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城市無故事
無疑,對於生活在山區和平原的農村、農場和偏僻小鎮的姑娘們,城市,永遠是一個具有誘惑力的字眼。她們投奔城市,但對城市,對她們自己,卻都是一個負擔、一個難題。
大特區像塊磁石,數以萬計的產業後備軍在脫離了土地之後,鋪天蓋地湧向這塊幻想中的樂園。這些人被稱為“盲流”。
在海府路、海秀路、濱海大道、文明路等海口市主要街道的兩旁人行道或中間分離帶上,在汽車總站、輪船碼頭和航運客站的進站口以外的空地上,這些人三五成群,嘰嘰喳喳,用海南人和內地人聽起來都比較困難的語言進行交談,並伴以熱烈的手勢。如果你湊上去,他們會忽啦圍上來,用生硬的普通話問:“先生,需要人嗎?”
在汽車總站,我曾遇到過一幫來自浙江金華的農村姑娘。她們一行五個人,平均年齡十九歲多一點兒。看我長得面善,便跟我拉起家常。她們說反正呆在家裡沒什麼意思,不如出來闖闖,聽說海南這裡好掙錢,她們就結夥過來了。擦鞋、補鞋、給人幫工,幹什麼都行。
一個姓張的姑娘對我說,她家裡總共十口人,父母一連生了八個孩子,清一色都是閨女,家庭困苦狀況可想而知。現在,她的大姐二姐已經嫁人,她在家裡排行第三,要結婚,父母置辦不起嫁妝。下面還有四個妹妹,最小的才八歲,當然都是超生的“黑戶口”,而被政府罰過款的。大姐二姐都沒有讀書,她小學讀了三年級就退學了。
我問她的名字,她告訴我,叫張其美,二十歲。
張其美說,她們村的年輕姑娘大都離開家鄉跑到城市去,廣州、大連,北京,南京,哪兒的都有。她們五個同鄉的姑娘,由張其美帶頭跑到海南,準備做修鞋擦鞋的生意。這活計張其美原也幹過,在廣州幹過兩個月。我看了看她身旁的工具,深認為她是一個合格的鞋匠。張其美說:“幹這一行掙的都是辛苦錢,地位也低。海南天氣這麼熱,冬天都有人穿涼鞋,擦皮鞋的客人有限得很。而操此行當的浙江人又那麼多,實在沒什麼生意。”
我問她為什麼不回去。她反問我,回去又有什麼意思呢?再說,現在兩手空空也沒辦法回家,要回去,多少得攢點錢。
這是兩年以前的事。
兩年後再見到張其美,是在振東區派出所辦公室裡。我去為一個朋友辦點事,就看到了坐在那兒哭哭啼啼的張其美。一問旁邊的警官,不由我呼噓慨嘆不已。
二十來歲的女補鞋匠張其美來海南過了兩個多年頭。擦鞋補鞋,每日辛勤勞作,省吃儉用,兩年下來存摺上竟有了兩萬多塊錢。張其美住的民房,在和平南上坡下村租的房子,兩男五女合住一室,中間用薄木板隔開。她的存摺隨身攜帶,放在鞋子裡。
這一天,張其美想打道回浙江老家,自銀行取了錢,去金行買了首飾,歡歡喜喜趕回上坡下村自己的住處,路上就遭了劫。三個她素不相識的赤膊男人像從地下冒出來似的從三個方向堵住她的去路,然後一如猛虎啖羔羊,同時撲上去一下把她按在地上,有條有理地把張其美剛買不到半個小時的金項鍊、金戒指一件件摘下來,把她手提袋裡新取的錢票子一分不剩地蒐羅乾淨。然後,揚長而去。
張其美哭成了淚人。
雲芳的故事,你也可以看作童話,然而我告訴你,雲芳演義和其他女孩的故事一樣,都是真的。
仍然要追溯到六年以前。那時,我是一家報社的記者培訓部主任。
那天晚上,夜色如水月如鉤。
那天晚上,報社總編在海府路一家館子裡請客。酒過三巡,興之所至,大家不由引吭高歌,來增加晚宴的氣氛和情趣。
總編首先唱了一首他愛五指山又愛萬泉河。然後有小姐唱她家住在黃土高坡。另一位三十多歲的小姐唱她的未來不是夢。陸續唱過來,依次唱過去,就輪到了我。
我那天唱的是:一無所有。
我曾經問個不休
你何時跟我走
你卻是總在告訴我
你一無所有
我要給你我的追求
還有我的自由
我要緊緊抓住你的雙手
你這就跟我走……
唱的過程中掌聲響徹雲霄。
讓我感動的是,不僅僅是我們這幫哥們兒姐們兒自己鼓掌,差一點就認為自己是歌星的原因還在於,我看到服務檯那幾個坐著的女孩子,個個都站起來衝我笑,為我拼命鼓掌。
第二天早上,我去這家館子吃早茶。
一個女孩走了過來。
她怯怯地給我打了個招呼,說:先生,昨晚在樓上是你嗎?
我略微遲疑了片刻,然後點了下頭。
這是一個清秀、文靜的女孩子。上身穿著綠顏色的襯衫,下面是黑裙子,看不出質地。上下身衣服卻是明顯地不協調。
從這一點上可以判斷出,她不是海南人。
我請她在對面坐了。先自我介紹一番,然後開始問她的情況。
她靦腆地笑了笑,說自己名叫雲芳,貴州銅仁地區某縣某鎮人,今年十八歲,從學校出來不願呆在家裡,便和表姐一塊兒來了海南。
原說海南找工作極容易,實際卻是那麼地難。雲芳和表姐幾經周折,幾經碰壁,才在這家飯館裡找到了工作。端盤子,飯館包吃中餐和晚餐,不包住,談定工資每月200元。
我說:200塊錢連吃早茶都不夠,你不覺得太少了嗎?住宿怎麼辦呢?
雲芳笑了笑,說,沒有辦法,不過住還是不花錢的,我和表姐都住在表姐的一個朋友那裡。但只要一出去玩,就必須花錢,來時帶的錢已花得差不多了,而這個月的工資還沒發。
後來,有人介紹雲芳去當按摩小姐,這工作收入高。但云芳說,這事得跟表姐商量一下。是表姐帶她來海口的。
說是表姐,看上去年齡和雲芳大小差不多。
表姐聽雲芳複述一遍,表示強烈反對。她說,找什麼工作都行,就是不能讓雲芳去做按摩小姐,那不和做“叮咚”(妓女)差不多嗎?
但不久,雲芳的表姐卻做了按摩小姐。而云芳卻被表姐送回了貴州老家。
雲芳表姐說:“她不適合在這兒幹,我也不會讓她幹,就讓她回去了。”
她說話的口氣完全是個家長是個小母親,這顯然與她不成熟的形象極不相稱。
“你覺得自己很適合在這兒幹,對嗎?”我在認識了雲芳的表姐後,這樣問她。
“談不上。慢慢就適應了。”
表姐把我單獨叫到一邊,我和她談了很多話題。她並不因為我是記者而回避。
只是她固執地不願告訴我她的名字,哪怕是姓氏。她說:我什麼都可以告訴你,唯獨名字不能告訴你。我的名字說出來沒準如雷貫耳,但我不願告訴你。她說:你何必要問我的名字,你只記得我是雲芳的表姐就成了。
表姐在家鄉那個偏僻的小鎮讀完高中後,在一所鄉村小學作代課老師。有那麼一段羅曼諦克是她在這所鄉村小學演成的。
表姐不願意敘述她的第一次戀愛的經歷。只告訴我,她所喜歡的男人已經結了婚,有家又有室。
在鄉村小學那種地方,可以想象此事足可以鬧它個天翻地覆。所以,表姐便去了廣州。
也許,這是一段最為一般的愛情糾葛。
表姐講完了自己的經歷開始講雲芳的經歷。
對於雲芳的故事,表姐敘述的過程裡,所帶的感情色彩很明顯就多起來了。
雲芳這女孩子的經歷讓人難以想象,讓人聽了不由就潸然淚下。
表姐說,雲芳是她二姨家的孩子。表姐和雲芳自小就在一塊兒,和一母同生的差不多。
雲芳自小就體弱多病,身體一直不好。二姨家就雲芳一個孩子。
二姨夫是鎮裡的幹部,在小鎮上是出頭露臉的人物。三姨給體弱多病的雲芳買過一切營養品,雲芳什麼好東西都吃了個遍,就是不長肉,從小就瘦得像豆芽菜。
雲芳從小就靦腆不說話。
讀高中的時候,雲芳的成績差得讓人憂心,在班裡,是倒數第三名。而二姨和二姨夫又都希望雲芳能考上大學,多少有個前程。
二姨和二姨夫苦心積慮,花錢為雲芳聘請了一個家庭教師,是鄉鎮上一個比較出名的退休教師,教數學的,一個數理化都懂的六十多歲的老頭子。
一開始那老頭兒隔三岔五來雲芳家裡。後來,他提出歲數太大行動不便,讓雲芳到他那兒去補課。
後來,在一個週末,那老混蛋不知使了什麼方法就把雲芳給姦汙了。
雲芳越來越瘦,成績越來越差。
雲芳向父母提出了退學的要求,態度十分堅決。
她的父母感到很震驚,堅決不同意。追問雲芳到底是什麼原因,因勢利導做她的工作。
後來,父母終於明白了事情原委,卻只能忍氣吞聲。
不是不敢告那個老混蛋,而是因為雲芳畢竟還小,還是個小女孩,捅出去以後還怎麼見人?怎麼做人?怎麼嫁人?雲芳的母親成天唉聲嘆氣。
表姐自小就喜歡雲芳,她發誓要給雲芳出這口氣。最後,還是找了幾個哥們,黑燈瞎火把老混蛋堵在衚衕口痛揍了一頓,揍得那老傢伙半死,把殘生都躺在了病床上。
過了春節,表姐決定帶雲芳一起來海南,主要是想讓她透透風散散心,好好玩一玩。不料一上島就沒了回去的路費,只好給人打工賺錢。
表姐無時無刻不在作雲芳的監護人。來海南後雲芳的一言一行,幾乎都在表姐的眼目之下。
表姐認為一個女孩子天天在男人身上摸來摸去,實在太委屈。若是自己也罷了,讓表妹去斷不可能。去按摩的男人什麼貨色都有,有紳士也有色鬼,雲芳這麼小,又承受過那麼多磨難,不能讓單純的雲芳再擔這類風險。所以,她力勸雲芳返回家鄉。
表姐買了一張船票,把雲芳送到客運碼頭。
幾年的時光恍然而過。
雲芳的故事像一支美麗的歌謠一樣,在我的記憶屏幕裡已很淡很淡。
當我認識了劇作家索菲時,很淡很淡的雲芳歌謠又有了續集。
索菲和我一認識就談得很投機。她一個勁兒給我找活兒幹。很快,她介紹一個姓凌的商人和我認識。老凌自稱有一個大得嚇人的公司,他讓我幫忙去辦一件事。
等我把事辦好,卻到處找不到他。我在海南各處打聽他,人們告訴我,很多人都在找他。老凌這人,在海南招搖過市,但其實誰也找不到他住的地方。這種事非特區人不能接受。
我給索菲掛了電話,說要找老凌。索菲說,你找他我也正找他呢!他老婆抱著孩子找到我這兒,狗日的不露人影,我把海口市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他!
我撂下電話就跑到了索菲那兒。
就這樣,我在索菲的家裡又見到了分別兩年多的雲芳。雲芳抱著一個幾個月的孩子坐在那兒抹眼淚。兩年不見,雲芳略豐滿了些,臉上卻是一點血色也沒有。我一眼便認出了她。為了證實自己的判斷,我問了一句:“你是雲芳嗎?”
雲芳點了點頭,便轉過頭去抹眼淚。
“雲芳,還認識我嗎?”我問。
雲芳看了我一眼,然後搖了搖頭,說:“不認識。”
索菲問我:“你以前認識老凌的老婆?”
我詫異不已,雲芳怎麼會是老凌的老婆?雲芳連高中都沒讀完,又是農村戶口,大商人老凌怎麼會要她?難道是另一個雲芳?
我問索菲,雲芳是不是貴州某縣的雲芳。索菲說,是。我便把雲芳的故事講給索菲聽。索菲長嘆一聲,說:“老凌那狗日的,什麼女人不好騙,去騙一個這麼可憐的農村女孩子。”
吃飯的時候,我坐在雲芳身邊,為她挾菜,把她懷裡的孩子抱過來逗弄。這是一個還沒斷奶的女孩,笑起來特像雲芳。索菲也不斷勸說雲芳。雲芳終於與我相認,喉頭便嚥著叫我“燕老師。”
雲芳把兩年來的酸辣苦甜一個勁兒往外倒。
當初,表姐把她送上了船,雲芳嘴裡不說,心裡打定主意要再回海南。船一到海安港,她立即便乘另一艘開往海口的船返回。重返海口,她沒有去找表姐,也沒有找任何熟人,而是一個人坐上大巴當天就去了三亞。在一家旅館住了兩天,第三天就進了一家酒吧當招待。那家酒吧的名字叫“夢巴”。
大約兩個月後,她認識了老凌。老凌把雲芳帶到了海口。說他承包了一家公司的一個部門,讓雲芳給他當秘書。
承包後的老凌當了經理,每天帶著他唯一的兵——雲芳四處聯繫業務。他租的是一間民房,雲芳和他住在一塊兒。雲芳一門心思地跟定了老凌,不久就懷了孕。
雲芳懷孕後,便提出和老凌正式登記結婚。老凌說,我們這樣不已經算結婚了嗎?他勸雲芳把肚子裡的孩子打掉。雲芳猶豫了一陣子,終於決定要返回貴州老家,把孩子生下來。
雲芳回家後就告訴父母,她在海南結了婚,妊娠期的雲芳得到父母的悉心照料。雲芳的老家有不少人不經登記就結了婚。在她的觀念裡,她毫無疑問地是老凌的老婆。女兒生下來,雲芳的父母便給老凌拍了電報。
老凌沒有任何迴音。等女兒差不多斷奶,雲芳抱著孩子重返海南,老凌早搬了地方。老凌和人打交道從來是他去找別人,別人無論如何找不到他。走投無路的雲芳這樣便投靠了索非。
雲芳的單純和愚昧使我和索菲唏噓不已。索菲說:“雲芳,不經國家登記就結婚,是不作數的,打官司都打不贏。”
雲芳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她說,反正她是老凌的老婆,無論如何也要找到他。孩子沒法養就送人,她要在海口找工作,賺錢,然後把負心郎老凌找到,多少出口惡氣。
我苦笑不已。
索菲對我說:“你不是喜歡小孩嗎?這孩子看上去挺機靈,你抱去養吧!”
她哪裡知道,當時我這個單身漢養自己都勉勉強強,哪還有能力再去抱養孩子?養孩子不比養鳥,隨便養著玩就能長大。
索菲已結婚兩三載,未見生育,丈夫又那麼通達,她幹嗎不養養試試?我看了下索菲面無表情的臉,連連向雲芳使眼色。
雲芳抱著孩子“撲通”跪倒在索菲面前,便咽連聲道:“索菲姐姐,你就把這孩子收留了吧,雲芳這輩子也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
索菲趕緊去扶雲芳,顯然是左右為難:“雲芳妹子,你的孩子我原是該養的,可是,現在國家只讓我生一個孩子,我……就是我同意了,我男人也不會同意啊!”
我只好仗義地說:“還是我想辦法吧!雲芳,你把孩子交給我,明天就去上班吧!”
我抱著雲芳的女兒找到了大眾清潔搬家公司的兩位老闆,說:“幫我找個主,把孩子送人吧!你們天天給人搬家,該知道誰家想要孩子。”
不想搬家公司這幫哥兒們都特別喜歡那孩子。他們很快就答應了我,並說,如實在找不到主兒,他們就集體養。
我給那孩子取了個名字叫“幸子”,取幸運幸福之意。搬家公司一幫單身漢集體養了個女兒,這個抱抱那個瞧瞧,個個喜歡無比,人人都練出了一套育嬰經驗。幸子慢慢就學會了說話,最先學會的是叫“爸爸”。搬家公司人人爭當爸爸,幸於一下子有七八個爸爸。幸子越長越機靈,深受喜愛,公司業務再忙也要抽出一個專人每天在家照顧幸子。公司裡也有女將,幸子學會了喊“姑姑”。公司花錢託人,為幸子落了戶口,每月撥出專款作倖子的生活費,並把幸子哪一年入幼兒園哪一年讀小學哪一年讀大學都列入了計劃。後來,有一對不育的夫婦想要幸子,公司裡竟是死活不給了。
雲芳把孩子託付給我後,第二天就去找工作,到一家賓館當服務員。很快,又換了單位,去中外合資的一家公司當業務員。在幸子會說話的時候,雲芳來看過一次。幸子已會喊姑姑,伸出小手要姑姑抱。公司裡一幫哥兒們都黑著臉不說話,雲芳走了,幸子哭得死去活來。
出了門,雲芳對我說:“燕老師,我以後不會來看幸子了,這樣對我對她都有好處。只願您好好照看她,把幸子當成親生女兒。您結了婚也要多關照她,別讓她知道她有一個沒出息的媽媽。我這輩子再也不讓幸子看到我了。”
雲芳言及此,潸然淚下。
第二天,雲芳隻身去了深圳。然後,再也沒了雲芳的下落。
索菲說,狗日的老凌一直沒有下落,不知跑到哪兒去了,也不知還在不在人世。
在市街每日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在歌舞廳燈紅酒綠的歌男舞女裡,在美髮廳,在大排檔,操著各式口音的人們在忙碌著,奔波著,也在享受著。他們當中,有一大批是來自本省各地農場的女青年。她們懷著對城市生活的嚮往,闖到了那些與自己生長的環境大不一樣的鬧市。許多女孩就那樣一無掛礙地離開了農場湧向城市,重新開始自己嶄新和多彩的生活。
下面的故事,是由一個叫蘇和玲的姑娘引出的。
來自萬寧一個農場的姑娘蘇和玲經過一番奮鬥,眼下已經當起了老闆,在海口市的鬧市區文明東路開了一家髮廊。晚上,髮廊門口是大排檔。大排檔和髮廊相互補充,顧客絡繹不絕,蘇和玲的生意越做越好。
幾年前,蘇和玲隨一幫農場姐妹去了廣州。其他姐妹都找到了份工作——到眼裝廠去當車工,蘇和玲卻進了髮廊,接受了廣州青年中盛行的從藝經商的擇業觀,學成了做發好手藝。返回海口,蘇和玲一開始給一家賓館裡的美髮廳當大師傅,按三七開計件分成。待攢足了錢,便自己開了髮廊。近兩年蘇和玲還帶出了數十個徒弟,現在這些徒弟都自立門戶,在市區悄悄掛起招牌。
蘇和玲的髮廊名為“阿玲髮屋”,裝飾華麗的櫥窗內,是風姿綽約的特大人頭像招貼畫,五光十色的燈光和彩紙,旋轉的髮屋標誌,使“阿玲髮屋”顯得如開屏的孔雀一般,把周圍附近十來家髮廊都比了下去。
蘇和玲很懂經營之道,並有社交天才。她自印了好幾套精緻香水名片,凡去她那兒做過兩次髮型的顧客均給一張名片,這些名片上分別有“優惠七折”、“優惠八折”等字樣,散發名片,自是考慮了親疏遠近。這樣,阿玲便有了無數回頭客。
二十一歲的阿玲既當老闆,又是師傅。她在髮屋裡帶了四名靈巧漂亮的女弟子,掛牌營業,價格有高下,顧客可以選擇師傅。這樣一來,她的四位徒弟之間互相競爭,在手藝上半點不敢馬虎。
阿玲對我說:“在我左近不到一百米的地段就有八家髮廊,但我不以壓價錢來打出影響,而是硬碰硬比手藝。事實上我的價格定的比誰都高,但生意也比誰都好。”
在蘇和玲的髮屋,洗髮劑、定型膠等大都是進口名牌產品。“阿玲髮屋”能使眾多的男女青年樂於問津,另外一個竅門是主隨客便,花樣翻新,並使某種髮型能流行於海口。通過阿玲之手,海口曾一度流行過“草蜢式”、“小虎隊式”、“甄妮式”、“梅豔芳式”。後來,男的流行“狼式”、“燕尾式”,女的則流行“翻翹式”、“獅獅式”等。有些髮式,阿玲做出來,一下子也叫不出什麼合適名稱,就隨口告訴顧客是“招手停式”、“探戈式”,如此,這些名稱也流行開來。有顧客拿著電影畫報來問阿玲:尊龍、波姬小絲那是什麼髮式?阿玲均可隨口說出來,顧客要“依樣畫葫蘆”,阿玲盡會讓他如願。
很快地,隔壁兩家髮廊的生意清淡到經營不下去的地步。關門、拍賣,阿玲一手全買下來,並把原發廊裡的工人全部招安,重新編組,重新訓練,使得那兩家的原發廊主對她心服口服,不嫉妒也不詆譭,心甘情願當起了阿玲的馬仔。
阿玲的野心很大,她對我說,終有一日,她會把這條街上的髮廊髮屋全部招安全部吞併,那時,她就會成立一個美容系列托拉斯。
有一天,在阿玲的髮屋裡我見到了省歌舞團的阮小姐。她對我說:“現在一追求美,我們團裡的一幫小姐妹一古腦兒全跑到阿玲這兒做髮型。阿玲價格雖高,但質量有保證。”阮小姐告訴我,省歌舞團基本上都成了阿玲的客戶,每人均持有七折卡,一個舞蹈演員,在這兒做了一個“鋼絲式”髮型,花費近百元,但自己特滿意。
現在的女孩子,就捨得在頭上下本錢。出身農場的美髮師蘇和玲十分懂得這個平常而偉大的道理。
晚風吹過來醉人的清爽,特區的夜色絢麗又明亮。邁步海口、三亞的大小街頭,隨處可見的小吃攤、大排檔招挾著遊散行人。
南方人在吃的內容和形式上都比北方講究得多。早上有品種多樣的早茶,夜幕降臨,有豐富至極的宵夜。吃宵夜的形式和內容都多種多樣。大排檔不過是宵夜之一種。
吃宵夜在海南似乎和做髮型一樣普及。簡單一些的,清補涼(海南話音譯),1塊錢一碗,有紅棗有桂元有薏米綠豆花生仁,清甜爽口,價廉物美。稍複雜一些,打邊爐,海南風味火鍋,各色魚肉菜蔬任君取捨,保證吃得個汗流滿面。再高雅一些,眼下時興一邊進餐一邊欣賞歌舞,把歌星舞女和美酒佳餚良好地結合起來,一古腦兒吃下去。然諸種形式,其方便其全面其應有盡有莫如大排檔。露天而坐,風景獨好,把酒臨風,自由自在。
二十三歲的劉偉燕在海口市文明東路開設的“偉燕大排檔”,別具一格,規模頗大,熱熱鬧鬧,在夜空下的街旁昭示著海南飲食文化的百年風騷。
一年前,劉偉燕剛剛從瓊中一家農場來海口。穿著西裝短褲和人頭體恤的偉燕在街上瀟灑了數日,終於決定不找什麼工作,返回農場老家,把母親的那架老掉牙的縫紉機運到海口,在文明東路四省委對面擺攤營業,名曰縫縫補補。偉燕只有一架破縫紉機,不佔鋪面不交銳,在路邊設攤,不需一分錢的成本。
5角,l塊,1塊2塊,偉燕不厭其煩,熱情周到地為每個顧客熱情服務。偉燕宣稱,在海口乾這行當的再找不到第二家,所以她的生意特別好,所謂薄利多收入。偉燕長得像梅豔芳,屬於不太美麗卻特有氣質的那類女孩,少不了經常有一些小夥子找她打岔閒聊。她正兒八經在自己的縫紉機招牌上用紅粉筆寫了幾個大字:閒談不超過三分鐘。
兩個月之後,偉燕就有了一筆較可觀的收入。她到店子裡又買了兩部縫紉機,同時招了兩個工人幫忙。那兩個也是農場來的女孩。如此不顯山不露水,一年下來,風裡雨裡,廉灑女孩劉偉燕已經有了將近兩萬塊錢的收入。
那時節,偉燕為自己放了兩天假,把手插在短褲口袋裡在街上又轉悠了兩天。後來又決定把縫紉機全部賣掉,準備在路邊開大排檔。她選擇了阿玲髮屋門前的那個地帶,自己跑去和阿玲商量談判了一番。蘇和玲從自身利益考慮,同意劉偉燕在這一帶開設大排檔,每月偉燕象徵性地交她20元錢。
一切準備就緒,劉偉燕開始招兵買馬,買桌椅板凳及一應炊具。然後,放了一掛鞭炮就隆重開業了。
大排檔分高中低三等。低等的大排檔經營各類麵食,如湯麵、炒麵、湯粉、河粉、海南粉。這類大排檔桌子凳子都不甚講究,基本上都骯兮兮的滿是油汙。高等的大排檔都與賓館聯繫起來,諸如溫泉、南蒂、古城酒家……它們可以為賓館增輝。劉偉燕心氣高,愛清潔,低等大排檔她自是不屑一顧。高等的,她又租不起地皮。如此,她決定辦箇中等大排檔。桌子凳子一應全新,全是白色的賓館用品。
進了“偉燕大排檔”,先坐下,看菜譜,名稱十分稀奇古怪。待到點過的菜端了上來,雞爪、鴨掌、牛百葉、烤乳豬、帶殼田螺,乃至新殺的毒蛇,專業戶養的蝴錫(四腳蛇)之類,應有盡有,至於豬牛羊肉各色菜蔬自不在話下。令大陸人第一次接受不了的往往是一道“沙蟲”菜,沙蟲,這玩藝兒生在海里,形狀和味道都極像蚯蚓。而廣受喜愛的那道物美價廉的名湯——海螺湯,其味既鮮且怪,據專家稱,其怪味源於海螺含有尿素。
稱如劉偉燕這兒多吃了幾餐優惠八折的大排檔,不免就混得熟穩起來。適逢一位朋友拍片子,我看偉燕氣質不錯,推薦她去演個角色。這一關導演朋友順利通過,偉燕卻是端足了架子。偉燕說;“走不開啊!電視劇我原是該演的,下次有機會再介紹小妹吧!”
我一句話給她堵回去,說道:“下次?下輩子吧。過了這村沒這店。”
偉燕笑盈盈一點不生氣,說:“那好得緊啊,下輩子就下輩子吧,要是我下輩子們生成女兒身,仍有這麼漂亮,一定跟燕老師去演電視。”
當演員竟動搖不了這個開大排檔的女孩!
時光留不住,水一樣流去的都是時間。漂亮女孩劉偉燕妙曼的時光在大排檔裡慢慢消磨。慢慢消磨的“偉燕大排檔”與大特區快速節奏形成姣明對照。但作為一種消費現象,大排檔和市場經濟的繁榮又緊密聯繫在一起。
梅冰慧,生於1968年,屬猴,是一個猴子一樣精靈的女孩。
冰慧來自白沙縣一個農場,作為女孩她是討人喜歡的。她是那種容貌並不十分和色麗,卻相當生動相當有勉力的姑娘。
兩年前,梅冰慧從師範學校畢業,分回她所在的農場擔任小學教師。她喜歡這個職業,這職業也適合她的性格。但她卻與有家室的文教科長有了一段風流史。事情敗露後,天真單純,未請世事的梅冰慧在自己所交的檢查中,把一切責任全部承擔了下來。
結果是梅冰慧被清除出教師隊伍,下放連隊去當割膠工。
冰慧在家裡呆不下去了。
她向姐姐借了88塊錢,就一個人獨闖海口。來海口的最動時光,她先在飯館端盤子,後來,便進入一家公司。
冰慧說,在公司裡,她的全部職責是陪經理吃飯和外出,偶爾還謄抄一些文件。
有一天晚上,老闆把梅冰慧喊到他的房間,要將一枚戒指送給她。冰慧堅決地拒絕了。
第二天她離開了那家公司。
離開公司後,梅冰慧生活無著,開始浪跡街頭。這段時間大約有一個星期。冰慧成天無事可幹,每天去串海口的大街小巷,完全像一個遊蕩的精靈。
這個時候她認識了髮廊老闆蘇和玲。兩個年紀相仿、性格相異的女孩一下成了好朋友。蘇和玲收留了梅冰慧,然後四處為她聯繫工作。很快,就把她介紹到國泰歌舞廳。
到歌廳後,她跟一位調酒師當助手。在此之前,冰慧連白蘭地和香按酒也分不清楚。但一星期後,她可以調配至少不下十幾種名稱古怪的雞尾酒。
海南的每個女性都會給你講出她們上島後的故事,但聽多了,發現是大同小異的。於是,反而沒有了故事,只留下一行行同樣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