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津門夜話2

①于學忠,國民黨第五十一軍軍長。

李大波聽了宋哲元這一番突如其來的談話,真使他心驚肉跳、猝不及防。這時他才感到他面對的這位工作對象,是一位外貌淳樸憨厚、內心卻是一位老謀深算、閱歷豐富、胸有城府的軍界宿將。但另一方面他確實又是非常誠懇的,而最使李大波高興的是,自從楊承烈被黨秘密派通縣去搞兵運工作以來,他一直還脫不開身去照應那方面的工作,這次受宋哲元的委派,豈不正中他的下懷。

他的臉上閃爍著青春的光輝,露出坦誠的笑容,高興地立正敬禮:

“是,軍長!我絕對服從您的差遣!”

客廳裡的大鐘敲了三下,準三時正,李大波把兩位不尋常的客人——張慶餘和張硯田帶進客廳。正在這時,早已安排好的、天津市長蕭振瀛也正好到達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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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處所寫的宋哲元接見張慶餘、張硯田的時間比真實的時間錯後約一年。真實的時間為1935年12月間,在宋哲元剛接任冀察政委會委員長職務之後,亦即殷汝耕在冀東宣佈自治、劃22縣成立偽“冀東防共自治政府”之後不久。(成立時間為1935年11月25日。)此處時間的改動,亦為了集中描寫的必要。時間變動,但歷史事件完全真實,特此聲明。

張慶餘和張硯田都穿著湖色和藍色羽羅紗的長衫便裝,戴一頂巴拿馬式的巴斗帽。張慶餘中等身材,稍微有些肥胖,一張微黑的大臉上,長著濃眉大眼,留著軍界流行的平頭,頭髮濃黑茂密,一望虎虎有生氣;張硯田卻和張慶餘相反,他的個子較高,身體細瘦,略有一點水蛇腰,瘦長的臉上,兩隻深陷的窩摳眼,滴溜亂轉,透著一種世故的精明。

他們見了宋哲元,都畢恭畢敬地立正站著,目光隨著宋哲元,好像是在受檢閱行注目禮;那尊敬的目光,就像他們看到的是那座令人目弦又叫人嘆為仰止的泰山一般。宋哲元指一指椅子,態度和藹可親地說:

“不要拘束,請坐,請坐。坐下來講話。”

兩個人在藤椅上坐下來,為了表示尊敬,他倆都虛半席坐在椅子邊上。

“承蒙軍長親自接見,真是三生有幸。”他倆好像經過導演似的,都欠起身,恭而敬之地不約而同地說。

過去因為他們是于學忠的隊伍,所以宋哲元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倆。他們是經過宋哲元軍界最要好的老同事、老朋友張樹聲①私下介紹、接洽、聯絡而來拜門的,張樹聲雖然早已退出武界,但他是當時河北省哥老會②的首領,張慶餘和張硯田都是張樹聲指揮下的哥老會會員,有這一層關係,所以彼此都非常信任。在那個白色恐怖的時期,各國和各方面的特務、密探雲集平津,稍一不慎,就會鬧出殺身大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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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張樹聲,字俊傑,河北省滄縣人,為國民黨宿將。又是河北省哥老會首領之一。

②哥老會,又稱哥弟會。清民間秘密結社之一。天地會(“拜天為父,拜地為母”因稱天地會。因明代太祖年號洪武,對內稱“洪門”)的支派。稱首領為老大哥或大爺,互稱“袍哥”,最初以反清復明為宗旨。會眾多屬手工業工人、破產農民、退伍軍人和遊民,也有地主分子滲雜其間。太平天國失敗後,會眾多參加農民起義和反洋教鬥爭。辛亥革命時期,有些會眾接受革命黨人的領導,多次參加武裝起義。此後,往往為反動勢力操縱和利用。

宋哲元上下打量著他倆,然後便說:

“素悉二位熱愛祖國,近又聽俊傑兄說,二位願合力抗日,本人代表政府表示歡迎。”

他倆洗耳恭聽,過分繃緊的臉上,綻露出笑容。“不過,”宋哲元停頓了一下又繼續說道,“茲有一事,應先向二位聲明,請二位注意。我宋哲元決不賣國,希望二位以後對我不要見外,並希堅定立場,不再動搖。”

張慶餘回答說:“誓死不變。”

張硯田接著說:“肝腦塗地,亦不動搖。”

“好,這就好!”宋哲元用諄諄教誨的口吻說,“唯後你們回去,務要加強訓練軍隊,做好準備工作,以防日本侵略。”他轉向蕭振瀛吩咐著:“在軍費項下,撥給他倆各一萬元的現款,做為獎金吧!”然後又轉向他倆,“這是一點小意思。”

他倆都激動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受寵若驚地表示致謝:

“我倆今後願一心一德追隨軍長為國效力。”

“好,好!”

他倆接過蕭振瀛早已裝在信封裡的個人屬名存款單,又一次道謝。

“以後,我就派我這位李副官,跟你們聯繫,有什麼情況,告訴他,我就知道了。”

李大波這時才從屋子的角落裡走過來,和張慶餘、張硯田一一握手。李大波對他們微笑著,連說:“久仰,久仰,今日幸會。”

“他是我手下一員能幹的驍將,不久前在綏遠前線抗擊日寇,深得傅作義將軍讚賞,你們完全可以信賴他。”宋哲元對李大波讚揚備至地說。然後他站起身,和張慶餘、張硯田握手,這次接見就結束了。

李大波把他倆送到門口,輕聲對他倆說:

“我不久將去通縣親自跟你們聯繫。”

“歡迎歡迎,一定歡迎。”

李大波返回客廳,見蕭振瀛已經走了,屋裡只剩下宋哲元一個人,他坐在沙發椅上,抽著煙,但從他拿著紙菸的手輕微顫抖的跡象推斷,他的內心是很激動的。李大波思忖著,他一定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和宋哲元做一次深談。

“看來中國的軍人還是愛國的多,這是國家氣數未盡的最重要表徵。你看,他二位雖然按地域已劃歸殷汝耕管轄,但他人心未泯,還願棄暗投明,何況我輩守土有責之人?”宋哲元意味深長地慨嘆著。“雖然我這幾年的處境很尷尬,但他們還是看中我宋哲元,沒把我的軟弱苦衷當成漢奸行為。”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然後接著說,“看來,張參軍擬定的那個方案實在值得認真貫徹,看,第二項爭取偽軍的工作還不是送上門來了?更何況張慶餘他們根本就不是那種像李守信那類死心踏地的漢奸!在我請假期間,我想你正好去看看通縣那邊的實際情況。”

“是,軍長。”李大波答應著,他實在太高興了,這正符合當初他與楊承烈的分工。他看見宋哲元還在兩手托腮地沉思,便抓住機會單刀直入地說,“軍長,我向您坦誠地承認,我的確是一個共產黨員,正因為我是一箇中共黨員,我才想直率地向您提出問題。”

李大波這幾句話,使宋哲元本來是眯縫著的眼睛突然睜大了,他用異樣的目光睜視著他。雖然宋哲元首先用話語點破李大波是一個共產黨,並說他不怕,但真正由李大波親口說出,他還是非常的驚愕。他的下嘴唇輕微地顫抖,他的神情有些愣怔,但他馬上意識到他應該對這位副官要刮目相看,而且要比從前客氣一些。於是他欠欠身,指指沙發說:“坐,坐,我們好好談談。”

李大波在他對面的下首椅子上坐下來。他的臉上也顯露出驚疑與喜悅之色,這是他盼望很久的一次談話啊!

“李副官,你先說說你們共產黨對我是什麼看法?”宋哲元也採取了開門見山的方法,直率地提出他最關心的問題。

李大波想了一會兒,便說:“我想,這問題您心裡會像明鏡一樣的清楚。在喜峰口抗戰時,您知道有多少共產黨員的鮮血灑在長城腳下;您也知道又有多少共產黨員勇敢地衝鋒陷陣,犧牲了自己年輕的生命。那時候您是一位全國知名的愛國將軍。……”

“那麼現在呢?你們那個黨對我是什麼看法?”宋哲元的嘴巴因激動而更厲害地顫抖著。他的一雙大眼睜得像兩隻銅鈴那麼大,不錯眼珠地瞪著李大波。

李大波沉默下來。他知道他眼前的這位受日軍壓迫又受日軍收買的將軍,是多麼害怕人民群眾對他這幾年一味曲意奉迎日本是多麼憎恨。他深恐別人說他不愛國、被收買,所以他才在許多中下層軍士的會議上一再表白他宋哲元“絕不當漢奸”。李大波思考了一下,才用比較策略的語言說:

“當然,其後您漸漸地變了,以致前年冬季爆發了愛國學生的‘一二九’運動,您連遊行示威的學生代表都不敢見。您大概不知道,我就是領隊的代表之一。當時我們在新華門前等啊,等啊,可是您從後門走掉了。當然,我們充分理解,您的這種轉變,完全是由於您當時的地位變了,中央對華北局勢的要求變了……。”

宋哲元聽了這話,既受感動,又有點洩氣。感動的是,眼前這位於不知不覺中深入到他身邊的這位共產黨員還是理解他的苦衷;感到洩氣的是他那麼熱愛自己的歷史,時刻都意識到他的功績將載入史冊,而這一段時光雖然他有種種難言之隱,說來總是不光彩的。他在毯上伸直了雙腿,把頭頹然地到在沙發靠背上,在這一刻,他顯得真有點衰老了。

李大波見他如此痛苦,便把小沙發桌上的蓋碗龍井茶遞給他。他坐正了身子,呷了一口綠茶,長嘆了一聲語重心長地說:

“光磊①,憑我宋哲元,任我一身大丈夫氣慨,何以願做這種與敵人虛與委蛇、委曲應付之事也?長城抗戰,我的二十九軍犧牲的最為慘重,可是卻得不到中央一點補充。很顯然,這是老蔣想借日寇之手,光明正大、體面地消滅我,多年來,我就是他要消滅異己的一個對象。唉,我的困難是,老蔣要不抵抗,而日本又一個勁兒地侵略,我抵抗吧,老蔣會指責我不服從軍令;我不抵抗吧,群眾罵我孬種。最後我抵抗了,老蔣又不予接濟,兩下里擠我,這兩年我的處境真像是老鼠鑽風箱,兩頭受氣呀!”說著他竟然放聲嗚嗚地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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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處是李大波在二十九軍中用的化名。

李大波見到這情景,也很受感動。從領導學運那時起,眼看著那麼多的男女青年被水龍噴澆,十冬臘月渾身上下結了冰,許多人受了刀槍之傷,或倒在血泊中死去,老實說他對宋哲元的轉向反動是非常痛恨的,他真的想不到這位老將軍還有一肚子牢騷和苦水,以致竟這樣動情地痛哭流涕!這真是工作使命和歷史發展,使他認識了生活的另一面。他打了一個涼手巾把,替宋哲元擦去了臉上的淚,意識到自己失態,宋哲元才漸漸平靜下來,又繼續他倆剛才的那場談話。“軍長,”李大波安撫著宋哲元說道,“我完全理解您的苦衷,正像張克俠副參謀長所說的那樣,察哈爾省已大部被蒙奸德王和李守信兄弟蠶食佔領,河北省幾乎劃出一半國土歸了漢奸殷汝耕,您的地盤幾乎被日本擠完了,難道您這種危險的處境,還要聽命於蔣介石的不抵抗而落得像張學良將軍那樣沒有自己的地盤,到處打‘遊飛’,被日本鬼子最後消滅嗎?”

屋裡沉默了,只聽見滴答的鐘擺聲,和宋哲元壓抑的啜泣聲、夾雜著嘆氣的唏噓聲。他對這位青年副官的剴切陳詞,既感到親切又感到刺激了他隱秘的痛處。呆了好半天他才長嘆了一口氣說:

“光磊,今天你簡直是掏了我的心窩子,唉,這兩年我何嘗沒看出我宋哲元要步他張漢卿的後塵而成為一個沒有地盤、沒有軍隊的空頭將軍?!我現在是動輒得咎啊!這話我只跟你說,從民國24年起,蔣介石就讓秦德純帶話給我,讓我支應日本人,其後他親自北來,又專門把我叫去,一再申明對日本要忍讓,外界誰知道這內情?!你想我能行動麼?在這三令五申的情況下,我敢跟日本動手嗎?”

大概是他意識到,由於一時的感情衝動,把話說過了頭,於是他閉上嘴,急忙站起身。“得,咱們就談到這兒吧。”李大波也站起身,他覺得也只能談到如此程度,便準備告辭,宋哲元在門口把他拉住,放低了聲音用叮囑的口吻說:“剛才咱們所談的,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萬勿與外人道及,特別對秦副軍長要保密。他是中央軍,蔣的心腹。我請假回家,這裡的事情讓他全權代理,將來出了什麼差錯,老蔣會有個擔待。”

李大波看他那詭譎的樣子,感到他時而膽大,時而膽小;

時而慷慨激昂,時而畏縮不前,真是一個矛盾體。“好吧,我明天就啟程了,再見吧!”他伸出一隻胖手,苦澀地說,“唉,長城抗戰時,我二十九軍的大刀片讓日本鬼子聞風喪膽,砍的人頭落地,想不到今天我宋哲元卻這樣灰溜溜、偷偷摸摸地迴歸故里!”

“軍長,我跟著車,把您送回老家吧?”

“不用了,帶兩名護兵就行了,”他一直拉著李大波的手,“我惦念的是通州保安隊反正的那件事,你務必抓緊吧。”

“好,請您放心。”

第二天一清早,李大波趕到英租界宋宅,為躲避日本密探的追蹤微服化妝的宋哲元軍長悄悄送行。他看見宋哲元換了一身深灰色橫羅綢的長衫,戴一頂台灣細草的平頂禮帽,看上去儼然是一位商人模樣,兩名護兵也換了短打扮,活像跟班聽差。宋哲元在院裡的假山後身隱蔽處上了車,也不讓他的家小送他。汽車裡掛著褐色的紗簾。他最後一次和李大波握了握手,李大波看見他那大而圓的眼裡閃著淚光。車門“嘭”地一聲關了,汽車衝出了大門。

李大波送走了宋哲元,馬不停蹄地趕到老龍頭火車站①,剛好趕上早八點開往北平的那趟車。下車後,他回到軍部副官室,打點一個小包,裝著他化裝穿的衣服鞋襪,便乘電車到地安門陸教授家,給紅薇留下一封短信,就匆忙地換了便服,踅回前門車站,去趕到通縣的那趟短途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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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即今天津新車站。原先的舊址。

通縣在北平的東面,只有20公里,李大波坐上那列火車,還不到一小時便到達了殷汝耕的偽“冀東防共自治政府”所在地的通州城。一下車就給李大波一個亡國約鮮明印象:車站月台上,佈滿了持槍的日本兵;往來的旅客中,大部分是挾著大公事包、戴著玳瑁鏡框眼鏡的日本顧問;街上到處是日本人開設的飯館“日本料理”店;其間夾雜著不少爿朝鮮浪人(俗稱“高麗棒子”)開設的掛著“芙蓉膏”招牌的大煙館和專賣“海洛因”毒品的白麵房;還有穿著鮮豔大和服的日本藝妓,嘰嘰咯咯地在街上徜徉。城牆上飄揚著日本的太陽旗和偽冀東政府的三角形五色旗,李大波真感到是到了外國。

李大波看到與北平近在咫尺的這座縣城,完全變成了日本的殖民地,心裡充滿了痛苦,過去他沒有到這裡來過,總以為那亡國的命運還距離遙遠,但現在這趟通縣之行,卻增加他形象的實感。可是,為了謹慎,他不敢露出一丁點兒憤懣的表情,只得小心翼翼地進了城,直奔鼓樓前東大街楊承烈隱藏的那家“高升”黑白鐵活鋪。

高升鐵活鋪,是一間門臉的小作坊,擠在香店和餑餑鋪①之間,非常不顯眼。又加上那塊懸在門上的木質招牌已經剝蝕,潲色,字跡不清,李大波穿過那座鼓樓,找了好久才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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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香店,即賣上墳的線香、紙箔、冥都票、燒紙等迷信用品的店鋪。餑餑鋪,即點心鋪,那時俗稱餑餑鋪。

屋裡靠牆有兩個貨架子,架上和地下,堆了很多的破鐵筒、鐵葉子,他走進屋時看見有一個十四五的男孩,穿一身油汙沾滿鐵鏽的衣服,在一隻鐵柺上敲打一張盆底。他猶豫了一會兒,走進店鋪,用很高的聲音喊著:

“喂,掌櫃的在嗎?”

那滿臉油汙的孩子抬起頭來,用山東的口音問著:

“咋著哩?作甚?!”

“我找掌櫃的,問問能焊壺、換壺底嗎?”

“能,能,”從後院走出一個短打扮系圍裙的人來,“主顧來啦,裡請裡請!”

李大波跟這人走進後邊的小院,才認出原來這人就是楊承烈。他是聽了李大波高聲喊叫的那個聯絡暗語才從小後院出來的。

後院有一間小屋,是連家鋪。他們都走進屋去,直到楊承烈取下那副大圓光老式叉子水晶的養目鏡,李大波才把他認出來。

“哎呀,老楊,你的化妝真妙啊!”李大波端詳著楊承烈不由讚歎著說,他忽然想起五年前他第一次見楊承烈的情景。那時楊承烈住在天津日本租界地的大和旅館,穿著闊綽,名義上是天津市長蕭振瀛的“賀秘書”,那副頗為神氣的派頭跟今天的鐵鋪掌櫃,真是判若兩人啊!他想到,有誰能知道這間小作坊,就是領導通縣對敵鬥爭的中共地下最高的指揮機關呢?

一陣親暱的寒暄後,他倆很快就抓緊談起工作來。這時,那山東男孩給他們送進茶水來。等他走後,李大波問楊承烈:

“這孩子看來很懂事,可靠嗎?你從哪裡弄來一個山東孩子呀?”

“唉,這孩子很可憐,去年這孩子的父親領導青島的日商紗廠罷工,響應上海工人的反日罷工,日本出動了海軍陸戰隊鎮壓,開槍把他爸爸打死了,生病的母親也聞訊死去,他成了孤兒,組織上把他交給我,白天看門料戶,晚上跟我學習讀書認字,別看他年紀小,苦大仇深,覺悟可挺高。他實際上已經是個秘密的小交通員,可對外就說是我找來的山東‘小力巴兒’,他原名叫瀋海生,我現在給他改了個名字,叫瀋海鵬,他眼尖、記性好,你來這一次他就認識你了。”

“那太好啦,我們需要這樣的革命後生。”

他們又繼續交換了許多情況。當李大波說到宋哲元派他來通縣是專門跟冀東保安隊張慶餘、張硯田聯繫反正的工作時,楊承烈非常高興,他一拍大腿,說道:

“大波,你就借這個機會來通縣工作吧,你做上層,我做下層,這樣上下結合,一定能奏效。”

“好吧,在宋哲元回老家期間,我是可以離開二十九軍來這裡的。”

小力巴兒海鵬,在院裡拉著風箱在打鐵熔爐上,燜熟了小米綠豆乾飯,又炒了一盤土豆辣子絲。飯菜做得乾淨利索,李大波很快就愛上了這個沉默寡言的孩子。小院裡放下一張地桌,他們三個人很快就吃完了飯。午後李大波離開高升鐵活鋪,就出城到寶通寺去找張慶餘。

寶通寺是個大廟,張慶餘的保安第一總隊部就設在這所廟宇裡。門衛向大隊長辦公室通報了李大波的姓名。不一會兒,只見張慶餘身穿土黃色的保安隊制服,小跑著從大廟裡奔出來,敬了軍禮,又連連作揖,胖臉上綻開笑容,大眼裡閃著興奮的光芒,喘息著說:

“不知大駕今日光臨,未曾遠迎,請當面恕罪。”“自己人,別那麼客氣。”李大波也摘下草帽點頭敬禮。他把手搭在張慶餘的寬肩上,隨著他走進立有哼哈二將泥塑巨像把門的寶通寺,在二進院裡,有三間帶廊廡的禪房,原來住著一位住持和尚,如今那和尚跑了,這兒就變成了張慶餘大隊長的辦公室。

勤務兵端來冰鎮西瓜和新沏的龍井茶,招待客人。“好,你下去吧,”張慶餘吩咐勤務兵:“你去給我站崗,除了張硯田二總隊長。不要放人進來!”

為了講話方便,他倆退到盡頭一間的牆角處,那兒有一張老方丈帶暖閣的禪床,他們踩著腳橙,各坐在禪床的一頭,臉對臉的交談。這房子大,容易攏音。

張慶餘盤腿大坐,低聲向李大波談說他個人的簡歷和冀東保安隊的組織情況。

“那還是1933年5月,”張慶餘呷了一口涼茶,開始了他的敘述,“《塘沽停戰協定》一簽字,冀東這片地區即劃為不駐軍區域。聽說蔣介石密令河北省于學忠,用河北省政府的名義另成立五個特警總隊,用來維持地方治安。我原是于學忠的五十一軍第一一八師第六五二團的團長,張硯田也是于學忠將軍的老部下。因此于學忠便抽調我和張硯田分任河北特警第一總隊和第二總隊隊長。我那時駐楊村,張硯田駐山海關。營長、連長也是由五十一軍抽調,排長、班長準由我和張硯田在本團內選拔。每一個總隊是五千人,都是由各縣徵集來的新兵,我和張硯田分駐武清縣和滄縣,訓練新兵。兩年後,1935年的5月,我們又奉于學忠的命令,由原駐地開入冀東,分駐通縣、香河、寶坻、玉田、豐潤、順義、懷柔、密雲、三河、薊縣、石門、遵化、撫寧一帶。我的部隊原駐薊縣,現又移駐通縣,張硯田的總隊部駐防撫寧縣的留奪營。1935年後,日本越來越逼進華北,他們最討厭于學忠,屢次向何應欽交涉,冀察政權不接受于學忠,中央屈服於日本的壓力,只好把於調走,于學忠將軍調往甘肅臨離河北前,曾派人密召我和張硯田,囑令我們要‘好好訓練軍隊,以待後命。’可是誰也沒想到,就在那一年的11月,殷汝耕這個大漢奸,依仗日本的勢力,硬把我和張硯田駐防的22縣劃歸他們的什麼狗蛋冀東防共自治政府,把我們這兩個總隊也改成了冀東保安隊。”

他說到這裡,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又呷了一口涼茶,瞪著一雙大眼張開兩隻手向李大波又說下去:

“老弟,這可不是鬧著玩的。這一改變,就是說等於我們也隨著他媽的殷汝耕當了漢奸隊伍。這時,我非常苦悶,便派我的親信副官長孟潤生到保定向商震請示如何處理。于學忠走後,高震繼任河北省政府主席,省會也按照日本人的要求,由天津遷往保定。商震帶來口信,密令我們‘目前不宜與殷汝耕決裂,可暫時虛與委蛇,餘當負責向政府陳明’。我們只好這麼辦了,於是我們便換上了這身漢奸的狗皮。

……”

他扯起那件土黃色帶有五色三角形袖章的寬大軍服,不住地抖摟著。他的眼睛睜得更大,充滿了氣憤,連連搖晃著他那碩大的頭。

“老弟,自從我變成這樣的處境後,”張慶餘長長地嘆息著說:“我受了多少冤枉氣呀,我的老朋友寫信來罵我;軍隊裡的弟兄和戰友也捎信罵我;走到街上老百姓對我都側目而視,用唾沫呸我,我怎麼向他們解釋呀?我能說我這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嗎?最不能讓我忍受的是,我的大兒子張玉珩,認為我在冀東任偽職,是我附逆叛國,有辱先人,竟登報與我脫離父子關係。我妻於德三也勸我迅速設法反正,以免為親友鄉黨所不齒。我也不敢具實以告,只好對妻說:‘我的意思現在雖不便明言,但將來總有分曉。你可轉告玉珩兒,叫他耐心等待,且看乃父以後的行動吧!’老弟,這幾年我可體會透了,世界上莫過於被人誤解讓人痛心的了,你想想我的痛苦到底有多大吧!?”他的聲音有些嘶啞、顫抖,眼淚在他的大眼裡遊動,但是,短時間他就控制了自己的感情,接著又爽朗地說下去。“這不,我才下力氣想方設法去找二十九軍宋哲元軍長聯繫,哈,派你這位老弟來,我真高興啊!我這是撥開烏雲見太陽了!”他一隻大手熱乎乎地握住了李大波的手。

他倆整整關在禪房談了一個下午。到六點鐘,張慶餘約李大波到鼓樓南大街一家叫“北玉升”的飯館吃了晚飯。李大波雖然是和張慶餘初次接觸,但對他印象很好,認為張慶餘是一個出身行伍、憨厚質樸的人,因此,對跟他通力合作、適時起義反正,充滿了信任。

張慶餘熱情地向李大波勸酒,李笑著全都拒絕了,張慶餘自斟自酌,喝了兩杯水酒,臉立刻脹得像紅布一般,連脖子都通紅了。酒後多言,他眯起大眼笑嘻嘻有點醉意地說:

“正因為要舉事,沒在這兒安家。我的家在天津,不然,我一定請老弟到舍下小住幾日。咱倆一見如故,真是投緣。”

那一晚張慶餘非留李大波在禪房與他同住不可。一張板鋪就搭在禪床旁邊,彼此離得很近,他倆等於同榻而眠。臨上床的時候,張慶餘把馬褲口袋裡的左輪手槍掏出來,枕在涼枕下面。熄燈後,月光照進來,屋裡一片銀光,在夜暗中,他們彼此能看見對方的眼睛。李大波試探著用一些問題讓他說話,於是張慶餘又談出一些他不瞭解的情況。

“老弟,我告訴你,這鬼地方情況特別複雜。”張慶餘經李大波一問便打開了話匣子,“複雜就複雜在這冀東保安隊除了我和張硯田的一、二總隊外,還有三、四、五總隊,一共三個大隊,是亂七八糟的雜牌隊伍,有的很糟糕。”

聽了這情況,李大波一下子從板鋪上坐起來,急切地問:

“這起義的消息,可一點風聲也不能洩露啊,這種雜牌軍素質很差,怕他們破壞。”

“是的,聽宋軍長說你很有經驗,一聽你這話就在行。”

“請你務必跟我談談這三個隊的情況?”

張慶餘喝了半杯涼茶,開始向李大波簡要地做了敘述。“三、四、五三個隊,總人數大約有一萬五千人左右。1933年7月,日本關東軍柴山司令與何應欽共同議定南北夾擊抗日同盟軍,蔣介石還秘密來北平會見了日本的代表岡村寧次。日本藉機追趕吉鴻昌和方振武殘部,這時,就由天津的一個叫李際春的漢奸,由偽滿帶來一部偽軍,專門進擾冀東各縣,其中劉佐周、趙雷兩部偽軍,就盤踞在灤縣一帶,後來河北省政府便把這些人收編了,劉佐周部編為第三總隊,隊部設在灤縣河北省立師範學校裡;趙雷部被編為第四總隊、隊部設在唐山交通大學裡;在冀東動亂時期,有一個土匪叫胡協五,綽號‘老耗子’,手下有幾百號人,就把這些土匪收編為第五總隊,駐在玉田縣。”說到這裡,張慶餘才喘著粗氣,忿忿不平地說:“你看,這是些什麼鱉皮爛蝦、蛤蟆蝌蚪大眼賊兒呀,我這堂堂的中國正規軍的軍人,竟落到跟這些漢奸地痞同流合汙,你說我怎能嚥下這口氣?!”他邊說邊用拳頭擂得胸脯噹噹響。停了一會兒,他吸了一支菸,漸漸平靜了一些,才又回到商議起義的話題上來。

“李副官,我帶你到留守營去見見張硯田,好不好?他可是我這次搞起義的可信搭檔呀,你最好跟他也談談。”

李大波一直在思索著,在宋哲元官邸這個張硯田給他留下的第一印象是不如張慶餘真誠、豁達。他決定以後要用更多的時間去接觸他了解他。想了想才這樣決定:

“張大哥,這次沒時間了,我只想查看一下殷汝耕這個大漢奸新修的飛機場。”

“好吧,明天我帶你去。”

他倆談到夤夜,沒有酒量的張慶餘藉著那點酒氣便呼呼沉睡起來,他的鼾聲在深夜響如雷鳴,素有嚴重神經衰弱症的李大波,感到那高麗紙糊的捲簾,似乎都震得發顫,早把他的困盹兒都衝沒了。

窗外月光如水,只有蟋蟀傳來唧唧叫聲和棲息廟內古柏和銀杏樹間的黧鶯①,傳來啾啾的鳴聲。李大波睡不著、便盤算起未來的工作。他知道宿在寶通寺禪房裡的這名軍人,將是黨交給他的下一個兵運工作的重要對象——這關係著華北、關係著整個中國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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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黧鶯,鶯中一種,羽毛較淡,嘴略長。

第二天清晨,他倆匆匆吃完早飯,張慶餘便叫軍需官送來一套保安隊的黃制服,讓李大波在禪房換上,做了偽裝。然後坐上軍車奔向飛機場。

一路上李大波全神貫注,窗外閃過的景物和汽車行走的路線,他都一一銘記腦際。他在軍部裡早已掌握了日本修建這個機場的全部經過。好幾年前日本天津駐屯軍就蠻橫地要求在北平通往大名公路要衝的大井村修建飛機場。駐屯軍參謀桑島中佐帶著繪製好的大井村地形圖,硬逼著宛平縣長王冷齋按圖割地,並要脅立刻圈地打樁。幸好被王冷齋嚴詞拒絕了。但就在這時,殷汝耕這個大汗奸卻答應日本在通縣修造飛機場。河北省府很想了解飛機場的詳情,只可惜派了幾次人去摸情況,都沒達到目的。李大波這次親自到通縣,藉助於張慶餘的關係順便查看一下機場地形,可算是額外的收穫,所以他面帶笑容,心裡異常高興。

飛機場就在通縣火車站通往縣城的大道旁。車行不久便看見一片空曠的土地,周圍圈著鐵絲網。機場入口處有持槍的日本兵站崗。三八大蓋槍上著刺刀,有一面寫著“武運長久”的太陽旗,在槍上飄揚著。戒備森嚴。

“他媽的,小鬼子看的可嚴啦,不讓中國人貼邊兒。咱只好順著那條大道開過去,還可以看得見。”張慶餘隔著紗簾指點著窗外。然後他吩咐司機放慢車速。車速降到五十邁。機場的地面設施盡收眼底。簡易的指揮塔剛完工;跑道還沒有鋪柏油;有一些中國民工在日本兵的押解下,正清除拆房後遺留下的破磚爛瓦垃圾。平坦的機坪上沒有停放飛機機場完全暴露,目標很大。

李大波幾乎是貪婪地觀察著,默記著方位,目測機場的尺寸。心裡思忖著:“這機場扼住北平的咽喉,用這樣的快速草修,想必是日本在積極地準備進攻北平,進而為佔領華北打開通途。”

日本崗兵,看見有汽車經過,跑步竄上大道,叉開兩腿,把槍一橫,用粗野的聲音喊著:

“巴嘎!你的站住!”①

張慶餘嘴裡嘟囔著:“這小日本兒龜孫!只好下車了。”

李大波先走下車,以一名下屬軍官的身份把張慶餘扶下車來。日本兵看見張慶餘戴著少將的肩章,李大波戴的是上校軍銜,一下子愣住了。被武士道精神灌輸的日本兵軍階觀念最嚴格,他立刻立正,敬一個軍禮,表示歉疚,跳到道旁,雙手垂立,連連說著:

“腰細,多嘬!多嘬!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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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即“混蛋,你站住!”這裡說的是抗戰時日本人習慣的那種半通不通的中國話。

②日語:“好,請,請。”請的發音。

汽車又沿著機場的大道跑下去。李大波藉著汽車走過的里程,終於測準了那機場的準確面積。他沉重地嘆一口氣,才嚴肅地說道:“看來大戰不久就要爆發了,我們應該有所準備啊!”

張慶餘攢著兩個拳頭,皺著兩道濃眉說:“起義工作得抓緊準備啊。”

離開寶通寺,李大波仍舊穿著那身保安隊的軍服,儘量在通縣城裡徜徉。他的目的是認識“冀東防共自治政府”的機要部門,認識路徑,一旦舉事,不僅可以直撲這些叛逆,而且還可選擇任何大街小巷殺敵。楊承烈交給他一張手繪的通縣草圖,他按圖索驥,還真的找到了偽“冀東防共自治政府”所在地的那條文廟大街。原來這個漢奸衙門因為宣佈“自治”倉促,臨時就暫設在通縣的文廟裡。門口很大,是有支柱的牌樓式樣,新上了大紅油漆,鮮豔奪目。可笑的是,在“德配天地”“道貫佔今”的對聯旁邊,懸掛了白底黑字的偽府招牌,更滑稽的是,在二道門“魁星門”的上方,懸掛的卻是殷汝耕24寸的彩色大照片,使李大波不僅感到厭憎而且感到驢唇不對馬嘴。只是那照片倒提供了他認識這個令人切齒的大漢奸殷汝耕的長相。不到一個下午,他就遊遍了這座方圓不足五里的古城,回到高升店。一進到小後院他就脫下那身汗涔涔的軍服,扔到板鋪上說:

“老楊,把這身黃鼠狼皮留給你,可以接個短兒,萬一有個緊急情況,它就是通行證。”

他洗完臉,倚著被摞,扇著大蒲扇,彙報了去飛機場偵察的情況。楊承烈高興地拍著大腿說:

“大波!你真行,簡直是太好了,我來通縣這麼長時間,始終無法接近那兒,小鬼子戒備森嚴哪!毫無疑問,這是日本為了全面作戰而修的飛機場。啊,大戰真的迫在眉睫了!”

李大波走到小桌邊,用複寫紙拓著,按照記憶繪製了三張機場草圖①。他揭開藍靛紙,遞一張給楊承烈。

“一式三份,這一張留給你向黨彙報;一份給宛平,一份報二十九軍軍部,作戰時會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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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圖實際為洪大中所繪。當時洪為河北省宛平縣政府秘書兼第二科(主管田賦錢糧)科長。他費了很多心血、經過不少周折,才設法偷繪了這張日本飛機場圖,以向河北省第三區行政督察專員公署覆命,並得到省府嘉獎。為了不埋沒當事人的業績,特此聲明。

楊承烈把那張圖紙仔細收到偽裝過的土牆上一個小坷墶窯兒裡,對李大波說:“你就爭取快來吧,這兒非常需要你。不過,你來後要有公開身份,租上一套房子,成立一個秘密交通站,這樣才便於開展我們黨的工作。”

“好吧,到時候我向劉然同志請假,也向副參謀長張克俠同志請示一下吧。”

晚上,他們用鋪板搭了一個通鋪和小力巴兒海鵬睡下。這孩子太累,躺下不一會就睡著了,他倆又聊了很久,計劃著未來的工作。

“不過,有一件事是很麻煩的,”楊承烈忽然急切地說道,“殷汝耕這個老奸巨滑的傢伙,他下了一道手令,凡是在通縣租房者,必須攜有家眷,否則不予租賃,一旦查出敢於違章租予單身男子,對房東定予嚴懲不貸。帶家眷對你我這倒是個難事兒,保甲長問了我幾次:‘怎麼你這鋪面沒有老闆娘呀?’我說,‘在山東老家種著地哩,回頭接來’,我把他好歹哄弄走了。可你要租房卻不成。老蔣也實行了這個辦法,逼得咱們只得派女同志,實行‘假配夫婦’了,你想想看,能不能找位‘堂客’呀?”

這的確是個棘手的新問題。想了好半天,楊承烈提出讓方紅薇來通縣:“大波,你不是跟那個女學生挺熟嗎?她又是咱的‘民先隊’員,政治上也可靠,你考慮讓她來通縣,行不行呢?”

李大波的臉驀地緋紅了,一陣熱辣辣的燒灼。對於讓紅薇,跟他“假配夫婦”,他從沒敢這麼想過,幸好這時是夜間,楊承烈看不清他那張羞紅的臉。他沒有任何隱瞞黨組織的事情,只有對紅薇那難以言傳的感情,偷偷地一直隱藏在他內心的深處。這事情對他關係太重大了,所以他緘默不語。

“怎麼,你不覺得這件事是可行的嗎?”楊承烈接著問李大波,“這樣,既可以鍛鍊她,又可以使她逃出那個美國傳教士的掌握,不是一舉兩得嗎?”

“是的,倒是那麼回事,……不過,我明天回到北平去再跟她商量商量看吧。”

“你千萬別猶豫,一切都要從工作需要的大前提出發,你說是吧?”

“好吧,我試試看。”

這突如其來的問題,一直使李大波心慌意亂。幸虧他昨晚在寶通寺通宵失眠,不然他又會因激動、興奮和忐忑不寧而睡不著了。

燕京大學的校園,被校務長司徒雷登①搞得充滿了基督教的濃重氣氛,可是他並不限制紅薇這些民先隊員們的活動,清華大學和她們互通信息,所以政治消息並不閉塞。日本實彈演習的隆隆炮聲,不時傳到這座幽靜的校園,她們得知日本在豐台又增了兵,學生們感到大戰的迫近,都無法踏下心來好好上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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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司徒雷登——(1876—1962年)美國基督教(新教)傳教士、外交官。生於中國杭州、父母均為美國在華傳教士。他於1905年開始在中國傳教,1919年起任燕京大學校長、校務長。1946年任美駐華大使,積極支持國民黨反動派進行反人民內戰,並企圖拉攏所謂民主個人主義者,培植“中間勢力”。1949年8月離開中國。1962年在美病死。

下了最後一節課,紅薇就坐上班車進城。回景山公館。理查德已從南京回來。她一進門,愛狄就奉主人的指示,通知她立刻到餐廳去用茶點。

她走進餐廳,頓覺一陣清香和涼爽。餐桌邊全家人都已到齊。理查德一邊吃著草莓冰激凌,一邊繼續講述他陪宋美齡飛抵西安解救蔣介石的詳細經過。

“我們一下飛機,就被接到張學良的官邸,經過交涉,我們才被專車送到高桂滋的公館。高也是位軍閥,公館很闊氣,全空著,蔣就被扣在那裡。當然,以後的事都登了報,你們全知道了。共產黨的大頭目周恩來出面調停,訂立了國共停戰協議,蔣也答應抗日了。啊,這是我自北平生下以來,幾十年第一次見了共產黨,而且是大頭目,還會說外國話。這後來,我就陪著蔣氏夫婦一同回到南京。哈,那位張將軍可真傻,他坐另一駕飛機護送蔣,結果一到南京,蔣讓陳布雷擬了一道《對張楊的訓詞》,就把張學良給扣起來了。說是聽候軍事法庭審判。”他搖搖頭,又笑了一陣。“啊,中國的事,真是變化莫測啊!”

喬治、瑪莉和愛彌麗,都聽得饒有興味,只有紅薇望著理查德心裡納悶:“怎麼他還能笑出來?”

吃了一會兒茶點,理查德才又向大夥兒宣佈了一個消息:“這次為了給蔣介石壓驚提提他的威信,國民政府、國民黨中宣部決定各校成立“獻劍團”給蔣獻劍。蓓蒂,你被學校選作代表,還有喬治,我想帶你們去南京獻劍,你倆可要做好準備,我們很快就啟程。”

聽了這消息紅薇噘著嘴說:“我不去!我才不給蔣介石獻劍去呢!”

喬治興奮地跳起來說:“法賊兒,她不去,我去!”

瑪莉撒著嬌說:“法賊兒,我也要去,雖然我不獻劍,逛逛首都大街,見見世面也好嘛!”

理查德看一看瑪莉那高高的乳峰,那渴望異性愛撫的樣子,巴不得把她帶在身邊。又商量了一會兒上車站定頭等包房的事兒,理查德才搓搓手,微笑著說:“好,我很高興。我的孩子們!你們都已長成青年人了,我最喜歡、也最希望你們都能參予你們國家的最重要的政治生活,這樣,將來你們才能用你們的觀念影響你們國家的政治和前途。”

茶點比往日結束得快,喬治和瑪莉快活地跑出餐廳去準備行裝。在餐廳門口,紅薇被理查德叫住。他搖著一個手指頭對她說:“蓓蒂,這次我尊重你的意願,不過,可下不為例啊!”

紅薇高興地點了點頭,她像一隻猴子那樣敏捷地跑出餐廳。她多麼慶幸自己又逃脫了一次類似綁架似的遠行啊。

列車在中國的大地上飛馳。喬治和瑪莉倚在柔軟的天鵝絨的靠背椅上,欣賞著一閃而過的景色。理查德坐在包房外面臨窗的小椅上,注視著開闊的沃野。金色的夕陽,把廣袤無垠的綠色莊稼、流淌的大河和遠處白雲下的山巒都塗了一層閃光的彩虹。他一隻手託著腮,見景生情,陷入了沉思。“多麼廣闊的土地啊!”他心往神馳地想著,大而灰藍的眼睛投視著天邊,“20世紀我們美國的夢想是把太平洋變成‘美國之湖’,中國能不能變成‘美國之陸’呢?……唉,可惜現在還不能夠,世界列強在上個世紀把這個大清帝國肢解得夠狠,他們的在華勢力很大。美國要獲得更多的利益,必須在另一次大戰中才能解決。”落日的光輝把大地染得通紅。他的頭腦裡立刻閃現出一張“列強”勢力在中國分佈的地圖。“川滇桂已經由法國投資;揚子江中游由英國投資;華北由日本投資;西北由德國投資,而美國通過四大家族,只在江浙一帶才有投資,勢力範圍已經這樣劃定目前也只能如此了!”如血的殘陽瞬息就消退了,田野升起了暮靄,天邊出現了霧濛濛的紫色山巒。“多好的山,那兒有多麼豐富的蘊藏啊!”他的目光投向遠方,心裡突然發作了一股難以剋制的仇恨,“日本想獨吞這個國家,那是絕不能答應的!那怎麼行?就光是我麥克阿瑟家族,在這個東方的大國也辛辛苦苦地幹了快一個世紀了!我們三代人遠涉重洋,海外佈道,難道是為他小日本兒實行《天羽聲明》獨佔中國嗎?哼,真是可惡之極!”

夜幕漸漸地降臨了,涼爽的風吹進了紗窗,吹進了鬱熱沉悶的包房,他最後向星光燦爛的天空和黑沉沉的原野投了一瞥,走進包房,在下鋪躺下來,又想著如何使喬治把獻劍這件事做得完滿、漂亮,以便讓他這個養子給當局一個良好印象。

火車在第三天的清晨到達南京。

理查德一下火車就奔到電話局給侍從室陳布雷打了電話。一聽說他帶著一雙兒女是來獻劍的,便在電話裡熱情地說:“參加獻劍團,我代表‘委座’向你表示歡迎,感謝!……不過,委座近日從溪口雪竇寺歸來,指示獻劍團為了莊嚴起見,只要男生,一律不要女生參加,又為了氣氛莊重,還規定‘獻劍團’代表,都要著裝童子軍式的軍服,……啊,這樣,就只能請令郎獨自參加了,至於令媛,那隻好割愛了。”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喬治趕緊制裝;瑪莉獨自去遊歷南京的名勝古蹟;理查德就跑美國駐南京大使館和基管教北美協會駐中國分會的總會督請示未來戰局變化後的工作要旨。

為了提前演習儀式禮儀,喬治被送到傳習學舍“獻劍團”駐地住宿。這裡給他的直感是,他覺得“獻劍團”這兒真是青年人吃喝玩樂的好處所。他在北平景山公館的生活雖然說得上舒適優越,但說不上自由、快樂,更沒有青年人那種為所欲為的胡鬧、取樂。這裡凡是青年人盡情享樂的玩藝兒都一應俱全,樣樣全有,所以他很快就愛上了這個地方。

他住進傳習學舍的第二天,負責這次“獻劍團”全部管理事物的“軍統”特務頭子、殺人魔王戴笠①,立刻把他請到賬房,笑嘻嘻地發給了他二百元旅費,說這是“蔣委員長的恩典”。喜歡作樂的喬治生平還沒有接過這樣大數目的現款,不禁為之驚訝,連說:“是給我個人的麼?”

戴笠穿著少將的軍服,腰佩“中正劍”。他已經從陳布雷打給他的電話中,知道了這位後補的代表喬治的詳細歷史。他翻了翻那對紅線鎖邊的大眼,對喬治態度和藹地解釋說,這筆旅費是按照家庭擔保財產撥發的,財產多的,旅費也要多給,所以喬治他得到的是賞賜最高的數目。他樂和和地收下了。除此而外,也像每人那樣,發給了他一隻五號勃朗寧手槍和一套墨桑里尼②黑衫黨式的小領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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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戴笠(1896—1946)國民黨軍統特務頭子。字雨農,浙江江山人。黃浦軍官學校畢業。曾任蔣介石侍從副官,後任國民黨特務機關中華民族復興社所屬特務處處長,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副局長和中美特種技術合作所主任。積極發展軍統特務勢力、殘害人民、破壞革命。1946年3月從北平(今北京)飛南京途中,因飛機失事摔死。

②墨索里尼(1883—1945)意大利的獨裁者。意大利法西斯黨黨魁。第二次世界大戰的主要戰犯之一。第一次世界大戰後,以資產階級右翼和反動軍人為骨幹,組織法西斯黨。1922年發動“進軍羅馬”政變,奪取政權,建立法西斯獨裁統治,對內鎮壓民主運動和其它黨派,對外侵略埃塞俄比亞,武裝干涉西班牙和佔領阿爾巴尼亞。1937年加入德日《反共產國際協定》,1940年追隨法西斯德國參加第二次世界大戰。1943年7月,由於軍事失利和國內反法西斯運動高漲,其獨裁垮台,被囚。9月旋被德國傘兵劫走,又在意大利北部充當德佔區傀儡政權頭子。1945年4月被意大利游擊隊捕獲處決。屍體懸吊米蘭街頭示眾。

在政治上喜愛德國法西斯、在生活上酷愛美國方式的喬治,脫下那身訂做的童子軍式軍服,穿上那套黑色衣服覺得非常神氣。他在傳習學舍的俱樂部裡,晉見了獻劍團的領隊吳葆三、楊立奎。前者是北平志成中學的校長,後者是北平師範大學的一名教授。喬治原來和這兩位團長早在一二九運動時的老相識。相別幾年,如今又在南京聚首,自然分外歡喜。於是他們在大酒吧間痛飲、在舞廳狂跳、在“書寓”(妓院)整整玩了一天和一個通霄。第二天早晨,要不是拼命把他搖醒,他差一點誤了獻劍儀式的舉行。

七月四日,喬治迷迷糊糊地跟著全體“獻劍團”成員,被一輛德國西門子大客轎車,拉到了坐落在林森路上的南京國民政府。穿過長長的甬道、花畦,來到了有六隻大圓柱羅馬式建築的大禮堂。一路上有持槍的軍警侍立。

大禮堂裡,鴉雀無聲,一片肅靜。到處是摹仿著法西斯的那套佈置。禮堂正北面的高牆上,在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和藍色有狗牙太陽的國民黨黨旗之間,懸掛著穿了海陸空三軍元帥服的蔣介石巨像。禮堂的兩壁,掛滿了宣揚希特勒“鐵血主義”的大幅油畫和從希特勒的《我的奮鬥》一書中引證的語錄。

一直昏昏欲睡頭腦發沉的喬治,來到大禮堂覺得有了些精神。他一邊放眼看著這禮堂的莊嚴佈置,一邊心裡想著昨晚在蘇州清吟小班跟那些漂亮妓女調情的細節。他沒有注意衛隊在禮堂外面高聲呼叫的“立正!”“稍息!”只聽見一陣嘹亮的軍樂突然奏響起來。

在軍樂聲中,從禮堂的入口處,沿著兩排椅子中間的水門汀的走道,傳來了參差不齊的馬靴和刺馬針雜沓的響聲。人們坐著,不敢回頭。呆了一會兒,才看見一群長袍馬褂、軍服長靴、西服革履、高矬肥瘦不等的人們,前呼後擁,簇圍著一個細高個穿軍服的人走到禮堂的最前邊。

喬治和所有獻劍團的人員,倏忽抬起頭來,同時認出他們要獻劍的那個人來到了。喬治精神抖擻丁一下,把他腦子裡清吟小班那個彈琵琶唱評彈小曲兒的蘇州妓女的印象趕跑了。他開始用極大的注意力去看那個已經站立在講台中央微微頷首的蔣介石。喬治覺得這個他想見了很久的人,和那幅懸掛的照片是那麼相似:軍帽下一張長臉、深陷的眼睛、無肉的兩腮。他那濃灰色鑲紅絛的軍服,沒有一點縐折;他用戴著白手套的一隻手,握著腰間挎著的那把長劍鑲著寶石的劍柄。一道陽光這時從屋頂的彩繪玻璃高窗上斜射進來,照在蔣介石那青灰色的長臉上。他用死魚一樣呆滯的目光,把在場的人們掃視了一遭。就在這時候,國民黨歌“三民主義,吾黨所宗”的曲調,吹奏起來。三個代表,縱行正步走到台前,當中那個身材魁梧的大個子,捧著一把用紅綾子託著的長劍,行了一個希特勒式的舉手禮,恭恭敬敬地把劍遞到蔣介石的手裡,然後又行了一個同樣的舉手禮,禮畢,三個人向後轉,邁著正步走回行列。

蔣介石那呆板的臉上,這時微露笑容。在旁邊始終恭敬侍立的戴笠,把那隻長劍接了過去。那徐緩的近似哀樂曲調的黨歌,隨著儀式的告終也慢慢地結束了。

“你們很好!”蔣介石操著一口浙江藍青官話,用不大的聲音說道,“聽說你們的學科術科都很好,所以做了代表。”他咳嗽著,停頓了一會兒,“你們到這兒來很好!咹,這個,這個,我很高興。不過,你們要明白,現在的時局很緊張。我和你們見面,就是為了這件事。我並不是要你們馬上抗日;抗日是要抗的,但還不到時候,你們明白嗎?”

代表們有點發傻,帶隊的吳葆三便用破鑼般的嗓子帶頭喊了一聲:“明白!”然後大家才舉起拳頭,像木偶般地照樣喊了一聲:“明白!”

“為什麼我這樣說呢?”在喊聲靜默之後,蔣介石又接著說道,“這個,這個,咹……日本的飛機是很兇的,你們懂嗎?這個,日本不但飛機兇,大炮也兇,而日本軍艦更兇。……咹,咹,這個,這個,這個我為什麼要說人家很兇呢?因為我要告訴你們,這個,我們在這方面的準備還不夠,還不夠同人家拼,不能同人家抗戰。……”

屋裡很靜,沒有一點聲息。他停頓下來,抬起呆滯的目光望著聽講的人們,想看一看他們的表情、反映。然後喝了一口盛在玻璃杯裡特備的嶗山礦泉水,他那細脖子上很突出的喉核上下顫動了一下,才又接著說下去:

‘咹,這個,我為什麼說我們不能同人家抗戰呢?道理很明白。這個,咹,今天有很多青年,不明事理,高叫抗戰,叫來叫去,把人家惹惱了,還不是真的要打嗎?咹要明白,這個,這個抗戰,難道是那麼容易嗎?這個,咹,咹?這個他們是錯了,這個,他們顯然是受了奸黨利用,受了奸黨煽動。我不能同意。奸黨正是要藉著抗戰,出賣我們的國家。咹,這道理你們知道嗎?”

為了活躍會場氣氛,站在台上的戴笠走到台前,舉起拳頭,帶領學生喊著口號:

“回答領袖,因為聆訓,現在知道了!”

喬治被這陣震耳欲聾的喊叫聲,把襲來的困盹兒到底給衝散了。雖然他聽不懂“這個,咹”雜在其中是什麼意思,但他對蔣介石講的這些道理還是頗感興趣。於是他捏了把大腿的肉,使自己清醒一下,便又強打精神聽下去:

“所以,這個……”蔣介石又以他慣用的虛詞開始了講話,“你們很好!你們是學科術科出類拔萃的學生代表,咹,這個,很好!你們並不要抗戰,這很好!我今天給你們講的,就是怎樣‘為學與做人’。你們要好好讀書,要死讀書,讀死書,不要參加運動,並要反對學生運動。

“抗戰……我當然要抗的,不過,不是現在就抗。現在我們還沒有準備。譬如空軍要抗戰了,可是半路上沒有加油站,沒有降落的地方,咹,這個,這個你們想想,這個戰怎能抗得起呢?要像奸黨所說,現在就抗戰,我敢打保票,三天中國必亡!所以,我們對鄰邦日本的態度是:犧牲未到最後關頭,絕不輕言棲牲;和平未到絕望時機,絕不放棄和平!奸黨的抗戰言論,只是搗亂、破壞,只是盅惑青年,煽動暴亂,只會有損國力!咹,咹,所以我們要‘忍辱圖存,禦侮雪恥’!”

說到這裡,吳葆三帶頭來了一次大鼓掌。

“我們現在的根本國策,”蔣介石喝了兩口礦泉水潤了潤嗓子,提高了聲音又接著說,“仍然是,攘外必先安內,當然,這個始終不變的道理,你們眼下不要隨便往外講,不要讓奸黨抓住這個把柄!”他邊說邊向講台前面走了兩步,突然站下來挺直他那有些佝僂、戴了鋼架①的脊背,咬了一下他那整齊的假牙,做出一副威武的樣子,把聲音提高到聲嘶力竭有如裂帛似地說道:

“我說過,抗戰是要抗的,而且我還要徹底的抗,咹,咹,這個,我還要收復高麗台灣!咹,這個,日本有‘田中政策’、‘滿蒙政策’,我就有收復‘高台政策’,如果不收復東北和高台,咹,這個,你們看吧,可以殺我蔣某之頭,以謝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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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西安事變時,蔣介石被軟禁,他聽見槍聲和人聲,嚇得溜出住室,躲進草叢,因驚嚇慌張將腰部跌傷,因而戴了鋼架。

他這囉哩囉嗦、前後重複的講話,在熱烈的掌聲中結束。被事先安排好的幾個“獻劍團”的積極分子,包括後補代表喬治,一下子擁上台去,爭著攙扶蔣介石。又奏起了黨歌,在沉悶的哀婉樂曲中,他慢慢步下講台。

這時,一位值星官跳上台,拍著手,讓人們肅靜下來,然後宣佈了一個消息:

“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通知列位,今天中午蔣夫人親自給你們夾菜!”

“好啊,真有意思!讓我們也一飽眼福,看看第一夫人!”

“嘻嘻,……第一夫人有蘇州清吟小班的姑娘嬌嫩麼?

“誰敢跟我打賭,我敢擰夫人的屁股蛋子,賭什麼?十塊大洋……”

人們亂七八糟、嘻嘻哈哈的話語聲和大笑聲,充斥在剛散了會的、有迴音的大禮堂裡。

就在喬治獻劍聆訓那個時辰,有一位蔣公館的特別信使,給理查德一封親啟信。

他急忙拆開那個很大的素白鎦金花紋的信封,從裡面拿出來一張桃紅色帶著鬱金香香味的信紙,他滿面含笑地讀著那一紙用流利英文寫成的短箋:

理查德·麥克俾斯先生,我親愛的同窗狄克:

欣聞你又光臨南京!

是遙遠的地理條件,也是您神聖的傳教工作,使我們不能不經常處於被分離的狀態。哦,讓我問候您。

我們——我和我的丈夫,您的忠實的教徒,準備7月7日在廬山別墅舉行一個小型的家庭式的消夏晚會。這是一個有夜宴和跳舞的晚會。如果您肯賞光,如果您憐憫我和不嫌棄我,看在耶酥基督的份上,我求您屆時光臨我的寓所(廬山河東路11號A)您一定來,一定來!

我深信這是我、我的丈夫和您談話的最好場合,您可勿失良機啊!

忠於您的門徒

宋美齡。

1937.7.4.早

理查德讀完這封親切的請柬,便在那大白信封上籤了一個花體簽名,退給還在“候示”的信使。他趕緊催促僕人找衣服、擦皮鞋,提前為他做好出席晚會萬無一失的準備,他打著響手,吹起口哨,快活地到洗漱室刮臉去了。

他心花怒放,盼望著7月7日和宋美齡的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