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囹圄
一
方紅薇坐四點多的早車,到達前門車站剛八點鐘。她匆匆忙忙趕到景山公館。自從那次送走愛彌麗和喬治去美國的珍珠港,她就再也沒有來過公館。轉眼間過去了好幾年。她站在門前,心不由得狂跳著。回想她十一歲那年從遵化飲馬河邊讓理查德騙來的時候,她還是一個任什麼事也不懂的山野小姑娘。那時在她的眼裡,這座有鎏金饕餮門環的紅色鐵門好像是張開的血盆大口,如今她看見那緊閉的鐵門,紅漆已經剝落了,失去了從前的氣派。她不知道這幾年發生了什麼變化,日美在太平洋開戰後,理查德的處境怎樣?她沒顧得上去打聽這些,如果這次她不是來執行冀中軍區城工部下達的這項瞭解“桐工作”任務,肯定她不會在抗日戰爭這樣緊張的時候來探望這個家的。
她冷靜了一會兒,收拾起她那些豐富的感慨,按響了她熟悉的那個門鈴。
大門咿呀地開了,愛狄站在門下,一看來人是多年失蹤的紅薇,他驚訝得倒退了兩步,呆了一會兒才勉強作出笑容說:
“二小姐,真少見,您這是從哪兒來呀?”愛狄趕緊關上大門,放低聲音神秘地問:“您可別怪我多嘴,聽說您參加了這個,”他伸出拇指和二指做成一個八字,“有這事嗎?”
紅薇聽後暗吃一驚,忙問:“你聽誰說的?”
他下意識地朝院裡看了看,嘀嘀咕咕地說:“聽那個一張口就‘媽拉了巴子’的姓曹小子說的,他不斷的來打聽您,我偷聽過他的窗根兒,其實他是打聽王媽的侄子王萬順,為了釣這條大魚,本來把王媽都辭了,這回又把王媽請回來,啊,二小姐,現在多危險,您回家來吧,洗手別幹了,盧溝橋那陣子,您可幹得不賴歹呀!”
紅薇只是聽著他的嘮叨,今天她甚至喜歡他這麼嘮叨嘴,因為只這麼一會兒工夫,她就從中得到不少消息,她故意不回答他的問話,便反問著:“愛狄!老爺起床了嗎?”
“嗐,別提了,剛六點鐘就讓那個姓曹的小子給炸呼醒了。”
“啊!是這樣!”紅薇驚歎一聲說道,她覺著愛狄對她有用,便掏出一些錢票塞到他手裡,“留著買雙鞋穿。……那姓曹的小子找老爺到底有什麼事呀?”
愛狄眉開眼笑地接了錢,更殷勤地提供情況,他搜索枯腸,忙不迭地說:“詳細的我不知道,自從老爺被日本人從濰縣集中營放出來,便跟姓曹的去了一趟重慶,從那以後,他就來得勤了,總跟老爺在一塊兒賊賊咕咕地嘰咕事兒。”
“噢!是這樣!”紅薇不由得驚歎了一聲,他們正這麼說著話,曹剛忽然從大客廳走出來,紅薇一個箭步,從愛狄身後趕緊溜進門房屋去,才沒被曹剛發現。愛狄一直用身子影著屋門,低頭哈腰地把他送走了。
“好險哪!這不是人造的狗食,一定是日本特務!”愛狄吐一口唾沫,惡狠狠地罵了一句,然後衝著紅薇說:“您還用我給老爺傳稟嗎?”
紅薇擺擺手,便直奔大客廳。
客廳裡,理查德穿著睡袍躺在大沙發椅裡,一大清早他被曹剛這位不速之客叫醒。本來應今井武夫的要求,派他倆近期赴渝,去開“桐工作”例會,可是曹剛突然來到,是向他請假商議推遲行期,他說:
“李會督,我的時候,是通知你一件事,我們偵察到一個高級共匪,跟您有點關係……”
理查德一聽“共匪”跟他有關,早已嚇得魂不附體,嘴唇發抖,聲音打顫地說:“什,什麼?跟我有關?……”“當然,據我們偵察,這個共黨份子原來成了你的二女婿,變成了蓓蒂丈夫,我向您解釋的是,我們近期就對這個人下手,不會影響到您的女兒”’曹剛解釋著說,“這小子事變那年逮過我,要不是保安隊長張慶餘想把我當一道菜獻給宋哲元,我的小命兒早讓這小子給槍崩了,哈,現在該我親手槍崩他了,一報還一報。”
聽到這裡,理查德才鬆了一口氣。
“所以,為了掏他的窩兒,咱們得延期一陣再去重慶。”曹剛最後這麼說。
“行,行,我完全同意……”理查德趕緊答應著。
曹剛得意地打著響手,快活地說:“好,那我就快去執行逮捕,您聽我的好消息吧!”
他站起身,握著曹剛的手,真誠地說:“謝謝你,密斯特曹,我非常感謝你不傷害我的教女蓓蒂。……我為你的成功禱告……”
曹剛終於走了,理查德輕輕地罵了他一聲:“瘟神,該下地獄的魔鬼!”便無力地倒在沙發椅裡,想起了他那個久未謀面的教女,想不到她投入抗戰,又嫁了一個共產黨的丈夫。曹剛帶來的這個消息,使他震驚。
就在他假寐的時候,紅薇輕輕拍響了屋門。他不耐煩地說:
“是愛狄嗎?我今天不舒服,無論誰再來,都說我不在。”“我不是愛狄,”紅薇回答著,“法賊兒,是我!”她邊說邊推門走了進來。
“啊,竟是你啊!”他驚訝得從沙發椅上跳起來,即使是耶穌復活,也不會讓他如此震驚。他睜大一對灰藍的大眼,喘息著說:“我的孩子,你沒碰到那個魔鬼曹剛嗎?”
紅薇趕緊安撫著他說:“沒有,我一看見他露頭,就躲進愛狄的屋裡了。”
“啊,我的上帝,保你平安吧,你來得正是時候,我這裡可以保護你的安全,這些年一直沒有你的音信,我始終在惦念你,哦,蓓蒂,你終於回來了,看你這身打扮,完全像個鄉下女人了……告訴我,你這些年的經過……”他站起身,沏了兩杯牛奶咖啡,遞給紅薇一杯,“孩子,看你這副瘦弱的樣子,你一定吃了不少苦頭,我可憐的孩子……”
紅薇給他簡單地講了這幾年的戰鬥生活,隨後她從手提包的底層夾紙板下拿出幾份油印文件和一本《論持久戰》,放到茶几桌上,對他說道:
“由於路上軍警搜查得嚴,我只能帶給您這麼一點文件,我知道您平時是看不到這些的,您看這一篇是《中國共產黨為太平洋戰爭的宣言》和《關於太平洋反日統一戰線的指示》吧,這是日本偷襲了珍珠港的第二天就發表的,中共中央和中國人民是絕對站在美國一邊的……”
理查德聽了這話,心裡頓時高興起來,他連連用那杯咖啡和她碰杯,這時,她關心地問著愛彌麗和喬治是否有消息,是否平安,理查德長嘆一聲,說任何消息都不通,還不知他們的死活。
紅薇看他那突然沮喪的樣子,便安慰他說:“您好好讀讀《一個極其重要的政策》和《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轉折點》這兩篇文章吧,這是毛澤東親自寫的,他斷言只要兩年就可以結束這場大戰,所以,您就只好等著那一天了,千萬別太難過,那光明的日子為期已經不算太遠了。”
“謝謝你,我的好女兒,在這個時候你來安慰我……我,這條命差點丟到山東海灘上,日本真是我們共同的敵人啊!孩子,我聽說你也是一個共產黨了,你可千萬要小心呀,日本人眼下最怕最恨的恐怕就是共黨份子和八路軍了,我想,你這次從根據地來找我,一定是有什麼事吧?”
“是的,法賊兒,我對您講的都是實話,請您也不對我說一句假話。我這次是受組織派遣來的,想了解日本和重慶的勾結,我已經知道您受日本軍部之託,到重慶去談判過‘桐工作”,我想問您,並且希望您能把那細節一點一滴的都如實告訴我,可以麼?”
直到這時理查德心裡才打了一個冷戰,他萬沒想到她會知道這件詭秘的事。他臉上顯出難色,下意識地遲疑起來。由不得想著:“這真應驗了《聖經》上耶穌說的話:‘你在暗處乾的事,必然在亮處露出來。’”
紅薇看出了他的猶疑和膽怯,便用人情味很濃的話語打動他。
“法賊兒,我瞭解您的難處,我更知道您不是甘心為日本服務,您不過是為了快點離開集中營才答應去幹這件事情,……”
紅薇的話,是那麼近情近理,說得又那麼溫柔動聽,一下子就打動了他的心。他竟然掉起淚來。這幾年不見,他的種種遭遇使他變得那麼感情脆弱,神經質,她索性更用感情進攻他。
“法賊兒,我證明,歷史也會證明,您絕不是那種願意為敵人服務的人,我們瞭解,是為了和敵人展開鬥爭,我相信您會幫助我。”
理查德忽然激動起來,他抓住紅薇的手,狂吻起來。
“我的好教女,你真能理解我的處境和困難啊,這些年,我真寂寞苦惱,沒有人跟我說一句溫情的話,我真的要孤獨死了,有些事,沒有人能商量,瑪莉整天吃喝玩樂,跟你完全是兩樣的人,啊,我全部都告訴你,都對你說——”為了說得周全恰當,他想磨蹭著多爭取一點思考的時間,便站起身,問著:“你還沒吃早點吧?來,我們先吃早點吧!”
他換了一身便服,拉著紅薇的手走進餐廳,他指一指桌上擺的一盤黑麵包,一點黃油和果醬,聳聳肩說:“沒辦法,今天只能用這點東西招待你,跟你小時候,真有天壤之別啊!”
因為有愛狄在旁邊站著,他們幾乎沒有說話,很快便吃完這頓早點,又返回上房。他把房門倒鎖上才接著剛才的話題說:
“我前後一共去了兩次重慶,據我暗中瞭解,武漢失守後,蔣光頭急於跟日本人談判,那以後在香港、澳門談了幾次,都因為雙方的條件差距大而沒有成功,特別是延安揭發了這些事,全國都知道了,蔣的威信大降,他也只好收兵罷手了。為了報復,蔣一共掀起三次規模很大的反共高潮,製造了平江慘案①,皖南事變,蔣對共產黨的殺戮,一時一刻也沒停止,他親口對我說的,他的心腹大患和最大仇敵不是日本而是中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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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1938年10月,日本侵佔廣州、武漢後,加進對國民黨政治誘降,國民黨為準備投降,便加緊反對中國共產黨,製造了平江慘案、確山慘案等事件,從1939年12月到1940年3月,蔣介石密令其武裝在陝甘寧、山西、太行進攻八路軍,掀起了第一次反共高潮,後終被八路軍勇猛回擊,打退了這次進攻。
紅薇打斷他的話說:“‘桐工作’目前談判的情況究竟如何呢?”
理查德揉搓著雙手,依然帶著害怕的樣子說:“我告訴你實情,你可一點也別露出去,蔣一再囑咐這要極端保密。自從我參加這個工作,情況大變,中央軍除台爾莊大捷以外,幾乎全是逃跑,廣大的戰場有八路軍、新四軍頂住,國際上又有了那麼多的變化,蘇軍已收復許多失地,在斯大林格勒地區被包圍的德軍已經投降,美英加聯軍在意大利西西里島登陸,第二戰場已經開闢,他終於在峨嵋山等上了這場戰爭將要完結。日本人著了急,現在是日本急於談判了。他第一次便告訴我,主要是以談判的形式,繼續拉著日本人,讓他抱著熱火罐兒,這次,不久前我又去重慶,正趕上他才從埃及回來,他是應約參加丘吉爾、羅斯福舉行的開羅會議①的,討論的是對日作戰問題,這次會議是絕對保密的,沒有發表任何消息,蔣已得氣候之先,他更神氣了,對我說:“這回我可算是吃了定心丸,仗讓中共去打,他們被日本消耗得越多越好,等大鼻子打過來,中國的勝利就算我的了,至於‘桐工作’,還要談下去,直到日本投降那天自然中止。他甚至還說:‘一旦勝利,國共戰爭一定是不可避免的,到那時,我還要藉助日軍替我維持治安,防範共軍對地盤的搶佔,哈哈,狄克,我打的是鐵算盤啊!’蓓蒂,你聽聽他多麼滑頭,這就是蔣介石!打了這六年仗,他沒聞到火藥味,坐在峨眉山,身不動,膀不搖,吃喝玩樂,享盡人間榮華富貴,居然成了海陸空三軍大元帥,真不愧他會使手腕,會動腦筋,哼,這個政治流氓!我們明天就到武官處,召集會議,跟今井武夫就具體條文咬文嚼字地細摳,無非是裝模作樣的去拖延時間,哄弄日本人罷了。啊,誰能想到這場氣勢洶洶的戰爭竟是這樣轉變的?得,就是這些,你可一個字別外傳,我們還是要謹慎從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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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1943年11月22日,召開了開羅會議,由丘吉爾、羅斯福、蔣介石討論今後對日作戰和處理問題,此會議保密,日本毫無所聞。
“您放心,我不會外傳,那我就告辭了,”她站起身剛想往外走,他把她拉住。他心裡一直想著曹剛告訴他去逮李大波的事,他猶豫著,不想把這件事暴露給她。他看紅薇依然很漂亮,一種自然美,使她具有女人的魅力,如果把她留在景山公館,讓曹剛這時把她的丈夫逮走,那不是又能實現他那個多年的夢想了嗎?他從在遵化飲馬河灘讓她登上那輛馬車時,他就有了這個打算,把她做為一個“東方美人”獻給美國的高級社交界,以便完成他對老穆德誇下的海口,現在,這個早已破滅的夢想,這時又蠢蠢欲動起來,重新回到他的腦際。為了抓住這個機會,他急忙拉住她的手說:“我的孩子,你好容易回來,你不要馬上就走,我這裡暫時還是一個避風港,你在家多住幾天吧,以後我這裡可以做為你避難的地方,起碼你過了這幾天……”
紅薇看到他臉上那種思緒紊亂的樣子,便叮著問:
“為什麼只躲過這幾天?!”
她用閃光的逼人的目光盯著他的眼睛,他低下頭去,避開她銳利的目光,她窺視出他內心處於極大的矛盾中,她更加緊逼問他:“您快說,那是為什麼?”
他逃避不了那嚴厲的目光,只好囁嚅著說:
“因為……你不是看到曹剛了嗎?他告訴我已偵察出你們活動的處所,馬上就去逮捕你的丈夫,他向我保證不逮捕你,所以我才勸你躲過這兩天,你會是安全的。”
她急得脹紅了臉,“您怎麼不早告訴我這個消息?”她說著馬上抓起那個小手提包便要走,理查德拽住她的手說:“給你一本書,你們也可以研究一下蔣的理論,他不像毛自己會寫文章,他是讓一個漢奸陶希聖代筆的。”紅薇看見那本藍色封面的書上印著《中國之命運》①,她就把它塞進手提包裡,慌忙說了一聲“再見!”便飛也似地奔出客廳,自己開了大門,幾乎是跑了出去。她本想到後院去看看王媽媽,可是聽到這個消息,她再也顧不上這些了。在景山後街,她跳上一輛三輪車,便直奔前門火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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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1943年,國民黨反動派為打擊人民抗日力量,發動了第三次反共高潮。是年3月,蔣介石拋出了反共反人民的《中國之命運》一書。6月,乘共產國際解散之際,指使特務假冒民眾團體:叫囂“解散共產黨”、“取消陝甘寧邊區”。7月,調集軍隊包圍陝甘寧邊區,準備閃擊延安。在國民黨操縱的三屆二次國民參政會上,通過了反共的決議案。由於共產黨及時揭露了蔣介石的陰謀,並動員解放區軍民積極準備保衛邊區,全國人民也紛紛反對,形成了廣泛的抗議運動,至10月,第三次反共高潮被制止。
下午五點鐘,紅薇便趕回保定。來到淮軍公所大街啟明成衣局門前,見門上的窗板沒摘,門上有把鐵鎖鎖著,她看一看門楣上釘的那個暗號——陰陽八卦沒有扯去,她知道李大波外出辦事還沒有回來,便開了門鎖,下了窗板,進了鋪子。
她到處查看著,沒有給她留條,東西也沒有任何變化,她一直懸揣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
她開始做飯,等著大波。這時有人拍門,紅薇開門一看是鄰居周嫂,她是來斂活計的,她替成衣局撩貼邊和盤扣絆。
紅薇看她生活艱難,給她加倍的手工費,鄰居關係很好。
“哎喲,王嫂,你們這兒成了空城計啦,幹啥去啦?這早晚才回來,王大哥也起五更走了。”周嫂聊閒天似地說著,“有活兒讓我做嗎?”
“有,等我給你拿,周嫂,先告訴我,我不在家這一天有什麼事嗎?”
“可多哩,光是保長帶著警察查戶口就來了好幾撥兒,說是要把在城裡藏著的八路都逮乾淨,這一下咱那房東寧慶福可來勁啦,這小子剛委任了日本宣撫班的特工隊長,勁頭大著哩,他一天好幾次上房往你院裡探頭探腦的。”
紅薇把周嫂的成衣手工錢算清,又給她斂了幾件,她樂顛顛地拿走了。剩下紅薇一個人,她由不得分析著周嫂帶給她的那些消息,又結合著理查德告訴她曹剛說的那些話,她心裡更加毛骨悚然,更加揪心扒骨地惦念著李大波。
天黑下來的時候,傳來一陣叫門聲,紅薇從小院走到前邊鋪面房,才聽出是按著暗號拍門的,她聽出是李大波回來了,便高興地開了門。他今早就出門,照例到西關思羅醫院和南關鐵廠去完成運裝收發報機和醫藥、器械的工作,又是跑了一整天,見到紅薇也已從北平平安歸來,非常高興。見紅薇正在剝白菜幫子,便奪過菜,放在菜板上,他把她抱起來說:
“親愛的,先別弄這個,快點告訴我,事情進行得怎麼樣?”
他把她撂到床上,他們倚著被摞,紅薇便向他敘述了會見理查德的全部經過和全部談話,李大波表揚了她,說她很能幹,很好地完成了任務,“明天我就去保委會彙報。”最後才說到還碰見曹剛的情形以及他說要逮捕李大波的話。聽到這裡,他霍地從被摞上挺起身,卑視地說:
“這小子別是到理查德那兒去吹牛吧?”
“也許,不過我們不能不重視理查德提供給我們的這個消息,小心為妙。”
“對。你說得有理,我來幫你做飯,”李大波下了板鋪,在廚房擇一棵保定的圓頭大白菜,苦笑著說,“我的手藝不好,只能幫你搭下手,唉,紅薇,我從東北帶來的錢還有一些,你一定買點有營養的東西吃,好保養你的身體,不然,孩子也發育不好。明天我要親自給你買一點豬肝和菠菜來,不能讓你光吃土豆大蘿蔔。”
他倆邊說話,便把飯做好。他們各忙了一天,每人都完成了那些秘密工作,他們覺得既神秘又神聖,而且帶著完成任務後的充實心情,回到家來能見到面,這便是他倆最感幸福的時刻。他倆全餓了,雖然是粗茶淡飯,吃得也很香。
飯後,李大波急於閱讀那本《中國之命運》,這本書他聽到過重慶的大力宣傳廣播,可是沒有真正看到書,他知道重慶藉著這本書的出版發行,曾經在兩個月前掀起過一次巨大的反共高潮,配合著武力進攻陝甘寧邊區,前不久才把這次進攻打退。現在看到紅薇從理查德那裡拿回來這本書,正是時候,他準備把這書裝在豬脬炮簍裡,再放進大糞罐車裡帶到保委會,轉送軍區敵工部,留做參考之用。
正當他埋頭閱讀的時候,紅薇聽見房上有一種聲音,她警惕地推一推李大波:
“喂,你聽,咱房上有人!”
李大波側耳靜聽,從屋脊上傳來了幾聲貓叫,他笑著說:“是貓!我說紅薇,你別總是疑神疑鬼,一驚一詫的好不好?
鬧得我都有點神經兮兮的了!”
“不,我確實聽見房上有腳步聲,”紅薇說著站起身,“讓我到院裡去看看。”
紅薇輕輕地開了門,躡手躡腳地來到院中。天空有些陰霾,乍一從屋裡出來,眼前一片黑黝黝的,什麼也看不見。但是,當她扭回頭來向北屋房脊上張望時,便看見一個黑影兒晃了一下。
“誰在房上哪?!”紅薇大膽地喊著,“快點來人,有賊!”
李大波一個箭步從屋裡竄出來,隨手在地上揀起一塊半頭磚,朝房簷那兒飛擲出去。
“哎喲!砍了我的腦袋啦,別動傢伙呀!”房上的人說了話。
“你是誰?為什麼深更半夜上我們的房?”李大波厲聲地追問道。
“哎喲!王掌櫃呀!你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嗎?”
“你到底是誰呀?”李大波追問著。
“你真聽不出來嗎?咱們是近鄰,我還是你的房東哩,寧慶福哇!”那人踩著陰陽瓦的屋脊,走到屋簷這邊來,笑嘻嘻地說:“白天你們都不在家,我有點棒子秸捂了,想攤到房頂上曬一曬,唉,這怎麼說的,你們還以為是招了賊,讓你們受驚了。真有點過意不去。”他一邊說著,一邊轉到靠西房山那邊,然後一縱身,跳到和這房山毗連的他自己的屋頂那邊去了。
紅薇一直站在屋簷下聽到那腳踩陰陽瓦片咯吱咯吱的聲音消失。理查德告訴她曹剛的那個消息始終在她的頭腦裡作祟,她的腦筋這時忽然生出不少的可怕幻想。她一進屋便奪下李大波手裡那本《中國之命運》的書,噘著嘴說:
“快別看這破玩藝兒了,咱們得商議點正事啦!大波,不是我疑神疑鬼,我看這寧慶福今晚上上房,絕不是為什麼曬棒子秸,八成是受了曹剛那小子的指使,前來探聽咱們的動靜的吧?”
李大波放下書,覺著紅薇說的有道理,便認真地說:“你的警惕性高是對的。”
“你知道嗎,周嫂今天給我講了好些有關這個寧慶福的事,他的外號叫‘算天星’。本來寧家是吃‘瓦片的’,可是自從他當了漢奸,掙了大錢,就不光指著出租房產了。寧慶福曾經投到齊榮的治安軍當了小頭目,後來又隨了柴恩波,在他手下當上了特工隊長,他急於立功,很想露兩手給日本人看。剛才他上房,等於給了我們信號,我們要提高警惕,為什麼要往他嘴裡送?依我看,咱們還是快找房搬家離開這兒吧,免得受他的監視。”
李大波認真地尋思了一會兒,才說:“自從柴恩波拉著隊伍在冀中叛變,很為敵人賣命,岡村一來保定,自然加緊佈置,守著這樣的反動傢伙,危險性的確很大。如果眼下不能馬上找到房,我們只好先回到保委會去躲避一陣,你看這樣行吧?”
“我看這樣比較穩妥。”紅薇點了點頭。
“紅薇,從現在起,你可以不收活了,”李大波又進一步思考著說,“把手頭的活計做完,咱就收攤兒。”
“你躺下歇一會吧,東跑西奔的太累了。”紅薇說著,給李大波脫了鞋。
李大波在板鋪上剛躺了一會兒,他那富有聯想力的思想,好像開了閘,發了水,他浮想聯翩,想了許多需要急辦的事,他再也躺不住,便翻身坐起,穿鞋下地。
紅薇關心地問:“怎麼又不睡啦?”
“不行,想的頭緒太多,要辦的事太多啦!躺不住哇!要緊的是,先把咱這個交通站的工作停了,省得工作受損失。現在天色還早,沒有宵禁,也沒關城門,所以我可以馬上出城趕到保委會,讓他們先別派人來咱這兒聯繫。等搬了家再來。”
“也好。……那咱小廈子裡那輛小車就先不取走了吧?”“是的,萬一今晚肖英要來,我正要迎上他,不讓他來了,省得出事兒。”李大波邊說邊穿了一身中式褲褂的短打扮,手提一個小包兒,真像一個小買賣人。他走出屋門,想起還要再囑咐紅薇幾句,便又返回來,拉著妻子的手說,“紅薇,我今天可能回來得晚一點,你千萬不用惦念我。到時候你就上門睡覺。”
紅薇吻著他的手,囑咐著說:“大波,你千萬要小心著呀,實在趕不回來,就在保委會宿吧,省得遇見日本兵的巡邏隊,再說夜裡過張登以後那段游擊區也太危險,聽說趁這亂勁兒,劫道的正鬧‘套白狼①’吶,不勒死也得活埋,你一定要小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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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套白狼”,即壞人躲在暗處,猛然用繩子套住人的脖子,然後拖住走,直至勒死。民間把這種人叫套白狼的。
他停下來,撫摸著紅薇的臉頰,又用二指和中指牽一牽她的鼻子,哄著她,做了一個拉駱駝的手勢,這是他從在天津轉盤村一見到她時,他就這樣逗她玩,為了安撫她,他連著拉了兩次,笑著哄她說:“我的小薇,你又編天方夜譚了,別胡思亂想,好好等著我回來。你這樣編下去,就要失眠了,我的愛,再見!”他在她的額頭上、面頰上、唇上吻了她,才走出門去。
二
曹剛自那次陪池宗墨去光園見岡村寧次,半路上意外地發現了李大波,雖然他當時下車追了一陣,可是怕誤了開會,他沒有追著。他對這次失之交臂的邂逅,真是惋惜得心痛欲裂。
他這一陣子,除了去北平見今井武夫,還扯著那件“桐工作”以外,因為正式受命於池宗墨的隨身秘書,便大部時間留在保定。他沒有帶家眷,寄宿在北城的池公館。前些時晚上他常出去吃館子,找女招待,到落子館、逛八條來消磨時間,自從這次岡村來過,他碰見了李大波,他就再也不把時間花費在尋花問柳上了,他整天到處奔波聯絡,拉攏實力,結合警察局、保安隊在保定城裡展開了尋訪和捉拿李大波的詭秘活動。
這天午後,剛下了班,他就奔到翠華樓去吃晚飯,叫了兩樣菜,喝了二兩酒,吃得酒足飯飽,他就登上一輛人力車,一路踩響車鈴,朝北城直奔保安司令柴恩波公館。
他是上次趁岡村接見,他當翻譯時才彼此認識的。那一次會後他就委託柴恩波搜捕李大波,這幾天不知道進行得如何了。現在他還把艾洪水和慕容修靜也調來,就住在城裡,天天到處閒逛,專找犄角旮旯去搜尋,總之,他猜定李大波依然躲在這省城,他就在這裡下笊籬,張網逮人。
他坐在車上,一邊打著飽嗝兒,一邊思謀著柴恩波這個人是不是那種吹大話、使小錢的人。為此他也下了一番功夫去了解了這位保安司令。人力車慢慢地繞過十字街頭,向北大街那邊跑去。
柴恩波公館這時正在大宴賓朋。上次岡村在保定視察,召開會議,會後曾單獨留下他接見。岡村對他勖勉有嘉,希望他再接再厲,把保定城裡八路軍的氣焰鎮壓下去。柴恩波得到這種榮寵,如同得到聖旨一般。其實,這柴恩波並不是什麼正南八北的軍人,不過是個青皮、混混兒。盧溝橋事變後,地方上很亂,有的成立隊伍打日本,但多數是拉桿子,都自立山頭,自封司令。冀中的老百姓用“司令多如牛毛”這樣的話來形容當時的戰亂現象。柴恩波就是那種“牛毛司令”,他打著“抗日”的旗號,拉了一夥子人,正趕上八路軍收編土匪隊伍,便混入了八路軍,擔任了獨立二支隊的隊長,他嫌官小,總想拉隊伍自立門庭。1939年2月20日,他趁八路軍和日軍展開鏖戰之際,一面與日寇勾結,一面又與國民黨特務分子聯絡上,便以國民黨委任的“冀察遊擊第一師”師長的名義,散發反共傳單,率部公開叛變投敵。為了邀功,他還扣押了二支隊的政委、參謀長和文安縣縣長及共產黨員一百多人。幸好趕上賀龍師長率領的一二○師來到冀中,在3月4日指揮七一五團和冀中部隊徹底平定了這次叛亂。由於做了大量宣教工作,柴恩波原來獨立二支隊的戰士和幹部,很快識破了柴恩波的陰謀,都紛紛掉轉槍口打擊叛軍。柴恩波見大勢已去,便帶著幾個親信和保鏢,趁夜幕降臨,倉皇逃往天津,投降了日寇,現在是保定市的保安司令。他對自己在齊榮手下,也頗為不滿,所以他成立了“特工隊”、“滅共班”專門蒐集八路的情報,向日本獻媚,邀功請賞,以便直接巴結上敵酋岡村寧次,達到向上爬的目的。上次曹剛委託他搜尋李大波的蹤跡,他就召集他手下的“特工隊”和“滅共班”下達任務,限期完成,他們在西關、南門,往張登去的大道上,都佈置了暗崗暗哨。他今晚請客,大排酒宴,就是犒勞這些特務兵痞,訟棍流氓,讓他們加勁進行搜捕李大波這項工作。
酒宴散後,屋裡清靜下來,柴恩波只留下寧慶福這個特工隊長,他附耳低言:“老寧,你先留一步,呆會兒有一位岡村的翻譯官曹剛先生來我這裡,我把他介紹給你,他要的任務很急,是日本華北派遣軍部指定逮捕的一個共黨份子,你得賣賣力氣,親自下手才成。”
寧慶福正要巴結柴恩波。他來時,順便在馬家老雞鋪買了兩隻新出鍋的滷煮雞,放在掛紅籤的蒲包裡,又買了兩瓶二鍋頭,還揣上二兩劫獲來的大煙土,便趕往柴公館去赴宴。
人走後,柴恩波哈欠連天,犯了大煙癮,便趕緊躺在床上吞雲吐霧地抽大煙。寧慶福這時才從內衣口袋中掏出煙土,獻寶似的放到嶄新的金光閃閃的大煙盤子裡。吸鴉片是敵偽高層人士的時尚,那些漢奸大官家裡差不多都擺著最新的煙具,以備招待客人。柴恩波一連吸下兩個煙泡兒,便來了精神,他端著煙槍說:
“老寧,你來一口嚐嚐,這煙土成色還不錯。”
寧慶福抽抽鼻子,聞著那股鴉片煙特殊的氣味,笑著說:“好香!真有口福,司令還有一口‘芙蓉癖’,早知道,我孝敬您這二兩煙土,您嚐嚐味道如何,往後我給您從禁菸局①去討換煙土,您嘗那味道真純正,多好!您抽的這是‘口外土’還是‘雲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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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敵偽時期設有“禁菸局”,實際上是專賣局,不僅公開賣鴉片,而且還在各城市開設“土膏店”,吸毒者可隨意進去吸鴉片,但當局規定禁止日本人進內吸用,以此限制日本人而貽害中國人。
柴恩波眯縫起他那牛蛋子似的大圓眼睛,笑著說:“我沒什麼癮,鬧著玩兒,嘿,老弟,我看你對大煙還真是個內行哪!”
“豈敢豈敢,不敢稱行家,只是在下家父做過這種生意,所以我略知一二罷了。這鴉片分為‘大土’與‘小土’。‘大土’中有‘公班’與‘刺班’兩種;‘小土’中,有‘白皮’、‘金花”和‘新山’三種。這‘金花’為土耳其產;‘新山’是波斯產。在咱們中國,則可分張家口、內蒙產的‘口外’和雲南產的‘雲土’之分。嘿嘿,算不得學問。”
他倆正閒聊著,廊下便傳來一陣噼啪的腳步聲,伴著一個嘻笑的聲音:
“嘿呀,柴大哥,我的時候,來晚了一步,讓大哥久等了!”
聽差慌忙迎接這位貴客,在頭前給他領路,讓進客廳。柴恩波放下煙槍,急忙站起身,連連作揖說:
“仁兄光臨寒舍,未曾遠迎,該死該死,請當面恕罪。”他轉過臉,把寧慶福介紹給客人,然後說,“這位就是池宗墨的隨從秘書和友邦的大紅人曹剛先生。”
寧慶福雙腳後跟一併,行了個鄭重其事的軍禮:“在下寧慶福,是柴司令手下的特工隊長,願聽曹先生調遣!”
曹剛伸出手,說了一句:“我的時候,別客氣。”
他們三人都落了座,聽差端上香片蓋碗茶,便退了出去。
主客經過一陣常規的寒暄,便進入了正題談話。“實不相瞞,”曹剛擠著耗子小眼兒,把他們掃視了一遍,說道,“我這次來,就是向大家催活兒來了,我上次佈置給你們的那名共產黨,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這人我已追蹤他五六年之久了,是一個共匪頭子,從‘一二九’鬧學潮,直到今日。他帶頭髮動了通州事變,我和殷長官差點兒死在他手裡,那天我忽然碰見他,哈,這小子原來又竄到保定來了,怪不得省城折騰得這麼兇。這小子是鐵桿老共,我肯定他沒有出城,就躲在咱保定城裡,所以還得麻煩二位鼎力相助。不知近日搜尋得有無結果?”
柴恩波拍一怕胸脯說:“不是我姓柴的吹牛,我跟共黨誓不兩立,抓他們是老資格了,保準手到擒來!”
寧慶福忙接著說:“我最近偵察到一戶人家,姓王,開了一座成衣局,男的整天東奔西跑不在家,女的支應著門臉,來人挺多,多在夜間聚散,他們租著我的房,我常偷著上房查看他們的動靜,最近我看見後院存有汽油,起碼是給老八那邊搗登違禁物資的。……這人很文氣,不像買賣人,曹先生,您找的那位姓字名誰?”
曹剛忙不迭地說:“這小子本姓章,搞學潮時叫李大波,後來鑽進殷汝耕的防共自治政府,化名叫葛宏文;在天津逮著過他一次,報戶口的名字叫王鴻恩,哼,共黨分子沒準名兒!至於相貌特徵麼……”他邊說邊伸手在西服的口袋裡,掏出一個羊皮的軟皮夾,在裡面來回翻了幾層,終於在一個小紙包裡翻出來一張二寸的照片,他高興地跳起身,拍著桌子說:“真是天助我也!還真找出來他一張舊照片,你看看,就是這副尊容,好幫助我搜尋搜尋!”
寧慶福接過那張頭相一看,也高興地跳起腳,拍著桌子說:
“嘿呀,天下哪有這麼巧的事,竟讓咱們碰上了!這人遠在天邊,可又近在眼前!他不是別人,正是我的那位房客啟明成衣局的王掌櫃!曹先生,我再問您,他是東北人吧?我聽他談話,尾音帶點東北味兒。”
曹剛樂得直顛屁股,一拍大腿:“沒錯,那就是他!好歹毒,又開起成衣鋪躲藏著啦!你看共黨狡猾不狡猾?!噢,我問你,那鋪子平時有多少人?”
“是一處連家鋪,有他內人跟一個傻乎乎的小夥計。”寧慶福一甩他那長長的大分頭,拍著胸脯說:“曹先生,您放心,這件活兒就交給我,保證幹得乾淨利索。他們已是咱繩子上拴的螞蚱了,他飛不了,跑不了,您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曹剛被這意外的收穫弄得太興奮了,他萬也想不到尋找了幾年的仇人卻如此奇巧地垂手可得,激動得在屋裡走來走去,然後猝然停下腳步,用權威的口吻說:
“柴司令!事不宜遲,我決定今晚就行動!給他來個措手不及。要知道,我的時候,這些年跟這號人打交道,深知他們狡猾得像狐狸,又像泥鰍魚,你以為抓著了,其實他又滑走了。咱們辛苦一趟,現在就去抓人,我也跟去。你看咱今晚有人手沒有?”
柴恩波吸夠了煙泡兒,躺在床上舒服得懶得動彈,便找出了一個遁詞兒說:“曹仁兄,您真是晚來了一步,弟兄們剛散,至於那麼著急嗎?我看明天也晚不了,既然已經找著了他的窩兒,這是甕中捉鱉的事,眼下沒有囚車,也沒有手銬腳鐐,我看明天再去掏窩兒也不遲。”
曹剛急如星火,聽了柴恩波的話,立刻就把那瓦刀臉拉長了,顯出不悅之色。寧慶福在一旁看個滿眼,趕緊替他的上司解圍:
“曹先生,咱們現在就出發,您跟我去,這是小活兒一宗,柴司令就不必親自出馬了,人多也怕打草驚蛇。您看這樣辦行不行?”
曹剛立刻就換上了一副笑面孔,他走到電話旁,叫了警察局值班室的電話,要他們立刻派一輛逮人的囚車,帶上鐐銬,趕到柴恩波公館。
不到一刻鐘,汽車鳴著怪叫的警笛,停在柴宅的大門前,曹剛與寧慶福跳上車,然後向寂無一人的淮軍公所大街急馳而去。
一送走李大波,紅薇就開始了懸心的惦念。她不時地看看小坐櫃上擺的那隻雙鈴馬蹄表,計算著時間,推測著他是否到達了保委會。正在她心緒忐忑不寧的時候,傳來了砰砰的敲門聲。砸得門板咣噹咣噹地響。
按照李大波出門時的囑咐,紅薇早早地上了成衣局的窗板,又把板門上了鎖。頭一陣敲門聲使她很害怕,挺緊張,心都揪起來了,接著又是一陣砰,砰,砰!她沉下心,仔細一聽,是一種叫門暗號!於是她以為是李大波回來,一陣驚喜,衝到院裡,奔到門臉的鋪面房,用激動得發抖的手開了鎖。當她打開兩扇小門,她完全愣住了。她半晌叫出一聲“哎呀,是你!”
門外站的正是李大波臨走時說的那位秘密的交通運輸員肖英。紅薇把他拉進來,隨手又關上門。她急切地問:
“肖英!你一路上來,沒碰見你李大哥嗎?”
“沒有呀,怎麼啦?”
“他傍黑出城去保委會送信,打算暫時先不讓你們來了,交通站得暫時關閉,咱這地方發現有人監視上了。咱們得趕快找房搬家。”
“噢!原來是這麼回事。”肖英是個二十歲左右體魄健壯的小夥子,只是下巴上有一個刀痕傷疤,有點破相。但他精神很好,十分果敢。他是保定城外清苑縣南大冉村的農民,村完小畢業後就參軍當了秘密交通員,他的任務除傳遞信息、偷著在交通要道張貼布告外,最近又擔任了往根據地運送汽油的任務。他聽了紅薇的話,又看見她那懸心的樣子,便安撫著說:
“嫂子,看把你急的!沒事兒,你放心吧,我跟大哥是走兩岔兒去了,再說,我是中午就出來了,順便到好幾個地方辦事兒,所以才沒有碰見我大哥。”
經肖英這一說,紅薇的心情才稍微穩定一點。
“肖英,這房東是個漢奸特務,我們決定搬家,撤了這個聯絡點,那你的貨怎麼辦?是不是今晚就運走哇?”
“是呀,我今晚就是來運這批汽油的。你看,我還在南門裡小梁山的燒鍋捎來一斤老白乾,預備著噴灑哩。”說著他提起一個黑磁釉的酒碡碌讓紅薇看。
“你還沒吃飯吧?肖英!”
“嘻嘻,還沒顧上喂肚子哩!”
“你稍等一會兒,有現成的烙餅,我給你攤個雞蛋,再煮碗掛麵湯,你好好吃一頓。”
“嘻嘻,嫂子,那就麻煩你吧,我自小沒爹沒孃,跟著叔叔,嬸嬸嫌我越來越吃的多,成天嘟囔沒錢給我娶媳婦,讓我自己刨食兒吃,我這才十六上就參了軍。唉,現在碰見大哥和嫂子,你們總是這麼疼我。……”他說不下去了。
紅薇看見他的眼裡閃著淚光,趕緊從瓦罐的穀糠裡拿了三個雞蛋奔向小院牆角的涼灶去做飯。不一會兒飯就做好了。肖英美美地吃完一頓飽飯,伸了伸懶腰,便站起身,向小院裡走。院子犄角,有一間小草廈子,那裡面用爛柴禾蓋著好幾個大酒罈子,裡面盛的不是酒,全是汽油。堵著草廈子,還放著一輛獨輪手推車。他是想把那四隻大酒罈綁到獨輪車上,今晚就運出城外,拉到張登保委會。
紅薇心亂如麻,隨著天色越來越晚,她出來進去,什麼也幹不下去。嘴裡不住地叨唸著:
“你大哥怎麼還不回來呀?”
“嫂子,你放心,他要是回來,也得後半夜了。說不定我還能在半道上迎著他。”
這時,噹,噹,噹!響起了敲門聲。肖英高興地說:“你看,咱正說著,他回來了!”便跑著要去開門。
噹噹噹,噹噹噹!一陣急似一陣的拍擊門板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震得很響。夾雜著喊聲:“王掌櫃,開門!開門哪!”
肖英把剛推出來的小獨輪車又塞進草廈子裡去,攔住了紅薇,低聲地說了一句:“這是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讓我應付他。”便走到鋪面房裡大聲問著:
“誰呀?有什麼事?”
“王掌櫃的,我是來取衣服的,快開門吧。”
門外傳來嘁嘁喳喳小聲說話的聲音。還沒等肖英開開門,兩扇板門便被槍托砸開了。衝進來幾條彪形大漢,一道手電筒的電光,射在肖英的臉上,緊跟在後邊的寧慶福看了看肖英說:“不是他,快到後邊的屋裡去抓人!”他們一群穿黑制服的警察黑狗子,衝到小院去。有兩三名警察很快跑進那間住屋,沒見著人影,寧慶福便抓住紅薇的胳膊,兇相畢露地吼叫著:
“快說,你男人哪?今天還見著,他上哪兒去啦?”
“他回老家啦!”
“放屁,今天下半晌我還看見他啦!”
“他就是下半晌走的!”
寧慶福掄圓了胳臂,打了紅薇一個響脆的大嘴巴,一道血漿從她嘴角里流溢出來。
肖英見紅薇捱打急了眼,馬上奔跳過來,揪住寧慶福要打他。紅薇瞪起眼睛,向他減著:“小狗子①,你個二嘎子,還不走你的!”肖英看見紅薇的暗示目光,才鬆開手,放開寧慶福,擠過人群,自己悄悄走出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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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這裡是她臨時編造的乳名,罵了他是支他趕快離開。
這時,曹剛才從最後一輛轎車上走下來。他本想坐在車裡等著警察們把李大波姿�偷閎家恢謊濤�拋�取?墒塹攘聳�捶種踴共患�訝舜�隼矗���蛔×耍�恿搜痰伲�閂芙�豪礎?
所有的電燈已經打開,又加上電棒子來回晃閃,屋裡院裡燈明如晝。他走進院來,一眼就認出了紅薇,他放心地舒了一口氣,知道沒找錯了地方。
“哈!蓓蒂小姐!我的時候,幾年不見,你還認識我麼?”
曹剛走到紅薇臉前,帶著貓玩老鼠的神態笑嘻嘻地說著。
紅薇對著曹剛的臉,怒目而視。她現在最擔心的,也是最恐懼的是怕李大波恰在這時回來,所以,她用暗示的目光,把肖英打發走,讓他跑出去,在路上劫住李大波,免得他再次被捕。因此,她不想在成衣鋪更多地耽誤時間,她知道,在這裡耽擱的時間越久,李大波被捕的可能性越大。於是,她兩眼瞪著曹剛,惡狠狠地罵著:
“又是你這個缺德小子,我怎能會不認識你,把你的骨頭挫成灰,我也認得出你來!你這個漢奸特務,沒一點中國人味,悔不該當初在通縣沒鏰了你!留下你這個禍根!”
當著寧慶福的面被紅薇這一頓破口大罵,果然使曹剛惱羞成怒。他掄起拳頭,用力地捶在她的乳房上,痛得她一陣鑽心。她一個箭步竄上,啪啪打了曹剛兩個響脆的嘴巴。把他的牙床打得直流血。兩名警察立刻竄上去,架住紅薇的胳臂,使她動彈不得。曹剛捂著發燒的臉蛋子,氣急敗壞地指揮著:
“給她戴上傢伙!把這瘋娘們押走!這是共黨的窩兒,你們給我好好地搜!”
正在這時,騰地一下起了火,草廈子竄出來的火舌有二尺多高。原來肖英惦念著紅薇,沒有離開小院,他躲在槐樹下,屋裡發生的事,他全看見了,他聽見曹剛發令搜查,他深怕有什麼文件被翻出來。他本來今天是來取那四壇汽油的,現在已取不走,他便鑽進草廈,把罈子裡的汽油倒在柴禾堆上,劃了根火柴就點著了。
夜來有風,火乘風勢,著得更快更猛,眼看就竄上正房的房山,滾滾的濃煙,嗆得這群警察掐扒著紅薇,從屋裡逃出來,曹剛也屁滾尿流地竄出屋子,他們奪路衝到門外,鑽進汽車,寧慶福急得跳腳,咧著大嘴喊著:
“快救火呀,我的房子,我的房要燒壞啦!”
沒人再理他的喊叫。曹剛來到門外,他下令留下兩名便衣特務在這裡“蹲坑”,等著李大波回來,然後指揮著一輛囚車和他乘坐的轎車,一直開向柴恩波在提法司街的保安司令部去了。
周圍的四鄰,被大火都驚醒了。這些鄰居,為了保護自家的安全,都出來端著盆潑水救火。寧家院裡那些鐵哥們還沒散淨,也提著水桶前來滅火。寧慶福用哭腔減著:
“水會,快叫水會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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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水會,那時的保定,消防隊極少,民間多組織滅火隊,這種組織老百姓稱水會。預備點太平水缸、小鐵筒、沙袋,滅火的力量不強。
肖英趁著大夥忙亂的當兒,他溜出了成衣局,在黑暗中,他看見門外的淮軍公所大街上有兩個賊頭賊腦的人在走動。他明白這一定是敵人佈下的陷阱,暗哨,這時他才理解了紅薇剛才罵他讓他快離開的意思:是讓他快去迎上李大波,不要讓他掉進這個陰謀陷阱。他心裡升起一團緊張,就著還沒關城門,趕緊奔向小南門出了城關。
肖英剛才眼看著敵人把紅薇逮走而自己卻束手無策,他心裡異常痛苦難過。他一邊流著淚,一邊用眼睛巡視著田野上大道和小道上的行人,藉著剛升起的下弦月的月先,搜尋著李大波的影子。他明白他的任務是把他劫住,不讓他再回成衣局。
天完全黑沉下去,光禿禿的田野顯得那麼荒蕪蒼涼,又那麼寂靜得瘮人,只有大道上時不時地開過日軍的巡邏車,刺眼的前照燈掃過漆黑的原野,更增加了這漫漫黑夜的恐怖。
……
肖英一路上幾乎是盯著每個行人,怕漏過李大波,好容易走到保委會,天已麻麻亮。保定城裡的秘密交通站暴露,人又被捕,這是出了大事。肖英急急火火直奔丁德新書記的那個農家小院,他要馬上去報告。
一進門正看見李大波坐在屋裡跟丁書記談話,原來書記怕天太晚,路上出差錯,沒放他走,留他住下。肖英一看見李大波,顧不得說話,張開大嘴,“哇”的一聲哭嚎起來。
李大波的臉色“刷”的一下變了,心也跳起來,他意識到保定城裡出了事,丁德新也很著急,申斥著說:
“別總哭,快說,到底出了什麼事?!”
肖英這才泣不成聲地說:“是姓曹的小子把我嫂子給逮走了,他本來是想逮我大哥來的,嗚嗚嗚,……”
這不幸的消息幾乎使李大波驟然昏暈過去,他“哎呀”一聲,跌坐在一張木椅裡。呆了好久他才說:“這一回我警惕性太差了,還不如今天傍黑我帶著紅薇一塊兒出城躲躲呢,唉呀,我的疏忽,鑄成了大錯!”他說著,不由得捶胸頓足,又用拳頭敲打腦袋,悔恨莫及。
丁德新書記思索著,勸慰著說:“大波同志,千萬彆著這麼大的急,看把你急個好歹的,我想,咱們抽一部分武工隊,設法去營救一下紅薇同志吧。”
李大波掉了眼淚,他說:“我真擔心她怎麼受得了那牢獄之苦,最糟糕的是,她還懷有身孕……”
肖英在一旁催促著說:“行,我去,我算一個,這一回我們給這些鬼子漢奸來個劫大獄。”
看見李大波那麼痛苦的樣子,肖英寬慰地說:“神保佑,幸虧你昨晚宿在這裡沒回去,不然也落入敵人手中了,……”
李大波拉住肖英的手,又掉起淚來,他泣不成聲地說:
“我寧願自己坐牢,也不願意紅薇被捕啊!”
丁德新去找武工隊商議如何進城營救的事,肖英便低聲說:“大哥,你放心,我們常進城去折騰,也去給漢奸下矇頭帖子,掏窩兒,這點事兒我跟手槍班就幹了。不讓去,我們偷著去。”
這時李大波收起心酸的眼淚,鼓眼暴睛地用拳頭敲擊著桌子,咬牙切齒地說:
“曹剛!你這個漢奸賣國賊,你等著,有一天我非得親手逮著你不可!你認賊作父,下此毒手,真是太可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