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盧溝曉月

7月7日——這是影響中國歷史進程、犧牲了千百萬中國人的生命、血流成河的戰爭開始的日子——從早晨起就那麼悶熱,真讓人感到有些窒息。

李大波從通縣回來後,一直沒有找到紅薇。從吳偉民那裡他才得知紅薇已跟著學聯組織的學生代表隊,深入到二十九軍中去做宣傳鼓動工作。於是,他按照那個連隊的地點,趕赴到中日兩國短兵相接的前沿陣地。

紅薇深入的部隊就駐紮在豐台、宛平、盧溝橋和長辛店一線。自從理查德帶著喬治、瑪莉一去南京,她就抓住這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跟著學聯的隊伍來到駐軍的營地。這是二十九軍三十七師何基灃旅長的防區。他們先乘車趕到西苑的旅部,受到了何旅長的歡迎。同學們在指揮所的大禮堂,聽了軍隊戰士思想情況和中日兩軍對壘的態勢報告。

“歡迎你們!我們的官兵天天受日本的窩囊氣,太苦悶了!

你們來給我們上上課吧。”何旅長豪爽地說著。

領隊的吳偉民說:“我們的同學主要是來學軍的,一旦打起仗來,我們就可以成為能打能拼的戰士。”

旅部派了兩輛卡車,把他們送到駐守盧溝橋的吉星文團。

軍營的生活開始了。紅薇、王淑敏、陸小昭和丁夢秋這些女生和男生一樣,都換上了又肥又大的灰布軍裝,她們在鏡子裡看見自己那副肥胖的蓮蓬簍似的形象,覺得非常好玩,彼此笑著,相互起著外號。她們住在臨時搭起的帳篷裡,睡在有跳蚤的草鋪上,咬得渾身都是紅疙瘩。天不亮就被一陣嘹亮的起床號叫醒,揉著惺鬆的睡眼,眯眯怔怔地去出操。有時候操練到半截兒,裹腿開了,只好出列重打,這引起同學們一陣嘻嘻哈哈的笑聲,於是這個同學便害羞地掉了隊。

但是沒過幾天,一個意外的現象使他們震驚了。

那是7月6日的清晨,紅薇他們剛隨著隊伍走出營房,看見約有一營日本兵,全副武裝,排著整齊的隊列,拉著炮車,跟著騎兵,唱著“乞米嘎要哇”的日本國歌,耀武揚威地從他們眼前那條大道奪路走過。去年12月24日夜晚,當理查德在王府井的愛斯理教堂歡度聖誕之夜時,紅薇曾經在寒夜中第一次看見打靶歸來的日本兵,大搖大擺地走在中國的大路上。那時暗夜遮住了她的視線,日本兵那驕橫的表情,她沒有今天看得這樣清楚。今天是光天化日之下,她看得真切。這隊呈三路縱隊的日本兵,穿著土黃色的軍服,翻毛牛皮靴,戴著有兩塊扇風布的軍帽,腰間挎著短槍、水壺、提著飯盒,叮噹響著,聲嘶力竭地唱著,走過長街。他們那粗野的類似嚎叫的歌聲,越過紅薇他們的眼前。這是示威,這是挑釁!顯然,這一隊駐豐台的日軍,要穿過中國的防區宛平縣城,到盧溝橋東南的長辛店進行實彈演習。

部隊的官兵和學聯大隊的同學,望著這隊窮兇極惡殺氣騰騰的日軍,氣得漲紅了臉,他們立即呈散兵線,把大槍一橫,攔住了通向宛平縣城的去路。但是日軍聯隊長牟田口,騎在日本種的高頭大馬上,揮舞著手裡的戰刀,命令他的聯隊強行通過。吉星文團長下令整隊,嚴陣以待,於是中日兩軍在盧溝橋下,呈現出箭拔弩張之勢。

沒有比這個擺在眼前的、活生生的現實,更刺激同學們的民族自尊心了,它比陸教授書房的讀書會、比偷偷傳閱的寫著“平津危急”、“危如壘卵”的傳單,對紅薇和同學們來說,是更真實、更深切。這種中日兩軍相距咫尺、面對面地怒目而視的對峙,大約繼續了十餘個小時,從清晨6點到下午4點多鐘,牟田口見中國駐軍沒有絲毫退縮的意思,才下令日軍聯隊漸漸退去。紅薇跟著所有的官兵和同學,曬在悶熱炙烤的毒日頭下,汗流浹背,水米沒有沾牙,他們被這少有的抗日熱情鼓舞著,竟沒有覺得飢餓和疲勞。這活鮮鮮的教育,使同學們個個磨拳擦掌、精神抖擻起來。紅薇舉起拳頭代表學聯喊出了黨提出的口號:

“以演習回答演習!擁護二十九軍抗日!”

官兵們被激勵起來了,他們含著淚,鼓著掌,喊出了時代的最強音:

“全國軍民一致聯合起來抗日!”

激動人心的呼聲,在盧溝橋畔震響了很久。

遠處傳來日本兵實彈打靶的槍炮聲。日軍為向中國守軍示威,他們從城外走到長辛店,按預定計劃進行了實彈演習。這刺激了二十九軍的將士們,他們要求實行“日軍在那裡演習,我們也以演習對演習。”炊事班用人擔、馬馱、小車推,把早已做好的飯,送到盧溝橋下的哨所裡。紅薇和同學們跟戰士很快吃完飯,稍歇息了一會兒,便向長辛店徒步行軍。隊伍到達時,正趕上日軍打靶收場。兩隊士兵擦肩而過,彼此怒目相望,都如臨大敵。

二十九軍的戰士,個個圓睜大眼,精神昂揚,扛著大槍,背上還斜挎一把亮鋥鋥的大刀片,他們齊步正走,在學生的帶頭下,用怒吼般的聲音唱起了《二十九軍軍歌》:

可恨日本太野蠻,

出兵三島間,

侵略我江山,

不畏死,講犧牲,

大刀逞威風。

遺屍橫遍野,

草木一片紅,

殺得倭寇丟魂喪膽,

從此吾願從。

長長的隊伍陸續走進有靶的演兵場。日軍已經在二十九軍的雄壯歌聲中走掉了。隊伍在廣場中心排成密集隊列。身材魁梧、膀大腰圓的吉星文團長雙手叉腰做了簡短的講話,便舉起拳頭,帶領戰士,喊出了學聯代擬的誓詞:

“……我等以百姓血汗換來的子彈,須誠心竭力,期望命中,殲滅仇敵——日本鬼子!”

山洪般的巨聲在演兵場上回蕩。

這時,吳偉民和紅薇做為學軍的代表,走上擂台,在台子中央,展開了一面繡著“國家干城”四個金字的大紅錦旗,贈給了二十九軍的官兵。落日的餘輝照得錦旗泛著耀眼的紅光。就在這時,吳偉民和紅薇同時舉拳再一次喊出了那個讓二十九軍將士激勵的口號:

“全國人民擁護二十九軍抗日!”

吉星文帶領戰士喊著:

“守土是軍人天職!”

場上群情激昂,接著響起裂帛似的一串聲音:“分列式!”

“各就各位!”“演習開始!”

紅薇帶著一隊學生軍手執木槍,和真槍實彈的軍隊一起參加了衝鋒式。她甩開在山野裡跑慣的腳板,在隊列裡狂跑著,舉起木槍按著規範做著刺殺動作,扯開嗓子和戰士們一起喊著:“殺呀!衝啊!”她的臉頰上冒著汗,好像5月的榴花那樣鮮豔,快樂得像只山雀,她覺得自己彷彿真的是一名女兵了。

這時,成排的山炮、加農炮,轟隆隆地鳴響了,炮彈像一串流星從炮筒直射出來,在空中噝噝地叫著,開花炮彈頃刻間就在射程內升起一朵朵白雲,遠處小山包上新搭起的假想的敵軍工事,燃起火光,硝煙便迷漫了山頭。強烈的陽光刺透煙幕,把一切照得明亮起來。炮手們、戰士們和同學們,望著熊熊燃燒的敵陣火光熱烈地歡呼:“轟啊,轟啊!朝著小日本兒的陣地,轟啊!”大炮接著又發出了飛旋的炮彈,天空又出現了繡球般的白色雲朵,笑聲和炮聲震盪著山谷,這一切是多麼雄美壯麗!望著這戰鬥的場面,紅薇的眼裡激動地湧上了眼淚,這時,一個牢固的思想在她那少女的心田中油然而生:

“現在我明白了,要抗日救國,首先要拿起武器來。武器,拿著武器戰鬥,對於強敵壓境的中華民族,是頭等重要的大事!黨讓大波專搞軍運工作,黨還發出加強武裝鬥爭的號召,是多麼英明、正確!……我不想上學了,我要向大波說,我要參軍!”

晚霞漸漸燒盡,夜幕在大地垂落下來。叢叢的篝火,映著遠處蘆溝橋剪影似的輪廓。紅薇和同學們跟戰士們在河畔的樹蔭下,一起進了野餐。

一輪皓月冉冉升起,它那遠射的光輝,把樹木、田野、山巒、房舍,都照映得漸次明顯起來。明亮而柔和的月光,照見每一個同學和每一個戰士洋溢著歡快微笑的臉,是抗日的教育和迫在眉睫的亡國命運,使戰士和學生第一次這樣親密無間地聯合起來,雖然徒步行軍和演習時又磨爬滾打,可是他們都不覺得勞累,他們感到自己度過了一個非常有意義的一天。

熄燈號吹響以後,戰士們才打著那面大紅錦旗難捨難離地列隊回了盧溝橋附近的營房。同學們為了學軍,熟悉軍隊生活,他們留宿在永定河岸的帳篷裡野營露宿。

長期在城市生活的同學,經過一天的演習,都累得腰痠腿痛,只要一坐到草荐上就站不起來了。只有在山野裡度過童年的紅薇,還那麼精神旺盛,她要求吳偉民派她值第一班崗。

夜,靜謐下來,月光清瑩如水,洩地如銀。遠山如黛,近山崢嶸,河水潺湲流瀉,夜風吹著宛若海浪起伏的帳篷,此情此景,真是一脈關山月夜的意境。

她在帳篷周圍來回巡邏。岸邊的樹林裡,閃爍著綠光的磷火。她知道那裡一定有一片墳地。這使她忽然間想起兒時在紅花峪老家聽到的那些鬼怪故事,她心裡有點發毛,身上起了雞皮疙瘩。

猝然間,一個頎長的身影,從帳篷的縫隙間閃現出來。一霎時,她的腦海裡閃動著無數種有關留著小鬍子的日本特務的傳說,於是她橫起木槍,厲聲喝道:

“誰?!口令!”

“抗日必勝!”來人回答了口令,朝著崗哨走過來。

紅薇不僅從熟悉的聲音裡聽出是李大波,而且月光也照出他那遮在帽簷陰影下的熟悉面孔。

“是紅薇嗎?”

“是我呀!”她高興地說著,象麻雀一樣跳到李大波的臉前。“哎呀,你什麼時候來的呀?”

“下午,我來的時候正趕上你練刺殺。不錯,你的衝鋒和匍匐動作,做得都不壞。我看槍法也可以。”在月光下,他看見紅薇的眼睛和牙齒在閃亮。

她被誇獎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頭,挽起他的胳膊,咯咯地笑了一陣,才那麼孩子氣地說:“萬順哥,看你把我誇得像朵花兒似的哩,人家哪有那麼好啊!”

李大波低下頭,俯視著紅薇那光輝可愛的嬌羞面龐,她正好抬起頭,仰著臉,露著一口杏仁似的白牙在嬉嬉地笑著。

一副天真無邪又淘氣的模樣。

忽然,她把身子向他的身上靠緊。不遠的草叢中,傳來悉悉索索的音響。紅薇停下腳步,喊了一聲:

“誰?誰在草棵子裡?”

沒有回答。草叢又一陣悉索。

李大波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一個土塊,向草叢投去。一個小動物從草叢裡跳起來,躥跑了。

“一隻野兔!”李大波微笑著說,“你害怕了嗎?”

“不,有你哩,我才不怕哪!”她用力地挽著他的胳臂,“你也是來參加軍訓的嗎?見到你我真高興呀!……”

“不,我沒有參加軍訓,我是特意到這兒來找你的,”他鼓著勇氣,說到這裡,突然停頓了。在通縣跟楊承烈一起談到的“假配夫婦”的話,當著紅薇的面倒喪失了勇氣。

人在戀愛時是敏感的。紅薇在這瞬息間,感到了李大波感情的細微變化。她站在他的對面,彼此都能看到對方在夜暗的月光中的目光。

“出了什麼事?!……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那就快說呀!”

“是的,紅薇,我有一句話想跟你說……可是我真難以啟齒……”

李大波慢慢地拉起紅薇的手,他看見她那在月光中嫵媚的大眼裡正激動地閃耀著純情少女的淚光,他的心突突地狂跳起來。

“說吧,萬順哥,……”她敏感到她所盼望和追求的那個命定時刻來臨了,她把頭輕輕地依偎在他狂跳的胸脯上,“我猜到了,……也許……這就是我等待了很久要聽的那句話吧?”

有腳步聲傳過來,李大波鬆開了紅薇的手。紅薇也警覺地恢復了常態。是接崗的人來換班了。

“哈,好哇,是你呀?有什麼要緊事,都找到演習營地來啦?嘻嘻,坦白吧,不坦白我就把你交營部!”來換崗的是王淑敏,她嘻嘻哈哈地說著,在河岸傳蕩著一串帶水音的銀鈴笑聲。

李大波只覺著臉上燒灼,他結結巴巴地解釋著:“真的,淑敏,我是有要緊事來的,老楊捎來口信兒,說日後保不準也要你去幫忙哩!”

一說到楊承烈,王淑敏的心也驟然狂跳起來。去年南下宣傳團返回北平,紅薇和她同宿一床的時候,她曾渲洩過自己愛慕楊承烈的內心秘密,這些深藏在內心深處的知心話,那一夜被躲在窗外的暗藏特務、曹剛的表妹,王淑敏的繼母汪家桐竊聽去了。

觸到她的心事,她不言聲了。呆了一會兒她才說:

“紅薇,你已經下崗了,今晚這麼熱,月色卻很美,到‘盧溝曉月’那邊散散步吧,……紅薇,老楊說的什麼事,回來你可要跟我學說學說呀!……”

“好吧,絕忘不了你的囑託,……我們去了。”

他倆沿著河岸,向“盧溝曉月”石碑走去。月光把他倆的影子在地上拖了很長。

長長的盧溝橋,石雕的小獅子,被皓潔的月光籠罩著,大清乾隆皇帝御筆“盧溝曉月”碑,靜靜地默立在銀色的紗幕裡,顯得尤其肅穆。河水潺湲地低吟淺唱著,伴著樹上的夏蟬和草叢中的蟋蟀的鳴叫,更襯托出這夏夜的幽靜。樹蔭裡閃爍著流動的螢火,遠處有鳥鷹和鴞鳥在叫。

他倆走到河邊,踩著鬆軟的沙岸,盡情享受著這涼爽下來的夜帶給他們的那種愜意。李大波慢慢地走著,鼓起勇氣,想把那“假配夫婦”的事說出來。……

“紅薇,我想說的是……”

這時,忽然響起了激烈的槍炮聲,還有日本軍粗野的廝殺聲,這槍聲來自盧溝橋附近的廣場,是日軍又在夜間實彈演習?

這密集的槍炮聲,使李大波停住了他要說的話。他警覺地拉住紅薇的手,望一望廣場上閃亮的炮火,很內行地說:

“這日本鬼子真可恨,半夜裡還這麼折騰!”

他看一看腕上的手錶,這時正是夜11時50分鐘。

忽然,又一陣槍聲從宛平城東門外那邊傳過來。槍聲越來越密集。他諦聽了一會兒,說道:“他們終於動手了!毫無疑問,這是日本蓄謀已久的行動。白天我往這裡來時,看見宛平城東有日本兵在構築工事……走,咱們快把同學們叫醒,先進城,恐怕要打起來了!”

在這突然的軍事行動面前,紅薇感到震驚和恐懼。她和李大波緊緊地拉著手,從橋畔跑回兵營,集合學軍的同學們,由李大波帶隊把他們立刻帶進宛平城裡,在縣政府的大院裡集合,等待著戰事的消息。

李大波剛走進辦公室,就有一顆嘶叫的炸彈落到屋頂上,炸燬了半間房屋,瓦礫和木檁一齊砸落下來,幸好李大波腿腳利索,躲避及時,沒有砸著。他從落滿泥土瓦片的桌上,抱起電話機,往屋子那一頭跑。這時他才看見今晚值班的工作人員,正好埋在瓦礫灰土底下,於是他放下電話機,趕緊用雙手刨土,想把壓在底下的那個上了年紀的值拜員扒出來。

原來悶熱的白天,宛平縣政府都在忙碌著“國大”代表的選舉。今天是正式投票日期。縣政府人員都分赴各區鄉了。只有縣府的秘書兼第二科科長洪大中,忙了一天,連晚飯都沒吃,便一頭栽到床上。睡到午夜十二點,被炮聲驚醒了,急忙翻身下床,往縣政府跑。他趕到時,正趕上李大波抱著那架電話機在著急地往北平二十九軍軍部掛電話。電話打不通。原來日軍在向盧溝橋開槍開炮的那一刻,敵人的工兵,就把電話線給割斷了。

密集的槍聲,連續的開花炮彈,如雨點般地向宛平縣城襲來。當時,國民黨的軍政要員,沒有一個人想到,7月7日盧溝橋畔日本人響起的這陣槍聲,就是拉開了震撼世界、持續八年的中日大戰的序幕。

電話打不通,通往北平的交通又被日軍的炮火隔斷,李大波真是心焦如焚。他把吳偉民、王淑敏和紅薇等幾個學聯骨幹召集來,商議應急措施。為了及時瞭解情況,他從縣府找了一輛自行車,去和駐軍接頭,摸清情況。

當他趕到駐軍營部時,金振中營長正在接電話。他一手拿著話筒,一手向李大波打著招呼,請他落坐。

“是,是,長官,我們立刻調查。”金營長放下電話,轉過臉,搖搖頭,對李大波說:

“是秦德純副軍長來電,說他剛接到日本特務機關長松井太久郎大佐電話,聲稱‘十一時左右忽有槍聲數響發於宛平城東門外,並認為這是由駐宛平城內的軍隊發出的,使在盧溝橋演習部隊一時紛亂,結果失落日兵一名,日本軍隊今夜要進城搜查’,他媽的,日本鬼子挖空心思,想兵不血刃、不費一顆槍彈就佔領我宛平城,打開通往河北省的門戶,這是明眼人一望而知的陰謀,還要他媽的給他搜查,根本就不會有這種事,查個鬼呀!不過這是上峰的命令,也得查。”他擺動著張開的兩手,不滿地嘮叨著。

李大波立刻把這個指示帶回到縣衙。於是部隊和縣衙的工作人員,在李大波主動擔任領隊下,立即投入了搜查日兵和誰是第一個開槍的調查。結果是我軍戰士子彈沒短一枚,絕無首先開槍之事;又隨同警察於三更半夜砸門入戶查遍各家,根本就沒有發現什麼失蹤日兵的影子。他把這一情況,向同學們一傳達,氣得大夥兒都咬牙跺腳、磨拳擦掌地說:

“真太欺負人了,為什麼不跟小日本兒幹家夥呀?咱們拼啦!”

“恐怕這一回是要真打了,你們在這裡等候命令,我要把這些調查情況當面向金振中營長報告。”

當李大波氣喘吁吁地趕到營部時,金振中營長迎住他,那張圓圓的臉上洋溢著只有軍人在開戰前才有的那種鎮靜與興奮的表情。他一見李大波就揚起手臂帶著料事如神、明知故問的神情說:

“怎麼樣?李副官,沒有搜到吧?!”

李大波含笑地搖搖頭。“當然不會搜到。”

“哼,純粹他媽的製造藉口!”他用手臂用力地從空中劈下來,“純粹是鬼把戲,鬼畫狐!”他忽然停頓一下說:“李副官,你剛走我就打電話向何基灃旅長請示,何旅長當即給二一九團下了這樣的命令:一、不同意日軍進城;二、日軍武力侵犯則堅決回擊;三、我軍守土有責,決不退讓,放棄陣地,軍法從事。好,這下我們可有所適從了。李副官,你別回軍部了,留在我們這裡,好戲就要開頭了。”

李大波走出營部向縣政府返回途中。何旅長的命令,已在無形中不脛而走地傳播開來,被挨門挨戶搜索日兵驚醒的縣城居民,他們不再睡覺,都高興地在鄰里間奔走相告,他們拍著巴掌地說:“這回可有機會打鬼子了,咱也出出多年被日本帝國欺壓的這份怨氣!”年輕人互相吆呼著,爭先恐後地為部隊往城牆上運送彈藥箱和麻袋泥土,做臨時工事,他們還幫助部隊把東西城門用麻袋泥土堵緊,僅西門留一縫隙,供人出入,還用棉被把窗戶遮住,為了防備燈光外射,和流彈飛中。城外的農民和城裡的居民一樣沉著、勇敢,他們也扛上鐵銑幫助部隊在城邊挖戰壕、做掩體。他們的抗敵愛國的思想行動,使同學們深受教育和極為感動。在這一刻,李大波帶領著同學們都投入了抬麻袋泥土、搭鹿寨和街壘的活動中了。

就在這同一時刻裡,歷史在這裡展開了各不相同的畫面和活動:

日本駐北平大使館陸軍武官輔佐官今井武夫,7日晚上8點鐘,正在他的武官室——北平正陽門外船板衚衕清朝肅親王①的舊邸草坪上,宴請客人。到的客人裡一位是過去“滿鐵”②的同僚、今天在北平市政府任市長秦德純手下的日本慄屋顧問。還有兩位是陸軍特務機關長松井太久郎大佐和興中公司③的十河信二社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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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即大清王朝“八大親王”之一、“世襲罔替”的第十代肅親王善耆。為清宗社黨重要成員。一生奔波於復辟活動。為此,曾將他的親女十四格格金壁輝送給日本浪人川島浪速做為養女,即後來成為日本大特務的川島芳子。

②即南滿鐵道公司的簡稱。是日本侵華的殖民機構。1905年日本取得帝俄控制的東清鐵路南段的權益和財產後,於次年設總公司於大連。除鐵道外,還經營採礦、發電、航運、農場等80多單位。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該公司霸佔中國東北全線鐵路,並於北平、上海設事務所,廣泛蒐集中國軍事、政治、經濟方面的情報。

③興中公司,日本帝國對中國華北地區進行侵略的殖民機構,設立於1935年12月,總公司在北平,實為“滿鐵”的子公司之一。

那一天酷熱,暑氣蒸騰著紫禁城。他們就把藤桌藤椅搬到花園中。這座舊王府依然有壯觀的硃紅漆柱,黃琉璃瓦的古式屋頂,古色古香的亭榭,太湖石的假山,仍舊保有王府的氣魄。在庭院的一角,立有一個北京招魂社,那是武官室為了祭祀在日俄戰爭中,在北平為日本奔忙的軍人而設立的。

並排還有一座日本首任北平武官青木宣純①中將的半身塑像。他們在涼亭上品茗著北平香片茶水的清芬,議論著華北的時局和日本國內“二·二六,②事件後政局的變化。

這個今井武夫,是一個“中國通”。他的官職雖然僅是陸軍武官輔佐官,這不過是外交官名冊上的名義官銜而已,實際上,他是在國民政府遷都南京後,日本大使和武官都常駐上海,而在北平又多出一個直接受日本東京陸軍參謀總長指揮的武官罷了。因此他的權限極大,與上海的武官,相提並論為“北平武官”。直接掌握著日本在華北的軍事活動情況。在他的直接參予下,夥同土肥原賢二製造了一連串的破壞事件:如張北事件③、冀東獨立、華北自治、豐台增兵等,在這些侵略、蠶食中國的活動中,他都是一名急先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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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青木宣純(1859—1924)1897年首次擔任日本駐北京公使館武官以後,1901、1903、1905年三次任該職,對華進行了種種侵略。

②指1936年2月26日,日本法西斯軍人在東京發動武裝政變的事件。旨在建立軍人政府、擴大侵華戰爭。法西斯軍官襲擊首相官邸、殺死內大臣、藏相、陸軍教育總監。暴亂平息後,繼岡田內閣的廣田內閣更為反動,標誌日本進一步法西斯化。

③張北事件:1936年日本侵略華北和國民黨政府在華北喪權辱國事件。是年5月,日本特務四人潛入察哈爾省境內偷繪地圖。6月5日,在張北縣(今屬河北)被中國駐軍扣留。日方竟向國民黨政府抗議,並屯兵察省邊境進行威脅。國民黨政府派察哈爾省民政廳長秦德純與日本關東軍代表土肥原談判,6月27日達成《秦土協定》,主要內容為:1.向日軍道歉,撤換與該事件有關的中國軍官,擔保日人在察省自由行動;2.取消察省境內一切國民黨機關:3.成立察東非武裝區,第二十九軍從該地區全部撤退;4.將察省主席宋哲元撤職。這一協定使日本帝國主義控制了冀察兩省。

品茶後,小型的宴會開始。由女招待擺桌,勤務人員上菜,端上來的都是由中國名廚做的山珍海味佳餚。他們吃的滿嘴流油,連聲稱讚“太一恨,奧一西夷”(很好吃)。美食美器助長了他們的食慾,今井武夫興之所至,便把他最近在華北參予的一些政治活動,也做為一份助興的佐餐飲料,奉獻出來:

“你們還不大清楚吧,我從今年一月,就和前國務總理靳雲鵬建立了秘密聯繫,他現在隱居在天津。他曾以密教會會長的名義,假裝到山東泰山旅行,實際上是去江西廬山密見蔣介石,和他同行的有一位叫陳子庚的人,這人名義上是‘德國醫學博士’,也很願為日華關係打開新局面做些盡力。蔣私下裡表示,只要日本條件適合,不逼得他太失體面,他是決計不願跟日本傷和氣的,我和靳雲鵬前後已經商量了四次,一個多月前,他從天津回到北平,約我到他棉花衚衕的家,又進行了一次詳細的商談。昨天晚上,我又到北城鼓樓西靠近什剎海陳子庚家去赴他的家庭晚宴,他捎給我一個更坦率的口信,說蔣私下表示,‘寧贈友邦,不予家奴’。蔣介石這種態度,對我們是有利的。這使我們有可能在滿洲站穩腳跟,然後再徐徐前進。看來,我們在華北的工作進展,只要不操之太急,也是可以抱謹慎樂觀的。”

市政府的慄屋顧問以“滿鐵”的行家口吻說:“我們總算把宋哲元擠得躲回老家去了,在華北舉事,這就等於成功了一半兒,至於秦德純,他是中央派來的大員,自然是蔣的親信,我們日常交換過意見,他也向我透露過這些看法,可見這是蔣的既定政策。我在中國政府從政的經驗是,別看他們的宣言,要看他們的私交和聽他們說的什麼私房話。蔣在西安說的多麼漂亮,一放回南京,就‘訓斥張楊’,然後就召開軍事法庭審判;蔣答應停止內戰,可依舊加派親信軍隊包圍著中共的陝甘老窩,所以中國曆來有句俗話叫做‘聽其言,觀其行’,真是經驗之談啊!不過,另一半的成功,恕我提醒輔佐官注意,可別忘了我國是今年北寧鐵路的值年呀,由我們來值年,往中國運兵可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呀!”

特務機關長松井太久郎和社長十河信二,一邊飲酒,一邊對他倆的談話擊桌叫絕。菜已上過十幾道,紫蟹銀魚烹炸蝦段使他們大開胃口,最後的一道菜是鮑魚鯊魚翅湯,使他們更是讚歎不已。今井武夫邊喝著鮮嫩美味的魚湯,邊感慨地說:

“啊,我們日本的出路在中國。自從我們佔領了東三省,已經移民和就業百十多萬人,開墾了數以千萬垧的稻地,大大地減輕了我國本土的人口壓力。當然,華北華南也承受了一些我們的負擔。以我個人來說,在東京住的全像鴿子籠一樣的房子,那麼狹窄、悶氣,如今在中國,辦公的地方這麼大,家裡住的也很寬敞,我想各位也都有此同感吧?”

“是的,我最近就租佔了一處南逃官員的大公館,從日本到中國,真可說是步入天堂啦!”慄屋顧問感慨萬端地附合著。“喂,你記得在國內流行的那首《大陸流浪者之歌》裡是怎樣唱的吧?”

“當然記得,我還會唱哪,”於是今井揮起手臂唱著:“‘住夠了狹窄的日本,願到寬敞的大陸去過奔放的生活’……”他突然停下歌唱,用認真的態度說,“不過,光是我們享受這種優越的物質生活還不夠,”今井武夫搖著頭,帶著悲天憫人的一副神態。“像今天這樣的盛宴,我希望我們優於‘東亞病夫’的大和民族都能來共享才好!”

“我想具有新鮮魅力、光彩出任首相的近衛文麿,由他組閣是絕對可以辦到的,你這樣美好的設想,我以為指日可待。”特務機關長松井太久郎喝下一大勺鮮魚翅湯,巴嗒巴嗒嘴,讚賞地說,“近衛家,自從上代霞山公①以來就對中國倍加關心,做為一個關心中國問題的人可以說由來已久。這次文麿當了家,又增添了新的中國問題研究家,這樣把所謂新老中國通組成的智囊團置於其左右。做為日本現政府來說,除指望現內閣外,別無他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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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霞山公,即近衛文麿之父近衛篤麿(1863—1904),長期任貴族院議長,並主持東亞同文會。

宴會和席間談話結束時,已是晚9點多鐘了,雖然他們都吃得酒足飯飽,可是在中國發了橫財的興中公司十河信二社長卻非要做東約他們到有藝妓的“日本料理店”——長春亭飯館再次聚會不可。於是他們乘著豐田牌汽車,一窩蜂似的又趕到那裡去吃喝玩樂,以消磨酷熱的夏夜。

餐廳一進門便是寬敞的榻榻密,幾位客人有的席地而坐,有的酒已喝多,索性就躺在這日本席鋪上。他們邊喝著冰鎮的“三月啤酒”,邊欣賞著歌舞伎的表演。脖子裡搽著雪白香粉、面頰化妝得像個磁娃娃的藝妓,隨著三味線樂器的彈奏,開始了日本的扇舞。

這時今井武夫跟松井太久郎在一旁說著悄悄話,交換著情報。

“哦,松井君,你說怪不怪,昨天晚上我正在陳子庚家參加宴會,剛舉起酒杯,上了涼菜和燕窩,不料突然進來一個人,原來是冀北保安總司令石友三①,穿著中式長袍,搖著撒金摺扇,翩然出現。我不由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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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石友三,國民黨時期舊軍閥,暗中與日寇有勾結。

“啊!是他!他怎麼知道你在陳家?他幹什麼來啦?”松井忽忙插問。

“要不說怪呢?更怪的是,他進門劈頭就問:‘武官!日華兩軍今天下午三點左右在盧溝橋發生衝突,眼下正交戰,武官可知道這情況嗎?’我和石友三五年前就認識,他在圍剿吉鴻昌的同盟軍時暗中很出了一把力氣,所以很熟。我問他情報的來源,他不肯透露,只是抱拳作揖地說:‘既使日華兩軍果真發生全面戰爭的話,駐在北平北郊黃寺的我的部下,對日軍是不懷戰意的,所以請你務必盡力不叫日軍攻擊我們。拜託,拜託,老弟告辭了。’他一揚脖,喝下一杯酒,神情慌張地走了,你說怪不怪?”

“是呀,今井君,莫非那絕密的消息走漏風聲啦?”

“是呀,我也擔心哪!洩露出去可不得了。我馬上拿起電話,追蹤到豐台,找到了聯隊長牟田口,才鬧清6日是日華兩軍互不相讓地演習。一場虛驚才算過去。”

“乾杯!喂,再跳一個好看的。”他們撒酒瘋似地喊起來。

藝妓們開始跳起扇舞。音樂伴奏是採取了日本著名的《荒城之月》的曲調。

他們唔哇喊叫地直鬧到10點多鐘才散。今井武夫坐上武官室的小汽車回到家裡已醉意十足,衝了一個涼水澡,12點前便安心地就寢了。

剛睡著不久,武官室的值勤兵就跑來把他叫醒了。他的酒氣熏人,迷迷怔怔地說:

“什麼事?”

“北平駐屯部隊聯隊①副官河野又四郎大尉來電話,有要緊事,快去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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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日本帝國主義以1900年八國聯軍迫使清政府簽訂的《辛丑條約》為藉口,於北平、天津等地駐屯日軍,稱為中國駐屯軍。後又稱駐於北平及其附近的日軍為北平駐屯軍;駐天津及其擴展到山海關鐵路沿線的日軍為天津駐屯軍。盧溝橋事變爆發時,其主力一個旅團,統轄兩個聯隊。第一聯隊駐於北平,隊部設於東交民巷內。其所屬第一大隊駐於豐台。

說不上是興奮還是驚異,他完全清醒了。他來不及穿軍服,只披了一件和服睡衣,拖一雙木屐,便隨著值勤兵穿堂過院、跌跌撞撞地來到值班室接電話。

“唔,日華兩軍在龍王廟接了火?啊,這麼快嗎?槍聲響後,失落日兵一名,……噢,你們要求進城搜索被中方拒絕……啊,啊,好,好,這就是說,已經打響了!……”

接完電話,他有些心悸,他覺得如在此刻就製造這樣的戰爭藉口,就和中國匆促交戰,顯然剛經過那場“二·二六”動亂、新上任的內閣還來不及做好戰爭準備,未免操之過急。同時,中國老百姓對日本的反抗情緒,以及國際影響,都將對日本不利,這是他既激奮又心慌的一種矛盾心理。但是考慮到既然事態已發展至此,面臨這種嚴峻的現實,他也只好盡力因勢利導,見機行事。他心慌意亂地出了電話室,回到家裡急忙穿上軍裝,跑步前進,奔進東交民巷,越過已經大門緊閉、相互毗鄰的英、美、法、意等國的大使館門前,來到了駐屯軍的隊部。這時,已是次日凌晨一時。隊部辦公室的中央長桌旁,以聯隊長牟田口廉也大佐為首,坐滿了主要的軍官。一個個都穿著整齊的軍裝,戴著武裝帶和腰間持著手槍。他們的神態非常嚴肅,彷彿經歷著盛大的軍事節日。今井武夫來到後,正趕上電話鈴響。

電話是從駐屯地豐台營房的第二大隊長一木清直少佐那裡打來的。他是向牟田口聯隊長報告盧溝橋兩軍交戰的軍情的,他說他已親率一箇中隊奔往五里店增援,為向中國守軍交涉開域,並向宛平縣城迂迴,開炮十幾發,向城中直射。

在北平南長街的一所靜謐的小四合院裡,月光照著紅花夾竹桃和白花的玉簪花、馬蹄蓮發出了清幽的馨香,葦簾懸垂在廊廡下,廊上小橫樑懸掛的一隻大鳥籠裡,兩隻紅嘴的相思鳥都已朦朧睡去,真是安靜到了極點。這所住宅的主人,就是北平市政府參事、宣傳室主任、宛平專署督察專員兼宛平縣縣長的王冷齋。因為他兼職太多,公務繁忙,所以只在上午到宛平縣署去辦公,午後便回市府,在宣傳室審閱大宗稿件。日本兵整天在他的鼻子底下肆意作雷、故意肇事,這使他既異常憤恨又十分擔心。近一年來,他那細高挑的身材,似乎更消瘦了。紡綢大衫肥出了一圈兒。幸好他每晚拖著非常疲憊的身體回到家時,他那名門閨秀出身、能詩善畫、尤精詞令崑曲的如夫人,每在茶餘飯後,都給他吹奏一曲,以解他的憂煩勞累。新聞界人士都豔羨地稱他這個小家為“極樂世界”。

忽然,一陣急促緊切的電話鈴聲響起來,把沉睡的王冷齋從夢中驚醒了。他立刻坐起身來,想著午夜打來電話,絕非尋常,他預感到一定是他日夜懸心的事情發生了。

夫人也被吵醒。她也坐起身,下了床。夜來悶雨,天氣鬱熱。她扭開了木翼電扇。

王冷齋抓起電話。“喂,喂,我是,我是王冷齋。噢,噢,秦市長,出了什麼緊急事?”

秦德純很大的聲音,震響了話筒。夫人湊過來,她聽見這樣的話:“日本北平武官今井來電話交涉,說豐台日軍在盧溝橋附近演習,由於我方在宛平城市開槍十數響,擾亂了演習,有一名日兵失蹤,要求進城搜索,請你立刻到現場進行調查,以免事態擴大。”

“放屁!這純粹是日方又在製造挑戰藉口。”王冷齋心裡這樣想著,嘴裡只好說:“軍座,我以為這大半又是駐豐台日軍尋釁滋事。這明明是想不費一槍一彈佔領我宛平城嘛!”

“那個櫻井顧問也在等著回話,總的精神是堅持先調查情況,……你就趕緊去吧!”

王冷齋悻悻地放下電話,穿上湖灰色紡綢長衫,圓口布鞋,一副文文弱弱書生的模樣,剛想出門坐車,又改變了主意,拿起電話,叫通了宛平城內駐軍金振中營長。告知他查詢開槍及搜索失落日兵一事。金營長回答說:“日兵大隊長一木清直已向我提出交涉,我已會同洪秘書查詢過,我軍戰士無一人開槍,挨戶也沒搜到日兵。”他聽完這一情況,更加肯定是日軍制造藉口,便登車直驅東交民巷日本大使館相鄰的日本特務機關部。

日本特務機關部的大院,燈火通明。王冷齋走進辦公室時,就見冀察外交委員會主席魏宗瀚、委員孫潤宇、專員林耕宇、交通處副處長周永業,都已傳來,可見陣勢不小。自然冀察政務委員會軍事顧問①櫻井德太郎少佐也在座。會議由特務機關長松井太久郎大佐主持。王冷齋一進來,剛一落座,會談就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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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冀察政務委員會是國民黨屈服於日本、在日本的同意下成立的軍政領導機關。不但人選要徵得日方同意,而且日方還在各部門派有日人擔任顧問,可見當時舊政權何等無能、喪權,中國的行政機關內安插敵人,根本談不到行使主權和保密其後果可想而知。

先是松井向大家再次鄭重宣佈打槍和失落日兵的事實經過。這個特務機關長松井,雖然在武官今井武夫的肅王府那裡喝得有點醉意,後來又在長春亭日本料理店,跟藝妓玩樂一回,又喝了不少太陽牌的三月啤酒,可是一遇到為日本武裝製造事端這樣的嚴重大事,他不僅酒意全消,而且非常清醒。他那天生做特務工作的腦殼,裝著的成百成千特務簡歷,就像是今天才發明的一架活的儲存數據的計算機。在那個時代,日本派往中國做特務機關長的人,差不多都是“中國通”,有的甚至是世襲的“中國通”,松井也不例外。不過他的頭腦裡,裝滿了“武士道精神”和大和民族的優越感,非常蔑視中國人。他經常對人散佈這樣的言論:“中國是一塊好吃而又無能的肥肉,如今的蔣政權,並不比滿清政府強多少。你只要用‘自由行動’,‘武力解決’、‘最後通牒’一類的詞令恫嚇他,他就軟了。再說他一心想的是剿共,這就是我們最好的機會。他不是一再向我國剖白,他‘不但無排日之行動與思想,亦本無排日必要的理由’嗎?所以我說,為了解決華北問題,只要恫嚇一下冀察要人們就行啦!”

松井講完事實經過後,王冷齋立刻站起來,用極其嚴肅的目光掃視一遭桌旁的人們,然後把目光停在松井那張呆板的長方臉上,首先聲明:

“據你們說,槍聲方向是在宛平城東門外,我方在這裡並無駐軍,由此可以斷言決不是我方所發,就是城內守兵也查明並無開槍之事,每個守兵所帶子彈不少一粒。至於所說失落日兵一名,經派警察向各處各戶搜尋也毫無蹤影。”

松井站起來,態度強硬地說:

“我軍演習一聞城東槍聲,確實有一人失蹤,我聯隊已在城外搜索無著,所以必須進城搜索,方可明瞭究竟。”

王冷齋毫不畏懼,紅頭脹臉地站起身據理力爭:“松井先生此言差矣!你也知道,我做為宛平縣長,近日已下令夜間關閉城門,那麼日兵在城外演習,怎麼能在城內失蹤?!”

這一有力的詰問,使傲慢的松井完全出於意料,這個能言詭辯的他,梗著脖子瞪著眼睛,竟至有好一會兒沒有答上話來。

“就是退一步說,”王冷齋當理不讓地馬上又接著說,“果有日兵失落之事,也絕和我方無關。”然後他冷笑一聲,用眼睛看看櫻井又轉過臉來盯著松井,以洞察秋毫的口吻說:“先生們,我提醒你們,當年貴國南京領事藏平,曾經自行隱匿,我想,這或許是效當年的故伎重演吧?是不是企圖作要挾的藉口哇?”

松井的臉脹得通紅,連連擺手說:“絕不是,絕不是,千萬不必多疑。”矢口否認他們事先做好的預設陰謀。

經過一番爭執,談判有了結果,決定第一步先由中日兩方派員同往宛平城調查,等調查情況明瞭後再商談處理辦法。當時指定調查人員中方為林耕宇、周永業和王冷齋三人,日方為櫻井顧問、寺平輔佐官和齋藤秘書三人。這六人剛要乘車出發,金營長又從宛平打來電話,向王冷齋報告說:“駐豐台日軍一大隊,約有五百餘人,攜帶大炮六門,正向我盧溝橋方向開來,事態嚴重。”王冷齋聽罷雖然心裡不免緊張,但他更加明白,日軍眼下所作的一切,不過是扮演一出拙劣的醜劇而已。他著急的倒是應讓我軍做好一切抵抗準備才是。

他們六個調查人員走到院裡,王冷齋又被匆匆闖入的聯隊長牟田口廉也大佐攔住,他說:

“現在事機緊迫,應馬上迅速處理。閣下身為地方行政長官,應負當地處理的全責,以免延誤擴大。”

王冷齋只得站下來對他嚴正地說:

“剛才在你們特務機關部商定的是先調查後處理,現在我所負的只是調查的使命,根本談不到處理。”

牟田口橫攔豎遮地擋住王冷齋,但王冷齋毫不示弱地往前走,他只有邊跟著走,邊再三地要求著,王冷齋依然是擺著手,堅決拒絕了他。

“我們出發吧!”王冷齋說著,六個人分乘兩輛車,穿過寂靜的沉睡的北平市街,以70邁的速度,向宛平進發。

當車到達離縣城不過2裡的地方,王冷齋從車窗裡就看見公路右側和鐵路涵洞一帶,都被日軍佔據,日兵所到之處,槍炮擺列陣前,儼然已作戰鬥架勢。王冷齋和林耕宇跟寺平輔佐官同乘頭車。這時汽車忽然戛然而止,寺平打開車門,做著手勢說:“縣長閣下,請你在此處下車!”王冷齋走下車,看見周圍已被日本兵包圍,他明白這不過是日本早就設下的圈套,是想給他一個下馬威,給他點顏色看看,好讓他屈服。

寺平從皮挎包裡拿出一張地圖對王冷齋說:

“事態十分嚴重,現在來不及調查了,只有請你速令城內駐軍向西門撤出,讓我日軍進至東門城內約數十米地帶再商議解決辦法,以免兩軍發生衝突。”

“這怎麼行?!”王冷齋面對著在月光下烏鴉鴉的一片日軍,正顏厲色地說,“你怎麼出爾反爾、言而無信?剛才在特務機關部談判時,你不是也附議了嗎?現在是調查槍聲來源和失落日兵問題,你現在忽然提出我軍撤出、你軍進城的無理要求,離題太遠,根本談不到。”

“可是,平日日軍演習時都可穿城而過,何以今日不能進城呢?”寺平提出了反駁。

“不對,謬矣!濱田走後,你剛接事不及三個月,日子還淺,或者尚未明瞭以前的情形,”王冷齋用他那深陷的目光銳利的眼睛直視著寺平,“自從我在這裡主政,從未允許你們,演習時部隊可以穿城而過,你所謂先例在何月何日?請給我一個事實的證明。”

這個一向傲慢驕橫的寺平輔佐官,自從在東三省長驅直入、建立偽滿洲國以來,他就認為中國的官吏不過是一攤稀泥,經不起恫嚇。想不到站在他眼前的這個瘦筋窄骨、頗有點文儒書生氣的小官僚,竟然敢頂撞他大日本皇軍,真出乎他想象。他被問得張口結舌,這時從日軍隊列裡竄出指揮官森田聯隊副,他二話不說,跟寺平二人架起他兩隻胳臂就走,脅迫著一直把他架到戰線與槍炮之前,想用日軍的武力恫嚇他開城。但是他面對敵陣,雙手卡腰,指著他兩人的鼻尖,厲聲喝問:

“你們這種舉動,真像綁票!我依然堅持調查原議,你們是嚇不倒我的。你們這種作法,前後矛盾。我現在必須向你們嚴正指出,萬一事態擴大,你倆要負全責!”

這時,森田聯隊副一看脅迫不成,便向寺平示意,寺平領悟才同意調查,一同進城。

周永業、櫻井和齋藤共乘的那輛汽車已先期到達專署。王冷齋、林耕宇和寺平三人經過剛才那番折騰,趕到辦公室時,他們已會商妥調查辦法。

正在這時,城外日軍忽向城內開槍,激烈的槍聲,一陣接著一陣,城上守軍被迫還擊,雙方交鋒有一小時之久。

飛落的流彈,帶著嘶嘯的呼聲,飛射進辦公室,嚇得櫻井和寺平都急忙四處躲藏,唯恐中了他們自家的三八槍彈。

王冷齋坐在談判桌旁,抓住這絕好的機會,用鉛筆敲著桌子對櫻井、寺平和齋藤說:

“你們三位是親眼所見,這是你們日軍首先開槍破壞了大局,因此,你們日方應負釀成此次事變的責任!”

櫻井顧問的態度軟下來,他連連嘆氣,搖著頭說:“開槍或許是出於誤會,誤會,一定要調解,不要擴大。”

這時一名日軍信使喊了一聲“報告!”走進辦公室,他送來牟田口聯隊長的一封急信。信封上寫著“王冷齋殿①”,信的內容是這樣寫的:

鑑於事態發展嚴重,請閣下會同吉星文團長立即出城與我方進行談判。

聯隊長牟田口廉也大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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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殿,日本多用於男性公民,即先生收啟之意。

王冷齋看完信,心想:“這群強盜,想盡辦法把我和吉團長騙出城去,以便他們乘虛匠牽『擼�餿河藪賴幕檔啊!彼�悶鴇世矗�諦歐獾謀趁媯�昧�煞鏤璧淖痔廡戳肆叫兇鄭骸傲焦�徽劍�秩聳贗劣性穡�荒萇美耄�擾閃指�畲�砘嵬�惴剿縷礁ㄗ艄儷齔怯肽忝嬪掏;鷸�隆M趵湔�!?

信使走後,王冷齋立即以電話向二十九軍軍部報告日軍首先開槍情況,要求北平高級機關向日方火速交涉。

就在這時,日軍又開始了向城中槍擊,過了一小會兒,日軍便用十幾門迫擊炮攻城。密集的炮火,直接射向專員公署,頃刻房例屋塌,磚瓦亂飛,土柱沖天,數根房梁砸到辦公桌上,差點砸著坐在桌旁談判代表的腦袋,嚇得櫻井顧問、齋藤秘書,面色如土,夾起皮包,抱頭鼠竄。王冷齋下令金營長,以炮還擊。他趕緊撤離日軍的炮擊目標,邁過殘牆斷壁,退出已被炮毀的大門。他遠望城街,濃煙滾滾,民房多已炸燬,瓦礫成堆,到處是頭破血流、受傷呼救的民眾。王冷齋望著這一片民族欺凌、國家受辱、百姓塗炭的悽慘情景,流下了憤恨悲愴的眼淚。

日軍的槍炮聲轟鳴了整夜,盧溝橋之戰,就這樣爆發了。

7月8日的清晨5點鐘,熾盛的炮聲突然停歇下來。已經從縣署轉移到民房的學聯大隊,開了一次短暫的緊急會議。大家的情緒非常激動,他們捶胸頓足地說:“我們身處前線,可是躲在城裡,那有什麼作用?”於是男的以吳偉民、董健華為首,要求真槍真炮地跟鬼子作戰;女同學以紅薇和王淑敏帶頭,建議組成護士隊,趕赴戰地包紮所,參加救護傷病員。李大波聽著這群熱血青年男女的發言,心裡非常高興,他覺得沒有任何理由拒絕同學。同時,在這個突然爆發的戰爭前,關於去通州和要跟紅薇、王淑敏商談“假配夫婦”的那件事,只好暫時擱淺了。

就著黎明前的那陣可怕的槍炮聲沉寂後,李大波帶著這支學生隊伍,從打開的一道城門縫裡,陸續出了宛平縣城。一路彈坑壘壘,寂無行人,他們以跑步速度直奔盧溝橋陣地。

團指揮所隱蔽在一片樹林中的幾間茅屋裡。當李大波把隊伍帶到時,團長吉星文正低頭俯在一張地圖上。他已一夜沒有瞌眼,顯得非常疲倦,眼裡佈滿紅絲。不過,從他那魁梧的身材、四方大臉和濃眉大眼的模樣,李大波第一眼就認出他是已故吉鴻昌將軍的親侄子。

“啊,是你,李副官!如果我沒有認錯,你就是當年我叔叔的副官吧?”吉星文站起身,微笑著表示歡迎。

“是呀,我們在張垣見過的。吉團長,我給你帶來了學生大軍。他們都是學聯的積極分子,本來是在金營長這裡學軍的,現在他們都要求參加實戰。”

吉星文的大眼裡漾著笑意,他操著河南家鄉的口音說:“歡迎!……不過,別看現在沉寂,沉寂是大戰的序曲,這一回日本鬼子是蓄意要打的,戰事會非常慘烈……”

在窗外早已聽見吉團長這段講話的學生,很怕不收留他們,甚至把他們當成戰事一起時的累贅、包袱,於是他們都沉不住氣了,男女同學都一齊喊起來:

“吉團長,我們不怕!我們願意跟你們和陣地共存亡!”

吉星文被同學們的熱情感動了,他揮一揮大手,對李大波說:

“好!我喜歡這樣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我跟他們講幾句話。”

他走出屋,來到學生中間,用那佈滿血絲的大眼看了看同學們,揮著手臂說:

“同學們,你們已經知道,日軍首先向我軍我城開槍開炮,我軍不能坐以待斃,已給予強烈回擊。但是,形勢非常嚴峻,日軍眼下已佔領我平漢線的鐵橋,以及附近龍王廟各處。同學們!保衛領土是軍人天職,對外戰爭是我軍的榮譽,我已曉諭全團官兵,犧牲奮鬥,堅守陣地,即以宛平城與盧溝橋為吾軍墳墓,一尺一寸國土,不可輕易讓人。……”

他的講話是那樣慷慨激昂,同學們受了很大感動。在他的講話後,他派了兩名通訊兵,一路把所有的40名男同學,送到離前沿陣地最近的金振中營。另一路帶著方紅薇、王淑敏等約計20名女同學,到樹林深處有一片墳地的包紮所去。

這時,東方天際已經泛起魚肚白。一夜的悶熱,雖已破曉,暑氣還在蒸發,沒有一絲微風,天低雲暗,正在醞釀著一場黴雨。紅薇身穿月白色竹布長衫,偏帶黑布鞋,緊跟著通訊兵,走在樹林的小路上。野草上的露水,沾溼了她的鞋襪和長衫的下襬,但她毫不介意。雖然她去過一趟綏東,那不過是戰後的祝捷,沒有聞到火藥氣味,真正的來到前線,這還是第一次。一種興奮的、喜悅而又緊張的心情,使她異常激動。她的眼睛放光、滿臉紅潤。她抬起眼,目光穿過樹林,遙望見那座高高的石橋。這是她第一次在白天看見它。

從小學時期的地理課本上,紅薇就知道了這座橋的重要性,也知道了它的輝煌歷史。現在她不僅親眼瞧著它,而且就要參加保衛它的戰鬥,她真有傾訴不盡的喜悅。

她們終於來到了前方包紮所。墳地的草棵子裡,到處是躺在擔架上的傷員。抬擔架的是四鄉趕來的農民和城裡的居民,他們愁眉苦臉地守在擔架旁邊,望著痛苦呻吟的傷兵,等著依次包紮。

微雨已經滴滴答答地落下。紅薇和王淑敏帶著同學們急奔那個搭著一塊桐油防雨布的棚子。那裡正有一些護士在給傷兵急急忙忙包紮傷口。

細雨已織成斜射的雨幕,淅淅瀝瀝地落下來,傷兵們流著血,在雨地裡淋著。咒罵聲開始在人群中傳盪開來:

“他媽的,戰場上沒打死,在這兒就等死呀?”

“日他孃的,這叫他媽抗戰嗎?蔣介石連個醫療隊都不給派來!”

紅薇她們往小棚子走去的時候,咒罵聲突然變成了歡呼聲:

“嘿!這下好啦!來了包傷的女學生啦!”

棚子裡,一個外科醫生跑出來,舉起雙手歡呼著:

“好哇!快來吧,這裡太需要你們了,你們是生力軍!”

紅薇激動得流出眼淚,她帶頭跑進棚子,大家立刻穿上白大褂,蹲在地上,在一個青灰瓦盆裡用消毒水洗過手,背起急救箱,就朝傷員的擔架跑去。

她們救護的傷兵,受傷都比較重,輕傷號經過簡單的包紮,已經重返戰壕。所以,紅薇她們看見那些被三八步槍的炸子撕裂大口子的傷兵,或因中了炮彈失去大腿而流血過多昏迷的傷兵,都流出了悲憤的眼淚。本來她們都很害怕,有的甚至還見血就暈過去,可是當她們想到自己是在向死神爭奪英雄的生命時,她們就奇蹟般地克服了膽怯。經過三小時的奮戰,傷員都突擊包紮完畢,由抬擔架的老鄉把他們抬走,隱藏在老鄉的家裡。

就在這時,日軍的炮火,又開始轟鳴起來。

炮火連天、硝煙瀰漫。李大波留在盧溝橋的吉星文團部。吉星文也像他叔叔吉鴻昌“吉大膽”那麼膽子大。日本兵一向盧溝橋陣地開炮,他就急了眼,他不管上峰命令不命令,像所有的二十九軍中下層的官兵弟兄們一樣,就抱定了與陣地共存亡的思想,命令戰士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以血還血,以頭還頭。正因為這樣,所以儘管日軍的炮火熾盛猛烈,二十九軍的陣地卻一如磐石般牢固。他比李大波大三四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在張垣時,李大波就親暱地稱呼他為吉大哥。這次李大波來到首當其衝的盧溝橋陣地,沒有想到卻和這位“小吉大膽”不期而遇,真使他欣喜、興奮。吉星文約他查看陣地。李大波走在吉星文身旁,看到陣地不過築了個臥射散兵坑、匍匐交通壕和小型的個人掩體及兩個簡易的裹傷所。李大波搖搖頭,嘆息著,覺得這個處於敵人在爭奪平津最前沿的地方,僅有這樣粗糙的工事,簡直無法與傅作義在綏遠前線做成的那種以抵抗巢為核心的縱深配備,並構築六條預備陣地的情況相比。

“大哥,我一直在軍部待著,真不知道前方陣地工事竟是這樣的簡陋,”李大波嘆息著對吉星文說,充滿了傷感,“弟兄們越是抗敵氣盛,我們越應該多考慮他們的人身安全,是不是呢?”

“當然是這個道理啊!就是這麼簡陋的工事,還是民工倉促挖成的!因為上峰總是和平呀,睦鄰邦交呀,談判呀,沒到最後關頭呀,所以不撥給施工費,你看,掩蔽部根本沒掩蓋,這是打仗嗎?這是拿戰士的生命開玩笑!可是我有什麼辦法,國土又不能丟一寸?”他張開臂膀,伸出兩隻大手甩著,憤憤地說著,“老弟,你到前方蹲一蹲就知道了,前線吃不到一點蔬菜,有時連鹹菜也供應不上,比這更嚴重的是武器問題。咱二十九軍不僅炮兵少,就連輕重機槍也少得可憐,我們一再向南京請發武器,可到頭來總是雷聲大雨點小,跟南京的嫡系部隊武器供應相比,真是差得一天一地。你能怪官兵有不滿情緒嗎?哼,這是瞞不了人的。很明顯,居上者是消極抗戰,積極對內;居下者如二十九軍非嫡系部隊,一方面要抗日,同時又害怕中央借日軍消滅自己,所以在打日本的同時,還要花費腦筋考慮如何保存自己,你想想,能不採取消極的防禦措施嗎?”他滔滔不絕地說著,不斷地吭著鼻子,表示他的不滿。

敵人的炮火時斷時續,他倆在陣前轉了一圈兒,便又回到團部指揮所。他的餘氣未消,拍著光板案子上的那張展開的地圖,忿忿地罵道:

“他媽拉個纂①的,發的這鳥地圖,都是老掉牙的,實景與地圖幾乎全不相符。啊,這個中國啊,能打好仗嗎?你仔細看看,這是什麼年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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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婦女的髮髻。

李大波很好奇地把那張發黃的地圖拿起來看,發現竟是前清光緒年間——距今已40年前所草制的編撰圖,而那時尚沒有實測的方法,他只好搖搖頭,嘆息著說:

“老蔣有錢請德國軍事顧問賽克特將軍,按法西斯去整編他的嫡系部隊,去江西剿共,卻沒有錢組織人力去製作實測軍用詳明地形圖,這大概就是中國的悲劇之源吧?”

就在吉星文和李大波發牢騷的時刻,從永定河兩岸日軍佔領的陣地中,飛出了一匹日本大洋馬,那是日本豐台駐屯軍聯隊長牟田口廉也派出的信使。他俯在馬背上,緊抓住馬勒,一手舉著一面做為信使標誌的小白旗,在時而稀疏時而密集的炮火中鑽來鑽去,一直來到盧溝橋橋頭。他在石橋上站了一小會兒,望了望閃光的正在漲潮的永定河水,才慢悠悠地向河東中國守軍陣地走來。在奔向宛平縣城的道路上,他一直舉著那封信奔馳。在離城半里地第一道崗哨處,他被喝令站住。

“我是信使!”馬背上穿著軍裝配帶大尉肩章的日本信使舉著信,用純熟的中國話說著。

“信使也得站住!媽拉巴子,這是中國防地,中國的崗哨。”

一個東北籍的老兵瞪著眼嘿唬著。

那匹黑灰色的駿馬收住蹄站下了。

“哈,媽拉巴子,你們又是送談判信的吧?”

“請帶我到指揮部,我要見吉團長。”

“哈,要見吉團長?沒那麼容易!你騙不過我,依我看八成你是來‘踩道’①的吧?!”老兵帶著洞察出別人詭秘的得意神態,笑得露出一嘴黑牙,“嘿!你們小日本兒,又來這一套啦!我從‘九一八’那個晚上,在北大營就見識過你們啦!鱉犢子,又是談判!昨天你們不也是談判、談判的嗎?哼,這邊談著判,那邊你們就開炮啦!還他媽談判哪,又來哄弄中國人啦!媽拉巴子的!”他罵完了這一串話,才斜著眼,擺了擺手說:“在這兒老實給我待著,你要是動一動,我就送你一顆黑棗兒吃,鑿了你!乖乖地等著,我去給你叫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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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踩道”,為綠林盜賊用語,即探路調查之意。

這日軍大尉信使碰見這個仇恨很深的東北軍老兵,也只好耐著性子等在陣線前的開郎稀@媳�懿嚼吹酵挪恐富鈾�保���眉負跛擋懷齷襖礎?

“報,報告!來了,……小鬼子信使。”

“信使在哪兒呢?”吉星文問著。

“我讓他在‘當地兒’等著,我‘賊’著他,怕他是踩道的,小鬼子什麼花鬍梢都有。”

他們望著這東北老兵那副認真的樣子,互相看看都衝他笑了。

“叫他來吧,到了咱的陣地,他甭想‘調猴’。”

他敬個禮,跑著走了。

呆了一會兒,老兵押著那信使來了。吉星文打開那封很大的信,一目十行地看完了那簡要的說明,便見信尾有這樣三項要求:

一,限即日下午8時止,華軍撤離河東;日軍也撤離河西,逾時則用大炮攻城;

二,通知城內居民遷出;

三,在城內的日本顧問櫻井、齋藤等,請令他們火速出城。

吉星文一邊看著信,一邊臉脹得通紅。氣憤使他喘著粗氣,那兩隻大手握起拳頭,一種顧全大局的理智,勉強按捺住他那軍人的暴烈性子,他用壓抑的聲音對信使說:

“好吧,我立即報告上峰。”

信使立正,用背書似的通牒口吻說道:

“我需要立即聽到貴方的答覆!”

吉星文驀地站起來,帶著毫不示弱的送客神氣說:

“對不起,在我沒有得到上峰的命令之前,我本人無可奉告!”

“請你跟我走一趟。”

“兩軍交戰,我豈能離開指揮崗位?!勤務兵,送信使。”

信使怏怏不快地走出屋去。原來那東北老兵站得筆桿兒條直,還在等著押送他。這個曾在北平武官室充當過今井武夫的副官的信使,一向慣於和國民黨上層人物和軍政要人接觸,受到的是陪笑周旋、屈意奉迎,想不到他今天在中國軍隊的下級官兵中,卻受到這種衝撞和冷遇,使他內心不由得不暗自驚訝。

吉星文把那封日本牟田口聯隊長的通牒信,遞給李大波。

李大波接過信看完,便說:

“這實際上是一封攻城的照會,同時還想狡猾地騙我軍民離城,以便他們不費一槍一彈就佔領這座扼京津和河北平原咽喉要道的古城,既狡猾又愚笨!還想把你騙出城,哼,我們在城裡時,這個牟田口還親自要王冷齋縣長出城談判,用的都是調虎離山計。”

“是呀,明眼人一看就會明白,讓他們的顧問立即出城,這就意味著日軍又要炮轟縣城。”吉星文用大手拍著桌子說著。

最後他倆商議,進城去找王冷齋,不但不通知日本顧問出城,反而要把櫻井和齋藤慄屋等扣住做人質,以爭取延緩日軍炮擊的時間。

吉星文、李大波、王冷齋還有金振中等幾名營長,立刻在縣衙後面一間還沒有炸塌的小屋裡,就這封通牒帶來的消息和威懾性要求,開了一個小型的緊急會議。

會議開得又沉悶又簡單,在一片憤怒的斥責聲中,取得了一致的意見:那就是立即把日方這封通牒信件急電北平;為了穩妥和及時能得到回示,雙管齊下,還派一個軍郵信使,騎一匹蒙古快馬,專程把這份通牒原件送給代理軍長秦德純本人親收。

自拍發了軍用電報、送走信使,他們一邊在焦急地等待著北平的迴音,一邊還繼續開著會議,立足於打大仗的各種部署。中午過了,餓得李大波、吉星文、王冷齋積金振中幾位營長前心貼後心,腸子咕咕叫,也不敢離開辦公室一步,唯恐誤了軍令。到下午5點半鐘,軍郵不曾回來。吉星文在屋裡急得轉磨。李大波讓話務員給秦公館掛長途電話。到6點鐘時秦德純本人在電話裡回話說,在宋哲元軍長請假期間,像這樣重大的事件他不能做主,他已把這一消息轉報南京,但是馬上還不能得到答覆。最後他要吉星文團長來接電話,他再三囑咐,在南京沒有明確指示之前,“勿失一寸國土,日軍未射擊前,我方不先射擊,待他們射擊而接近我最有效射程距離內,我們則應以‘快放’、‘齊放’猛烈射擊。”

這個電話還沒打完,牆上的掛鐘剛敲了六下,猛烈的炮火又響起來了。

“他媽的,日本鬼子真不守信用啊,離著時限還有兩小時就打炮了!”吉星文罵著。

“哎,老弟,什麼談判,這樣內容的信件也給了我一封,而且也約我出城去談判,那全是扯淡,不過是耍花招,……

我先走一步,去動員城裡的居民躲一躲,……”

說話間,連珠的炮彈朝著縣公署打來。一顆開花彈落在院子裡,炸了個大坑,其震動力之大,把院裡那棵杜梨樹上剛結的小果子都震落一地;接著又是幾發炮彈,命中那間剛才談判的接待室,炸得瓦木橫飛,屋倒窗塌。

“快突出去!咱們別捂在裡邊!”吉星文用最大的聲音在炮聲與震裂聲中喊叫著。

可是就在這一刻,又一發炮彈正好打中這間電話室,“唿隆”一聲,像山崩地裂般地炸開來,門窗,連同廊廡的頂子,全炸塌了,瓦塊和房椽子,在空中飛了一丈多高。在這陣灰塵和硝煙落下後,李大波、吉星文才從土堆瓦礫中爬出來,兩個營長在土堆裡把王冷齋扶起來,但金振中營長的腿掛彩了。一股如注的鮮血噴流著。他受了重傷。李大波和吉星文撲過去,迅速在血泊中抬起金營長,邁過成堆的瓦礫,來到院中。值勤的士兵,飛跑著去找擔架隊。就在這時,一顆炮彈準確地打在半塌的屋宇上,只聽“唿隆”一聲,整個的屋宇全塌圯了。

李大波跟著那兩位沒受傷的營長,抬著金振中,急忙穿過縣公署的大院,撤離日軍炮火的集中目標,沿著滿是硝煙瀰漫的大街,轉移到城角下一處矮小的民房裡。受傷民眾的呻吟聲和房屋被炸塌的居民的哭聲,與震耳欲聾的炮聲,混成了一片。

“打!我命令打!”吉星文揮著拳頭,衝著兩位營長喊道,“在這種情況下,誰能忍?!就是掉頭,也得打!還等他媽的什麼南京指示!打,給我狠狠地打!”

兩位營長接受了命令,騎上馬,冒著炮火,奔回自己的前沿陣地指揮哨所。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找來了一副擔架,由勤務兵抬著,鑽過濃煙,抬往包紮所急救。

大約在6點30分,返回團指揮所的吉星文和李大波,便聽到了我方猛烈還擊的炮火聲。雙方的炮火是這樣兇猛和熾盛,以致炮聲中間沒有一點兒間歇,好像沉悶的滾雷。這樣持續了約一個小時,日軍的炮火顯然被壓下去了。接著,從開闊的田野間,傳來了巨大的喊叫聲。李大波和吉星文激動地在屋裡走來走去,他倆都明白這喊聲是弟兄們在發起奪橋的衝鋒。

不一會兒,日方又加強了炮火的發射,機槍聲噠噠地打成了一個點兒。接著傳來日軍“苦啦!”的喊聲。

“啊!這龜日的們發起反衝鋒了!”吉星文焦灼地站在屋中央,揮著大手。

這種拉鋸式的此起彼落的反覆衝鋒,大約持續了一個多小時,忽然間,在我方戰壕中發出了一陣山崩地裂般地“弟兄們,殺啊!”的喊聲,大地彷彿被震得晃動了。

“好!我們衝上去了,”吉星文的一隻大手像刀具一般有力地拍到桌子上,“李副官,你親眼所見,咱中國人不能打仗嗎?是怕小鬼子嗎?”他奔到門口,喊了一聲:“勤務兵,快備馬,我和李副官要到陣地上去。”

這時,電話鈴響了,吉星文從門口那兒奔回來,抓起了聽筒,這是李營長向他報告,我軍經過約三小時的奮戰,終於從日軍手裡奪回了盧溝橋。

他放下話筒,興奮地緊了緊腰帶,挽起等在門外的李大波,跨上勤務兵牽來的馬,兩個人並轡地向戰場奔去。

當炮火正在熾烈的時候,紅薇和王淑敏這些女同學仍然留在小樹林中的包紮所裡。日軍並沒有因為這裡是傷兵救命的處所,就不向這裡開炮。恰恰相反,炮火反而更加密集。有一些傷兵,沒有死在前線,在包紮傷口的時候,被呼嘯飛來的炮彈炸死了。紅薇和王淑敏幾次都被埋在土堆裡,幸好沒有炸傷。到處是炸成的彈坑,包紮所只好冒著槍林彈雨臨時轉移到城牆根下的一處民房裡,有一堵寬厚的城牆做為它的屏障。

紅薇和王淑敏她們一樣,弄得滿身是土,沿著鮮紅的血跡。但是她高高地舉著消過毒的雙手,匆匆地穿過一排排擔架,來到新抬來的傷兵面前進行急救的包紮止血。這裡又增添了不少年青和年老的外科醫生,是中共北平的地下黨組織把這些愛國醫生動員來前線為戰地傷兵服務的,由中共北平委員會委員、學運組長冀原領隊。本來平素這些大夫的態度都十分文雅,而這時他們面對傷殘的可憐士兵,卻急得滿頭大汗,一邊手忙腳亂地做著取子彈和彈片的手術,一邊痛罵著前線的設備差、藥品缺。

“豈有此理!蔣介石和他的幕僚們,只知道貪汙腐化,卻不管戰士的死活,真是毫無天理良心啊!”最有威望的協和醫院大夫林育德這樣指名道姓的帶頭怒吼著。大家也七嘴八舌地跟著罵:“這真是喝兵血呀!”

正在這時,一副由兩名士兵抬著的擔架,一邊吆喝著:“喂,借光,快閃開道兒!”一邊擦過人群往裡抬,一直抬到醫生們的臉前,他們喘息著說:

“快給搶救,金營長大腿炸傷了,失血過多……”

林育德大夫並不等那小兵連呼帶喘地把話說完,便揮揮手,讓把擔架放下,然後把傷員抬到了臨時用門板搭成的手術檯上。紅薇這時正託著消毒藥水和紗布走到手術檯前,她一眼就認出這個傷員正是她在那次長城抗戰時認識的紅山口演習時的旗手。

“看哪,吉團長騎馬衝到前邊去了!”抬擔架的勤務兵朝門外扒著頭,舉起手熱情地歡呼著,“一定是咱們把橋奪回來了!嘿呀,簡直太好啦!”

“喂,這位小兄弟,別在這兒喊,包紮所要肅靜!”林育德大夫斥責著那個勤務兵。那勤務兵把金振中及時抬到就算完成了任務,所以他索性跑到門外去看熱鬧了。

一陣巨大的震天價響的歡呼聲,從前線那邊傳蕩過來。“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和小日本兒拼啦!”“中國人不是孬種!”的尖厲口號聲,伴著歡呼聲,響徹雲霄。本來是異常悲憤的紅薇,被這喊聲激得非常興奮,她用麻利快捷的動作包紮好金振中營長的腿傷,就隨著一隊護士離開包紮所,到前沿陣地去包紮躺在戰壕裡的傷員。

炮火還在繼續,子彈仍在呼嘯,但已消沉多了。紅薇、王淑敏帶著十來名護士隊員,挎著簡易藥包,沿著淺直的戰壕,貓著腰,向前移動。當她們趕到盧溝橋附近時,紅薇一下子就認出騎在棗紅馬上的李大波。她多想喊叫他一聲,好讓他看見自己穿著血汙的白大褂,在戰壕裡積極地搶救著傷兵……但是她終於忍住了這股孩子氣的衝動。那個騎菊花青馬的身材魁梧的軍官是誰?旁邊的一名士兵告訴她那是團長吉星文。

“謝謝弟兄們!謝謝!弟兄們打得好啊!”吉星文雙手抱拳,一邊向戰士們作揖,一邊用宏亮的聲音高喊著,讓戰壕裡的兵士都能聽到。

他和李大波都跳進了戰壕。戰壕很淺,剛到他的肩頭。在這裡他們能夠看得很清楚。士兵已衝過石橋,跑到橋西的開闊地上,跟驕橫的日本兵展開了白刃戰。刺刀和戰刀的鋒光,在空中雪亮地閃耀著。落日的餘輝,就在刀尖上跳躍,令人眼花繚亂。鬼子的長刺刀還來不及刺殺,二十九軍亮閃閃的大刀片就砍到他們的脖子上了,血淋淋的人頭,滾落到地上。敵軍和我軍的鮮血,大片大片地灑在開闊地上,染紅了夏日茁壯的青草。我軍精神抖擻地喊著:“衝啊,殺!”,這喊聲震撼著大地,也震撼著永定河的浪滔。

永定河在夏季的七月,顯得這樣寬闊、浩渺、波濤滾滾向前。

經過一場浴血的鏖戰,日軍退卻了。人們看見一片沾滿黑色血跡的土黃軍裝,向橫在那裡閃光的平漢線路軌奔跑,然後向豐台匆忙撤退。我軍興奮地叫喊著,端著槍奔跑著,迅速佔領了日軍退卻的陣地。

黃昏的時候,紅薇她們趕到了盧溝橋。士兵們正在打掃戰場。敵人遺棄了不少屍體。她們立刻跑上前去,在橋邊一處隱蔽的地方,搭起了手術棚,為的是就近給我軍傷兵包紮傷口,進行急救。

這時,從手術棚外又傳來了歡騰的喊聲,一個年輕的小戰士,揹著一支馬槍,跑進手術棚,喜氣洋洋地揮著雙臂說:

“嘿!快看吧,學聯又帶領著學兵隊來參戰啦!還帶來一批女同學擔任護士哪,哈哈,多好哇!”

“淑敏,等我們活兒完了,咱也看看去,我估計一定是冀原帶著隊伍來的吧?”紅薇興奮地閃著美麗的大眼衝著王淑敏忍耐不住地說著。

“好,咱在前線才過了一天,真像過了一個世紀,咱們還活著,我真想他們啊!”王淑敏興奮地回答著。

半個小時後,全部傷兵包紮完畢,匆忙洗了手,沒有脫掉白罩衫,臉上流著汗,紅薇拉著王淑敏和其餘的十來名護士,向盧溝橋那裡跑去。

“快,快點呀!”跑慣山野漫窪的紅薇,衝到前邊去,扭過頭催促著。

“哎呀,我快不了啦,我的鞋陷在稀泥里拉不出來啦!”王淑敏一手提著鞋,光腳跑著。

她們衝開人群,好容易來到冀原臉前。她倆爭著跟他握手。跟著許多女同學都擁了上來。

“呀,見到你們很高興,你們沒有受傷,真是萬幸!”冀原打量著說道。

“你看,我們不都全須全尾①兒著嗎?”紅薇說的家鄉土話,把大家都逗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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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尾字為多音字。在這裡應發“一”的音。

這時李大波和吉星文也走向人群。李大波一看到人群中的冀原,便拉著吉星文走近人群。他叫著冀原,把吉星文團長介紹給他,吉星文兩隻大手握住冀原,熱誠地說:

“感謝你帶著隊伍來,學聯對我們的支持太大了!這是雪裡送炭啊!護士隊救了我們不少戰士的命!”

“這是應該的!”冀原興奮地滿臉放光。

“弟兄們,”吉星文把臉轉向人群說道,“盧溝橋剛一開戰,學聯就派來護士隊冒著戰火、不怕犧牲為我們傷兵裹傷,現在又派了大批的學生軍參戰,你們想想,不拿槍的學生都來到了戰場,我們拿著槍的戰士,能夠眼看著敵人的進攻,不動手、不還擊,往後退嗎?”

“不能!”戰士們舉著槍振臂呼喊著。

“對!我們現在歡迎學聯的領隊給咱們講幾句話。”吉星文和李大波帶頭鼓起掌來。

冀原看了看已排好隊列的戰士,望著周圍這些閃爍的渴望的目光,他提高了嗓音說道:

“同胞們,官兵們!我代表北平的學生,感謝你們今天的奮勇抗戰!你們的英勇行為,已向全國、全世界宣佈,中國人是可以打敗侵略者的,是不願意當亡國奴的。今天,我們學聯剛剛收到中國共產黨從延安發出的一個號召全民族抗戰的宣言。宣言指出:‘平津危急!華北危急!中華民族危急!只有全民族實行抗戰,才是我們的出路!’共產黨還號召我們全國人民武裝保衛平津,保衛華北,保衛全中國!弟兄們!你們今天就做出了榜樣!我們正是為了這一目的,才來到前線。我們相信全國人民團結起來,築成民族統一戰線的堅固長城,一定能夠戰勝日寇,打退日寇的武裝侵略!”

一片熱烈的冰雹般的喊聲:“一定,一定能夠!”歡呼聲、掌聲,此起彼落的口號聲,在沉寂的戰場上震盪開去。

黃昏濃重了,夜霧在河面上升騰起來。淡黃色鑲金邊的小月牙,在魚鱗狀的白雲間浮泛著,清幽而遠射的光輝,照著沉寂的戰場,也照亮了澄平寬闊的永定河水。

紅薇望著冀原那興奮的目光,李大波和吉星文那思索的眼神,聽著黨的指示,黨的號召,黨的聲音,她的眼睛也在凝神地閃閃發光,她的心在猛烈地跳動著。她帶著小孩子過新年似的愉悅心情,看著天空、大地、河流,她覺得這一切都因為剛才的戰鬥和冀原的那番講話,而顯得分外壯麗。這時她才抬起眼睛,望著眼前那座石橋。在靜謐中,她悄悄倚在橋欄杆上,用手撫摸著橋欄上精巧可愛的小獅子頭,記起了遠在元朝時意大利的馬哥波羅在遊記中就曾提起過的這座古橋的歷史。如今,她覺得這座六百六十尺長、廿六尺寬、有十一孔石拱、四百八十五個石獅的石橋①是這樣的生動雄偉、燦爛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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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石橋:即“盧溝橋”。在北京市西南郊,跨永定河(金時稱盧溝河)上。始建於金大定二十九年(1189年)成於明昌三年(1192),清初重修。長265米,寬約8米,由11孔石拱組成。橋旁有石欄,其上共有精刻石獅485個,姿態各殊,生動雄偉。1937年七七事變在此發生,抗日戰爭從此開始。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其旁建有新橋。

她沉浸在這壯麗的詩一樣的靜寂中。遠處傳令兵騎馬奔馳過去了,是去傳送嚴陣以待和警戒敵人反撲的命令;什麼地方升起了炊煙,這是軍隊在造飯;有幾處篝火點著了,散發著艾蒿的香味,這是集結的信號和轟趕成團的蚊蚋;學生們和戰士們一圈一圈地席地而坐,由那個東北老兵講說著他從東三省就經歷的故事;從宛平城那邊飄過來雄壯有力、男女混聲的《義勇軍進行曲》:

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每個人都被迫發出最後的吼聲,

起來,起來,起來!

我們萬眾一心,冒著敵人的炮火,

前進!前進,前進,進!

紅薇聽著這震撼心魄的雄壯歌聲,遙望那靜寂中矗立的“盧溝曉月”石碑,她輕輕地微笑了,她想起了李大波。“要是他此刻在這兒多麼好,我們倆會更好地欣賞這不平靜的夜景,這才是一副壯麗的‘盧溝曉月,圖!……哦,他昨晚要告訴我什麼來著?吞吞吐吐地沒有說,那會是什麼啊?為什麼他那麼羞澀!?……”她陷入沉思中了。

在紅薇想念李大波的時候,他已和吉星文團長回到了團指揮所。在等待吃晚飯的間歇時刻,他倆對戰局做了一番預測。

“別看咱們眼下是把日本鬼子打退了,可是他們絕不會就此罷手,你說對不對,李副官?”

“是的,侵略中國,先佔滿蒙,再佔華北,繼而全中國,這是日本的既定國策。自從二·二六事件後,日本軍部佔了上風,而新上任的近衛內閣也企圖通過對中國的戰爭,緩解國內的矛盾和困境,所以這個仗是日本逼著我們打的。”

吉星文聽了李大波的分析,覺得深刻而有道理。他看一看腕上的手錶,不滿地說:

“現在已經是八點多了,他媽的,軍部還不答覆我,準是南京那邊還沒回電。哼,管它呢,打就打!今晚我就先給它來一次‘夜摸營’!”

李大波過去就聽說過二十九軍讓日軍聞風喪膽的、馳名遐邇的“夜摸營”,百聞不如一見。這一次能夠讓他親身經歷,這使他非常興奮。吉星文看出了他這股勁頭,便繪聲繪色地說:

“有一次在長城腳下,我使用了一回‘夜摸營’,哈,那一次我沒要敵人的腦袋,只要耳朵,鋼盔,嘿,你看那一晚上,我們割回來不少日軍的耳朵,繳上不少日軍的鋼盔,不過這件事我們沒有詳細報告上峰。嘿嘿,一報告上級,他們總是害怕,我們就幹不成啦!這一回‘夜摸營’,不要耳朵了,我要日軍的腦袋!”

他命令火速去找磨刀匠,木匠和預備足夠的大紅顏料,並下令大刀隊飯後睡覺,夜晚二時出發摸營。下完這道命令,吉星文便去睡覺,而李大波卻興奮地睡不著。他在指揮所的院裡,一直看著臨時找來的十多個磨刀匠們在給新刀片開刃,把用過的大刀片磨得鋒利飛快;木匠們在把大刀把加長三尺,以便遠距離都能掄圓了砍殺。

李大波看著磨刀、修木把,心裡捉摸著:“這洋紅顏料是幹什麼用的呢?”

一輪牙月在雲中泛遊著,慢慢地走向澄藍的天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