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欺瞞

旃檀寺最後的一進院落,現在特別寂靜。岡村寧次起得很早,他一邊閱讀著大量的公事文件,一邊等著第二次接見今井武夫。

他顯得有些疲勞消瘦。自從他發動了所謂的“百萬大戰”,作為“新官上任三把火”的頭一手,接著便是發動十萬大軍、兵分十三路“掃蕩”晉察冀邊區的北嶽區①,然後是用五萬兵力發動“三號作戰②”,對冀中區進行大掃蕩。5月2日“三號作戰”實施的第二天,他就乘專機飛往石門③作空中偵察和督戰。因為八路軍當時沒有高射炮,飛機飛得很低,幾乎是擦著房簷和樹梢而過。他從飛機上看到冀中區八千多個村莊、六萬平方公里的地面上,已密佈著一千五百多座崗樓碉堡,這使他很志得意滿。在飛臨深縣、饒陽、安平冀中區的腹心地帶上空,他特意給駕駛員下命令來回盤旋,他想親眼看一看他的軍隊在這廣大的平原上,如何與共軍主力展開殲滅戰的,怎樣執行他親手製定的“捕捉奇襲、縱橫掃蕩、輾轉清剿、大拉魚網”等等戰術的,只可惜他看見的全是日軍追趕著各村莊的農民老百姓在四窪裡奔逃,一點也看不見什麼共軍的主力。為這個“三號作戰”他幾乎在飛機上度過了八天。為了這次戰役沒有尋到中共的主力軍,他變得忽而暴躁忽而憂愁,充分體會了一個軍事將領率軍出戰時那種十分脆弱的心理狀態。他就這樣日以繼夜地在戰鬥司令所打發著戰役中的特殊滋味的日子。他收到一些寫著“戰果輝煌”詞句的戰報,但他內心裡清楚地知道那不過是他的下屬人員寫了向他報喜,是為了安慰他可憐他罷了。他在日本軍界高層將軍中,是屬於“北守論”一方,他反對“南進派”的理論,他始終認為“在不能確保本國後院——日本海和平的情況下,就去遙遠的南方修建別墅,乃是本末倒置”。去年冬季突然發動南進的“大東亞戰爭”,是裕仁天皇親自發布的“聖戰大詔”,使他震驚得目瞪口呆。在他過去兩次奉旨進宮上奏軍情時,不知道為什麼天皇給他的印象是“不喜戰爭,愛好和平”的,所以聽到這次對美國開戰竟是天皇批准,實在令他費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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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1941年8月15日岡村寧次以十萬人分十三路“掃蕩”晉察冀之北嶽區,受挫,10月中旬撤走。

②三號作戰,即對冀中5月1日大掃蕩的軍事代號,時間約兩個月,岡村始終沒捕捉到呂正操的主力軍。

③石門,即石家莊,日軍佔領後改名為石門。

日美開戰的當晚,他就在自己的隨軍日記上,悄悄地寫下了他當時的心情:“我就任華北方面軍後六個月,爆發了太平洋戰爭。半年前離開東京時,那裡對美開戰的情緒正在抬頭,其後氣氛越發險惡。日美交涉毫無進展,帝國正處於前所未有的重大時刻,我平時雖為樂觀主義者,但思及戰爭前景,未免有所憂慮。”當時他覺得羅斯福正是利用了美國全民的反日情緒,才得以破例連任總統。但做為部隊的司令官,這關係到部隊的士氣,儘管他心藏腹非,只有閉口不談。

開戰的第二天,他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馬上把他的星象命相占卜法師小玉吞像傳來占卜了一卦。在六搖之前,小玉法師曾問詢岡村的看法,他坦率地說出,“這場戰爭的前途不容樂觀,”於是法師便搖了一卦,結果斷出那是一個凶兆。他篤信這位法師,每有重大事件,他必請法師事先佔卜問卦,以此做為他行動的指南,所以這一卦使他的心情直到現在仍舊鬱悶悲觀。又加上今年5月的“三號作戰”未能達到他預期的戰果,使他的心情更是沉鬱不快。

屋裡死一般的寂靜,只聽見一隻從窗外誤飛進來的馬蜂,在玻璃窗上撞擊的嗡嗡聲。

“伯伊!快把它打死!”他煩躁地命令著。

勤務兵走進來,用蠅拍把那小馬蜂打死。

“有新到的戰報嗎?”

“有,”勤務兵把一疊電報,規規矩矩地放到桌子上。

他單挑選有關“三號作戰”的情報,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戰況與分析之一:

“有一部共軍乘我軍準備冀西作戰警備兵力減少之機,向高陽東南渡河點蠡縣、博野、安國各縣進行了猛烈襲擊。”“駐冀西的聶榮臻已命令所屬部隊進行反擊。第一軍分區的楊成武部在易縣西南地區,展開了積極的軍事活動,出動頻繁。”

戰況與分析之二:

“據冀西消息:有實戰經驗的呂正操,帶領冀中區的主力軍,與我周旋數月,業已通過晉冀魯豫劉鄧戰區,轉入聶榮臻總部,並受到彭德懷等嘉獎。不知是否屬實,我軍今後應繼續掃蕩該部主力,如稍有疏忽和計劃失當,就有前功盡棄之慮。”

看到這兩份電報使他非常震驚。這些日日夜夜以來,在第二期的作戰中①他所最關心的問題就是這次重點“掃蕩”的深、饒、安三角地帶內是否還有共軍的主力存在。使他最為苦惱的是,在這方面一直沒有確實的情報。而這,正是他“三號作戰”的全部價值,他個人軍旅生涯中至關重要的里程碑。他坐在大辦公桌前,伸直兩條胳膊,握緊雙拳,敲擊著桌子,嚇得勤務兵不知出了什麼事情,惹得總司令這麼發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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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從5月11日—5月15日為第二期作戰。

幸好這時走進來值班副官,才解了圍,他抬起眼問道:

“有什麼最重要的文件?”

“有,是關於開展和重慶諜報路線的,還是那個‘桐工作’。”

副官把文件捧過來,放到他眼前的大辦公桌上,他看見了那黑體字的標題:《關於建立對重慶的諜報路線的指示》。

這件事是最使他頭疼的。自從那一次他親自接見今井武夫以來,已經過去了八個多月,他提供的那個殷同,已帶著日本方面的和平議定書,由日本的特務機關派專人送過了交界線去了重慶,可是直到這時還沒有返回。而這期間,東條英機首相已來過幾次電話詢問“桐工作”有無迴音。所以他內心為此非常焦慮。他打開文件,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大本營陸軍部主管部門應首先建立對重慶的諜報路線,努力偵察重慶方面的動向,此時概不涉及投降條件等事項。隨著形勢的演變,適時地從諜報工作轉入迫降工作,但其時機和方法另行規定。進行此項工作時,應利用國民政府①。”

在大本營“根據形勢演變對重慶迫降工作的有關事項”之後,還附有中國派遣軍發出的如下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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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汪偽政權。

一,根據有關事項指示,應利用形勢的演變,特別是作戰的成果,掌握有利時機,為了策劃迫使重慶政府投降,首先建立對重慶的諜報路線。

二,大本營陸軍部統一領導第一項工作的大綱,主要委任中國派遣軍來執行。

三,中國派遣軍必須遵照下列各項進行工作。首先以上海租界、香港等地為基地,調查並利用新爭取過來的中國要人或其他外國人以建立對重慶的諜報路線。

1.對我方意圖須嚴格保密,特別是對可利用的中國、外國要人進行調查時,務須周密謹慎。

2.應採取統一措施進行工作,避免把工作交給直屬軍以下的人分擔。(自1940年以來,雖然禁止現地駐軍對重慶進行和平工作,但並非完全不要諜報路線,如1941年7月岡村大將就任華北方面軍司令官時,據說就接受過建立工作路線的特別命令。)

3.如果必須委託大本營陸軍部以外的與帝國有關係的機關(或個人)協助時,事前應取得中央的諒解,務希謹慎從事。

4.不許通過軸心國或中立國的外交官憲進行對重慶工作。

5.須訂出具體計劃,事先取得中央承認。

還有許多細則,他不想看下去了。他心想:“為什麼這項工作這樣慎重?要是當初近衛第一次聲明不那麼愚蠢,或許早已經解決了中國事變,……”剛想到這裡,他心裡的另一個聲音便提出了反駁:“不,不行啊!中國有了這個共產黨,他巧妙地利用了中國人的抗日情緒,發展到今天這麼厲害,成了皇軍的心腹大患。他的諜報很靈,只要我們和重慶稍有接觸,他就大喊大叫,而且揭露全部細節,讓全國的人都知道,這使重慶很被動,蔣本人很頭疼……”這兩種矛盾的心理和判斷,使他簡直不知道該怎樣貫徹這個文件精神、繼續這個該死的、使他在軍事之外這麼使他絞腦汁的“桐工作”。

正在這時,勤務兵通知他今井武夫來到了。他看看錶,正是他約定的八點鐘。

“請他進來!”

早已站在門外衛兵身旁的今井武夫,照例穿著整齊的軍服,邁著軍人的大步,夾著大公事包走了進來。

岡村寧次平時呆板嚴厲的臉上,泛起了一抹矜持的淺笑,他覺得今井來得正是他需要的時候。

“咖啡!”

勤務兵很快端上了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放到這位格外受司令官歡迎的客人面前。

“今井君,你來的正好,”岡村說著,把那份文件推給今井,“你先看看吧,大本營對重慶的工作越來越急迫,越來越抓得緊了。”

今井武夫坐在沙發上,把那文件鋪到玻璃板的小桌上,邊喝咖啡,邊讀文件。

“今井君,你聯繫的那幾處關係都怎樣了?”

“您的朋友殷同一去杳如黃鶴,沒半點回音,最糟糕的是,自從太平洋開戰以來,把我聯繫的諜報路線全切斷了!”

岡村的長臉立刻繃緊了,忙問:“這是怎麼搞的呀?”

今井長嘆一聲,搖搖頭說:“唉,太平洋戰爭一爆發,北京的日本憲兵隊逮捕了司徒雷登,還佔領了燕大校舍,將燕園變成了兵營和馬廄,同時還逮捕了一大批知名的教授和激進的學生。這件事轟動了整個北京城。我聽到這個消息後,立刻打聽司徒雷登關押在哪裡,找了很久,才在東交民巷的美國兵營找到了,但是監視得很嚴,不讓探視。……”

岡村翕開嘴巴,喃喃著說:“噢,是這樣!後來呢?”

“後來我聽說又把他轉押到另一個地方,打聽了好多日子,才知道因他年老有病,把他押到東單三條協和醫院的一處宿舍裡,一邊監禁,一邊看病。”

“你見到他了嗎?”

“這次我託了一位醫院主任,他把我裝扮成醫生,假裝給他看病,才見到了他,可是他躺在病床上,樣子很沮喪,不願意多說話。您想,我們的憲兵抓了他,他失掉了自由,還能指望他去做聯絡重慶的工作嗎?”

“哼,真是亂彈琴!我們的軍隊領導,純粹是一群缺乏政治頭腦的武士!司徒雷登如今怎麼樣了?……”他吹動著鬍鬚,氣呼呼地追問著。

“聽說最近又把他轉移了地方。大概是關押在外交部街華北政務委員會的臨時監獄裡,由日本憲兵隊和中國的北京憲兵司令邵文凱的憲兵,雙重監管。”

“邵文凱?!我和他很熟,”岡村思索了一會兒說道,“是不是託他給司徒雷登保外就醫,以便讓他去開闢重慶路線呢?”

今井託著腮,皺著眉,思索了好一會兒才說:“如果真把他放走,他到了重慶不回來了,那可怎麼向中央交待呢?”“哎呀,是啊!”岡村捶著自己的腦袋,“這種政治謀略簡直搞不了,還是打我的仗痛快!”

屋裡沉默了,接著電話鈴響了幾次。岡村拿起聽筒,做了簡短回答,便又問今井:

“你除此還有別的路線嗎?”

“倒是有一個,這個人叫曹剛,他父親跟土肥原將軍是莫逆之交,他本人屬於重慶的‘軍統’,但對我們帝國更忠誠。他可以往來重慶,不過他人微言輕,怕起不到司徒的作用。但是他長期以來交往著一個美國傳教士,是王府井愛斯理堂的會督,名叫理查德·麥克俾斯,據說這個人跟蔣氏夫婦的關係甚篤,又是宋美齡的美國同學,蔣介石收復江西黎川地區時,為了收拾人心、宣揚基督的博愛精神,帶去的宗教導師就是這個人。”

聽到這裡,岡村高興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他激動地拍了一下桌子,興奮地說道:

“我看,通過曹剛,起用這個美國人吧,這或許是當前最理想的線索了。”

“可是,也怕這個人在日美開戰後被憲兵隊以‘敵國僑民’的罪名關押到集中營去了!”

“啊!真糟糕!”岡村的興奮勁頭好像炭盆被潑上了冷水,立刻就冷卻下去,呆了一會兒才又問道:“南京那邊怎麼樣?”

“我聽影佐禎昭說,周佛海一直跟重慶保持聯繫,他有兩部電台同時在上海和南京收發報,已跟派遣軍總部打過招呼。”

“啊,如果是這樣,煙大將的任務好完成,而東條給我的密令怕要落空了,所以,今井君,我今天請你來,就是要你在這方面替我多想辦法。我看你不要猶豫,先開闢理查德這條諜報路線吧!”

“好吧,……可是他如果萬一也被監禁了呢?”

岡村反剪著手,緊皺雙眉,在屋裡來回踱步,思索了一陣,忽然停在屋子中央,揮著一隻拳頭說:

“那我就下命令,無論如何把這個美國傳教士從集中營要出來!”

“那,司令官閣下!我馬上就去找曹剛打聽理查德的下落。”

今井急如星火地離開總司令的辦公室,忙不迭地坐車走了。

今井武夫驅車趕到阜城門裡曹剛的公館時,湯鍾桂正披頭散髮像瘋子一般地跟曹剛吵架。她花高價秘密從北京警察局偵緝隊僱傭來的偵探,已探明曹剛近來從石頭衚衕接出來一個叫小豔雲的蘇州姑娘,在石駙馬大街安了一個外家。偵探把曹剛去的時間摸準,湯鍾桂帶著幾名她乾爹手下的大兵,便去到那個新家,把曹剛堵在被窩裡。她一頓亂打胡砸,不僅把新傢俱全都砸爛,而且還把脫得一絲不掛的一男一女,揪出被窩,赤身露體地站在當屋地上,凍得他們直打哆嗦。見那風塵女子是個麗質佳人,她怒氣沖天,火冒三丈,醋性大發。她命令那幾名大兵,看住曹剛,她騰出手來,專門收拾她的仇人。她揪住小豔雲波浪似的長髮,把腦袋往牆上猛撞;又用她的長指甲,撓破了小豔雲那張美如芙蓉、豔若桃李的臉頰。曹剛為了援救這位新歡佳麗,只好跪下來苦苦哀求。最後才讓他穿上衣服,揪住他的耳朵,把他拽到汽車上,拉回家來。

家裡的秩序大亂,屋裡東西扔得亂七八糟,幾名大兵、依然像站崗似的端著大槍,做出嚴陣以待的架勢,圍攏著跪在當屋地上的曹剛,他磕頭搗蒜地向湯鍾桂求饒。

“好太太,我賢惠的夫人,饒了我這一回吧,我一定改啦!

……”

“呸!狗改不了吃屎!我饒你多少回了,你自己數數,你純粹是有那種饞蟲,要是不打點野食,你就渾身癢癢,你這條淫棍!”湯鍾桂瞪著一雙紅線鎖邊的鈴鐺大眼,唾沫從她那寬稀的牙縫裡流出來,她委屈得哭著,照例翻騰著那些陳年老賬,“你個沒良心的,全忘了我爸爸是怎麼提拔你,你才有今天呀,想當初,你窮得抱蹲,倆肩膀扛著個腦袋,連件整衣裳都沒有,連頓飽飯也吃不上,還不是我瞎了眼看上了你這個窮的叮噹響的小子,忘恩負義的東西,呸,狗食!”

一口黏痰正好吐在曹剛的臉上,順著鼻尖慢慢地流淌下來。

“下次我真改啦,要是還不改,讓你爸爸用槍崩了我,你就再饒我這一回吧!”

“哼,要不是看在咱已有了兒子的份上,我真恨不得斃了你……過去你打茶圍,夜不歸宿,不過是臨時玩樂一回,這回可好,居然弄了‘外家’,金屋藏嬌啦,你膽子倒越來越大啦!你個挨千刀的!哼,這回,你要乖乖地給我寫字據!如果你再犯這個癮,我就讓我爸爸給你一棵黑棗吃,斃了你!”

她朝門外喊著聽差:“李二!把筆墨紙硯拿來。”

李二把紙墨筆硯用托盤端進來,陪著小心地放到桌上,趕緊退出去,曹剛這才站起身,活動活動跪麻的兩腿,提起筆來剛要在紙上寫“悔過書”,看門的老張頭急如星火地跑進來稟報:

“老爺!有客人求見。”

“真他媽的沒眼眉,”湯鍾桂罵著,“什麼貴客,早不來晚不來,單這節骨眼兒來?讓他在門口上等著傳喚!”

老張頭怵怵怛怛地說:“不行呀,是日本人,穿著軍裝,是個大官兒。叫今井。”

湯鍾桂以為是老張頭故意給曹剛找藉口解圍,便說:“什麼金井銀井,他有爸爸的司令官兒大嗎?讓他待著去!”

這時今井武夫等不及回話,已經大搖大擺地走到院子裡來,用頤指氣使的聲音喊著:

“喂,曹喪!在家嗎?有緊急的事情找你。”

湯鍾桂從玻璃窗裡望出去,一看真的來了日本的高級武官,這是她第一次看見日本人到她的家裡來,馬上也有點驚惶。她丟掉手裡一直攥著的那把雞毛撣子,趕緊用手絹給曹剛擦掉臉上掛著的痰漬,又用手指給他梳理了一下蓬亂的頭髮,才焦急地說:“你倒是快迎出去呀,請貴客到書房去坐吧!

可別讓人家日本太君看見我這副蓬頭垢面的模樣兒。”

曹剛得救了,他飛快地從上房跑出去,臉上浮著微笑,比哪次都顯得高興。他迎住今井武夫,親熱地挽起他的手,把他帶到西屋的書房去。曹剛輕鬆地打了一個響手,叫著聽差:

“喂,給貴客看茶!”

今井武夫忙擺擺手,說明來意,“不用茶,咱們先急著辦事吧,”曹剛樂得他給解圍,他抓起帽子,拉著今井幾乎是逃跑一般衝出了家門。

汽車順著阜城門大街,穿過西四牌樓,轉上了去景山大街的馬路。快到景山後街的時候,他倆商量了一陣怎樣去見理查德的具體安排。

“我已經很久沒去看他了,但願他依然如故。”

說話間汽車停在了理查德公館的門前。兩扇有饕餮門環的大紅門緊緊地關閉著。依照剛才商量的意見,曹剛先下車,進去見理查德,今井留在車裡,等確知主人還平安在家,再由曹剛把今井引見給理查德,仔細商談建立重慶蔣氏夫婦的諜報路線問題。

曹剛跳下車,撳響門鈴。呆了很久,門才啟開,愛狄穿著一身油脂麻花的黑布棉袍,兩手把著門扇,站在門縫中間。

他認出了曹剛,不敢怠慢,滿臉堆笑,忙施一禮。

曹剛急著問:“李會督在家嗎?”

“啊!?”愛狄大吃一驚,賊眉鼠眼地溜瞅著曹剛,好像看一個撒囈症的人。“怎麼,您真不知道?!”邊說邊把曹剛拉進門洞,關上門才對他說:

“曹先生您有所不知,自從話匣子裡一宣佈‘大東亞聖戰’,沒過四五天,就來了一車日本憲兵隊,把公館翻了個底兒掉,還拉走了幾車傢俱、銀器、古玩,到末了兒,就把我們老爺給五花大綁著逮走了!”

“哎呀!”曹剛急得用手撓著腦袋,薅著頭髮,“你知道他現在在哪兒圈著嗎?”

“當初一點兒音信也沒有,還是我們的法國大姑爺,他是維希政府貝當元帥的記者,才打聽出來,說是押在山東濰縣集中營裡了。”

“真糟糕,我晚來了一步。”

“曹先生,您神通廣大,官面上認識人多,您積德修好,快救救我們老爺吧。”

“太太呢?”

“太太跟大少爺早都去美國的珍珠港了,唉,戰爭爆發那一天,老爺急得一宿沒睡覺,嘴裡總叨唸著:完啦,一定全炸死了……現在家裡只有大小姐和大姑爺了。”

聽罷這個意想不到的情況,曹剛立刻從門洞裡回到汽車上跟今井研究怎麼辦。今井聽了這消息,感到很沮喪。他搓著兩手,想了半天才說:

“事關重大,需要馬上覆命,你跟我一塊去見司令官吧。”

愛狄送曹剛到大門外,他一眼就看見汽車裡還坐著一個日本高級軍官,他本想多求求曹剛去救救他的主人,可是他閉住嘴,不再說什麼了。曹剛隔著玻璃車窗,向他招招手,汽車便“嗚”地一聲開走了。他望著汽車後邊冒出的一股尾煙,狠狠地吐了一口痰,跺著腳,罵出一串難聽的話:

“呸!你個丫挺的,你想來抓我們老爺,來晚了一步,什麼東西!混帳王八蛋,狗肚子吐不出象牙來!……”

他叮叮噹噹地把大門關上了。

岡村一直在看文件。他現在看的是一份“軍內絕密參考”,是有關德國的情況:希特勒會見了日本駐德的山島大使,並對他說:“德蘇戰爭不可避免,要日本打進西伯利亞予以配合。”不久德國的外長裡賓特洛甫再一次要求日本儘快進攻蘇聯。日本政府聯絡會議決定了南北並進的國策綱要,得到了御前會議的批准。為此,陸軍省命令關東軍進行特別大演習……。他看完這個文件,心裡十分煩躁,他在內心抱怨著:“帝國啊!你究竟有多大的力量要開闢南北兩條大戰線?!而且還是世界上兩個幅員最廣大的國家,光是一箇中國,已經快把我們拖垮了,至今結束不了這場輕率發動的戰爭,一支獵槍同時打兩隻兔子,結果是一隻也打不著。正當他陷入沉思的時候,今井帶著曹剛來了,他立刻在小客廳裡召見。他聽過彙報後,緊皺著眉頭,兩個指頭戳在太陽穴上,思索了很久,才做出決斷:

“現在,只有拿著我的手令去山東把理查德提出來這一個辦法了。你們要火速去,以免他又轉移到別的地方去。”岡村氣呼呼地嘟囔著說:“哼,這都是南進帶來的‘好處’!……海軍如此逞能,……帝國都要毀在他們手裡,……等著瞧吧……”

岡村草草寫好一道指令,說了句:“隨時向我報告尋找的情況。”他倆便恭恭敬敬地辭出了。

今井武夫和曹剛離開了旃檀寺軍部,便急匆匆地趕到前門火車站,搭上了夜間南去的列車。次日清晨,到達了濟南。他們找到了駐魯的日軍部隊,恰巧那司令官是今井在陸軍大學的同期同班的同學,說明了來意並出示了岡村的手令後,他立刻陪同他們驅車,向東趕往濰縣專門羈押交戰國英美籍僑民的集中營。

那是一片荒涼的海灘,沿著白浪河的入海處,在萊州灣一望無垠的黃河岸邊。理查德被“集中”的時間,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冬至節裡。北京邵文凱的中國憲兵司令部去景山公館執行這項逮捕時,理查德正穿著一件很薄的毛衣坐在暖烘烘的壁爐旁邊,戴著耳機子偷聽“美國之音”關於日軍偷襲珍珠港的詳細戰況報道。當他聽到美國參政兩院通過向日本宣戰的消息時,憲兵隊正好闖進院裡將他逮捕。

他被鐵悶子車像運輸牲口似的裝到山東濰縣,然後就給他送到了這荒涼的黃沙千頃的海灘,用鐵絲電網圍圈著,日夜有軍警嚴密地把守著,他住在漁民遺棄的茅草棚子裡,巨大的海風夾著迷眼的沙塵,使他砭骨寒冷,差點凍死。有限量的海白菜和混合面,使他經常飢腸轆轆。這是富里生富里長的理查德一生中度過的最困苦顛連的歲月。

今井武夫和曹剛的到來,對他來說,簡直是福星降臨。他被看守帶進憲兵隊長的屋子跟他們會見時,曹剛見他那副因為凍餓而變得鳩形鵠面、瘦骨嶙峋的模樣,真嚇了一跳。如果在街上遇見,他幾乎不會認出他來。他披裹著一件破舊的日本大衣,左臂衣袖上,戴著一條白布的袖章,上面印著“擊滅英美”①的字樣。他的形象真狼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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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太平洋戰爭後,日本的宣傳機器展開了反英美的宣傳。淪陷區的漢奸機構,為了配合日本的宣傳,還擬造了兩個字,英美都加“犭”偏旁,以說明英美是獸類。

理查德不知道為什麼傳喚他,嚇得渾身直哆嗦。他裹緊有許多破洞的大衣,趿著一雙蓄了麥秸中國式的破鞋,抱著肩走進來,神情顯得有點呆滯。

“喂,李會督,我的時候,來看望你,……”

他顫動著腦袋,驚異地認出了曹剛:“噢!密斯特曹!……”然後聳動著雙肩抽泣起來。

曹剛這時趕緊把今井介紹給他。“李會督,今井先生是日本駐中國的武官,這次,他是奉方面軍岡村大將的指令前來探望你的。”

理查德猝然停住了哭泣,警惕地望著站在他眼前、心中痛恨的這個日本軍人。

“我來晚了一步,讓你受委屈了。”今井鞠了一躬,用流利的中國話抱歉地說著。

“今井先生,”理查德突然恢復了他很久以來失掉的那種靈氣,佈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我在中國做了幾十年的佈道工作,從來沒有說過貴國一次惡語,即使是在‘九一八’以後,我也是勸中國人以‘主內兄弟’的情分,本著基督如果有人打你的左臉,連右臉也轉過去的教義,囑咐中國人要愛自己的仇敵,……”

“是的,是的,這一點連司令官都知道。”

“李會督,現在司令官派今井先生接你回北京。”“什麼什麼?!”理查德幾乎懷疑他的聽覺有了差錯,“你說的可是真的?”

“是的,正是這樣,”今井做出一副誠懇的樣子,用流利的中國話說道,“我們現在就把你接回北平。我代表華北派遣軍,對你表示抱歉。”

濟南日本警備隊的吉普車,立刻就把他們三人送回濟南。下榻在一家有“日本料理”、有日本藝妓的旅館裡,理查德洗澡、理髮,換上了新置的西服,聽著日本藝妓歌唱,還飽餐了一頓富有日本風味的晚餐。這頓飯使這個飢腸轆轆的“囚民”,感到是他平生吃過的最好的美味佳餚。

他們吃得酒足飯飽的時候,今井屏退了藝妓,把日本式的拉門拉上,才對理查德講明白“桐工作”,並要他馬上就跟著曹剛去重慶。真是喜從天降啊,他連聲說:“我一定效力,一定效力!”呆了一會兒,他才提出一個要求:“暫時把我的國籍改寫成歐洲吧。如果說我是美國人,還戴著這個袖章標誌,”他從口袋裡掏出那塊“擊滅英美”的白袖箍,說道,“那就會寸步難行了”。

“那好辦,今井先生會替你辦一個好使的身份證。”曹剛在一旁幫腔說。

“好吧,這件事咱們就算說定了,”今井的酒氣上了臉,他紅頭漲臉地說:“現在我們把您送回您北平的家,這是一場誤會,千萬別傷感情。如果您能為帝國辦成這件事,岡村司令官是會報賞您的。”

密商完這件事,他們就準備上路返程。今井武夫為了路上保險,不出別的麻煩,他們不走鐵路線,向濟南木村次太郎憲兵司令要了一輛軍用吉普車,直開北京。當天夜裡,理查德就被這輛有夜間通行證、不受任何軍警檢查標誌的汽車,護送回家。

汽車停在景山公館門前。他們三個人同時下了車。“好,再見,我們不再進去打攪,您也該好好休息一下了。今後,曹先生就是您和軍部之間的聯絡員。”今井說著,握了一陣手,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汽車“嗚”地一聲開走了。

理查德站在他自宅的門前,完全沒有想到在日本瘋狂向南洋進軍和美國不宣而戰的時期,他自己的命運會出現這種神奇的變化。他覺著這是一場夢幻。也許真的是神靈暗中幫助了他。

心頭湧上一陣抑制不住的狂喜,他拼命地按響門鈴。

愛狄聽到這陣急促的鈴聲,嚇得心裡打鼓。他以為又是曹剛那小子回來了,心裡罵著:“這該死的兔崽子,八成又是那兩個王八蛋滾回來了吧?”他心裡嘀咕著。有些膽戰心驚地問:“天這麼晚了,是誰叫門呀?”

“我,愛狄,是我!”

愛狄聽出是主人的聲音,喜得慌忙把門開開。一看理查德瘦成那樣子,便攙扶著說:“哎呀,我的上帝!可把您給盼回來啦。是小日本兒放回您了嗎?以後您還走嗎?”

“不走了!把門關上!”

愛狄關上門。他們來到上房客廳裡。他吩咐:“去把瑪莉和凱勒叫來。”

他倆高興地跑進客廳。理查德開了香檳。他宣佈著說:“嘿,做夢也沒想到,小日本兒又有用我的地方啦!該死的集中營,讓它見鬼去吧!”

那一夜對他們來說,不啻是一次狂歡節。到雞叫的時候,他們全醉倒在沙發裡了。

理查德·麥克俾斯足足睡了兩天,才解除了疲勞,然後他去醫院,做了周身檢查,醫生說他體格素質好,只需調養一個時期就可恢復體力。於是,死氣沉沉一年多的景山公館,每天煎炒烹炸,又熱鬧火暴起來。他希望儘快恢復健康,好跟著曹剛去重慶執行今井武夫分派下來的那件“桐工作”。

有一天他一個人吃罷豐盛的午飯,用牙籤剔著牙縫,對侍候他吃飯的愛狄說:

“啊,愛狄,我現在才體會到,世界上縱然有無數的美景仙境,哪兒也不如家裡好!家裡真舒服啊!更何況我是被日本人逮去,在那荒灘野坡捱餓受罪,這樣一比,咱的家真像天堂啊!萬萬沒有想到,我還能活著回來!唉,愛狄,在我不在的時候,你支撐這個家,管理得井井有條,沒被周圍的人搶劫,可真是不易啊!我要感謝你呢!”

得到主人的褒獎,愛狄高興得滿臉放光。他揉搓著兩手,謙卑地說:“您滿意就好,這是僕人我應該做的。”

他給了愛狄一份賞錢,他推讓了一會兒就收下了。

休息了三天之後,第一件他要做的事,便是全力投入解救他的同胞、老上司也是他最尊敬的朋友——司徒雷登。他開著自備的福特汽車,憑著今井武夫發給他的那份證件,他在北平城開始了對司徒雷登去年被捕線索的尋蹤。

他順藤摸瓜,先到燕京大學去探聽消息,他來到被封閉解散的燕京校址燕園,見到過去那麼美麗幽靜的校園,如今竟變成了日本的兵營和馬廄。到處安著倒刺鐵蒺藜的鹿寨,樹蔭下拴著軍馬,啃光了樹皮,滿地是馬糞。看到這種野蠻的景象,不由他胸膛裡孕育了一腔的慍怒。他想著這地方是他的美利堅合眾國從公元一千九百年用清廷的庚子賠款,辛勤經營了四十餘年才達到的成果,而今卻遭劫到日本軍國主義者窮兵黷武的戰爭之中。他還了解到,日本憲兵隊從校園裡逮捕了不少愛國的著名教授和愛國學生。這更使他內心裝滿氣憤。“幸好蓓蒂走了,不然也會抓進日本憲兵隊,遭受監牢之苦。”他想到了紅薇,暗自為她慶幸。還好,他不虛此行,總算從住在校園附近的教職員工那裡,探聽到司徒雷登被拘禁在日本查封的東交民巷美國兵營裡。他驅車趕到那裡,把門的日本兵蠻橫地擺著手告訴他:“走啦走啦地有。”他低聲下氣地遞過“駱駝牌”的美國煙,又贈給打火機,那守門的日本兵才告訴,先生已轉押到東單三條協和醫院的宿舍了。他邊開車,邊思索著:“唉,先生已年近花甲,這樣折騰,怕是要糟踏到中國了。上帝啊!他雖然降生在中國的杭州,但他是屬於美國的啊!”一種悲哀和不祥之感,湧上他的心頭。後來,經過他的努力,終於在東城外交部街大漢奸王克敏的華北政務委員會臨時監獄,找到了被關押的司徒雷登。他和許多在華的高階層美國人關押在一起。這裡的門禁森嚴,除有日本憲兵隊看守外,還有北京憲兵司令漢奸邵文凱的憲兵監管。他好不容易輾轉託人,通過內部看管人員的通融,得以和司徒雷登見面,並給他捎去一些換洗衣服、洗盥用具和富有營養的食品。使這個年近七十的老人,不僅得到物質的接濟,而且也得到了極大的精神慰藉。

理查德看到司徒雷登那鳩面鵠形的瘦弱樣子,真有如萬箭穿心。他向老人悄悄地報告了這次他得以釋放的因由,然後才說:

“只好這樣,我答應了日軍當局,並且為了改善您的處境,我說要聯合您去幹這件事,……”

司徒雷登無力地躺在床上,用低微的無力聲音截住了他的話說:

“謝謝你,親愛的狄克!這件事我的確親手辦理過,那還是中國事變之初,由於我和羅斯福總統的友誼和蔣氏夫婦的親密關係,日本人對我是很照顧的,並且日本當局還利用過我這種特殊關係,給我以在日華兩軍勢力範圍內的北平、重慶任何地區都有自由行動的特權。這中間由王克敏出面牽線,他是替華北方面軍司令官多田駿中將和興亞院華北聯絡部長官喜多誠一進行和我聯繫的,後來,還得到板垣徵四郎總參謀長的關心和支持,所以從1938年直到1940年很折騰了一陣子。”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閉了一會兒眼,才接著又說下去,“我的任務就是將日軍對重慶政策的真相轉告給蔣先生,同時又將蔣的對日方針的內情密告給我的朋友王克敏。但那時日本正扶植汪精衛,雙方的熱度都降低了:蔣絕對不認可與汪合流,寧願選擇王克敏為居間人;而日方則認為這是蔣意欲阻止汪政權的成立,所以,這條路線日本躊躇不前,而重慶對日談判的熱情也低下來了。加之我的往返時間耽擱很長,而帶回來的口信僅是意圖,日本軍方著急,又嫌不具體,……後來,突然發生了‘太平洋戰爭’,我也就做為敵國的國民被日本憲兵隊抓起來,限制了自由。哦,狄克,國際間的事情,變幻之快,猶如行雲流水,更何況不宣而戰,偷襲了我們的軍港……”他吃力地停下來,咳嗽了一陣,望一望空無一人的黑暗屋子,才壓低聲音說,“你聽到珍珠港遭到突然襲擊後,羅斯福在國會的演說了嗎?”

“我聽到了廣播。……不過,先生是知名人士,或許他們不敢把您怎麼樣,而我,如果不去為他們奔波,不僅是遭受牢獄之災,甚至性命都難保。……”

“是的。……你可以應付他們,並可以做一些實際的工作,以換取暫時的自由和生命的安全。這不會妨害美國的利益。”

“先生,您不想借著這次機會答應他們,以便到重慶去就不回來嗎?”

他搖搖頭,有氣無力地說:“我很虛弱,已走不了那麼多路程了,你倒是應該去……”

“好吧,那我就見機行事,這樣,還可以換取我能定時來探望先生和照顧先生。”

“我疲倦了,我對一切都疲倦了……”司徒雷登嘆息一聲,無力地閉上眼,喃喃地咕嚕著,“倘使我還能活著。……”

一名邵文凱的中國憲兵走進屋來,通知探視時間已到,日軍馬上要來查號,理查德匆匆吻過司徒雷登那隻放在被子上的瘦手,難過地退了出去。

兩天後,曹剛便來找他,他倆按照一條秘密交通線,去了重慶,去執行“桐工作”。

理查德一到重慶,便和曹剛分手了。按規定,曹剛到“軍統”總部去彙報工作,而理查德首先便和宋美齡取得了聯繫,被安置在歌樂山的一處別墅裡。這時,恰巧趕上蔣介石和陳潔如私下姘居、重新和好的事情被宋美齡發現,他們夫妻大吵大鬧,宋美齡也復發了她的神經官能症,感情異常脆弱,她一見舊日的友好同窗理查德,便不管不顧地撲到他的懷裡痛哭了一場。

他抱著她那渾身顫抖的身體,安慰著她說:

“親愛的夫人,你太激動了,這有傷你的身體。”

他好容易把她勸住,才鬧明白她為了蔣另有所歡,而在吃醋。他的到來,恰好填補了她感情上的空虛寂寞。蔣介石總是留在各種會議和宴席上,很少回家跟宋美齡一起用餐。他得知他從前的宗教指導從敵佔區來到重慶,正陪著美齡,他樂得擺脫。這樣,理查德這位遠道來的異性朋友,反倒成了陪著她消愁解悶的伴侶。按照西俗,她挽著他的臂腕,漫步于山城樹林與草坪的花前月下,等於是重溫了一次她在美國大學時代他倆的舊日情愫。這使得宋美齡因發現蔣的“外室”問題而使她得的那場嚴重神經衰弱症有所緩解,精神得到一些慰藉。愛彌麗正在珍珠港,雖然他沒得到日本偷襲後有關他妻子生死存亡的消息,可他能從集中營解救出來,現在又是完全自由的人,更何況他也不願意過早地回到北平去受日本人的窩囊氣和精神侮辱。所以,他在重慶呆得很舒服很愉快,一切都使他感到非常愜意。他倆漫步花間時,宋美齡還常常握住他的手,跟他眼淚汪汪地說點知心話。“哦,親愛的狄克!我的那個oldhusband(老丈夫)並不愛我,只是需要我,……他說過,他就是《聖經》中耶裡米亞第三十一章所說的‘耶和華將由一位婦人之手顯示奇蹟,……’我不幸就是他所說的護衛他的那個婦人。你知道麼,這就是我們沒有愛情而只有政治依存的那種夫妻關係,他愛著另外的女人……哦,假如你能體會一點我的痛苦那該有多好!

……”

這樣自由散漫又頗有情調的生活,他無憂無慮地過了兩個月。但他心裡還是不能不惦記著今井武夫要他勾通“桐工作”的事,因為他認為只有他在這方面做出成績,才能對獄中的司徒雷登的處境有利。所以他暗自焦慮地想和蔣介石碰面,以便跟他親自探討建立重慶與日本之間的聯絡問題。

他剛到重慶的那天,便去侍從室去找他的老朋友陳布雷主任,求他通報蔣介石,給他一點會晤的時間,以便商談“桐工作”的內容。陳布雷答應著,儘快給他安排接見日程。這一天他終於得到通知,讓他次日清晨到總裁的私邸花園去晉見。

這一天他起個大早,用心地準備了彙報提綱,準八時趕到花園去等候。

蔣介石在寢室裡照例是七時起床,很快地洗盥完畢。按照他一向的習慣,早晨無論多忙,他都要念一、兩段《聖經》,做早禱,然後再坐在蒲團上,數著檀香木的念珠,默唸一陣孟子的“養氣章”和曾國藩的“主靜箴”,最後閉目片刻,才算完成他早晨修身養性的功課。然後他走出寢室準時走到屋後的這座玲瓏的花園,來應理查德的約會。

理查德一見蔣介石的身影出現在那片花壇中間的石子路上,便趕緊迎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鞠躬禮,然後又伸出手去,抓住了蔣介石伸給他的那隻雞爪般的多皺瘦手。蔣介石微笑著,說了一句:“李會督,咹,這個你好!”便牽起他的手,兩個人走到假山石旁,找了一張長椅坐下,開始了一場鄭重的關於“桐工作”的談話。

蔣介石的臉色焦黃,嘴唇乾燥,他舔了舔嘴唇,一聽理查德是受日本華北派遣軍之託前來聯繫和談工作的,便長長嘆了一口氣說道:

“親愛的摯友狄克,我的宗教指導!你不遠千里而來,一路風塵,吃了不少辛苦,關於跟日本密談停戰問題,我對你實話實說,不來半點客套,以咱倆的關係,不用那一套外交辭令。”

理查德用目光追隨著蔣介石的一舉一動。他謙卑地搓著手說:“謝謝您,幾年不見了,感謝您對我一如既往。我身陷敵佔區,這次是為了讓我來重慶,才把我從美國僑民集中營叫回來,我沒有辦法,為了活命,也只好親自來一趟。”“咹,這個,很好!”接著他便發起牢騷,“關於這件中日談判停戰的事,一提起來我不是一肚子氣,而是三肚子氣。狄克,你設身處地的想想,我是中國的領袖,我是中國政府的首腦,我的地位你明白,不容遭受半點揶揄。可是這個日本對我怎樣呢?簡直太不夠朋友了。1931年小鬼子突然出兵佔了我的東三省,我忍讓了,硬是下令東北軍不準開槍還擊,還頒佈了‘敦促睦鄰令’,這還不行,還非要我在條約上簽字承認滿洲國不可,你想想,板垣徵四郎這群混蛋,他一點面子不給我留,這不是成心砸我的金字招牌嗎?當時全國一片聲討,特別是中共盅惑大眾,老百姓罵我實行不抵抗主義、罵我獨夫民賊、罵得我狗血噴頭,以致於鬧出西安張學良、楊虎城的兵諫。後來日本又無端發動了盧溝橋事變,前兩年近衛文麿發佈聲明,竟揚言中日停戰不以我蔣基人為談判對手,哼,娘希匹,這小日本竟敢如此蔑視我蔣某人,唉,那陣子我的日子可真不好過喲!”說到這裡,他氣忿地站起來,揮著拳頭說:“唉,狄克,說起來日本欺負我的事多了,後來,岡村寧次發動了湘桂戰役,又封鎖了我的唯一運輸通道滇緬公路,真逼得我焦頭爛額、一籌莫展呀!這時候我派員跟日本軍部秘密談判過,他們的條件太苛,一時達不成協議。最糟糕的是,這件極密的事,還是在香港談的,竟讓中共那邊知道了,馬上又是廣播,又是登報,足一陣宣傳,惹得全國憤怒,只好罷手。”他拍著大腿,氣得臉色發青,一陣咳嗽,才使他停下話語。

他們開始沿著花徑慢慢踱步。蔣介石因為接待的是熟人,他穿的是寬肥的睡袍,趿著美國的皮拖鞋,兩個人挽著胳膊,邊走邊談。

理查德等蔣介石消了氣,才又問道:

“您打算還怎樣繼續這個工作呢?看樣子,日本那方面是夠著急的。”

蔣介石冷笑幾聲,露出那一口嶄新的假牙,惡狠狠地說:“娘希匹!讓他們也著著急,嚐嚐我那時的滋味吧!狄克,正因為你不是外人,我對你把實話全盤托出。眼下蘇德戰爭希特勒已露出敗相,北極熊終於頂住了德國這匹發狂的獅子;第二戰場正在開闢;美國已在中途島、所羅門群島,大敗日軍。啊,我能熬到今天,眼看著日本就要戰敗了,我還能跟他單獨媾和嗎?那就不划算啦!我要跟你說的是,我的心腹大患還是敵後天天坐大起來的共黨,這股越來越大的軍事力量,將來一定是我光復失地的障礙,我每每想起這件心事,就會夜不成寐。我現在之所以暗中還要跟日本拉扯談判這條線,我的真正用意之所在,無非是在我的軍隊鞭長莫及,讓他們跟共黨去糾纏、廝殺,削弱共黨力量以免我將來收拾不了這些共軍而已,儂曉得啵,我的這番用意?”

“啊,您的神機妙算,真令人欽佩!”理查德奉迎著說,心想到底是混跡上海灘的經紀人、大流氓,以他的全套經驗運用於政治謀略手腕,不愧是一位曹操型的梟雄人物。他馬上接著問:“既是如此,委員長,您是否要派幾位聯絡官做做樣子,跟日方繼續保持談判態勢呢?聯絡人您可以指定我和司徒先生,這樣,我就可以不去集中營,司徒先生的條件也會有所改善,您是否能這樣安排?”

他笑起來,很高興地回答:“好,可以這樣戲弄他們,要的,要的,你就虛予委蛇吧,回頭我通知戴笠把隨員名單擬出來,當然你和司徒先生是必推薦的人選嘍,你回去就可以開始跟他們周旋著。……聽佈雷告訴我,說你說的,這件事是岡村寧次親自參予的,是這樣嗎?”

“是的,這是東條首相親自找他談的,委派下達的秘密任務。所以岡村很急迫。”

蔣介石又一次得意地笑了,反剪著手,在五彩石的甬路上慢慢地走著,這時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然後握起一隻瘦骨嶙峋的拳頭,晃動著說道:

“狄克!沒想到我蔣某人從柳條溝、盧溝橋也能熬到今天!大江南北,有的是共軍為我血肉捐軀,拼死拼活,終於頂住了,啊!這個戰爭的主動權如今是操在我手裡了!哈哈,哈哈,……娘希匹!……來,我們一同共進早餐吧……”他得意地抖動著細腿,邁著碎步,朝潔淨的小餐廳走去,理查德緊隨其後,也進了餐廳。……

這次談話後,理查德被宋美齡一再挽留,又住了半個多月,每天陪著夫人聊天、打撲克牌、甚至帶著他一塊去為傷兵募捐,吃的好,精神愉快,他的體力已恢復到足以取悅女性的程度了。在告別宋美齡的時候,他親切溫柔地對她說:“親愛的夫人,你不必為我們的分別難過,有了蔣先生的手諭,我會來去自由,而且很快又會回來的。”

她送他走的時候,她還是犯了神經衰弱症,她抑制不住地迸濺著眼淚,用哭腔說:“哦,狄克,不要忘了我啊!”

他跟著曹剛離開重慶山城,取道河南界首,回到北平,他首先奔到外交部街去看望司徒雷登,給他帶了富有營養的食品,換洗衣服,還附耳低語,把實情都詳細地告訴了他。司徒勉勵了他一通,說他“很有點外交手腕,將來把日本打敗,我要是當選了總統,就選你當我的國務卿,哈哈……”次日,他又跟著曹剛馬不停蹄地去武官處向今井武夫覆命。他竭力做出虔誠和高興的樣子說:

“今井先生,這次去的時間長,主要是等著蔣介石的接見,為了鄭重地把這件工作辦好,我要求一定要‘最高’接見,果然有效。”

今井聽了非常興奮,他忙問:“他有什麼具體安排嗎?”“有,”理查德轉動著眼珠,用他佈道時的口才說,“蔣先生準備近期就派出一個規模較大的談判小組,正式進入工作,他希望這次無論如何要取得進展……”

“哇,腰細腰細,太好啦!我可以馬上向總司令回話去啦,你走後,他過問了好幾次了,哈,這回可好啦!來,這回我請客,在回春亭日本料理店為您洗塵,真是辛苦了!”

今井武夫信以為真,為這件事他真的異常興奮,當晚他就去旃檀寺面見岡村寧次,岡村聽了這個消息,臉上微露笑容,長出了一口氣:“啊,這該死的‘桐工作’總算有了眉目,今井君,要抓緊這個美國傳教士,加緊進行。這個理查德跟蔣氏夫婦關係甚篤,能面見蔣本人,比朱琛又進一步了,他只好找王大禎,看來這次最有希望了!”他高興地立刻命令交換台往東京掛長途電話,向東條英機首相報告“桐工作”進展順利。

理查德也只好扯起這張虎皮,每天靠謊言過著如履薄冰、既疚心又享樂的生活,過一天算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