第25章 白山黑水

今井武夫坐在香港的格蘭德旅館的走廊裡,用四十倍的望遠鏡,秘密觀察重慶派來參加和平談判代表的動靜,已經有好幾天。還天天等待啟德機場華籍主任送來每天上下飛機旅客的名單,他已分析出重慶的代表每天必派聯絡員飛回重慶彙報情況和領取上峰的新指示。不過這種飛機總是在深夜起飛。但是自上一輪談判,重慶的代表宋子良回去後,又是半個多月,而這半個月來國際風雲變化又是那麼巨大,還不見返回,使他心焦如焚。

在他與重慶接觸密談和平協定和扶植汪精衛政權這兩種極端矛盾做法的時光裡——也就是說在他奔走於“桐工作’與“梅工作”兩極之間的時期,世界形勢又發生了急劇的變化,德軍以“閃電戰”佔領了丹麥、挪威,又在西線大舉進攻,將英、法、荷、比軍的主力擊敗後,又向英法海峽和巴黎進擊,使四十萬英國派遣軍被圍於敦刻爾克,直到6月上旬才算突圍,德國的大型飛機“容克”,正在空襲英國的本土。眼看著希特勒成了歐洲十四國的佔領暴君,這深深地刺激著日本的朝野,一時間向南方挺進的南派在軍部裡佔了上風,為了儘快結束這場中日戰爭,以便拔出腳來向東南亞大刀闊斧地邁進,發動中日這場戰爭的近衛文麿在這種大時代的背景下,才又重新登台,為的是讓他設法結束中日戰爭。

今井武夫曾被召回國一次。現在他手裡拿著的文件正是7月27日內閣會議上通過的那份《世界形勢進展對時局處理綱要》,他坐在走廊裡,一邊觀察動靜,一邊閱讀這個文件。“是的,這文件指示的很對,也很及時,”他邊看邊想著,“是的,帝國為了應付世界局勢的變動,改善國際國內的形勢,必須迅速解決中國問題,並抓住有利時機解決南方問題。”他低頭看一眼文件,那上面寫著:“在中國事變尚未解決之前,應考慮內外情況,決定向以對南方施策為重點的局勢轉移。”

他在隨身攜帶的記事本上寫下注意事項:

一,為了處理中國事變問題,應集中運用政治軍事的綜合力量,特別是要徹底杜絕第三國的援蔣行為,採取一切手段,務使重慶政權早日屈服;

二,為促使法屬安南徹底斷絕援蔣行為,並要求其同意負責對我軍的補給,允許我軍過境及使用飛機場,為帝國獲得必要的物資給予方便,根據情況可以使用武力;

三,對香港,為徹底切斷在緬甸的援蔣通道(指滇緬公路),要求予以配合,併為消除敵意加強各項措施……

他為了克服難耐的瞌睡,吸起一支菸。不久前他剛在南京做了白喉預防注射反應,現在還在發著低燒,難以忍耐的無力、疲倦,他不得不勉強苦撐。他把身子倚靠在藤圈椅裡,雙腿加在凳子上,讓自己更舒服一些。他吐出一圈圈淡藍色的煙霧,半閉著眼睛,一幕他坐在東京統帥部開會時的情景又活靈活現地回到他的眼前。參謀本部作戰課長岡田重一大佐在會後把他拉到自己的小辦公室,兩個人喝著從杭州運來的龍井茶時對他說的那段話,這時又清晰地迴響在他的耳畔:

“今井君,你必須明白,帝國沒有比現在更需要結束中國事變問題的了。開戰三年來,沒有從正面戰場結束戰爭,這已十倍地超過了近衛首相當年發動戰爭時揚言三個月滅亡中國的預言,使我們陷入了戰爭的泥沼之中拔不出腿來。所以,你所擔負的‘桐工作’,是非常重要的。因為肩負著中國事變的重擔而又對南方行使武力,這是極端冒險的行動。然而解決中國事變又別無良策。你必須明白,中國事變乃是國際形勢之一環,如果錯過這一最後機會,則不僅過去的努力成為泡影,而且日本還不得不退回到中國事變以前的狀態。經過反覆考慮的結果,認為無論如何總得擺脫解決中國事變的困擾,從而必須利用國際形勢的非常局面。我們一方面加緊進行‘桐工作’,一方面還要利用當前南進的天賜良機,兩廂努力夾攻,以期收到中國事變自然解決的效果。今井君,如果這場戰爭拖住我們的腿,以致退到中國事變前的狀態,特別是1931年‘九一八’以前的狀態,我們的帝國——無論是天皇還是國民,在精神上受得了這巨大的刺激嗎?”

鈴木卓爾武官走進來了,皮靴的腳步聲,打斷了他的回憶。

“像片洗好了?人的影像看得真綽嗎?”

鈴木卓爾手裡拿著剛從暗室裡沖洗出來的照片,走到桌子前。這是今井在香港九龍半島旅館會談時,在243號房間,趁人們沒有發覺時,由鈴木從鑰匙孔裡偷拍的宋子良的頭像和全身的正側面像片。一種職業習慣,使他對這個才能低下、毫無談判經驗又缺少歷史知識的宋子良,產生了懷疑①。在這之前,他還讓秘書查閱了日本情報機關的幾種“人名鑑”,結果光是出生年月一項就矛盾百出,有的記載著1893年生,有的記載著1899年生,相差6年之久,而關於宋美齡的出生年月也有1899年和1910年生兩種記載,這就無法斷定他究竟是宋美齡的哥哥還是她的弟弟。經過頗為周折的比較,才把這些資料綜合起來判斷的結果,有這樣的特徵:宋子良當時為43歲,獨身,身量矮,約有一米六左右,面貌平庸,左手曾患有類風溼病,活動受限,四方臉型,膚色微黑,唇厚有黑痣,說話快。特別嗜好雪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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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這個宋子良,據日本史料記載是冒名頂替的,其後在1945年6月,被上海日本憲兵隊逮捕。經辨認,證明該人為當年假冒的宋子良,此人自稱“藍衣社社員”,為“軍統”戴笠之親信,長期在浙江領導秘密工作,為日本逮捕,送往上海被參加“桐工作”的日方中國派遣軍總司令部特派員坂田誠盛認出。今井曾為此人說情,說他過去是重慶的談判代表,可以放他,讓他繼續充當聯絡,正在此時,日本於8月15日宣佈無條件投降,該人立刻以戰勝軍的身分恢復了自由,今井則因戰敗而失去了自由。

今井拿過還沒有烘乾的照片看了看說:“嗯,拍得技術的確不錯,請你給四明銀行董事長吳啟鼎打個電話,讓他過來認認好嗎?”

鈴木卓爾立刻派車把吳啟鼎請來。

“吳先生,你們那裡人多眼雜,我不便在你處,”今井站起來,扶一扶金邊眼鏡,微笑著解釋,把像片遞到來客手裡,“你跟宋子文有交情,請你認一認,他是不是宋子良?”

吳啟鼎摘掉近視鏡,換了一副花鏡,仔細看了一會兒說:

“要從這張照片看,倒很像。宋家是海南島移民出身,身體發育不均衡。這一點很像。可是我記得宋子良的唇上並沒有黑痣呀!”

當時很難決定這位重慶代表的真偽。於是今井武夫決定次日清早乘“白銀丸”由香港啟程,經廣東、台北,返回南京,找熟悉宋氏兄弟的達官顯貴來辨明真偽。

船一到南京,今井馬上就趕到正在等待開張的汪精衛政權的機關去。請陳公博、周佛海、林柏生,甚至還請了汪政權的頭號特工頭子李士群等人幫助鑑定。周佛海說:“這人像其弟宋子安”,陳公博說“不像”,其他的人意見分歧,還是不能確定。當時鈴木還曾得到一份情報,說“軍統”駐香港的頭目,名叫王新衡,年齡36歲,身量一米六左右,長得白皙,說一口浙江官話,是蔣介石的奉化同鄉,頗得戴笠的寵信。他的情況非常近似,現在的所謂宋子良,是不是就是這個王新衡呀?!總之,經過好幾天的努力,也沒解決了真假問題。但是鈴木打來了加急電報,第二輪商談馬上就要舉行了。“嗯,管它呢,”今井武夫找出了自我安慰的辦法,“對於這個自稱宋子良的替身儘管有不少疑惑,可是又何必過分拘泥於他的真假呢,只要我們可以利用他做為和平路線的窗口,把他做為這條路線溝通與重慶的直接聯繫就夠了。”

第二次中日雙方委員的預備會議,因為日方的翻譯坂田和矢倉兩位特派員在香港的日本旅館松原飯店正和洪幫的人員接頭,突然被香港的民政廳警察包圍逮捕,曾被投進監獄,他們深怕暴露會議內容而把會議地點改在澳門。

那是6月4日的午後,在大雨滂沱中,於一片白茫茫的雨霧籠罩中,那艘“白銀丸”在澳門港口靠了岸。熟悉這一帶地理的鈴木卓爾,帶著今井武夫、臼井大佐和新從總司令部調撥的翻譯內之宮中尉,一共是4個人下了船。為了躲避外間的注意,他們一上岸便裝作不認識而分別住宿。今井和臼井住進貝拉比斯塔旅館;鈴木住在三和公司;內之宮在利貝拉旅館下榻。另外陸軍總司令部還派來專駐澳門熟悉地理風俗習慣的片山參謀,擔任聯絡官,專門負責這次會談的聯絡事宜。

今井住的貝拉比斯塔旅館,是一處粗糙的木結構建築,他覺得它特別像西歐三流國家偏僻的農村房舍,在小小的院落裡,可以看見房舍後面房頂上高高懸掛的十字架,朝夕傳來教堂噹噹的鐘聲,徒然使他的內心有一種落魄的感覺。

當晚就舉行了首次會議。那時是9點整,還在下著時大時小的雨,淅淅瀝瀝,頗有一些淒涼的秋意。為了極端的保密,會場選了遠在荒郊海灘的一處陰森森的空房,好像一處鬧鬼的凶宅。汽車沒有開到門前,下車後一片漆黑,他們陪著小心,跟著一位帽子壓住前額的嚮導,左拐右轉地走了好一陣,才來到有暗崗的門口。接應的人立刻把他們這四位代表引進光線暗淡的地下室。空空蕩蕩的屋子中央擺了一張長桌,桌子上間隔均勻地燃點著四支大蜡燭,恍恍惚惚地顫索著。中日雙方的代表,相對地坐在桌旁的椅子上。重慶的正式代表是三人:他們是章友三、陳超霖和自稱是宋子良的那位,另有一位幫辦是牽線人張治平①。房子周圍由安排這次會場的中方保鏢張漢年擔任監視警戒。今井注意到偌大的院落房間空寂無聲,一切都鎖在帶有幾分恐怖的寂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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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中國重慶代表的真實身份:章友三,原駐德大使館參事,現繼曾仲鳴(在河內被炸身亡)之後任最高國防會議秘書主任;陳超霖,重慶行營參謀處副處長;張漢年(預備代表)為陸軍少將、侍從次長、香港特使。

雙方代表剛一就座,第一件事就是相互出示正規的委任狀,查驗個人身份證明。今井武夫做為日本的首席代表,出示了擔任閒院宮載仁親王給中國派遣軍總司令西尾壽造的“大陸指令第676號”的指示,內開:

茲任命中國派遣軍司令官責令所需機關按附件“桐工作實施綱要”與重慶政府代表進行停戰談判。此致中國派遣軍總司令西尾壽造閣下。

參謀總長載仁親王

昭和十五年三月十七日

還附上西尾壽造總司令的正式委任狀。中國方面出示的委任狀上,是用軍事委員會的信箋,上面有蔣介石以軍事委員長的署名,蓋有官仿大印和蔣中正的個人小印。上寫著:“茲派陳超霖、宋子傑、章友三代表研究解決中日兩國事宜。此令。中華民國三十九年六月二日。蔣中正。”今井武夫這是第一次在正式談判場合看見重慶政府的正式信函和正規的委任狀,他把那格式深深地印在了腦中。

驗證完了,宋子良先站起身解釋他此次改名宋子傑的意思是因為日本駐上海的和知鷹二曾向新聞界披露了今井來港密談的任務,深恐在香港引起對宋氏兄弟的人身安全問題。追蹤過宋子良真假的今井武夫這時只淡然笑一笑,表示對改名事予以充分諒解。於是會議便就雙方帶來的停戰協定草案,逐項展開了熱烈的討論。但氣氛是和諧的,完全不像兩個正在交戰的國家。會上,重慶代表對“和平實現”後只是涉及如何配合討伐共產黨的問題,陳超霖才變得那麼痛心疾首和慷慨激昂。

“對共產黨,”陳超霖急不可待地站起來高聲地說,“蔣委員長已有決策。他曾一再指出,中國共產黨料到在和平到來的同時,國民黨將立即企圖發動對共產黨的剿滅戰,因而企圖儘可能在抗日戰爭中擴大自己的勢力。因此,如果秘密會談一旦達成協議,當然要進行討伐。而且,討共計劃業已制定。如可能的話,希望在7月以前就實行。胡宗南、蔣鼎文、朱紹良、衛立煌、薛嶽等將領已紛集重慶,並已協商完畢。不久將派赴西北地區,命其擔當防止共產黨反抗的任務,因此,恢復和平後,恐怕要向日本請求武器補充等等的援助。當然,宣佈停戰之時,亦要發表反共宣言,涉及時際內容等項問題,希望與日方協商。也許會遇到國民黨內某些人士的反對,如反對派元兇馮玉祥,蔣委員長對此也下了決心,準備使用各種方法挫傷他的鋒芒,實不得已時,甚至將採取最後的強硬手段。”

對重慶代表的這番求援獻媚的陳詞,今井武夫頗感興趣。

當時的氣氛也異常活躍融洽。

會談一直到午夜三時方散。回到旅館後,今井打開了當天的報紙,見報端以赫然醒目的標題發表了“宋美齡來港就醫,治療牙疾”的消息,他對同室的臼井大佐說:

“看,蔣介石的心腹來了,宋美齡顯然是到此督陣,親臨指導嘍,足見蔣本人是很重視這次會談的啊!”

“是啊,你想想看,一旦召開日中的巨頭會議,近衛、板垣和蔣介石會談,不管成功與否,都會給共產黨和強硬派造成反蔣運動的口實,而可能發展成為內戰。這一點是洞若觀火。所以,巨頭會議召開之日,必定是簽訂協定之時,而且必須準備好剿共的部署才行。蔣本人是很注意這一點的,所以才如此保密。唯恐走漏半點消息為共方抓住把柄。”

這次會談一共進行了三天,白天躲在旅館睡覺,照例是晚上九時開,午夜三時散。會議的最後,在三個議題上發生了分歧,一是滿洲問題;二是駐兵問題;三是關於汪精衛問題。會議以國民黨對日本的“覺書”陳述了以上不同三點意見為結束,沒有取得什麼實質性的進展。

散會的那天,又是悽風苦雨,這更增加了今井武夫的憂鬱情緒。他站在貝拉比斯塔旅館破敗的閣樓上,聽著後面教堂傳來的沉悶鐘聲,不由得回想起第一次在香港秘密會談時的情景。那時他應宋子良的邀請,兩人一同跑到香港島南岸的仔蘆山酒家共進晚餐。飯後,他們在離岸稍遠的海面上划著小艇進行了會談。那時,正是灣內風光明媚的5月,十三四的初升月亮是金色的,遂後變成了光輝遠射的銀色,又圓又大,映照得港灣內金波銀波盪漾起伏,從山頭又傳來有若松籟的吹吟。那時他感到談判的前途非常光明,心情也異常的愉快開朗,現在他覺得在滿洲國的承認方面陷入僵局,前途很可能是暗淡的,這個鬼地方是如此的黑暗,陰森恐怖,他的心情充滿了淒涼悲哀,兩次相比是何等的不同啊!他深深地為他帝國的前途而擔憂。

散會後,鈴木離開澳門返回香港,今井和臼井乘“雲陽丸”到達廣州,在這裡改乘飛機返回東京彙報。可是由於氣候惡劣,在太刀洗被迫降落。兩天後今井送臼井回國,他返回了南京,向中國派遣軍總司令西尾壽造和其他首腦,彙報了會談的情況。

在這以後,今井還不斷地和重慶的代表秘密通信,繼續商談巨頭會議的問題。但是漸漸地書信往還少了,消息也慢慢閉塞了。

有一天,正當今井為“桐工作”的無結果感到愧疚,坐在屋裡寫辭呈的當兒,曹剛忽然跑了來。這是他從重慶經界首的“陰陽界”回來後,第一次和今井武夫見面。他們說了一般的寒暄話後,曹剛見屋裡沒有別人,便湊近今井,小聲地說:

“老兄,我告訴你一件秘密吧,‘桐工作’是不會取得進展了,因為第一是蔣先生討厭汪精衛發表的什麼《和平建國宣言》①,特別是用那種勸降的口吻,跟蔣平起平坐的地位,建議什麼重慶方面立即停戰,共謀和平之實現,惹老頭子火冒三丈。第二是不知道這件事怎麼走漏了風聲,不光中共那邊知道了,總在《解放日報》上發表揭露性和攻擊性的文章,說什麼反對‘東方慕尼黑’陰謀,而且連美國也得到了這方面的情報了,史迪威直接向老蔣提出了質詢,又加上你們的外長松岡洋右在柏林簽署了德意日三國軍事協定①,蔣一向依靠英美,他怎麼還敢進行這樣的會談呢?這是國際形勢所使然,你個人引咎辭職又有什麼用?依我說,你根本就用不著難過。來,把這一切苦惱都忘了吧,我請你到貢院東街的小巴黎餐廳吃飯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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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汪精衛的《和平建國宣言》是1940年3月12日發表的。

①此協定於1940年9月27日在柏林簽定。

在小巴黎餐廳,雖然有女招待陪酒助興,但今井依然有些悶悶不樂,到夜11時,他倆回到住處,曹剛多喝了幾杯,半躺在床上說:

“今井君,就著我在南京,是否可以推薦我去日本駐外使館工作一陣呢?”

今井哈哈大笑起來:“老弟,你真行!你都忘了,至今汪政權還沒正式開張哪,這還不都是為了‘桐工作’順利進行嗎,可是現在已經連續推遲了好幾次,實在不能推遲了,已經使汪精衛感到對他冷落了。”

“那就敲鑼打鼓地開張吧!”

“是的,”今井借酒澆愁,也喝多了烈性酒,他壓抑不住胸中的鬱悶,對曹剛吐露了真言:“臼井大佐從東京打來的長途電話,告訴我畑俊六大將已辭去陸相的職務,由東條英機①中將接任。他聽了‘桐工作’的彙報,非常生氣,他拍著桌子發著脾氣說:‘這真是豈有此理,我軍在中國境內正面戰場推進一向快如乘風破浪,打得蔣軍望風潰逃,除了台兒莊②一戰我軍強十倍於我之敵受挫和張自忠死拼抵抗外③,幾乎所向披靡,何以跟敗軍首領蔣介石談判和平?進行這項‘桐工作’,這簡直是中國派遣軍的越權行為,應該立刻予以停止。’你看,我們白費勁了,唉,”今井武夫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搖搖頭繼續說:“曹喪,你看,我們帝國中央首腦出了分歧,政府和軍部在重大問題上發生了矛盾,我們這些做具體工作的人何去何從呀?真難呀!太難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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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東條英機(1884—1948)日本戰犯,此時尚為中將,後提升大將。“九一八”事變後任關東軍憲兵司令官。“七七”事變前夕升關東軍參謀長。1938年任陸軍次官,次年轉任航空總督。1940—1941年任陸相時,積極主張擴大侵華戰爭和準備對英美戰爭。1941年10月組閣,兼陸相、內相。12月發動太平洋戰爭,又兼軍需相和參謀總長。在日本敗局已定的形勢下,1944年7月下台,日本投降後自殺未遂,不久被捕。經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判處絞刑。

②台爾莊,抗日戰爭初期中國軍隊和日本侵略軍在山東南部台爾莊(今屬棗莊市)地區進行的一次會戰。1938年3月下旬,日軍第十師團向台爾莊進攻,一度被中國守軍擊退。4月3日,中國軍隊的四十萬優勢兵力,包圍進攻台爾莊之敵,並擊退由臨沂增援之敵第五師團一部,至4月6日取得了殲敵兩萬餘人的勝利。

③張自忠(1890—1940)山東臨清人,字藎臣。1916年起在馮玉祥的西北軍中任營長、團長等職。1931年任二十九軍任三十八師師長兼張家口警備司令。1935年華北事變後,任察哈爾省主席、冀察政務委員會委員兼天津市市長。1937年七七事變後,一度代理冀察政務委員會委員長,旋即離去。後率部在台爾莊等地與日軍作戰。1940年5月在襄河南岸南瓜店前線作戰中壯烈犧牲。

這一晚他倆好像對比著發了一通牢騷。次日起床後,今井的腦袋昏昏沉沉地發疼,他戴上健腦器,寫了一份辭呈。他親自趕到太平路原中國陸軍總司令部的駐地——現在是日本帝國中國派遣軍司令部總部拜見司令官西尾壽造。

西尾穿著金光閃閃的將軍服,胸前佩戴著金鵄一級勳章,端正地坐在靠背椅裡,木翼電扇有節奏地嗡嗡響著。他看完今井的辭職書,對他說:

“我想你不必辭職,你盡了力……”

“可是,我沒有任何成績可言,”今井武夫立正站著,從鏡片的閃光裡可以看見他的眼裡閃著淚光,“我考慮到,個人主動擔當日華停戰和平談判工作以來,始終未取得什麼成果,痛感自己責任的重大,不勝內疚。我感到自己不應再戀棧軍職。所以還是請准許我……”

“不,不必急躁。依我看,今後可能還有舉行停戰談判的時機,你已經很努力,現在只是需要暫時耐心地等待時機的成熟。你還有許多事情要幹。眼下,汪精衛的問題,不能讓他這群人光是住在上海閒待著,按說早就該成立南京政府了,舉行政府成立的儀式,無論如何也不能再拖了,而這件棘手的事,也需要你來張羅操辦吶!。”

今井在眼裡轉游的眼淚,順著眼角流淌下來,他的情緒非常激動。他得知陸軍省已傳出將他調職的內部消息,是西尾大將不同意,才沒有因為陸相為“桐工作”發脾氣而將他調出,他才被破例地撤銷了調令。使他此刻深感知遇之恩,竟激動得如此感激涕零。他腳一併,深深地鞠了一躬,退出了總司令官的辦公室。

他回到住處時,曹剛正給周佛海打電話,見今井回來,馬上掛斷了電話。

“喂,曹喪,西尾總司令官對我挽留了,”今井因為興奮過度,並沒有注意到曹剛在給誰打電話,便像喝醉酒似的舉起雙手,高興地宣佈著,“已經定下來,月底就要宣佈汪先生的南京政府成立了,啊,我一直奔波忙碌的‘梅工作’,總算要開花結果了!曹剛君,我敢保證,你想當駐日外交使官的願望,一定能達到!”他說著走向酒櫃,從裡面拿出一瓶太陽牌啤酒,倒了兩杯,“來,不必煩惱了,咱們慶祝吧,你現在先別回北京了,留下來,跟我一塊兒忙活籌備南京政府的工作吧,咱們的好戲要拉開帷幕了!”

曹剛舉起了酒杯。這次他回重慶在“軍統”戴笠處領下了兩項任務:一項是立即建立和周佛海的暗中聯繫,在他家內設立一部電台,蔣親下手諭,讓他“曲線救國”;一項是調查中共的武裝實力和在淪陷區的限共活動,還要加強,所以今井約他幫助汪精衛的南京政府成立工作,正中他的下懷,他非常興奮地把這份工作答應下來。他微笑著,青灰色的小窄臉上,嘴角邊又浮現出那兩顆豆粒般的小酒窩,眯縫起亮晶晶的一對小眼兒,高聲地說:

“今井先生!這是你謀略工作的成功,我的時候,慶賀你,乾杯!”

“乾杯!中國有句俗話,叫做‘東方不亮西方亮’!”

經過了一陣緊鑼密鼓的準備,這個在日本卵翼下的“難產兒”——汪記南京政府,終於在3月30日上午宣告成立了。3月28日的晚上,艾洪水以“中華通訊社”特派首席記者的身份,趕到南京。自從他與李大波在翠巒的莊園同一天結婚後,他立刻覺得身價倍增。他隨著岳父章懷德對偽滿洲國的大頭目上至張景惠下至各大臣,都進行了一遭拜門活動。現在他父親艾肩吾不僅住進了新莊園,而且還到彩雲的陪嫁佃戶莊子上以新主人的身份去視察了好幾趟。艾洪水當然親自出馬去過鶴崗煤礦和哈爾濱的五金行對過帳目,查詢過經營業務,自然是新婚燕爾加上志得意滿,有點財大氣粗的派頭。他現在已然沒有絲毫的苦悶,完全不像在事變時那麼痛苦。自從他幫著曹剛跟蹤了方紅薇,又幫著他舅父章懷德把李大波劫持到翠巒莊園軟禁以後,他什麼顧忌都沒有了。

在這之前,他先到達上海,直奔極司菲爾路76號的“特工總部①”去拜會有名的殺人魔王李士群②。一路上他想著李士群這個人的經歷,在心裡默默地念叨著:“這小子過去不也是共產黨員?他覺得在共產黨內沒有出路,便投奔了國民黨,現在又投靠了汪精衛,還不是混得挺得意嗎?唉,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何必那麼固執,吊死在一棵歪脖樹上呢?!”想到這些,他感到極大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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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特工總部”,為“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特工總指揮部”的簡稱。

②李士群,浙江德清縣人。在復旦大學期間,一度參加共產黨,得到信任被派往蘇聯學習政治保衛工作。回國後1933年在中共中央特委工作,保衛政治局機關,並得到重視,這一年由於叛徒出賣,李士群被國民黨逮捕,經不起威逼利誘,背叛革命,參加了“中統”,並留在局本部搞偵行工作。1939年成為汪偽特工頭目。後因汪偽特務組織派系矛盾和鬥爭,1943年9月9日李士群為日寇毒死。

他來到總部門前,出示了記者身份證,便被勤務兵帶到會客室去。早有秘書客客氣氣地接待著他。他呈上川島芳子給李士群寫的親筆信,呆了一會兒,得到特准,秘書便把他帶進李士群的袖珍小辦公室去,破例地親自接見他。

李士群正在忙著兩件事:一是“南京政府”出台,一是協助日軍在華中蘇浙皖地區的“清鄉”運動的準備工作。本來他完全不必親自接見這位“北方佬”。可是,既然這個艾洪水拿來的是川島芳子的親筆信,他怎敢不出來接見呢?他一邊讀著這封用粉色桃花紙寫來的信箋,那上面秀麗的筆體他是太熟悉了。在看著這信的同時,一段往日的風流韻事立刻閃現在他的腦際:那是在1935年的春天,李士群已成了“中統”的骨幹。當時身為日本參謀本部中國課課長的影佐禎昭少將,通過中國的國民政府親日派的關係,便把他的親信、超級女諜川島芳子,安插到南京中華門內江南鐵路(南京到蕪湖線)的板橋車站任職,充當坐探,具體任務是收集中國方面的情報,並伺機拉攏中國的官員和特務分子。七七事變後,“中統”接到郵電檢查員的報告稱:“發現南京中華門內板橋火車站有一女職員逐日收到外地寄來鉅額匯款,行跡可疑。”李士群便被派往該處偵察。李到該處偵察幾次,便被川島芳子(她當時使用的中國名字是金東珍)的美貌多姿迷住,不久她就把這位“中統”特務俘虜到手,偷著姘居起來,甘心為川島提供情報,於是他由“中統”一下變成了潛伏在“中統”裡的日特,直到有人在“中統”秘密告發。活該這小子走運,這封檢舉信恰巧落到他的把兄弟、“中統”秘書丁默村①的手裡,丁立刻把消息透露給李士群,併為李向“中統”的頭目做了開脫解釋。自這以後,由川島芳子中間穿針引線,帶領他跟上海“梅機關”領導人晴氣慶胤②和影佐禎昭見面,拉上關係,為他在武漢陷落後投降日寇做了先期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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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當時丁在叛變革命後,亦在“中統”工作,後當漢奸,與李士群成為汪偽特務頭子之一。

②梅機關,即在上海設立的日本特務機關。日本的特務機關屬日軍參謀本部領導,對中國的特務、間諜部署,由參謀本部中國課負責。派在中國的特務、間諜人員,分為四個區,即華南、華北、華中、東北,以梅、蘭、竹、菊四個字為代號。梅機關是華中日本特務最高機構的代號。

李士群立即想起了那段揹著供養他求學、資助全部膳食、費用的妻子葉吉卿“金屋藏嬌”的香豔生活。

“哦,艾先生,我和芳子是很要好的朋友,很要好,”他操著一口浙江話,揉搓著雙手,很快地說,“啊,她怎麼樣?”“很好!她也經常提念起先生你,”艾洪水並不瞭解內情,但他本能地用討好的口吻說:“她還非常惦念你呢,她告訴我說,讓你不要忘記她。”

他笑起來,點起一根雪茄煙,臉色紅了一下,這既是由於興奮也是為了那段難以忘卻的記憶。那一天李士群向艾洪水大談了一通南方的“清鄉運動”規劃,未來建立武裝的設想,兩人談得十分投機。在艾洪水的請求下,李士群特意親自帶著他參觀了這座陰森恐怖的魔窟的刑訊室和地牢。

這座原是北洋軍閥陳調元的私宅,何等宏大和多麼豪華啊!艾洪水一邊走著參觀這偌大的宅第,一邊看著五花八門的原始的和現代的種種刑具,邊在心裡欽佩地讚歎著:“李士群這小子真能幹,他是一不做,二不休,一杆子插到底,說幹就幹個大的,徹底!不像我小手小腳,瞻前顧後。對呀,李士群的生活哲學是‘十年寒窗,一舉成名,夫榮妻貴,光耀門庭’,應該也是我的行動指南!往後,我以前的那段生活,連想都不該再想!……”

那一天他們越攀談越高興,李士群甚至破例在自己的公館請他家宴。他幾盅酒下肚,便吹噓起他如何在“豔電”後受日本的委託到河內跟汪精衛見面,受到汪的垂青嘉勉,以致成為今天汪的心腹,最後還誇耀了一通在上海如何培訓特務,如何通過搞恐怖、暗殺、綁架、搶劫、寫恐嚇信等手段,達到在上海灘樹立兇威。他那得意與驕狂的神態,很使艾洪水羨慕並給了他極大的啟發。“是的,我也要這樣活著,破釜沉舟地幹吧!既當婊子,就不要貞節牌!”在回到下榻旅館的路上,他這樣想著。

次日,他找到了曹剛,是在艾洪水藉機採訪即將成立的汪記南京政府中最有實力人物周佛海時,在西流灣八號周的私邸中見到的。他剛被傳呼進來時,秘書把他引進一間書房,讓這位“中華通訊社”的首席記者在這兒等候接見。

“對不起,周先生正在會客,請稍等。”

周佛海這時正在地下室會見曹剛。一道陽光正從地下室貼近地面的窗戶裡透射進來。藉著這抹光亮,曹剛看見這間地下室裡架設著一座電台。一位年輕的譯電員坐在牆角落的一張小桌前,就著一盞光線暗淡的檯燈低頭書寫。曹剛透過那架黑邊玳瑁眼鏡,看見周佛海那兩隻滾圓的大眼,漾著微笑。曹剛雖然跟這位僅次於汪精衛的二號人物是初次見面,但他已從影佐禎昭的“梅機關”那裡得知這座頗有點來歷的地下電台,最初是周佛海為日本人破獲的“軍統”南京站重慶潛伏的電台,當時急於尋求與重慶發生聯繫的日本特務機關,不但沒有逮捕架設電台的“軍統”特工人員,而且還特別安排了特工護送這位南京站的負責人平安過境,與重慶進行聯絡工作。而這次對日本建立的破獲功勞,又給從政老手、老奸巨猾的周佛海,提供了一次“狡兔三窟”的絕妙機會:他利用這個電台,又為自己和重慶政府建立了秘密聯繫,他為此還給戴笠帶去一封由他轉呈蔣介石的密信。信中說他,“永遠忘不了校長的知遇栽培之恩,深悔自己行動之莽撞,唯有今後暗中報效校長及黨國。……”現在曹剛就是為這件事才來的。

“我的時候,是剛從重慶那邊回來,”曹剛開門見山地說,並從貼身內衣裡拿出了一封信,“這是戴笠少將讓我帶給您的。”他欠起身,把信恭恭敬敬地遞到周佛海面前的桌面上。

周佛海又激動又緊張地拿起信,開亮了牆上的一盞小壁燈,迅速地看下去。從那核桃般大的墨跡裡,周佛海一望而知是蔣介石寫的親筆信,那葦杆色的紅格信紙隨著他手的顫抖也嘩嘩地抖動起來,他激動地反覆把這封簡短的便信,看了兩三遍。

佛海弟如晤:手書拜讀,內情盡悉。

君有悔過思改之意,甚佳。但望君暫留敵營,帶罪立功。至於今後君之前途,將予以可靠安插,望無慮。

知名不具。①

周佛海捧著這封信,依然激動不已。自從他從河內跟隨汪精衛公開投奔日本以來,原以為跟蔣分庭抗禮,一切都會十分順利,但誰承想日本為了早日結束中國戰爭,一直在腳踩兩隻船,把對他和汪的扶植去留,當成談判桌上討價還價的籌碼,使他的心情由火炭般的熱度一下冷卻下來。在等待日本政府同意宣佈新政府成立的這段坐冷板凳的日子裡,汪精衛急得腰脊部的槍傷一再疼痛發炎②。周佛海也急得口舌生瘡,為了早日確定成立的時間表,他還親自去日本催促。他忍不住那種“棄兒的感覺”,他抓住蔣介石重慶政府也想談判停戰的機會,才揹著汪日雙方,開闢了這條私自通蔣的後路,所以這封好容易盼到的覆信,既是價抵千金又可成為他日後的護身符。他急忙小心地摺疊起來,裝進信封,然後把他藏在夾皮牆裡一隻保險箱裡鎖了起來,才跟著曹剛一同到書房去會客,接受採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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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信約計寫於1942年10月。在這裡,為了情節集中,時間略有提前,但事實確鑿。

②汪精衛1935年任國民政府行政院長兼外交部長。在國難深重時刻,屢屢發表親日言論。引起全國人民不滿。1935年11月1日,國民黨在南京召開四屆六中全會,與會人員在攝影時,有晨光社記者、熱血青年孫鳳鳴,突然以手槍向汪連開三槍,槍槍命中,一槍射中左眼外角下左顴,一槍從後貫穿左臂,一槍從後背射進第六、七胸脊骨旁部位。經醫治,取出左顴骨子彈,但脊部子彈因靠近脊椎,手術未能進行。此後,成了汪生命的隱患,經常發炎、疼痛。1943年12月19日,由日軍後藤部隊長施手術取出子彈。但病況繼續惡化,1944年3月3日被送往日本名古屋帝大醫院,次日再次手術。11月10日上午併發肺炎,搶救無效,下午4時20分死去。

艾洪水一個人在書房已等了半個多小時,覺得像過了半個世紀,實在有點不耐煩。忽然,從走廊裡傳來了雜沓的腳步聲,聽差拉開門,高喊了一聲:“周部長駕到!”艾洪水從沙發上霍地站起身,畢恭畢敬地深深鞠著躬。

“啊哈,是你呀!”曹剛拍著艾洪水的肩膀大笑著說,“你想不到吧?”他轉過臉,故意用老朋友的口吻對周佛海說,“周部長,他是我的老部下了,過去在大學裡也是中共的地下人員,後來經過感化,跟了我們,所以不是外人,你可以隨意對他談話。”

艾洪水看到曹剛跟周佛海這麼熟識,而且能夠平起平坐,心裡雖然很是羨慕,但他依然非常拘謹,趕緊掏出小本,虛半席而坐,做出採訪的準備。

周佛海聽了曹剛的介紹,頗跟自己的經歷相同,剛才一進門時那副官架子消失了,他擺擺手說:“算了,有什麼好說喲!咱們別來那一套了,我請你們吃吃南京風味的館子吧,好不好?”

“可是,我是華北來的,怎麼交差呀?”

“那好,要發表談話,也應該汪先生髮表,我們到他那裡去吧。”

“這主意真是好極妙極!”艾洪水樂得直拍大腿。

周佛海立刻讓秘書給汪公館打了一個電話,由他帶著記者進行重要採訪。一向好出風頭、不甘寂寞的汪精衛,當即就答應了要求,讓他們前去。

周佛海要了汽車,直奔汪精衛的北極閣官邸。

在車裡,曹剛抓住好久沒見面的艾洪水,趕緊問道:

“喂,宏綏,快告訴我,最近我看到一份黑龍江的情報,說你表哥沒被處死,已隱藏在老家,有這事嗎?”

艾洪水聽了曹剛這話,不由得吃了一驚。“這王八蛋!死揪著不放,這壞東西又要見縫下蛆!”他在心裡暗自罵著曹剛,便硬著頭皮,趕緊回答:“放屁,這純屬造謠,川島芳子不是已經把他槍斃了嗎?你怎麼忽然從涼鍋裡又冒出這股子熱氣來啦?”

曹剛不過是拿這話題詐他一下,見艾洪水否認得那麼堅決,便不再問了。嚇得艾洪水出了一身冷汗。

汽車沿著日軍轟炸和大屠殺後新修的柏油路,停在了警衛森嚴和周圍佈滿便衣特務的北極閣汪精衛官邸。因為事前有過聯繫,汽車一直通過帶電網的鐵門,開進了院裡,停在那座精巧的有草坪的洋樓前。

汪精衛今天穿著特別講究,他穿一身他最愛穿的白色西裝,打著黑色蝴蝶結,一掃他這些天等待“開張”的苦惱而顯得異常瀟灑。他伸開兩手,迎接他們,然後進到有褐色地板和護牆板的寬敞大客廳。汪精衛一向是一個愛滔滔不絕講話的人,當艾洪水遞上記者名片時,就口若懸河地講起他杜撰的那套所謂“和平救國”理論來。他口飛白沫地說:

“艾先生,請你一定把我的主張用大篇幅宣揚出去。我認為,‘戰爭為的是生存,能生存就應該和平’,‘應抗戰不抗戰是民族的罪人,但能和平不和平也是民族的罪人’,‘和平有了機會,就必須下放棄和平的機會’①,所以,我主張抓住和平的機會,進行和平建國。”

“汪先生,您能否指出,在目前的情況下,和平的出路在哪裡?”艾洪水小心地提問。

“在德國調解②!在近衛對華三原則!我對此是充滿信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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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日本軍國主義大舉武裝進攻我國之際,不提抗敵,而大談和平,這就是汪逆迎合日本主子而進行的歪曲宣傳。這裡括弧中引證的話,便是他們典型的理論。

②德國駐華大使陶德曼曾經出面調停過中日停戰,在這裡引證,只是時間上略有出入。同時1940年7月,日本外相松岡洋右又通過德國駐日公使斯塔默爾進行斡旋,想趁締結德意日同盟條約簽訂的形勢推進中日和平談判,並誇口將使中日和平於兩週內一舉實現。顯然汪精衛所指是上次和這次籠統說的。

“您怎樣解釋新政府國旗上三角黃巾上‘反共和平建國’

中的‘反共’主張?”

“首先我要指責的是那些唱高調的人所進行的抗日行動,我稱這是‘近視眼’,正因為有這些過激的近視眼,才引來了真正抗日的共產黨。過去我的同僚蔣中正先生曾經五次武力圍剿中共及其軍隊,結果倒‘剿’出來一個二萬五千里長徵,產生了一個朱毛的延安邊區政府,現在中共勢力藉著抗日,又在敵後建立了廣大的根據地,八路軍、新四軍越抗日越壯大,這才是中國‘真正的危險’。”汪精衛說的非常興奮,不住揮舞手臂,唾沫星子濺了艾洪水一臉。

“您說的很透徹,那麼未來應該如何?”

“我認為應該日滿華提攜,重慶的蔣先生應該放棄武力,我們攜起手來,共建大東亞新秩序,才能徹底達到反共、滅共……”

“非常感謝……”艾洪水看見周佛海指一指自己腕上的手錶,他才站起身,深鞠一躬,結束了這次對最高層次人物的採訪。

周佛海把曹剛和艾洪水用汽車拉回來以後,就把他倆安置在自己西流灣八號這座闊綽住宅的客房裡住下。次日,為了巴結這位重慶派來的使者,除了在中央飯店犒勞了他們一頓上等酒席外,周佛海還親自給南京最有名的李順昌呢絨服裝商店打電話,請來了手藝高超的裁剪師,給曹剛量尺寸,當場給他定製了四套全毛高級中山裝和大衣,最後也送給艾洪水一套講究的衣服。

3月30日這一天終於來臨了。會場雖然張燈結綵,鑼鼓齊鳴,但卻如臨大敵,戒備森嚴。除了日軍、偽軍手持長槍呈面背間隔相對隊形列隊外,日本“梅機關”的特務和李士群“76號”魔窟的便衣,都全部出動了。到處懸掛著加有黃色三角巾的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粘貼著國民政府“還都”南京的標語,用這種魚目混珠的手段欺矇不明真相的黎民百姓。曹剛、艾洪水隨著周佛海的車開進了會場。貴賓席上,只有維新政府的頭目梁鴻志和華北臨時政府的首腦王克敏、日本派來的特使前首相阿部信行參加了會議,當然,在外賓中也少不了今井武夫和影佐禎昭,總的來說,這次“還都”儀式顯得冷冷清清,很不景氣。但是汪精衛卻以代理主席的身份,①昂首闊步,精神抖擻。他一直擔心的被打入冷宮的命運總算避免了。主要的儀式是宣佈汪精衛及各院、各部、各會漢奸頭子就職,汪精衛操著廣東番禺話發佈了所謂宣言和政綱,會議便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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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大漢奸汪精衛為了迷惑群眾,讓人認為是國民黨正統,除打出“還都”口號外,還自任代理主席,主席一職仍為原國民政府主席林森空著。

剛走出會場,曹剛把艾洪水拉到一旁悄悄地對他說:“艾,藉著這次出差,咱倆好好來一次遊山逛水吧,聽說,你現在成了東北一個大財主的女婿,腰纏萬貫了!本來是一文不名的窮光蛋,現在也成了莊園主和有買賣的東家了,還不樂呵樂呵?請我犒勞一頓,祭祭咱這五臟廟兒?人活著圖什麼呀?!對不對?”

“好吧,過去在天津逛三不管、浪花館、遊廊地,都是你掏腰包,這回我有了錢,該我請你足逛南京城了。想不到我艾某人今天也能做東了。”

周佛海被宣佈為新政府的財政部長兼警政部長,握有財、軍兩大實權,正自得意,又跟重慶掛了鉤,能在漲落變幻的大潮中左右逢源,更是喜不自禁。趁著他高興,曹剛向他要了一輛德國“奔馳”汽車,在這座漢魏六朝以來設郡建都的古老石頭城中,到處馳騁遊逛。他們不僅登紫金山,逛雨花台,還遊歷了青龍山、棲霞山、燕子磯和鐘山,又吃遍夫子廟的六朝居、奇芳閣、雪園、大富貴等名館名菜,當然也免不了去那下處逛蘇州清吟小班,眠花宿柳。足玩了一通,才預定了車票,準備返回北京。

臨走的那天,他倆特意從南京趕到上海虹口東體育會路七號的“梅機關”,向今井武夫告別。今井是在大會散會後隨他的密友、同僚影佐同車回到上海“梅機關”的。

今井的樣子很疲倦,稀疏的頭髮好像更顯得稀疏了。他本想在上海休息幾天,但是沒有完成的“桐工作”依然使他耿耿於懷。他給曹剛和艾洪水送行,在他倆上車的時候,他拉住曹剛的手說:“我明後天也趕回去,在北京見!”

他倆搭上北上的列車,返回北京,結束了南京之行。

五月初,東北廣袤的黑土地正處於返漿時期。翠巒莊園上下人等都在大場院裡整理犁耙繩套,曬簸種籽,忙著準備春耕。

早已和趙尚志的第三軍建立了秘密聯繫的李大波,由於營養充足,身體恢復得比從前還壯。他以充沛的精力,除了掌管起莊園的許多重要事務往來外,他還把帳房往來的財務接收過來,大大地限制了管家邢子如的權限。從一開春,民主聯軍在這一帶的活動便加強起來。神出鬼沒地伏擊日本搜山隊,而日軍的討伐也相應地加強起來。有錢的財主,不是從鄉間逃進縣城,便是逃入臨近的幾座大城市。章懷德沒敢回到莊園,他跟著大老婆姜氏一直縮在長春參茸藥店的後院平房裡躲著。他本來以“滿洲國”商會副會長的身份,積極地發起對日軍“獻銅獻鐵”、“勤勞奉仕”等活動,還出席各種會議到處發表演說,現在鄉間的大批地主紛紛擁入城市,帶來有關抗日聯軍神出鬼沒的種種添尾加鰭的恐怖傳說,他便害怕地收斂了自己媚敵的行動,避居藥店,不敢出門,深恐半夜被摸進市裡的聯軍小隊“掏窩”。他不斷地打發下人回到莊園或捎信,輪番叫去管家邢子如和李大波過問佃戶收租和收成的事情。李大波唯恐邢子如向章懷德告密,所以他總是跟著邢子如一同行動,兩人一塊兒去長春彙報莊園的情況,使邢子如沒機會單獨跟章懷德接觸,彙報他在莊園的那些活動。

李大波在莊園為抗聯三軍做了不少事情。經常做的一件大事是給抗聯偷著運送口糧。他在章府的武裝家丁裡,去年冬天就發展了一個十來個人的小組,掌握了七八杆大槍和幾支手槍。每次送糧都是在午夜以後,等到管家邢子如正沉沉酣睡的時候,傍黑時,他們就悄悄鑽進倉房,把糧食裝好口袋,到午夜時分,從後門用爬犁把裝好草袋的糧食拉到眠虎嶺山腳下,抗聯戰士就會從山上走下來,把糧食背進他們躲藏的山洞裡,或是拉到深山大峪裡的農家。

有一天夜裡,他們趕著爬犁在黑鷹嘴子那個山谷裡,遇上了偽滿的夜間巡邏隊,巡邏隊把大槍一橫,截住了他們。

“站住,你們是哪兒的?”為首的一個班長問著。

“嘿,老總借光,我們是章家屯章大老爺府上的。”章虎對答如流地說。

“哦,章大老爺?!三更半夜的,這是往哪兒運,該不是‘資敵’吧?”

“往‘穀物組合’運,長官。”

“為什麼不白天運哪?!”

“白天眼下融雪返漿,夜間上凍才好走呀!”

“你們膽真大,不怕抗聯的窮棒棰攔路搶劫了你們嗎?”“我們沒遇上他們,倒遇上你們啦,嘿嘿!說真的,長官,我們懷裡揣著燒雞哪,”章虎晃動著手裡的二把盒子,在暗夜星光下閃著一口雪白的牙,“有這傢伙,還怕什麼呀!”

這一隊翠巒縣的偽滿軍,打了一陣手電,照了一通爬犁上的糧食口袋,認定他們確實是章懷德府上的武裝家丁,才算放行。

“給你們老爺捎個信兒,往後別夜間運糧了,鬧不好讓聯軍劫走,也算資敵呀!”那偽軍的小頭目說。

“好嘞!下不為例。”章虎笑嘻嘻地竄上了爬犁。看見這隊偽滿洲國軍走遠,他吐口唾沫,罵了一句:“呸!偽滿的小雜種們,往後等著抗聯收拾你們吧!”

那一晚為了防備巡邏隊的暗算、監視,他們故意往通向縣城的大道趕去,等到確定完全沒有被跟蹤的危險時,他們才又繞道踅轉回來,上了去眠虎嶺的山道。那一夜因為繞遠兒,他們的爬犁返往走了大約八十里的路程,直到黎明雞叫四遍,他們才趕回來。

李大波送走了這五爬犁上尖豎流的糧食,便躲在東跨院的屋裡等著章虎平安送達的回報。到午夜三點以後,他見後門還沒動靜,便有點沉不住氣了,後來玫紅色的曙光爬上了窗欞,他簡直是如坐針氈般地在屋裡、院裡來回走來走去。他算計著一定是遇到了什麼意外和不測。“是不是爬犁掉進冰窟窿裡了?是陷在泥坑裡了?還是遇見敵人的巡邏隊了?”他越想越擔驚害怕,一直在屋裡走來走去,恨不得牽出一匹馬騎上,直奔眠虎嶺。

正在他這樣焦灼不安時,章虎回到了莊園,向他述說了在路上跟巡邏隊的遭遇經過,他才輕輕地喘了一口氣,拍著章虎的肩膀說:

“老弟,我們下次要變換方式了,再這樣下去,敵人會發覺的!”

6月下旬的一天,夤夜以後,照例是李大波躲在東跨院偷聽廣播的時候。他聽到蘇聯莫斯科廣播電台播放著一條緊急新聞:“1941年6月22日3時30分,納粹德國撕毀互不侵犯條約,背信棄義向蘇聯發起了兇猛的進攻!!!”這消息使李大波非常震驚,以致他手裡緊握著的那個小收音機——這是他以重金從日本山林巡邏隊一位軍曹手裡買下的一台軍用有短波的無線電收音機——幾乎摔到地下。他戰慄了一下才繼續聽下去。他所以如此震驚,是因為就在3月至4月間,他在廣播的字裡行間和語調中,聽出英美兩國曾先後通知蘇聯,德國準備進攻蘇聯,並已制定了旨在進攻蘇聯代號為“巴巴羅莎”的進軍計劃;但奇怪的是,就在6月14日,塔斯社還奉命播發了政府聲明,認為德國攻打蘇聯純系謠傳毫無根據。僅僅隔了8天,德國終於向毫無戰爭準備的蘇聯發起了瘋狂的進攻。

這消息對於李大波的震撼程度,絕不亞於日本在盧溝橋發起的對中國的戰爭。他知道,第二次世界大戰從此便真的開始了。他特別感到在這些政治集團間,幾乎無信義可言。

那一夜他焦慮得幾乎闔不上眼,他不能不思考蘇德爆發大戰將會給世界乃至中國戰場帶來什麼樣的後果?窮兵黷武的日本帝國會不會趁著德國的兇焰做出什麼連鎖的軍事反映?他一支接一支地吸菸,一直熬到天亮,果然早晨6點鐘便從無線電收音機裡傳送出日本同盟社發出的特別電訊:“6月22日拂曉,德國元首希特勒經過充分的準備,對蘇聯發動了突然的閃擊戰。投入的兵力為一百一十七個師,從北起波羅的海,南至黑海,在長達一千八百多公里的戰線上發起進攻。同時配備一千多架飛機轟炸了蘇軍的前沿陣地、機場和交通樞紐,同時還轟炸了蘇聯的著名城市基輔、日托米爾、塞瓦斯托波爾、明斯克、斯摩稜斯克、里加、考納斯,……摧毀蘇聯六十六座飛機場,在空戰中,擊落損失蘇聯飛機一千二百架。德軍已掌握了制空權。德軍的坦克和摩托化部隊在飛機、大炮掩護下,已突破蘇軍防線。戰爭打響一個半小時後,德國駐蘇大使舒倫堡宣佈了對蘇宣戰的通牒。與此同時,希特勒元帥向全世界發出警告:‘三個月滅亡蘇聯!’目前,德軍分三路向蘇聯境內縱深推進……”

這消息使他有些心亂。以他的政治水平,根據蘇聯前不久發表的闢謠聲明,說明蘇聯對德國發動這場背信棄義的戰爭,是太缺少思想和實力的準備了。以斯大林那樣精明和強悍的鐵腕人物,竟兩次上了戰爭狂人希特勒的當:一次是5年前使用反間計,使斯大林殺了一批將軍,這也可以說是希特勒一個借刀殺人的戰爭準備;第二次就是這次不宣而戰。李大波覺著正因為斯大林的麻痺,才使德國一發動這場進攻,便迅速地在全線得以推進。但他相信,蘇聯會被德軍的閃擊戰驚醒,經過一段艱苦的戰鬥,會給來犯者以沉重的回擊。他推斷了很久蘇德戰爭對世界局勢的影響。“啊,不管怎樣,日本為了早日結束中國戰爭而南進,勢必要從中國大陸抽調兵員,這也正是中國官兵贏得勝利的好戰機。對,我不能再在莊園裡這樣呆下去了,我必須儘快地逃走,儘快地歸隊,好參加到這場結束戰爭的第一線去,在中國進行的這場戰爭,將對世界性的反法西斯做出貢獻!”

就在蘇德戰爭爆發的第三天,李大波對管家佯稱到最遠的屯子去收青苗賬,便帶上章虎和兩個武裝小組的成員,騎上馬,於黃昏前出發直奔眠虎嶺,進山來到抗聯第三軍的一個大隊部,見到了金爽隊長,兩個人經過徹夜的深談後,金爽請他向這支在深山出沒的抗日隊伍,傳達了最新的戰爭消息,和戰鬥的動員。

這是一個很大的山洞,洞口卻很小。如果不仔細尋找,幾乎很難發現,從外表看,那巨齒獠牙似的山砬子,常年被地錦蕨類的植被覆蓋著,冬季又鋪了一層皚皚的白雪,而夏秋之季又從山頂跌下一道飛懸的瀑布。現在是冬雪消融,飛瀑尚未倒懸的乾燥時刻。洞裡,石壁的縫隙中插著幾根點著的松明,把人影照得迷離恍惚。雖然已是初夏,洞裡依然陰冷。山洞的盡頭,點著一堆白樺樹枝的篝火。戰士們都坐在鋪了靰鞡草的地鋪上,聚精會神地聽著李大波的講話。

“同志們!希特勒這個戰爭瘋子,在佔領了歐洲十四國之後,又悍然發動了對蘇聯的戰爭。這樣,他就不得不同時在英國和蘇聯兩線進行作戰。現在在世界範圍內,只有美國還沒有遭受戰爭的炮火,但自從德國的軍艦‘俾斯麥’號闖入大西洋①,羅斯福總統也不得不宣佈美國已處於無限期緊急狀態。日本雖然可能放棄北進攻打蘇聯的計劃,但還預備著一百萬關東軍死守著接近蘇聯的邊防線,估計“掃蕩”、“搜山”還會加強,咱們的抗日聯軍,處境仍然會是十分艱苦的。可是,這絕對是最後一戰了!日本剛發動侵華戰爭時,一天就要消耗二千萬日元②,而現在,他每奪一個城市遭遇的抵抗比原來要大好幾倍,所以戰爭的資財消耗和兵員的傷亡,使它越來越無法支付,而我們共產黨的軍隊,在後方就死死地拖住他們的腿,使日寇無法從戰爭的泥潭裡拔出腳去,讓它越陷越深,直至徹底滅亡,同志們,我們咬緊牙關戰鬥吧,度過眼前的黑暗就是光明,曙光已經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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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1941年6月16日蘇德戰爭前六天闖入。

②見毛選二卷,《和英國記者貝特蘭的談話》,原文為:“……聽說日寇資財的消耗是每天二千萬日元,人員的消耗尚無統計,但一定也是很大的。”

戰士們聽了他的話,都受到了極大的激勵和鼓舞。他跟金爽隊長提出他昨夜考慮的從莊園出逃回晉察冀邊區的問題,並要求跟趙尚志同志親自談一次話。金爽答應他聽候迴音。李大波心裡非常高興,便於天亮之前回到莊園。他一進門,武裝小組的一個家丁就向李大波悄悄地報告:

“你剛一走,邢子如就坐上馬車上火車站了,大概他是向老東家密報咱的事兒去了。”

李大波聽後,罵了一句:“這老狐狸,真是太狡猾了!”然後他思謀著邢子如是不是發覺了他們運糧的事,而到老頭子那裡告密邀功請賞。他想了想,便對小組的組員們說:“這都怨我粗心大意,咱們應該對他嚴加監視,現在讓他跑到長春去了,凶多吉少,所以,咱們想盡辦法,非把邢子如搬倒才行,我看出來,不除掉這隻鷹犬,就辦不成一件事。”小組的人們都主張除掉這隻害群的老驢。

三天後的晌午,由遠及近,傳來一片雜沓和喊嚷聲,兩輛三套馬的低輪馬車,骨碌碌地衝進院子。隨後,僕人們喊叫著:“老爺回來了!”喊聲剛落,就看見邢子如攙扶著章懷德,蹬著車凳走下馬車。李大波想不到老頭子這麼快就回到莊園,他的心一下子像墜了鉛塊,他只好硬著頭皮,裝出一副笑臉,迎到院裡,接住剛下車的章懷德,向他問安問好。

章懷德板著臉,用嚴肅的目光從上到下把李大波打量一遍,一聲沒吭,用手搴著花絲葛長袍的下襬,走進上房。

“喂,幼德,我問你,”他用僕人遞上的手巾草草地擦了一把臉,端起蓋碗呷了一口濃茶,對李大波說道,“咱家的陳糧還有多少?”

李大波心裡犯起嘀咕,一定是邢子如把他偷著給抗聯運糧的事密告給他,但是他沉住氣,故意不慌不忙地回答:“有賬,我去把賬本取來給您看。”

“不用,”他擺著大手,又呷了一口釅茶,“我要通知你的是,康德皇上已經下了詔書,要全力支持聖戰,俄國也打起來了,咱滿洲國更得加把勁兒,皇上號召有力出力有錢出錢,嗯,我們有糧,存著作啥?與其日後讓山上那群抗聯的搶去,還不如奉獻給日本皇軍的好。”

李大波放下心來,老頭子沒有發覺運糧的事。

章懷德在京城長春躲了這半年,臉色捂得有些蒼白,兩頰上垂下來的兩塊鬆弛的皮肉,因過分的激動而抽搐著。他不顧旅途的疲勞,帶著一種少有的熱誠,捋著那撮花白鬍子,以一種教誨的口吻說:

“幼德,我何嘗捨得這些東西?這是咱多年的血汗啊!可是,為了皇上,就是肝腦塗地,也在所不惜。”

僕人端進來一盤點心和一碗參湯。他慢慢地嚼著吃著,喝下幾口參湯,才又接著以訓斥的口吻說:

“我過去跟你說過多次,告訴你永遠要記住,我們這個家是和滿洲國共存亡的,……皇恩浩蕩啊!……十年前,是我把咱的小皇上從大連湯崗子迎來的呀,那一天,我穿著黃馬褂,戴著紅風帽,跪在雪地裡迎來了龍車鳳輦,我章懷德這個鑲黃旗的子弟,要永世為皇上保駕,為滿洲國扶保江山……”他臉上松垂下的兩塊肉,忽然因激動而痙攣起來,他為自己堅定的保皇思想所感動,終於嗚嗚地哭起來。眼淚像一顆顆大珠子,迸濺到鬍子上,滾落到他胸前的衣襟上。

“殭屍!活活是一具殉葬的殭屍!”李大波在心裡這樣厭惡地想道,為了掩飾他憎恨的目光,他低下頭,站在那裡,一聲不響,靜待老頭子這種亡國奴的歇斯底里發作過去。

章懷德停止了嗚咽,邢子如給他用熱手巾擦去臉上的淚痕,他才抑制住哽咽宣佈:

“我這次回來,就是專程為奉獻糧食而來。在新京,我已經答應了友邦日本的‘稻穀株式會社’岡本‘取締役①’,簽了合同,他們很快就來看糧食的成色。”然後又吩咐邢子如:

“要預備一桌酒席。為他們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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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取締役,即“董事長”之意。

第二天中午,正在莊園殺豬宰羊忙著準備宴席的時候,一輛日本軍用吉普車帶著北滿松嫩平原的征塵,飄揚著一面寫有“武運長久”字樣的太陽旗,開進了莊園。這是在蘇德戰爭伊始,為了戰爭的需要,急急慌慌來催糧的。除了夾著大皮包,戴著黑框寬邊眼鏡的岡本“取締役”以外,還開來了一個小隊,李大波躲在東跨院觀察動靜,他眼光敏銳,記性也好,一下子就認出其中那位腰裡挎著大和佩劍的少佐,正是他在天津被曹剛逮捕後,臨時關押在日本憲兵隊、警察局聯防會“取調室”裡見過的那個憲兵隊曹長。他深恐被這個日本軍官認出,就不在院裡走動。他派章虎把邢子如叫到東跨院,告訴他對這些日本人要多加支應,也要多加防範。最後他跟邢子如談到如何給稻穀組合押運糧食的問題,告訴他時間一定要打得寬裕,問清是日方押運,還是莊園給送,許多問題都想得極其細緻、周到,邢子如只有鞠躬哈腰,連連答應“是,是”的份兒,才退出李大波的書房。

大廳裡嗚哇喊叫,熱鬧異常。杯觥交錯,酒氣洋溢。宴席上除了雞鴨魚肉,還上了東北的特產名菜熊掌和飛龍。在國內吃慣了蕎麥麵條素食和燒小魚、大醬湯簡樸食品的日本客人,敞開肚皮吃得有如餓狼饕餮一般,習慣於喝甜酒清酒的日本人,這時烈性二鍋頭酒一下肚,早已喝得醉醺醺,東倒西歪。有一個醉得撒起酒瘋,拽下脖子裡用黃緞子縫的神符,扔到地上,掏出家人的照片號啕大哭起來。有的嘔吐不止,有的沉沉酣睡。折騰到下午四點多鐘,章懷德讓他們吃了水果,又喝下幾杯克食消水、濃釅的普耳茶,才算醒過酒來。岡本“取締役”看看天色,估計吉普車快速馳進翠巒縣城,還不至於遇上抗聯小隊的伏擊,便倉惶乘車而去。

李大波見他們已走,便來到上房探聽如何定的送糧計劃。

章懷德喝得紅頭脹臉,正在翻看一本皇曆。見李大波進來,便說:

“幼德,你聽著,送糧的事已經定下了,6月初6正是黃道吉日①,宜動土,宜出門,宜開倉,我們準備好糧食,由稻穀組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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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這裡說的是中國的農曆。6月初6為公曆7月1日。蘇德戰爭爆發第8天。

李大波聽到這日期,牢牢地記在心裡。然後又故意問:

“為什麼稻穀株式會社不自己用汽車運呢?那多快呀!”

“他們缺少汽車呀!汽車眼下是戰略物資,由軍部統制,就是有‘嘎司’,又怕在半道上拋錨,萬一被山上衝下來的抗聯劫住,那不就糟了嗎?”章懷德嘬了半天牙花子,吸起水菸袋,才又接著說:“商量來商量去,那一天他們來大車。”

“那怕太慢吧?”李大波明知故問地說。

“說的是哪,就怕在道上出事兒。好在人家來的都是日軍的退役軍馬,怎麼說也比咱農家的騾馬跑得快。”

“多少輛呀?”

“一百輛。不過我已囑咐邢子如,讓上下人等誰也不能走漏一點風聲。”

“是的。一點也不能透露出去。”李大波說著,他想盡快地爭取時間脫身,便說:“那我趕緊著手準備吧,先監督著長工裝麻袋。”

他夾著帳本走到賬房,督促著邢子如撥工把裝麻袋的活兒分派下去,匆忙地回到東跨院,寫下了一張很小的便條:

101:本月農曆初六(7月1日),將要把全部糧食交給稻穀株式會社,用大車一百輛運往翠巒火車站,轉往日本本土。(沿公路前進。)望能組織力量。波6月25日晚飯後,李大波把章虎叫來,吩咐他騎馬把這封十萬火急的短信送到老梁頭那裡。章虎把那捲成一根紙稔兒的信,小心翼翼地塞在那頂破帽的折沿裡,笑嘻嘻地就走了。趕巧那天邢子如給他屯子裡搭夥的姘頭去送請客剩下的菜底兒,不在莊園,他就到後院馬廄牽了馬,出了後門,向眠虎嶺奔去。那天沒有月亮,天空漆黑,不會遇到山林巡邏隊,一邊想著跟小雪的甜蜜幽會,一邊狠狠地揚起鞭子催馬急速前進。

7月1日早晨8點鐘的光景,兩輛吉普車、一輛軍車,一百輛大車,開到了莊園門前。莊園的兩扇模仿日本樣式寫著“松”“鶴”大字的大門,完全敞開,屯子裡的人們都站在街筒子裡看熱鬧。兩掛長鞭,吊在大門兩側,等那稻穀組合的日本顧問和翠巒日本憲兵小隊進門的時候,邢子如點著了掛鞭,一陣噼啪亂響,硝煙迷漫,有如過年。

章懷德穿上長袍馬褂,站在中庭,面帶微笑,一個勁兒向這隊日本人鞠躬作揖。等客人一進大廳,就開始了授獎儀式。

大廳正中懸掛著兩幀巨幅大照片:一幅是身穿軍裝的偽滿皇帝溥儀;一幅是身著西裝的日本天皇裕仁。兩個日本兵捧著一個大漆托盤,遞到岡本“取締役”臉前,他戴著白手套,雙手從托盤裡捧起一張十四開大小的紙片,舉過頭頂,恭恭敬敬地遞到章懷德臉前,用中國話說道:

“章懷德先生,為了你全力支持中日滿經濟提攜,以稻穀奉獻聖戰,天皇特向閣下頒發菊花獎狀。”

章懷德顫顫巍巍地接過那張花花綠綠的紙片,激動得說不出一句話,他託著那獎狀,衝著溥儀和天皇的像片深深地鞠了三躬,然後把它供在香案上。接著滿屋子的人就跟章懷德互相舉杯祝賀。一陣陣的怪叫聲,從大廳裡傳出來:“好酒呀,好酒!”“章先生是大大的良民!”“哈哈,花姑娘的沒有!”

這瘋狂的喊叫聲傳得很遠,李大波在倉房裡監督著裝糧、過秤,都聽得真真綽綽。自從上次送去那封密信,他心裡一直掛念著抗聯是否已經準備伏擊劫糧;今天他故意放慢速度裝糧,同時,為了使這些日本顧問和憲兵喝醉,他又讓章虎把上好的純酒都摻兌成集味酒,章虎為了使喝酒的人感覺味衝,還偷偷在酒罈裡放了一點鴿子糞。

“好酒哇!好酒!”大廳裡又傳來一陣陣的喊叫聲。“哼,這群野獸,現在這麼樂,等著吧,回頭就讓你們哭!”

李大波邊過磅邊在心裡這樣狠狠地罵著。

趁著院裡裝糧又裝爬犁忙亂的時刻,李大波又偷偷派章虎到眠虎嶺再去送信。這封短信是他在過磅時用帳單的背面潦草地寫成的:“101:拂曉出發,路線照舊,有一小隊日軍押運,一輛載重軍車,兩挺機槍。”

鬧騰了半夜,到後半夜時,那些押運糧食的日本人才歇息。日本憲兵抱著槍,倒在沙發上,張著嘴,鼾聲如雷地睡去了;日本顧問被安置在西跨院的客房裡,吃了仁丹,止住嘔吐才漸漸睡去。糧食到午夜以後才裝妥,大車沿著莊園的廣場草坪,擺成一字長蛇陣;軍馬在微寒的初夏之夜裡,披著馬衣顫抖著,搗動著四蹄,甩著尾巴,轟趕著草原牛虻的叮咬;只有莊園的長工和家丁,依照主人的命令,看守著這些待命出發的糧車。

拂曉前,岡本被鬧鐘叫醒,他醉眼惺忪地跳下床,用冷水澆頭,清醒過來。他叫喊著,把睡在大廳裡押運的人們喚醒。他帶著這隊人,站到廣場上,面朝東方,對著鏡框裡天皇的一幀小照片,口誦詔書,進行所謂的“御真影”遙拜,然後又向東方的“皇居”行九十度的鞠躬禮,進行了這兩次遙拜禮,隊伍才慢慢出發。

李大波忙了一天半夜,回到屋裡,又忙著處理他自己的事情。他坐在桌前,用手巾遮住檯燈的光,以免照著那女人的眼睛,影響她睡覺。他是想在訣別之時給她寫一封告別的信。

說實話,自他被迫結婚那天起,他就從來沒跟這位新娶過門的姑娘合過房。他對這個無辜的女人,既尊重又疏遠,為了她今後的幸福,他不願在她身上缺德,把她當成臨時洩慾的對象,他覺著這樣做不僅對不起這位素不相識的姑娘,也對不起遠在千里之外死守著他的紅薇的純真愛情。最初,他必須做出一種樣子,似乎他們已過著正常夫婦生活,為的是不使外人產生懷疑。也不使章懷德疑心,他經常留在新房過夜,他每晚洗完腳、漱完口,便客客氣氣地道聲晚安,在一張他讓僕人支起的行軍床上獨自入睡,有時就找個藉口索性留在東跨院裡獨宿。

最初新媳婦還以為這位新郎官是因為靦腆害羞,不敢跟她接近。三天回門的時候,孃家媽把她叫到耳房關心地問女兒試紅怎樣,房事如何,這是那個舊時代做母親最關心的頭等大事。她搖搖頭,沒有回答便悄悄地哭起來。這異乎尋常的情況,使母親既驚異又難過。但她勸女兒:“忍著吧,可能是因為坐監獄坐的,身子骨兒不好,起不了性,慢慢養養就會好的,總有一天他會壯實起來。媽告訴你吧,結實的男人,睡在女人身邊,沒有老實的,沒有不起性的。怕是以後你還受不了哩,眼下你只有忍耐著點才是。”

從回門以後,幾個月來她都在耐心地等待著那一天。等待著他的甜蜜撫慰與熱情的擁抱。

“是的,只有我走,才能給她完全的自由,我不願毀了她的一生……”他邊望一望睡意很濃的這位姑娘,一邊鋪開寫信的紙,考慮著怎樣寫才不會傷害她。她的睡態很美,一床大紅緞子被,把她的臉襯得很光潤,好像一朵春天盛開的芍藥花,如果換了另一個貪戀家庭、財富的人,肯定會跟她過起琴瑟偕老的平安生活。但可惜她遇到的卻是一個一撲納心奔向革命的人,命運就截然不同了。

凌晨四時,李大波終於寫完那封訣別信。然後對邢子如吩咐,讓他留下伺候老爺,這次他自己要親自押車送糧。廊上的燈光,照見邢子如那尖尖的鷹鼻,聳起一個驚喜的微笑,這見乖識巧、懂得人情世故的傢伙,樂得自己不去冒險。他齜著黃板齙牙連連說:“這是小人的差事,有勞少東家,那合適嗎?再說,怕有閃失,老爺會怪罪的呀!”

李大波怕這老狐狸看出內情,便趕緊說:“我昨晚已經跟老爺這麼說定了。”這時邢子如才揉著那頂氈帽,如釋重負地鞠著躬退出門去。

天已拂曉,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只有東方閃現著微明的濃雲縫隙中的一點曙光。邢子如在頭輛大車的車幫上貼完了寫著“車行千里路,人馬保平安”的大紅喜對子,長長的隊伍便開鞭出發了。李大波坐在第一輛大車的車廂裡,心情既緊張又愉快地催著馭手快趕牲口。他心裡惦念著抗聯那邊的情況,不知道金爽隊長和趙尚志司令是否準備好了劫車。他兩眼直直地望著吉普車和軍車在前面開道押運。浩浩蕩蕩的大車隊,被命令熄燈銜環前進,不準高聲吆喝,全速行車。汽車也關閉了前照燈,沿著閃亮的淺色的盤山公路向前開進。

這是北滿霜露交加的季節,夜露載道,草路光滑,馬匹常常失蹄,又加上晨霧漸漸升騰瀰漫起來,有如一道紗幕遮住視線,方向莫辨,如入迷途。

大車隊漸漸進入一段兩峰夾峙名叫野雞脖兒的山道,突然間只聽一聲槍響,接著一陣驚天震地的吶喊,從山峰中忽拉拉衝出一隊抗聯的隊伍,還有烏鴉鴉一大群持棒舞棍或扛著大抬杆的民兵群眾,把車隊截分兩段,包圍起來。

李大波坐在車廂裡,正心裡嘀咕著抗聯是否已做好伏擊的部署,就聽見那一陣呼天嗆地的吶喊,他心中一陣驚喜,真是一塊石頭落了地,他一個鳶子翻身,飛也似地跳下車廂,掏出兩把手槍,搶先奔到汽車旁邊,還沒有等那一群日本憲兵醒過味兒來,他就朝守著機槍的日軍雙手連發數槍。抗聯的戰士倚著山坡,朝下開槍勇猛射擊,密如雨點的槍彈,打得夾在兩峰之間的吉普車和載重車,封住了車門,人也抬不起頭來。李大波射來的槍彈,恰似給聯軍發出的信號,金爽隊長揮著手槍,高喊著:“打汽車,吃魚先拿頭!”所有的戰士一齊朝這裡猛打猛衝。李大波這時衝著長長的大車隊喊話:“所有的車把式!咱們是中國人,不幫著日本人打中國人,都趴到車底下躲著,子彈沒眼,別傷了你們!”大車的馭手,差不多都是偽滿大鄉從四鄉農村抓來的“出夫”民夫,一聽是抗聯隊伍衝下山來,早已嚇得魂飛魄散,有的蹲在大車底下,有的趴在山溝裡,根本就沒敢反抗。沒到一刻鐘,那一小隊日本鬼子就在抗聯的槍彈下斃命,吉普車裡稻穀株式會社的顧問,除岡本一人因躲在汽車靠椅的後面,只受了一點輕傷外,其餘的人也都死在血泊之中。一場漂亮的伏擊戰,不到半個小時就結束了戰鬥。這時天色微明,還沒有大亮。

金爽把隊伍和民兵群眾集合起來,揮著手槍說:

“同志們,鄉親們,天還沒亮,我們要立刻把汽車砸爛,把糧食運走,現在正是鄉親們青黃不接的時候,誰能背多少就背多少。動作要快,等天光大亮,敵人巡邏隊出巡,就難撤退了,快,快!”

金隊長這一聲令下,戰士們齊心合力,用大石頭一齊猛砸汽車的引擎,然後又叫著號子,把吉普車和那輛載重汽車連同車上的死屍,一齊推到山峰下的壑谷裡,然後把稻穀株式會社的軍馬留下,把農民出夫牽來的幫套牲畜發給各自的主家,他們紛紛馱上糧食在黎明時刻火速四散了。金爽和戰士們用軍馬套上大車,拉著糧食,沿著山道趕回宿營地。又吩咐一隊戰士把繳獲的糧車隱藏在山洞,只等夜晚,運往湯旺河溝裡抗日基地,充當口糧。

“呵,這一回咱們該不喝稀粥挖蘑菇吃樹皮、草根了吧,金隊長,回去先做頓淨面的糧食飯犒勞犒勞我們吧?”戰士們笑嘻嘻的一齊七嘴八舌地說道。

“中!回去就造飯!先把肚子填飽!”金爽齜著大牙,睜著大眼揮著手慷慨地說。

最使大家高興的是,這次戰鬥沒有一個傷亡還意外地得了兩挺機槍,他們把機槍架在車上,分別跳到大車的糧袋上,撒歡地趕著牲口,向深山老峪顛顛簸簸地跑起來。

快到分手的時候,李大波把章虎叫到一邊兒,對他說:“章虎,這次我不再回去了,我要跟抗聯小隊轉移,他們把我送進關內去找我的部隊,以後抗戰勝利了,咱們再見吧。”

“波哥,讓我也跟著你走吧,哪怕戰死!我真不樂意再給老爺在莊園當保鏢了。……”

“別孩子氣,眼下抗聯的日子很難過,蘇德戰爭一爆發,一百萬關東軍會對咱東三省的抗戰隊伍壓迫得更厲害,將來只能小股的活動,抗戰這才真正進入了最艱苦的階段。

……”

“我不怕苦。我的命連豬狗還不如,我還怕什麼呀!”

“不,你留在莊園當內應,我已經跟金隊長他們說好。在艱苦的時候,應該保存實力。你現在假裝被抗聯打敗跑回莊園,去報信兒,還假意把那受傷的日本顧問馱回去。”

章虎噘著嘴,不情願地服從了。

“給你,牽上兩匹馬。……往後,我看你可以跟小雪成親……過著莊稼日子,心裡存著抗日,等勝利了咱們重逢,不是很好嗎?”李大波緊緊地握了握章虎的手,他見這個純樸的小長工流了淚,就用手掌給他抹掉,“別哭了,傻兄弟,革命就得這樣,該分別的時候,就得分別,在莊園的階段,你對我很好,我盼著有那麼一天,在勝利後,跟你重逢,……好兄弟,莫哭,……我已經呆的太久了,好像一隻孤雁,該歸隊了。”

章虎緊皺雙眉,發愁地說:“我怎麼對老爺說呢?”

“你就說我被兩軍交鋒的亂槍打死了。”

“唉!你多保重吧!再見了!”

章虎不情願地牽著馬走了,他走到前面,去尋找那個受傷的日本人岡本顧問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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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顧問一職,在日本與中國有所不同。在淪陷區,日本人的最高實權人物才叫顧問。故那時的中國人,為適應日本人這種習慣,多以顧問稱之。和目前中國流行的卸掉職務給個虛名稱做顧問大不相同。

李大波望著章虎的背影,心情既興奮又有些沉重。然後他急轉身,騎上一頭沒鞍子的日本軍馬,去追趕剛開拔的隊伍。馬奔跑了一程,他已和領隊的金爽並轡同行了。

“快走吧,趙尚志同志親自趕來見你哩!”

“噢,多麼好,我終於逃出了樊籠,又自由了!我真幸福啊!”

這時,青灰色的天際東方,已經塗上了淡淡的金紅色的曙光,有一道閃著銀白色的即將消逝的星光,在他們那疲憊而年輕的面頰上跳躍。

噠噠噠噠,馬蹄和車輪踏軋在山道上的響聲,在黎明與曙光中,在山峰與山谷裡,傳蕩得很遠很遠。……

在曙色中,章虎趕著兩匹馬往章家屯返回。稻穀組合唯一剩下的岡本董事長,大腿上受了槍傷,鮮血滲透過西服褲子,一個勁兒流淌。他呻吟著伏在馬背上。他們的馬沿著一片廢棄的淘金水溝——那兒變成了一個大水泡子,馬兒在岸邊緩緩地小跑著,也許是聞著了血腥味,突然有兩隻土黃色的大狼帶著一隻狼崽,從水泡子邊上的衰草叢中奔竄出來,兇猛地叼著岡本受傷的那條腿不放,章虎連射幾槍,趕跑了那三隻狼,但他們的馬剛走了一段路,那兩隻老狼便又重新奔竄上來,咬住了岡本的那匹馬的後腿,馬突然失了前蹄臥倒下來,把馬背上已經因流血過多昏迷的岡本摔到草棵子裡,他想下馬把他救起來,但是他轉上一想,槍膛裡只剩下了一顆子彈,如果這三隻狼一叫群,怕是他連自己的小命也保不住。“算了,這鬼子平常欺負中國人,也犯不上冒死救他。”於是他抖動韁繩,撥轉馬頭,火速逃離了那片水泡子草地,向遠處奔去。章虎回頭看看,見三隻狼很快地就圍上岡本,撕扯著四肢,鮮血染紅了返青的野草,狼只顧搶食著被撕碎的屍體,他才逃脫了群狼的追捕,以狂奔的速度,心驚肉跳地返回了莊園。他連驚帶嚇踉踉蹌蹌地剛一奔進莊門,便累得口吐鮮血倒在馬旁的地上。邢子如看見章虎渾身帶血的狼狽樣子,也嚇得魂兒出竅,幾乎昏厥過去。大家忙用涼水拍頭,黃紙菸燻,才把章虎叫醒。他結結巴巴地說:“遇,……遇上紅鬍子啦,糧車都劫了去……日本人全給打死了,我這是死裡逃生才跑了回來。……”

“少爺呢?”

“他……他讓亂槍打死了……嗚嗚……”

“哎呀!……”邢子如跺著腳,“你也該把少爺的屍首馱回來呀。……”

“我是想那麼辦來著,……可是從山上下來了狼群,差點兒叼住我的腿,我只好逃命,好給你送個信兒。要不,連個送信的人也沒啦!”

邢子如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兩手抱著腦袋,發愁地說:“哼,這群紅鬍子,又闖下大禍了,日本人能不報復嗎?看吧,你們等著瞧就是,日本的關東軍和咱皇上的‘御林軍’,又該進行大規模的搜山‘掃蕩’和‘集家並屯’啦!”

這時,從上房跑進帳房一個小廝,他打個千兒,說:

“邢大先生,老東家問送糧的大車隊還沒有消息嗎?讓你去回話兒。”

邢子如站起身,跺著腳,嘆息著,叫著剛歇過氣兒的章虎說:“就著你這身泥血,跟我到上房去給老爺回話吧,省得我一個人去說、說不清楚。”

在上房走廊裡,邢子如對章虎說:“你先在這兒等著傳喚你。”他便進到上房去見章懷德。

章懷德昨夜招待日本高級商人,累得筋疲力盡,今早十點來鍾才起床,吸了一頓“口外土”的鴉片煙,顯得精神很足。他反剪著手,手裡揉著兩個綠玉根的大球,正站在案前欣賞昨天頒發給他的那張有日本裕仁天皇菊花家信①的獎狀,一邊聽著無線電裡播發的東京關於蘇德戰況的消息,他聽到的全是蘇軍敗北的戰況,心裡著實有點美滋滋的陶醉。

“窮老俄這回讓怪傑打得落花流水,再也顧不上滿洲國的紅鬍子了,省得友邦一討伐,他們動不動就往俄國那邊跑,去避難……”自從中日戰爭爆發出來,特別是張高峰事件後,他一直就盼著把蘇聯這個國家打敗,現在他終於看見和等到了這一天,所以他心裡特別高興。更由於抗聯的活動使他坐臥不寧,他就更盼著新近爆發的這場德國進攻蘇聯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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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日本的皇家、貴族都有自己的家信,菊花是天皇的家信。

他走進那間佛堂去燒香。自從“九一八”事變以後,他每天都要進到這間犯妗7鶥美錒┓畹氖槍垡舸笫俊K�舷愫螅��趾鮮��蛟諂淹派系桓孀潘土賦刀擁鈉槳病K�ё徘┩玻�〕鮃桓�吧仙洗蠹�鋇鬧袂��婧笏�樟艘桓齬甌常���椴藎�鍾猛��房危�磺卸己薌�����夾穆�庾愕鼗氐繳戲砍緣閾摹?

這時邢子如報門而入,章懷德揉得玉球譁啷響,他笑咪咪地問:“怎麼樣,糧車平安送到火車站了嗎?”

邢子如躊躇著,吞吞吐吐地不敢一下子直說。笑容“刷”地一下從章懷德的臉上消失。

“怎麼,出事了?”

“嗯,”他低下頭,扼要地把經過說了一遍,“我把押糧車的章虎帶來回老爺的話,他是唯一活著回來的一個人。”

邢子如把在走廊上等候回話的章虎叫到上房。章懷德一看他渾身是泥是血的樣子,什麼都明白了。可是他還是詳盡地問了許多細節。特別是關於李大波被打死的情形,他問得十分詳細。他聽著敘述,覺得渾身打著冷戰,他皺著眉頭,瞪著圓眼,從牙齒縫裡惡狠狠地喊出一串咒罵:

“章幼德你個冤家小子,你這個上輩子命裡註定的討債鬼,為了你,我這輩子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冤枉錢呀!現在卻落得人財兩空!哇哇哇……”他哭嚎著,頹然倒在太師椅裡。

人們一陣忙亂,抱水瓶,燻槽紙,掐人中,跑出跑進地對老東家進行急救。

這時,在新房裡,新媳婦一覺醒來,忽然發現枕邊的那封信,見那信封上端正地寫著:“戴美花女士親展”。一種不祥的預感,立刻襲上心頭,使她的心緊縮起來。她趕緊打開那封沒粘口的信封,抽出信紙,急速地看下去:

美花女士:

我寫此信,立此存照,並向你告別。我不能向你當面講明我的具體情況,我只能告訴你,我是一個革命者,由於被敵人逮捕,被表弟艾洪水買通監獄,運回老家軟禁。

我已知曉你是一個學生,受過學校教育,我想你會慢慢理解沒有比宗旨和思想不一致、沒有相互瞭解和愛情基礎的婚姻更痛苦的了。我坦率地告訴你,我在內地已有妻室;同時,我認為你完全有自由支配你自己的命運,不要受別人擺佈。

現在我們正遭受著日本帝國主義的野蠻侵略,我不願這樣醉生夢死地當亡國奴,在這裡作莊園的少東家。我必須從這裡出走。

我現在寫這封信不但是告訴你這些實際情況,而且為了你日後的安身立命,終身幸福,貞操名譽,特作如下的證明:

雖然戴美花女士奉父母之命與我在名義上有法定的夫妻關係,但我實際上並未與她合房,從未對她做出無禮,從未發生過不道德的曖昧關係。她依然是一位賢惠溫柔的姑娘。

請原諒、理解我過去對你的冷漠。

立字人章幼德

1941.6.30夜

戴美花看完這封信,傷心地哭起來。她為自己的虛榮和軟弱哭泣,她後悔當初不該攀高門想往財富權勢而屈服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空讓自己染這一水,同時,她也為李大波的坦誠而感動的落淚。她婚後的鬱悶和對李大波的抱怨不滿,都由這封信而釋然了。正當她拿著這封信暗自垂淚的時候,一個貼身丫頭慌慌失失地跑進來,睜著驚恐的大眼,喘息著說:

“少奶奶,可了不得了,老太爺死過去了!糧食被劫了不算,連少東家的命都搭上啦!”

聽了丫鬟這一報,戴美花兩眼一黑,腦袋暈眩,一下子也昏過去了。

整個莊園秩序大亂,被驚恐和慌亂淹沒了。

抗聯隊伍裝備了馬匹,每人一乘軍馬,押著糧車,沿著山道全速開拔,中午都沒有打尖。直到天黑,降下夜幕,離開縣城和火車站已有一百多里之遙的路程,傳令兵才傳下口令讓他們就地停止前進,在河岔子裡飲飲牲口,喂些草料,戰士就著山間河溝淘來的水,吃著帶來的紅高粱面的餑餑。然後又繼續長途行軍。第三軍的領導估計敵人會進行武力報復,所以他們遠離了出事的地點,向抗日基地進發,日夜兼程,大約走了三天的路程,才到了第三軍第六師的師部宿營地。

這是在山腰間一座土圍子莊稼院,有幾間土坯草房,對面炕①,有火牆。他們一到達目的地,早已燒好了水,李大波雖然很累,但情緒卻非常好,他燙罷腳,就覺得渾身舒服輕快,也消除了疲勞。待一會兒,大鍋裡煮好了苞米楂子飯,李大波連湯帶水兒滿滿地吃了一大海碗,他真餓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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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對面炕,東北的茅屋間量大,多為南北對面兩鋪炕,冬季一家人都住在一間屋裡,分兩炕居住,中間掛一布簾。

飯後,他倚在大炕的牆山上,從腰間把他從莊園帶出來的四支手槍解下來,輕輕地擦拭一下,又檢查了一下彈夾裡的子彈。

這時,金爽隊長興沖沖地走進屋來。

“喂,金爽!這幾隻手槍是我從家裡帶出來的,你挑一隻吧!”

在戰爭年代,這是最珍貴、最受歡迎的饋贈。金爽拿起來,仔細地把玩著。他只認識其中的一支勃朗寧手槍。

“這是哪國造?”金爽拿起一隻長一些的手槍。“這是德國造二十發毛瑟手槍,人們都叫它‘自來得’。用起來很方便。”

“好,那我就挑這一把吧。”金爽趕緊把槍套拴在皮帶上,挎在腰間,讓衣服把槍嚴嚴實實地蓋住,好像怕別人發現似的,他笑著說:“光顧了挑槍了,我是來叫你,首長找你談話哩,跟我來吧。”

金爽帶著李大波,左拐右彎,在一片秫秸垛後的兩間茅屋前停下來。喊過“報告”,他們被叫進屋去。

趙尚志站起來,微笑地迎住李大波。他們過去在湯原見過一面,李大波見他比上次瘦多了,雖然臉上浮著明顯的疲勞,但兩隻深陷的大眼,襯托著兩個高顴骨,顯得很有精神。他穿一身莊稼漢的短打扮,肩上斜挎著一把長套的盒子槍,他一見李大波進來,便迎著伸出手,笑著說:

“大波同志,你好!這回你可幫了我們大忙。自家人,就不用說客氣話了。我聽金隊長說,你這次逃出來,還想回華北去,是嗎?”

“是的,我的組織關係在那邊。我這次是挖空了心思才逃出來的。”

“好吧,我們設法掩護你回去。”

他們談定了,連行走的路線、帶路的嚮導,都做了安排。李大波心裡非常興奮,他自己留一支勃朗寧手槍做防身之用,其餘兩支自來得手槍就送給了趙尚志。

“好,太好了!我自己留一把,給我的老搭檔李兆麟一把,他也一定很喜歡,啊,還真新啊!”他也像金爽那樣,珍藏在腰間,讓上衣蓋住。

趙尚志那一晚跟李大波一塊坐在炕頭上吃的高粱米悶飯,就著蒜瓣兒,喝著人參葉子沏的茶水,天南地北海闊天空地聊著天兒。趙尚志很久沒有這樣閒散的休息過了,他和李大波都半躺在被摞上,兩隻手掂在腦袋底下。心裡都感到非常愜意。

“趙軍長,我想向您打聽個人,您大概認識吧,我叫他‘姨媽’,也就是趙一曼同志的乾媽呂媽媽,您可認識?”

聽了這話,趙尚志像一條打跳的金梭鯉魚,一下子就從被摞上坐起身,驚喜地問著:

“認識呀,那也是我的乾媽哩!我真想那位老太太,她待我們跟親媽一樣,知冷著熱,給我們做飯,掩護咱的傷病員,給我們帶路,真是好樣的,她如今在哪兒?”

“我是在通州那個小城見到她的,我帶著反正的保安隊離開時,她還隱蔽在那裡搞敵工。”

“啊!我真想念那個老太太,這次你回去,得機會見到她,一定替我問候她老人家。”

“那是一定的。”

午夜以後,傳來了戰鬥命令。不出所料,抗日聯軍偵察出關東軍出動大批兵力做正面討伐,要求在青紗帳起來之前,務必全殲“該股共匪”。戰鬥命令是按指定時間,迅速轉移,全速前進,進入預伏區,待敵來犯,便發起阻擊;然後跳出敵人的合擊圈,從敵人的背後抄擊、騷擾,最後四散。

因為戰鬥來得突兀,李大波也不得不變更原定的計劃。趙尚志要去部署戰鬥的時候,李大波要求他為自己寫一封這個階段的表現證明。他慨然應允,立刻從那個繳獲來的日本軍官的牛皮挎包裡,拿出一段白樺樹皮①,掏出鋼筆很快便為李大波寫好一封證明信,李大波把這張菲薄的帶有均勻褐色細道的淡粉色的樹皮摺疊好,珍藏起來。第二天拂曉,當部隊向預伏區轉進的時刻,李大波也隨著一位嚮導上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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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抗日聯軍那時物資非常困難,沒有紙張,便用白色的很薄的樺樹皮代替。

臨別的時候,趙尚志緊緊握住他的手說:

“假如不戰死疆場,願我們勝利後重逢!”

“是的,請珍重,我也盼望著那一天!”

他和嚮導騎上馬,循著閃爍露水發亮的石頭山道出發了。在景物模糊的黎明中,他最後瞥了一眼在灰濛濛的天幕下,他那白山黑水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