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無盡的雪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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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鼕鼕好點嗎?”姥爺從他的屋過來摸摸我的頭。大熱天怎麼感冒了?姥姥給我熬了薑湯,讓我喝下去,又吃了些藥,在被子裡捂著出了好多的汗。小冰姐姐中午放學回來給我買的冰淇淋,吃了很舒服。小冰姐姐也摸摸我的頭說,不發燒了,下午放學我再給你買些好吃的。我也覺得輕鬆了許多。在床上躺著真夠難受的。“我要出去玩去。”“別跑遠了。”姥姥說,“你先到你大舅家去拿些雞蛋,晚上給你和姥爺打荷包蛋吃。”說著拿出一串鑰匙,把其中的一把給我。“雞蛋在廚房的櫃子裡。”“知道。”我拎著小筐就去了。到了舅舅家,很費勁地打開防盜門,在廚房的櫃子裡拿著雞蛋。好像哪個地方發出簌簌的聲音,我有點害怕,害怕得身上又出了些汗。大舅舅還沒有上班嗎?我輕輕來到前廳想看看,走到最裡面的房間,門虛掩著,我看到猩紅的地毯上亂七八糟扔了很多的衣服。我想是大舅舅生氣了嗎?我可怕他那個樣子,臉沉沉的。

房子很大,大床縮在一個牆角,我把腦袋貼到門邊一看,臉呼喇呼喇燙得難受。汗一下子從皮膚鑽了出來,順著腋下、大腿往下流、服前兩道白光刺向我的眼睛,紅紅的一片。

熱氣升騰,春季顫抖,火苗舔著野草,向天空中使勁兒躥動,似乎要夠到天的邊際。肆虐的火,如此仇恨雜亂的野草,俯衝著吞食著。僻僻啪啪燃燒作響的樂曲,慫恿著火勢的飛舞,儼然像凱旋歸來的軍隊,臉上帶著勝利後疲憊的喜悅。雜草燃燒僻僻啪啪作響,嗆人的氣味瀰漫了整個空間。大地一片汙跡,透過熱浪我看到變形野草的無奈,熱浪衝擊著我,讓我逃離這難熬的地方,可腳沉得不聽使喚,腿的神經都已麻木,汗淹沒了雙腳。

“你娶了我吧,我想和你結婚。一女人哀求著。“這是不可能的事,”大舅說,“如果你願意這樣來往你就來,要提這事兒以後就不要來了,我不想因為這事兒失去我的一切。”“我們這樣什麼時候是個頭啊?你總說喜歡我,愛我,可你讓我以後怎麼辦呀?別人我誰也不想嫁。”女人極力壓低了哭泣的聲音,這聲音是在胸腔裡憋了很久,控制不住了流出來的。“我一直要等你,我還年輕,我會好好照顧你幫你的。”

大舅斜靠在大床的床頭,女人腦袋靠在大舅的胸上,手臂長長的,摟著大舅的脖子,白白的長腿,一條在下伸展著,另一條搭在舅舅毛烘烘的腿上。一隻乳房非常沉重地放在舅舅的胸腹部,隨著哭泣聲,也在顫動。

我不知怎麼出去的,沒有回姥姥家,徑直跑回家中我的小床上矇頭大睡,身子沉沉的。屋裡靜靜的、空空的,我怕聽到哪兒有什麼聲音,朦朧之中又聽到悲悲的哭泣聲,是牛哀嚎時流下的眼淚,是獅子把我挑下山崖無力的叫喊。小冰姐姐在喊,我以為天亮了,看到小冰姐姐買了很多吃的,知道她放學後找了我很久。

小冰姐姐嘴裡還小聲唱著兒歌。

瑞蓮說:你能老生常談我出苦海

我好比使鳥出籠飛上天

公子你不嫌我容顏醜

我情願與你配良緣

……

那個苦人是啥時出現的哩?

那是個年輕人,年歲也不會比草蘭大多少。他跟在四匹家養公狼拉的爬犁後,爬犁跑,他也跟著跑。

有好長時辰爬犁上坐著的三個女人都沒發現他。澤蘭老是想把自己封在想象裡,昏昏欲睡。

草蘭只焦急地等待著快些到下一個所在,最好立馬就有人想聽她們唱,她好能躺在熱熱的土炕上暖暖快凍僵的身子。

黃花怕兩個閨女犯困,總試圖給她們說些故事。誰注意後面來?誰也沒注意。

爬犁走啊走啊,一會兒飛奔,一會兒又慢下來。

如果四匹家養公狼發現一隻雪兔子或一隻紮在大雪裡的野雞,它們就會追上去,也不管是不是要走的路途,追上了才住腳。

準是有狼發現了啥,把爬犁幾乎掉了一個個兒,一縱身就飛躍出去。

三個女人這才看見了那個年輕男人。他抬起頭,狗皮帽子上全凍有極厚的霜雪,他的眼睛也凍成白的,很長,一閃一閃,下面卻是烏黑的深湖似的兩眼。

著裝束就知準是個窮漢。

男人只愣了一下便尾隨爬犁快跑起來。按說在大雪中別說跑就是行走也是難事,人不像野物,人用的勁兒太集中,只在兩隻腳上,還有不下陷的?

可那男人卻快跑如飛,跑起來的樣子充滿了朝氣,虎羔子一樣哩。

他邊跑邊毗著牙笑,是衝著澤蘭的。

“我是想告訴你們別往山跟前去,日本人進山去了,撞上了,可了不得。”

“那些畜生!”黃花罵了一句。掉轉了方向。

那男人跟著跑得更帶勁兒了。

四匹公狼終於把一隻離了群的狍子撲倒了才停住。

男人也停下來,只略略喘一會兒便安靜了。

黃花覺得每個男人都可能成為她們的主顧,都不可怠慢。況這婦人只一眼便看出娃兒是實誠的,可信的。他若不告訴這消息,她們遇到了日本人還想活嗎了

男人的嘴唇邊剛長出鬍鬚,也已被霜雪掛滿了,那使他顯得更年輕。他只把眼盯住澤蘭,而草蘭卻在那眼中看出超乎尋常的溫度。

黃花見過的男人數不盡,各樣的都見過,也最知曉男人的心情。她一眼就看出這剛長成的男人喜歡了她的澤蘭。她便從前轅上跳下來,落進雪裡,那雪差不多沒了她整個大腿。她想從四匹家養公狼那裡奪下狍子的四條腿來。

這婦人懷裡隨時都揣著刀,不單對付近身的野物,也防著日本人,這時節就用得上了。可她自己在雪中行走非常困難。這時候那男人就趟著大雪過來,一點兒不費力,只是眼睛不離澤蘭。

”想要些狍肉?還是想聽你妹子唱一段?”

黃花想,”真是個好娃兒。她就把刀遞給了他。刀是殺豬用的,連柄算在一起有一尺半長。

有的殺豬匠竟能把刀同整個柄捅進豬身,手也探進刀口裡去。據說如果殺豬刀殺過五百頭豬後,刀自己就會殺生了,它常常牽動握刀人的手往牲畜身上去,有時也刺人。土匪中就有持著這樣刀的,所以殺誰不殺誰他們自己也說了不算。

不過黃花這把殺豬刀卻連一口豬也沒殺過。一個做著賣藝營生的人家還能殺得起一口豬?。

男人接了刀卻不立即行動。他扭頭望澤蘭,看到的是她的側影。

男人說:“大姨,我叫張虎,爹孃都讓日本人殺了,家也沒了。”

黃花嘆息了一聲,好好地望了望這苦人兒。

“你要往哪裡去?”

“也不往哪裡去,只想來告訴你們一聲兒。”

張虎一躍一躍來到爬犁前,他一出現,那四匹家養的公狼猛往後退了幾步。

真是個虎羔子哩。

張虎持刀在狠們掏開肚腸的狍子身邊單腿跪下來。他很利落地把四條還沒凍硬的狍子腿卸了下來。

他眼睛還是看著澤蘭,卻對黃花說。“大姨,我餓壞了。就賞我吃了這野物的心吧。”

黃花是不會不同意的。而草蘭卻把臉扭到別處,她厭煩張虎的窮。

一切都收拾停當了。

完達山後湧上來一片雲,那是要刮大北風的雲。所要行去的路不是正頂風,而是稍稍地頂,不過也不太難行,黃花邀張虎一同坐在爬犁上。

這婦人慈著語聲說:“再坐上十個人,也跑得動。”

那不假,四匹家養公狼喝足了狍子血吃夠了狍子肉,拉得動一座山哩。

張虎大閨女似地紅了臉,再不敢看澤蘭了,十分不過意地跳上爬犁,就坐在黃花旁邊。

黃花碰了碰一匹狼的背,爬犁就前行了。

荒原上的冬天沒有無風的日子,只有風大風小的區別,就一是最小的風有寒冷助著,也刀似地割人。荒原人習慣了,割也割不動了,只能讓女人的臉龐更紅潤健康,男人的強悍更明瞭。

四處的景物都是白的,白的山,白的平原,白的道路。道在落下第一場大雪後就沒有了。也不需要有。想去哪裡就往哪裡走。水已凍死,沼澤也死了。

山中某一處像落下烏雲般黑鴉鴉一片,因雪的白就更顯得那顏色的滯重,疑那是大塊的裸岩,卻不是,是幾百年上千年的原始紅松林。那像哈哩?像女子的黑髮。那麼,那雪的白軟是女子的胸嗎?

張虎漲紅了臉。他在寒冷的空氣中聞到了澤蘭的氣味兒,禁不住坐挺了身子,一動也不敢動。

大北風嚎得很寂寞,很單調,路途還很遙遠,澤蘭犯了困,幾欲睡著了。

張虎的出現並沒使澤蘭心動。她見過的男人也很有一些了,不覺張虎有什麼特別。一個窮人而已。

她不知張虎也只對她感興趣,她想若他能拿出兩塊錢,也是草蘭待他,這是一定,不需她勞神。

她在寒風中把頭縮進皮襖裡用自己的呼吸暖自己,不覺就睏倦了。她其實是對漫長的前路感到倦了。

草蘭也覺沒意思極了。她是個不甘沉默的女人,只有熱鬧著,她才不至於想些無望的事。

“娘,你為啥不講瞎話了?”草蘭把嘎嘣脆的聲音扔到雪地上。

黃花說:“要起風了,咱得加緊趕路哩,我也要一心瞧準路,再不能偏了。”

草蘭不滿地呼了一聲,不知怎麼很想哭呢。她怕自己哭出來,就用胳膊肘捅了捅澤蘭。

“你難過嗎?”

澤蘭一激靈,醒透了,看一眼沒有盡頭的寂寞雪路,心裡的無望是不待言說的。可她想到爬犁上有個外人,便紅了臉沒有回答。

草蘭愁煞了似地又像是跟誰生氣,“我看咱還真不如那幾匹拉爬犁的狼呢。”

“為啥不如?”

“狼能跑啊,想跑多快就跑多快,多來勁兒!”

“可狼被束著,由不得它哩。”

“傻丫蛋兒,咱這樣的女人不也被束著嗎?未得更緊。”

“還被踩著碾著。”澤蘭不由得瞥了張虎一眼。看過,又看了一眼,臉就紅了。

張虎直著脖,把兩個女人的話都聽了去。聽得他的心哐哐跳,難受又激動。他很想看看澤蘭,可又不好回頭,便只有把一顆蕩起來的心裝在挺挺的身子裡,讓心自己翻騰。

黃花的心是酸楚的,閨女真的大了,啥事體都懂了,甚至比她懂得的東西都要多,想的似乎也多些,所以她們的心要更苦了。她們難道也脫不了這個營生?

“閨女,你們會過上好日子的。”

張虎把身子坐得更直,爬犁晃悠,他也挺得直直的,一絲不偏。

草蘭、澤蘭都感到身上冷,口也不願開了,強挑著結滿白霜的眼睫毛看遠遠近近幾乎相同的景物、眼睛被冷風打了,忽閃一下眼睫,像兩把鵝毛扇子哩。一扇一扇多好看!

張虎微微斜過頭,看見了澤蘭。那簡直是個美戲仙。

在空曠的白雪上,兩個都處在好年齡的女人幾乎同時幻想出一個戲仙在飄動,跑出極美的姿態來。

那最好是個男戲仙。她們想到劉賀曾說過,女人不可亂想,想痴了,就真有俊美男人戲仙鑽進骨頭裡去。

要守住女子的心性。把戲唱好就頂遇到男戲仙了。那就去想唱過的一出一出的戲,招待過的一個一個男人,那些男人裡面又有沒有可心的,知道疼人的?

想了一遭,竟沒一個使她們心動。那就想出一個來吧。

澤蘭又把頭編進皮襖裡,這回她沒犯困,而是感覺一種徹骨的痛楚,如寒風一樣浸透了她周身。

草蘭是性情很熱烈的女人。

她喜歡同男人周旋,她會在那種真真假假的情意中得到快樂,會覺得她活著是有用處的。她把男人娛了的同時也把自已娛了。

她想男人已經不是單純的想往了。於是,這大閨女周身湧起了慾望,要不,漫漫長路,會把她悶壞的。

她想賣藝的女人還有啥臉哩?沒有了。除了身子,臉是沒有的,心也是不該有的。

“我從來沒白給誰唱過。我不怕冷。”

“不,不,你別唱了,要傷喉嚨的。”

“那——”

草蘭突然把張虎的頭搬向自己。

兩個人的眼睫上的霜雪在紛紛地下落,有的化了,像淚水一樣,但還沒流到腮邊便凍住了。

張虎把草蘭裸出來的半個身子狂暴地掩緊,並把她的皮襖用爬犁箱板上的麻繩殺住。

“我是個人,你也要把你自己當個人!”

張虎的語氣裡沒有責備,只有疼痛和悲哀。那與他的年齡十分不符,似乎是個真正的大人。

黃花抽泣了一聲,是那麼突兀,聲音又那麼大,把草蘭、張虎都嚇一跳,連沉浸在幻想中的澤蘭也覺察了。

澤蘭把頭伸出來。寒風吹來,險些把她的一口熱氣給激回去。

草蘭覺得如果同情她的男人最終並不能使她過上好日子,那她就覺得這同情一分錢也不值,就如同女人的淚水。

草蘭把張虎推到一邊去,揚起了她冷冷的俊美的小臉,可她並沒有望天,她是想把氣出來的淚水再灌回去。

黃花把爬犁趕飛了。幾個人在爬犁的飛跑中都感到了活著的一種不真實。

雪野無窮無盡,沒有什麼能給他們的生存做對照,只有迷濛的完達山在些微地變化著。

不過,一種始終如一的嚮往卻仍然沒有死掉,那使年輕的人不至於痛哭,使中年的女人不至於絕望。

有三五十戶人家的平川村到了。

張虎第一個跳下爬犁。他繞到爬犁前,對黃花深鞠一躬。

“大姨,我先走一步了。”

“你要去哪裡?”

“我去看看日本人在不在,然後,你們再進村。”

張虎越過黃花娘戴著的狗皮帽子的頭頂,看見了澤蘭灰兔皮的帽子頂。他拍打拍打身上的雪,又跺了跺腳。

“總有一天我會變富的!”

黃花望著這個好後生,心裡又酸楚又欣慰,男人的路也不寬敞。

“我希望你最終能過上好日子。”

黃花看了看兩個閨女,把澤蘭看得低下了頭。可她在偷偷地哭。她可憐上這個俊秀的小夥子了。

草蘭連看也不看張虎。她知道他在不停地口頭看澤蘭,她心裡又氣又恨,不想再搭理他。

“窮鬼,窮瘋了眼、窮貨、窮棒子、窮迷糊、窮抖擻……”

草蘭一連串地咒罵著張虎。

她還沒遇到過一個不稀罕她的男人。她知道自己有多麼芳香和溫暖,就是一顆石頭遇到她也要成精的。

草蘭聽著自己凍得抖抖的聲音,渾身禁不住發冷。

“娘,我要是老了,該咋辦?”

黃花活動著僵硬的兩腿,望著兩個大閨女。

“你們不會總做這個營生的。年老不用怕,就連死也不用怕,到時那人家會用好棺材盛殮你們,不會讓野狼吃掉。”

四匹家養的公狼幾乎同時哀嗥起來,它們也嫌天冷哩。

張虎從村頭出現了,領來了第一個主顧。草蘭搶著去伺侯那個人。

“大閨女,你要像澤蘭一樣有骨氣才行。”黃花無聲地喊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