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骨肉相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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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這個地位我和妹夫之間的明爭暗鬥,到現在看來都應了結了,不知妹妹是否知道國衛出走的原因,也許這個秘密將永遠是一個謎。

87年,有文件精神說要選拔一批年富力強的幹部到重要崗位上去。在重點選拔的幹部中,我和王國衛是競爭對手。王國衛的工作和我不分上下,人很踏實,群眾關係好,又是大學畢業,這些很佔優勢。但我的經驗要比他多。我是函大畢業,歲數比他大,如果這次落選,恐再也提不上去了。有幾次我都想和妹妹妹夫說個明白,不讓妹夫參加這次竟選了,但面子上總是過不去。這事兒一直困擾著我。

那天我和國衛還有管土產的調撥員劉麗一起到樺林峪村,看看今年的上產貨源怎樣。這幾年開放搞活,樺林峪也發家致富了,建起了人參基地、木耳基地。每年我們都從他們那裡收購大批的山野菜、木耳、人參等賣到國外去。每次我們都在花萬樹家吃飯。鄉親們送來很多好吃的。喝著北大荒酒,談起今年的收成,花萬樹滔滔不絕。他雖年事已高,但仍不服老,非常盛情地勸著酒,說如果不喝就是瞧不起他們村裡人。我們三個人看到今年完成收購任務不成問題也都開懷暢飲。席間,我上廁所,也是想逃避兩杯酒。在路上碰上了村醫陳六粒。“大哥啥時來的?上家坐會兒?”我說不去了。陳六粒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怎麼看不起我們呀?家裡都挺好的?和嫂子關係怎麼樣?”“你這小子一天就沒正形。”“大哥,嫂子如果不滿意你,我這裡可有祖傳秘方。”早就聽說樺林峪的祖傳秘方,不知效果怎麼樣?“那你怎麼賣法?”“賣什麼?大哥要用,隨便拿點試試。”“那可不好。”“有什麼呀,如果你過意不去,等秋天收購時,我家的等級給提一提不就完了嗎。”“你這小子就是心眼兒多。走,給我拿點兒去。”陳六粒從一個大盒子裡,拿出一個緞子面的小盒,“這裡是十粒,一次一粒,別多吃。大哥秋天別忘了我家那份貨。”我拍拍他的肩膀,“你這小子。”

回去時,國衛已喝到了六分,劉麗也喝得滿臉通紅。他們一起喊著說,你幹什麼去了,上廁所怎麼去了這麼長時間?我笑笑,端起酒杯說,我補一個,然後乾杯,該趕路了。三個多小時,我睡了一路。到家時已經七點多了。國衛說,走吧,工作落實比較好,今天高興,晚上也沒事兒,再到我家吃點兒喝點兒。妹妹留了張紙條說,趕報表晚回來一會兒。國衛說,沒辦法,只好我們自己動手了。劉麗幫著他忙前忙後。倆個人在廚房有說有笑。我腦袋暈暈的,不知怎麼產生了一股妒意。菜上來了,妹夫拿出泡了鹿茸、人參、五味子的酒,看著酒,我有點兒迷糊,昏昏欲睡。劉麗說,她只能喝飲料。我為她打開鐵聽飲料。國衛說,再做一個湯就完事。我眯著眼,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也不知電視裡演了什麼,口袋裡鼓鼓囊囊地硌了我一下。一摸是陳六粒給我的丹藥,腦子裡一種意念瞬間形成。我拿出兩粒看了看,迅速扔進劉麗的飲料罐裡,又拿出兩粒,猶豫了一下,這是我妹夫啊,我腹中隱隱地笑了兩聲。酒喝到一半,劉麗的臉通紅,像被火映照著一樣。給我來杯水,嗓子發出了顫音。妹夫到廚房,咕咯咕咚地喝了很多水。來乾杯,結束。喝完我還有點事兒。劉麗,你幫收拾一下。劉麗使勁兒嚥著唾沫,點點頭。我打電話給妹妹說,國衛喝多了,讓她趕緊回來。

當天晚上,妹妹哭著跑回了家,鬧著要離婚。媽媽勸她家醜不可外揚,你看你就要生了,以後怎麼辦呀。妹妹非常堅決。

國衛去了海南。劉麗也調到別的單位。每每想起都覺得那是一個夢。那個炎熱的夏天啊……

黃花的兩個閨女,在七月尾的時候同時出現在戲仙祠裡,是她們中誰也沒想到過的。

澤蘭在草蘭搖搖擺擺走向戲仙祠時,便倒身給戲仙奶奶叩了三個響頭,然後,給劉賀也叩了一個頭。

“我見著了我姐,這有多好!”

劉賀慌忙將她扶起。

“你要勸勸草蘭,她是個糊塗人。”

草蘭走向戲仙祠,她心裡雖裝著槐山,而從她浮躁的氣色上看,她是被物慾和嫉恨折磨著了。

那時她最想的就是當個有錢人。她甚至想當土匪。

她故意把腰扭得像要折了一樣。但吃到肚子裡的食物卻讓她感到肢體發笨。

她下意識地掐住自己的腰,心裡估摸著,是否比先前粗了。當她確認為腰比先前好像是粗了那麼一點點時,她驚出了一身冷汗。她心裡彷彿是恨著槐山了。

草蘭氣哼哼地邁進戲仙祠門。

澤蘭迎了上去。

“大姐……”

草蘭吃驚不小,她不願意見到澤蘭,她的傲氣不容她在旁人面前丟臉,她把衣裳襟拉拉寬,不讓澤蘭看見她的細腰。

還沒等草蘭回答,澤蘭走上前來,親親熱熱地又叫了草蘭一聲姐。

草蘭以為自己被夢魘住了。

劉賀的黑色長衫從神像後面飄出來,草蘭才恍惚有所悟般把憤恨的目光投向他。

“你又在搞鬼!”

這兩個姐妹中,草蘭從來都不喜歡劉賀,在家時,她還能忍,這會兒她卻不能忍了,她把她的不恭全表現出來,她以為是劉賀招了她妹妹來羞辱她。

“都走開!”

草蘭極想與他們中哪一個吵上一架,那塊鹿肉和兩個金燦燦的大餅子使她力大無窮,正好無處去使。要是能抓到一起,那更順了她的心願。

澤蘭溫存地一笑,上前摘掉草蘭頭上的草葉和身上沾著的鬼叉子。

草蘭一搡,澤蘭便被讀到一邊去了。

“吃著碗裡的還看鍋裡的,不是你,槐山能當土匪嗎?”

草蘭覺得澤蘭的樣子真可氣。澤蘭心裡說不定咋樣嘲笑她哩,她氣得在大殿裡走來走去。

“你的心被魔鬼捉去了?她是你的親妹子哩。”

劉賀的聲音像有魔力一般,很能平復人心中的煩躁,可卻沒能使草蘭安靜下來。她在為讓澤蘭看到她狼狽的樣子而大大地懊惱著,什麼戲仙,她全顧不得了。

“有你啥事?一邊待著去!”

劉賀似乎最能拿穩的就是草蘭是他的娃。然而他恰恰最不喜歡她。她的眼睛從小就含著怨怒,看他就像在揭他傷疤。

“我是你的長輩,你不該這樣對我說話。”

“你算啥長輩,不人不鬼的東西1”

草蘭的本意是不想罵劉賀的,她心中畢竟對戲仙有著幾分懼怕。可她那時的心中像長了荒草,她感覺到她整個人都荒了,她是被男人棄了的,被所有人棄了的無用的烏拉草。先前她還能唱唱二人轉,現在說不定她唱也沒人樂意聽了。

“你,”她指著澤蘭,“將來一定會嫁給一個瞎子。”

她還不解氣,“你男人一定會掉到崖底下,把脊樑骨摔斷。”

澤蘭被草蘭罵呆了。從前在孃家時草蘭也是想罵她就罵她,可這是離開了娘,因為不同的遭遇走到了一起,她們該互相寬慰才是,她為啥要發這麼大的火?

澤蘭捏住草蘭氣得發抖的手,笑著拉她坐在乾草上。

“大姐,你先歇歇,妹子有錯,等歇過乏來再管教不遲。”

澤蘭的話雖柔,但其中是有骨的,那會使任何一個女子感到難為情和臉紅。可草蘭卻並不往心裡去,她真像魔鬼附體了似地逮誰罵誰。她一轉頭看見了臉色慘白的劉賀。

“都是女的,你在中間摻和啥?你能得到啥便宜?”

澤蘭也氣出了眼淚,她的手緊緊攥著,不然也要指著草蘭數落了。

“拋開他是大仙不說,單說他的年紀也是咱們的長輩,該是咱們爹一樣的年紀哩。”

草蘭往乾硬的泥地上牌了一口,“就他那樣子還想當我爹?他要是我爹,我寧肯死。”

由於過分激怒,草蘭眼睛一翻,躺倒在乾草上了。

澤蘭忙去喚草蘭,叫得聲聲都充滿了親情,都是毫不作假的,並且沒半句怨言。她想草蘭若能醒來她自己昏倒都行。

一母所生的也會這麼不同。劉賀感慨萬端。

劉賀被日本人傾倒的巨大聲響給震懾住了,人民四處奔跑呼救的聲音遙遙地傳來。

劉賀原諒了草蘭,他發覺這兩個閨女同樣都讓他心疼。

草蘭的臉色漸漸就正常了,呼吸平緩,已是在夢中了。

戲仙爺和戲仙奶奶親眼見了這一切,禁不住長吁短嘆。

一個問一個答。

人的仇恨從何而來?

全是緣於慾望。

盤古不開天地,不造人棄於世,慾望豈不滅哉?

混沌之中已生仇隙,一要清明,一要昏暗。

一母所生姐妹,骨肉相連,親愛還嫌它日短促,何故產生怨懟?

只怪她們是各生各的頭各生各的身。

兩個荒原人信奉的古老的仙再不言語,想他們自己中間是否積怨已深?不敢深想,恐影響他們施法,上頭會怪罪下來,於是仍舊端端地坐著,冷眼看世間一切。

劉賀走出戲仙祠,他的嘆息在清醒的澤蘭聽來不過是一陣陣秋風吹過森林又吹向荒原而已。當中的悲苦和無奈是她這樣的年紀所不能領會的。人類之所以能永存,是因為人的混沌,此乃妙法。

正月裡打夯正月正

小丁郎尋父出了北京

雪花打臉不怕冷

一心要到襄陽城兒的娘啊

六月裡打夯龍抬頭

……

澤蘭蹲在草上,唱起了丁郎尋父。唱得劉賀老想上前與她廝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