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找個相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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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爺家樓前有很多人,屋裡也有很多人,進進出出的,有的很忙,有的站著說著什麼。大舅在吩咐著,有些人點點頭就又走了,白紙被颳得嘩嘩響,在哭訴著什麼。

姥爺家從來沒有這麼熱鬧過。就連過年時那樣的熱鬧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變得冷冷清清了。大舅不怎麼太來了,來時坐一會兒就走,姥爺和他談一些事情,大奧總是不耐煩地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是什麼時候了?姥爺脾氣很大,聲音也高起來說,不管什麼時候。你得讓老百姓吃上飯。有工作。我有什麼辦法?現在大形勢都這樣,我們北方改革的步子還小呢!大舅大聲地說。難道全國的國營企業都垮了嗎?你怎麼不學那些好的企業,你看看我們這個商業局,讓你搞得越來越小。職工回家了三分之二,我們幹了一輩子革命工作,到現在工資發不下來了,藥費也拖欠。別的大企業兼併了你下屬幾個公司,又破產了多少個企業?你知道別人背後叫你什麼嗎?敗家局長!企業如此不景氣,你又買什麼豪華車、手提機,到處吃吃喝喝,拉關係,就算這樣,你的官位能保多久?人們反映,你們私設小金庫,這是犯法的。難道說,我們幹了一輩子,眼睛還沒閉,就看到你們給搞垮了嗎?我們那時候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是為了讓人們都過上好日子。你看看你現在把大多數人全攆回家,你讓他們今後怎麼活呀,老戰友我們對不起你們呀。老張虎你當土匪那會兒也只是搶富戶,不擾民哪,現在有些領導,簡直是在喝老百姓的血。姥爺好像又有點糊塗。大舅不耐煩地站起來說,一我看你什麼都不懂,你再把過去打鬼子的精神拿出來,好好讀讀報紙,看看文件,看現在是怎麼改革的。不等姥爺再說什麼,大舅已經出了門……

舅媽每天跑通勤,坐車要一個小時、每天中午不回家。小冰姐姐也經常在我姥姥家吃飯。小冰姐姐不愛說話,在學校裡要好的同學就那麼兩三個,有時玩生氣了。就獨來獨往。小冰姐姐最喜歡玩的就是過家家,她讓我不是當爸爸就是當孩子。我當爸爸的時候,她就抱著那娃娃,拿瓶子餵奶,哄它睡覺。如果沒人陪她玩時,她能在家一個人一玩一天。她給洋娃娃梳頭,拆了再梳上,直把辮子梳得又勻稱又光滑又好看。屋裡的娃娃都用眉筆給描了眉,嘴唇塗上口紅,顯得特別好看。“鼕鼕,吃完飯上我家過家家。”小冰姐姐今天興致特別高。“我爸又給我買了好多好看的洋娃娃,還有四輪大腳遙控車。”我不想去。大舅家我很久都不想去了。他們家大大的、空空的、陰森森的,總讓我害怕……

我放學回家,在樓門前看見了張爺爺,他一個牙也沒有了,我差點沒認出他。我知道他是張爺爺也是覺得他的聲音像張爺爺。可能他以前戴的是假牙。

“鼕鼕,你姥爺的眼閉上沒有?”

我搖搖頭。

“不知道。”

“他肯定沒閉上眼,要不你掀開屍布瞧瞧。”

我看張爺爺的樣子,想他也要躺進棚子裡去了。我嚇得頂著風拼命往家跑。

風是涼的,吹過大荒原,把各種花草和各種野物的氣息都驚下一縷,風自己就躲在裡面。

人看到的風,其是不是風本身,如果誰能看到它真實的樣子,就不會喜歡世間的一切了,就連那好模樣的女人也不稀罕了,風是最神奇最綺麗的。

澤蘭坐在茅草屋的簷下傾聽風聲。那好像是一個男人在向她唱撩她心熱的野段子。她想編譯一些,可覺得都太粗太糙了,那都是男人隨興唱的。那些詞兒此時想來讓她臉紅。

大閨女不知羞

當婆娘當在夢裡頭

脫去布衫有肚鬼

不知漢子醜不醜

……

澤蘭同草蘭不同,她的性子又溫又綿,是女人當中最溫柔的。她雖做了唱二人轉的,可心還是居家的閨女一樣,還沒被真正的泥淖陷住。

她常要臉紅,把自己藏起來或就地變成一棵小白樺樹。不過,這又不是她不想做女人了。

做女人永遠是好的。女人是美的,女人眼中的天空、大山、荒原都有情有意,都娛著她們的心情。悲愁是一年當中最多的,但那悲愁也讓她們喜歡。

是李南石把她的身心變成真正婦人的了。也是他把她變成有剛性有主見的女人了。

李南石的出現讓她看到了荒原人要找的那種東西的真切影像。可那人能讓她做個好婆娘嗎?不知羞!她自己颳了下自己的鼻子。

澤蘭在風聲裡想李南石。她希望她的心能有所依靠,一個女人活到將近二十歲是該把身子託給某個男人了。

“二閨女,孃的好娃,咱的後山牆被雨淋塌了,眼見要入秋,沒幾天就該落雪了,不把牆抹好,咱娘倆個怕是要挨凍哩。”

澤蘭從冥想中轉過來,”一時沒把孃的話入耳,耳中仍是風在響,那是馬蹄的聲響哩。

她突兀地站起身,望見了還滿頭黑髮的娘。

荒原上愁煩的人有幾多?多著哩。不為吃飯發愁的人是前生修來的。她們家冬天吃啥哩?

她們還得在寒冷的冬天裡四處奔走。把腰扭折,把嗓子唱破。

澤蘭是有心勁兒的,她把什麼都為人想到,後山牆她在早幾天就已趁娘歇晌的工夫抹好了。

她把荒草叢中到處都能拾到的不知什麼動物的骨頭楔進泥牆,上面掛上裹著大泥的羊草。那骨頭可是比木頭還禁爛哩。

澤蘭的腳是散的。荒原上的窮家女人裹腳的不多,她們要自己掙吃食,有雙小腳是不便當的。加上荒原上的男人所欣賞的女人是大奶肥臀、兩腿健壯的,只有那些很有錢的財主才講究腳大腳小。不過呢,要爭起寵來,那腳小的妻妾未必能爭過腳散大的。

北大荒人從來都把實惠當首要。一個女人,有力氣又豐滿,才是最要緊的,男人怎麼稀罕也稀罕不壞,只有越稀罕越嬌豔。這樣的,就稱男人的心了。

澤蘭幹任何粗活都不肯穿她的布鞋,做雙布鞋可不易,打袼褙光有破布還不行,還要有白麵打醬子呀。

澤蘭想到這些,撫摸著小手槍,想著李南石,不禁紅了臉。把她白白的光腳露出來,不捨得穿那布鞋。她想去把後山牆淋上水最後找找平。

她把鞋曬在石上就住房後去。

土匪就在這時來了。

她被捆著扔在馬上。槐山衝著她嘿嘿笑。

她掙扎著,差點兒從馬背上落下來。不會有誰聽清她塞破布的嘴在說著什麼。

澤蘭在說:“我的鞋我的鞋……”

一個四處賣藝的女人是不怕男人的。她們可以毫不羞怯地獻上自己的身子,可她們也有自己隱蔽的地方啊。

澤蘭不想讓外人看見她的光腳,那使她感到萬分惱怒和羞恥。這性情綿軟的女子做了全力的掙扎,可最後還是被土匪劫往山上去了。

驚嚇過後的黃花奔出屋門,看見了曬在大青石上的青布鞋面上豔亮亮地繡著一朵野百合花。

“這好閨女,把鞋給忘了。”黃花茫然地自語道,眼睛空茫地望著藍濛濛的藍蟒嶺。她沒有昏倒,這使她自己也感到奇怪。

在半道上,澤蘭隱約聽到了草蘭的聲音。她在不停地咒罵著。一會兒罵澤蘭,一會兒罵槐山。

澤蘭還聽見槐山說:“是你讓我來這裡搶她的,你還罵啥?”

“我是讓你搶了她給別的土匪,而你是我的!”

槐山大笑著跑走了。

草蘭大罵。

一會兒罵聲也被風聲扯碎了。

“姐呀,姐呀,快躲一躲,別讓土匪把你搶了去呀……”

澤蘭可著力量喊,眼淚呼呼地往下淌,但她卻沒發出一絲聲音來。

2

草蘭到秋天來臨時胃已經餓小了。槐魁每天只許她吃很少的東西。草蘭開始很犟。

“我自己掙飯去!”

槐魁給了她幾拳頭。

“你是得去掙,但你是我婆娘。掙了錢也得歸我。”

草蘭的顏面卻沒太大變化,仍紅噴噴嫩乎乎的,水色得人間怕是再無第二個了。她的腰一準比城裡戲院的銅鈴還要細。

槐魁不敢看那細腰,腰上面是飽滿的胸乳,腰下是圓圓的肥臀。上面壓著,下面墜著,那細腰還能扛勁兒嗎?

當他摟抱她做事情時,這種擔心更重,使他總不能盡興。實際上是他已經衰老了。

草蘭脾氣也更大了,老是想自己還不如做唱戲的呢,那樣她會在許多人的讚賞中得些歡愉。她還願聽人們在那時所說的話語。草蘭唱戲得不到幾個錢,她還陪出得起錢的男人睡覺。

那些初次擁有女人的男人對她那種感激和歡喜,讓她覺得自己很偉大,像個當孃的或是一個神。她忘了那些苦楚了。

最終她是要當大奶奶的。她將有無數的田地和眾多伺候她的丫環、婆子,比在槐仁堂那裡還威風。她想這些時就咒罵澤蘭。

她要是真有出頭的那一天,她煩悶了想要男人,槐魁若不行,她可像從前那樣找上管家、監工或長工做相好。他們的力氣是不缺少的,那卑微的樣子,一定會讓她很開心,那樣可比賣藝強多了。

草蘭反反覆覆想著這些,等待落雪後坐上馬爬犁到佳木斯的妓院去。

草蘭對報復澤蘭的渴望程度已經像抽大煙的人想大煙了。只要看著她被男人甩了,她就會像母獸那樣騷情,歡蹦亂跳。現在澤蘭被土匪掠走了,她那年輕又有錢的漢子一定傷透了心。

她老是擾煩槐魁。槐魁心裡越來越虛,總想用男人的威嚴嚇住她,但他的那種模樣讓她十分鄙夷:一個無用的老頭子。

槐魁不願看草蘭是因為看到她那麼年輕,他會不自覺地想到他的衰老和已經接近他的死亡。他要開地,要建個像槐仁堂一樣的莊園,要有後人。

槐魁撫摸草蘭只是為了看她的肚子有沒有變化。草蘭知道他在想啥。

有一回她用力憋足一口氣,她的肚子便像鼓一樣脹起來。槐魁看慣了母鹿懷孕的樣子,狂喜非常。

“老天呀,我槐魁當真要有後代了!”

他不能不發愁,他養不起孩子,連這個老婆都快養不起了。

草蘭野浪浪一笑,肚子就癟下來。

槐魁惱怒地揍了草蘭。而她卻在他的拳頭下笑個不停,她如同小母鹿那樣打著滾撒嬌,不停地笑著。打著打著,他就洩氣了。

“你得抓緊給我生個娃。”他的長臉一副苦相,還很兇。

草蘭看見過槐魁攆上一頭鹿,兩手搬住鹿頭或兩個角,一歪,脖子便給扭斷了。會不會有一天他也把她的脖子扭斷了?

草蘭害怕是害怕,可她的野性不使她服軟。反正他是要靠她的。他要讓她迷住縣長哩,弄來開地許可證。

她擔了幾下身子,感覺是一朵花在風中顫,又美麗又軟弱。草蘭倔犟地揚起粉臉,澤蘭才是軟弱的,她是賣藝人當中最強的。她能左右男人而不是讓男人擺弄她!

草蘭對看澤蘭倒黴的渴望已經到了極限。她像得了熱病一樣已經有兩天啥也沒吃了。實際上槐魁也不想給她吃什麼,那點兒吃的他自己還不夠哩。

“你要把我餓死了,你就休想得到好地了。”

槐魁暗自思忖,要落雪還有些日子,他跟妓院老鴇定的就是那個時節,因為她說到那時銅鈴肯定讓縣長感到膩歪了。一個男人不能老稀罕一個女人,那不合常理。老鴇是這樣說的,現在被槐魁想了起來。他盯住草蘭看,冷冷地哼了兩聲。

槐魁發出的聲音比他的捶打和怒罵都要讓草蘭感到害怕,她有一種被踩在泥裡的感覺。

“我得上山攆鹿去,我可不想餓死!”槐魁陰著臉往腿上綁裹腿。

一種無著落的感覺把草蘭猛地擊中了。她奇怪地想,也許槐魁再也回不來了,他不要她了。她又犯了犟勁,那又怎樣?

在荒原上賣藝又賣身的路在每個女人腳下都伸延著,踏上去,走一輩子也就是了,可她實在是不想那樣做了。

“我也去。”

“去做啥?”

“跟你去攆鹿哇。”

“我看你只能攆男人。”

“那你就不怕我餓死在家裡嗎?”

“這……”

“你不是還會挖參嗎?我也幫你找。要是遇到有人想聽戲,我還會給他唱。”

槐魁想了想,沒再反對。他也怕日本人來了,把她禍害死,那他就白養她這麼長時間了。

草蘭孩子似地在炕上蹦著高,把鹿皮四周露炕面的地方震起了灰塵。

他望著她,恍惚以為那是他的娃,不是一個而是許多。他們使槐家人丁興旺,日子紅火。

他把褲角用裹腿殺得很緊,那能給他提勁兒。當真不能把這婆娘餓死,他想。

草蘭搶在他前面。他在她後腰上拍了一把,那軟溜溜的感覺直想讓他回到炕上去做那事兒。他便從後面強硬地摟住她。

“給我懷娃去!”

她覺得她的身和心都被拘了好久了,她想跑到外面去,在大荒原上狂奔、在大森林裡亂喊、從高高的樹上往下望、攀上紅色的石巖並飛身躍過溪流和泥沼……她太需要這些行為來補充她的生活了。

她是年輕的,還是個小馬駒呢,她要跑她要跳她要躺在年輕男人的身上打滾兒,把他們惹得火燒火燎。而槐魁不過是個有股朽味兒的上了年紀的人。

通向荒原和完達山的門,被槐魁隨手關上了。

草蘭眼前只有一片暗黑。要純黑也好,那她就可把他想成別的男人,一個年輕又英俊又稀罕她的多情男人。她同槐魁在一起時曾忘情地大喊大叫,說了許多平時想想都要臊得慌的話。

再野浪的女人,在開初也有過一些很乾淨和美好的想法。

草蘭在先前對家庭生活設想過無數種樣子,但當她坐上四匹家養公狼拉著的爬犁去尋找主顧時,那些想法就如霜雪下的野百合滅掉了。可對好日子的盼望卻如同百合花蒜頭似的根埋在地底下,來年還要長出莖葉,開出同樣美麗的花朵。

賣藝的女人凋落了,還有心在跳著呢,跳著呢,就還往好道上想,想哩,就去做了人家的小老婆,折騰了一圈兒,落到了這裡,她不甘心跟一個衰老的男人過活了。

“溫柔著點兒,你當我是那些野男人嗎?”槐魁幾乎是兇狠地把草蘭丟在炕上。

草蘭美得奇異的身子顯露出來,那腰細得像鹿的脖頸,只要槐魁樂意,他準能把細腰扭折。

槐魁瞪大眼瞧著她,神情越來越失望。他咋把一個水靈靈的女人調弄成這樣了?這細腰,哪裡是能懷上娃的腰啊?

他胡亂在她身上揉搓了幾下,粗糙的手掌像銼那樣划著她細膩如野豬油一樣的皮膚。他手過處就會有一片片嫩粉的痕跡留下來。

她到後來就生氣了。在荒原上有許多需要女人的年輕男人,因身無分文、地無一壟而終年熬著。有的一輩子都不知女人是什麼做的。而有的男人擁有女人卻享受不了她們,也不管她們心裡難受不難受。她氣乎乎地往身上穿衣裳,她還沒浪夠哩。她還要去唱還要去扭呢。

她稀罕的男人都讓澤蘭搶去了,“你瞧著吧!”她氣呼呼地說。

3

跟著槐魁往山裡去的一路上,草蘭一直在想,她有機會一定把澤蘭的漢子戀上,使他變心,她要給他唱好多葷段子。

草蘭同澤蘭不一樣,澤蘭唱戲和做營生總是娘出面要錢,而她卻自己要,一誰也休想拖欠。有時她看男家情形,興許還多要一點兒,她不把這餘出的給娘,自己揣著,買些頭花和胭脂什麼的。這些東西她不許澤蘭動。

她常誇耀說,有本事你自己掙呀。女人的身子是搖錢樹,你不搖它,它可不會自己往下掉錢。

有一樣,草蘭無論唱二人轉還是伺候男人都是盡力的,誰也挑不出她什麼來。她是有了名的又俏又浪的女人。

但如果誰想不給她錢,她當時就大吵,顛著屁股,把土炕顛得咚咚響。

草蘭讓攆鹿漢子槐魁得了。她突然發覺她很不開心,甚至沒有賣藝那會兒開心。他在想槐山也在想李南石。

草蘭想他們的時候就禁不住咒罵澤蘭。

槐魁走得極快,草蘭連跑帶顛地跟著他。她的細腰如臨秋的蘆葦搖擺不定,又款款生姿。人家一看就知道她是唱二人轉的。

她得意自己的顫動又悲哀自己的柔弱。她曾經是個多麼豐滿強健的女人呵,她真像一匹活蹦亂跳的馬駒哩。

他們路過樺林峪村時,槐大地主家在草草辦著一場喪事。

槐仁堂為討日本人高興把紅雲親自送到日本兵營裡。那女人活活被作弄死了。人都死了,門外排著的長隊還在一點一點縮短。

紅雲的孃家人一個個垂頭喪氣地走在白皮棺材周圍,哭聲裡滿是怨氣。

只有紅雲的娘哭得情真意切。她把生養紅雲的全部酸楚都數落出來,並唆地從腰間抽出一根獸皮繩,抖動如蛇地給人看。

“紅雲的爹就是用這根繩想把剛生出的紅雲摸黑勒死。我用我的腳丫子騙了他。他把繩子死死勒住我的腳脖子,幾乎要勒斷了,到現在我的腳脖子還疼哩。兒啊,孃的心才叫疼哩,兒啊……”

紅雲的孃家人正在小聲而激烈地爭執著紅雲衣物的分配問題。一個個爭得臉面紅紅的,走路都走不穩了。

紅雲嫂子氣洶洶地說:“紅雲好沒福氣,沒見她嘴邊還有白饃的沫沫兒,光景有多滋潤?她倒好,一伸腿,走了,孃家人連一點光也沒借上。”

紅雲的娘哭得更悲了。一個女孩兒家活著可憐,死去了也可憐。活著和死去都不得清靜,那哪裡才能使人清靜?

這老婦人一時想不過來,把悲聲也暫時住了。爭吵聲毫無掩飾地閃現出來,使她難過的並不只是紅雲的死這件事了。

“雲兒啊,是誰害死了你呀?你的婆家好心狠!”紅雲娘又哭瘋了。

“混說!她若不嫁到槐家大院去,咱這一家人恐怕活不到今個兒了。”

紅雲的爹用手中的柺棍擂了紅雲娘駝了的後背。

草蘭在槐家大院最嫉恨的就是紅雲。她離開了槐家,更嫉恨她了。紅雲不用頂風冒雪把嗓子唱乾唱啞也不用把身子滾上不同的男人的氣味,她永遠是槐地主的小老婆。

這會兒,紅雲卻死了,她為啥死了呢?那可是荒原上少有的俊美的人兒。她曾唱得整個荒原都為她叫好。槐仁堂寵著她時,兩人調笑,整個樺林峪村都能聽到。

草蘭看著那兩扇象徵富貴的大門,心裡有許多種難以言說的滋味兒。

槐魁同槐山是叔伯兄弟,他還不知槐山當了土匪。他在送葬的人群中尋著槐山。他想跟他嘮扯嘮扯,他在落雪以後就去密虎縣城找李縣長要開地許可證。

他仰仗著的是身邊這個細腰身的野浪女人。槐魁看草蘭呆呆傻傻的樣子,衝她吼道:“離棺材遠些,看沾上毒氣。”

紅雲的身子和名字從前可是香的,使好些個男人貪饞。草蘭退到人群后,可她花枝亂顫的樣子吸引了好些目光。

槐魁氣哼哼地拉起草蘭就走。這是縣太爺的耍物,平常人連看也不該看。這是啥哩?是荒原上流著油的土地呀。

槐魁沒有忘他要找槐山嘮嗑兒的事。他從送葬隊伍中拽出一個槐家的長工。

“告訴槐山,在家等我,過些日子,我到他那裡串門兒。”

槐家長工聽槐魁提槐山嚇得只顧亂點頭,一聲也不敢吭。

送葬的人群在草蘭眼前緩緩地走遠了。一些人還在回頭望她,是在好奇和玩味著她的細腰。

槐魁拽著她又往完達山方向走去了。

草蘭回了無數次頭,她竟對槐家大院產生了留戀的情緒。這感覺讓她十分氣憤。她又要罵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