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盟誓
一
李大波和魏志中回到北平後,楊承烈就通過黨內的交通員捎信來,叫他們稍微休息幾天,到北城王大人衚衕一處高門樓的住宅去找他。做為國民黨蕭振瀛軍長(他當時還兼任天津市市長)的“副官”,他隱蔽在蕭公館。有這層公開職務,他才從商震師長手下一個旅長那裡租借來這套宅子。這無疑是塗了一層保護色,避免了不少軍警憲特的釘梢,比較安全。李大波對這裡並不陌生。去年“一二九”鬧學潮運動前,為了佈置這次大規模的遊行示威,李大波就曾親自用洋車把剛下火車的領導人劉然同志拉到這裡,以祝壽為名參加了那次秘密集會。
楊承烈這次依然是從天津趕來。他仍舊住在蕭振瀛在金鋼橋北的公館裡,他以副官身份,時而陪著蕭振瀛軍長到郊縣視察駐軍裝備,也偶爾到正加緊施工的蕭家花園去監工。這是蕭軍長在國難當頭,敵兵壓境時刻,為他母親做八十大壽蓋的。
楊承烈穿一身筆挺的緊身軍裝,腰繫武裝帶,腳穿帶踢馬刺的高靿皮靴,留一撮何應欽式的日本仁丹胡,儀態威武,儼然是國軍的一位高級軍官。
北平的街頭依舊非常熱鬧,人們陶醉在綏遠兩廟收復的勝利歡樂中,街上還時常有許多團體和青年學生在慶祝這次空前大捷。除此以外,酒樓依然吆五喝六地划拳行令;戲園子裡還是唱著《殺子報》和《馬寡婦開店》;影院上映著美國影星賈力古勃和肉彈女星瑪麗蓮·夢露的香豔影片;店鋪的櫥窗,依舊燈火輝煌、閃著珠光寶氣,一點兒也看不到戰爭的痕跡。
李大波和魏志中,身穿三十五軍的軍服走上街頭,那副昂揚的軍人氣魄,早就受到學生的喝采。特別是李大波的臂腕還挎著繃帶,更受到青年的尊敬,這些人尾隨著他倆,不時扔給他們一串串用縐紋紙做成的花束。要不是因為李大波的傷口化膿,住了十來天陸軍醫院去開刀取彈片,楊承烈又臨時有差遣,他們早就應該見面了。
他倆先後都趕到這所公館,冀原也從西城闢才衚衕的洋車廠趕到了。緊閉了大門。他們跟著楊承烈到最後一進院子去開會。因為那兒有一道小小的後門,遇到意外,可以從這裡逃走。前院是駐機關的機要秘密和交通員辦公的地方。
在地下狀態,特別是經歷了兩次血戰,在敵人密佈的白色恐怖下見面,是何等的艱難和寶貴啊!他們四個人,抵著頭,擁抱起來!他們彼此看著,含著眼淚微笑,嗓子裡哽咽著,卻說不出一句話。有千言萬語,都在這默默的不言中盡情地渲洩出來了。多少的問候、互道珍重,都浸潤在這重聚的無言之中了。
呆了好半天,這四條眼含熱淚的強硬漢子才恢復了平靜,坐到八仙桌旁的椅子上,一起喝著茶水,談著工作。
他們先談了一陣在李大波返回北平住院期間發生的張學良、楊虎城兩將軍發動的“西安事變”的兵諫事件。
“張學良終於不想再當他那‘不抵抗將軍’了,他要在全國人的心目中,恢復他的名譽。蔣介石正在你們在錫拉木楞大廟浴血奮戰的12月8日,飛抵西安。9日那天,正趕上西安的學生舉行‘一二九’週年紀念遊行,蔣非下令鎮壓不可。同時又命令張、楊執行他頒發的對紅軍的總攻擊令,到蘇區去‘剿共’,所以張、楊才在12月12日清晨,發動了這次事變,提出停止內戰、槍口一致對外的八項主張,逼蔣抗日。”
“現在要警惕的是何應欽①這個親日派,他已下令,轟炸西安了。”李大波插言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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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何應欽:中國最大的親日派,曾任國民黨政府北平軍分會代理委員長,與日本華北駐屯軍梅津美治郎於1935年7月6日秘密簽訂喪權辱國的《何梅協定》,整個抗日戰爭期間,曾擔任國民黨軍政部長等要職。著名的抗日愛國將領吉鴻昌將軍即為其所殺。
“不過,我們黨中央已飛速派出周恩來、秦邦憲、葉劍英的代表團,去妥善解決這次事件,今晚已有消息,得到和平解決了。何應欽這小子想借機炸死蔣介石,發動政變,於亂中奪權,近而實行親日的政策,這一陰謀,不僅已經破產,而且使他自己暴露無遺。”楊承烈吸著煙,慢慢地說道,人們都輕鬆地呼吸了一口氣。“張、楊的兵諫,對中國的現代史,影響必將深遠,起碼讓蔣介石在國難當頭的此時,暫時放棄了‘剿共’,同時在全國人民面前,也不得不表示抗日了。這就是歷史的功績。”
“我可是個老粗,”魏志中憋得大臉通紅,氣忿忿地說,“我就不明白,蔣介石那麼可恨,光‘剿共’不打日本,留著他幹什麼?給他一顆黑棗兒就完蛋啦,幹嘛咱周恩來還去保他那條狗命?”
他這天真直爽而又幼稚可笑的話語,使楊承烈和李大波都忍不住地笑了起來。
“的確,有些人也有你這樣的想法,”楊承烈說道,“這樣很乾脆利索,而且可能消滅了未來的後患。但是,目前蔣介石受英美兩國的支持,還有很大的政治、軍事實力,如果把他殺掉,一定會引起剛剛平復下來的軍閥混戰,那麼日本就可以於亂中各個擊破,抗日便形不成一隻拳頭,所以,在目前保住他這條命,逼他停止‘剿共’,進行抗日,這是現階段歷史的要求。”
魏志中撅著嘴,點著頭,依然脹紅著臉低下頭去,看他那副不以為然的樣子,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想通了。
“好,咱們說咱們自己的事吧,”楊承烈收斂了他臉上的笑容,變得嚴肅起來,“冀原同志還留在北平專搞學運。有變動的是我、志中和大波。這一次黨把你們倆從綏遠抽調回來,是為了加強平津一帶的兵運工作,具體地來說,就是深入到通縣殷汝耕①的‘冀東防共自治政府’的保安隊裡去,提高這部分人的覺悟,使他們不為日本當漢奸,調轉槍口。我們已得到最可靠的情報,日本已得到殷汝耕的特許,竟在這‘非武裝地區’要修建一座日本飛機場。想想看,通縣距離北平只有20公里,這不就是日本在通州建立的進攻北平的橋頭堡和軍事基地嗎?所以,黨決定堅決催毀這個基地。步驟是這樣,我和志中先到通縣打前站,做些開闢工作,大波先深入二十九軍,協助在軍中隱蔽的黨組織,做宋哲元的思想工作和廣大士兵的工作,個別的時候,到通縣兼顧著幫幫忙。我說的任務,你倆聽清楚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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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殷汝耕(1885—1947)漢奸。浙江平陽人。日本早稻田大學畢業。早年在軍閥間進行投機活動,後投靠國民黨親日派黃郛,1927年以國民黨政府駐日代表名義,代表蔣介石與日本帝國主義勾結。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先後參加簽訂賣國的《淞滬停戰協定》和《塘沽協定》。1935年11月,在日本帝國的指使下,製造冀東事變,成立偽冀東防共自治政府。抗戰勝利後被捕,1947年槍決。
他倆同時都點點頭。彼此對看看。
“好,我和志中這一兩天就出發,”楊承烈說,“大波,你儘快就到宋哲元的軍部去,我已通過三十七師旅長何基灃和二十九軍副參謀長張克俠同志,向他做過推薦,他答應了。”
“好吧,我收拾一下手邊的工作,馬上就去。”
“不過你胳臂上的傷口還沒癒合吧?”
“沒有什麼危險了,不要緊。”
他們三個人,在準備出發的這幾天,都暫時住在北方局秘密機關的這所公館裡。李大波和魏志中各住在西廂房的南北小屋裡。李大波回到小北屋收拾衣物,心裡有些躊躇不安。他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在去二十九軍之前,要去看一看紅薇。自從在綏遠前線她去勞軍的那個迷人的月夜一別,他的心裡始終晃動著她那張美麗純潔的面影,只要他稍微一閒下來,她就立刻出現在他的腦際,一想起這個充滿山野氣息的小姑娘,他心裡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激情。他現在終於明白,他偷偷地、不知不覺地愛上了她。他從她那羞紅的面頰,放光的眼睛,見到他時的那種富有青春魅力的歡愉表情,她那抑制不住的孩童般的撒嬌,他知道她早已愛戀著他。這是他最害怕的。理智告訴他,他們之間不該發生這種關係。理由是:國難當頭,他又擔負著黨的重要使命,應該竭盡全力工作,而且時刻都有生命危險;其二是,他們年齡懸殊,她才是一個由孩提向青春少女階段邁進的大孩子,如果自己有個好歹,或被投入敵人的監獄,或不幸而犧牲,那不是害了她嗎?……這是他心裡的一種聲音,但是還有一種心聲——那是一種強有力的願望,他希望見到她,希望跟她相對地坐一坐,在野地或是公園裡跟她散一散步,他那就會有一種安定感,不像心裡長著草似的那麼荒涼,紊亂!
“喂,你在那兒發愣做啥哩?”魏志中從南頭屋裡走過來,見李大波躺在床上兩眼直直地望著天花板,便用很大的聲音把他從憶念中喚醒。“大波,說實話,我多想讓你跟我們一塊去呀,到這個大漢奸手下去搞保安隊,這工作可夠難做的,你說是吧?”
“當然不會那麼容易,”李大波從板鋪上坐起來,用涼水洗了一把臉,搖搖頭,好像是要趕跑他剛才頭腦裡那些矛盾叢生的念頭。“不過,有老楊呢,他是非常有經驗和能幹的。”
“我還是歡迎你早去,咱們在一塊兒呆熟了。”魏志中坦誠地說。
“好吧,我也很願意早去。”
魏志中握住李大波的手,高興地說:“太好了,你什麼時候去見宋胖子?”
李大波知道魏志中說的“宋胖子”,就是宋哲元軍長,便說:“明天。”
第二天李大波起得非常早,吃罷早飯他到上房北屋跟楊承烈告別。正好碰見他和冀原跟王淑敏在交談工作。
王淑敏一見到李大波,她那蘋果似的圓臉,立刻露出格外的驚喜。“哎呀,你,我們前方的英雄回來了,能不能給我們做一次收復兩廟的報告?”
李大波遲疑了一下。“我還要去聯繫一件重要工作……怕時間來不及……”
王淑敏高興地跳起來說:“我們不急,等你聯繫好那件事,再給我們做報告也不遲呀,好飯不怕晚。”
“我現在恐怕不宜在公開場合多露面。”李大波婉轉地加以拒絕。
“不,”王淑敏更加興奮地說,“咱們不召集很多人聽,只在陸教授家的讀書會,就那麼一點人還不行嗎?”她毫不放鬆這次邀請,扭過頭對冀原說,“冀原同志,你答應我們這個請求吧?好,那你就給他下指示。”
對於這個學聯幹部頑強的執拗,他們都相視而笑了。冀原笑著說:“大波,你就答應吧,我支持。”
李大波只好說:“下個星期日午後三點,可以了吧?”“好,一言為定。”王淑敏晃動著她那齊耳的短髮說,“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李大波和人們握握手,走出屋去。王淑敏追出屋來,拉住李大波的袖子,低聲地問他:
“要不要我把你從綏遠回來的消息告訴紅薇?要知道,她整天在為你的平安祈禱呢!”
他的臉感到一陣燒灼,他覺著自己的臉一定紅了。他趕緊支吾地說:“可以可以,”便快步走向前院去了。
二
李大波拿著楊承烈的介紹信,先到何基灃旅長的家去聯繫。何旅長非常熱誠地接待了他。得知李大波剛從綏遠前線回來,便熱切地詢問了有關戰場的情況。李大波介紹得很詳盡,說得生動具體,連敵人反穿羊皮大衣偽裝羊群夜襲、以及我軍也以其道攻擊敵人後路的情節都說了。何旅長聽得入神,連連稱讚。他揮著手臂說:
“對,你們這一仗打得好,只可惜宋明軒①對日本人總是抱著幻想。日本,不是天兵天將,說日本不可戰勝,那是自己嚇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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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即宋哲元,明軒是宋哲元的字。那時的人,如關係親近,多以字相稱,而不以名相稱。
這次談話,李大波給何旅長留下了很好的印象,還問了李大波不少關於他個人家庭、學歷、經歷等情況,他們還交談了許多有關時局的看法。他覺著李大波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是屬於學識淵博、思想激進、經驗豐富而又年輕有為的中共黨員。何旅長留他在公館吃了飯,便又陪他去見副參謀長張克俠同志。由於何旅長事先給張克俠參軍打過電話,詳細地彙報了情況,所以他們一到張公館,門衛馬上就對他們放行。
張克俠在小書房裡接見他們。那是一串五間房子裡最裡邊的一間小房子,中間要經過幾道門鎖。這裡是張克俠同志和黨內同志進行秘密談話最保密又最保險的一個地方。放文件的一個立櫃後面,有一道偽裝的暗門,可以進到一處夾壁牆裡。
張克俠最近在極秘密的情況下,見過一次劉少奇同志,他們就國際國內的許多問題交換過意見。他是共產黨內頗有修養和實力人物。他跟李大波一見如故,他倆像噴泉、像汩汩的小河那樣暢敘了很久。“我覺得你還是留在軍部為好,當我的副官或當宋軍長的副官,都無不可。”最後,他拍拍李大波的肩膀,笑笑說:“我真高興來了你這樣一位年富力強的生力軍,跑跑黨內交通,太方便了。這要求我早就提出來過,只是眼下才落實。咱這裡黨的力量不算薄弱,多數都隱蔽在軍隊的中下層做工作,你以後熟悉一下就知道了。”
從此,李大波便留在軍部,不久便留在宋哲元身邊做了副官。那時,二十九軍軍部常設在河北省中部的一座縣城——河間城裡。自從南京政府為了適應日本的要求,成立了冀察政務委員會,宋哲元便常住在北平的旃檀寺軍部。李大波便經常隨宋往來於這兩個地方。
李大波第一次見宋哲元軍長時,是在旃檀寺軍部的一間小型地圖室裡。他穿一身布料軍裝,一對雙皮臉的布靿鞋。臉色微黑,眼睛圓大,生性沉默寡言。給李大波的感覺是外表的形象頗似他的老上級馮玉祥將軍和吉鴻昌將軍,但精神狀態卻比那兩位將軍顯得理智和冷峻。
這處地圖參謀室,是為了軍長就近查詢的方便而設置。佈置簡單,外間是辦公和談話的地方,內間才是地圖室。一面大牆上,張掛著百萬分之一的河北省全圖,另一面短牆上,張掛著五千分之一的北平市及其周圍地勢的全圖,以紅筆勾畫出日軍駐地、動向、兵種、兵力及部隊序列;以藍筆勾畫著二十九軍的情況。另剪成許多紅藍紙的小三角旗,以大頭針當旗杆,寫上部隊番號,分別釘在駐地的圖紙上。在屋內中央擺著一張大條案,鋪著北平四周的詳圖,用兵棋隊標擺在部隊位置上,能隨時按情況變化而移動。李大波後來有一段時間就是每天到這裡來上班,並且根據情報,將部隊移動、變化情況,進行標註與調整。宋哲元軍長只要在北平,他就必來這個小小的地圖參謀室,站在地圖面前全神貫注地研究敵情變化和部隊調動。從他的全部表情上,可以十分清晰地看出他的心情和戰局的變化,是那麼息息相關,密不可分。自從他在察哈爾被日軍逼得不戰而退以來,隨著華北局勢的日益惡化,以及和南京、日本方面的棘手周旋,使他的憂慮神態和心身交瘁的疲憊,越發顯現在他的眉宇間。本來他就鬱鬱寡歡,現在就更不願意說話了。
宋哲元的記憶力很好。頭一天一見面,他端詳著李大波,就操著山東樂陵口音說:“我認識你。”那還是前三年抗日同盟軍被日、蔣圍剿解體在張垣的時候。宋哲元從北平趕去接任察省主席,併為馮玉祥下野回泰山隱居送行,就在‘吾愛廬’他見過吉鴻昌精明強幹的這位貼身副官。這次又知道他不久前曾跟隨傅作義當過副官,並親臨兩廟前線作戰,至今還帶著尚未完全癒合的傷口,所以對他印象頗佳,加之是他的副參謀長張克俠所推薦,更多一層關照,就把他留在自己身邊做隨從副官了。李大波經常跟著宋軍長參加各種機要會議,更因為他能博覽強記,對條約、協議的款項、條文記憶準確稔熟,能及時提及軍座備用,所以更成為一時不可或缺的得力人員,軍長就讓他搬到自宅的客房裡去,以便隨時聽從差遣。當他初步地熟悉了這個新的棲息地的環境、工作、人事關係以後,他才騰出時間來去赴王淑敏邀他到陸教授家的約會。居然從綏遠前線一回來他就打定主意絕不繼續他與方紅薇的戀愛關係,並且儘量用工作來消磨工作以外的時間,但一想到馬上就要見到這個美麗純真的小姑娘,他仍然是那麼動心,那麼心情紊亂。
景山公館今天提前吃晚飯。為了這個原因,免去了從來沒有中斷過的下午四時的茶點。
自從爆發了西安的張楊兵諫事件,最為著急的是理查德·麥克俾斯。他不顧剛從綏遠龔斯德處歸來的風塵僕僕,經過和詹森大使的幾次商量,又決定馬上趕往南京去看望他在美國威斯禮大學的老同窗宋美齡。無論是從美國的遠東利益和中國的利益考慮,當此日本急劇推行獨佔中國的大陸政策的時機,他感到他有義務親自飛往首都去勸說這位第一夫人,應該火速奔向出事地點救援這位中國現政權的執政者。他提前預訂了泛美航空公司的飛機票,決定今晚六時起飛,所以晚飯在4點45分鐘準時就開飯了。
今天是星期日,理查德並沒有因為要出門遠行,就耽擱了做禮拜。上午9時他冒著嚴寒的北風,趕到王府井八面槽天主教的“聖母昇天堂”對面的基督教愛斯理堂做了佈道和祈禱。去年這時,正是“一二九”運動爆發,理查德為了平息這場烈火的燃燒,還曾請來他的“主內兄弟”、日本佈道家賀川豐彥來講授“愛仇敵”的課題。但是今年日本的侵略鐵蹄已經越過中國的長城各口,踏進了華北,他感到再像去年那樣,他不僅要遭受抗日情緒越來越高的中國人的強烈反對,而且那也違背了美國的在華利益。做為這個遠征海外、被讚譽為“無任所”大使、流動哨兵的他,思考這些和為此而勞碌奔波,是責無旁貸的。當然,“西安事變”對他來說是太突然了,猶如在他頭頂上響起了一聲晴天霹靂。
今天吃飯的人到的特別齊,除了兩位男女主人,喬治、瑪莉、紅薇,都已坐到桌旁自己的位置上。今天還多了一位客人,那就是美以美會的幹事、生著口髭的劉美麗女士。去年理查德夫婦到江西黎川蘇區進行佈道時,就請她來做過臨時管家和喬治、瑪莉、紅薇的宗教指導兼監督。這次,又因為理查德的出遠門,把她請來。
理查德為了遠行平安,顯得特別虔誠。他站起身,雙手合十,閉上雙眼,領著大家一起背誦他自編的謝飯祈禱詞:
感謝基督,保佑平安,
養我此身,賜我一餐,
給我智慧,心靈強健,
皈依我主,永聽差遣,阿門!
唸完“謝飯詞”,大家才重新坐下,動起刀叉吃起飯來。
理查德喝了兩杯他最喜歡的馬提尼酒,愛彌麗便裝出一副悲哀的樣子說:
“親愛的狄克!你不會把我一個人孤零零地扔下很久吧?”“不會的,愛彌麗。”他呷下一口酒,飛了她一眼,“如果你實在悶得慌,你儘可以去找威爾斯跳舞嘛……”
一說到這位情夫,她立刻打斷了丈夫的話,搖著滿頭捲曲的金髮聳聳肩故意說:“你知道,狄克,我並不總是高興這樣做。你告訴我,你到底什麼時候能夠回來?”
“如果一切順利,我可能回來跟你共度週末。”
愛彌麗不言語了,其實她不過想探試一下理查德大約什麼時候返回,以便好安排她與威爾斯幽會的時間。
在理查德夫婦對話的時候,喬治低頭在吃一塊炸豬排。今年一月間他在固安縣辛立莊被軍車拉著去追趕南下宣傳團,讓紅薇當眾羞辱了一番捱了青年們一頓亂打,他確實嚇出一場大病。現在病癒後,他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在他養病期間,他經不住愛彌麗的誘惑,曾經跟他這位頗富肉感的養母,發生了一段風流韻事,搞得他這個青春似火、對男女雲雨之情最感神秘的他,幾乎陷入了癲狂的迷戀程度。是他的生身父親喬泉蓀明查暗訪發現了這其中的姦情。他立刻把兒子接回家來,狠狠地訓斥了他一頓,並且警告他:“這件隱私如果被理查德先生髮覺,我為你精心安排的、你的如花似錦的前途可就全葬送了,”喬泉蓀這番曉以利害的談話,好像一聲響雷,終於把他震過來了。使他懂得今後他應該怎樣一心一意地奔向他的人生追求目標。前幾天他被學校選上了“獻劍團”代表,那股高興勁兒,正好填補了他心裡的苦澀,現在他恨不得馬上奔向他的“錦繡前程。”他放下炸豬排,趕緊對理查德說:
“發賊兒①,您是不是把我也帶上?反正我也要到南京去獻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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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即英語“父親”的發音。這說明他們平時用英語稱呼。
理查德停住啃那隻山雞大腿。“不行,我的孩子,現在是火燒眉毛,顧不上撓釁槳駁匕呀�槭�映鑫靼玻�攀峭返卻笫隆!?
瑪莉只關心打扮、交男友和電影海報。她正聚精會神地吃著蝦仁吐司、甜餡點心,喝著加奶的熱可可。
“瑪莉!吃那麼多甜食,小心要發胖,該注意你的體型了!”
愛彌麗衝著瑪莉說著。
紅薇坐在長條餐桌盡頭的一側,一邊埋頭吃她盤子裡的美食,一邊傾聽著他們的談話。今晚提前開飯,使她心裡非常高興。王淑敏已經給她捎來口信,說今天晚上她可以去見李大波,所以她此刻心裡充滿了快樂。
晚餐比平時吃得快,剛到五點半鐘,理查德就穿了一身巖羚羊的皮茄克、皮緊褲,乘車奔向南苑機場。
三
陸秀谷教授的後院小書房裡,已經坐滿了學生。紅薇來得挺早,她幫著小昭沏茶倒水,招待同學。陸媽媽還特意買來北平冬季夜晚市民最愛吃的“半空兒”花生、葵花子、麥芽糖等宵夜小食品給他們吃。爐火燒得挺旺,屋裡洋溢著青年人特有的青春朝氣。僅僅通知了二十幾位同學,他們既是學聯的骨幹,又是這次綏遠勞軍的代表,來的這些人中,只有學聯委員董建華沒有去過。他們一邊吃著“半空兒”,嗑著葵瓜子,閒談著,一邊等待著李大波。
陸教授戴著老花鏡,把他剛讀完的兩份報紙遞給小昭,“你們讀一讀吧!大波告訴過我,這篇追悼紅格爾圖和兩廟抗日烈士的祭文,是由傅作義口授大意,由大波執筆寫成的,文字慷慨激昂,大義凜然,很有感情。”
“是嗎?是大波寫的?讓我來唸!”紅薇眼裡忽然閃著亮光,面頰升起紅潤,把報紙從桌上一把搶過來。吳偉民和王淑敏互相對看了一下,相視而笑。
那是一張《綏遠日報》①。用整版顯著的篇幅刊登著傅作義將軍主持的綏遠各界在省垣歸綏新建的烈士公園中隆重舉行的抗日陣亡將士追悼大會的情況報道。紅薇咳嗽了兩聲,又喝了兩口白開水潤了潤嗓子,才用她前年在前門大柵欄排演場演戲的那種朗誦腔調,大聲地宣讀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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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處所指的追悼會的消息,為1937年3月15日所發,此外為了小說結構和情節的需要,較實際時間,略有提前。
(本報訊)上午十一時,在大青山下烈士公園,舉行綏遠抗戰陣亡軍民追悼大會。國民政府特派行政院長汪精衛為代表和晉綏綏靖主任閻錫山乘飛機前來參加典禮。會場懸有“浩氣千秋”、“捨生衛國”、“衛國銘勳”、“氣壯山河”等匾額。參加者有各界代表和軍民共三萬餘人。會上由傅作義主席親致悼詞如下:
民國××年×月×日①,綏遠省政府主席兼晉綏軍前敵總指揮傅作義,謹以最敬禮致祭於我抗戰陣亡軍民烈士之靈前曰:這次綏遠抗戰,敵炮摧殘你們的肢體,毒氣瓦斯遏止你們的呼吸,還加風雪嚴威刺裂你們的肌膚,但是憑你們熱血的沸騰,終於戰勝一切,完成下列使命:
(一)盡了守土的責任。(二)保證綏遠領土的完整。
(三)恢復民族自尊心。今天大家到這裡來憑弔,不僅有你們共患難的戰友,還有全國最高當局和各省市代表,以及其它各界的同仁,不僅綏遠一隅的表現,這是全國整個的敬仰,不僅目前暫時的熱烈,這是將來永久的崇拜。
我個人對於你們,不但不表示悲哀,回想起殺敵的忠勇,反增強了羨慕。要知道人生的短促,誰能不死,可是死的代價就有“輕如鴻毛”,“重於泰山”的懸殊。我們後死的人,縱然抱著必死決心,能不能得到這樣死的機會,又未必都像你們的這樣光榮。你們在抗戰的時候,拋棄了父母慈愛、捐除妻子依戀,但憑報國精神而不顧一切。我們未死者要替你們盡到仰事俯蓄的義務,使你們在天之靈,得到安慰。將來一面請政府優於撫卹;一面向社會極大呼籲。以你們這樣壯烈的犧牲,或者引起大多數同情的援助。你們也許對你們的使命還不大放心。我敢代表作一句懇切答覆,現在中華民族已走上覆興之路,相信你們的鮮血灌溉了四萬萬人的心靈,而充實了自力更生的信念。只要後死者一息尚存,應當繼續著你們的偉大精神,共同奮鬥。我們虔誠地在烈士靈前喊幾句口號,權且結束這篇沉痛的哀詞。你們為國家之生存而奮鬥,你們為民族的解放而奮鬥,中華民族的前途,雖不由你們手完全建築成功,可是你們的熱血來開闊了這一條新的路線。你們看:我們要循著這條復興大道,踏著你們光榮的血跡,一致努力前進,前進,更勇猛地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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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原文為“民國26年3月15日。”這是按照中國曆來祭文的格式寫成的祭文。
紅薇的朗誦聲在肅穆的氣氛中停止了。人們被這質樸而情真意切的悼詞深深地感動了。屋裡靜默著,好像人們也置身在塞外大青山下的烈士公墓一般。由於這篇悼詞是經過李大波予以整理完成的緣故,使紅薇比別人更加感動。
這時王淑敏拿起了另一張報,想替激動得不能說話的紅薇念一念。那是天津《大公報》。這張報紙在評論這次綏遠抗日戰役時,竟這樣破天荒地讚譽寫道:
“綏遠抗戰之役,不僅取得中華民族史上光榮地位,且已作為中國民族史上重要的轉折點,青史昭垂,萬世不磨。”
人們終於在默哀似的沉寂之後,爆發了一陣議論。七嘴八舌地嚷嚷著,提出了許多問題,如“《大公報》是國民政府支持的報紙,為什麼對綏遠戰役還這樣高度評價?”,“既然蔣介石一向提倡‘先安內後攘外’的政策,一再壓制張學良的請纓抗戰,為什麼蔣介石本人還會給傅作義發來祝捷的賀電?”等等。陸秀谷教授聽了聽,剛要就這些問題回答,書房的板門拉開了,原來是穿了一身褐色棉袍,戴著毛線帽、圍了毛線大圍巾的李大波,出現在門楣之下了。由於驟然的燈光刺激,他眯縫著眼睛,面帶微笑,冷風使他的臉凍得發紅,給人一種槍傷後完全恢復健康的感覺。他吸引了全體人的目光,瞬息間,他就感到紅薇向他射來的兩道希冀與愉悅的目光,炯然地特別明亮。
“噢,快來,你來得正好!”陸教授站起身,招著手,“還是你來回答同學們的問題吧!”
人們全都站起來,李大波擠過人們身旁,來到給他早已空出來的、地位適中的那把椅子上。他摘下纏繞在脖子裡的大圍巾,摘下帽子。人們知道他是參加了兩廟戰役活著回來的勇士,而且還受了槍傷,所以都非常崇敬他。紛紛打聽他的傷是否好利索了,傷在何處?是否取出了彈片?李大波只好褪下棉袍的一隻袖子,讓大家觀看他左手肘間還顯得有些紅腫的傷口。紅薇的嫵媚大眼,閃動著淚光。她撫摸著傷處孩氣地問道:
“還疼麼?啊,當初得多疼啊!——萬順哥,我們剛唸完你寫的傅將軍的悼詞,可真感動人。”
李大波笑了笑說:“應該說那是傅將軍的思想、榮辱觀和生死觀感人。”
陸教授向李大波簡明地複述了一下剛才大家提出的問題。他雖然已為人師表、又是著名的進步教育家,但他還是像這群莘莘學子似的熱望著從這個年輕的、富有實際經驗的共產黨員那裡得到他不知道的知識。“你是目擊者,你最有資格談了。”
紅薇遞給李大波一杯熱茶,他雙手託著,邊焐著凍僵的手指,邊喝了幾口,暖暖肚才說道:
“你們提的問題很好,這的確是一般人所不瞭解的,因為情況是複雜的。”接著他闡述了當時日本入侵綏遠的形勢和傅作義為什麼敢悖逆蔣介石的“羈縻政策”而斷然實行武裝抗戰的緣由。
他說:“這是由於日本推行的‘大陸政策’決定的。從五年前的‘九一八’事變起,日本就在實行‘欲征服中國,必先征服滿蒙’的計劃,在他們侵佔了東北、建立了偽滿洲國之後,內蒙古就成為日本覬覦的地區。這個地區的畜產豐富,世界聞名,綏、察兩省所產的羊毛,有六萬四千擔,佔全國總產量的八分之一;去年日本從澳大利亞輸入羊毛價值為891.460(千日元),佔日本總進口的第二位。內蒙出產的雲母、軍馬、小麥,也是日本進一步擴大侵略極需的戰略物資。特別是內蒙的戰略位置,十分重要。”李大波邊說邊走向北面山牆那裡懸掛的一張大地圖,用一支藤杆在內蒙的地區劃了一個圓圈,又接著說:
“你們看,這裡是中國通向蒙、蘇的重要通道,這是日本在佔領東北後,策劃建立的反蘇包圍圈中最重要的一翼。日軍如果奪取了內蒙,它就要按預定計劃進兵新疆,這是日本北進的重要步驟。然後再在南進過程中,控制住中國的沿海和東南亞地區,偌大的中國不啻成了一塊孤島。從這裡向南,又是日軍侵入冀、晉、陝等省進犯華夏的理想通道。所以,日本勢必瞟住了內蒙這塊土地,一心想用武力在中國再製造一個‘蒙古國’。”
屋裡的人靜靜地聽著。連陸教授都那麼全神貫注。
“去年,由於日蘇矛盾加劇,主張北進的關東軍,制定了《對內蒙措施要領》,其中寫著,準備‘隨著華北工作的進展,使內蒙脫離中央而獨立,……在這一方針下,使德王(德穆楚克棟魯普)、卓世海、李守信結成同盟。’這樣,日軍便在去年——1935年底率領偽軍李守信侵佔了察哈爾北部八旗八縣,並派出日本的大特務盛島角芳,進一步勾結拉攏德王。
“德王是錫林郭勒盟的副盟長,這個人野心很大,一心想實現‘大元帝國’的美夢,為此,他籠絡了一部分王公大吏,竟在1932年7月,向全國發出要求‘高度自治’的通電,震驚了全國,還成立了‘蒙古地方自治政務委員會’。去年12月,德王乘機飛往長春,會見了關東軍司令東條英機、副參謀長板垣徵四郎。日軍賞給他五千支步槍、五十萬元錢,在百靈廟成立了‘蒙古軍總司令部’,日本又派來大批軍官,充任各級顧問。今年年初,日軍又制定了《西北措施要領》,指明要‘扶植其軍政府勢力伸向綏遠、然後向外蒙、新疆、青海等地擴大之’。這真是一個龐大的泛蒙設想!去年十月間,經過日本的特務機關長田中隆吉和德王的多次研究,制定了具體的侵綏方案,並且得到了關東軍司令的批准。該方案明確出師的目的就是‘打倒綏遠省主席傅作義’。這以後你們都知道了,這才發生了紅格爾圖和兩廟的抗戰。這也是德王這個蒙奸走向賣國投敵的大致輪廓。”
在李大波話聲停歇的時候,人們發出了豁然開朗的驚歎聲。他離開地圖,坐到桌旁的椅子上,一邊嗑著大家遞給他手裡的瓜子,一邊望著大家熱情注視他的目光,回答著人們提出的第二個疑問。
“至於你們問的傅作義為什麼敢於悖逆蔣介石抗日,和蔣介石為什麼又在綏遠抗戰後發來賀電,這也是一個既複雜又微妙的問題。”
同學們更有興趣地往前湊攏著,他們雙手託著腮幫,睜大閃光的眼睛,唯恐漏掉一句話。李大波呷了一口水,繼續說下去:
“你們也許已經知道,傅作義將軍不是蔣介石的嫡系。他原屬於晉軍系統。但是,閻錫山對從自己窩裡飛硬了翅膀的傅作義,卻又一直想用親信對他取而代之。善於用手腕消滅異己的蔣介石,則想以傅作義牽制閻錫山,這樣,傅作義就被置於一個尷尬局面,不得不在這兩個頂頭上司的夾縫裡求生存。
“大家知道,綏遠地瘠民貧,人口只有一百七十萬。晉綏軍的武器窳劣,派系林立,直接聽命於傅作義的軍隊,只有三十五軍。面對著日寇強敵、國內的蔣閻牽制,壓力和困難是非常大的。特別是蔣介石,那時正忙於‘剿共’,進行新的剿共戰爭是他的頭號任務,為了這個,他寧願在中日談判中再讓出一些主權和領土,以換取中止日本侵略的步伐。所以蔣認為即使丟掉綏遠,也沒關係。他對德王和傅作義就曾做過這樣的指示:‘對日本侵略要不亢不卑,相機辦理,只要延綏西進就行’。
“可是,自從中共中央發表了抗日救國的《八一宣言》以後,蔣介石‘攘外必先安內’的政策已經被越來越多的有識之士所唾棄。那時,剛完成二萬五千里長徵的紅軍,三大主力都聚集在陝北,蔣介石自知新的圍剿將是一場困難而不得人心的戰爭,為了平息國人的反對內戰,他也需要作出一點抗日的姿態,來矇蔽國人耳目,這是第一個原因;綏遠並非是英美侵華勢力範圍的經濟重心,但卻是英美在歐洲的重要盟友比利時的勢力範圍,比利時在那裡有大批的教堂和土地,這也左右著蔣的政策,這是原因之二;再有,蔣‘恩威並施’,曾和德王交涉過多次,但德王都沒有答應而公然倒向日寇,讓傅的軍隊收拾一下德王,也出出他的悶氣,特別是蔣介石認識到傅作義不是當年‘九一八’事變後或熱河之戰後的張學良,即使自己下了不抵抗的命令,傅作義也不會為他當替罪羊。事實果然如此,當我在綏遠參加抗戰時,每次戰役,在關鍵時刻都曾接到過蔣停止作戰的命令,而傅作義那時受到全國各界的鼓勵,已經必須戰鬥下去不可了,否則將被國人所不齒,這是原因之三;再有一個原因是,當綏遠抗戰進行的時刻也是中日政府間正進行著激烈的外交談判的時刻,綏戰的勝利,將會變成蔣在談判桌上的一個籌碼,戰爭的結局會直接影響著談判的結果,有以上這諸種原因,所以就變成了今天這種極其矛盾的現象:蔣一方面醉心,剿共’、對日抗戰消極,而另一方面又給傅作義發來祝賀電報,雖然沒明確說出抗日二字,但卻說‘百靈廟之收復,實為我民族復興之起點’。”最後,李大波打趣著說:“在當時這也算不錯了,把抗戰的胭粉,都塗在他的臉上,……哈,我們還能對他希望多高呢?”
李大波這句詼諧的玩笑活,把同學們都逗樂了。陸教授連連點頭,晃動著腦袋,誇讚著說:
“大波,你分析得很透徹,到底你也算是一個局內人,所以瞭解的情況多,認識的深刻。這麼說,你是很佩服傅作義了,那麼,你認為他的思想和人品怎麼樣?”
大家靜下來,李大波想了想說:
“我是很欽佩他的。我在他身邊工作了半年多,使我知道了他不少事情。他早年參加過辛亥革命,曾有一度想謀刺袁世凱。在軍閥混戰的時代,他勢單人孤,還跟蔣介石打過幾次惡仗。他從心眼裡蔑視蔣介石的不抵抗謬論。1933年長城抗戰爆發時,5月間他率部在懷柔與日軍進行血戰,頂住了14架飛機掩護下的輪番衝鋒,犧牲部隊逾千人,守住了陣地,他對日本充滿了仇恨。他敢於抗擊日寇,還因為他受了中國共產黨的影響。他讀過《八一宣言》,對於宣言中提醒的注意:‘關東賊軍司令部正在積極實行成立所謂“蒙古國”和“華北國”的計劃’,引起了警惕。1931年,特務逮捕了在包頭工作、化名為黃敬齋的王若飛同志,傅作義拒絕了蔣介石和何應欽引渡南京的命令,暗中卻與王若飛同志私下書信往還,只把他投入監獄判了徒刑,而沒有殺害。傅作義很欽佩王若飛在獄中寫給他的《勸傅作義抗日書》,不斷地與王若飛共同探尋救國的道路。特別是今年秋天,綏遠時局最緊張的時刻,中共中央還派南漢宸同志秘密來綏,攜帶來毛澤東同志寫給傅作義的親筆信,鼓勵傅作義要抵抗到底,對傅作義來說,這種支持真是雪裡送炭!”
同學們對於李大波所說的這些他們不知道、也從不能公開宣傳的事情,非常感興趣,他們紛紛地說:
“噢!怪不得哩,中共中央稱讚這是‘抗日的先聲’哪!”“是的,”李大波揮了一下手臂說,“傅作義有強烈的愛國思想,他的誓言是:‘寧作戰死鬼,不當亡國奴’。他對我還說過:‘雖然沒有必勝的把握,但不做亡國奴的把握卻全在’。是我親眼看見日本關東軍參謀長板垣徵四郎,拿著協定的附件,用高官厚祿如何引誘他的,但是他斬釘截鐵地拒絕了,他說:‘內蒙是中國的領土,不允許任何人來分裂,如果德王來進攻,一定與他周旋到底!’我以為這和長城抗戰中席捲而逃的湯玉麟跟在察北之戰中棄土如棄履的宋哲元,就個人品質而論是根本不能相比的!當然,湯玉麟和宋哲元也不能相提並論,湯玉麟最終墮落為漢奸,而宋哲元卻不是,何況,他在喜峰口還進行過激烈的長城抗戰!”
李大波停下講話,呷著茶水。他用欣喜的目光,望著這群在國難當頭對政治時勢如此關心的青年男女同學。他覺著他們對他的既不生動又非常枯燥的講話,這樣感興趣,說明他們是多麼關心國家的前途命運。於是他微笑著,心裡感到充滿了希望。
天雖然已經不早了,但同學們還是不斷地提出許多問題,熱情十分高漲。這時牆上的掛鐘敲響了十點,一直在前院替他們站崗放哨、監守門戶的陸媽媽,拉開板門說:
“孩子們,我說天時可不早了,怕呆會兒街上戒嚴,你們就走不了啦!”
陸教授站起身,宣佈著:
“對,我倒忘記了,自從西安發生張楊兵諫,北平市面上也加緊佈防了,怕出亂子。這次讀書會就開到這兒,散會!”
李大波也站起身,他在門口和分批走出書房的同學一一握手,男同學都用勁兒地握著,上下襬動,用以表示他們對他的熱烈歡迎。他還特意把吳偉民和董建華找到一邊去,簡單地敘舊和說了一會兒關於學運的話。只有王淑敏走到李大波跟前,在他的鼻子尖前晃動著一隻二姆指,朝站在一邊的方紅薇呶呶嘴兒,開玩笑地說:
“今天用不著我保鏢了,我把她可交給你了。”
李大波的臉驀地紅了,幸好是在較暗的燈影裡,不易被別人發現,他趕緊說:“好,好。”
四
街上很靜,幾乎沒有行人。昏黃的路燈,在嗖嗖的寒風中搖曳,漆黑的天空,幾顆寒星在瑟縮顫抖。紅薇走在李大波的身旁,有好久沒有說話。今晚李大波所講的話,是她所不知道的,這引起了她莫大的欽佩,包括人們對李大波投來的欽敬目光,她都視為自己的榮耀。有人說崇拜只能產生崇敬而不能產生愛情,但她卻感到由崇拜而產生的愛情才是最崇高的。她只要能在他身邊,聆聽他的教誨,象現在這樣走在他的身旁,她就已經感到很滿足和很幸福了。
李大波依然像過去那樣,送她回家。在他到陸教授家來之前,他又像在綏遠勞軍以後那樣,再次想到了他和紅薇的關係,他覺得她是那麼年幼,又那麼純潔得像一張白紙,他絕不能在她正是情竇初開的時候,在她沒有任何閱歷和經驗的當口,使她陷入痴迷,使她荒廢學業,過早地走上成年婦人的道路。他覺著他們的關係,不能再越雷池一步,所以他今晚顯得特別理智和冷靜。
一輛嘎啦作響的電車開過來了,但是紅薇拽著李大波的胳膊執意不坐車回家,她願意跟著他走,哪怕是默默地走,一句話也不說。電車噹噹地敲著銅鈴開走了,紅薇高興地指一指亮著燈的北海後門說:
“萬順哥,你看,還沒有關門,我們穿過北海,從前門出去,不是很快就可以到家嗎?走!”
一走進北海公園,紅薇就像一個頑皮的大孩子那樣,笑嘻嘻地挽起了李大波的胳膊。這時第一次和他來北海公園的情景,是那麼生動地回到她的腦際,就好像是昨天發生的一樣。那還是她離開遵化老家的第三年,她在慕貞女中上學的時候。也是參加了陸教授的讀書會以後,他送她回家,不過那是一個夏季的週末,載著月光的湖水,泛著粼粼綠波,湧到岸邊長椅前面他們的腳邊,輕輕地拍擊著湖岸的岩石,然後又翻著泡沫似的雪浪花,帶著一圈圈的漣漪,向湖心蕩去。那時,她還是一個沒脫山野小姑娘的原型,一心只想著戀家。她此時又記起李大波是那麼耐心地開導她:“不要光是想家,你要把這種愛家的思想,擴大到愛國方面來,要知道,國無寧日,家也不會安寧。”他還告訴她,不把帝國主義驅逐出中國,她的家也不會從外國教會的“飯碗教徒”的地位中解脫出來。這些話,彷彿今晚還言猶在耳。今天,她已經是司徒雷登主持下的燕京大學的一名一年級學生了,她不僅不是那個只會想家逃跑的山野小姑娘,而變成一個狂熱的愛國青年了。
夜來加劇的寒風,搖撼著光禿的樹木,發出嗚咽似的呼嘯,月亮從雲層裡鑽出來,照得結了堅冰的湖面閃著玻璃一樣的亮光。李大波擔心關了前門,走得挺快。
“告訴你一件新鮮事兒,這次我在歸綏竟然看見了理查德,他也跑到那兒去了,想見傅作義,是我代為接見的。”月光照見李大波含笑的臉,閃光的牙。“你說怪不怪?”
“是呀,他這個傳教士什麼都管,今晚又飛向南京,要找宋美齡,給她保駕,去幫助解決西安事變呢。”
“是嗎?”李大波疑訝地低下頭,望著紅薇那張被月光照得非常生動而光潔的驗,饒有興趣地問道。“那很好呀!親日派正想趁火打劫,火中取栗,何應欽甚至要派飛機轟炸西安,造成天下大亂,以便日本亂中入侵,如果理查德從旁幫助順利早日解決這個問題,是會對抗戰有利的。眼下,中國既不能打內戰,也不能群龍無首,造成軍閥割據,天下大亂。”
公園裡因為天冷和市面緊張,已經沒有一個遊人,不像她第一次是在夏末時來這裡,那時,一對一對的情侶坐在湖畔的長椅上,或挽著手臂散步於花前月下,或泛舟於湖上,時時還從湖心裡傳來陣陣洞蕭的悠揚聲音。那時候恐怕整個公園裡只有他倆不是一對情侶,但是現在,她那愛慕與欽敬產生的戀情,正使她的心旌搖盪。她多麼想讓他主動地親吻她一次,就像在綏遠勞軍時在那個倉岸大院門前,她吻他那樣。可是今晚她感到他是故意在躲她,用講時勢的話題,躲開他對她的談情說愛。也正唯如此,倒反而使紅薇對李大波更加熱烈的追求。她緊緊依偎在他的身勞,把臉兒貼在他胸側的棉袍上,低低地說:
“哦,我真冷啊!”
“那我們快走吧,別把你凍壞嘍,為什麼你今天穿得這麼少?”
“你把我攏緊一點吧。……誰想到風颳得越來越大呢。”
李大波低下頭,望見她那美麗臉龐上閃著的一雙熱情微笑著的眼睛,抑制著自己的感情衝動,故意表現出無可奈何似的伸出一隻手,呆板地把她往自己身邊摟近一些。他不再說話,心跳得很歷害。為了走得快,他好像拽著她似地朝園門走去。
他倆剛走到前門,已經閉燈,正要淨園關門。他們手挽著手,出了園門,朝景山那邊走去。
紅薇終於說:“萬順哥,我們一塊回家吧,你依然住在後院王媽媽的屋裡不行嗎?”
李大波沉吟著說:“那樣不合適吧?”
“有什麼不合適的?為什麼去年行,今年就不行了呢?”她的聲音裡帶著委屈的哭腔。
“我怕……”
“怕什麼?理查德不在家,愛彌麗說不定還在六國飯店跟那個武官跳舞呢。”
“你不是說家裡有劉美麗來當管家和監理人嗎?”
“呃,她呀,她這次是每天來每天走。愛彌麗才不讓她留在家裡礙眼哩。”
他還是猶豫著。
紅薇拉住他的手,來回擺動著,像孩子似的撒著嬌說:“萬順哥,好萬順哥,我求求你了。這黑燈瞎火的,街上沒個人走動,我不讓你一個人回去,我不放心,再說,電車已經收車了,這麼遠你怎麼走回去呀?”
李大波笑了笑,搖了搖頭,只好依了她。她高興地笑了,調皮地說:“萬順哥,你知道麼,我磨蹭著不上電車,就是耗到收車以後,你走不了,好住在景山公館!”
李大波被她那可愛的天真樣子逗得忍俊不禁地笑了,他搖擺著她的手,說了一聲:“調皮鬼,你還是像當年剛來時在天津新開河轉盤村那麼調皮!”
李大波無意間說起那段常使她夢魂縈繞的生活,更使她陶醉了。就從天津新開河的河岸王媽媽的小土坯屋裡,她以一個童貞的女孩,就愛上了他,她愛得那麼深切,那麼執著,那麼頑強和堅定。在長期分離之後,她把強烈的思念變成了今天的熱情繾眷,才這樣死乞百賴地挽留他。她緊緊地挽著他的胳膊,向景山後街走去。
快走到理查德公館的時候,紅薇又故意站下來,裝作生氣地撅著小嘴說:
“萬順哥,你這人不好……”
“噢?!是嗎?”他站下來望著她笑著問,“我怎麼不好呢?
哪點不好?你說說看。”
“你太冷酷,”她扭動著手指,喃喃地說,“你一點兒也不知道,人家多惦念你,多想你嘛!”她站在他的胸前,抬起那雙烏黑的大眼,李大波在月光下,看見有一抹湧上的淚,點亮了她的眼睛。她的熱戀的純情,使李大波很受感動,他幾乎要掌握不住自己。他的心已被軟化了,他覺得他這樣對待她也實在是有點殘忍。但是,他又不敢動搖。他深知自己的任何一念的動搖,就會沖垮他全部的感情堤壩。他只有沉默著,忍受著她的指責,而不再說一句話。
“我想問你一句話,但你要發誓不說謊話。”紅薇用手撫摸著李大波的前胸,孩氣地要求著。
“我發誓!你問吧。”
“你是還把我當成你的小妹妹嗎?”
“是的。”他攢住她的雙手,“這一點是不會變的。”
她沉默了。呆了一會兒她才說:
“我要問你的一句話是:你是不是找到了一個你更愛的人?回答我!”
他用力地攢著她的手。“沒有,真的沒有。”
“那你為什麼不愛我?”紅薇拿出她山野的性子,勇敢地問道,“難道我不夠條件,配不上你?……是的,我知道我很幼稚,又是從窮鄉僻壤的大山溝裡出來的野丫頭,自然是配不上你……”
李大波用手堵住了她的嘴,她忍了很久的淚,滴到了他的手背上,他掏出手絹,為他擦拭著不斷湧流的眼淚。
“別哭,好小妹,你一哭,我心都亂了。你知道,我現在很忙,黨給我的任務很重。日本正在出兵華北,幾乎是天天挑釁,在各地肆意滋事,製造事端,尋找戰爭藉口,從現在看,中日戰爭已勢不可免,我必須全力搞兵運,尤其是我剛到二十九軍,工作擔子是很沉的,所以……”
她攔住他。“這我理解。我也不是那種花瓶小姐,我也要竭盡全力搞救亡工作,我並不要求你總是陪著我,我要求的不是那種卿卿我我的感情。你知道麼,正因為你是那樣積極投身革命,我才這樣如醉如痴地愛著你。我再問你一句,你對著我們頭頂上的月亮發誓,你說實話,你究竟愛不愛我?!”
李大波又沉默了。
“怎麼?啞巴啦?你倒是說呀?”
“咱倆的事,”李大波思考了一陣終於開口了,“自你從綏遠走後,我非常認真地考慮過,我覺著咱倆的年歲不合適,相差得太多,你剛懂得戀愛,在你情竇初開、還不大懂得人生的時候,利用你的幼稚和單純……我覺得那樣做我是不道德的。”
“假如我不嫌你年紀大呢?”她一邊笑著一邊流著眼淚,忽然她的眼睛一亮,想起了一個絕好的例子,便孩子氣地說,“孫中山先生不是比宋慶齡女士年齡大得更多麼?我認為他們的結合是幸福的。”
李大波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望了她好久。他怎麼也想不到五年前當“九一八”事變後的9月26日也就是他做為日本大搜捕的“漏網魚”逃出的那個夜晚,在崇山峻嶺中一條古道上碰見的這個睡在馬車上的11歲小女孩兒,如今竟懂得這麼多,而且這麼堅貞不渝。他覺得她在她那種特殊的環境裡,的確比一般的女孩子成熟得快。
“萬順哥,我曾經讀過一本俄國大作家屠格涅夫的長篇小說叫《羅亭》,我喜歡那個叫娜泰婭的女孩子,她是那麼勇敢地愛上了羅亭,但是,當她決定跟羅亭出走的時候,羅亭卻怯懦了,……”
“你是說,我是那個只說空話,只會慷慨激昂、而不做實事的羅亭嗎?”
“不,你永遠也不是羅亭那樣的知識分子,不過,我希望你在愛情方面不要變成一個羅亭。”
他又沉默了。呆了一會兒,他才說:
“我只是擔心你再長大一些會後悔……”
“不,我至死也不後悔,我是當著天上的星星說這句話的。”
他在心裡築造的堤壩,被她那少女的熾熱感情沖垮了。不過,他在築造第二道防線。他說:
“好吧,紅薇!我接受你的神聖感情,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紅薇高興得跳起腳兒來,快速地逼問著:
“快說,那是一個什麼條件?!”
“我希望我們的戀愛關係不要公開暴露,這是秘密工作的需要;同時,不能耽誤你的功課,也不能耽誤我的工作,要把時間放長,你能同意嗎?做得到嗎?”
“我同意,我能做得到。哈,我還以為是啥了不得的條件哩!”她格格地笑起來,仰著頭,用一張光輝的笑臉望著他,投到他的懷抱,熱血湧上了他的全身,他忍不住地低下頭,深深地親吻了她。
“好吧,我們快走吧,天的確不早了。”
紅薇走上門前,按了電鈴。磨沙的大珍珠型的門燈亮了,照亮了那緊閉的有鎏金饕餮銅環的大紅漆門。咿呀一聲,門開了,探出了老張頭光禿禿的圓腦袋。
“呀,是二小姐,我還以為是太太回來了哩!”
“我們才散會,沒車了,是走著回來的。”
“這兵慌馬亂的年頭,往後晚上少出門吧。聽說常有日本兵喝醉了酒,在街上糟踏中國婦女的。”
紅薇不敢再耽誤,趕緊跑進門,直奔後院。
王媽媽還沒有睡覺,她一邊打瞌睡,一邊等著紅薇。
“哎呀,小活姑奶奶,你咋才回來呀?”王媽媽急得拍著手巴掌,“我的心都懸到嗓口眼兒了,你倒樂和和的,有啥好事兒,看把你喜的?”
“王媽媽,快給我鑰匙,我萬順哥來了。”紅薇接過鑰匙,跑出屋,開了小後門那把大鎖,她輕輕地拉開門,李大波早已等在門外。他趕快跟著紅薇,進到後屋。
“哎呀,萬順,你快成了稀客了,聽說你打仗受了傷,好了麼?”
“好了,讓你老惦念著。”
在李大波和王媽媽說話的時候,紅薇悄悄地跑進廚房,偷了不少洋點心,又用開水沏了三杯加咖啡和蜂蜜的牛奶,放在托盤裡端來。
“來,萬順哥,你餓了,快墊補墊補吧,咱也講究講究,吃點夜宵。光許毛子吃呀!”紅薇把托盤放到李大波跟前,給他葡萄乾的蛋糕布丁,又遞給他一杯咖啡。“來,王媽媽,您也喝一杯,吃一塊洋點心,嚐嚐是啥味兒的。”
他們三個人邊吃邊談著,紅薇總是找許多話題,賴著不走。她是那麼高興,也許是因為喝了咖啡興奮,她又心血來潮地給李大波用櫳梳替他梳理頭髮,還那麼湊到他臉前,抑制不住的嘻嘻地笑。
“我的小姑奶奶,你還不快去睡覺?三星都西墜了,那麼大閨女了,往後別跟你萬順哥那麼沒男沒女的訕臉,也不嫌個害臊……”王媽媽假裝嚴肅地申說著,一邊往外拉她,“快走吧,明天該起不來了。”
李大波向她暗示了一個眼色,說:“紅薇,別忘了我對你要求的那個條件。”
這就是提醒她注意保密。她一下子變得沉靜下來了。“好,你休息吧,明天早晨見。”她到底走了。
可是李大波這一夜幾乎沒有睡著。一次戀愛,不啻是一場革命。他的心裡颳起了巨風,掀動著巨浪。天剛黎明,他就起床,不等和紅薇說聲再見,他就從後門溜掉了。
這時,他和紅薇誰也沒有想到他們以後的婚姻,竟充滿那麼多的荊棘和坎坷。……
五
理查德在南京機場下了飛機,立刻給侍從室主任陳布雷①撥通了電話。打聽了蔣夫人的情況,然後他自己才打了宋美齡那部專線保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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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陳布雷是蔣介石的首席幕僚,參與機密和決策,曾任蔣的侍從室二處主任,後任蔣的“國策顧問”,1948年11月13日夜,因目睹解放戰爭節節勝利而服藥自殺。
“啊,親愛的狄克!”話筒裡響起了宋美齡的親切聲音,她用流利的韋爾斯利英語說道,“我的朋友,你知道,我那位oldhusband(老丈夫)遇難了,你是特地來幫助我的嗎?你快來吧!”
“Yes,Madam,Iamjustthedovethatfliesbackwithanohiveleafinhermouth。”(是的,夫人,我就是那隻銜著橄欖枝的鴿子飛回來了。)理查德又重複了一次他三年前來看望她時說過的這個聖經典故。
官邸立即派了一輛奧司汀牌的汽車把他從機場接來。
官邸門禁十分森嚴。明顯地加了崗兵。在門前那片防止隱藏刺客才設置的光禿廣場那兒,他被通知下車步行。他很熟悉路徑,穿過石砌的廣場,便來到一座隱沒在常青藤的褐色鏤花的鐵門前。這時便有一個身穿侍從武官制服的英俊軍人,向他敬禮,把他接入有叢叢翠竹花園的官邸。
宋美齡穿著一件黑絲絨的旗袍,在門楣下含笑地迎住客人。她的頭髮梳得很高,依然顯得年輕,雍容華貴。一種西方貴婦人的氣質,使人時時想起她那第一夫人的至尊地位。她照例用滑動的舞步,輕盈地走過拼花地板,伸出纖纖素手,拉住理查德,把他接進客廳。
這座整潔優雅的客廳,是宋美齡單獨會見客人的地方。屋裡是一派西式的陳設。淡藍的牆壁上,金碧輝煌的畫框裡,懸著“雲端上的聖母”、“耶穌愛羊”、“聖女殉難”與“聖母和聖嬰”的大幅油畫,增加了很濃的宗教氣味。理查德在沙發椅上坐下,正好面對著那尊襯著絲絹做成的葡萄藤和無花果樹圍繞的耶穌塑像。
她吩咐男僕在壁爐里加了柴,又把貼身女僕都屏退,親自為理查德斟了一杯調配的杜松子酒和苦艾酒。她自己卻飲著用甜酒、檸檬汁和糖混合成的台克利雞尾酒。他們邊喝,邊談起蔣在西安的被扣。
“狄克,現在的形勢是非常的危急,”宋美齡呷了一口雞尾酒說,“日本節節逼進,就要整個地鯨吞華北;西北地區又多出一個始終沒有剿滅的共產黨的政權;而恰恰在這時,委員長偏偏被扣,何應欽馬上就要出兵轟炸,啊,他的命就危在旦夕了。”她說著嚶嚶地哭泣起來。“朋友,你說我該怎麼辦哪?!”
理查德端著酒杯,立刻就把他在飛機上早已想好的辦法說出來:
“夫人,我以為您這次必須親自出馬才能奏效,首先是親自找何應欽,直言不諱地向他指明他這種用心的陰謀和可能產生的後果,讓他知道你在此刻能夠洞察其奸,更不能緘默;
然後你親自直飛西安,面見委員長。”
“你估計不會把我也扣住吧?”
“不會。因為共產黨出面解決這件事了。我雖然很不贊成共黨,但我認為在此刻他們出面調停,是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好事。我以為中共的大頭目,不是等閒之輩,他認識到中國眼下沒有委員長,中國就要分裂,就無法全力抗日,那只有對日本有利。”
宋美齡託著腮沉默了。壁爐裡的火光,映紅了她那被淚水沾溼過的反光的臉頰。他忽然覺得她那少婦的綽約芳姿,比他當年挽著她在月光下沙灘上散步時的少女時代更加富有女人的魅力。
“你說的對,藹齡和子文也這樣勸我。……”
“讓我陪著你去,給你壯著膽兒。……至於名義嗎,就說我是你和委員長的宗教指導,我需要陪著委員長做祈禱。”
宋美齡一下握住了他的雙手,激動地說:
“親愛的,你真是我忠誠的朋友。在我如此危難的時刻,你肯這樣向我伸出援助之手,使我很感動,這說明友誼才是最可寶貴的。”
“夫人,我相信你不會把我的行動和我的國家分隔開來,我這次來,一方面是出自我對你一向的個人友誼,同時,這也是有關中美關係的大事。我給你帶來了詹森大使的慰問。是他派我親自來的。”理查德一直握著宋美齡的手,很動情地說。“自從三年前希特勒這個小癟三當選了德國的總理,實行了一系列的法西斯措施,國會縱火,成立‘蓋世太保’秘密警察,接著是撕毀洛迦諾公約,出兵佔領萊茵河,德國就變成了戰爭的策源地;而意大利那頭胖胖的牛蛙墨索里尼,約請了希特勒在威尼斯會見,他仗持著這個瘋子的吼叫,出兵阿比西尼亞①,今年5月,德意兩國還簽訂了‘柏林——羅馬軸心’協定,歐洲已經變成了火藥庫,現在戰火又已在亞洲的中國燃起,你想,我們美國能袖手旁觀嗎?啊,世界局勢真太嚴峻了,只有在嚴峻的時刻才能識別誰是真正的朋友,不是嗎?”
“是的,我以為日本在中國的侵略行動也不是孤立的,當然,親日派也要趁火打劫下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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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阿比西尼亞,即今埃塞俄比亞。
“好吧,為了委員長的人身安全,夫人的幸福,中美共同的利益,我陪你儘快地飛往西安吧。”
“我這就去訂機票。”她走到電話機旁,先給何應欽辦公室打了電話。接電話的值日官說那裡正開著重要的軍事會議,何總長不能親自接電話。她急了,自報了宋美齡的名字,值日官嚇壞了,一個勁道歉,請她稍等十分鐘。她把電話摔在桌上。然後又用另一架電話給侍從室陳布雷打電話。回話說陳主任剛回公館。於是她的電話又打到陳布雷頤和路的寓所。電話的鈴聲在案頭一響,正在伏案替蔣介石寫講話稿的陳布雷就立刻抓起了話筒。
“哦,是夫人……”
“是我,我準備親自去西安……”
“夫人,你的安全……我馬上去見你。”
不一會兒陳布雷就驅車趕到了。這個對蔣介石知遇之恩銘感肺腑的文官,自從得知蔣在西安被扣,他對主人蒙難就心焦如焚,加上他有嚴重的神經衰弱症,臉頰消瘦,面色萎黃,顯著異常衰弱和疲倦。他一進到客廳,理查德就站起身,伸出手來迎住他。
“你們認識?”
“當然,您和委員長1927年結婚時,除了您的宗教指導餘日章先生以外,證婚人席上,還有理查德先生,從那時起,我們就共事了。算來整整有十年之久了。”
寒暄一陣後,三個人都落座談起正事。
“夫人,我還是擔心你的安全。”
“陳主任,我的決心已下,你不用為我擔心。我不自己去,委員長這人很固執,他還不知戲中有戲、南京城裡大有文章呢。我要勸他答應張漢卿、楊虎城的條件。據說共產黨的代表也到了西安,我已通過慶齡大姐,找到了共產黨在上海的代表潘漢年。”
陳布雷那挖心的瘦長條臉,顯出了書呆子式的驚訝,他微張著癟癟的老婆嘴,不由得心裡欽佩宋美齡的分析和掌握那麼多的情況。聽了宋美齡的分析,他只有嘖嘖嘴兒歎服的份兒。
她接著把話說完:“我已經從慶齡大姐處瞭解共產黨和張、楊倒不想殺委員長,就是要抗日,抗日就抗日,先把委員長的命保住要緊。”
“我還是為您的安全……”
宋美齡擺擺手,“大可不必。我已叫端納去過了,他跟漢卿的關係不錯,態度大體也清楚了,就是重複他打給侍從室電報上的主張,停止進剿陝北紅軍,一致抗日。好,這些都可以答應,先把人換回來。至於我,我帶上手槍,如果有人想對我侮辱,我就自殺。”說到這裡,她倒格格地笑將起來,然後又補充說,“何況還有理查德先生陪著我。更壯了我的膽量,你就快點回去給我安排飛機吧,我本來想讓何應欽派飛機的,他在緊鑼密鼓地開會,沒接我的電話,這樣正好,免得給我的座機裝上炸彈。”
說話間電話鈴響了,她估計是何應欽打來的,便叫秘書來接:“喂!是何總長嗎?夫人現在休息了。有什麼事請明天再來電話吧。”
陳布雷站起身告辭,急急地說:“好吧,既然這麼定了,我就趕緊去訂專機。李先生,你再陪夫人坐一會兒,我先去了,事不宜遲呀!”
陳布雷走後,屋裡沉靜下來。宋美齡意識到她在幹著一件有關歷史的大事,一種悲壯的莊重感,頓時充滿了她的心房。她撕毀了和她相戀多年的男友的婚約,嫁給了蔣介石,她所要達到的那個成為歷史人物或成為左右時局的肱股的志願,不就是希望有這麼一個顯示自己價值的絕好機會嗎?而這個命定的時刻就要來到了。所以,她以一種榮耀感和不畏犧牲的姿態,決定奔向那個使她名垂青史的出事地點。她現在既顯得果敢,又顯得柔情,她挽起理查德說:
“狄克,陪我走一走吧,事情已經這樣決定了,不管前途怎樣,我也算安心了。”
在衣帽間,理查德先給宋美齡穿上緊袖的貂皮大衣,圍上鑲有琉璃假眼的狐狸圍巾,戴上土耳其式的紫獺小帽,然後自己才穿上大衣,走向花園。
這是一個類似北方春天的夜,皎潔的月亮已升上青色的晴空。朵朵浮泛的白雲,鑲上了金邊,月色照得花木扶疏的園中朦朦朧朧。樹叢中有傳來宿鳥的咕咕聲。他倆在石徑中慢慢地走著,彷彿又回到他倆那浪漫的大學生的生活中去。三年前她用盛大的舞會歡迎了他,而今天,在她的“老丈夫”蒙難的時刻,她約他在官邸的小園中漫步,那天地是他們兩人擁有,他覺著比那香脂粉氣、袒胸露臂的舞會更有詩意、更富情趣。
他挽著她的胳臂,她的兩隻手揣在一隻貂皮的手籠裡,小帽低低地壓在她那精心描過的細眉上方,一雙大而嫵媚的眼睛,在月光下那麼亮晶晶的、含情脈脈地望著理查德。他那異國情調的、依然英俊的僅表,仍舊使她喜歡。也使她回憶起許多逝去的青春歲月。但是,那一切都使她感到太遙遠而又渺茫了,他們今天各自的地位,又使他們丟掉夢幻而回到現實當中。
他們在回味過去的沉默之後,又談起了戰爭。
“日本在進攻華北之後,是會向華中挺進的,這從淞滬抗戰已經能夠看出端倪,而華中跟美國的利益遠比華北為重,到那時,美國會給我們最有力的支援嗎?”宋美齡把她最關心的問題提了出來。因為這也是江浙財團和蔣宋孔陳四大家族全部利益之所在。
“當然,我想這是用不著擔心的,夫人。不久美國的大選就要揭曉,我想,羅斯福①有可能連任獲勝,根據既往的情況推斷,他對中國問題是不會置之不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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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富蘭克林·德蘭諾·羅斯福(1882—1945)美國總統。(1933—1945)民主黨人。西奧多·羅斯福總統(1901—1909)的堂弟。1933年就任總統後,推行“新政”,以加強國家資本主義,克服經濟危機,挽救資本主義制度。在外交上提出“睦鄰政策”,主張緩和拉丁美洲各國之間的緊張關係。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後,反對德、意侵略戰爭。1941年8月與邱吉爾提出代表資本主義世界政治的《大西洋憲章》。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後,美國參加了反法西斯同盟。總統任內,美國壟斷資本迅速發展,在國外勢力進一步擴大。1944年打破慣例,接連第四次當選總統,任內病逝。
“好吧,”她從手籠裡伸出一隻手,放到理查德的手心裡,一股溫馨立刻傳遍了他的全身,“我只希望在未來艱難的歲月中,美國和你不要忘記中國。”
“這是絕不會改變的,我發誓。”他緊握住她的手。
他們坐在一隻長椅上,彼此捱得那麼近,他聞到了她身上散發出的那種淡淡的香味;而宋美齡也感到他那略帶汗味和香皂味的體溫。她有點陶醉了,這是她自從嫁了年老的蔣介石以後所從來沒有感到的一種充滿青春活力和怡情悅意的男女柔情。
夜深了,天空飄起冷霧。她打了一個寒戰,他緊緊地把她攬到自己身邊,在她耳畔輕輕說道:
“夫人,進屋去吧,我怕你著涼,明天我們還要出發呢!”
他們從長椅上站起來。
“是的,狄克,明早我們就起飛。”
他把她送到屋裡,握住她的手說:
“再見!祝你睡個好覺,晚安!”
“晚安!”
他走到緊閉的小門前,回過頭,看見她還站在廊下,深情地向他揮手致意。他走出門去,又走過石砌的廣場,才來到他的車前,好容易叫醒了司機,才坐進車去,駛向侍從室在豪華賓館給他定下的包間。他把頭靠在座墊背上,閉上眼,回味著剛才和第一夫人會見的情景:“啊!這種攀附政權的貴夫人,雖然出人頭地,得到了權勢名位的虛榮,但內心卻是苦悶和寂寞的。如果今晚我想留宿,哈,這小娘兒們……”
他想入非非,幾乎失眠,第二天清晨,鬧錶把他從昏迷中叫醒,他草率地洗了臉,就乘車趕到明故宮機場,陪著宋美齡同機飛往西安去執行他的使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