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平原之夜
一
李大波和紅薇由秘密交通員陪伴著,曉宿夜行,經過七天的路程,終於進入了冀中軍區的中心地區蠡縣一帶。這是老根據地。在一處農家,軍區敵工科的高科長,先接待了他們,看了介紹信,便給他們去號房,讓他們歇息一半天,再向軍區所在地進發。
李大波和紅薇接上了組織關係,心裡踏實了許多,他倆對冀中的同志居然能在這一馬平川的大平原堅持戰鬥,頗使他們感到神奇。紅薇來自山區,對平原更感到新鮮。她邊收拾著新號的屋子,邊請高科長介紹這一地區的情況。
高科長從抗戰開始一直在這裡堅持戰鬥,可以說是“老冀中”了,他戴著一副深度近視鏡,鏡框的鼻樑斷了,是用橡皮膏纏著,只有一條腿,另一條腿是用細線繩拴在耳朵上。他為人熱情,性格開朗,無論在怎樣艱苦的環境下,他總是有說有笑。農家屋裡沒有凳子,他盤腿坐在土炕上,就聊著目前冀中的戰況。
“你們初來乍到,一定感觸很深,唉,冀中抗戰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了,”高科長吐一口菸圈,帶著留戀、惋惜的追憶口吻說,“這裡的黃金時代是1938年,那時的根據地,一直開闢到大清河北,西迄平漢路、東至津浦路、北達北寧路、南界滄石路,一共是四十四個縣份。人口八百萬,冀中的部隊號稱十萬人,光縣城就佔著二十四座。抗戰之初,雖說各地土匪、敗兵紛紛拉桿子,成立隊伍,一時司令賽牛毛,可這時也都向我歸順,被我收編了。那時紅旗招展,歌聲遍野,可真紅火啊!”他吸著煙,搖搖頭,嘆息著。“那幾年我們這兒來了賀龍的一二○師,可打了不少漂亮仗,有幾次我們打到保定南關,進了天津車站,可把鬼子嚇毛了。咱的部隊還參加了‘百團大戰’,把敵人的鐵路破壞得好厲害,至今滄石路也沒修成,真是抗戰的一座堅強堡壘啊!也正因為這樣,在國民黨失守武漢以後,鬼子才下決心用五萬重兵,掃蕩和蠶食這個地區,如今我們已經歷了敵人大規模的五次圍攻和三次分區‘掃蕩’,有一個時期,敵人佔去了我們的全部縣城和一些重要市鎮,可是我們按照毛主席《論持久戰》的教導,採取了正確的反圍攻戰役的指導方針,避免沒有把握的內線作戰,爭取有利的主動的外線作戰,避免不必要的死拼,尋找機會創造和捕捉勝利。哈,我們到底堅持住了!”
正說話間,就聽見從村外傳來了稀疏的槍聲,村子裡開始有老鄉呼喊和奔跑的聲音。高科長諦聽了一下,從容地說:
“敵人出動了。莫慌!這是家常便飯,他們天天照例要‘拉網掃蕩’。”
紅薇和李大波新來乍到,還真有些緊張。高科長安撫著說:“敵人進村,咱們可以下地道。”
村街上,老鄉們咕咚咕咚地跑起來,敵人進了村。高科長不慌不忙地帶他們出了屋,來到院子南頭一個大豬圈邊,食槽子底下便是一個洞口。洞口不大,高科長先伸腿跳下去,打著火鐮,划著一根麻稈做的大火柴,找著了洞壁上掛著備用的蠟繩,把它點著。洞裡立刻就不那麼黑了,他倆藉著搖曳燈光,也跳下地道去。高科長站在洞裡,伸手把那豬食槽又蓋上洞口,便帶領他倆沿著狹長的地道,一直走到一處斜伸出去的方形地洞裡。這裡很寬敞,有炕,炕上有席,還壘著土台桌子。高科長介紹著說:
“打起仗來,這裡便是作戰室,人還可以在這兒輪流睡覺,看,蠻不錯吧?”
紅薇和李大波這是第一次看見地道。他們早就聽說冀中根據地的地道戰有名,這次算是第一次親眼所見、親身鑽洞了,他們都感到非常新奇有趣。從地道里可以聽見地面上日本兵的大皮靴踩得地皮咕咚咕咚地響。民兵和軍區警衛連的一個排,都從別的地道口下到有如蛛網一般的地道里來,他們像猴子一樣敏捷地站好了自己的崗位,準備從槍眼裡瞄準敵人。
李大波和紅薇非常激動,他倆不約而同地說:“讓我們好好看看吧,這就算我們來冀中平原的第一次見習了。百聞不如一見,真讓咱們趕上了。”
高科長帶他們繼續深入,這裡不僅有換氣孔和槍眼,還從那裡透進來一道耀眼的光線。
“你們朝這兒看,”高科長指著一個槍眼低聲說,“這是村裡的那座土地廟,可以看見大街。”
他倆輪番從槍眼朝外看,果然看見敵人的大皮靴在村街上走著。一個民兵把他倆巴拉開說:
“你們信不?我讓這鬼子瘸了腿。”
說時遲,只聽一粒子彈從槍眼裡呼嘯著飛射出去,便聽見那名日本兵哇呀地叫起來,接著又從土地爺的眼珠裡射出了子彈,打中了鬼子的腦袋,但他們都尋找不到子彈的來處,也看不見一個民兵和八路軍的影子,敵人氣急敗壞地朝周圍和天空亂打槍。這時,村裡的鬼子和搶糧搶雞的偽軍又都哇呀呀地叫起來,接著是一陣噼噼啪啪一迭連響的爆炸聲。“敵人踩上地雷了!”高科長聽了一下說道。“村邊、村裡的大小道上,井邊、坑邊,都埋了不少地雷。”
“哦,真好!”紅薇滿心喜悅地稱讚著。
“是的,地道戰、地雷戰,這是冀中人民和幹部、戰士的一個了不起的創舉。大概世界戰爭史上都不曾有過吧?這個村的地道戶戶相通,村村相通,連敵人的公路下邊都通過去了,所以,這個三區,也叫地下三區。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堅持抗戰,要不,一馬平川,敵人又是機械化部隊,我們在平原怎麼堅持得住呢?”
“是的,這簡直是地下長城!”李大波很有興趣地讚揚著,“這是誰首先發明的呢?”
“地道的形成是經過一個發展過程的,”高科長笑著說,“這當然都是敵人逼出來的。最先發明的就是咱這蠡縣。咱這兒離保定很近,敵人經常出沒,環境殘酷。為了防敵抓捕,最初都是藏在菜窖、山藥窖裡,可是這窖裡很容易被一種毒氣燻死,這時才想著在院裡挖洞,群眾管這叫‘口袋洞’、‘蛤蟆蹲’、不過這洞不能活動,不能作戰,遇到敵人,又很難逃脫。於是老鼠洞給了很大啟發,這時才把孤立的洞,發展成地道,由一個口發展到兩三個口,由一戶發展到多戶相通,最後通到村邊,現在這三區是村村相通。”
“真太妙啦!”李大波眉飛色舞地拍著大腿叫好。紅薇也笑著說:“本來我很害怕,可是鑽到洞裡,我立刻就感到安全了。”
“哼,可是後來有的領導同志對蠡縣的地道很不滿!”高科長搖著頭說。
“哎呀,那是為什麼呀?”紅薇和李大波異口同聲地問。
“人家扣帽子說,鑽地道是逃跑主義,還說抗戰就不怕犧牲,他們硬是不讓鑽地道。”
“那後來怎麼又發展了呢?”他倆又好奇地問著。
高科長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說:“這件事傳到咱們軍區政委程子華同志那裡,他親自帶著工作組到這裡調查,才肯定了這個新事物,認為這是人民的偉大創造,是保存自己消滅敵人的有利形式之一,是進一步改造平原地形的創舉,對於堅持平原游擊戰爭有巨大意義,並在全冀中區加以推廣,才有了今天這個規模。得,回頭我帶你參觀參觀這村造地雷的作坊吧,那也蠻有看頭哩!”
“好吧,我們非常願意看。”李大波高興地說,扭過頭對紅薇意味深長地說:“從鑽地道到打地道戰這件事來看,一個領導者的思想水平對於整個戰爭的指導是起著多麼重大的作用!”
太陽偏西的時候,敵人每天照例的“拉網掃蕩”結束了。看看天色漸晚,敵人不敢戀戰,只得丟下屍體、死馬,匆匆地縮回碉堡去了。這時小隊的民運幹事才得空找村裡的糧秣主任打欠條借糧食燒火造飯。村子的上空,家家屋頂升起炊煙,又變得有說有笑熱熱鬧鬧的了。紅薇和李大波雖然是處在高度緊張和極度的興奮之中,可是這頓小米綠豆燜乾飯就著大鹽醃的鹹蘿蔔條的晚飯,卻吃的格外香甜。
晚上,月亮升起了,就著月亮地兒,高科長帶他們兩個人去參觀造地雷。一連穿過連環套的幾重院落,來到一個堵死了梢門的大院裡。這是一處逃亡地主的青磚瓦舍房屋。屋頂上還有一處用磚砌的高房堡壘。有一盞燈光,從罩了桐油的格子窗裡透出來,把一棵楊樹的影子投到地上,使院落照得花花搭搭。
高科長在門外打過招呼,他們才走進屋去,一個瘦高個穿著黑衣黑褲、頭上包著發黑的羊肚手巾農民模樣的人,站到門邊迎著他們說:“小心著,別碰門框,那上邊安著吊雷,請往這邊走!”
紅薇和李大波很小心地走進屋裡。一股鐵鏽味混合著刺鼻嗆嗓的硫磺味,撲了他們一臉。高科長給他們做著介紹,“這位就是本村的武裝委員會主任、爆破組長武福興。”說明了來意,他就謙讓著說:“來看看吧,”他自己就聚精會神地往一個巨大的瓜形的鐵殼裡裝炸藥,繼續做他的西瓜地雷。
這個地雷作坊是三間大北屋。牆壁燻得很黑,牆上掛著破鐵筒,廢炮彈殼、廢手榴彈、破鐵壺、還有日本兵的軍用飯盒和吃剩的罐頭盒,靠牆角的地上,堆著玻璃瓶子,缺嘴的瓷壺,麻袋裡裝的自制的硫磺炸藥,等等,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經過穿堂屋,盡頭的那間屋裡,靠牆堆放著黑鐵砂,腳地上擺著各種形狀不一的鑄鐵的翻砂模子,顯然是鑄造地雷外殼用的。
“武福興他造的地雷可好使了,種類也多,”高科長如數家珍似地說,“有甜瓜雷、西瓜雷、踏火雷、子母雷,踩雷、跳雷、方向雷、飛雷、還有‘仙人脫衣’雷,名堂可多哩!”他倆聽著這些介紹,更覺得新奇,便不約而同地問:“嚯!
真了不起,可真棒啊!還有‘仙人脫衣’雷?”
這時武福興停住手下的活兒,在他那被鐵砂煙燻得黑乎乎的臉上,綻開兩片紅唇,一口白牙,笑著說:
“你們來看,我現在造的這顆就是‘仙人脫衣’雷,這地雷有兩層皮,外層皮的導火管是聾子的耳朵——擺設,不起作用,揭開外層衣,就要爆炸。我們把這種地雷,故意扔在公路上,敵人以為我們這雷是‘臭’的,不響,便撿回崗樓裡去研究。正在‘脫衣’時,也就是剛扒開外層皮,‘仙人’就爆炸了。殺傷力挺高,有好些崗樓裡邊自己就炸了,就是讓這種雷鬧的。”
李大波湊到案子前仔細地看了看,便問:
“武主任,你是自己鑽研的嗎?”
“最初不是。一起根兒是咱晉察冀邊區成立了爆炸訓練班,有北平清華、北大、天津南開大學來的教授教,我就到路西上了一期三個月的訓練班,先學做雷管,再學做烈性炸藥,然後就學做地雷,是速成班兒。回來後我就領著村裡爆破組的人折騰,嘿嘿,現在我這活兒就叫屎殼螂推糞蛋兒——土鬧唄!”他嘿嘿地笑起來,因為得到了參觀者的表揚鼓勵,笑得是那麼歡暢開朗。
“你們再看這飛雷,”高科長指著一個圓型的地雷說,“可神啦!一公斤炸藥的飛雷可以飛出一百三十到一百五十米遠。專門打敵人的碉堡。有一次日本鬼子出動,正趕上咱這兒來了一個美國觀察組,他們見到了那飛雷爆炸,甚為驚奇,都讚歎著說:‘你們八路軍可真有本事呀!和美國的火箭炮一樣啊!’後來這些人回到國內還發表了文章,說美國的技術,在中國的晉察冀都有了。其它大區都紛紛打電報要求技術支援,後來程子華政委便指派了技術員到晉冀魯豫,也幫著他們把爆破軍工搞了起來。”
那一晚從爆破組回來,吃罷飯李大波和紅薇便回到新號的農家小屋裡歇息了。他倆雖然白天受了點虛驚,可是他們的心境卻是異常興奮的。他倆躺到土炕上,感嘆了許久。
李大波說:“來冀中的第一天,就充滿了火藥味,給咱們上了一課,這說明自歐戰爆發、蘇德戰爭爆發以來,日本為了急於結束中國戰爭,以便南進或北進,繼日本中國派遣軍總司令西尾壽造改任畑俊六,華北派遣軍的司令官也換下多田駿而改任了岡村寧次,估計這種變動,也一定會改變它以往的戰略戰術。我想,紅薇,咱們一定要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準備迎接黎明前這段最黑暗的艱難時刻。”
“是的,”紅薇緊緊地依偎在李大波的身邊,把一隻手放在他那起伏的胸脯上說,“親愛的好哥哥,我是在積攢我的勇氣哩,我想我會很快適應這新環境的。既然我能在冀東那麼殘酷的環境裡堅持鬥爭,也一定能在冀中堅持。何況還有你在我身邊,我還有什麼害怕擔心的呀?”
窗外,是一個靜寂的月白風清的夜晚,他們在少有的恬靜中,睏乏地睡去。
二
第二天拂曉,吃罷早飯,李大波和紅薇,便跟著高科長上路繼續向冀中區黨委的所在地安平縣進發。其實從蠡縣到安平,不過往南走百餘里,頂多是一天的道兒。可是,李大波和紅薇即使是在夜間行軍,藉著月光他們也能看到鐵路和公路兩側村與村之間,林立的敵人據點和碉堡崗樓是那麼稠密,它那五丈高的陰影,黑森森地投到地上,周圍是挖有深寬各一丈多的壕溝;汽燈照得好像是發射了信號彈那麼亮堂;交通線兩側,也修築了深溝高壘,把過去連成大片的根據地,分割成許多小碎塊,又加上從蠡縣到安平要過瀦龍河和滹沱河兩條大河,敵人在河岸上的防守也非常嚴密,更何況這中間還隔著博野和安國兩座縣城,不得不繞遠,不得不爬溝過壕,所以走的進度簡直比牛車還慢。頭一天他們在安國的大鎮伍仁橋附近的一個小村住下,準備夜裡過河。這裡家家做藥、採藥,是有名的藥鄉。可靠的堡壘戶把他們藏在堵死的套院,讓他們吃飽了肚子,安靜地睡覺歇息。
這是連三間的南屋。紅薇和李大波住東間,高科長住西間。黃昏時,他們都睡醒了。正聚在西屋的大炕上,聽高科長這位“老冀中”談說冀中的情況。準備著天黑下來過路。這兩天的接觸,李大波已經看出,這位軍區的偵察科長,別看他平時沉默寡言,可是遇到知音,他還是一位善於把嚴肅的戰況變成詼諧的故事能手,是個性格樂觀的“笑話簍子”。李大波看看窗外照射的晚霞還沒有退盡,天色還早,便提出種種的話題,勾引他打開“話匣子”。他滿腹經綸,笑話,到底上了鉤,憋不住了,捲了一根大炮煙,盤大腿坐地開了篇兒:
“這人,可別聽名氣,非得面見本人,才能見著真章兒。舉個例子,咱就說鹿鍾麟這位大人物吧,當初馮玉祥逼宮,就是派了他去把小皇上攆出故宮的,名氣可謂不小,可是這次讓蔣介石派回咱河北省專門鬧磨擦。仔細一瞭解,才知道他迷信的程度超過了普通的愚昧百姓。”接著他就詳細地講了許多表現迷信的小故事,“鹿鍾麟這次來河北省,帶著算卦的師爺,一舉一動都要占卜。當時咱冀中行署駐安平黃城,算卦師爺就對鹿鍾麟說:‘黃城乃皇上所居之地,八路軍選了黃城,你住的地方得壓過他才行。’於是他就打開地圖選呀選呀。選來選去選擇了冀縣一個叫金家寨的村子。師爺說:‘金’字比‘黃’字更光亮,準能壓過他們’。其實這個村子又小又窮,連他這位‘冀察戰區’長官住的大房子都找不出來,他只好在土坯房裡湊合,只圖個‘金’字能壓過‘黃’字。”
紅薇和李大波聽著這些小笑料,不由得哈哈大笑,忙裡偷閒,實在開心。這歡樂的情緒,變相地鼓勵了高科長,他這“笑話簍子”的確關不住了,於是他興趣高漲地接著又說下去:“可笑的地方還在後邊哩!原來河北省有四個縣份的名字都帶鹿字:鉅鹿,束鹿,獲鹿,涿鹿。師爺告訴鹿鍾麟根本就不該來河北省,因為這‘四鹿’,就是‘死鹿’,於他非常不利,又細批這‘四鹿’說,‘巨’鹿可以說是‘大鹿’,但也可說是‘鋸’鹿,其中有死的意思;‘束’鹿是把鹿給捆上了;‘獲’鹿是把鹿給捕獲了;‘涿’鹿是把鹿給‘捉’住了。大將怕犯地名,龐統一到落鳳坡完了。所以他怕的要死。總躲著這‘四鹿’,就怕犯忌諱。可巧他來河北省辦的頭一遭事就是下令撤換束鹿縣的縣長,要委任國民黨的一位新縣長。老百姓不同意。因為他要委任的那位縣長,原在辛集當區長,日本佔領了辛集,他當過漢奸維持會長,有惡跡,群眾怎麼能同意?!就給頂了回去。鹿鍾麟就慨嘆著說:‘束鹿束鹿’,真把‘鹿’給束縛住了。當時獲鹿、涿鹿都被日軍佔領了,有一次他給劉伯承的一二九師下命令,一定要把鉅鹿這座縣城守住,不能讓敵人佔領。可是鉅鹿縣城離日軍控制下的平漢鐵路太近,日軍就依據平漢路向鉅鹿縣城進攻。一二九師的領導認為八路軍打的是游擊戰,沒有重武器,如果死守鉅鹿縣城會造成巨大的傷亡,而且在戰略上並沒有什麼重大意義。但是鹿鍾麟不答應,他執意要一二九師死守。一二九師在鉅鹿城裡堅守了一天一夜,戰鬥打得非常激烈,為避免無謂的過大傷亡,主動撤退了。鹿鍾麟對這件事非常不滿。起初大夥兒都不明白為什麼非死守鉅鹿不可,後來才聽說這都是聽了他那位算卦師爺的話,他苦喪著臉說:只剩下一個鉅鹿了,再叫日本佔了去,那就預示著我在河北省無容身之地了’,你們看,他迷信到什麼程度!”
這次李大波笑的最響,他搖搖頭說:“真堪稱是‘名家軼聞’了!不過,我真奇怪,像這些老古董,他們在那個時代居然還成了氣候,可見那時中國是多麼腐朽!”
紅薇聽得上了癮,便制止李大波插話,對高科長說:
“真有意思,我愛聽。後來呢?後來他怎樣了?”
“後來嗎?他總編著法兒地跟咱們鬧磨擦,總喊著‘軍令政令要統一’,咱又得照顧統一戰線、國共合作,簡直拿他沒辦法。後來日軍九路圍攻冀南,別看鹿鍾麟跟咱那麼有本事,可日軍九路一圍攻,追得他人困馬乏,到處捱打,只好像兔子一樣夾著尾巴到處逃跑。聽說有一天晚上,他帶著隊伍到了清河縣段蘆頭鎮,本來想在這裡宿營,可是鹿鍾麟一打聽村名,把‘段蘆頭’聽成了‘斷鹿頭’,嚇得一個勁擺手喊叫:走!走!趕快離開這個不祥之地!連村也沒進,撥頭就走。一氣兒鑽進太行山,再也不敢下山了。”
聽完了這段故事,聽的、說的都很愉快,不知不覺天已漸黑。房東大娘現給他們烙了兩張蔥花油鹽大餅,就著玉米糝子粥,提前吃了晚飯,等天完全黑下來,他們便辭別房東,出了村,繞著碉堡走小路,溜溜走了一宿,到拂曉時分,他們終於來到了目的地——冀中軍區的駐地村莊。高科長把他倆安置在組織部的招待所住下,這裡是根據地的中心區,不像半游擊區那樣流動性強,一切都比較正規化了。李大波和紅薇吃罷早飯,組織部長約定九點鐘和他們談話。
他倆一走進組織部的小屋,立刻就認出等著接見他們的那位組織部長竟是楊承烈,他們能在根據地重新相見,真是驚喜萬分。他們緊緊地拉著手,激動得一時都說不出話來。道路阻隔,楊承烈對李大波死而復活的消息,一點也沒耳聞,所以一見到他,又是高興又是驚訝,連說:“大波!這可真是奇蹟!我們都以為你死了,給你報了死亡,可是萬沒想到你忽然又蹦出來了!咱們生活裡創造的故事,將來寫成書,比三國還有意思哩,快跟我說說這神奇的經過吧。”
他回過頭,又拉著紅薇的手,兩個人都有些靦腆。楊承烈拍拍李大波的肩膀,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大波,從監獄裡得到你被處決的噩耗時,紅薇痛不欲生,我看著她痛苦的樣子簡直太慘了。我當時甚至想向她求愛了,……”
經過這重逢後的一番敘談,他們真感到苦澀後的幸福歡樂。那一天李大波自然又向楊承烈講述了一遍他的離奇遭遇,都不免引出一番特別的感慨。
楊承烈見著李大波和紅薇從心眼裡那麼喜悅,那一天他忙裡偷閒,一直陪著他們夫婦。他們在軍區炊事房一塊吃飯,飯後又帶他們到滹沱河邊散步。晚上,楊承烈又來到招待所跟他們聊天。藉著這機會,他向李大波徵詢關於分配新工作的意見。李大波開門見山地說:
“老兄,我們是新來乍到,能幹什麼呢?”
楊承烈興奮地蹲在炕上,拍著大腿說:“你們來得不是時機,司令員呂正操、副司令員孟慶山①,魯賁書記都到路西晉察冀中央分局開會去了,不然,他們會親自接見你們,表示歡迎的。我們在一塊兒好好地幹吧,在冀中這塊廣大的平原,我們要徹底粉碎敵酋岡村寧次的‘百萬大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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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呂正操,原是國民黨五十三軍六四七團團長,“七七”事變後,五十三軍南逃,他留下抗日,在晉縣小樵鎮接受中共改編為人民自衛軍,在司令員任內,領導了岡村寧次發動的冀中五一反“掃蕩”。解放後曾任鐵道部長。孟慶山,是經歷了二萬五千里長徵的老紅軍,七七事變後,受周恩來委派,到冀中敵後組織軍隊開展游擊戰爭。解放後,任河北省軍區司令員。
楊承烈今晚少有的興奮,他吩咐警衛員到小鋪打了一點白酒來,又炒了花生,放下炕桌對酌起來。紅薇這次見了他,總有點靦腆。他斟滿一盅酒,送到紅薇臉前,笑著說:“來,喝下這杯酒,慶祝你和大波團圓!”
紅薇喝下酒,把小酒盅扣住,關心地問他:“承烈,還是一個人生活嗎?”
楊承烈點點頭說:“可不是,還打光棍哩!”
紅薇急切地問:“王淑敏如今在哪兒呢?她怎麼樣?還是單身一人嗎?”
“是的,她在軍區婦聯工作,當了主任,還是一個人。”
紅薇聽了這話,十分激動。她奪過楊承烈的酒杯,對他說:“快別喝了吧,你有點醉意了,我真想不通,人家淑敏那麼愛你,又跟你假配了一回夫婦,有哪點配不上你呀?你說!”楊承烈又說了一遍,“戰爭這麼緊張,隨時有犧牲的可能,怕連累了人家……”等等,紅薇不等他說完,便快嘴利舌地搶白著說:“快收起你那一套理論吧,說實話,老楊,無論在什麼環境,還是兩個人在一起生活好,有個知心人,省得孤單寂寞,我可以告訴你,在人世間,什麼也比不上愛情,在戰爭中,正因為我們隨時會遇到不測,就更需要享受愛情。”
楊承烈酒勁上來了,臉色通紅地說:“小心你的理論,可有點愛情至上主義,老實說,對王淑敏,我的確挑不出她有什麼毛病,可就是來不了那股勁兒,紅薇,如果換了你,我早就同意了。”
紅薇的臉驀地羞紅了,她打了他一下說:“又說瘋話!你想想看,戰爭是長期的了,到底還要打多少年,誰也說不準,那就讓我們在戰爭中也享受享受人生,享受享受愛情,死了也不冤。老楊,你在農村這個環境,多數女同志都是剛走出家門參加工作的農村婦女,連自己的名字還不會寫,哪一個能比得上王淑敏呀?再說你們也認識好幾年了,人品、工作能力,哪點不瞭解呀?別說了,這個媒人我算當定了!呆一會兒我就到婦聯去找王淑敏,我把這個扣兒給你們解開,成個家吧,你看咱軍區司令部的人,誰沒有家呀?即使沒帶出來,人家也有老婆守在家……”
這一番話從紅薇嘴裡說出來,使楊承烈已經有點耳軟心活了,他低下頭說:“也許怕晚了,前幾天我聽說有人正給她介紹著十分區一位司令員,人家年齡比我小,長得一表人才,在大清河北還打了幾次漂亮仗,人家都說他是‘歐格涅夫’①,那人條件都比我好,也許人家都搞成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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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蘇聯作家考涅楚克寫的著名劇本《前線》中的一位先進的指揮員,與保守自高自大的戈爾羅夫形成對比。當時在根據地,頗為轟動。
這一說,紅薇更著急了,非要立刻去見王淑敏不可,她說:“事不宜遲,再晚,黃瓜菜都涼了,這回,我親自出馬,非給你保這個媒不可。”她邊說邊下炕穿鞋。楊承烈拗不過她,只好派一名警衛員,提著馬燈給她帶路。
村子很靜,農民各家差不多都已入睡。王淑敏住在村子的盡東頭,走了大半條街才到。大門虛掩著,她正在西廂房磨坊的一間屋裡就著小號燈碗兒看文件。紅薇故意不報門,想讓她大吃一驚。於是她躡手躡腳地進到屋來,先繞過那盤石磨,才來到王淑敏住的那間屋,她掀開藍布門簾一道縫,看見淑敏正坐在桌前燈下。自從通縣一別,她們這兩個最要好的同學,已經有四年不見了,現在她們又在這片廣闊的根據地重逢,真使她格外激動,她再也忍不住了,挑起門簾,快樂地蹦到王淑敏臉前:
“嘿!淑敏!你看誰來看你了?!”
王淑敏一看是紅薇,驚喜得呆住了。她們親熱得擁抱了一陣,才彼此端詳著她們的變化。紅薇見王淑敏一如在北平慕貞女中時那副樣子,齊耳的短髮,紅蘋果似的圓臉,濃眉大眼,只是穿了一身短打扮,酷似一位村姑,由於鄉村的風吹日曬,顯得健康和幹練。王淑敏見紅薇還是那麼苗條,秀氣,那麼美麗。她倆都坐到炕上,敘說著她們各自的經歷。說到半截,紅薇截住她的話快嘴利舌地說:
“淑敏,你先告訴我,是不是你正在跟那位‘歐格涅夫’
的司令員搞對象?”
王淑敏驚愕地睜大眼睛說:“嘿呀,紅薇,你耳朵可真長呀!”
“快說,你們到底進行的怎麼樣了?”
“只見了一面,都在考慮著。”
“淑敏,你說實話,你覺得成嗎?”
王淑敏低下頭去,半晌才說:“紅薇,你是我的老同學,我有話不瞞你,也許是因為我們出身的緣故,總不像人家農村姑娘,剛從家裡出來,上午見面,下午結婚,晚上就入洞房,我想著很可怕,總是學不來,為這個沒少挨批。唉,看你多好,跟大波相愛的那麼真誠,我好羨慕你呀!至於我,我依然想等著他,本來我們已分開工作,可是現在,命運又讓我們走到一塊兒了,可是總不成。我可以告訴你,我起碼看著他結了婚,才會死了這條心。啊,人是很怪的動物,我現在也悟出一點道理來了:女人越追越不成;男人越被追越端架子,啊,等著吧,也許有一天工作調動了,也就自然分開了。……”說著,她的眼裡噙滿了淚。
“淑敏,這次你會成功的,讓我把他好審了一頓,訓得他跟個小雞崽兒似的縮縮著,這回我來給你保媒,這個大媒我是作定了,老楊有點後悔,他還怕你跟‘歐格涅夫’真搞成了呢!”
這消息使王淑敏很高興,她張大閃光的眼睛問:“是嗎?
你不是哄弄我吧?”
紅薇想趁熱打鐵,想把王淑敏今晚就叫來,當面跟楊承烈挑明關係,便說:“淑敏,大波也來了,正跟老楊喝酒呢,你不來看看他嗎?”
王淑敏高興地答應了,挽起紅薇的手臂,還由那個小警衛員給她倆帶路。
李大波見了王淑敏,顯得特別熱情,他拉起她的手,把她拉到楊承烈身旁坐下,給她斟了一杯酒,高興地說:
“咱們四個人又像在通縣那時重聚在一起了,在這個動盪的戰爭年代,可真是太不容易了!來,為我們的團圓乾杯!”
王淑敏豪爽地喝下一杯酒,不住地看著她身旁的楊承烈,見他微微含笑,面頰微紅,有些害羞,他也用溫柔的目光不住地回眸王淑敏,使她感到他已丟棄一向的嚴肅冷峻,今晚顯得特別有一股柔情。紅薇一看他倆那份不好意思的表情,知道水到渠成,便說:
“老楊,你快放響炮吧,得虧今晚我見著淑敏了,不然她就被人家搶走了,你倒是說話呀,後鍋的水——溫起來了!”
楊承烈這時才結結巴巴地衝著王淑敏抱憾地說:“淑敏,這都是我的過失,讓我們倆都白白地空過了四年……現在,如果你不嫌棄我年齡大,那我們就……”
紅薇趕緊下炕,拉起李大波就告辭,急忙退出屋去,只讓他倆留在屋裡。
在通縣鼓樓大街那間高升黑白鐵鋪裡,他倆奉組織之命假配夫婦時,他是那麼道貌岸然,不曾動過她一根手指,而現在,他把她抱了起來,熱烈地吻著她。他聽見王淑敏在他耳畔喃喃地說:“我相信,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比我再崇拜你、再愛你的人了……”這時他忽然感到有大滴的眼淚滾落到他的面頰,於是他低聲地說:“親愛的,這是緣分和命運,讓我們相愛吧!……”
這一晚,沒有人看見王淑敏是什麼時候離開楊承烈那屋子的。這件事第二天很快地傳開來,大家都為他們高興。那天晚上在家守攤的副書記就決定給他們舉行結婚儀式。
婚禮就在司令部的會議室舉行。白木板釘的長案子上,擺了大碗茶和炒花生。沒有外出的幹部都到了,警衛排戰士來的最齊,還帶來胡琴和口琴。這是李大波和紅薇第一次參加根據地的結婚儀式,給他們的感受是,這大概可稱得上是世界上最簡單樸素的婚禮了,然而它在艱苦的戰鬥生涯裡帶給人們的情愫卻是那麼的幸福與歡樂。楊承烈和王淑敏還是穿著平常的衣服,並排坐在長案的一頭,胸前戴了一朵紙做的大紅花。由副書記擔任主持人,講了幾句祝福的話,便宣佈:“從今往後,他們就是革命夫婦了,希望他們結婚以後更要努力革命工作,我的話完了!”
大家開始搶著吃花生,喝茶水,楊承烈雖然是首長,可是這個晚上他也得受警衛員們的擺佈,他們時而把他的腦袋貼近王淑敏,時而喊著讓他們報告戀愛經過,還喊著:“親嘴!”,“歡迎新娘唱個歌兒!”足足折騰了兩個鐘頭才散。最後是紅薇陪著王淑敏到她住的磨坊屋去抱她的鋪蓋——因為每人就發一床被子。
他們回到楊承烈的屋裡來,有幾個調皮的警衛員又來鬧了一會兒新房,才算寂靜下來。這就算是在艱苦戰鬥歲月裡一種打破寂寞的生活調劑吧。紅薇最後一個離開,她快樂地對新婚夫婦說:“你倆好好地過這個新婚之夜吧,無論我們今後走到哪裡,也別忘了今宵,別忘了我是你們的大媒人!”
她敏捷地跳出屋去,把門輕輕關上。今晚她多麼興奮、快活,好像是辦成了一件大事。
皎潔的月亮已經升到中天,三星垂到西邊天際。月光朦朧地照著村外無邊的田野。她挽起李大波的胳臂,輕聲地說:“月色多美,我沒有在平原生活過,可是我已愛上了冀中這塊大平原,它真是中國的烏克蘭,大波,我真的留戀根據地的生活,聽老楊那口氣,看來我們有可能留在這美麗富饒有‘中國烏克蘭’之稱的冀中大平原工作了。……”
李大波拉起她的手,用親暱的口吻說:“親愛的,你一向喜歡留在根據地工作,這不正好達到你的要求了嗎?不過,這裡的戰鬥一定是頻繁的,反正我們要從思想上做好迎接新考驗的準備吧!……”
月光多麼皎潔,田野和村子裡完全靜寂下來。紅薇依然處在歡悅的心境中,她第一次發現平原之夜是這麼美。想到明天或許又有戰鬥,他倆默默地穿過村街,朝他們的住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