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夢歸何處
現在,是清晨三時。我要敘述的是一個女農藝師的故事。女農藝師梁如茵來到海南,源於自己最初的信念。
1983年畢業於北京某大學的梁如茵,在畢業那年自願支邊,向校黨委提出申請,要求去貧窮落後的海南島,在北京市的高校中引起轟動。《中國青年報》那時發表了這位北京姑娘的詩作和專訪,“青春”和“奉獻”之類的字眼被作為大標題還套了紅;一家新聞電影製片廠為她拍了專題片;電視台更毋需說,自然是熱熱鬧鬧地宣傳了一通。
自小生活在京城的梁如茵,當初來海南的信念相當堅決。最初的衝動可能是林海音的《我們看海》對一個小女孩的誘惑,後來那念頭越來越明確。梁如茵在一片讚美聲中來到了海南島,被分配到當時的自治州農墾局。農墾局把她作為“第三梯隊”的培養對象,下放到下面一個農場做助理農藝師。
梁如茵以她的敬業精神贏得農場上下好評。不久她結了婚,決定在農場紮根。丈夫是廣東人,華南熱作學院的畢業生。一年後,他們有了孩子。再不久,梁如茵被提升為副科長、科長。1988年海南建省,自治州撤銷,梁如茵那“第三梯隊成員”再也沒人記得。
建省的熱潮波及全島、波及全國。而這對於終日生活在五指山麓密林蔽天的梁如茵來說,幾乎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情。她被提升為生產科科長,年年都是標兵、模範、優秀黨員,要提出調離農場,她缺乏這個勇氣。再說孩子也幾歲了,丈夫在農場也比較安心,她提出調動,會引起多少連鎖反應。何況,她非常清楚,調動又談何容易。
至於像自己一些大學同學那樣出國鍍金、一朝發財的念頭,她只要看一眼自己生存的環境,就覺得那些念頭不應該產生。
1994年,一家新聞電影製片廠到海南拍專題片。一位老導演在十一年前剛好拍過樑如茵的事蹟,記憶非常深刻。通過官方渠道,打聽到了梁如茵的下落,他便帶著攝製組下農場尋找這位當年積極支邊的北京大學生去了。
老導演見了梁如茵感慨了一番。十一年前水靈靈、細皮嫩肉的小姑娘,現在早已變得皮膚粗糙、黝黑、眼神失卻光彩,昔日風韻在她身上毫無留存。看到電影廠來拍片子,梁如茵和她丈夫不停地倒水拿煙,然後換上洗得發白的工作服,帶著攝製組去了膠林。然後,她讓他們參觀自家的雞圈和豬圈,以及自留地裡種的各種蔬菜。她那十歲的兒子膽小又怯懦,見了生人躲得遠遠的。
梁如茵在鏡頭面前談這些年的經歷。她談到自己在農場十一年許多個日日夜夜,談到黨中央精神和開放改革,談到自己每月收入300多塊錢,和丈夫加起來就是600多塊錢,與舊社會相比,與“文革”時相比,生活水平顯著提高……談至後來,她潸然淚下,說:“我把整個兒的青春,都獻給了海南島的農墾事業。”
李月清,已經有幾個月沒人給她發工資了。這在內地,是一種從沒有過的感覺。她離開最後一家單位就再也沒去上班。時下海口的房地產陷入低潮,很多公司捲包走人,破產撤離;很多公司負債累累,大量裁員。女工程師李月清在目前馬上聯繫單位上班,多少要碰運氣了。
從北京一家設計院跑出來的時候,當處長的丈夫和四歲的小女兒不想讓她走。她說服了丈夫和女兒,說只過去看看海南就回來。但一上島就是一年。
李月清剛上島時順利進入一家房地產公司,擔任工程部經理,月薪2000元,另外還有分紅。她施展出渾身解數,使得那家房地產公司生意大有起色。然而,半年後,當李月清完成了一個大項目,按照老闆的許諾去要她應得的10萬元紅利時,老闆笑嘻嘻食了言。空口無憑,沒有字據,老闆給了她5000塊錢了結此事。
適逢李月清的丈夫借出差之便,從北京來看李月清。兩個人商量了一下,李月清離開了那家公司,炒了老闆的希望__魚。
之後她進入另一家公司。這新的一家公司給她的月薪是15o0元,不過職務提高了些,讓她擔任副總經理。
不多久,房地產陷入低潮,公司裡發不出工資,動員副總們部長們部門經理們統統自找活路,李月清便沒了工作。
再找工作就顯得困難得多。先前那家公司的老闆讓她重新去上班,李月清好馬不吃回頭草,不為所動。
幾個月下來,李月清沒有工作,呆在自己租住的小房間裡,坐吃山空。
她的丈夫幾次打長途電話讓她回去。她接電話時,不知給丈夫說什麼好。分居兩地的一對小夫妻電話裡能談的只有以前。當然,他們還談女兒。女兒在電話的那頭和她說話,說:“媽媽你好嗎?”李月清說:“媽媽很好,質量頂呱呱。”女兒接著說:“媽媽你回來吧,我和爸爸都想你!”李月清在電話的這一頭落了淚,她說:“乖寶寶,媽媽也非常想你,也想爸爸。媽媽要做的事還沒做完,不能回去。”女兒在電話那頭擔心地問:“媽媽你沒錢回來嗎?爸爸讓我從四歲生日那天存錢,我現在都快五歲了,昨天,我把我的小熊貓打破了,數了數里面有20多塊錢呢。我給你寄去吧,你回來,好嗎?好媽媽!”
李月清在電話這頭語聲便咽,她強壓情緒,一邊哭一邊笑對著話筒說:“乖寶寶,媽媽有錢。等媽媽有了寬敞的房子,會把寶寶接來。寶寶的錢先自己存著,等寶寶上大學時自己用……”
李月清就這樣把自己困在海南,她不願回去。情緒好的時候,和朋友們一塊兒唱歌;情緒低落的時候,和朋友們一塊兒喝酒。
月清會把一切眼淚和痛苦獨吞。女人要承受太多的東西,實際上女人比男人堅強。李月清堅強的軀殼裡裹著一顆孤獨的心,但李月清不脆弱。
她等待著機會。等待著明日的輝煌,併為這等待而感到寬慰。
心酸落淚的感覺揮之不去,用快樂來沖淡它。尋找快樂比尋找金錢要重要得多。精神上的寄託比物質的富足更少不了。很多的時候,我們承受得了物質的貧窮,卻難以承受空虛和無奈。
但李月清不會回去。
女碩士肖星在海南的經歷令人感慨。
渾身上下都充滿才氣、傲氣、書生氣的肖星,一談起自己匪夷所思的經歷,一支接一支像男人那樣抽菸。她所表現的那種憤世嫉俗依然是一種書生氣的單純。
她現在一無所有。內地做教授的父母寫信讓她回去,肖星索性與家裡斷絕了聯繫。
她洗刷痛苦,用的不是眼淚。承受卑鄙,只有用女性的頑強。
上島之前,肖星讀完研究生之後,便留在大學裡的研究所工作,擔任研究所裡的一個科長。她的經歷是從學校到學校,在來海南之前,從沒走出過校門。
來海南之後,她開始找單位上班。挑挑揀揀了一番後,她選擇了一家官方公司,說是中央某部屬公司。在這家架子很大、來頭不小、人員不多的大公司上班幾天後,肖星被任命為下面一個分公司的總經理。需要說一下的是,那個分公司全部人馬就一個人:總經理肖星。
肖星接下這副擔子開始玩命折騰。制定好項目,她按部就班去做。她的吃苦精神和卓越的公關才華完全表現出來,一個月的時間她跑了二十多個廳級部門,最後終於搞到一份密密麻麻蓋滿紅章的批文,她的公司被批准享有某項專營商品的經營權。很快,有關部門批准他們進口80萬美元的商品。這筆生意如果做成,純利潤可盈1O0萬人民幣。肖星躊躇滿志,要幹一番事業了。
在最炎熱的7月,正值外商發貨之際,總公司總裁的夫人飛到了海口。老頭子在海南辦公司,夫人在北京當副司長,一般從不來海南,也從未過問過公司的情況。就在一筆有油水的生意將做未做的時候,夫人匆匆飛往海口。
夫人到達海口的第二天,以上級領導檢查工作為名,把肖星叫過去訓斥了一通。並毫無理由,沒有手續就收走了她手裡的批文和辦公桌上所有的文件資料。當天晚上,夫人又單獨找肖星談話,對她說:“你不適合在這個公司幹了。你生活作風不好,影響太壞。我認識國家安全部的同志,國家安全部都有你生活作風方面的記錄;你在大學讀書時就勾引你們黨委書記,讀研究生時和導師的關係也不檢點。今天,在你的辦公桌的抽屜裡發現兩盒避孕套。我愛人年紀這麼大了,又是你的頂頭上司,你竟還想打他的主意去勾引他?”
肖星再也無法忍耐。她舉起拳頭照著夫人胖臉上打了一拳,咬牙切齒道:“你他媽流氓,無恥!”揚長下樓而去。
在此之前,小姑娘從沒說過一句髒話。
朋友們勸她不能就此罷休。肖星想訴諸法庭,法庭又無法受理。過了幾天,她只好又回到辦公室去上班,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她去辦公室的那天上午,老總裁就來看她。向她陪不是,說老太太脾氣太壞了,別理她那一套。肖星感到彆扭,卻又不好再說什麼。她對這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本來談不上什麼好感。想起這老傢伙往昔經常對年輕女人動手動腳,時不時摸過她的臉,讓她做他的“乾女兒”,心裡就想吐。以往,肖星把他當作長輩和領導,雖然彆扭並不很介意。在他老婆當面對肖星造了一番謠之後,肖星隱隱覺得,這老混蛋往日那些小動作帶有強烈的目的性。
“老總,把那批文還給我吧,我要把這筆生意做完。”她說。
“好說,好說,傻孩子,一切都好說。”胖得臃腫的老總裁一邊笑得把眼眯成一條縫,一邊用手去摸肖星的臉,另一隻手抓起肖星的手放在自己腰部。
門吱地一聲開了。肖星還沒反應過來,閃光燈凜地亮了一下。總裁夫人手持照相機滿臉得意地站在門口,說:“小丫頭,想跟我鬥,太嫩了吧?你真是太淫踐了,敢在大天白日光天化日之下勾引老幹部。”
肖星放聲大笑。
“笑?不要裝瘋賣傻了。”老太太向門外揮了下手,“阿偉,小四,你們進來。”
兩個青年仔從門外走進來,站到了夫人的身邊,一邊一個猶如保縹。
“現在,我代表總公司宣佈對你的處理結果。”老太太叉腰說道,“第一,解職解聘,立即滾蛋,前段時間向你原單位所發商調函作廢;第二,不承擔向你原單位借調的管理費;第三,那四千多塊坐車吃飯的錢不予報銷,已簽字報銷的不付現金,作廢;第四,交出所有房間、辦公桌和文件櫃的鑰匙,交出分公司營業執照和你的工作證,把你的東西帶走。”
肖星一下子感到頭暈目眩,接下去就失去了所有的感覺。她昏了過去。
在醒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躺在醫院裡的病床上,她的被子行李就放在床頭櫃上。她想了想,終於記起所發生的事情。問護士,護士說是兩個青年仔把她送過來的,扔了500塊錢什麼都沒說就走了。
她聽完了護士的話,一下子就跳下了床,結了帳,背起行李就去找住處。
她寫了一封申訴信,直接寄到中央。
家裡隱約知道她在這邊出了點事,寫信讓她回去。她不願意回去,也不想把此事告知家裡。她守在這天涯海角的一隅,並不期盼有誰來昭雪她蒙受的恥辱和委屈。
她知道她還年輕。
世界仍屬於肖星。
她等待著再一次升起。
誰升起,誰就是太陽;而我們即使隕落,也是曾經燃燒過的恆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