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往情如煙

1

槐魁氣喘噓噓地追趕草蘭,邊走邊罵,罵得很難聽。草蘭實在不樂意聽就站下來,回身,怒視他。

“你為啥罵我?”

“我罵你騷。”

“我咋騷啦?”

“見到男人就腿軟。”

草蘭的火爆性子上來了,她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跟了槐魁她差不多學會了忍耐,可她再也不能容他這樣欺辱她了。她因為憤怒臉漲得比百合花還紅呢,兩眼圓溜溜地瞪著,一步一步朝槐魁走過來。

“你還想讓我收人家兩塊錢?還想讓把我身子扭成個麻花兒?”

槐魁的長臉現出尷尬和為難的神色,顯得又老又愚。

“我是你男人哩。我想讓你幹啥你就得幹啥。”

他不滿地嘟噥了一句,想同草蘭幹架恐怕幹不過她。她腰細雖細,可是有力。

草蘭啐了槐魁一口,冷笑道:“我先前還以為你能當個老爺呢,也不過是個鴇兒角色。”

槐魁給草蘭說惱了,他往前走了幾步,是想扭打她,可他卻被一墩烏拉草絆倒了,摔出去老遠,剛要往坡下滾又被烏拉草擋住了。

倒在地上的槐魁感到自己真的老了,他擔心自己再也攆不到一頭鹿了。草蘭的細腰在他視線裡顫動,他又發邪火了。

“連個娃也懷不上,還叫啥女人?”

草蘭的火氣一下子小了下去,她很清楚自己還沒有懷上娃。一想到她的細腰,她就更生氣了。這樣的細腰,恐怕連個小兔子也養不出來吧,還想百個娃?

“我餓,給我吃的!”

草蘭的聲音大到嘶啞的程度,山林響起回聲。

槐魁強硬道:“你不做營生,還想吃飯?你有那個命嗎?”

草蘭逼近了,想踩往還賴在地上不起的槐魁的腦袋。

槐魁聽到草蘭的喘氣聲,知她是氣極了,想自己還要把她派大用處,便一滾爬起來。

“你一個人到戲仙祠等我,我三兩天,最多也不過五六天就去找你。你這樣子能攆動啥?還不夠給我找麻煩的哩。”

戲仙祠是荒原上人人知道的,草蘭也知道,可她鬧不清她現在所站的位置,四面都是樹林子,誰知往哪兒走?她的倔犟不讓她服軟,她一扭腰便朝北去了。

“喂,該往西去!”

她偏不聽,至少在他能望見她身影時她不願改變方向。當她當真走出很遠她卻把該改換方向的事給忘記了,她的心中滿是對槐魁的討厭和不滿,一個人在樹林中快走如飛。

所幸的是草蘭沒遇上大野物,或許這時節捉食很容易,野獸肚腹天天都能填滿,對於人就不那麼在意了,又是個女人,對它們又沒有懷著殺機,說不定看見她,也躲走了。

草蘭的衣裳全被晨露弄溼了,貼在身上涼絲絲的,很不好受,她顧不到這些,一心朝前走,也不知要往哪裡去。

2

草蘭一眨眼,這才想到她要往哪裡去。她看了看黃線菊的花朵和葉片所朝的方向,又觀察了一下樹木的枝丫,她心裡已經弄準了方位,只要她往左那麼一轉身,就該是戲仙祠的方向了。可這會兒她並不著急。太陽已升得很高,正把她身上的水汽曬乾。她看著滿地的黃線菊,身體和心靈都在承受陽光的溫暖。她想到了男人有力的臂膀。

嫁給槐魁她的心屈了,比賣藝還讓她屈哩。

草蘭怔怔地,心是茫然而空落的。她感到了飢餓,幻想眼前的黃線菊全是金燦燦的苞米粒。

一隻箭從草蘭耳邊飛過,落在一棵揪樹上,扎得很深,若紮在她身上恐怕要把她扎穿了。她往箭飛起的方向看,卻看不到人。她想一定是個獵人。

“有大野物不獵,你獵女人有啥能耐?”草蘭野浪地大笑起來。

草蘭所到的地界正是藍蟒嶺土匪佈設的一個崗哨。雖然這裡離藍蟒嶺還要走上半天的路程,但藍蟒嶺的土匪從一開始就有高度的警覺性,他們曾經幾次把想進山圍剿的日本兵打得大敗,雖然日本兵想圍剿的是抗日老虎山林隊。那原因是他們能過早地發現情況,然後,以鳥叫為號,山寨上的土匪便迅速組織起來,與來者對抗。

土匪在藍蟒嶺前面的一座不太高的山上埋伏下來,那裡的地形十分複雜,樹木參天,是原始森林中最老的,外來人進來就很難再出去。他們輕而易舉地就把裝備比他們好的軍隊打退了。藍蟒嶺的土匪把入藍蟒嶺的所有路都安插了崗哨,無一日鬆懈。值崗的土匪全化裝做獵人模樣,他們遇到野獸也當真打,山上的野味兒還是常有的。

草蘭遇到的就是這樣一個獵人,不過,人是草蘭想也沒想過的。

槐山大步朝草蘭跑過來,他比她離開他時更健壯了,已長出了濃密的鬍鬚。

“你咋來這裡?”

槐山的激動使草蘭很得意,看起來他還喜歡她。

“你咋來這裡,我要問你?”

話是脆脆的,有股苦艾似的香氣,原來是黃線菊的藥香。

草蘭一見到槐山,身上就長滿了力氣,她覺得她還是先前的草蘭,野浪又風情。她把對他的恨全部拋開了。

槐山漲紅了臉,慌張起來,在離草蘭三丈遠的地方站住,不知該如何回答她。

草蘭笑得更歡了。

“我從沒見過你這麼混蛋的男人。我是老虎還是黑瞎子?讓你那麼討厭?”

草蘭這才知道她心裡還是喜歡他的。她從不會掩飾自己的情感,喜歡就是喜歡,她笑得開心極了,他給她的心上造成的痛感已經消失了。

“喂,你搶去的澤蘭呢?”

草蘭朝槐山走過去,風把她的衣裳裹到後面,現出她細細的腰,槐山看那腰驚愕得說不出話來了。

草蘭一步一擺,真像一大朵風中搖動的花哩。

天哪,槐山的心揪著一樣難受。他迎上去,不讓草蘭再擺動,他真怕那腰會折了。在荒原上,哪有這麼細腰的女人?

“我已把她放下山去了。”

“你居然把她放了?”她怒視著他。

他伸出一隻手去扶她,另隻手上拿著弓,肩上揹著獵槍和箭袋。

“我不放她,還能見著你?”

草蘭快活地笑著,故意扭動腰肢。那確是很美的,可槐山哪裡忍看這種美?女人肥滿一些,才讓人覺得活得並不苦,像草蘭這樣,有多可憐?

“你難道沒有東西可吃嗎?草發芽後,在荒原上就餓不成你這種樣子呀!你就是捉落在草上的蜻蜒,吃它們的方塊胸,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

槐山的心疼是真實的,他一個高大的男人,臉上長了濃須,是完全的硬漢了,他若兩眼發紅發潮,那必定是他動了真情。

草蘭看出槐山對她是真心疼的,這大膽的女人反而有了一種膽怯。她不再咯咯笑,用大大的清水一樣的眼望著他,像個無孃的孩子。她不能再像從前那樣耍蠻,再把他氣跑。

槐山再不說話,急急地卸下身上的背囊,放在黃線菊花叢上,那花枝居然密實得沒有使皮背囊下沉。

槐山終於找出黃菠蘿葉子包裹著的一包東西。那是他從山寨上帶出來的晌飯,有一塊烀得暗紅的鹿肉,還有兩個比草蘭腳掌還大的大餅子。大餅子的顏色真跟黃線菊的顏色差不多哩。

草蘭看到這等好吃食物,感到了一種深深的飢餓,她節食以來從沒感覺得這麼強烈的。她的眼一定放著某種光亮了,因為他已經把潮溼的雙眼看往別處,一雙大手捧著那吃食到在她眼前。

草蘭說:“我不吃!”

她說這話時,眼裡卻是另外的內容,她的臉已完全漲紅了,人顯得從來也沒有過的嬌軟和虛弱。

“你吃。”

槐山的淚淌下來,讓荒原上這樣的女人受苦,是男人的無能。澤蘭已把他的心變軟了。

“我不能胖。”

草蘭委屈得哇哇地哭起來,細腰一顫一顫的,讓槐山更揪心。

他迷惑不解,但他想她也許不好意思呢,便說:“吃這麼點東西就胖了嗎?再說,能壯一些,更好。”

“不好。”

她哭得越發傷心,她眼前的黃線菊已亂奔亂湧,跳蕩又模糊了。不過,她覺得能在他面前哭一哭是多麼暢快啊。

他直起身,有些茫然了,眼前這女人是讓他萬分心疼的,可他做的一切事卻不是為了她。

“為了我,你吃。”他知道啥話能勸動她。

她雖哭著,可卻留出一些知覺去感知槐山,她不能忽視他,她需要聽他的聲音看他的樣子。

“我吃不吃與你有啥相干?”

她的心裡似乎氣著了,實際上她是快樂呢,他真正稀罕她了。一個年輕又健壯又疼她的男人。為了得到這樣的疼愛,她願自己的腰再細一些。她有一種不同於以往做女人的心思了。那跟她做地主小老婆以及做槐魁婆娘時的感覺一點也不一樣。

森林的好幾處都響起人的吆喝聲,相距最近的也有二里地,最遠的朦朦朧朧地剛好能聽清,那還要靠山岩和林木的回聲才傳過來,要在平地上聽不到那麼遠的喊聲。

槐山手中的黃菠蘿葉子連同裡面的好吃食全掉落在黃線菊花叢上,花朵們依舊托住了,只是被壓得歪了歪頭。那藥香氣便在歪頭中散發出來,濃得不得了。

槐山站起身,臉色煞白,顯得不知所措。

吆喝聲再一次響起來,並沒有換調,仍是哎——哎——喲——喝——哎——,這一次卻把每個音拖得極長,好像在尋找什麼,問詢什麼,聽上去卻是唱二人轉時的尾音。

槐山清了下嗓子,把草蘭的哭聲打斷了。

他也喊:哎——哎——喲——哎——

他的吆喝聲中帶著一些膽怯和暴躁,草蘭感覺出來了,她擦乾眼淚,看著他。

吆喝聲在大山裡滾了很久,才漸漸地息了。

“那些人都是土匪?”

他臉色很不好,他似乎很無力地坐在黃線菊的花叢上,這回花枝再也禁不住了,他坐下來以後,花朵擁在他的腰處。

她又問了一遍,自己也坐下來,噴面的藥香氣,使她更強烈地感到了飢餓,她希望他們的話題能重新回到食物上面來。她不時看一眼花叢上的黃菠蘿葉子。用這種樹葉包過的東西,有股好聞的香味兒。荒原上的人還會把黃菠蘿葉子在立秋後掐下來用線穿成串兒,曬乾,冬天蒸黏豆包和別的乾糧用。

他只是不出聲,掏出火鐮和火絨草。伺候男人們抽菸,她可是內行。她湊過去。

他好像忘了她的存在,心不在焉地把菸袋塞進煙口袋裡攪啊挖啊,可總也裝不滿似的。

她是急脾氣,恨不能自己去給他裝菸袋,“你把菸袋鍋兒側著些,不就裝滿了嗎?”

“躲開!”

他粗暴地推開了她。

她給鬧糊塗了,她從不在人家對她不好時委屈,那時她只有氣憤。她忽地站起來。她起得太猛,只搖晃了一下就摔倒了,倒在爛漫的黃線菊花叢裡。她又遭到他的厭棄了。

他是如何心焦如何救治她的,她全不知道,她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吃東西。她在半昏迷狀態下吃掉了黃菠蘿葉包裹裡的所有食物。她還沒吃夠,嘴像小鳥似地張著,已有了殷紅的血色。

槐山伏下身,這一回他是用自己的唇餵了她,連同他的淚水。他看到的是澤蘭。

草蘭得到了她最想得到的好東西,那是對她生命最好的滋養。她想她一定是在夢裡,她怕她會醒來,她不敢動,甚至不敢發出一聲歡喜的聲音,她怕那會使她驚醒。她感覺她身子像一朵黃線菊一樣在輕輕搖曳,上面落滿了溫暖的陽光,她的口中又是那麼甘甜。

“不行,你會給撐壞的,快起來走走。”她的頭就被托起來,真正的陽光刺著她的眼了。

她到底還是醒了,她有些懊喪,以為自己是在家中的炕上,身邊是散發年老男人氣息的槐魁。他老是在她耳邊叨叨不讓她吃多。

“我不想當大奶奶了,讓我吃個夠吧?”

草蘭反抗著槐魁,想滾下炕去,她滾啊滾啊卻發現她家的炕咋這麼大哩?咋老也滾不到地下去哩?她就把一雙大眼好好地睜開了。

“你滾動得真像一條蛇哩。”

槐山眯著眼看著她,上下的睫毛幾乎合在了一起。草蘭猛然想起一個男人睫毛上沾滿霜雪的樣子。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兒了。

是在做夢呢還是醒著呢?草蘭跪在黃線菊花叢裡,看見了幾座山後的藍蟒嶺,看到了無邊無沿的大森林。一種久違了的健康的好感覺又回到了她身上。她還該是個年歲正好的女子哩。

面前這人是誰?張虎?

草蘭打了哆嗦,一些夢境就碎裂了,她彷彿聽到了槐魁哼哼吃吃喘粗氣的聲音,頹然地跪坐下來。

“我已經嫁給槐魁了。”

槐山沒有驚訝,他朝她走過來,逆著陽光,黃線菊擁在他小腿上。

“你嫁給誰我都管不著。”

他的話伴著許多小鳥的叫聲。那一剎那間不知小鳥咋就多了起來,或許先前就是多的,只是他們沒留意吧。

草蘭看了槐山好一會兒,搖了搖頭。

“你還是不想要我。”

槐山突然暴怒了,“我就是不想要你才做了土匪的,你知不知道?”

他好像想推搡她,可終於把手停在了半路上,像要撲一隻在草窩裡下蛋的野雞。

草蘭驚大了眼睛,她再野浪膽大,也是怕土匪的,有關土匪的傳聞她聽得太多了。他去搶澤蘭時她就知他是土匪,可這會兒她還是有些害怕。

“你不該嚇唬我。”

“這是真的。”

“算了吧,你壓根兒就是當土匪的料?”

槐山道:“難道當土匪的都是三隻眼?”

“不過,土匪可沒有你這麼好心的,你不該放澤蘭,你應該讓她嚐嚐當匪婆子的滋味兒。”

“你還是原來那個樣子!”他語氣裡有一絲厭惡。

他從貼身的衣袋裡摸出土匪用的令牌。那是色木做的,表面已成了暗紅色,上面拴根三寸長的皮繩,可以拴在內衣的扣眼裡。

草蘭臉龐失色地搶過來,看也沒看,一甩手就扔了出去。令牌在空中劃道弧線緩慢地落進黃線菊叢裡。因為木牌太輕又兜了風,所以只扔出幾步遠。

槐山愣在那裡,木然地說:“你把它扔了?丟了它,我的性命就丟了。”

草蘭又後悔又害怕,他與她有何相干?她管他做啥?

她朝木牌落下的地方爬過去,撅起的臀像高山面凹下去的腰極像峽谷。一個女人的身體把天下的好景色都集在了一起,她是那好景色中最鮮活的。他看得有些呆了。這是他在馬棚裡無數次偷過的女人嗎?

那般近地伏臨在黃線菊的花朵上,她的頭沒一會兒就給黃昏了,她的眼也被沒完沒了的豔黃色給弄花了。她想立即找到令牌。

越著急她越找不到,她翻遍了她認為木牌掉下去的地方的每棵黃線菊,但還是沒能找到。她美麗的手指不停撥動著細長葉子和花瓣更加細長的黃線菊,樣子急切又專注。

他不忍心再折騰她,想這回她可積不了食了,已經運動夠了。他便把令牌用手指彈出響聲,原來他先找到了,卻不說。

草蘭滿頭熱汗,臉紅得百合花一樣,髮髻散亂開來,長髮垂落,真是個林妖哩。

“我得走了!”槐山還沒說完就已走出去好遠。

她愣了一下。

她說:“我是個鬼嗎?嚇得你那個樣子。我就是個猛獸也不會吃你的。”

他因了這話而難受了一下,終是站住了。

一個匪也不過如此,與其他男人沒大區別,要在草蘭想來,這匪似乎比旁的男人要更好些,這會兒他的眼神他的全部都在表明他是真正稀罕她的,比他當地主管家時可愛多了。她有些糊塗了,她該咋樣把他再迷住?

她更溫馴了,擺著她仍十分有力的臂膀走過來。

真情是什麼也擋不住的,就像完達山聳在荒原上,它們彼此容納彼此承載,是上蒼也奈何不得的。兩顆心走到一起,塵世的一切都將遠離。

草蘭朝槐山傾過她的身體,她望著明淨的天空和所能望見的一切樹木,她被生命本身的快樂和愛本身的快樂感染了,她願隨他到一切地方去。

“我去做個女土匪吧。”

槐山不喜歡這大膽的女人,她老使他顯得軟弱,甚至是齷齪,使他看不到生活的希望,而澤蘭給他的感覺卻恰恰相反。

“你是不該做個匪婆的。”

草蘭感覺到了一種心跳,那是別於她曾經的任何一種心跳的。

“我吃了你的鹿肉和兩個大餅子,你得讓我回報你。”她抓過他的手按在她的細腰上。

他是有血有肉是飽受了孤獨的,但他不希望她像對她的一個主顧似地對待他。

“你個奧土匪,還拿捏上了!”

似乎又回到了過去,他的野性在膨脹,在毫無節制地膨脹,不把她按倒是不可能的了。

他粗暴地把她擁倒。她倒在黃線菊上,有好一會兒沒有沉下去,加上了他的重量,她才隱沒下去了。

草蘭快活極了,這是她一直喜歡的男人,她想他想得要死。想他啥哩,還不就是想他這樣待她?

她迷亂地說:“想死了,想死了,來呀,來呀!”

他又摸到她的大奶了,只是那細腰有些讓他擔心,當她有力的兩腿纏住了他時,他才放了膽。

“你這騷女人,不讓男人糟踏就難受!”他剝去了她的衣裳。

“你不糟踏我,我才難受呀。”她挺了下身子,迎上去。只有跟他,她才沒有賣身的感覺,這很怪。她用的是真情。

而他卻把她想成了澤蘭,他想她的白身子,她微挑的眼睛,紅丟丟的小嘴。他越想越激動。

那是他們在一起最消魂的一次。

“讓我永遠當你的烏拉草吧。”她快活得哭嘰嘰的。

他從幻覺裡醒過來,但動作並沒停止,反而有了一種兇狠。

她大叫了幾聲,就靜了。

他一下跳起身。

“快走吧,不然,要有狼來了。”

“我不怕,狼不會吃我的,你比我好吃。”

真情朝草蘭鋪天蓋地般地撲來。這些年她已經不知真正的羞澀是什麼了。她為了引男人們高興,倒是常常要裝出羞澀的樣子,那是她所做營生的一部分。這會兒卻不是這樣的,她是從心裡往外感到羞澀,她羞她是賣藝的女人。她甚至羞她先前的野浪。她要得到他。

“我說的狼是別的土匪,他們比狼還兇哩。見到你這樣的傻女人是會不要命的。”

草蘭突然意識到她不該感到如此羞澀,就是真有羞澀,也該掩飾一些,因為槐山已是個土匪了呀,她若是個好女人模樣的,他會自卑會難受的。

草蘭為自己的善解人意而感動了,那一刻,她似乎明白了澤蘭,做個好心腸的女人,這其中是有著莫大的愉悅的。但不知怎麼,一想到澤蘭她就生氣,就自然地想到她對她的搶奪。想做大奶奶的想法又固執地盤居在她心間了。她不願槐山看出她的想法,便把頭垂下去。他看看天色已過晌午,恐查哨的小頭目要來,便催她。

“你要往哪裡去?快快走吧,天色不早了。”

“我要去戲仙祠。”

“那要往西。”

“可我啥時還能見到你?”

槐山神色黯淡了,他搖了搖頭,又牢牢握住草蘭的手臂。

“你別在惦記著我了,我的心已給了澤蘭。”

“你這該死的!”她操了他一下。

草蘭並沒勸槐山不要做土匪,這使槐山心裡很難受,可他不在乎她對他如何,他只想讓澤蘭對他好,他需要這種東西來支持他,使他生活下去。從前他不知前面的路途是什麼樣的,他是隻想到寬敞,沒想到不通或在中途斷裂。那不只是因為他年輕,也是因為茫然。現在澤蘭已經指路給他了。

整個國家要往哪裡走?整個荒原要往哪裡走?

這是一個非常關鍵,也非常深刻的問題,槐山得好好想想,他傻愣愣地站在那裡,身心全陷在完達山的黃線菊花叢中。

山林的寧靜反而使他驚醒過來。他笑了一聲。

要是有人聽見問他,他也羞於啟齒。連唱二人轉的都覺悟了的事情他居然還當問題來思考。

草蘭的眼是被一片黃線菊弄熱了的。很猛然地黃線菊竟如陽光般落在再生林和原始森林相接的空地上,像是專等這個迷亂心性的女人到來。

她站下,一個男戲仙朝她奔過來。

她茫然地想,我的扇子呢?我的手絹呢?她要跟他對段戲詞,那她再唱時就得把所有的人都迷倒。澤蘭也不如她,任誰也不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