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贖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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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了許多年的辦公室,昏頭脹腦的領導不知當了多少年。我怕電話鈴死命地響,怕那一摞摞的文件,怕那一副副向你討好的嘴臉,更怕流言蜚語。說三道四的鬼話像亂箭一樣刺穿你的心,你的腦。我像一個精神失常的病人,在管理著一群同樣的病人。在你狂吼的時候,他們向你微笑、媚笑、無耐地笑。多像一個紳士、一個君子,多麼大度。我倒是病了的一隻犬。他們同情我的苦處,和我一起哭著化解我的悲傷,我的心軟了、碎了、哭到魂要出竅的時候,他們表情愉悅地走了。我不知道我是真的瘋了,還是人們都變了,變得沒有自尊,沒有良心,失掉了一切。我認為我真的瘋了,沒有廉恥,沒有規範,有不被約束的自然人所有的任何慾望。我已經麻木到不知風是什麼,雨為何物,更感覺不到陽光的冷暖。我赤條條受到雨的抽打,風的愛撫,像萬物一樣,瘋狂地亂長,終不知寒霜冷劍所指的範圍。
我是得了瘧疾的病人,忽冷忽熱,渾身打著擺子。看到周圍的病人搖晃著,我從厚厚的被子裡探出腦袋,告訴他們停止運動。我們沒動。聽不見聲音,從嘴動的形狀上看出是這四個字。我都控制不了自己,怎麼能控制了他們。車水馬龍不停地從眼前駛過,川流不息的人群一團團推過來擁過去。股票室內噪雜的聲音再也沒有一點縫隙擠出去,我的腦袋要炸了,炸出多少個碎片、多少條信息。頭痛難忍,忍到顱內的腦髓、神經、溝、回、裂,在高速旋轉中渾為一體,像冰上的陀螺,被人驅使著、高叫著、瘋狂跳躍著。不是我瘋了,是他們瘋了說我已經病得不輕。
自從父親去世以後,我的內心一片空日,腦子混亂到不能再糊塗的地步,我討厭這個死一樣的家,如同在完成各自應做的事後匆匆離去的過客。小女兒放學後也總是在她屋裡,不知玩著什麼。每次回來,看我一眼就算完事,好像我不存在。說一句話就像重棒擊你一樣。
弟妹們也是如此,躲著我,像躲著一場瘟疫。我不知道做錯了什麼。社會的大潮把人都打暈了,工作越來越不順利。我對社會、對周圍的人、特別是陪伴我十幾年的這個家越來越陌生。對這個曾經愛的死去活來的人竟如此模糊,是她變了還是我變了?我懵懵的始終走不出這個框。月亮的銀色在屋裡輕輕塗了一層,似在窺視每一個家庭,在觀察每一個人夜間的思維及活動,它笑了笑,看看我又慢慢滑向了別處,滑向大荒原。
在荒原上,還有許多東西不為人知,也不為人理解。比方那條把荒原劃出道深痕的月光下的九虎林河,它的來龍去脈就讓人頗費思量。
其實凡不痴不傻的荒原人大都知道九虎林河是從完達山上的藍蟒嶺奔湧下來的,是由數不清的一股股細流匯成的溪,再由數不清的溪匯成的。可是這裡面就隱藏著玄機和疑惑了。
藍蟒嶺上的水是從哪裡來的?難道說整座大嶺都浮在水上?那水會不會有一天流盡了?因為九虎林河在一年中有半年時間都沒日沒夜地流啊。
河深處有兩房深,最淺的也能沒掉一個男人,河面又極寬闊,一隻鳥若不攢足勁兒,想一下子飛過去也是很難的,這樣的大河一瀉就要瀉走多少水呵?要是老瀉老瀉的,會怎樣?
這許多的疑問當澤蘭蹲在一個泉邊時也自然產生了。她捧了一捧水,任水在指間漏盡,她忘了洗臉。
在那一剎那間,她在想水又在想她自己。我是從哪裡來的?我的爹是誰?他是死了還是在哪裡?若死了,他又去了哪裡?這荒原難道不是我們的嗎?他日本人為啥要在這裡胡為?
看背影,澤蘭就是草蘭,她們倆一樣的腰身,一樣的長辮子。雖然草蘭做了槐大地主的小老婆,平時盤著髮髻,可同他在一起時卻要重新梳理頭髮,編成一根大閨女似的大辮子。那曾讓槐山很熨貼。
昨夜草蘭來過了,無論以哪種形式。這會兒看見極似草蘭的澤蘭後背,他的心竟難受起來了。
澤蘭又捧了一捧水,撩在臉上。她能感覺到她背後槐山的目光,她已經不心慌了,這會兒她心慌是不應該的。
槐山在草裡找到了胰子草。雖沒豬胰子好用,可也能搓出泡沫來,把髒汙去除,不過,那時節的胰子草漿汁已經不多了。要在五、六月胰子草才最好使。
看到腳邊槐山扔過來的胰子草,澤蘭的心溫暖了一下子。她再一次想到水也想到她的爹。她就在這種沒有頭緒的思索中把臉洗淨了。
她再回頭時,槐山看到的是一個無比好看的大閨女。
天哪,誰還忍心禍害這麼幹淨這麼俊秀的大閨女呀?槐山在澤蘭逼人的美麗面前把在落她身上的慾望繩索解掉了。
澤蘭眉頭微蹙,眼中似乎空無一物。大樹和樹冠沒有遮嚴的天空還有所有的樹木和鳥鳴都映在了她的眼裡,使那雙眼顯得異常沉重。
“你在想啥?”
澤蘭一驚,但很快又復了原樣。
“我在想誰是我的爹。”
“你不知道?”
澤蘭搖搖頭。
槐山對澤蘭的信任非常激動,罪惡和自卑的感覺也淡了許多。一個藝人生了孩子不知孩子的爹是誰,是常有的,荒原上有許多這樣的孩子。
“我也不知道我的爹是誰。”
“真的嗎?”
澤蘭的美目驚訝又痛然地往上一挑,不由得向槐山走近了一步。
“其實,有爹又能怎樣?苦是照樣得受,你照樣得去賣唱,我照照樣受窮沒飯吃。”
有鳥叫得極歡愉,也不知它們為何而叫。鳥兒在樹冠上飛,有的能看見有的卻被枝葉遮了,只能聽見扇翅和降落的聲音。
“你不該做土匪。”
澤蘭這樣說的時候,她痛切的程度彷彿是在對著她的父兄。
槐山羞慚地垂著頭,他看見一條花蛇遊進泉水裡又游上了岸,還看見幾條黑殼蟲鑽進黃線菊的花叢中不見了。做匪對一個荒原人來說的確是恥辱的。
“我不想為旁人幹活兒,我想種我自己的地。”
槐山想到了草蘭,心裡一陣絞痛,也像在面對他自己的小妹。
“我看著槐大地主的樣子就來氣。”
誰都知道做了匪的人死後進不了祖墳也入不了族譜,是孤魂野鬼。
“那咱們就把槐大地主打倒!”
“對呀,我就想有朝一日搶了他。”他十分激動。
她聲音卻依然柔曼。
“搶了他也不對。”
“那該咋辦?”
澤蘭激動得漲紅了臉,李南石已跟她說過解決的辦法。
“現在最要緊的是把日本人趕走。”
槐山聽了心一驚,四處看,看沒啥異樣,才鬆了口氣。
“你一個女人家不要管這麼多吧,要惹禍的。”
“日本人搶走了咱多少東西?殺了咱多少人?你見著他們不殺,他們也會殺你的。”
槐山突然覺得澤蘭不是一般的女人,竟有些害怕她了。
“我看你不光是唱二人轉的?”
“其實唱二人轉的也沒什麼不好,等日本人走了,我還要唱,要白唱給大夥聽。”
槐山像傻了一樣,木本地說:“看起來我不該搶你上山。”
“你真的不應該做土匪。”她小聲而固執地說,臉上的水珠已被有著各種植物和鳥獸氣味的風給吹乾了,是那種芍藥花一般的粉嫩,眼羞怯地看著別處。
槐山的心怦怦跳,他是預備為這好女人做任何事的,可他竟想不出他不做土匪還會到哪裡去?
樺林峪村都知他做了匪,過不了多久旁村的人也會知道。他如何在荒原上容身?他所能做的只有不讓這好女人被他所染。
“我不會總做土匪的。”
“那好,你領我去見你們大王呀。”
2
山上老大的名字叫虎爺。
澤蘭進到他的屋裡,兩人互相一望,都吃了一驚。他們都有種似曾相識之感。特別是虎爺,他一看她,心裡就熱乎。但他知道他不會見過她。
可為啥他對她卻感到如此熟悉呢?
“你是不是有個姐?”
澤蘭很驚訝,“是呀。”
虎爺便隱約覺著一個雪天一個女人裸露出的肚皮的冰冷。可他卻不曾親身有過這個經歷。他可以肯定。
“你們家有四匹家養的公狼,它們拉著雪爬犁?”
“是呀,你咋知道?”
“我也不知道。”
澤蘭已忘了這是個匪首,殺人如麻,她把他當做了一個故人。
虎爺在澤蘭面前一反往日威嚴,心裡充滿了歡喜。
“你坐下呀,來,坐到炕上來!”
澤蘭還是紅了臉,儘管他的樣子挺正經,可仍然讓她感到緊張。
“我站著挺好。”
“你要站著,那我也得站著了。”
澤蘭才走過去,只坐了炕邊一巴掌大的地方。
“是誰把你搶來的?”
“槐山。”
“這小子好眼力!”虎爺哈哈大笑,但笑聲中充滿妒意。
澤蘭低頭不語,把穿了槐山大鞋的腳儘量往後藏。
“你在想啥?”
澤蘭抬起頭,樣子十分清純。
“咱們沒有見過,可我不知為啥卻知道你叫張虎。”
虎爺哈哈笑,“誰敢叫我張虎?我是虎爺,但我的真名確實叫張虎,這個極少有人知道。”
他們對對方的感覺都是朦朦朧朧的,那比夢境還虛飄,可他們卻一見如故。
作者本人寫到這裡,禁不住竊笑了一下,他曾說過有的錯會錯出一段緣分來,到底還是應驗了。他對他們之間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應負有完全的責任,他安排錯了一個情景,卻無意中使革命的力量加強了一股。他們有知的話,一定會原諒他。因為日本人正想在那個冬天裡進行全面的圍剿和反攻,抗日需要更多的力量。抗日也到了最緊要關頭。
“你願意住在山寨上嗎?”
“虎爺是想讓我說真話嗎?”
“我是想讓你說真話,你可以不叫我虎爺,叫我張虎。”
她淺淺地笑了一下,樣子可愛極了。
“做土匪總不是正路子。”
“那啥是正路?”他沒有生氣,這樣好看的女人說出什麼來他都會聽著。
“首先是得抗日。”
他臉色突變,舉起一隻手製止了她。他跳下炕,衝到門前,猛把門打開。
他看見兩個哨兵正歪在石階上打噸。聽了門響他們慌忙起身,“虎爺——”
“我這裡有女人,你們要膽敢偷聽,小心腦袋!”
澤蘭到這會兒才覺緊張了,剛剛她似乎是在一個夢境裡。
“你不用怕!”他的聲音是溫和的。
“我——”
“你實話跟我說,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是個唱二人轉的!”
“不對,唱二人轉的我見得多了,山上也有,可沒你這樣的。”
“不信,虎爺你試試。我所有唱腔都會,胡胡腔、武咳咳、快板……我都會。我……既賣藝又……賣身呀!”
澤蘭從沒這麼不知羞過,可這會兒她覺她該這麼做。
他傻了一下,便攔腰把她抱上炕。
“虎爺肯聽我一句話嗎?”她臉完全紅了,聲音卻還清晰。
“說吧。”他不是一直都在找這個女人嗎?他有的是女人,可感覺裡卻只有這個女人。
“虎爺從沒禍害過我們老百姓,還常常賙濟窮人,老百姓都誇你,可也都為你惋惜。我知道虎爺一肚子的不平,可一切東酉都有個來處哇,就像我們藝人,為啥做這個營生?為啥日本人就可以在咱們的地盤上搶奪、殺人、姦殺婦女?”
澤蘭的柔語像輕風一樣款洽怕人,她嬌美的身子躺在老虎皮上是幅絕美的圖畫。
“你真是唱二人轉的?”
“虎爺可以驗證。”她眼裡全無淫慾,紅唇微張也只為了訴說。
張虎在屋地上走來走去,越走越快,簡直是頭亂闖的野獸。走了差不多有頓飯工夫,他才猛地停住了。
原平川村的良民張虎感覺裡又著起了沖天大火。那是兩年前的除夕。一個唱二人轉的女人,送來了兩斤白麵,張虎和他的弟弟妹妹還有爹孃樂壞了,剛和了面要包餃子,日本人就進村了。他們家只有他一個人逃了出來。
“你一個唱戲的竟然這麼申明大義,我一個男人卻在苟活,真是慚愧!我一家人都死在日本人手上,此仇也該報了。”
澤蘭笑了,笑得雖無聲卻十分開心。
“虎爺……”她喚了一聲。
他還撐著,“我們打過幾回日本人了。這是真的,他們上山圍剿,先同我們遭遇了,我們就打了幾次,還挺過癮的。”他還在努力回憶她是誰,他真的在哪裡見過她。
“我聽說了,可這回你要同抗日老虎山林隊聯合起來,把日本人打狠點兒。”
“這是自然,我會拼命一戰!”
“虎爺,你過來。”
張虎驟然漲紫了臉。
“你不會死,你死了,我們百姓心疼。”
她已軟得再無一絲力氣,可臉上的笑卻十分迷人。
他畢竟是個土匪,不可能太斯文。他裝不出來。他奔到炕前。
“虎爺,可以驗看的。”
“我是要驗哩。”
澤蘭把臉羞紅了,她是想答謝虎爺,他接受了她的勸說,他該得這些好處。
張虎上了炕,激情湧動。他得到過的女人,他連記也記不清了,但還沒有一個這樣牽動他的心絃。
“虎爺……”
她不叫他他還能忍一會兒,一聽她的聲兒,他如何也忍不住了,抱了她使勁兒親。
澤蘭邊承著他這份熱烈邊去解他的扣子。他感覺出來,更稀罕了她,把她抱得透不過氣來。
“好個虎爺!”
她在承載著重量和力了。
他逞能地搖著頭擺著尾,得到的何止是暢快。他把土匪喜歡搶掠的本性暴露得十分充分。他在不停地掠奪她。
他在最後的快感裡,簡直要把她壓扁了,碾碎了。
“虎——爺——”她顫著聲,十分綿柔,“你要是打日本也這麼狠,那才叫好哩。”
他心內歡喜,恨不能立刻就與日本人接火,表現給她看。
“有這一遭,死也值了!”
“該死的是日本人。”
“你給我實說,你許過人家沒有?”
“我已做了人家的婆娘,雖然……”
“咋樣?”他把炕捶得“咚”的一聲。
“雖然我們還沒在一起過日子。”
“那你想嫁給這個人嗎?”
澤蘭點了點頭。
張虎若有所失地站在屋地上,極力不去看澤蘭,她的樣子簡直讓他喜歡死了。
“來人!”他突然吼了起來。
張虎的吼聲把山寨都震動了。小頭目們都聚攏來。虎爺這樣發火就是要殺人。
槐山嚇壞了,在那一刻,他想若虎爺殺了澤蘭,他就跟他拼了。
3
張虎並沒下殺人的命令。他揹著身。
“三頭領,把這女人領下去。”
槐山領著澤蘭從後門出來。
“你快跑吧,要快些,不要被人發現,發現了,你就再也離不了山寨了。”
澤蘭還是呆住了。
她以為她要做一生土匪婆了,在這山寨上。
“你哄我,你是想試探我。我不偷著跑。”
“我為啥要哄你?你是我的人,只有我能放掉你。”
澤蘭望望茂密的叢林,熱起來的心又冷了。她害怕,她想她跑不出去就會被野獸吃掉了。
“你跟我來!”
槐山拉住澤蘭的手,幾步跑人密林裡去。
澤蘭的手被槐山有力地握著,並牽引她往前走,她的心是為了這而難過了。
“不,我不走。”澤蘭站下來、大辮子在她脖子上纏了一圈兒,辮梢垂在飽滿的前胸。
槐山用力拉她前行。她犟著,被他拉倒在他懷裡。
“你為啥不走?”
他的眼要急紅了。他越過了澤蘭,隱約看見草蘭蒼白著一張臉在對他微笑。草蘭以一蓬五味子架遮身。
“我走了,你要受責罰的。”
他以為這是他親小妹的話語,雖然他從沒有過妹妹,可他相信他的這種感覺。
他娘死後,他就再也得不到這種親情了。草蘭愛他,他知道,可那愛跟他感覺到的這種東西不一樣。
他聞到了澤蘭頭上野百合的香氣。那是她在家裡用野百合花汁塗過了。那使他的心產生的不是情慾而是難捨。
“搶你是我的意思,放了你,也是我的意思,誰也管不著。我只是怕再讓別的土匪抓到你。”
澤蘭有了種從未有過的安全感。她曾給過數不清的人唱過戲也跟過許多男人,但那些人給她的感覺都是她的主顧而已。
他搶她時她對他有微微的懷恨。現在的感覺與當初的有多麼地不同!
“我該咋樣報答你呢?”
澤蘭紅了臉。她感到了他加快了的心跳。
“我還是把我給你吧?”
她的心又慌了,她不該慌的。
他愣著眼看草蘭從五味子架後走出來,責備地望著他。他的心接收到了她的信息。
“已經有土匪朝這裡走來了。”
加崗的土匪要從這裡散到各個崗哨上去。如果澤蘭留在山寨上,今天可能是他的,明日就可能是山上別的首領的,這可要看首領心情如何。
在山寨上,女人們都是大首領的,他想要誰就要誰。別的小頭目也會在他下山時,脅迫她,這是一定的。那她的日子還不如唱二人轉好過哩。
“我不想讓你走!”
他的力氣是那麼大,把她抱得透不過氣來,她雖不願意他這樣,但他喜歡她怎麼樣都是行的。
她現在特別可憐他,也有些喜歡他了。
“我知道有一個地方沒崗哨,你可以從那裡下山,直接走,會找到戲仙祠的,從那裡下山就沒啥阻礙了。”
他忍住他噴湧的激情,只把澤蘭做他的小妹,只有這樣想,他才不至於放肆。
在草蘭身邊時,他不停地想澤蘭。他是聽不得草蘭提說她才對草蘭厭惡了的。
他拽著澤蘭的手猛跑起來。樹枝划著他的臉,他所帶走的樹枝反彈回來也在不停抽打著她,有的打在她臉上,有的打在胸上。
兩個人的心中都是火辣辣地難受,又是火辣辣地幸福。澤蘭希望能永遠這樣跑下去,像一對野鹿。她突然感到了胸前兩個墜物防礙了她的奔跑。
“別跑了,別跑了。”她快活又嬌羞地說,那一刻她甚至忘了李南石。
他以為他的鞋掉了,猛住了,回過身。
“我的親親的好妹子,你別這樣勾引我。你不該跟我,我也不該要你,咱們還是跑吧。”
他把兩眼閉住,可眼前跳動的全是最美妙的景色,他又睜開了眼。
澤蘭的土布衣裳本來是糟的了,這一跑,就被樹枝劃破了。她是怕她的白胸跑得掉落了。
這會兒,她的一隻手被他牽著,一隻手連同半截手臂護了那兩個寶貝。它們曾被許多男人獵獲過,快樂的感覺早已死去,可她心中卻滋生了某種希望。
澤蘭是知羞的。她不曾把自己的心完全交予誰。在感情方面除了經過李南石,她還算是個純真的大閨女呢。
“你為啥不跑了?”
他的聲音是歡喜的,顫抖的,那是他幾年前看見草蘭的感覺,甚至比那還讓他欲死。
“我若不這樣,就對不住你呢,你這個好人。”
澤蘭的話,刺醒了他。他是個好人嗎?
他把眼再一次閉住。美妙的景色依然存在。他長長噓口氣,仍閉著眼,把手伸向她。
澤蘭的胸在槐山手中又獲得了靈性。它們想跑想跳想唱歌,想受一種親愛的虐待。
澤蘭在滿眼的樹林中向他倒過去。
“你真是我的好哥哥呢。”她說著竟是十分委屈的。
她沒有父兄,她需要那種愛,那種給她安全感的愛。而她卻不知那愛該是什麼樣的。不過,她願意相信她已在他身上尋到了,因為她得到了他的保護。
“是我把你搶來的,你該恨我。”
“可我知道你並不壞。”
“你這麼心善,是要受欺的。”
“我是唱二人轉的。”
“唱二人轉的也是人呢。”
他想到了草蘭,他真正為草蘭感到難過了。
他脫下自己的褂子,給澤蘭穿上。
“繞過那塊大山石,就是河岸,你順著走,就成了。”
女人的淚有時是對男人的一種補償。澤蘭眼裡不斷湧出淚水,看槐山一陣陣發虛,顯得很高大很遙遠。
他在她不斷流出的眼淚裡有了種贖罪的感覺,對自己做了匪,深深地悔著了。
“找那個好人嫁了,哥給你吹喇叭。”
“你不能老做土匪!”
“我聽你的。”
“要打日本人!”
“我聽你的。”
河水聲已能聽得真切了。水流動的速度似乎非常快。在山石或別的東西上大起大落,起時嚇得尖叫,落下時卻摔得哇哇哭,一條河就是這樣的。
一個男人在女人心上的位置也有了。
一個為匪,一個為藝妓,這是上蒼也能原諒的,這僅限於在荒原上,那跑著獐狍野鹿跑著猛虎豺狼的地方。
澤蘭想起她已對李南石許過諾了。天哪,她像從高處摔下來了似的,很是難過。
“我將來是要報答你的。”
如何報答還不知道。可這是她唯一可以說給他的諾言。
“順著河走!”
能聞到水的腥氣,山石後果然沒設崗。他讓她快跑。
“如果遇到狼呢?”澤蘭不肯再走。
“你身上有火鐮嗎?”
“有。”
“火絨草呢?”
“也有。”
槐山已撒目到了一棵雷劈倒的老樺樹,有的地方還有白色的樹皮。他跑過去,撕下來好幾大塊。
“點著樺樹皮,狼就怕了。”
“要是還沒點著狼就來了呢,那咋辦?”
“你上樹。”
“上樹我可會。”
她像小女孩兒似地咯咯笑,臉上有種要冒大險的自豪神情。有個爹爹或哥哥該有多好,她想著,禁不住要流淚了。
“你快走,我也該回去了。”
“你不能老做土匪!”
澤蘭背過臉去。她的心裡很難受。她不想他看見她的表情。她等待他回答她。可她等了好一會兒,他也沒出聲。
澤蘭回過身來,發現她所能望見的地方都沒有他的身影。樹木重重,已消隱了他的身形。
澤蘭河水一樣往山下奔去。
可嘆紅顏不成雙
……
澤蘭只唱一句就住了,她匆匆地跑去了。
4
在我身邊躺著的確是我曾經喜歡過的人嗎?白白胖胖的,再也喚不起我任何的慾望,不能為我分憂,領會不了我的意圖。過去那種天真可愛再也看不見了。我又能把她怎樣呢?我千百次呼喚過要離開她。她在家中的勤勞,她照顧我衣食住的周到;哪怕是在她正忙的時候,我回了家,她都要跑過來沏杯茶水之後再幹她覺得是分內的事情。我的皮鞋擦得很亮,我的褲線總是筆挺,這是我在外面的體面。是因為這些我就不離開她嗎?要僱這樣的保姆會有很多,這些想法總是纏繞著我。這種感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是她第一次說出我在外面另有女人的時候,那一次打得很兇,那一刻我沒有了思維。屋子裡不知怎麼進來了一隻肥肥胖胖的老鼠,走起路來仍然敏捷,我用一根竹竿更敏捷地摁著了它的脖子。它用力向前掙脫著,結果帶來的是我用力把它貼在了牆角,它的臉變形,眼睛充血,痛苦地轉動脖子,是否想看看我的耐力?它渾身顫抖著,嗓子裡發出吱吱的叫聲。它的光潔的皮毛,隨著神經的顫抖在波動。它滿身白白的。我看到了它的可愛。我的腹部發出了會心的笑聲。血殷殷地從它的鼻孔裡流出,與紅紅的地毯相融。它潔白的絨毛上也沾滿了淡淡血跡。紅白相間,那是怎樣的一種圖案,像冷冬時節紅紅的太陽,透過雲層落在茫茫的白雪之中,那樣慘烈、那樣多彩。我大笑著,渾身顫抖了。鼠兒卻有了空隙,躥到我的眼前。我一躲,它從我的床上、潔淨的被子上走過去,留下一串腳的印跡。它在敞開的門檻上,瞪著發紅的眼睛看著我,轉眼間不知去向。
床上的這種印跡再也沒有洗去,換了被褥仍有鼠的足印,踩在我的背上、我的胸腹,啃食我的腿足。
這種印象為何這樣深?下鄉年代每到秋收時,大地上老鼠成群結隊,隨時都有可能鑽到衣服裡、褲子裡,我從來沒有畏懼過。那時候,年青人充滿了活力,在農場機械化作業三班倒,八個人一個班組,國男四女,連長說這樣幹活不累。我們唱著歌,在機器的燈光下邊幹著活邊嬉戲著,沒有睏意。每當我把大家的情緒調到最高潮時,我就溜走了。她已經等在我們約好的地方了。其時我們班組的人早就知道我們倆的事,只是成全我們而已。這樣我們約會了很多次。那時的心忽忽亂跳,衝動淹沒了一切,白亮的身體讓月亮藏了起來,星星也閉上了眼睛。想起那一夜燈火輝煌,人們沉浸在秋忙的歡樂之中,機器轟鳴,狂吼著碰撞著柔弱的秸杆。秸杆上豐滿的果實搖擺著發出歡快笑聲,在沉重的機體下被碾沒。發熱的機體汗水淋漓,在劇烈的緩衝之後,渾身與秸杆混為一體,靜臥著,只聽見河水流淌的聲音……
九虎林河流到這裡差不多就有真正的河的形態了。但水流仍是湍急的,魚群在這裡停不住,一些水生物也被沖走了,這是一片荒涼的水。
河岸上的植物倒映水中是水的幻想。再美再好看的東西在不平的水面上也要零碎得什麼都不像了。
河岸上有些灌木,大都結了果子,有能吃的,有有毒的,有讓人不知道能不能吃有沒有毒的,反正都挺好看。
矮棵的刺玫果已紅了,但並沒熟透。許多的野果子都要等下了苦霜才變甜才算熟透了呢,刺玫果也是這樣。不過它只要紅了就好吃。
劉賀自己呆在戲仙祠裡。
槐山越走越擔心澤蘭,猛轉身往回跑。
澤蘭走著走著遇到了兩個獵人模樣的人。他們是兩個日本偵察兵,來上山摸情況的。他們一見她互相咕嚕了一句,就朝她撲過來。
澤蘭似乎明白了,她遇到的人不是與她一族的,她是必死無疑了。可她不想死。她也不知自己咋有那麼大的力氣,像匹瘋馬似的。
“我的小手槍呢?”
她真希望手中有槍,她終於知道了槍的重要性。如果她還能活著,她要掙更多的錢幫山上的抗日隊伍買槍。
那兩個日本人累得快動不了了,終於按住了澤蘭,她已經昏了過去。兩個日本人拿腰帶打算把澤蘭勒死,已把腰帶套在了她脖子上。
槐山猛撲上去,一支胳膊勒住了一個脖子,力大得能弄死一隻老虎。日本人的刀和槍都沒來得及用,就死了。
澤蘭醒來看見的是槐山,以為自己在做夢,好一會兒沒言聲。
槐山搜了日本人的身,把得到的武器都別在腰帶上,見澤蘭睜開了眼,十分高興。
他剛要跟她說啥,就聽到了土匪中的暗語。那是一種蘇鳥的叫聲,只是比真蘇烏多叫了一組,是緊急集合的命令。遠遠近近的都是這種聲音。
“你快走!這是兩個日本人,讓狼吃了算了!”他急急地說,不得不往山寨跑。
澤蘭的淚譁一下子就淌下來了。
山林裡到處藏著虎狼,誰來管她呢?李南石說女人要靠自己,真要做起來,還真難。
澤蘭從河的上游跑下來,像一隻野鹿一樣快捷。她把樹枝和野草碰得唰啦唰啦響。明明是她自己弄出的聲音,她還以為有野物來了,嚇得時刻準備上樹,又想要是野豬,上樹也無用,它會把樹拱倒的。不過,上樹是一個女人在危險情況下所能採取的唯一抵禦措施。
澤蘭的面影顯露出來。她身上男人的黑褂子剮成了布條,大辮子散如亂麻,只有一雙眼還清亮亮,正四下裡亂看。
“澤蘭?”
澤蘭給嚇了一大跳,險些栽到河裡去。這又是誰?不會是她已經死了吧?
劉賀起初不敢認她,可澤蘭的眼是同旁的女人不同的,她的眼梢微微上吊,又威又俏,但她又不是兇蠻的,她的柔順與她的兩眼不相稱。她的目光善良而恐懼地望到這裡,卻沒發現他,還是他先叫了她,她才發現有人。
“你咋在這裡?來做啥?”
澤蘭在暖暖的太陽照拂下,確信那是劉賀本人,不是幻像也不是鬼魂。她奔到他身邊就昏倒了。
劉賀揹著澤蘭回到戲仙祠裡。
其實,劉賀一點也不驚訝他能遇見澤蘭,他把她放在那堆乾草上。
“她是喜的,只需在她臉上潑些涼水就會緩醒過來。”他自言自語道。
當他揹著澤蘭往山神廟走時,眼淚一次又一次把他要走的路給模糊了,他就是想哭,但他又不能停下來痛痛快快哭一場。
劉賀去附近小溪取了水,回來後把戲仙祠門關上,跪在了黃澤蘭身旁。
“閨女,你的苦還沒遭夠哩,你的快樂也沒來到呢,那你就回轉過來吧,有好吃的鹽滷蘑菇,快起來吃吧。”
澤蘭雙目緊閉,臉色卻在轉陽,微微地有一抹粉紅在腮上了。
見澤蘭不醒,劉賀伸出蒼白的手放在她額上。
“我是你的爹哩。”他的淚就滾落在她的臉上。
劉賀已經有許多年沒哭過了,一個神是不同於常人的,他的苦樂觀似乎也不是常人的,這都是在世人眼裡,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有著平常男人的歡愉和疼痛,一個平常男人該有的感覺他一樣也不缺少。
劉賀參加抗日隊伍是偶然的。那時他在一個村莊裡的一戶人家唱戲,而李南石卻在另一戶人家裡秘密地宣傳抗日。他把那些道理聽了去,覺得句句有理,突然想,這不就是黃花一直要尋找的東西嗎?
他就第一次懷疑了他仙家的真實性。那工夫他苦惱極了。
李南石低沉的歌聲傳出來:“世上根本沒有神仙皇帝,一切都要靠我們自己!”
“說得好!”
劉賀的心透透徹徹,他恨不能一下到在黃花面前把他尋到的東西告訴她。
他還想扔掉這幾樣法器,跟李南石幹。
李南石卻讓他借他的身份隱蔽下來,搞地下工作。
已經有好幾年了。
在澤蘭飄忽的神志中突然射進了一縷陽光,把她無依的心束緊,扯回人間來,那是她感受到了一種愛,那愛有股超乎尋常的力量。
但巨大的傷痛又使澤蘭昏了過去。那兩個日本人殘暴如獸,她的靈魂到現在還在顫抖。
樹皮桶裡盛著冰涼的泉水。
劉賀提過樹皮桶,用瘦長的手指蘸水往澤蘭臉上撣,一連撣了三下,澤蘭終於醒了。
澤蘭抓住劉賀,兩眼發亮。
“我看見我爹了。”
“真的?誰是你爹呢?”
“他很高很健壯,可我沒看清他的臉。”
“他現在在哪兒?”
“我也不知道。”
劉賀退到仙像後面,他的心沉重得像要墜落下來了。這好閨女,他多麼想當她的爹呀,他或許就是她的爹哩。可他咋有臉面站在她面前?
唏唏噓噓的嘆息聲在大殿裡沉鬱地迴響著,日光漸漸暗淡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