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道游擊隊》創作經過
一英模會上採訪
1943年夏天,山東軍區召開全省的戰鬥英雄、模範大會。膠東、渤海、魯中、濱海和魯南各個軍區的部隊選拔的戰鬥英雄、模範,通過敵人的封鎖線,雲集山東軍區所在地的濱海抗日根據地。這次大會在莒南縣的坪上召開。來自各個根據地部隊的英雄人物,都集中到這裡了。他們在各自的戰鬥崗位上作出了出色的貢獻,將把自己在戰鬥中創造的動人英雄事蹟,向大會做報告,最後由軍區首長進行評選,授予榮譽稱號。
這次戰鬥英模會,是山東根據地的一件大事。黨政軍民等領導機關都很重視。因為我們的抗日根據地,是由英勇的八路軍在人民的支援下,和敵偽頑軍及封建地主武裝拼命流血,進行了艱苦卓絕地戰鬥,才從敵人控制下解放出來,建立了堅強的抗日基地,使這裡的人民翻身,使我們的部隊有了可靠的依託。也可以說沒有八路軍指戰員的流血犧牲,就沒有抗日民主根據地。所以根據地各界人民群眾,飲水不忘打井人,他們殺豬宰羊送往大會,讓這些為人民立了戰功的英雄、模範,能夠吃得好,開好大會。
根據地的報刊記者和編輯人員都參加大會。一方面為大會服務,幫助會務人員整理和編印英雄、模範的戰鬥事蹟材料;另方面對這些英雄人物進行採訪,準備為報刊寫報道和文章。我們《山東文化》編輯室的同志都投入了這一工作。
我就是在這次英模會上,認識了鐵道游擊隊的英雄人物。聽了這位英雄的報告,瞭解了鐵道游擊隊的戰鬥事蹟。
當時全省聞名的戰鬥英雄都到了。如膠東的任常倫,魯中的曹世範,濱海的何萬祥,在這次大會上都被評選為甲級戰鬥英雄,鐵道游擊隊的徐廣田也評為甲級戰鬥英雄。他在大會上談到他個人以及鐵道游擊隊戰友創造的驚人事蹟,在與會者中引起極大地轟動。也可以說徐廣田把鐵道游擊隊的幾次出色的戰鬥一談,他就被大家一致評為甲級戰鬥英雄了。
當時正是抗日戰爭初期,我軍深入敵後,開展敵後的游擊戰爭,創建抗日根據地,對敵鬥爭任務是很艱苦的。那時我們的部隊分散在各個地區,還處在暫時幼小的時期,兵力還沒發展起來,裝備很差,當地的人民群眾還沒發動起來。而敵人在兵力上佔有絕對優勢,並有近代化的裝備。面對眾多的敵人,我軍只有和敵人打游擊,轉山頭,尋找有利時機,打擊敵人。由於我軍武裝落後,又沒充足的彈藥,所以在戰鬥中,主要是用手榴彈和刺刀去和敵人拼搏。應該說我們的戰士不光是憑武器,而是憑政治覺悟,靠勇敢去消滅敵人的。雖然我軍不斷地取得戰鬥的勝利,可是付出的傷亡代價也是極大的。在此情況下,鐵道游擊隊以短槍和便衣,戰鬥在敵人據點林立、重兵據守的鐵路線上。他們在敵人據點裡摸敵崗,打特務,在鐵路上襲擊火車,在客車上打殲滅戰。有時把敵人的火車開跑,和另一列火車相撞。他們機智勇敢地消滅敵人,殲滅了日寇對付鐵道游擊隊的各種各樣的特務隊。他們不僅在軍事上牽制敵人兵力,配合山區主力作戰;而且奪取敵人的軍事物資來支援根據地。把成車皮的布匹截下來,解決了山區根據地軍隊的冬衣。他們能從火車上搞下可裝備一箇中隊的日式步槍、機槍,送進山裡。如果我軍主力在戰鬥上繳獲這麼多武器,得用成團的兵力和敵人搏鬥,要付出很大的傷亡代價才能贏得。可是鐵道游擊隊卻不鳴一槍,就把這些主力極需的武器拿到手了。多年來,鐵道游擊隊在鐵路線上神出鬼沒地和敵人戰鬥,創造了很多驚人的戰鬥事蹟。真是打得敵偽膽寒。顯示了黨所領導的遊擊健兒的神威。他們的英雄業績,鼓舞了抗日根據地軍民的士氣和堅持抗戰的勝利信心。我為鐵道游擊隊的戰鬥事蹟所感動。我敬愛這些殺敵英雄,我懷著激動的心情去訪問了甲級戰鬥英雄徐廣田,想把他們在鐵路線上打鬼子的戰鬥業績寫出來。
在我找他採訪過程中,我和徐廣田漸漸熟了。他有著熱情豪爽的性格,為朋友可以兩肋插刀。他二十三四歲,中等身材,穿著便衣,臉孔微黃,說話時面帶微笑,慢聲慢語,眼睛也常眯縫著,看上去像個靦腆的姑娘,可是一旦眼睛瞪起來,卻充滿了殺機。他是鐵道游擊隊中出名的殺敵英雄。他和我談了許多他個人和整個鐵道游擊隊的帶傳奇性的戰鬥故事。
正巧,鐵道游擊隊的政委杜季偉這時調到省黨校學習。黨校就住在坪上附近。我又去訪問了杜季偉。杜二十五六歲,正如《鐵道游擊隊》小說中所描寫的:他清秀的面孔上有雙細長的丹鳳眼,他是個讀過篩範的知識分子幹部。在極端艱苦複雜的鬥爭中,他能夠和鐵道游擊隊的哥兒們混在一起,並贏得了他們的信任,發揮了他的政治工作威力,確非易事。杜和我談到他怎樣被黨派進敵人控制的棗莊,在炭廠當“管帳先生”,怎樣組織力量打洋行,為了配合山區的反“掃蕩”,他們在臨棗支線上大顯身手,搞了震驚敵偽的“票車上的戰鬥”。後來他們拉出棗莊,戰鬥在津浦幹線,以微山湖為依託,對這南北幹線上的敵人,進行了機智而頑強的戰鬥。他們打崗村,搞布車,消滅了一批又一批鬼子的特務隊。一直到日本侵略者投降,他們緊緊控制著這一段幹線的局勢。不過,到了1943年,他調出鐵道游擊隊,到黨校學習。
我向徐廣田和杜季偉作過多次訪問,對鐵道游擊隊的整個對敵戰鬥事蹟有了一個輪廓,對他們從事的一些重要戰鬥,有了一定的瞭解。鐵道游擊隊的鬥爭事蹟深深感染了我,激起我強烈的寫作願望,我決心要把他們所從事的戰鬥,從文學上反映出來。
英模大會以後,我整理了所採訪的鐵道游擊隊的鬥爭材料,進行構思。我認為我是有條件寫好這一作品的。第一,我在抗大畢業後,又專學過軍事。1938到1939年我隨抗大一分校從陝北到太行山,又從太行山到山東的沂蒙山區,兩次深入敵後,熟悉敵後的游擊戰爭生活。第二,我熟悉鐵路上的生活。我自小生長在河南北部道清支線的鐵路邊,這條鐵路從我故鄉的村邊經過,我的父親又在村邊的鐵路道班房裡做工,我一天到晚能看到客車、貨加車在運行,聽慣了列車在鐵軌上運行的軋軋聲。我小時候,也曾和一群窮苦的孩子到車站上去撿煤核,在車站上也學會了扒車的技術,慢行的火車還可以上下,快車就不行了。後來我隨父親到過道口、焦作等地上學,後來又在車站上作過義務練習生,因此,我對火車站和列車上的生活比較瞭解。不僅熟悉鐵路上的職工,而且對於行車的規章制度以及一些帶規律性的東西也瞭若指掌。如果不瞭解鐵路上的生活,要寫好鐵道游擊隊的鬥爭是不可能的。當時,鐵道游擊隊的殺敵故事,在根據地的人民中,廣為流傳,所以沒能把他們的事蹟,從文學上反映出來,一些作者不瞭解鐵路生活是個重要原因。因為抗日根據地的作者,多是生活在山區,他們大多數人不僅沒坐過火車,甚至還沒看見過火車。有的城市出來的作者,曾經坐過火車,但僅坐過而已,對鐵路上的一切並不瞭解。當時又是戰爭環境,鐵路被敵人控制著,也不能去採訪。記得1943年《大眾日報》的一位記者到鐵道游擊隊去採訪,被敵人捕去了。當時鐵道游擊隊由於多年來的神奇戰鬥,打得敵偽膽寒,他們通過偽軍硬把這個記者要出來。這個記者雖有這樣驚險的經歷,可是除了寫點通訊報道,並沒有把鐵道游擊隊出色的戰鬥事蹟寫出來。我想他沒寫的主要原因是不熟悉鐵路上的生活。
鐵道游擊隊的英雄人物,都具有熱情豪爽、行俠好義的性格,多少還帶點江湖好漢的風格。他們經常深入敵穴,以便衣短槍去完成戰鬥任務。經常和敵人短兵相接,出奇制勝。因此,他們所創造的戰鬥事蹟都帶有傳奇的色彩。他們在鐵路上的戰鬥,曲折生動,都可以當故事來講。如“血染洋行”、“飛車搞機槍”、“票車上的戰鬥”、“搞布車”、“打崗村”以及“微山湖化裝突圍”等。由於他們的豪俠的性格和神奇的戰鬥,我準備用群眾所喜聞樂見的民族文學形式來寫,也就是用章回體來表現鐵道游擊隊的戰鬥事蹟。
在動筆前,我經常把所採訪的鐵道游擊隊隊員的殺敵故事,講給同志們聽,大家都喜歡聽。由於講多了,同志們也聽慣了,有時同志們正在聊天,看見我走過來,就高興地說:“看!鐵道游擊隊來了。”沒等坐下,就對我說:“再講一段。”我又和他們講起了鐵道游擊隊的殺敵故事。
我動手寫鐵道游擊隊的章回體小說了。當時還是真人真事。我寫了草創時的一部分,在好心的編輯同志的鼓勵下,在《山東文化》上連載了。當時的標題是《鐵道隊》。因為在戰爭時期,他們就叫這個名字,全國解放後,我寫這部長篇小說時,為了點明它的戰鬥性,所以就加上“遊擊”二字,標題就改為《鐵道游擊隊》了。
它在《山東文化》上連載了兩期,由於故事性較強,讀者還是歡迎的。可是當這個作品讓戰鬥在微山湖的鐵道游擊隊的幹部和隊員看到後,卻有不同的反映了。
不久,我接到了鐵道游擊隊的來信。當時他們的大隊長洪振海已經犧牲,新任大隊長是劉金山。原來的政委杜季偉在黨校學習後,調到別處工作了。新任政委是張洪義。劉、張用鐵道游擊隊的名義給我寫了一封信,信的大意是:當他們知道我在寫鐵道游擊隊,向廣大讀者介紹他們的鬥爭事蹟,他們是高興的,對我表示感謝。接著他們就向我提出一個要求:他們所有的幹部和隊員都一致熱情邀請我到他們那裡去,去深入地全面地瞭解他們鬥爭生活。他們說像徐廣田這樣的英雄人物,鐵道游擊隊還有一些,因為對敵鬥爭任務比較緊張,他們只能派徐廣田一個人去參加英模會。如果我能夠到他們那裡去,和他們一道生活一段時間,對他們的戰鬥生活作多方面的瞭解,一定會比現在寫的更好。最後他們再次表示出極大的熱情,歡迎我到他們那裡去。
我看了他們的信,沉思良久,深感到在從事這一寫作上,有點過於草率。我僅僅根據徐廣田和杜季偉兩人提供的材料,不到實際鬥爭生活中作進一步地深入瞭解,就憑一時的熱情,匆匆地動筆寫起來拿去發表,這太不慎重了。從信上看,作品已顯出了不好的效果。這封信實際上是對我寫的那一部分有意見,只是他們不好意思批評就是了。所以婉轉地邀請我到鐵道游擊隊去,然後再寫會更好些。這說明我不到他們那裡去全面地、深入地瞭解他們的鬥爭生活,作品是寫不好的。想到這些,我心裡感到很慚愧,為此,就把《鐵道隊》的寫作停下,已寫出的那一部分稿子,雖然還沒刊登完,也停止連載了。雖然如此,我寫鐵道游擊隊的決心並沒有變,相反地決心更強了。我決心到鐵道游擊隊去深入一段生活,然後再動筆把他們的鬥爭事蹟寫成一部小說。
在鬼子投降前後,我兩次到魯南的鐵道游擊隊裡去。
二到鐵道游擊隊去
第一次去鐵道游擊隊時,棗莊、臨城還有敵人。我繞道南邊過津浦鐵路,到達微山湖,和這些英雄人物在一塊生活了一個時期,常常隨他們活動在微山湖畔和鐵路兩側,有時住在微山島上。當我一和他們接觸,我就熱愛上這些英雄人物了。他們熱情、爽直、機智、勇敢。經常和敵人短兵相接,都是些英勇頑強的好漢。我住在他們大隊部,劉金山大隊長,高大的個子,憨厚的面容。他雖是後任大隊長,可是卻以打崗村贏得了大家的敬服。原來給我寫信的政委張洪義,他在鐵道游擊隊的威信很高,可是在一次戰鬥中犧牲了。後來又調來一個姓孟的政委,不久也犧牲了。因為鐵道游擊隊是在敵人緊緊控制的鐵道線上,在稠密的敵人據點之間活動、戰鬥,外來的幹部不熟悉這裡情況,掌握不住當地敵人的活動規律,很容易遭到犧牲。在鬼子投降前後,也就是我去的時候,新調去一個叫鄭惕的副政委,他是主力部隊團的特派員。他工作認真果斷,並有活動能力。鬼子投降後,國民黨反動派頭子蔣介石想獨吞抗戰勝利果實,命令日偽軍不要把武器交給八路軍、新四軍,要還未放下武器的敵人就地維持治安,聽候國軍前來受降和整編,實行蔣日偽合流。這時鐵道游擊隊正包圍著一列南逃的敵裝甲列車,前後的鐵軌都被我拆除,敵人動彈不得,但不向我軍投降。在我主力和鐵道游擊隊威逼下,鄭副政委多方和敵人周旋,最後這股敵人還是向鐵道游擊隊投降了。
這個投降場面在《鐵道游擊隊》小說裡已得到反映。在大隊部我也認識了副大隊長王志勝(小說中的王強是他的化身),他在隊上是個“老好好”,被認為是鐵道游擊隊的一員福將。他平時辦事有點猶豫,可是遇到危急時刻,也能急中生智,出色地完成戰鬥任務。血染洋行就是一例。他們在微山湖突圍時,劉金山和政委都到湖外和鐵道東去了,是他率領鐵道游擊隊化裝突圍。當時他的老伴也在微山島上,拉著他的衣襟哀求著,把她也帶出去。這時島上、湖裡到處都是鬼子,在搜索著鐵道游擊隊。在此萬分危急的情況下,她這樣做,很容易暴露目標,影響整個大隊的安全。在多方勸阻無效後,王志勝氣得火冒三丈,他一腳把老伴踢倒在地,拔出手槍對著老伴狠狠地說:“你再羅嗦,我崩了你!”接著就帶著化裝成“皇軍”的鐵道游擊隊,趟水向湖外衝去。我曾訪問了王副大隊長的老伴,想從她那裡瞭解些王志勝的情況。她和我談了王志勝的一些鬥爭事蹟。可一想到微山湖突圍,她就生氣,還向我訴苦:“老王多沒良心!他要用槍崩了我。”我只得安慰她幾句:“都是老夫老妻了,還記著這個幹啥?!”當時我沒有批評她不識大局,只是說:“那是老王在嚇唬你,別太認真了。”
幾位大隊幹部對我都很熱情。這時,徐廣田對我也很好,因為我們是在省英模會上就認識的,比起其他新結識的,我們算是老朋友了。這年冬天很冷,他看見我戴了一頂舊棉軍帽,就把自己戴的一頂新繳獲的日軍皮軍帽扣在我頭上。後來隊上送我一支日式手槍。這種手槍的槍筒細長,握的把手較粗大,像一支雞腿,所以也叫雞腿匣子。徐廣田拿過我這支手槍,拉拉槍栓,檢查下零件,感到這支手槍的彈簧稍軟,就把自己使用的雞腿匣子換給我。這表現了他對我的深厚的友誼。
我在鐵道游擊隊,從大隊幹部到長槍隊和短槍隊的隊長及主要骨幹隊員,都作了深入細緻的訪問。從棗莊開炭廠的草創時期,到拉出去在臨棗支線上戰鬥,直到後來又活動在津浦幹線、微山湖畔和敵人展開更大規模的戰鬥,我都瞭解了。我不僅從大隊幹部的領導角度去了解,而且從每次戰鬥的參加者各自不同的角度去了解戰鬥中的細節,他們在戰鬥中的表現,誰作出了出色的貢獻。
我走遍了湖邊和鐵路兩側,尋訪了他們過去戰鬥過的地方。我曾在姜集附近的運河邊的一塊小高地上,站立了好久。一邊聽著他們敘述1943年一次難忘的戰鬥。當時他們在這裡隔著狹窄的運河,和一小隊日本鬼子在進行血戰。戰鬥是熾烈的,隔岸的一小隊鬼子、小隊長被他們打死了,這隊鬼子幾乎全部被他們殲滅。可是另兩路鬼子迅猛地向這裡撲來。最不幸的事情發生了;他們最最心愛的大隊長洪振海在這高地上犧牲了。我俯視著灑了老洪鮮血的這塊土地,枯黃的草叢下邊已冒出嫩芽。我站在那裡,久久不能平靜。
老洪在這次戰鬥中,表現得是絕頂勇敢的。可是從軍事觀點上說,這次戰鬥是違犯游擊戰術原則的。因為敵人三路出動掃蕩,到處找鐵道游擊隊決戰,而且敵人守著交通線,戰鬥一打響,四下的敵人可以源源不斷地向這邊運兵。在敵人兵力佔絕對優勢的情況下,老洪領著六七十人的鐵道游擊隊,和敵人硬拼,這樣打下去,結局只有一個:就是他們陷入敵人重圍,全部壯烈犧牲。《鐵道游擊隊》長篇小說是寫到這一戰鬥的。但是我把它作為教訓來寫了。實際的鬥爭生活是老洪為了湖邊人民群眾犧牲了。因敵人燒燬他們家園,一時對鐵道游擊隊有點不滿,激怒了老洪,他把長、短槍隊拉出微山湖,和敵人硬拼時,政委有任務到鐵道東去了。如果當時政委和老洪在一起的話,政委會阻止這次戰鬥行動的,因為在我們黨領導的部隊裡,指揮員是要聽黨代表的話的。所以在小說中我寫到戰鬥進行到最危急的時刻,政委從鐵道東趕回來,他以自己的負傷,阻止了老洪的蠻幹,挽救了鐵道游擊隊的覆亡,命令老洪把部隊撤走。我認為政委不在,老洪硬拼,政委回來,扭轉局勢,都是符合他們的鬥爭實際的。我所以這樣寫,也是從主要人物的藝術處理上考慮,因為這次戰鬥是發生在鐵道游擊隊戰鬥的後期,不久,鬼子就投降了。而老洪是小說裡的主要英雄人物,在即將最後勝利的時刻,竟在一次不該進行的錯誤戰鬥中倒下,有損這一人物形象。而且在他犧牲後,還得重新樹立新的大隊長,而精彩的戰鬥都在前邊寫了,這個新人物樹立不起來,小說就該結束了。因此,我就沒有寫老洪犧牲,我把他和後來的大隊長劉金山合成一個人物來寫。把他叫作劉洪,並不單單是兩個姓的合併。這個人物是以老洪為主的,不過劉金山作戰也很勇敢。但是他在政治上比老洪強。我把兩個人物的性格糅合一起,使他成為一個經過加工製造的完整的英雄形象。
當我到鐵道游擊隊去的時候,兩次路地棗莊。第一次過棗莊駐有敵人。鐵道游擊隊副大隊長王志勝,領著我到火車站南邊去看血染洋行的舊址。我仔細察看了他們挖洞的牆壁,入院後的進擊道路和衝進屋裡的戰鬥動作,具體到鬼子三掌櫃怎樣蒙著被子在地上打滾,使他的手槍沒有擊中對方的要害,以後他們倒成了“大大的好朋友”了。我也曾到臨棗支線的五孔橋,採訪打票車的戰鬥經過。他們是把客車衝過王村,一直馳到這座橋上,把守衛客車的鬼子全部殲滅。杜季偉就是在橋下的河灘上,把旅客召集起來宣傳抗日道理並交待我黨我軍的政策的。
我到津浦幹線後,臨城(現改為薛城)還有敵人。他們陪我悄悄地進入古汀。瞭解當年他們潛伏在這裡,等候站內工人的信號,越過車站外圍的壕溝和木柵欄,利用鬼子巡邏隊走過去的空隙,躥上月台,在澆油房擊斃鬼子特務隊長崗村和痛殲敵特務隊的情景。我也到沙溝和韓莊之間那段鐵路彎道的地方,瞭解當年他們怎樣把布車從列車上摘下來,發動湖邊人民群眾和長短槍隊員,連夜向微山島上運布,解決山裡主力部隊的冬衣問題。我還特地去找了當年姬莊“愛護村”的村長姬茂西,他表面應付敵人,暗地裡幫助鐵道游擊隊。他主動向我介紹著當他們緊張地運布時,敵人的巡邏卡車從鐵路上馳過來,他提著紅綠燈怎樣一邊督促自己人加緊運布,一邊又跑到鬼子卡車那裡,說南邊八路軍的主力“大大的”,勸“皇軍”不要過去。鬼子聽見那邊確有眾多人們活動的熙熙攘攘聲,只用卡車的機槍向遠處射擊,卻不敢前進。而鐵道游擊隊的長槍隊,也向鬼子這邊潑來了密集的炮火,鬼子巡邏卡車調轉頭,呼呼地馳回臨城,向上級報警,請求兵力支援。可是當大隊鬼子開過來以後,整車的布匹已經運進湖裡了。當然,我也和他們座談了微山湖突圍,這是免遭覆滅的一次出色的戰鬥。當重點圍攻他們的鬼子攻上微山島,他們在王志勝的率領下化裝成“皇軍”衝出了微山湖。這裡邊為搞布車而暴露了的沙溝站副站長張運驥,已參加了鐵道游擊隊,他會說日本話,拿著小紅旗和周圍的鬼子打信號,用日本話應付鬼子,才使他們安全地衝出重圍。
我和鐵道游擊隊在微山湖一道生活期間,雖然鐵路上還有敵人,但微山湖邊大部地區已為我軍解放。因此,我還是遍訪了他們過去戰鬥過的地方。在抗戰時期,津浦鐵路幹線是敵人支援南洋戰爭的運兵大動脈,敵人不僅在沿途火車站駐有重兵把守,並且在鐵路兩側的村莊都偽化了,建立了偽政權和“愛護村”,強迫這裡的群眾看守鐵路,遇有八路軍破路,就馬上報告。同時在鐵路兩邊的重要地點都修築據點。為了保障這條交通線的安全,最後敵人竟在鐵路兩側挖了既深又寬的封鎖溝,封鎖牆。在越過鐵路的大路口,都築起了碉堡,對所有過鐵路的人都進行盤查。因此,在這敵人嚴密控制的鐵路線上活動是很艱苦的。在敵情嚴重時,鐵道游擊隊經常在田野裡過夜,春、夏和秋天,地裡有苗禾,可作為青紗帳來掩護。可是到了冬天,他們只得睡在湖邊的藕塘和雪窩裡。雖然如此,鐵道游擊隊有了當地鐵路工人和湖邊人民以及微山湖裡漁民的大力支持和幫助,他們克服了種種困難,還是出奇制勝地打擊和消滅敵人,創造了許多驚人的戰鬥事蹟。也可以說沒有當地人民的支援,鐵道游擊隊就不會在鐵路線上站住腳,也不可能對敵人進行勝利的戰鬥。所以我在瞭解鐵道游擊隊的戰鬥事蹟後,又深入到人民群眾中,去了解人民是在怎樣艱苦的情況下,幫助鐵道游擊隊去和敵人進行戰鬥的。我訪問了鐵路工人,訪問了湖邊的農民,也訪問了經常把鐵道游擊隊員掩藏在漁船上的漁民,還訪問了在對敵鬥爭中潛伏在敵人內部作情報工作的“關係”。他們都是在生死鬥爭中和鐵道游擊隊建立了親密的情誼。他們和我談了許多驚心動魄的殺敵故事。為了幫助鐵道游擊隊,他們受了很多苦,有的叫敵人關進憲兵隊,被折磨得死去活來,可是出來後,還是幫助鐵道游擊隊進行戰鬥。有不少人為此而付出了自己的或親人的生命。在訪問中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三位幫助鐵道游擊隊的中年婦女。一個姓時的大嫂,近三十歲,有個叫小鳳的女兒,由於小時沒纏過腳,外號叫時大腳。另一個是劉桂清,她的兒子是鐵道游擊隊後期王志勝的通訊員,隊員們都稱她二嫂。還有一個姓尹的大嫂。她們的家都是鐵道游擊隊的秘密聯絡點。每當敵情緊急,在那充滿驚恐的夜晚,鐵道游擊隊的隊員,為了逃脫敵人,或去執行戰鬥任務回來,往往乘著夜色來到她們的家。為了怕驚動敵人,一般都不叫門,悄悄地跳牆進去的。她不僅給隊員們做飯吃,還在村邊為他們放哨。遇到敵人搜捕,她們會巧妙地應付敵人,掩護這些隊員,使他們免遭敵人的殺害,然後把他們安全轉移。有時敵人夜間去襲擊鐵道游擊隊,她們瞭解這一緊急情報後,就冒著生命的危險前往鐵道遊霹隊的駐地去送信,要他們迅速轉移地方。她們常常進敵人控制的臨城據點,去完成偵察任務。有的隊員負傷了,她們把他藏在自己家裡,像對待親人一樣救護和治療。由於叛徒的出賣,她們都上了敵人特務隊的黑名單。這三個婦女都被捕過,雖然受盡敵人種種酷刑,有的被打得碎了頭骨,打斷了肋條,但她們從不屈服。放出後,繼續幫助鐵道游擊隊去殲滅敵人。時大嫂的丈夫是鐵路工人,被日本鬼子殺了,她守寡和女兒過日子,後來在幫助鐵道游擊隊鬥爭中和老洪有了愛情。可是老洪又犧牲了,所以她又二次守寡。劉二嫂也是個很能幹的婦女,她的丈夫是個極老實的農民,她不僅自己幫助鐵道游擊隊,而且促使丈夫也為革命盡力,還把自己的兒子當了王志勝的通訊員。還有那個尹大嫂,精明能幹。她不但掩護傷員,送情報,還帶過幾個鐵道游擊隊員去襲擊敵人。在採訪中,我很崇敬這三個婦女。我知道魯南人民是強悍的。這是苦難的生活所培育出的堅強性格。魯南的婦女比男人受的苦難更沉重。她們還受封建社會束縛。因此,她們的反抗和鬥爭性亦更強烈。她們是那麼勇敢地衝破加在婦女身上的封建牢籠,在鐵路線上的殘酷鬥爭中幫助鐵道游擊隊的英雄們,猛殲敵寇,立下了不朽的功績。所以我在這部長篇小說中,融合她們三個人的個性特點,塑造了芳林嫂這個婦女鬥爭形象。在刻畫這個人物時,我採用了老洪和老時這條愛情線索。當然,我也揉進了其他兩位婦女的個性特點和鬥爭事蹟。說起來這三位可敬的婦女,在《鐵道游擊隊》長篇小說出版後,竟引起了一個有趣的風波。這部書在讀者中引起了反響。有好奇的心讀者總想在生活中去找到芳林嫂。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丁斌曾、韓和平同志想把《鐵道游擊隊》畫成連環畫,到魯南去深入生活,要我給他們寫幾封介紹信,為他們提供一些採訪的方便。我就叫他們到魯南去找王志勝和老時。當他們一找時大腳,群眾中就認為老時是小說中的芳林嫂了,都紛紛前去拜訪。不久,我就先後接到劉二嫂和尹大嫂的親友寫來的兩封信。信的內容是問芳林嫂是誰?難道是老時麼?為什麼不是二嫂和老尹呢?又待一段時間,老時的親友也來了信,信上說有些人說老時不是芳林嫂,那個芳林嫂是誰呢?後來,我給她們每個人寫了一封信,我對她們說:芳林嫂這個人物是在抗日戰爭中,幫助過鐵道游擊隊的對敵鬥爭的,她為此而吃過苦,並在鬥爭中作出貢獻的婦女典型。你老時有這樣的經歷,那樣作了,你就是芳林嫂;劉二嫂,老尹同樣也為鐵道游擊隊的戰鬥受過苦,作過貢獻,她倆也是芳林嫂。芳林嫂是塑造的典型人物,典型是代表一般的。我在信中用通俗的話說:芳林嫂就是她們三個人的代表。因此,以後群眾都把她們三人稱為芳林嫂了。不僅僅在臨城、微山湖邊的老時、老尹,就是在解放戰鬥中隨部隊北撤,後來在濟南安家的劉二嫂,群眾也把她稱為芳林嫂了。我認為她們是當之無愧的。為此,廣大青少年讀者常常請她們去作報告,談談在戰爭年月她們如何幫助鐵道游擊隊打鬼子的故事。
不過,這事在後任大隊長劉金山那裡也惹了點麻煩。因為生活的真實和藝術的真實是兩回事。藝術的真實比生活的真實更高,更集中。在生活的真實中老洪和老時有一段愛情關係。後來老洪犧牲,老時二次守寡。由於我從藝術上作了合理的處理,正如上邊說的,對原生活作了加工,把那次錯誤戰鬥的危險局面扭轉了,沒讓老洪犧牲,和後任大隊長劉金山合成一個人物來寫了。既然老洪沒有死,那麼老時和老洪這條愛情線索就繼續向前發展了。鬼子投降後,在解放戰鬥時期,為了阻止蔣介石部隊利用交通線向我山東解放區進攻,魯南解放區的人民都把鐵路線拆除,徹底破壞。在那一時期就沒有鐵路線上的鬥爭了。劉金山和鐵道游擊隊的長槍隊就轉入主力作戰。記得他後來當了魯南軍區特務團副團長,後又編入主力部隊到南方作戰,當了副師長。全國解放後,他先後任江蘇南通軍分區副司令和蘇州軍分區司令員。劉金山南下後,和一位姓徐的江蘇姑娘結婚。徐是高中生,在文化上對劉金山幫助很大。就在劉金山任南通軍分區副司令時,《鐵道游擊隊》出版了。當南通的青年讀者知道他們的副司令就是書中的劉洪時,很多機關、學校要求他去作報告。他當然也青年們談談過去鐵道游擊隊的戰鬥故事;對青年進行些革命傳統教育。每當他報告完從台上下來,就被青年人團團包圍,不住的問他芳林嫂的情況,她現在怎麼樣了?往往把劉金山問得滿臉通紅,不好作答。最後他只得說:《鐵道游擊隊》這部小說中寫的所有戰鬥都是真的,實有其事的。我們就是那樣和鬼子乾的。至於說到芳林嫂,他說是這作家的創造。後來劉金山見到我,說好多機關學校要求他去作報告,並且提出一些問題,很難回答。我笑著說:“誰叫你當英雄人物呢?!”
三和英雄人物在一起
總之,我到鐵道游擊隊去深入生活,收穫是很豐富的,我記了兩大本材料。我結識了大隊和長、短槍分隊的各色英雄人物。他們對我都很熱情,我經常和他們促膝談心,談他們所從事的鬥爭。不僅和一直堅持到抗戰勝利的活著的人談,而且對於那些在鐵路線上艱苦戰鬥中英勇犧牲的幹部和隊員,從旁人口中也作了詳細座談和了解。從他們大家所提供的材料看,他們原來的大隊長洪振海,確實是個堅如鋼鐵的了不起的英雄人物。他有許多驚人的成績。鐵道游擊隊不少出色的戰鬥,都是他領導幹出來的。他扒車技術最高,特別快車也能上去。飛車搞機槍就是他乾的。老洪作戰絕頂勇敢,對朋友豪爽義氣,所以在隊上有極高的威信。他的性子特別暴躁,遇有不順意的事,往往暴跳如雷。鐵道游擊隊有句口頭禪:“洪隊長講話,連噘帶罵。”老洪發起脾氣來是很厲害的,可是這些在對敵鬥爭中捨身忘死的英雄,對他們發火的大隊長卻俯首帖耳,一點不敢頂撞。因為他們服自己的隊長,知道他發過脾氣以後,還會像親兄弟一樣對待他們。我也瞭解到會開機車的,在鐵道線上的對敵鬥爭中作出卓越貢獻的曹得清(彭亮的原型),還有他的弟弟曹得全,是鐵道游擊隊中最活潑的青年隊員,以及短槍隊最早的骨幹隊員李遠生等一批人。他們在鐵道游擊隊對敵人進行殘酷戰鬥中,勇敢地獻出了自己的生命。從鐵道游擊隊在八年抗戰中的傷亡名單,可以看出他們在鐵路線上所創造的震驚敵偽的英雄業績,是經過艱苦卓絕的戰鬥,付出了大量血的代價才獲得的。
在微山島上,我參加了他們一次最難忘的新年慶祝會和悼念活動。游擊隊員們在鐵道線上和日本侵略者進行了七八年的浴血奮戰,最後奪取了勝利,而且迫使日本鬼子的一支鐵甲列車部隊,向這些英雄們繳槍投降。這在當時的華北地區是比較大的一次受降。為慶祝抗日戰爭勝利後的第一個新年,他們歡欣若狂地痛飲勝利酒。可是也就在這極度歡樂的時刻,他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為奪取勝利,而在戰鬥中倒下的戰友,他們又淚流滿面,放聲哭泣。
我在《鐵道游擊隊》小說中,曾經寫到這一激動人心的場面,那是我當時的感受。他們是在微山島上開新年慶祝會的。一溜三大間房子裡,擺滿了好多桌豐盛的酒菜,進間迎面的一桌酒宴是空著的,這是為他們犧牲的戰友準備的。這個桌子上的酒菜比其他桌上的更豐富。酒桌靠牆的正面,都是寫上了以洪振海為首的一些烈士名字的牌位。參加宴會的人都坐在東、西兩間。慶祝新年的酒會開始,由魯南鐵路工委書記靳懷剛講話。原來日本鬼子投降後,我黨國國民黨談判,屬於解放區的鐵路應由解放區人民政府接管。因此,魯南區黨委在所管轄的鐵路上成立一鐵路工委。鐵道游擊隊臨時歸鐵路工委領導。靳懷剛在酒宴前講話。他說明這是抗日戰爭勝利後的第一個新年,他們的戰鬥勝利是來之不易的。要大家盡情地歡慶,同時也不要忘記犧牲的戰友,也是說沒有這些先烈的流血犧牲,就沒有今天的勝利。所以第一杯先向烈士敬酒。在酒宴間,大家的情緒是高漲的,猜拳行令,唱著酒歌在狂飲(小說中“高高山上一頭牛”的酒歌就是我在這酒桌上學的),他們是豪放的,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兩間大屋,一片歡騰。可是酒喝到一定時候,酒宴中的情緒轉入了沉靜,因為他們想到了在戰鬥中失去的戰友,想了帶著他們勇敢地和日本鬼子拼殺的洪振海大隊長,張洪義政委,還有曹得清兄弟……這些英雄們浸入哀慟的情緒,有的是一邊喝酒,一邊落淚。酒宴後他們跑到湖邊,喊著洪大隊長的名字,喊著張洪義、曹得清、李運生一些犧牲者的名字在大聲痛哭,當然老時在這中間是哭得最悲痛的一個。
就在這次帶悼念性的新年慶祝會上,靳懷剛書記有個提議:為了悼念死者,一是把鐵道游擊隊的戰鬥事蹟寫成一本書;二是將來在微山島上立一鐵道游擊隊革命烈士紀念碑。當第一個提議我答應下來後,靳又在會上向大家建議;說我為了《鐵道游擊隊》的寫作,從濱海到魯南跋山涉水,通過敵人封鎖線,到這裡來和他們一道工作和生活。為了感謝我對他們的關心和愛護,他提議我為鐵道游擊隊的榮譽隊員。大家以熱烈的掌聲通過了靳懷剛的這一倡議。
所以我以後進行《鐵道游擊隊》這部小說寫作,已不僅僅是作者的個人願望和愛好,倒成了我義不容辭的責任了。
當我全面地瞭解了鐵道游擊隊的戰鬥事蹟後,我深深感到在第一次省英雄模範會上,從徐廣田和杜季偉口所蒐集的有關鐵道游擊隊的材料顯得太不夠了。根據這些材料寫成作品在報刊上發表,確有點太草率了。所以說當時馬上停筆到鐵道游擊隊深入生活是完全正確的。據我在鐵道游擊隊瞭解的大量材料看,徐廣田在英模會上的報告有點片面和突出個人。當然,作英模鬥爭事蹟報告,多談些個人的事蹟是可以理解的,不過在談鐵道游擊隊的戰鬥過程時,只強調自己的功績而抹煞戰友們的作用是不應該的。應該說徐廣田在鐵道游擊隊裡邊,確是個戰將,他是幾個出色的中層戰鬥骨幹之一。他開始當短槍隊員,鬼子投降後一部分敵人向他們投降,他們得到了大批日式裝備,把他們已發展成近百人的長槍隊武裝起來。他們清一色地日式裝備,歪把機槍,六○炮(也叫擲彈筒),三八式步槍。而且每個隊員都頭戴日本鋼盔,腳穿皮靴。就是當時我們的主力部隊也沒有這樣精良的、統一的裝備。徐廣田就是這個中隊的中隊長。他在抗日戰爭中,確實作出不少貢獻,不過像這樣的干將還有好幾個,如老洪、王志勝、劉金山和曹得清,在對敵鬥爭中都是好樣的,與他相比並不遜色。我從許多幹部和隊員中瞭解一個情況,就是徐廣田抗日打鬼子是勇敢的,能完成艱鉅的戰鬥任務。但是平時吊而郎當、政治上表現較差,在同志之間,好感情用事,不從政治上出發,常計較個人的得失。如果單從作戰方面講,老洪犧牲後,他是可以提為大隊長的,可是他政治上比較落後,所以組織上就提拔劉金山當大隊長了。而劉金山參加鐵道游擊隊比徐廣田晚一點,又當過老洪的通訊員,所以徐廣田就不怎麼服劉金山的領導,給劉在大隊領導上增添了不少困難。當我在徐廣田的採訪中,也隱隱地感到了這一點。我認為我這個最早結識的英雄人物,過於計較個人地位的高低,有點個人英雄主義,缺乏黨的組織觀念。一個革命英雄人物,只有好好地接受黨的教育,不斷地克服個人的缺點和錯誤,才能健康地成長,在革命事業中永遠立於不敗之地,為革命建立功勳。從以後徐廣田悲慘的下場來看,當時黨組織確定劉金山為大隊長是完全正確的。
在我的採訪中,我熱愛這些英雄人物。他們有高尚的品德,為革命而忘我的犧牲精神,聽到他們英勇殺敵的事蹟,對我也是個很好的教育。可是在他們現實生活中,我也發現他們有一些弱點和消極的東西。正如前邊說的姜集運河邊小高地上的戰鬥一樣,我從軍事上分析了這次戰鬥的性質,對於勇敢作戰的老洪作了正確的理解,並在創造上作了典型的處理。對有的人物身的缺點,也要全面的認識和正確地理解。對在省委學校學習的杜季偉,我瞭解他所以去學習,一方面是組織上的確定;另方面也是他在鐵道游擊隊待不下去了。在鐵道游擊隊戰鬥的後期,杜由於生活問題和劉金山、王志勝兩個大隊幹部關係搞得很僵,使他不得不調離工作。在黨校學習後,沒有再回鐵道游擊隊,另行分配了工作。據我瞭解杜季偉所以在鐵道游擊隊待不下去,是因為他在鐵路邊找了個姑娘作愛人,而這個姑娘的哥哥由於附敵被鐵道游擊隊打死,為了怕她報復,所以劉金山和王志勝堅決不同意杜和姑娘的愛情關係。杜調到山區進黨校學習時,他悄悄地把這姑娘帶走;劉、王甚至想派短槍隊員在半道上把她截回來。關於杜的問題,我認為他雖然在鐵道游擊隊戰鬥的後期,表現出自己的弱點,在鐵道游擊隊待不下去,可是從全面看,應該說杜在鐵道游擊隊的領導工作上,還是功大於過的。如在草創時期,他隻身進入敵人嚴密控制的棗莊,在炭廠把他們組織起來,當時的情況是極端危險的,搞不好,不但敵人,就是還處在蠻幹狀態的自己人,也可能把他幹掉。後來他又把他們拉出來,先在臨棗支線後在津浦幹線上和敵人進行戰鬥。在這漫長的戰鬥過程中,他是有不可磨滅的功績的,不能因為一時的過失或不足之處就把他全部否定。從他以後調作棗莊市委書記、魯南軍區特務團政委來說,他還是個比較堅強的政治工作幹部。我在對劉金山和王志勝的採訪中,瞭解了杜季偉後期的情況。他倆在談話中對張洪義政委的印象很好,對杜有不滿情緒,我曾勸他們要全面的來看待杜季偉,最後他倆也同意了我的看法。所以在小說中我還是以杜的事蹟為主,結合後來幾位政委的特點,塑造了李正這個政委的形象。
在訪問中,我也發現了老時的問題。由於她和老洪有一段愛情關係,並對鐵道游擊隊的對敵鬥爭,作出過非凡的貢獻,所以我很敬重這個婦女。可是當時鐵道游擊隊的大隊幹部和主要隊員對她卻是不好。考查其原因是這樣:老洪活著的時候,大家都很尊重她。老洪犧牲後,她又二次守寡。由於她過去常為鐵道游擊隊作工作,她在敵人那裡很出名,敵人常常追捕她。因此她還是秘密地隨鐵道游擊隊活動。這時,大家看在老洪面上還很照顧她。可是以後有人發現她又和鐵道游擊隊的個別隊員,關係曖昧,為此,就引起了大家的激憤,對她很不滿,甚至有點歧視她,罵她是“破鞋”。在我和老時接觸時,有人甚至不同意我和她多談。但是我還是和她作了深談。我對她過去幫助鐵道游擊隊的鬥爭事蹟除表示敬仰外,對她當時的處境亦深表同情。原來大家對她的惡感是來源於他們對自己心愛的洪大隊長的深厚感情,他們認為她過去和老洪愛的那樣深,老洪一死,她就變心了。而且和隊上的人相愛,這能對得起老洪麼?所以都和她疏遠了。甚至不想叫她隨鐵道游擊隊活動,覺得為老洪丟臉。我對這個問題有不同的看法,我認為老洪犧牲後,老時堅貞不嫁才是好樣的,這是封建禮教束縛婦女的信條,我們革命者不但不該遵守,應該打破它,絕不能認為老時又要找對象了,就是對老洪的不忠,為此而鄙視她,甚至抹煞了她對鐵道游擊隊作出的貢獻。我認為這樣作,對老時是不公正的,當然老時本人應該嚴肅地對待自己的生活問題,不要過於在生活上放任自己。我把這種看法和他們大隊幹部談了,他們接受了我的意見。不久,他們在微山島上慶祝抗日戰爭勝利後第一個新年,我建議也邀請老時參加,他們答應了。四搶救徐廣田
1946年五六月間,我二次到鐵道游擊隊。當時他們住在棗莊。這時日本鬼子投降半年多了,毛主席正到重慶和蔣介石進行和平談判。考慮到和平時期解放區鐵路的建設,魯南區黨委確定以鐵道游擊隊的骨幹為基礎,在棗莊成立了魯南鐵路管理局。由靳懷剛任局長、劉金山任副局長、王志勝為鐵路工會主席。杜季偉調任棗莊市委書記。我去棗莊時,一千多偽軍還控制中興煤礦公司,他們為徐州國民黨部隊收編,我軍不承認他們是國民黨部隊,後來敵軍仍把他們作為拒降的的漢奸隊消滅了。我參加了這次戰鬥。
鐵道游擊隊的骨幹都分配到鐵路上當段長、站長了。他們一色日式武器裝備的長槍中隊,仍保留下來,作為鐵路局的警衛武裝。還是徐廣田任中隊長。
我住在棗莊市委,每天找杜季偉,併到鐵路局去找劉金山、王志勝和徐廣田,以及留在鐵路局工作的一些骨幹隊員,作個別訪問或集體座談他們過去的戰鬥事蹟。根據所補充的材料,我著手寫《鐵道游擊隊》的初稿。當時,根據地在寫作上盛行寫先進人物的真人真事。如果有人把先進事蹟寫成小說,別人就認為是胡亂編造。,因此,我開始寫的也是真人真事。如草創時期的開炭廠,兩次打洋行,在臨棗支線上搞機槍、打票車,以後發展到津浦幹線上打崗村,這一些主要戰鬥,我都如實寫下來,每寫一章,都吸取了他們的意見。
這裡出現了一個問題,就是我除了和領導骨幹談材料而外,還到參加這些戰鬥的一般隊員那裡瞭解情況。談到最後,他們往往對我說:“老劉!你寫這些戰鬥時,不要忘了也把我寫上去啊!”我當時點頭答應。因為他確實參加了這樣戰鬥,在戰鬥中作出應有的貢獻,他的要求是合理的。可是從創造一個文學作品來說,就有困難了。我在作品中描寫他們從事的戰鬥,不要說寫小說,就是寫真人真事的報告文學,也只能寫主要的英雄人物和重大的鬥爭事件。對於那些瑣細的、次要的、重複的東西也應該捨棄。否則就不能突出主要英雄人物的性格,對動人的情節也不可能作細緻的描寫。如果把參加戰鬥的幾十個人都寫上去,那末,就寫不成文學作品,只簡單的寫一下戰鬥成果,開一個參加戰鬥的名單就行了。事實上,把主要的英雄人物典型化,把他寫活,刻畫出他如何在戰鬥中以堅忍不拔的革命意志進行戰鬥,去奪取勝利,他的表現就顯示了所有參加戰鬥的隊員的英勇形象。如果按自然主義的寫法,鐵道游擊隊前後四個政委,杜季偉去了後又調走,張洪義去了,不久犧牲,又去一個孟政委也犧牲了,整個的戰鬥都過去了,最後去了一個鄭副政委。這樣如實寫四個政委,卻刻畫不出一個完整的黨的領導形象。因此,我就根據四個政委的個性和特點,以杜為主塑造了一個政委的形象。可是當時我在棗莊和他們座談、補充材料時,卻不能談出這種意圖,因此,有的隊員要求我把他寫上去時,我還是答應了。當時我守著他們寫的所謂“初稿”,實際上只是一次有系統的對材料的梳理罷了。但是它卻是我以後創作《鐵道游擊隊》長篇小說不能缺少的重要基礎。
後來徐廣田在政治上出了問題,才使我在這部小說的創作上擺脫了困境。
當我在棗莊守著他們寫初稿,將要完成的時候,突然聽說我在鐵道游擊隊最早認識的徐廣田妥協了,當時人們稱脫離革命回家去的人叫妥協,也就是他交槍不幹革命了。
這消息給我很大震動。我知道徐廣田在抗日戰爭的對敵鬥爭中,雖然有點落後思想,但是在戰鬥中還是創造了不少驚人的戰績。他是鐵道游擊隊中幾個重要的英雄人物之一,並且被全省第一次英模會上命名為甲級戰鬥英雄。抗日戰爭最艱苦的戰鬥歲月已經過來了,現在抗戰勝利進入和平建設時期,他怎麼會妥協不幹了呢?當時我寫的《鐵道游擊隊》小說的初稿即將完成,而書中的英雄人物之一的他,竟在勝利之後不幹革命了。這個人物怎樣評價,如何寫法就成問題了。使我感情波動的還有另一個原因:我通過對他們的訪問,熱愛和崇敬這些英雄人物,和他們有了深厚的感情。聽到他們創造的出色鬥爭事蹟,我感到興奮激動;看到他們受到挫折,我感到關切和著急。為了弄清徐廣田的問題,我懷著急切的心情,到鐵路局去找靳懷剛和劉金山瞭解情況。
原來情況是這樣:棗莊成立鐵路管理局時,劉金山和王志勝都擔任了局一級的領導職務,而徐廣田卻仍然是長槍中隊的中隊長。這樣作的原因是因為長槍隊是一色的日式裝備,領導上不忍心拆散,把它保留下來。由於長槍隊是鐵道游擊隊的一部分,別人很難領導這個部隊,所以仍叫徐廣田擔任中隊長。可是徐廣田卻不這樣認為,他以為這是過去他不大服氣劉金山的領導,劉要報復他,所以沒有提拔他,也沒有把他分配到鐵路上去工作。不然,為什麼所有的幹部都提拔了,唯獨他仍是中隊長呢?為此他對劉金山他們很不滿,憋了一肚子氣。這時又出了另一新情況,更促使了徐的惱火,就是鐵路是國營大企業部門,一些留用的職工,平日他們都是靠工資維持家庭生活的。所以規定鐵路職工按大包乾代替工資,以職務大小摺合小米發給職工。鐵道游擊隊的幹部調到鐵路局工作,工資也實行大包乾。其他黨政軍備部門的幹部仍是供給制(衣食由公家供給,每月發一元津貼),記得當時對金山每月發三百斤小米,王志勝發二百多斤,其他段長、站長每月發一百五十到二百斤小米。長槍中隊雖然撥給鐵路局領導,由於他們是部隊,所以仍按部隊的供給制待遇。這件事給徐廣田和徐的家屬有很大影響。
徐廣田家住棗莊西幾十裡的鐵路邊一個村莊,家裡有老父親和愛人及一個懷抱的孩子。他的哥哥參加鐵道游擊隊重傷殘廢,他的弟弟也是鐵道游擊隊隊員犧牲了。徐廣田在多年的戰鬥中也負過幾次傷。他們家沒有土地,靠鐵路維持生活。他和弟兄們參加鐵道游擊隊,雖然是供給制,可是由於他們經常搞敵人火車,大部分物資交公,但也留有一小部分救濟隊員的家屬。現在抗戰勝利了,為了阻止蔣介石部隊北上,把鐵路都拆除,他們家屬就沒有了生活來源。聽說棗莊成立鐵路局了,徐廣田的父親和愛人感到生活有盼頭了,就去找徐廣田。他們看見他並不在鐵路上工作,仍然當中隊長,就大失所望。徐廣田的父親拉著兒子的手說:“人家都是抗戰八年,你也是抗戰八年,現在人家都當了大官,有的當了局長,有的當段長、站長,你怎麼還是個中隊長呀!”他的愛人抱著孩子對徐說:“聽說劉金山、王志勝每月都掙二三百斤小米了,可是你還是老樣子,讓俺娘們可怎麼過日子啊!”說著就落下眼淚,因為家裡沒有糧食吃,她經常捱餓。徐的父親還有一個顧慮,就是守著這個兒子養老,生怕在戰鬥中再失去這唯一的兒子。愛人和老父親的要求,徐廣田一件也不能辦到,可是他們這些落後話,卻給他以極大的影響。愛人和父親不是來一次,他們經常來要糧食,要他到鐵路上工作。由於家庭的困難不能解決,他就更恨劉金山了。使徐廣田妥協的還有第三個原因:就是我們一邊和國民黨和平談判,同時也要作好迎擊蔣軍向我解放區進攻的準備。解放區的部隊都進行了整編。許多地方部隊都編入主力。在此情況下,長槍中隊也編到八師的主力部隊裡了。所以徐廣田就隨長槍中隊到八師去。他們改為一個連,由徐任連長。徐廣田過去常年在鐵道游擊隊,他們在鐵路線上和敵人進行短兵相接艱苦卓絕的戰鬥,可是在戰鬥的空隙,卻經常分散活動,生活上還是比較自由散漫的。徐廣田一到主力部隊,感到這裡的戰鬥生活是艱苦的、緊張的,一切要求都很嚴格,他有點受不了。加上他身上多次負傷,每天從早到晚的操練,打野外,他在體力上也實在支持不住,就有點不想幹了。可是他卻把這一切不順心的事,都推到劉金山身上。明明是領導上決定把他們調入主力的,他卻誤認為是劉金山把他排擠出去的,所以憋了一肚子氣。加上他經常不上早操,受到營長的批評,他一怒之下,把匣槍一交就自動離開部隊回家去了。臨走他身上還帶了一支小手槍,這是他在鐵道游擊隊打鬼子時繳獲的,他所以帶在身上,是因為他在當地和日本鬼子、漢奸特務打了那麼多仗,他打死了不少人,怕地方有人報復他,需要用這支手槍來自衛。徐廣田回家的事,魯南軍區很快就知道了。當時領導上對徐的問題的認識是這樣的;徐廣田是省軍區命名的戰鬥英雄,他在鐵道游擊隊的抗日鬥爭中是有貢獻的。日本鬼子投降後,他的個人主義思想抬頭,有地位和家庭觀念,組織紀律性差,可以也應該好好進行教育。當然他的非無產階級思想的泛濫,應由他個人負責。但是從組織角度考慮,在幹部政策上也有漏洞,如成立鐵路局時,提拔劉金山為副局長,提拔王志勝為工會主席這都是正確的,但是對比起來,僅僅為了保存下來一個長槍中隊,不提拔徐廣田是不適當的。因為徐廣田在職務上僅僅次於副大隊長,王志勝提為鐵路工會主席,而徐仍當連長,在職務上顯得過於懸殊。當然徐個人不應計較地位的高低,但從組織使用幹部的原則上看,對徐的安排就有點不夠周全了。當時魯南軍區發現這一問題後,馬上下命令調徐廣田到軍區學習,學習後將任命他當魯南軍區特務團的營長。可是這一命令下晚了,徐廣田已憤憤地回了家,他不瞭解領導的意圖,拒絕去山裡學習。
徐廣田回家後,為了洩憤,有時懷裡揣著手槍,到鐵路局去找劉金山,劉不見他,他就在路局門前叫罵不已。開始靳懷剛還可以和他談話,勸說幾句。後來靳的話他也不聽了。也就是說鐵路局沒有一個人能和他說上話了。
我自認為過去和徐廣田的關係不錯,在這關鍵時刻,作為一個戰友也該去好好勸勸他。所以我在鐵路局靳、劉面前,自告奮勇地願意到徐廣田家裡去作作工作,要他服從組織調動,到山裡去學習。他們聽了都很高興,記得是在一天下午,我從鐵路局借了匹白馬,從棗莊往西沿著已拆除鐵軌的路基,走出四十里,將近傍晚時到了徐廣田的家裡。
徐廣田的家確實很窮,住了兩間舊草屋。家無隔日糧,屋裡到處堆著些道釘、鐵夾板,尖端呈豬蹄形起道釘用的鐵棍,還有鐵路職工用的舊紅綠燈,這可能是過去吃兩條線,鐵道游擊隊破壞敵人鐵路時留下的東西。我的到來,徐廣田是歡迎的,像過去見面時一樣熱情地握著我的手。家境雖然很困難,由於朋友多,他還是給我弄了酒,簡單的做了兩個菜,我倆就喝起來。我看到他家那麼苦,哪有心喝他的酒呢?可是我也知道對方的性格,他讓你喝酒,如果你不喝,那等於你看不起他,甚至比罵他還使他生氣。所以我就不客氣地和他對飲起來。在喝酒的過程中,徐廣田和我談了許多,主要是訴苦,歸納起來就是上邊說的那幾條。無非是說劉金山如何打擊報復他、不提拔他,不許他到鐵路上工作,最後把長槍中隊調離鐵路局也歸罪於劉金山。在談話中,徐的父親和愛人也常插話進來,訴說家庭的困難,說徐廣田在鐵道游擊隊哪一點不如劉金山和王志勝?可是現在人家當大官了,每月還領那麼多小米。如果徐廣田能掙這麼多小米,家裡也不困難了。為此老人和妻子在抱怨他沒能耐,不能養家餬口。家屬的慫恿,只能給徐廣田火上加油,使他滿腔怒火燒得更旺。徐最後對我說:“八年抗戰,我沒有熊過,現在鬼子投降了,他們竟這樣整我,我真受不了這個氣。我不幹還不行麼?現在部隊號召老弱病殘人員復員,我身上有不少傷,我復員好了,這樣還可以照顧下家裡的生活。”我聽了徐的一席話,深深感到這個在抗戰中英勇殺敵的英雄,現在在思想深處,竟為個人主義所困擾,這種錯誤思想是和一個無產階級的英雄人物不相稱的。他對劉金山的一些意見,有好多是誤解,有些問題是組織上從全局出發由上級決定的。他的一些個人困難,應以無產階級革命戰士的胸懷,加以克服,不該對組織上懷有抱怨情緒,甚至動搖了自己的革命意志。作為一個革命戰士,徐已滑到了極危險的地步。在此關鍵時刻,應該給以幫助和教育,使他猛省過來。但是從他為個人問題而困擾的激動情緒來看,對他作些解釋,講一些正面的革命道理,是無濟於事的。開始靳懷剛和他能談上話時,這樣的道理肯定已經反覆對他講了。當時他腦子裡既然過多地考慮和計較個人問題,我就從這方面和他談了許多。
首先我和他談八年抗戰是艱苦的,可是再大的困難他也能克服,在鐵路線上勇敢地戰鬥,創造許多英雄事蹟,而且被命名為人人崇敬的戰鬥英雄。經過多少艱難困苦都熬過來了,可是現在抗戰勝利了,他卻不幹了,落了個“妥協”的壞名聲。我沒有向他講繼續革命的大道理。退一步說,就是為了維護個人的榮譽和英雄稱號,也不該這樣退下來。其次我談到他既然有很多意見,不願和靳、劉談,可以到更高一級的領導那裡去反映嘛!現在魯南軍區調他到山裡去學習,我勸他到山裡學習時,可以直接找關心他們的張光中司令員當面談談,領導上肯定會幫助他解決問題的。當時我竭力勸他到山裡學習,也認為他經過一段政治學習,會提高階級覺悟,能夠克服自己的個人主義思想,一切問題都能迎刃而解。我說他到軍區後,老人和妻兒是軍屬,鐵路局和人民政府會按優撫政策給以照顧的。第三點,是從我和他的友誼出發,談點我個人對他的希望。我說在鐵道游擊隊裡我和他認識最早,應該是老朋友了,而且感情很好。我對他的殺敵的英雄事蹟是崇敬的,我能和他這樣的英雄人物作戰友是榮幸的。作為一個同志和戰友,對他的一切是很關心的。因此,聽說他回家不幹革命了,我很著急,連夜趕來談談心,勸他到山裡去學習,繼續幹革命。今後我們依然是很好的戰友,在革命事業的前進道路上,互相幫助,共同進步。一定要把革命進行到底,衷心地希望他不要半途而廢。並說明不僅我個人,其他知道他的同志都這樣期望他。總之,我的談話是誠摯的、中肯的,我對他的愛護之情是發自內心的。看來,我談的這第三點是打動了他。因為他好朋友、重義氣,對於友誼的賜予,特別尊重。他聽了我的話,沉吟了片刻,最後以發亮的眼神望著我,並用果決的口氣對我說:“誰的話不聽,我得聽你的話。你為了我好,跑這麼遠的路來看我,成夜的苦口婆心地勸說我,我再不聽你的話還能算人麼?我聽你的,可以到山裡去學習。不這樣作,我就對不起你!”我們談到深夜,有了這樣的結果,我感到高興,慶幸他終於又走上革命的道路,繼續前進了。第二天一早,他牽著白馬一直送出我四五里路。臨別我問他:“你決心到山裡學習了,我很高興,你什麼時候動身啊?!”他說:“你放心好了。我馬上就去,你不是三天後回臨沂麼?我後天一早就到鐵路局去拿介紹信,你走前準能看到我到山裡去,這樣可以了吧!”我回棗莊把徐廣田願意到山裡學習的情況,向鐵路局的靳懷剛、劉金山談了。他們都滿意,認為我幫助他們作了徐的思想工作,對我表示謝意。第三天我回臨沂城去了。走前聽鐵路局的同志說,徐廣田果然於我走的前一天,到鐵路局取了進山學習的介紹信去報到了。我返回臨沂不久,國民黨撕毀了停戰協定,全面發動內戰。蔣介石指揮他美式裝備的部隊向我華北各解放區進攻。我山東解放區人民在中共中央華東局直接領導下,緊急動員起來,積極支援主力部隊,粉碎國民黨軍對山東解放區的重點進攻。內戰的炮聲已在魯南和隴海線上響了。在這炮火連天的情況下,坐下來寫長篇小說是不可能了,我和《山東文化》的一些工作人員都投入支援前線的工作。這時候,我突然接到棗莊市長張福林一封急信,信上勸我不要寫鐵道游擊隊了。因為徐廣田已經投敵,成了叛徒了。這一消息給我很大震動。我四下打聽,才瞭解了徐的真實情況。我離棗莊前,他確實到鐵路局去取介紹信到山裡去了。但是他所以願意到山裡學習,並不是出於一個革命戰士的覺悟,通過學習來克服自己的錯誤思想,以便更好地為革命事業貢獻力量。他去山裡,僅僅是為了不駁我的面子,我當時那樣苦口婆心地勸說他,他再不去感到很對不起我。可悲的是他那時還認識不到那樣作,不是對不起我,而是對不起黨。正因為他沒有從思想上解決問題,不能正確對待個人和組織的關係,沒有認識到妥協就是對革命的動搖。所以到山裡後,在學習過程中,突然又遇到什麼不愉快的事,就又把槍一交回家去了。當時形勢非常緊張,駐在徐州附近隴海線上的國民黨部隊,在臨城一個師的策應下,向魯南大舉進攻。棗莊黨政機關不得不作暫時的撤退。徐廣田的家鄉正處在敵我之間,很快就會為敵攻佔。魯南軍區張司令考慮到徐廣田是鐵道游擊隊戰鬥英雄,如遭不測,將對我黨我軍造成不良影響。所以他就派原鐵道游擊隊副政委鄭惕,帶一個連星夜趕到徐廣田的家鄉,一定動員他隨自己部隊撤到我軍後方的安全地帶。如他不肯,也要帶強制性的把他帶回司令部。這時徐廣田已為壞人所左右。在微山湖打鬼子時期,鐵道游擊隊培養的區長喬秀峰,是徐廣田的叩頭兄弟,喬已悄悄投靠國民黨叛變了。當鄭惕帶著部隊來找徐廣田的這天夜裡,喬秀峰跑到徐廣田的家裡帶煽動地說:快藏起來吧!八路軍來抓你了。他把徐藏起來,說他在國民黨部隊有朋友,不會加害於他。鄭惕多方查找,還是沒找到徐廣田,而附近的敵人已發現了他們,他就帶著這個連回山裡去了。
後來,由於叛徒喬秀峰的牽線,敵人把徐廣田弄到臨城,大擺宴席的招待他,想利用他的影響當特務連長,徐怕喬難堪,他只好答應下來,在名義上幹了兩個月連長。一是敵人並不信任他,再是他畢竟受到黨的多年的教育,不願幹違犯黨和人民的利益的事情,後來就堅決退下來,在沙溝的敵佔區以殺牛賣牛肉為生。一代英雄竟落到如此下場。
我聽到徐廣田變節的消息,為這位一度是人人尊敬的抗日英雄嘆息,由於他疏忽了對自己的思想改造,在階級鬥爭的新形勢下,經不起考驗,滑到了投降變節的可恥道路上去。為此,我感到惋惜。不過,我卻不同意張福林市長的說法:就是說徐廣田叛變了,不能再寫鐵道游擊隊了。相反地,我認為正由於徐的事件的發生,我就更有可能寫這部《鐵道游擊隊》小說了。因為我可以擺脫真人真事的束縛,以生活中的真實人物和鬥爭為基礎,更自由地進行藝術創造。在創作中,可以捨棄那些瑣細的、重複的和非本質的東西,把一些主要英雄人物加以合併,在性格上作大膽地塑造。徐廣田在抗日戰爭中還是勇敢的,我把他的事蹟都糅合在林忠、魯漢、彭亮、小坡四個人物裡邊了。同時,我也用自己過去在鐵路上的感受,來豐富它,說實在的,劉洪的幼年生活的描寫,幾乎就是我的幼年生活。
五芳林嫂對我的救助
全國解放後的1952年,我著手寫《鐵道游擊隊》長篇小說,動筆前,我又到棗莊去找到王志勝,看了往年的炭廠和洋行的舊址。我到微山湖和杜季偉一道乘船在湖裡轉了一圈,並在微山島上找到一些漁民談談過去打鬼子的故事。舊地重遊,為的重溫在抗日戰爭時期,鐵道游擊隊在這裡從事的火熱的鬥爭生活。回濟南後,我就在大明湖畔進行這部長篇小說的創作。
為了使這部作品,能使中國的廣大讀者所喜聞樂見,事先我剖析了一遍《水滸傳》,在寫作上儘可能注意以中國民族文學的特點來刻畫人物,避免一些歐化的詞句和過於離奇的佈局和穿插,把它寫得有頭有尾,故事線索鮮明,使每一個章節都有一個小高點。因此,小說出版後,讀者面比較廣,在讀者中也引起了較強烈的反響。人們都把生活中的原型改叫成書中人物的名字了。如稱劉金山為劉洪,杜季偉為李正,王志勝為王強,而劉桂清人人都叫她芳林嫂了。
小說出版後,我和鐵道游擊隊的幾位主要人物常有來往。1955年小說改編電影時,我建議請劉金山當軍事顧問。在南京見到杜季偉,到棗莊也和王志勝見面。當時中興煤礦為戰爭所破壞,但礦井下邊的機器和物資還很多,有待開發。王志勝任煤礦辦事處主任。王志勝見到我很熱情,約我喝酒。在談話中,我無意中問到徐廣田的情況。他告訴我:魯南地區解放後,因徐曾投敵叛變,為公安部隊逮捕,由於他在敵人那裡時間不長,又沒大的惡跡,就判了兩年徒刑又放出來了。現在沒有職業,在糧食市上為人家量鬥,掙碗飯吃。我想去看看徐廣田,王志勝堅決不同意。他憤憤地說:“他還有什麼臉見你?!”王志勝指的是我在棗莊時,曾對徐廣田的妥協進行過勸導。但是我還是要求王志勝在煤礦修復開工後,給徐廣田找個工作,當個工人。我對他說這不是同情徐廣田,徐投敵叛變革命是不能原諒的。我的意思是要他給徐一碗飯吃,讓他重新作起。不然叫他在大街上流浪,也容易走上犯罪道路,影響社會治安。因為他們畢竟自小在一起,一塊幹了一段革命。如再出事,他們這些人的臉上也不光彩。在我的勸說下,後來他介紹徐廣田在井下當了煤礦工人,幹了不久,因為喝醉酒和人打架又被開除了。後來聽說三年困難時期,他貧病交加死去了。
我和劉桂清(鐵道游擊隊員都稱她二嫂),在濟南常常見面。1946年國民黨軍隊進攻魯南時,她隨鐵道游擊隊的幹部家屬一道撤到黃河北我軍後方了。全省解放後,她路過濟南要回魯南,這時她老伴已被國民黨迫害死了。一些老同志勸她在濟南住下,她就在這個城市落戶了。
《鐵道游擊隊》的小說和電影出來後,人們聽說她就是芳林嫂,人人都尊重她,青年團、少先隊常去拜訪她,並請她去作輔導報告,談談鐵道游擊隊打鬼子的戰鬥事蹟,對他們進行革命傳統教育。少先隊很崇敬這位對革命有功的老人,把紅領巾掛了她一脖子。她住在濟南槐村街,遠遠的人們都知道這裡住著鐵道游擊隊的芳林嫂。我在濟南工作,和她同住一個城市,所以能常常見面、歡聚。她雖然已是五十多歲了,可是還是那樣熱情、豪爽,想不到在十年浩劫的風暴中,她又大顯身手、奮不顧身地和造反派鬥爭,勝利地掩護了王志勝(王強)八個月,掩護了我四個月,等於救了我和王強的生命,真是威風不減當年。
“文化大革命”開始時,王強原是退休的幹部,因為在一個造反派的宣言上籤了個名。後來兩派武鬥,一派死傷了一些人。這一派就說是王強指揮進行武鬥的,死難家屬要求支左的軍隊一定要抓住王強抵命。其實武鬥時王強並不在場,可是在不分青紅皂白的情況下,一抓到王強會被他們砸死的。所以王強就跑到濟南,在芳林嫂家躲起來了。芳林嫂一見王強就說:“你在這裡住下去就是,保證不會出問題。你不是每天三頓飯都喝酒麼?我砸鍋賣鐵也要供你一天三頓酒喝。”後來棗莊的部隊在死難家屬的要求下,派一個連長帶一個戰鬥班到芳林嫂家裡來抓王強。一個戰鬥班站滿了她的小院子,而王強就藏在她隔壁大女兒屋裡。可是芳林嫂卻臨危不懼,是那麼沉著的應付著連長,僅僅略施小計,就把連長和那個班的戰士騙走。當他們一出她的家門,芳林嫂就從後窗將王強託到另一個院子裡,就是連長和戰鬥班回來也找不到王強了。
我為芳林嫂救護戰友的豪爽、勇敢的行動所感動。所以在後來我被造反派囚禁,對我實行武鬥時,我從三樓跳下來,逃到芳林嫂的家裡。她見到我說:“大兄弟,你在二嫂我這裡住就行了,保你沒事!”她叫三兒騎自行車來,讓我在院子裡上車,騎車到住在另外一個衚衕裡的三兒家躲藏,就是造反派用警犬偵察也休想找到我。在掩護的過程中,她一方面為我治傷,一方面還要應付造反派襲擾。造反派在她門前活動,尋機搜捕我,出現很多危險的情況,由於她機智的安排都轉危為安,直到四個月後形勢好轉,我才安全地回到工作單位。最近我寫了一篇題名《芳林嫂》的紀實中篇小說,是描寫她晚年在十年浩劫中英勇鬥爭事蹟的,這也算《鐵道游擊隊》小說中,一個英雄人物的續篇吧!1986.9.17於青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