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成衣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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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四十年代,人們習慣把裁縫鋪稱為“成衣局”。

李大波和紅薇住在軍區招待所,等待出發去保定。他們只歇息了三天,就從中共保對被崤衫唇煌ㄔ斃び⒗唇鈾�恰?

由於陸地上“掃蕩”頻繁,他們選擇了水路。“三號作戰”的冀中瘋狂大掃蕩,從5月1日開始,到6月20日基本結束,歷時近兩個月。在七、八兩個月裡,有些轉移外線的正規部隊又悄悄鑽回敵人“掃蕩”過的“確保區”,配合著敵後武工隊,在敵人用碉堡分隔的方格子裡活躍起來,死氣沉沉的大平原又有了生氣。

李大波、紅薇跟著肖英依然是在夜間上路,直奔安新水鄉。那晚月色很好,又有金秋的微風送爽,他們走了六七十里地,一點不覺著疲勞,快到黎明時,他們進入了大葦蕩。

他們登上一艘雁翎隊的小船兒,穿過厚密的葦叢,又穿過茂盛的荷花塘,把他們接到澱裡。這時太陽跳上水面,宛若一個通紅的火球,照耀著夜間滴落在荷花瓣上和恬恬荷葉上滾動的晶瑩露珠,閃爍著彩虹的光澤。澱水澄碧,小船的雙槳,劃破了萬點金光的水面,貼著水皮兒,向前飛去。行了三里路,小船停在一個四面被澱水圍著的村莊,靠了岸。肖英在這裡十分熟悉路徑,他拽著綆繩,先自跳到岸上。李大波和紅薇學著他的樣子,也來到岸邊,他們沿著溼漉漉的下過夜露的草徑向村裡走去。九分區司令部就駐在這個村莊,他們需要在這裡打尖。

他們剛走到村街,便碰見迎面走來的魏志中,他如今是九分區的司令員,自從通州事變分手,他們已有很長時間不見,在這樣殘酷的戰爭中,有多少戰友都犧牲了,而他們還都能活著見面,所以都非常高興。魏志中一手拉著李大波,一手拉著紅薇,興奮得滿臉漲紅,親熱地說:

“你們這是從哪兒來呀,碰上你們可真不易呀!來,咱們一塊兒到小夥房吃飯吧,也把曉蓮叫來,她可想紅薇哩!”他立刻喊來一個警衛員,把他老婆曉蓮從中灶伙房叫了來。

謝政委到團裡去執行任務了,吃小灶的只剩下魏志中。小灶伙房其實也不講究,無非能吃到麥子面的饅頭和用油炒個菜而已。他們兩對夫婦圍著一張飯桌坐在炕上,敘述著他們分別後各自經歷的生活。

李大波說了他的被捕、劫持和從東北抗日聯軍輾戰重回華北的全部過程;紅薇說她回老家打游擊的經過;魏志中敘述了這次“五一大掃蕩”他們鑽了地道,怕他那八個月的兒子小鐵蛋在地道里哭泣,就用奶頭塞著他,等敵人走後,他的兒子也被活活堵死了。說起這件傷心事,曉蓮還那麼眼淚汪汪的呢。紅薇安慰了她半天。

魏志中說:“岡村寧次看來已把賭注全下完了,我們用持久戰和游擊戰,肯定能把他打敗,我們幾乎又恢復到‘掃蕩’前的那種武裝規模了,大‘掃蕩’時,敵人也封鎖了白洋淀,每天過好幾趟敵人的搜索艇,可是葦塘深處敵人一次也沒敢進來過,好多要儲存的幹部,接我們這裡躲著的不少,人家都說我們這裡是‘紅色葦塘’,是德寇打不進的‘小莫斯科’哪!”

早飯後,協理員給他們三位客人號房,走了一宿,太乏累了,該讓他們趕緊去睡覺歇息。他們一覺睡到下午五點才醒,本來吃完晚飯就上路,可是魏志中非挽留他們夫婦多呆一天不可。紅薇這個山區出身的婦女,對水鄉生活特別感興趣。尤其是雁翎隊駕著小船出發去襲擊鬼子炮樓,那在水上飛馳的神采,真像《水滸傳》裡寫得那樣。李大波對魏志中這番情意,盛情難卻,又看紅薇那麼有興趣,他決定多留一天再上路。

晚飯後,他們兩夫妻到澱邊去散步。魏志中大步流星跟李大波早走到前邊去了,紅薇和曉蓮留在後面,挽著手慢慢散步。在通州時,魏志中沒有結婚,紅薇和李大波都十分關心他的婚姻問題,現在見他找了這樣一位在新華社分社當記者的知識分子老婆,很為他高興。

她倆沿著一條小路,來到荷花澱邊。荷塘裡已然採過藕和摘過蓮蓬,可是依然飄蕩著清幽的香氣;姑娘們坐著大木盆在水裡撈著菱角,慈菇和帶刺苞的雞頭米①。槳聲伴著笑聲,在晚霞的餘輝中漂盪開去。河岸上坐著許多婦女,她們用澱水浸過的葦眉子編織著葦蓆。紅薇望著這第一次目睹的水鄉獨特的美麗,使她陶醉,她看著那落霞中的澱水和那小小的漁村,不由得嘆息著說:“曉蓮,如果沒有戰爭,這該多麼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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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雞頭米,即芡實。形狀似雞頭,故得名。當年這種食品在水鄉頗為流行,常用來做糰粉或充飢。

“是呀!世界上除了獨夫民賊,有誰喜歡戰爭呢,”曉蓮沉思著,望著盪漾著漣漪的澱水說,“不過,日本強加給我們這場戰爭,也使我們受到鍛鍊和得到發展。設想一下如果沒有這場抗日戰爭,我們恐怕還是隻佔據在陝甘寧一隅吧?即使在北方或南方的一些鄉鎮有所發展,發展一些農村和工礦的暴動或起義,還不是都讓蔣介石國民黨的武裝鎮壓下去了嗎?!現在,日本侵略軍進來了,國民黨軍在長城一線做了一些抵抗之後,就撒開腿一直向南潰逃,現在蔣介石躲到峨媚山上,而我們大踏步地向敵後進軍,發展敵後武裝力量,擔當起抗日的主力軍,才使日本這樣深重地陷入了戰爭的泥潭之中,在抗擊敵人的時候,也發展壯大了我們自己。……”

紅薇靜靜地聆聽曉蓮的話,她心裡油然升起一份尊敬。她覺著她不愧是新華社冀中分社的記者。便誠懇地說:“你的理論很新穎,有獨到的見解。”

“沒有什麼新鮮的,我不是讚揚日本侵略我們的國家,”曉蓮興奮的眼裡閃著光,眼鏡片在太陽下好像打閃一般,“我的意思是說,既然日本發動了侵華戰爭,把戰爭強加在我們的頭上,那麼我們就不該束手無策、坐以待斃,而應該順應這種新形勢,展開各種形式的鬥爭,在愛國抗日的戰爭中,壯大我們自己,為將來奪取政權、改造這個國家,打下最必須的基礎。其實,我們現在的各種努力,無論是軍事、政治、經濟、教育,都是在創造著一個新中國的誕生。你明白我的論點了嗎?”

“明白了。”紅薇真誠地說,“你的馬列主義水平挺高的,在這方面,你可以多幫助老魏一些。”

曉蓮笑了,搖著頭說:“不行。成了兩口子,就難進行幫助了,他常說自己是實幹家,說我是教條主義者。嘻嘻……”

有一條大魚離她們漫步的岸邊不遠,打跳起來,騰空翻得很高,閃著金鱗和白色的肚皮,又鑽入澱水中,激起的浪花和水珠,濺了她倆一身、一臉,打斷了她們的談話,引起一串帶水音的銀鈴般的笑聲。

“紅薇,”曉蓮拉著紅薇的手,很有感觸地說,“我告訴你實話吧,我和老魏不同於你和大波,你們倆都是知識分子,共同語言多。我和老魏,純粹是知識分子跟工農相結合,有時談不到一塊兒,我當初嫁給他,是崇拜他打仗勇敢。可是一生活起來,就不那麼協調了。比如說,平時他帶著隊伍出征打仗,我惦記得要死,他一回來我才放了心。可是他一回到司令部,就是開會,開會,散了會,他留在司令部跟戰士打乒乓球、下棋,玩夠了才回家睡覺,打起呼嚕來像雷鳴,吵得我一宿睜著眼。有時偶然沒會,我說,咱們在月光下散散步吧,他說,那村邊上你還沒走夠嗎?那有什麼意思,還不如玩會兒撲克牌哩。你看人家十分區的劉司令員,是北大的學生,又能讀書又能打仗。我真是羨慕人家。也羨慕你們兩口子。”她長長地嘆一口氣,抬起頭,望著前面的魏志中,好像怕他聽見她說的這番話似的。

魏志中和李大波沿著澱邊小路已走到前面去。他倆談了不少去保定做城工搞物資購醫藥的問題。魏志中揮一下大手說:

“大波,我真想還像在通州那樣,跟你在一起搞兵運,這次要是咱們還能一塊兒就伴多好!不過敵工那活兒需要仔細,我是粗人,總是喜歡拿槍動刀大刀闊斧地幹。怕是幹不好那路活兒。唉,你們去吧,如果需要武力接應,你說話,我立刻派一個手槍班去,說實話,到節骨眼兒上,槍桿子就是解決問題。”

他們慢慢走著,閒聊著。

紅薇和曉蓮坐在鬆軟的土岸上,她們走的有點疲累了,紅薇貪戀著水鄉的景色,不肯回屋歇息。

月光洩地如銀,照耀著被暮靄和水氣籠罩的朦朧荷澱。雁翎隊一艘艘的小船兒飛速蕩去,執行水上巡邏和偷襲據點的任務。澱裡很靜,只有秧雞在葦叢中偶爾發出呱呱的叫聲。

紅薇凝視著被微風和月光搖曳的荷澱。這裡只有一根根的荷梗和荷葉。水光灑滿了荷花澱,紅薇不由讚歎著說:

“多美啊!曉蓮,觸景生情,我忽然回想起朱自清先生的那篇《荷塘月色》的散文,你讀過嗎?”

“讀過,那還是在初中一年級的語文課本上讀的。”

“是呀,從那時起我就迷戀上荷塘,想不到我今天所見到的荷塘實景,比那大多少倍,比那更迷人更有氣魄。更想不到的是,在戰火迷漫中華大地的時候,我們卻能安閒舒適地欣賞這月光下的荷花澱。幾乎有點不可思議。”

晚風吹著蘆葦窸窸窣窣地響起來,夜露輕輕地滴在荷葉上。天空顯得高朗而幽深,璀璨的繁星在閃爍著。清風徐徐,夜涼如水。

曉蓮笑了,她說;“紅薇,我喜歡你雖然經歷了這麼多的戰爭,你既保留了山野味,也保留了小資味。說實話吧,你只被這月光啊,荷花啊,迷住了,實際上在葦塘住,真是苦極了,蚊子,小咬兒,整宿都咬得你睡不了覺,又因為水浸著,太潮溼,戰士們渾身長了疥瘡,那罪過可真難受。不過,我們還是愛葦塘,因為它能讓我們隱蔽,保護著我們熬過了那場瘋狂的大掃蕩。”

正說話間,魏志中和李大波走到澱邊上,魏志中對紅薇說:

“一定能再見到你。”

“走吧,天不早了,回去睡一兩小時,你們就該出發了。”

他們四個人,一起走回村裡,等李大波和紅薇回到村中新號的那間房裡,炕桌上已經擺好一盤煮熟的大烏菱,還有一盤沒有剝皮的綠色新蓮子。這一定是老魏夫婦吩咐警衛員為他們準備上路吃的。

這時,交通員從另一間屋裡打著哈欠走過來,他已經睡了一覺,笑嘻嘻地悅:“你們知識分子是怪,那大澱可有什麼看頭?快抓緊歇著吧,還能睡兩個鐘頭,紅薇,我告訴你實情吧,在咱這水鄉打游擊,就是要隨時能抓緊睡覺。敵人來了就打,敵人走了就睡,那才能堅持得住。”

聽了肖英的勸說,他們倆便躺到炕上休息了,紅薇一直興奮著,她非常高興這次走了水路,既能見到魏志中夫婦,又能領略水鄉的風光,也算在戰亂中一種不尋常的享受吧。

子夜以後,肖英準時把他倆叫醒。他們用手淘起一捧清涼的澱水洗一把臉,立時困盹全消,變得精神起來,他們沒再打擾魏志中夫婦,便告別了這個大葦塘裡的小漁村。

他們出發了,登上一隻雁翎隊員駕駛的小船,衝破了蒙著一層月光的澱水,向那深幽浩淼的白洋淀裡,靜悄悄地飛去。李大波化裝成一個閹豬的販子,紅薇化裝成一個梳著盤頭的農家婦女。肖英一路上用抄網已經逮住了幾條鯇魚,用馬蓮草拴住魚嘴,放到船艙裡。

小船兒一路驚擾了澱邊附近崗樓裡的狗叫;瘮人的梆聲和鑼聲,在夜空裡震響著。沒有人知道,在這沉沉的深夜裡,有一個出身于山野的女人,和一個背叛了大莊園主的男人,他倆正銜著晉察冀敵工部重大的使命,航行在這萬籟俱寂、戒備森嚴、一望無際的浩渺澱水中,迎著艱難險阻,冒著生命危險,去完成這一沉重的任務。

拂曉時,他們來到一個大村同口鎮。岸上矗立著十幾丈高的大崗樓。小船飛也似的來到崗樓前的澱邊。

崗樓的夜班值崗還沒交班。一個偽軍端著槍,打著哈欠問:“站住!幹什麼的?”

“老總,到前邊那個村去敲豬①,無非是靠耍手藝混碗飯吃。嘻嘻,您抽顆煙。”

“有良民證嗎?”

“有,”肖英邊說邊舉起那一串在晨曦中閃亮的大鯇魚,低聲說:“老總,您老看這‘厚子’②多肥多新鮮,是我剛打上來特意給你老下酒的。”說著,便把那串魚交給那個偽軍。他伸過大槍,穿在刺刀上挑著,說了聲:“走吧!”便鑽進了崗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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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這裡的老百姓把閹豬稱做敲豬。

②厚子,是鯇魚的俗稱,又稱草魚。

他倆跟著肖英在這裡上了岸,然後起旱步行,繞過敵人佔領的高陽縣城,向張登走去。

張登是一個很大的鎮店。雖然距離保定只有三十多華里,但卻完全處於八路軍一支敵後武工隊的控制之下。中共保定工作委員會的前站組織就駐在這裡。他們有肖英領著,很快找到這個組織,接上了關係。

他倆被安置在離張登五里地的一個小村。中共保委會就設在這裡。腳趾受過傷、臉上有點淺麻子的丁德新書記,和藹可親地跟他們做了幾次有關工作和生活安排的談話。之後,按照組織必需的規定,他們要在這裡進行一段學習,以提高他們時事政策水平,同時為了保密的需要,讓他倆有半個月的時間,和外界隔離,足不出戶,閉門學習,有專人給他們送水送飯,他們只在傍晚或天黑之後,才在緊閉的獨門獨院裡出來散散步,透透空氣。這是防止有熟人或敵特把他們認出來。這倒反成了他倆一個很好的休息與學習的機會和環境。這裡距離清苑縣的南大冉村很近,那兒有很好的地道,所以即使駐紮保定和高陽的敵人出來做臨時短期的“掃蕩”和討伐,也不至於無處轉移沒法藏身。每天能夠看到敵人隔一兩天的報紙,還能讀到從無線電波傳送來的較新的社論、中共中央指示的記錄稿,這使李大波和方紅薇尤為興奮。延安《解放日報》的社論《一個極其重要的政策》①和《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轉折點》②這些重要的文章,他們就是在這裡一遍一遍精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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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這是毛澤東同志為延安《解放日報》寫的社論,發表於1942年9月7日。

②這也是毛澤東同志為延安《解放日報》寫的社論,發表於1942年10月12日。

李大波最喜歡研究理論,更何況這是指導革命行動的政策性指示,他在長途轉移的大“掃蕩”之後,竟能在這樣安靜的環境裡聆教這些指南性的文章,真使他欣喜若狂。按照他一向的習慣,他總願意引出重要的段落加以探討。

“你聽著,紅薇,”李大波用二拇指在《一個極其重要的政策》文章上划著一段文字,“這裡這樣寫著:‘黨的一切政策,都是為著戰勝日寇。而第五年以後的抗戰形勢,實處於爭取勝利的最後階段。……抗日的第五年第六年,包含著這樣的情況,即接近著勝利,但又有極端的困難,也就是所謂“黎明前的黑暗”的情況。’……文章又說,‘我們要爭取兩年打敗日寇。這兩年將是極端困難的兩年,它同抗日的開頭兩年和中間兩年都有很大的不同。這個特點,革命政黨和革命軍隊的領導人員必須事先看到。如果他們不能事先看到,那他們就只會跟著時間遷流,雖然也在努力工作,卻不能取得勝利,反而有使革命事業受到損害的危險。’紅薇,這文章使我們明確兩點,第一,就是認識抗戰最後階段中的物質方面的極端嚴重的困難,清醒地把握船舵,繞過這個暗礁。我們這次進保定做敵工,一方面是運送必要的器械和藥品、染料,另一方面我們自力更生,也可以減輕根據地的負擔,你說對不對?”

“是的,我們倆都應該謀得職業,不要拿一分錢邊幣①。”

紅薇也那麼興奮地說,“那第二點是什麼呀?”

“第二點麼?那就是黨中央明確提出再用兩年的時間戰勝日寇。想想看,紅薇,從日本發動盧溝橋事變到今天,我們已渡過了多少險灘和暗礁!而現在,只需要再熬兩年就達到光明的彼岸了,如今,確實是‘黎明前的黑暗’,可是,再用兩年的時間,我們就可以迎接勝利的曙光了!這個判斷②真讓我心裡高興啊!”

學習使他們越來越情緒高漲,紅薇受到的震動更強烈,本來隱藏在她心裡的那種不願到敵佔區大城市去做敵工的想法,也在這種興奮的情緒中滌盪得無影無蹤了。“是我不好,不該在內心深處總是留戀農村、根據地而對敵工工作抱有成見。”她邊讀文章邊在心裡這樣偷偷自責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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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那時根據地的邊區銀行都發行自己的貨幣,老百姓稱這種紙幣為“邊幣”。

②這是毛澤東同志就“精兵簡政”政策所寫的文章,1942年9月7日,做為《解放日報》社論發表。

“《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轉折點》,”李大波依然那麼興奮地給紅薇講解著,他著重重複著文章中的警句:“紅薇,你聽聽這些語言,分析得多麼透徹!在斯大林格勒進行的四十八天的保衛戰,的確是‘人類歷史上無與倫比的空前苦戰。’而‘這一戰,不但是蘇德戰爭的轉折點,甚至也不但是這次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轉折點,而且是整個人類歷史的轉折點’①。勝利也在望了。紅薇,這可能是我們在敵占城市中最後的一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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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這篇文章也是毛澤東同志為《解放日報》寫的社論,發表於1942年10月12日。

在這裡,通過學習所鼓舞起來的李大波的樂觀情緒,也鼓舞了紅薇。想到在這最後一戰裡,他們能很好地完成任務,做出成績,便恨不得馬上進入保定,實地幹起來。

夜晚,這靜寂的小院是他們兩人的世界。在生死兩茫的重逢後,他們夫婦的團聚,又頗似一次初戀和新婚。從紅花峪李大波去接她那時起,他倆又像當年在通州城裡武功衛衚衕那座小院裡那樣,沉湎於甜蜜的情感世界之中。

“大波,我真害怕,我這次要是有了孩子可怎麼辦啊!?”清晨,紅薇從李大波的有力臂抱裡清醒過來,噘著嘴撒嬌地說。

“有就有,也別怕。”他好像是闖下了什麼禍,極力地安慰著她。

丁德新書記來過幾次,跟他們交談保定城裡的情況:這座古城如今是敵人在河北省的政治、軍事、經濟的中心。鬥爭是很殘酷的。敵人已經使用各種特務、偵緝手段,逮捕、殺害了不少黨的地下工作人員。由於這個城市小,難於隱蔽,許多地下組織被破壞,不少優秀的共產黨員犧牲在敵人的屠刀下。敵人比任何時候都猖狂,眼下是敵工工作最困難的時期。

考慮到紅薇和理查德的社會關係,也考慮到李大波已經兩次在偽政權中工作,為避免被熟人和特務發現,丁德新書記和保委會的敵工科幹部都建議他們這次在保定城裡不以知識分子面目出現,而要設法開設一個夫妻店來掩護工作。經過挑選,最後決定開一爿裁縫鋪,支應門面。

保委會還通過城裡的一個老關係,找了一個跑房纖的,在小南門淮軍公所街,找妥了一處帶單間門臉的房子。

在十月裡的一天拂曉,藉著迷茫的大霧,他們告別了這個小村,化妝成一對商人夫妻的模樣,踏上了去保定城裡的路途,結束了他倆在這裡的幽閉而甜美的生活。

他們來到以後,置買了兩架半舊的縫紉機和一些必要的用具,很快就在門口掛出了一個“啟明成衣局”的招牌。

這處房子對他們的工作比較適合。穿過門臉,往後走,是一個小院落,有兩間北屋,一間倒座兒,靠西牆根,有棵一摟粗的槐樹,高大茂盛的枝葉伸到院外。經過一個多月的勤學苦練,心靈手巧的紅薇便能熟練地掌握了縫紉機;初學乍練的李大波也努力掌握針線,學習裁剪,還學會了摸索著修理機器。從外表上看,這對夫妻完全酷似有手藝的小業主了。

經常在鋪子裡支撐門面的是紅薇,收的活計也是她做。李大波以招攬生意為掩護,經常外出聯絡事情,走遍了保定的大街小巷。全市的基本情況、大漢奸的行蹤、劣跡,漸漸地都進入了他掌握的情報之中。

保定是一座中等的古城,方圓不過十里,在歷史上是一處兵家必爭之地。日本在這裡駐紮著重兵,跟平津兩市呼應。騷擾冀中,進犯太行,圍攻平津保三角地帶抗日力量的敵偽軍隊,經常從這裡出發,燒殺搶掠以後,又回到這裡補充、整頓。供應日寇南侵的軍火物資,也沿著平漢鐵路通過這裡,源源南下。

城裡,東西南北四條幹線大街和兩旁的店鋪,都懸掛著日本的膏藥旗和帶黃三角的青天白日滿紅的國旗①。原來是知府衙門的大旗杆院和它毗連的軍閥曹錕的府邸“光園”,已經由偽河北省政府和松井部隊陸軍特務機關佔據。治安軍駐保定的司令部在提法司街。北大街椿樹衚衕的國民黨警備司令部,如今變成了偽省長吳贊周的公館。省府秘書長劉崇彝,就住在梁家衚衕。他的弟弟就是殷汝耕冀東政府的保安處長劉宗紀,他現在是北京市的社會局長,他常來保定看他哥哥,有一次李大波在紫河套街上碰見了他,幸好他沒能認出完全改變了裝束的李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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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這是汪精衛南京偽政權規定的所謂國旗。為了欺騙人民,盜用國民政府的旗幟,於旗端加一黃三角,寫有“和平、反共、建國”字樣。

他在街上還不止一次地遇到過治安軍駐保定的司令齊榮。他全副戎裝,帶著小老婆謝瓊——一個貪圖享樂的女師學生,乘著汽車招搖過市,捲起一陣飛塵,讓那些迷了眼的過路人唾罵。李大波很快就調查清楚,這齊榮是華北治安總署督辦、綏靖軍司令齊燮元的侄子,早年雖然在舊軍隊鬼混過一些時候,但卻從來沒摸過任何槍支;盧溝橋一聲炮響,他比兔子跑得還快。仗著他的伯父,他居然混上了司令。兩個月後,李大波把他的內情打聽清楚,知道他搞了外家手頭需要錢,便通過他的外室謝瓊的弟弟、在治安軍中擔任軍需處長的謝漢鵬,用提成回扣的辦法,從他這裡偷著買出不少煤油、汽油和槍支子彈。為了保證運送這些物資,謝漢鵬還特地發給李大波一身治安軍的草綠色軍裝,用治安軍的卡車,以向高陽送軍火的偽裝,運往保委會。李大波抱著大槍,提心吊膽地做了押運兵。天擦黑時,軍車正好在張登鎮卸貨,然後換上大車,再運往冀中軍區的新地址唐縣張各莊。紅薇惦記著他的安全,幾乎吃不下飯,睡不了覺,直到他挎著大包袱裝做收斂生意回到成衣鋪來,她那顆懸著的心才能放下。

但這不是李大波最重要的任務,因為子彈槍支可以在戰鬥中繳獲,最重要的是,要搞到醫療器械和藥品等奇缺的物資。李大波一進保定,馬上趕到思羅醫院去和敵工人員取得聯繫。

這思羅醫院是一座美國教會開辦的遐邇聞名的醫院。它坐落在西關外一條熱鬧的大街上,距離著火車站不遠,每天都有絡繹不絕的旅客從它的門前經過。也有來自縣城和鄉鎮成百上千的患者,被家人攙扶著到這裡來求醫購藥。李大波沿著西大街,走到西城關。這裡有日軍偽軍在城門前持槍站崗,還有中國的男女警察在對每個出入城門的行人進行搜身檢查。

李大波照例挎著包袱,交驗過“居住證”,出了城,很快便在幾行柳樹濃蔭中,來到思羅醫院。他在掛號處掛了一個西醫內科門診號,他在藥劑室裡找到了那個名叫尤光起的內線,他穿著白大褂,戴著大口罩正在刷藥瓶。接上關係後,他一聲不響就帶他到院長辦公室。

院長是美國人。他戴一副金邊眼鏡,穿一身醫師的白袍。正坐在一張偌大的辦公桌前寫工作日誌。一件黑色的牧師道袍,垂著一條銀質的耶穌受難十字架,掛在他身後褐色護牆板的衣帽鉤上。

“史密斯先生,那邊的人來提貨了。”尤光起用英語說著。

史密斯停住筆,抬起頭,睜著一對藍眼,審慎地望了望李大波,好像掂量著眼前這個小業主般的人,是不是有能力完成這項秘密重任。

“請坐!”史密斯用漢話說著,有點不放心地問,“你清楚你的任務嗎?”

李大波立刻敏感到他的任務和他的裝束之間的矛盾使這位小心謹慎的美國人產生了疑竇,便改用流利的英語對他講了詳細的任務、接頭地點等等。

他立即笑了,在颳得一圈兒青青的鬍鬚當中,綻開一張闊大紅潤的嘴,露出整齊的一排白牙齒。他放心了。在這敵對戰爭的年代,李大波理解他的疑惑和謹慎。他站起高大的身軀,反鎖上房門,談了許久。

“過去運送是很及時的,可是這次‘掃蕩’行動,時間持續太長,路線也切斷了,才打亂了我們的日程表。提起日軍的這次屠殺,真野蠻可恨啊,上帝不會寬恕他們的!”史密斯本能地做出禱告的樣子,雙手合十地說道。

“您到根據地去看過嗎?”

“沒有。不過我收了一些受了槍傷的戰士和老百姓,他們向我述說了那些兇殘的事實。戰爭固然是兩國交兵,可是像德國鬼子用煤氣把平民活活燻死和日本兵這樣大規模的開展以殺人為樂的競賽,卻是世界戰爭史上少有的。”他搖搖頭嘆息一聲,“這太不人道了!”

李大波聽了他的話,由不得暗自好笑,但他隱藏了內心的譏諷,更不想和他辯論,他只想通過這個同情抗日隊伍的人,拿到急切需要的物資。他很想把他們的談話領上他要談的主題,試探了幾次都沒有成功。

史密斯難得碰見能和他談談心的人,他在中國沒有家眷。自從珍珠港事件後,他更感到孤苦伶丁,要不是日本佔領軍部考慮到醫院工作上的需要和深恐激起群眾的反對,他早已被日本當局遣送到濰縣集中營去關押了。他幸運地依然留在這個思羅醫院裡。平時他的醫務很忙,除了這所醫院需要他管理和醫治病人外,還在教會辦的南關醫務所裡兼管許多事務。而這兩個單位,無論是他本人,還是他中國的高級助手,都主動勇敢地幫助八路軍往冀中運送醫藥和醫療器械。

史密斯告訴李大波他幾乎每天深夜都偷聽美國的廣播。知道不少關於蘇德戰場、非洲戰場和亞太戰爭的消息。他笑著說:“感謝上帝,蘇聯終於奪回了羅斯托夫、加里寧、齊赫文,在刻赤—菲奧多西亞展開登陸戰役,而在莫斯科轉入反攻了!”他興奮地如數家珍般說著,然後又滿眼放光地說,“你知道嗎?我們美軍在中途島和日軍展開海戰,日軍損失非常慘重啊!”李大波耐心地等到最後,他才攤開兩手,聳聳肩說,“對不起,自從日軍‘掃蕩’斷了這條線索,就沒有接上,過去都是北平協和醫院把藥品和器械湊好,先運到我們思羅,然後由我們這裡運往你們內地。現在,我被限制不能外出,”說著,他脫掉一隻白罩衫的袖子,露出那個“擊滅英美”的袖章,憤憤地說,“你看,這種人格汙辱!”

“那我自己親自到北平去聯繫吧,行嗎?”

“行啊,那太好了!”他樂得搓著兩隻瘦長的白手,很快地寫了一封介紹信,交給了李大波。

紅薇給李大波收拾著出門帶的簡單用具。他打算乘下午兩點的火車,趕往北平。她又為他擔心起來。

“你到北平,住在什麼地方呀?”

李大波笑了。“你真孩子氣,北平這麼大地方,隨便找個小店,住哪兒不行呀。”

“我擔心特務查店。”她認真地想了想說道,“王媽媽大概還在景山公館,誰都知道你是她的侄子,你住到那裡可能保險一點。”

“好吧,到時候我看情況再決定吧。”

經過三四個小時的列車運行,剛近黃昏,李大波便在前門車站下了火車。在站外他乘上一輛有軌的老式電車,便來到了東單三條豫王府舊地的協和醫院。

原來這所著名的醫院裡有好幾位有名的美國留學的醫生,出於抗日愛國,都被城工部的同志,在盧溝橋事變一發生就動員他們到冀中根據地了,這些人親自經歷了八路軍缺醫少藥的困難,都主動跟協和醫院聯繫支援醫藥。從此,冀中區的八路軍便跟協和醫院建立了秘密聯繫。這件光榮而危險的任務,就由深入到該院的一名總務李慶豐同志擔任。再由一位名叫黃浩的同志,擔負輸送任務。在“五一大掃蕩”前,他幾乎每月輸送十幾批醫藥,光是甲種、乙種、丙種的手術包就有幾百份,還有各種藥品和器械。冀中的衛生院就是靠這種無私無畏的輸送建立起來的,而且還裝備了賀龍的一二○師。連1939年白求恩到冀中來,對八路軍能動員這麼些有才幹的教授、專家醫生來根據地和有協和這樣的大醫院暗中資助,都十分欣賞。

李大波在王府井“聖母昇天”小學,找到了黃浩先生。李大波覺得真是湊巧,他知道紅薇被理查德從遵化老家騙來時,上的第一所學校便是這個“聖母昇天”小學校。黃浩當時穿著黑色的道袍。他的公開職務是教會長老,這所小學的校長。對於李大波的到來,他十分高興。一種急切等待的熱情微笑,掛在他那張開朗的臉上。

“啊,大波同志,我已經等得太久了,心裡焦急得不得了,這次日本的‘掃蕩’特別兇,損失很大吧?”他關懷地問著。

“是的,帶有摧毀性的破壞,死亡、姦淫燒殺,無所不用其極。不過,尚可告慰的是,主力部隊損失不算太大。從戰爭的意義上,日本並未撲捉到我們的作戰主體,這應該說是岡村寧次發動這場大規模‘掃蕩’的失敗。”李大波熱切地回答,然後揮了一下手,像做結論似的說,“這肯定是日本在戰敗前,在華北所能發動的最後一次拼命掙扎的戰役了。”“謝謝上帝,但願如此。”黃浩張大了嘴,喘息了一聲,馬上抓住了本題,“貨已經徵集齊了,就在協和醫院的地下室的一間儲藏室存著,再不來,我真擔心藥品失效。啊,現在好了。”他快樂得像個大孩子似地搓著兩手。“那我們就分頭行動吧。”

按照過去的規矩,北平駐有華北方面軍司令部和戰區司令部,以及集團軍司令部,監管得非常嚴,東西不好從這裡運出,只好偽裝成協和醫院從教會的系統撥發給下屬機構——思羅醫院的正常醫藥供應,運到保定再想辦法把這些東西,通過陸路或水路轉運到根據地。

“現在我們還得這麼辦,由我設法把貨物運到思羅醫院和南關醫務所,你負責把它運往敵後。”黃浩和李大波就這麼順利地商量定了,就從這一天起,便展開了往根據地的秘密運輸任務。

時間在緊張的工作中過得飛快。不知不覺他們來到保定已有半年多了,進入了抗日戰爭關鍵性的1943年。

李大波和保委會領導的各個地下小組,在保定城折騰得非常厲害:保定西關火車站赫然貼出了有八路軍和晉察冀邊區政府官方大印的佈告;接著是全城的學校教室都發現了《告民眾書》的傳單和鉛印的《冀中導報》;最近更有第十八集團軍朱德總司令的大布告,出現在省政府門前大旗杆下的影壁牆上;在偽省長吳贊周穿行樓南頭條衚衕的公館裡出現了對他的警告信,治安軍齊燮元的侄子、駐保定司令齊榮的辦公桌上居然出現了裝有子彈的恐嚇信。在紫河套、城隍廟人群聚集的地方,居然有八路軍的敵後武工隊出沒,而最近一次,竟然在新樂車站發現地雷爆炸,把火車頭和車廂都炸飛了,這些騷擾一下子把整個保定城的敵人都震驚了。

駐守在西關的日本華北方面軍陸軍第二十一師團司令部戒備忽然森嚴起來,崗兵比平常增加了一倍。特別是過去曹錕的私宅、如今的省政府光園,一律換成了日軍憲兵值崗。

昨天夜晚,岡村寧次聽到有關這座古城共軍的騷擾活動的彙報,心裡異常氣憤。對晉察冀聶榮臻部的活動和晉冀魯豫劉鄧大軍的活動使他在北平的司令部裡坐臥不安。在他的空中視察途中,他突然決定在保定下了飛機,昨夜就住在光園那處八角形廳裡。為了聊天解悶和商議軍機要事,他叫今井武夫陪著他同行。

因為長期的軍旅生活,養成他無論在飛機上還是在裝甲列車上,隨時都能入睡的習慣,所以他從不因缺乏睡眠而感到疲勞。雖然他是昨晚午夜以後到達,但今早他照例還是六點鐘就起床了。他的身體沒有一點毛病,但近來八路軍又從華北全境重新活躍起來,這使他的精神陷入了極大的憂慮和苦悶之中,使他頗感身心交瘁。他那五次“治安強化運動”①和“三號作戰”,雖說是“戰果赫赫”,但“掃蕩”過後,八路軍像雨後春筍般地活躍起來,這使他又變本加厲地陷入了曠日持久的戰爭煩惱之中,他不能儘快結束這種持久戰的局面。為了適應需要,由他特別批准新成立一個機構——華北剿共委員會,選擇一批投降日寇的高級人員擔任要員,專門蒐集和研究中共的各種動向,供日偽頭目參考。這個新班子的頭目榮臻①遞上了一份剛剛寫成的材料,他沒來得及看,便塞在公事包裡。現在他才從公事包裡拿出那份內部研究資料,戴上花鏡,仔細但又摘要地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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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日本華北派遣軍一共實行了五次“治安強化運動。”

①榮臻,原是東北軍的參謀長,後投降日寇,1943年4月2日偽華北政務委員會宣佈成立“華北剿共委員會”,榮臻任會長。

教訓及意見

一、有關共軍的事項

(一)戰術——

1.共軍迴避交戰,採取退避戰術,專心致志保存其戰鬥力。加以支援共軍的民眾,具有高度的警惕性和巧妙地傳遞情報的能力,並有可怕的諜報組織,因而想要捕捉殲滅共軍,至為困難。由於此種情況,在作戰中使敵人在這方面損失不大。……

據發現的中共文件稱:與日軍發動作戰的同時,聶榮臻向全軍重申了:“敵進我退,敵去我追,敵多我避,敵少我打”的指令。在黨、軍及行政機關的全面統制下,確定了退避的部署。命各機關分散混入部隊之中,在嚴密的保衛下,先行退避,顯示出黨、軍、政三位一體的作風。

2.為了在冀中地區實行退避戰術,中共在修建地道及其它隱匿設備方面,付出的心血確實驚人。

3.對於劣勢的日軍,共軍則出乎意料地勇敢進行挑戰,並突然襲擊企圖圍殲。其負責掩護主力退卻的部隊,即使兵力薄弱,也必須進行頑強抵抗。

4.共軍在進行襲擊、伏擊、防禦戰鬥之際,特別注意選定有安全退路的地點做為戰場。由於共軍在險峻山地行動敏捷,儘量避開馱馬可能通過的地區,多在山後小路進行夜間活動。

5.共軍常潛伏於離開主要交通道路的山中村落。

6.當宿營時,通常不在大的村莊,而分散於小村或山中。

7.共軍哨兵在退卻之際,有故意向與主力相反方向退避的傾向。

8.為了便於退避,有時使用石頭等做為秘密路標。

(二)戰鬥力——

1.共軍以迴避戰鬥為主,因而對其戰鬥力不能輕易判斷。……

2.敵方的宣傳中出現不少“反對投降”的字句,說明內部有投降氣氛,估計這是出於防止投降的需要。然而,在第二十一師團的俘虜中發現有婦女軍官,忠於共產主義,寧死不屈,拒絕自首。

3.一般裝備不良,缺乏彈藥。但到作戰末期,得到補充,隨身攜帶彈藥極其豐富。

4.冀西山地內,各處多設有手榴彈製造所,原料極多。

三、共軍的民眾工作——

1.共軍的民眾工作極為徹底,居民對有關八路軍的情況,均不輕易出口。各村的“空室清野”,也均嚴格執行。

2.民眾對共軍的態度,並非心悅誠服,似在壓力之下盲目服從,但其中也有抗日思想和抗戰意識狂熱分子。

例如:在獨立混成第三旅團內曾出現如下事件:

(1)兩名特務人員捉到當地居民,令其帶路,當接近敵村時,帶路的居民突然大聲喊叫:“來了兩個漢奸,大家出來抓呀!”

(2)岡村部隊的一個支隊,當脫離大隊主力分進之際,帶路的當地居民將其帶進不利的地形,使我陷於共軍的包圍之中。

(3)草野支隊兩名士兵,由於迷失方向,被村民帶到敵軍第四團第二營營部所在地。

……在共軍方面,為了爭取民眾的支持,對軍紀的要求極為嚴格。例如在行軍中,有人摘了路旁樹上的梨子給在押的俘虜,俘虜拒絕接受,並說農民的東西不能隨便吃。又如關押在龍華縣警察局的一名八路軍士兵,曾因在某村宿營時與一婦女秘密談話而受到處分,其軍紀之嚴至於此。

(4)日軍到達村莊立即放火,因而易於看出其所在位置……

總之,關於我方對民眾的態度,不但是我軍本身,就是為我所用的密探、苦力或者有協作關係的中國方面武裝團體,均感到有更加提高道德觀念的必要。……

看到這裡,岡村疲乏地瞌上眼睛,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聯繫到昨晚上駐保定的第二十一師團步兵團長盤井虎二郎少將向他彙報的這座古城裡所發生的大膽行為,使他不能不想到共軍已潛伏到他們的身邊。這使他的心裡不僅升起一團煩躁,也使他有點草木皆兵、不寒而慄。

在等待師團長盤井為他安排早飯的時間,他又打開了那張他隨身攜帶的世界地圖,俯身桌面,埋頭於國際戰況的研究。在歐洲戰場,他以一個軍人的目光,看到蘇軍收復莫斯科州和蘇軍對斯大林格勒的反攻以及完成對德軍的“鉗形攻勢”包圍圈的意義,他已認識到希特勒的失敗前途。雖然他佔領過十四國。做為軍事同盟國,這使他為自己的帝國的前途擔心。在亞太戰場,由於美國任命麥克阿瑟指揮西南太平洋盟國聯軍,局勢將會起到重大變化。他比別人更清楚地知道,雖然日軍佔領了曼德勒、瓜達爾卡納爾島,佔領了菲律賓群島,但他明白中途島海戰的失利和所羅門群島海戰敗北,意味著什麼。非洲戰場,也沒有使他愉快的事情。首先是去年五月英軍在馬達加斯加登陸,這意味著希特勒不僅沒要了大英帝國的老命,而且它又精神抖擻地還陽了;其次是德國被譽為“沙漠之狐”的隆美爾,也在進軍埃及和阿拉曼戰役中受挫;再就是蒙哥馬利將軍就任英國第八集團軍司令後所發起向阿拉曼進攻的“捷足”作戰計劃的獲勝與艾森豪威爾指揮的英、美聯軍在阿爾及利亞、阿爾及爾、摩洛哥的卡薩布蘭卡、拉巴特登陸的“火炬”作戰計劃的成功,將使世界的戰爭局勢朝著軸心國敗北的方向發展。特別使他煩惱的是,美國航空母艦上的飛機連續轟炸東京、橫濱、名古屋和神戶,他也不能不擔心他家人生命財產的安全。他早就聽說希特勒親自召見山島大使①,後來又派外長裡賓特洛甫②催促出兵西伯利亞,配合德國夾擊蘇聯,他知道自己的帝國此刻已陷入中國戰場和南洋的兩線作戰,哪還有力量北進?即使眼下出兵蘇聯,也無濟於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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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1941年6月3日召見。

②1941年6月28日裡賓特洛甫向日本正式提出要求。

對門罕張高峰的進攻慘敗不是沒有教訓,一想起日本已陷入進退維谷的地位,他在心裡不止一次地大罵那些軍部裡握有實權的“南進派”,他也越來越對天皇親自批准對美開戰表示異議,平時,他又不能把這種情緒洩露絲毫,還要一本正經、不得不集中精力執行眼下的作戰計劃,所以他的內心十分煩悶,十分苦惱。又想到東條首相佈置給他的那個“桐工作”,毫無一點實質性的進展,他更是氣悶填胸。直到軍容整齊的盤井虎二郎中將出現在門外,喊了一聲“報告!”他才疊起那張軍用地圖,停止他的長吁短嘆,換上一張略顯微笑的長官臉色,把盤井放進屋來。

“總司令官閣下,您昨夜休息得好嗎?”盤井用下屬的殷勤笑臉說著。

“還好。”

“我真擔心離這裡不遠的漕河站那陣爆炸會驚醒您……”

岡村抬起眼睛,微皺眉頭,問道:“怎麼回事?”

盤井中將自知說走了嘴,要是他事先得知總司令官並未被遠處的那陣炮火驚動,他何必要說出這件事?顯得他在治安肅正方面的無能?不過,日本武士道精神養成了他對長官的忠誠和忠於職守的性格,他抻一抻軍裝的下襬,立正報告道:

“報告總司令官,昨夜,也就是今日凌晨兩點鐘,有一股中共匪軍襲擊了漕河鐵橋,有一列軍車出軌,我們很快得知,這是窩藏在張登鎮那邊的武工隊跟潛藏在城裡的八路敵工人員共同乾的,經我鐵路警備隊追擊,該武工隊已做鳥獸散了。”

這對岡村來說,又是一個壞消息,更是一次精神打擊。他緊皺眉頭,撅起兩撇修得很講究的仁丹胡,拍著桌子說:

“這還了得?!九點鐘召集會議,馬上研究對策!”

“哈依。索爹死!”

他們退出這間大屋子,由盤井帶路,穿過走廊,向專用小餐廳走去。

8點半以後,保定的幾條主要交通幹線臨時實行戒嚴。在主要臨街路口,都有治安軍的崗哨荷槍把守;西大街還出動了身持短槍和望遠鏡的日本軍官和手持上了刺刀的日本憲兵隊。接著是一輛輛的小轎車從大街上風馳電掣般駛過,許多被堵在路口不得行走的人們,都睜著驚恐的眼睛,爭先恐後地望著汽車跑過,並小聲嘰嘰喳喳地議論著車裡坐的是哪位大官兒。他們暗數著省長吳贊周的黑色華沙牌汽車過去了;保定治安軍司令齊榮的綠色吉普車過去了;他們不住地往前擠,治安軍崗兵滿頭流汗地用槍橫過來堵住擁擠的人群。保定城裡連續出了那幾檔子大事,在這時刻要是撒點傳單,當官的誰也受不了。

李大波被堵在一個路口,夾雜在嘰嘰喳喳的人群裡。他是一早就從家裡出來了,已經找了好幾個內線關係,聯繫從陸上運送槍支子彈和從水路乘船經大清河運輸醫藥器械的事項,船在碼頭上等著開航,這時卻忽然戒嚴了。他急得滿頭是汗,來回穿過許多不臨街的衚衕,但就是穿不過這條橫在眼前的馬路。他從今早看到有這許多輛小轎車從城中駛過推測,一定是敵人來了什麼要人,或是有什麼重大的軍事會議召開。

這時,從大街的東頭駛來一輛黑色的日本“託也託”牌小轎車。車裡坐的是小個子溫州人池宗墨,自從通州兵變,他替代了殷汝耕,如今他屈就了省府副秘書長的官職。現在他去參加岡村的小範圍會議。他依然穿著日式的短西裝,留著仁丹胡,戴著玳瑁框的眼鏡,打扮得更像一個純種日本人。在他身旁坐著給他擔任翻譯官的曹剛。

“啊,司機!停一停!”坐在池宗墨身旁的曹剛,突然在路口的人群中發現了李大波。他呆住了,這真是李大波?這個李大波竟然沒死?怎麼回事,難道是川島芳子搞的鬼?他立刻從座位上竄起來對司機喊著:“快停,快停一下呀!”

池宗墨不解地問道,“這裡停車很危險,為什麼非要停車呢?”

“長官!您有所不知,我在人堆裡看見一個熟人,這小子您也認識,就是原來咱自治政府秘書處的那個叫葛宏文的秘書,哼,直到張慶餘發動兵變,這姓葛的小子才露出了廬山真面,後來調查,才知道原來這傢伙既跟二十九軍的宋哲元勾著,又是共黨派遣的敵工人員!……差點沒要了殷長官和我的命,這真是狹路相逢,送到我手上來了,他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去年我逮著他要執行,忽然被川島芳子那個婊子劫走,說是由她的‘小白龍’特工把這個傢伙槍斃了,哼,誰想他還活著!……您看,他就站在路口人群的前邊,就是那一個戴禮帽的男人……”

曹剛一見人群中的李大波,真氣得紅了眼,他抑制不住地罵起來:“哼,這一定是川島芳子這騷貨耍的鬼花招兒,當時還拿給我一張槍斃後的照片,其實這他媽的全是假的,說不定是艾洪水這王八犢子從中花了錢,賄賂了川島芳子。”曹剛一見李大波,真是一肚子火氣,他由不得在心裡罵起了艾洪水。“你個鱉犢子,如今你覺著你的翅膀硬了,揹著我私下辦這事,你等著,這回我非把保定城折騰個底兒掉,把李大波逮著斃了不可,問出口供,連你一塊兒鑿了,可不是像上回那樣,讓你小子陪決就算了。”李大波的出現,攪動得曹剛的心裡真像是翻了江倒了海。

汽車緩慢下來,就在這一剎那,躲在人群之中的李大波,從汽車的玻璃窗裡發現了正往外探頭看的曹剛,他倆的目光相遇了,彼此都辨認出來,李大波急忙鑽進了人堆。

汽車戛然停下,曹剛幾乎是飛跑著衝下車門,奔向路口,幸好這時大街上戒嚴,站崗的哨兵橫著槍,攔住他的去路說:

“戒嚴了,任何人不能通行!”

他直著脖子,奔向人群,踮起腳尖,從攢動的人頭上望過去,看不見李大波半點蹤影了。他氣急敗壞地罵著:“媽拉個巴子,讓這鱉犢子又跑啦!”他抬圓了胳臂,啪地一下打了那偽軍一個大嘴巴子,邊用日本話罵著:“八個鴨鹿!三賓地心交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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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用日語罵人的話:“混蛋,打你嘴巴子!”

池宗墨用兩個指頭敲著窗玻璃,指一指腕上的手錶:“曹喪,我們要晚啦,快上車走吧!”

曹剛回到車裡,對丟掉這個千載難逢的機遇,氣急敗壞地說:“這條共黨大魚,又讓他活著溜啦!我一定下力量再把他逮回來斃了他不可!”

會議在“光園”召開。他們走進那個橢圓形會議廳時,離開會時間只差兩分鐘。會場周圍戒備森嚴,如臨大敵,無論什麼官階,一律要經過日本憲兵隊的特高科搜身檢查。直到這時與會的人們才得知是岡村寧次來保視察了,由不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屋裡鴉雀無聲,人們已按名位坐次就座,正在這時今井武夫挾著皮包走進屋來,一看見曹剛,馬上把他拉到屋角落裡,找一條長椅坐下,便急不可待地問他:

“曹喪,快告訴我,‘桐工作’有什麼進展嗎?”

曹剛這時正為失掉李大波心裡悔恨不迭,沉吟了一會兒,才裝出樂觀的樣子回答:“今井君,當然有進展。最近又要舉行新一輪協商哩,好飯不怕晚,你就撐好吧!”

“曹喪,你說實話,蔣先生今後到底打算怎麼辦呢?是不是還有誠意接著談?”

曹剛想了一下,便編了一套謊話說:“現在重慶方面把這件工作已完全交給李會督專職負責了,他手眼通天,能面見蔣氏夫婦,又無話不談,聽說他最近又去了一趟重慶,您可以找他直接問,比問我強多了。”

大廳裡響起一陣《君之代》日本國歌的音樂聲,隨後傳來帶有踢馬刺金屬聲的大皮靴橐橐的聲音,所有的腦袋都扭向門口,目光都注視著一個方向,這時人們才聽到一聲唱喏:

“華北方面軍總司令官岡村寧次大將駕到,起立!”

與會的人帶著驚訝的表情全都從座位上站起來。直到岡村在正位上就了座,隨著一聲“坐下!”的口令,人們才坐到短背靠椅上。岡村全副戎裝,腰間挎帶著天皇賞賜的大和佩劍,胸前掛著金光閃閃的一級金鵄勳章,佩著有絲穗的閃亮黃色綬帶,他正襟危坐,神態嚴肅,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摘下白手套,雙手交疊放到桌上,開始用生硬的只有權威人士才有的那種教訓人的腔調開始了他的訓示。今井武夫停止了和曹剛說話,來到桌前把岡村的訓詞用純粹流利的京腔翻譯出來:

“諸位!本司令官此次從中共的晉察冀、晉冀魯豫一路巡視,乃本人到職後,再次之視察也,經過我大日本軍掃蕩,我‘確保區’,亦即‘治安區’,東亞新秩序建設成績斐然,已把萬惡的共軍趕跑;雙方拉鋸地帶,經過日軍與皇協軍聯合掃蕩,多數已變為‘準治安區’,共軍也已銷聲斂跡,行在各位之戮力,功在帝國。……”

今井的翻譯詞故意在這裡停頓一下,示意大家應該鼓掌,於是這些大漢奸在省長和司令的帶頭下,噼噼啪啪響起一陣掌聲。接著岡村寧次聲色俱厲,揮著拳頭又講了一段極其嚴厲的話,今井又繼續把它翻譯出來:

“但是,共軍好像是臭蟲,雖然餓得挺癟,可是它依然僵而不死,一旦得到補充,就又繁衍起來,所以,我們對它絲毫不能麻痺。近來在保定城發生的許多事件,都說明共軍雖然經歷了我五次治安強化運動及‘五一大掃蕩’之鐵拳打擊,最近又蠢蠢欲動起來,諸位絕不可高枕無憂也!我建議,立即對全城來一次大搜索,一個共黨間諜都不能令其漏網!各位是帝國皇軍的肱股,務必在思想上明確,吾等不共戴天之敵,實乃共匪也。所以要繼續進行不斷的肅正討伐,取諦消滅中共地下組織,毫不容情!只有如此,只有日滿華提攜,合力剿共滅共,才能建設王道樂土,實現‘八肱一宇’①!”說到這裡,他已聲嘶力竭,這時由盤井中將帶領與會者喊了一陣口號,大會便宣告結束了。最後是岡村寧次對每個大漢奸的單獨會見。今井武夫為了“桐工作”還推薦曹剛晉見了岡村寧次。岡村很仔細地跟曹剛談了“桐工作”,並說:“曹君,繼續努力吧!”曹剛真是受寵若驚,他雙手垂立回答:

“總司令官閣下,請您放心,我的時候,一定不遺餘力地為京渝間的牽線工作出力,直到肝腦塗地,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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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這是純粹的日本口號,含意可解釋為“世界大同”。

岡村一一接見完畢後,是盤井虎二郎做為東道主,外請名廚師在光園內設晚宴盞母魑還儷ぁT詡唇�胂�氖焙潁�芨蘸鋈輝詡欽呦�戲⑾至稅�樗�K�橇┌ぷ拋�攏�芨盞蛻�囟園�樗�擔?

“我說老弟,你是怎麼搞的,你對我不忠實,完全欺騙,我今天在大街的一個路口人群中忽然發現了你的表哥李大波,哎呀,當初你不是說他被執行槍決了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哼,原來這小子不但沒死,索性在咱眼皮子底下折騰起來了!保定城裡鬧成這樣,讓大夥人心惶惶,還不都是他領頭乾的?”

艾洪水聽了曹剛的質問,真是驚得目瞪口呆,他萬也沒想到李大波又從老家逃回關內來,但他立刻就編了一套謊話說:

“這全是川島芳子那騷貨乾的,你忘了,你審到最後,還不是川島芳子和齊燮元把他要走了,至於他怎麼樣,我怎麼知道?!你去問他倆好了,你問我,大概是又想訛我吧?”

“嘿呀,誰要想訛你,誰是個這個,”曹剛伸出右手,做了個烏龜的手勢,“你那是八百年前的舊皇曆了,我不是跟你開玩笑,今天早晨八點多鐘,我的確看見了你表哥。”

“你眼沒有‘離疾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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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這是土話,意即看錯之意。

“放屁!他也看見了我,所以溜了。”

艾洪水一拍大腿,揮舞了一下手臂:“那就是說,芳子搗了鬼,沒有要了他的命,哈,這麼說,你有本事就在保定把他給逮著好了。”他嘴上雖然這麼說,可心裡一個勁兒打鼓。

“是的,我的時候一定下令全城搜查,我不信憑我曹剛就逮不著他李大波!難道他生了三頭六臂不成?!好吧,我調慕容修靜來,你們倆在保定城像梳篦子一樣,給我搜查一遍,來一次細網逮魚。看他還往哪兒跑!逮不著這個仇人,我死不瞑目!”

曹剛喝多了酒,是艾洪水把他從桌邊架起來的。他醉醺醺地說:

“老弟,我告訴你個秘密吧,這可對誰也不能說。逮著你表哥,我能得兩份獎賞,一份是岡村大將的,另一份是蔣總裁的,到那時候,我領到獎金,就分你三分之一如何?哈哈……走,這回你請客,咱們到八條①打茶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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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八條是保定解放前的妓院區。

艾洪水駭怕曹剛酒後失言,說出些犯禁的話來,趕緊把他架到汽車上,順著西大街,朝大慈閣那個方向,向穿行樓南的八條妓院書寓急駛而去。

臨時戒嚴在九點半鐘解除了。擠在人叢中的李大波,從汽車的窗玻璃處猛可地發現了他不共戴天的仇人曹剛,急忙穿過人群,躲進小衚衕裡,一直繞道穿行,朝西關外的思羅醫院那邊奔去。西關火車站因昨夜漕河鐵橋出了爆炸事件,今天的崗哨比任何地方都多。所幸的是,等他趕到那裡時,已經解除了戒嚴。今天他與曹剛的不期而遇,真是冤家路窄,使他既氣憤又提高了警惕。本來他這次來保定做敵工,因為怕跟這些過去熟悉的人碰面,才放棄了潛入敵偽的軍政機關從事工作,而改在底層隱蔽,萬萬想不到這次戒嚴卻意外地和曹剛又相遇了。他知道這會引起一場對他新的追蹤。他心裡一邊捉摸著這件事,一邊加快了腳步,朝思羅醫院走去。他找到黃浩長老,親自把藥品和器材裝上用柴草偽裝的大車,等車平安上了路,才去瞭解情況。他很快就從車站的敵工那裡探聽到這次戒嚴是因為岡村寧次來保視察的緣故。隨後他又趕到南關的教會醫務所,把要運走的藥品裝上車,拉到小清河的一處碼頭,那裡已等著一隻接貨的小船。那由敵工人員裝扮的船老大明著是來賣自織的葦蓆,實際上是來拉這批藥品和做炸藥急需的黑色染料。他跟那沿河巡邏站崗的偽軍已建立了內線關係,對他們開展了“黑紅點”記錄,同時又不時地給他們點零花錢,所以趁著沒有日本警備隊參加值崗,小船裝上貨物後,天沒過午,很快就奔向唐河,朝白洋淀駛去。

中午時分,李大波實在疲乏了,便在河邊的茶攤上喝著大碗茶歇息著,買了兩個燒餅,一小塊炸好的蝦餅,就著茶水當做午飯。今天他的食慾不佳,因為曹剛的影子總在他的腦際徘徊,使他心緒不寧。他歇了一會兒,便起身踅回南關。他是到無線電廠去聯繫秘密運輸無線電收發報機任務的。而這個無線電廠正好坐落在出產傳統特產保定鐵球的鐵球廠旁邊。

這是一個極其重要的使命。自從武漢失守以後,中共北方局分析敵人肯定會調用大軍進攻冀中,從那時起就動手設法搞無線電收發報機,以備在敵人進攻時有線電話不行了,就用無線電收發報機進行軍事指揮和聯絡通訊。這些器械是偷著從北平燕聲廣播電台運到保定無線電廠的。這都是電台中有抗日思想的技術人員和隱藏在那裡的敵工,自願搞來的。由於北平統治極嚴,只好由保定設法轉運。但是近來保定也查得嚴了,特別是對收發報機上的真空管,要是被敵人查出來,那就要按“資敵通匪”殺頭,運送這些零件是非常危險的,每次都要冒死去幹。李大波趕到無線電廠時,已是午後三點鐘。

在一間堆滿電機的裝配小屋裡,李雪和霍常合二位同志正在幹著活兒等他。

“哎呀,你怎麼才來?”李雪用棉紗擦著手上的油汙,焦急地問著,“可把我們急壞了,以為你出了事!”

‘嗐,臨時戒嚴了,把我堵在衚衕口過不來。”他壓低了聲音又說,“岡村寧次小子來了,這傢伙已經黔驢技窮,一定是來佈置‘掃蕩’了。”

霍常合吸了一口煙說:“咱們這一陣子折騰得也真不善乎,他敲山震虎,也得有點響動。”

“真倒黴,我今天碰上了當年逮捕我的那個日本特務曹剛,我估計他又要下功夫追蹤我了,所以,必要的時候,我可能要暫時迴避一下,不用惦念我。為了這個緣故,我想今天咱們儘量多運幾台發報機,除了軍區要配備,分區也要配備,過去咱們裝配得少了。”

“好,就按你說的辦,岡村來視察,你又碰上了曹剛,看來是要對保定加強監督了,所以我們趁他們還沒來得及佈置就及早把東西運出去,更保險一些。”李雪沉思地說著,“別看敵人為了支應東南亞的海戰已調走一些師團,可是對城鎮的鎮壓反而加強了,我們還是要躲避一下這陣鋒芒才對。”

今天最高興的是,他們絞盡腦汁想出一個運輸的新方法。前兩天李大波忽然想起他那當木匠的外祖父李樹行,他從小時就記住姥爺每次進城都是用豬尿脬當小簍兒打來油窗戶的桐油,提溜著回家來;有時姥爺打上一斤二斤的白乾燒酒,也用豬尿脬簍兒①裝回來。昨天他又看見一輛拉糞的糞罐車,車盤底下拴了一個澆軸用的油葫蘆,他仔細一看,原來也是豬尿脬簍兒做的。於是他們三個人輪流在幾個鋪子裡買來豬尿脬,關上屋門,便試驗著把零件裝進豬尿脬,紮緊口兒,又糊上膠布,浸在水中,看它漏不漏,是否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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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豬尿脬,即豬膀胱,解放前賣桐油或賣零打酒的燒鍋,多出售這物件當盛器,它相當於今天的厚塑料袋或塑料瓶。

“嘿,你看,成功了!一個水珠兒都沒進!”霍常合從一個水桶裡撈出一個豬尿脬,高興地舉著說。

保定城裡每天不分晝夜從四鄉川流不息般地湧進來許多拉尿和拉糞的花軲轤大車。中共保委會派了不少敵工每天扮作挑尿掏糞的苦力進城採購小件物品和蒐集敵人的情報,但為了把這批拆散的收發報機部件平安無誤地運輸出去,李大波臨時讓兩輛拉了半罐尿的大車,改成了糞罐車,那些敵工人員便不得不到各處去掏茅廁,到了黃昏,兩輛糞車總算裝滿了糞尿,李大波幫著他們幾個人把那裝滿零部件的豬尿脬埋進糨乎乎的大糞裡,便把這牲口車轟出了日本新開的小南門,這裡崗哨少,只有兩名偽軍把守著城門,容易混出城去。果然不出所料,李大波裝做出城去逛別有洞天的南關公園,點頭哈腰地給兩名偽軍遞上菸捲,就在偽軍對火兒點菸吸菸的當兒,兩輛糞車也來到了城門臉兒跟前。車把式故意拉住車拴,一隻手伸進“腰裡硬”皮帶,笑著問:

“老總,還驗良民證不?”

“走,快趕!臭死了,你打算把老子燻得背過氣去呀?!”

車把式擺擺手,兩輛糞車便從城門洞裡隆隆而過,出了城門,沿著大道,向十分區的武裝部隊和敵後武工隊控制的根據地駛去。

李大波在南關公園裡躑躅了半個多小時,見那糞車平安上路,便又從小南門進了城,趕往無線電廠去送平安信息,因為李雪和霍常合還在提心吊膽地等著迴音。

李大波進到小屋的時候,他倆為了解悶兒,正在就著一盤花椒水煮黃豆喝點水酒。見李大波回來,都放了心,鬆了一口氣,高興極了。

“來,這是山芋酒,沒勁兒,你也來一杯喝喝。”

李大波見天色還沒有黑下來,便坐在一個電滾子上,跟他們兩人守著那隻破肥皂木箱,喝起酒來。

這件運送收發報機的工作,每次都是李雪把貨從北平燕聲電台押運到保定,再由保定無線電廠的霍常合把貨接下來,他們不出頭露面,而由李大波幫著把貨設法轉運出去,這樣做是為了安全。

李大波因為興奮,喝下一杯水酒,吃了一點鹽水煮黃豆,天已黑下來,他怕紅薇惦記他,便起身告辭。回到淮軍公所街啟明成衣局,紅薇已把晚飯做好。她見李大波回來,高興地拍著手巴掌說:

“嘿呀,你可回來了,我的心又提溜到嗓口眼兒啦!”

李大波笑嘻嘻地拍著紅薇日漸隆起的肚子說:

“你把心放到肚裡,沒事兒!”

這是一座類似通州高升黑白鐵鋪似的鋪面房,門臉後面是連家鋪,飯桌便放在小天井裡。他們一起吃著飯,李大波又累又餓,狼吞虎嚥地吃下兩碗二米子乾飯燜豆角,便歇息下來。他躺在後屋的大板鋪上,閉上眼假裝衝盹兒,實際是思考著要不要把白天碰見曹剛的事告訴紅薇。

“喂,大波!事情辦得順利嗎?”

“順利。……白天有人來過嗎?”

“來過,肖英來過,是進城辦汽油來的,說過幾天還來。”

顯然,這成衣局已成了保委會的一個秘密交通站。

李大波坐起來,說道:“他沒帶什麼消息來嗎?”

“帶來了,他說過幾天就要突擊一下保定車站,讓日本人嚐嚐八路的厲害,所以讓你這幾天快去西關思羅醫院提貨。”

李大波的頭腦裡,一直襬脫不掉曹剛的影子,他覺著有必要把白天遇到的事情告訴她知道,以便從行動上多加防範,他便說:

“紅薇,我想了一路,還是不能不告訴你,今早我一出去就趕上了戒嚴,後來才探聽出是岡村寧次來保定視察了,看來,敵人在保定也要加緊戒備了,我們必須提高警惕。但是最倒黴的是今早我上西關思羅醫院,正戒嚴的時候碰見曹剛那小子了!”

紅薇聽了這話,渾身震顫了一下,急忙問道:“天哪,又是這個掃帚星!他看見你了嗎?”

“看見了。我們打了一個照面,他坐在汽車裡,那車因為戒嚴在馬路上停了一下,這時我也從窗玻璃裡看見了曹剛,他當時就下車要追我,我就鑽進人堆兒,穿過小衚衕跑啦!他才沒追著我。”

“哎喲,我的媽喲!真萬幸,跑脫了。嘿,這麼大的事兒,你怎麼一進門不說,這麼半天才告訴我呀?”

“我怕你緊張,本來不打算告訴你了,怕我一出門你就提心吊膽的。……可是想來想去,還是告訴你為好,省得咱們麻痺大意。”

紅薇的心緒一下子就紊亂了。她依偎在李大波的身邊,沉默了好久才說:“大波,我這些日子心裡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總擔心你要出事,果然,你今天碰見了曹剛,說實話,我真有點怕,說不緊張是瞎話。”

李大波認真地考慮了一會兒,才說:“我看不會。曹剛今天在街上發現了我,也不會馬上能找到咱這個成衣局,你別那麼嘀咕了,越嘀咕越害怕。倒是有一件工作因為光顧了運送收發報機和醫療器械,還沒顧上它,那就是咱還有一個任務,要去了解日本和重慶暗中談判的那個‘桐工作’,最近已在北平活動的冀原同志通過內線瞭解到,岡村選中的那個朱琛一去重慶就是八個月,杳無音信,後來送回來了又得了重病,閉門謝客,去年死掉了。這條線一斷,日本才風風火火地找了司徒雷登,然後又到集中營把理查德放出來,如今是派他在聯絡這件事……”

紅薇聽李大波說到這裡,馬上就插言,打斷了他的話:

“哎呀,這位傳教士怎麼又幹起這種政治活動了?”

“哼,你說錯了,這件事還幸虧是由他來搞,我們能從中搞到真實的情報,只是我要運完這批貨才能脫身去找理查德接頭……”

紅薇幾乎跳起來,她拍著手巴掌說:“為什麼非要等你去聯繫?難道我不能去完成這項任務嗎?大波,你是不是有點小看人,我敢吹牛,如果我去,完成的比你還要好。讓我去辦這件事情吧。”

李大波聽了很高興,便微笑著拍打著自己的腦袋說:“真的,這陣子忙胡塗了,倒把你這員大將給忘了!真該死!你主動請戰,好極了,我敢肯定你會攻破這道難關,馬到成功的。”

“那我什麼時候出發?”

李大波看了看,已經九點多鐘,馬上要宵禁了,“怕遇上搜查,你明天坐早車走吧,本來我碰上曹剛心裡挺堵得慌,簡直沒一點食慾了,你主動分擔了‘桐工作’的調查,使我心裡豁然開朗了,來,咱們快吃飯吧,早點休息,我今天馬不停蹄,整跑了一天,累壞了。”

紅薇早已經把飯做好,擺到木箱子上,李大波狼吞虎嚥地吃起來。保定市面上吃糧困難,糧店按人頭“配給”的口糧全是摻了花生皮子、觀音土的“混合面”,牙磣得合不上嘴。今天保委會就肖英來運汽油出城,給他們推了點新玉米麵捎來,紅薇給他做了白菜餡的大菜糰子,他就著蒜瓣,沾著老醋和炸辣椒油,吃得挺香,又吃得挺飽。

飯後他倆在小院裡坐了一會兒,便抓緊洗臉、洗腳,上床休息。紅薇躺在李大波身旁,很想跟他再商量商量去北平的事,可他已打起呼嚕來。她撫摸著他的胳臂,聽著他那有節奏又有韻味的鼾聲不由得輕輕地笑了起來。心想:“他真的累壞了,睡得那麼香甜。毛主席說,再用兩年時間打敗日本,這日子快熬出來了。……”隨後她又想著和王媽媽的見面,想著怎樣跟理查德進行這場重要的談話,她興奮得睡不著了。

門外的大街上,駛過逮人的警車,怪叫瘮人的警笛聲,一次一次衝進這成衣局的小院,這是多麼恐怖啊!他們這些在敵人心臟裡堅持戰鬥的人,又度過了一個漫長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