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她想當富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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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日我帶著釣具到九虎林河去釣魚,為了讓心能靜下來。可面平靜如鏡,四周垂柳點水,柞樹、松樹和說不清的各種自然生長的樹,在蔚藍的天空下呈現出濃淡不同的綠,像很大的一個佈景,任畫家隨心所欲地塗抹。垂漂紋絲不動地紮在水裡,似乎在探測魚所在的方位。水面上,綠萌、陽光和我,一切都似乎凝固。這是怎樣一副美麗的圖畫,那標準的英俊的年青人臉上盪漾著微笑。周圍金光燦爛,柳樹謙恭地聆聽著來自各方面的聲音。松樹、柞樹各類樹木的花香融入空氣之中。悶熱使人浸出的汗味也帶著一種體香。九虎林河是大自然的靈物,沒有汙染地馳騁於碧綠的山川之中。
微風穿透厚重的熱,河面輕起碧波。那漸漸地被拉長遠去的影像還是我嗎?那是一個水怪。一個獨佔水域滅絕生靈的怪物。它想堂而皇之地做水域的主人,侵吞生物平衡的給養,它讓河水從此永遠地平靜,不再有魚躍出水面,它要河水永遠襯托著萬物的平衡。柳樹搖頭,垂打著水面,樹木落下的花淚隨風蕩去。平靜的河水漸漸下降,改道的河流又彙集成更大的水域,點綴著山川和天空。
“李局長手裡拿著那個東西扔了得了,現在一年掙的夠那個的費用嗎?”工業局副局長張立開玩笑地說。我笑一笑。這小子過去狗屁不是,現在也來挖苦我了,要不是看他是我爸老戰友張虎的兒子、鼕鼕老師的爸爸我非得跟他急。那時候,他找我批煙,批酒,批自行車,像個狗似的,現在也當上了副局長。“小張子,我聽說工業局搞得不錯,合資企業每年給市裡創匯上千萬,其它工業也掉轉船頭蒸蒸日上。”看到張立臉上發黑,兩嘴角下垂,我知道擊中了他的要害。他到底年輕兩歲。我心裡反上來一些會心的笑。“什麼時候帶領一個考察團到你們哪兒學習改革的經驗,你可要安排一下喲。一我乜斜了他一眼。他在使勁兒調整自己,臉上笑紋僵硬,為了保持笑意,嘴角在痙攣。“這兩年又發了不少獎金吧?再就業工作搞得不錯。”張立說,“前兩天你們局的老幹部打著小白旗到市裡去靜坐,真是胡鬧,這幫老傢伙,生在福中不知福。每年你們搞福利搞得多好,是市裡有名的,要是我們的老幹部怕給你磕頭還來不及呢。我們現在是同乘一條船。李軍長你就拉兄弟一把吧。”張立調侃著,故作哈哈大笑地走了。
開會時間到了,田市長作了夯實基礎深化改革的報告:這經濟不景氣,什麼是基礎呀?前幾年,說要摸著石頭過河,這也不錯。群眾不滿時,我們可以解釋,摸著石頭過河難免出錯。但是慢慢出現了一些部門經理以此作為打擊報復的一種手段。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我們的幹部利用職權個人經商做買賣形成了一種不撈白不撈、不拿自不拿的風氣,後有新政策,國家機關工作人員、領導幹部不得以職權之便經商。我們都在恍惚之中,何況下邊的幹部。但是鄉鎮企業發展如此迅猛,這也是一個警示。
這些一時一變的政策,搞得人心慌慌。各部門下大力度減員了,機關人員也坐不住了。科長、科員們怕減回家,就連打字員、小文書也紛紛不安起來。中午想在辦公室裡休息一下都不可能,不是這個來了就是那個來,這些人員也都是年輕的,參加工作沒幾天就失去了工作,這確是難過的事情。他們常常談著話,坐在你床邊也不走。會計小許說,她兄妹好幾個都沒了工作,父母退休又多病,家全靠她了。如果不被減回家,她幹什麼都可以,說著,她趴在我的身上就哭起來。他抽動的身子靠著我的胳膊,軟軟的,顫動著,讓我整條胳膊都麻木了。我有點躁動不安,拍著她的肩頭,讓她起來說。她站起來,一隻胳膊摟著我的脖子,讓我答應她留下\來繼續工作。喚真沒辦法。她把我的一隻手放到的她的左胸上說,她害怕得心咚咚直跳。她剛二十多歲,卻顯得很成熟。問她為什麼這樣,她說她一直喜歡著我。我產生一種莫名的慾望。我疲憊地躺在床上,看著外面藍藍的天。小許迅速地穿好了衣服,給我倒了一杯水。謝謝你了李局長。小許說著把門輕輕帶上。我心裡亂攪,突然意識到這是一種多麼骯髒的交易。我睏倦的眼睛仍想支撐著看,想看看窗外那片雲。她白白的臉,大大的眼睛,身上有一種從肌膚裡散發出來的體香,在裙子抖動中飄逸出來。她在我忙時,日夜幫我整理文件,茶水總是溫溫地放在我的桌上。“回去吧,辛苦一天了。”“沒關係。”她說,“忙完這幾天就好了。”我很累的時候,躺在床上想休息一下,常常被她身上的體香所喚醒。她趴在辦公桌上睡著了。“你到我的床上睡會兒吧。我去把講稿整理完。”“不用去了,我已經給你整理完了。”“後半夜了。要不我們擠擠睡會兒吧。”我的睡意全沒有了,這怎麼能睡得著?一種愛憐之心讓我把她從床邊往裡拉了拉。她順手摟著了我。我撫摸著她潤滑的肌膚,她翹起的胸脯既柔軟又富有彈性,她的嘴唇沾到了我的嘴唇,猛烈地吮吸著,一種不可名狀的飢渴、生理的本能讓我大腦停滯,只顧機械的動作。一道亮光刺向窗外的天空,黑夜像幕布一樣垂在窗上。黑黑的樓道里迴盪著撞擊的聲音。我吸著她流下的眼淚,鹹鹹的,刺激我的感官,分不清汗和淚。又濃又溼的夜色伴著煩躁的熱浪裹著磨擦黑色膠皮的氣味兒退去了……
晨曦之光照進室內和昨天沒有不同,小許暗暗的眼圈、微腫的眼睛、臉上的羞紅給室內增添了色彩,使我本已疲憊的身體再次得到愉悅。
小許突然給了我一種上圈套的感覺。我昏昏地睡到了不知什麼時候,夢中的事情又那麼清晰,光線渾濁,是天亮了嗎?電話鈴死命地叫著,女兒小冰打電話問,都幾點了還不下班,晚上吃飯了嗎?我腦子裡一片空白,瞅瞅窗外,那白亮亮的一地是什麼?
下過了苦霜。
荒原一下子開闊得使人心悸,障眼的草蔫了葉子,蜻蜒、蝴蝶和許許多多草蟲都形蹤俱滅。天顯得更加高遠和瓦藍,反射下來的似乎全是森森寒氣。
其實到晌午時,太陽依然是熱的,明面上的霜就會化掉,只有背陰處或被枝葉遮擋的植物根部的霜還白凌凌地隱蔽在那裡,有時令人疑那是銀狐或白兔子退掉的毛,要麼就是鳥類的絨羽。
完達山已顯出斑駁的老相了,能落下的樹葉都落下,一場真正的休憩就將來臨。
大地、山川、河流乃至於莊稼人都要在寒風中靜默下來了。熊瞎子也找好了過冬的樹洞,那些小些的動物,比方松鼠,也備足了食物,只剩下在雪枝上迎親訪友、跳舞和玩耍了。可唱二人轉的女人卻要整整行裝出發了。
只待大雪飄下來,把一切不平的路徑填平。馬爬犁、狗爬犁和各種馴化了的野物爬犁將帶起一陣陣雪煙,跑遍整個荒原。
女人們綽約的身姿美若雪雕,她們偶爾凋落的嘆息,全被歲月拾起,撒在荒原上,做了草的籽實,荒原就會在來年荒草更旺,悽悽迷迷遙遙千百里。唱二人轉的男人一路風趣,說著戲文,可心跳卻是無望的,發愁的。
在九月的時候,槐山帶藍蟒嶺上的土匪打劫了槐大地主的莊園。槐山沒有親自動手。
土匪把槐大地主逼到牆旮旯裡。
“槐山哪!救你大哥一條狗命吧!”
槐山川把他放了。
值錢的都蒐羅走了,只留下四進套的幾十間空屋。土匪們不久就要同抗日老虎山林隊會合,形成一股反圍剿的強大力量。那是土匪們最後一次做匪。草堆裡的糧食也給翻出來了。
槐大地主的妻妾哭喊著給槐山跪下。槐山壓根不想殺她們,也不想霸她們,更不想把她們擄到山上去。可到底該拿她們怎麼辦,槐山費了心思。槐大地主的正室爬到他腳下。
“大侄子,我老了,也活厭了,求你讓我乾乾淨淨地死了吧!”
槐山這會兒只是感到辛酸。他放了她,可她自己撞了牆。
其他的十幾個小老婆可沒這樣的氣節,她們頻頻磕頭,哀告不止。
槐山哈哈大笑嘲笑起槐大地主來。
一匹快馬在初冬的荒原上奔跑,後面跟著兩匹馬,那是槐山派去請槐魁的。
槐魁在屋外面接待了報信的土匪。他可不想讓土匪把他的屋子染上邪氣。屋外是一片秋天的景色。
“他搶他的,我去做啥?”
“做個莊園的老爺呀,你不樂意?”
槐魁可沒想到會有這樣的好事,他有些不信實;心想土匪的話信不得,他便把高興隱藏起來,長臉拉得更長,像是非常發愁的樣子。
草蘭趴在屋門板上,把一切都聽去了。她還在細小的門縫中努力地想看清來人是如何長相,可她只看見了他兩條腿和腰間斜掛著的大砍刀。槐魁支支吾吾的樣子,使她再也忍不住了。
草蘭把門嘔一聲就撞開了,扭著像隨時都可能折成兩段的細腰走過來。
來人傻了眼,這等細腰他哪裡見過?別說見過,就連聽也沒聽說過。
“這位爺,你帶來的信兒可是真的?”
草蘭一眼一眼地瞟那個土匪,嘴角上是一絲挑逗的微笑,聲音呢,也是甜得怪膩人的。
“你是要做大奶奶的人了,我這就跪下給你磕頭。”他當真跪下在了她腳邊,兩手握住了她的兩隻腳。
草蘭樂瘋了,她最先找到那種東西了。
草蘭咯咯笑,也不把腳收回,像槐魁根本就不存在似的。她用修長的手指撥弄著土匪頭頂上的野雞翎。
槐魁兩眼空無一物,一些美妙的景象出現在他的幻覺裡,咋?他突然間就要做大地主了嗎?天哩,這不會是真的。他無意中竟把心裡所想的叨咕出來了。
“咋不是真的,快上馬,跟我到樺林峪去吧。”土匪雖在同槐魁說話,可眼睛卻盯著草蘭細腰。
槐魁傻了似地噢噢應著。
馬有兩匹,一匹公,一匹母,那是槐仁堂的馬哩。要說跑路,公馬當然要快些。母馬那時已經大了肚子。槐魁把炕上的破被子疊了四折,放在公馬的馬背上算做馬鞍。
草蘭還同那個土匪眉來眼去,他已經偷偷地捏過她的手了。
土匪見著牽馬走出門來的槐魁就嚷著要賞銀。
槐魁正想自己的心思,沒能理會。他對草蘭說:“母馬你可不能騎它、看把它的駒子騎掉了。那可是咱的馬了。”
“那我咋去?”
“你不是長著兩條腿嗎?”
報信的土匪擋住了槐魁去路,仍嚷著要賞銀。槐魁愣了一下,十分不情願的神情。他剛把手伸進懷裡,想取出一點兒錢來,卻猛然想起什麼似地把手又抽出來並長長地出了口氣,長臉上狠刁習的,沒有一絲笑意。
“你朝她要吧。”
槐魁用掌在馬屁股上拍了一下,馬就亮開蹄子跑走了。母馬跟在了後面。
草蘭恨得直跺腳,對這從天上掉下來的好事不是光高興了,也有了一些擔憂和惆悵。
挎大砍刀的年輕人,早已經耐不得了,把身上一切墜物都卸去,上前抱住了性子暴烈的草蘭。
“這好女人他咋就不稀罕哩?”
他啃著她的嫩腮,抱起她往屋裡去。
草蘭仰著頭,感覺到了初冬陽光的溫暖和已經上了路的長風,她突然心裡有些悲哀,由此更氣憤了。她掙扎了一下,卻發現她掙不脫,那手臂十分有力。
她連心地說:“他稀罕我呢,這是真的。他會要了你的命。”
土匪正要把她抱進屋裡,聽了這話把她放下。
他把臉上的鬍子扯下來,長眉也扯下來,那原來都是沾上去的,這人是槐山。
草蘭驚喜非常,可她馬上就翻了臉,她不想讓槐山看見她的生活。
“你個臭土匪,快給我走得遠遠的!”
槐山的笑僵在臉上,他是多麼想見到她,這次下山打劫槐大地主,他最踴躍,他想給她一點兒補償。
“我得到了一個鴨蛋青色的玉菸袋嘴和一個純金的菸袋鍋,那會換好幾身衣裳和幾麻袋糧食,我是要送你的。”
草蘭的心被什麼牽了一下似地疼痛起來。她臉色煞白,她發現自己是動了真情了,這是不該的,會攪亂她的心和她的新生活。
“呸,”她朝他臉上吐了一口,“我就要成為大奶奶了。”
“原來你是這樣的!連狗都不如!”
草蘭猛抱住他,抱得是那麼死,她渾身都在用力都在發抖。
“能跟你在一起,我是狗也罷,貓也罷,都好。哪怕做你腳下的烏拉草我也歡喜哩。”
草蘭癱下來,坐在了敞開的門邊。槐山也蹲坐下來盯住她的臉不放。他的心在揪疼,他想到也許他永遠也對不住她了。
“他要你給我賞銀,你該賞我才是。”
草蘭於是就把兩隻手勾在槐山的脖子上。她在暗說,你說的話多麼混帳。
可是她不說這些。她又不願意讓他破壞了自己的好日月了。
“我沒錢給你。”
“沒錢也是要賞的,這是規矩。”
他差一點兒就要說,他啥都不要她的,他還想給她許多。這才是他的真心話。
“那你說咋辦?”她願意的是給他一些歡心,她把腦門兒頂在了他的唇上。“就把我賞給你一次吧?”
草蘭最不吝惜的就是自己的身子,對槐山她就更不吝惜了。
槐山所騎的馬拴在晾衣裳的木樁上,正扯著韁繩要去吃草。槐山哪裡顧到它,心中有百般的滋味兒。他把臉埋在她胸上,在心裡說,讓我修些好,別作孽了吧。
草蘭是誰呀?她是荒原上最野浪的女人哩。她在他懷裡一會兒像個歡勢的小野馬,一會兒又乖巧地把自己縮小讓男人憐愛她。這些她都曾在槐山面前使用過了。
“我是你的女人哩。”
槐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傻乎乎地只顧摸她的雙乳,什麼事也不做。
草蘭知道,他這幾個月一準還沒有真正親近過女人哩。
槐山的變化就有了,他想他該有多傻呀,她跟許多男人都是這樣的。他居然還把她當做貞潔的女人,不敢對她放肆。
槐山把自己的身心都放開了,可他卻發現有啥東西在他心中丟失了。他順著草蘭的臉一路撫摸下去,摸到了她肥碩的乳和她的細腰。
草蘭在她不該說話時說:“你可真磨蹭,我還要趕去做大奶奶呢。”其實她的心不是這樣想的。
槐山證了怔,“我在領我的賞哩。”
他倆全都不說真話了,心中都有一股難言的苦澀升騰起來。
炕上有很重的旱菸氣,那是槐魁遺下的,還有草蘭所散發的氣味兒,兩種氣味兒混在一起使人禁不住發睏。槐山就打了個呵欠。
這可把草蘭惹惱了,同她在一起他竟會犯困?這是比罵她還厲害呢。要知道任何男人稀罕她都是沒夠的。
“你是個沒用的男人!”
“我咋沒用?”
“你不能使女人高興。”
“我咋樣你才能高興呢?讓我耍大刀?打拳?倒立?”
她把他抱緊,想想又鬆開。她把自己的美妙全呈獻給他並且挑起他的激情。
草蘭兩眼亮閃閃的,充滿了情慾,她往炕上一倒,聲音顫抖出男子聽了就要發瘋的聲音。
“來呀——”是二人轉的唱腔。
槐山感到了屈從的羞惱,他本想讓她清醒清醒,他可不想讓她擺佈他。他把她用一塊鹿皮蓋住。
槐山奔出屋子,他要騎上他的快馬回到山上去幹場大事兒,最終找上他的澤蘭。
可槐山還是在抖開韁繩要馬跑走之前回了一下頭。
草蘭的細腰似乎撐不住肥滿的胸和俏麗的臉龐了,她倚門而立,兩眼滿是淚水。她不願給他看到,用袖管擦去了眼淚,臉上是很冷的表情。不過她的淚不斷往外溢,終是被他回過頭來看到了。
槐山跳下馬,朝草蘭走去。
草蘭很惱怒,瞪視著槐山。
槐山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停下,腳下是紅狐草。院子荒涼得簡直跟野地是一樣的。他猛轉過身,朝大道上走去。他的馬緊追著他,他站下,撫摸著馬頭,指了指草蘭。馬乖乖走到她跟前。
草蘭的淚再也忍不住,嘩啦嘩啦地淌。槐山在她的淚光中隱去了身形。
這就是她要找的東西呀,她該有多傻。
“喂!你站下!”
槐山再也不可能回到她身邊來了。
她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比病了還難受。
院中的馬不耐煩地咴咴叫,是在催她呢。
草蘭毫無意識地自言自語道:“草蘭不去了,草蘭累了。”
草蘭倒在炕上,真想睡去。外面的馬用蹄子踢門,噹噹噹的,很執拗。草蘭的火氣就給踢出來了。她從北牆上摘下趕車用的長鞭子想狠狠抽那馬一頓。
“你跟你主子一樣討厭!”
她在這麼說時心中卻意外地有種溫暖,那溫暖讓她難過。她舉不動大鞭子了,便丟在地上。
馬在草蘭面前把兩條前腿跪了。草蘭明白後嗚咽著爬上了馬背。這不是槐家的馬。
2
槐魁住在草漂甸子村。村子極小,只有五六戶,且住得分散,平時都不大往來。草蘭騎馬走出自家院子,卻見著了兩個鄰居。
那是兩個女人,其中一個也唱過二人轉,草蘭跟她家男人配過戲。另一個有病,在曬最後的暖太陽。
“槐家的,騎那大馬哪裡去呀?”唱戲的女人妒嫉又好奇。
“我嘛,我去做大奶奶哩。”草蘭傲氣十足地揚著臉。
那個有病的女人氣不夠使,好不容易說出一句話來。
“你可不像當大奶奶的模樣!”
草蘭希望自己沒聽見這聲音,可她耳朵尖,偏就聽見了,她生氣地打馬跑過去,想往那女人臉上啐口唾沫。
看見草蘭的兇樣子,兩個女人躲進大門裡,朝她指指戳戳。她們瞧不上她的作派。草蘭還搶過其中那個唱二人轉女人的生意。草蘭在女人眼裡可不是個善主。
草蘭一心想去當大奶奶,怕晚了有變故,便統路往樺林峪去。
“槐家的,你看著就像個賤貨,總有一天不是把腰扭折就是被男人作弄死!”那唱過戲的罵了草蘭一句。
草蘭不理會,但心裡窩著氣。她都當上大奶奶了,她們還不敬慕她,早晚她要讓她們遭殃。
馬不認得去樺林峪的路,這是槐山的馬,不是槐家大院的。草蘭只顧暢想和展望,沒留意馬走的路線,那工夫已偏離了大道。
到處都是荒草,咋就那麼的荒哩?草蘭唯一擔心的就是別讓馬踏到沼澤裡去。她估計很快就要到達樺林峪村了。可她卻不知馬走錯了道。
一陣草響,草蘭舉目四望,就望見了一個身影。她差點兒從馬上栽下來。
“老東酉,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她笑得周身直顫,隨手摺了一顆米蒿,沒頭沒腦地抽打著驚愕的槐仁堂。
槐仁堂衣服都劃破了,露出了夾衫裡的新棉花。他正吞食著從地上薅的野菜,滿嘴都是泥。
他跑出槐家大院時就知道了自己的命運。他的好日子到頭了。他一時不知該恨誰,這會兒見了草蘭他才知道。
他翻了幾下眼睛,把長臉儘量往起團,作出一副討好人的臉相,“我早就知你造化不淺,你這不騎上高頭大馬了?”
草蘭厭惡地啐了他一口。
“這下輪到我當大奶奶了。”
“咋,槐山當真娶你了?”
“呸,槐山那條狗!他讓槐魁當了家!”
槐仁堂有些發懵。槐山也是他的本家,為啥就對他那麼歹?
“你可憐可憐我這條老狗吧。”他爬過來想抓住馬腿。
草蘭一勒韁繩跑出好幾步遠。
槐仁堂把手伸進懷裡掏了半天,像掏到了什麼,攥在手裡。
“我有塊金子。”
草蘭回過頭,蔑視地哼了一聲。
“我當了大奶奶,甭說一塊金子,就是金磚也有。”
槐仁堂陰森森地笑了幾聲。
“東西都給土匪搶走了,大院裡連塊鐵都沒有,哪還有金子?”
其實,草蘭在他說他有金子時便起了佔有心。誰見了金子不想要?她把馬頭拽過來,朝他走過去。
“金子在哪兒?快給我!”
“在這兒,在這兒。”他眯著眼,像是極力掩飾某種興奮。
草蘭想這糟老頭子比一個孩子還容易對付,她想搶了那塊金子。
槐仁堂一直舉著他握著的手,他坐在地上,剛剛與她騎在馬上的腳腕一平,她剛過來,他便張開了他的手。
草蘭正想承受那耀眼的金色光芒,卻從馬上掉了下來。她哇哇亂喊,並不知是他把她拽下來的。
她的身子又被拽了一下,她才明白過來,看見了夾狼夾子一樣的手在掐著她的腳脖子。
槐仁堂眼裡的光亮是草蘭從沒見過的。那眼光既兇狠又色迷,還急切得像個少年人。
“你這個騷貨,啥事兒都壞在你身上!”
草蘭大聲怒罵他並用力掙扎,她亂抓亂撓,但他就是不鬆手。
槐仁堂只用一隻手便把草蘭打服了,那是他打她下手最狠的一次。他用巴掌糊她,幾下便把她打懵了。
草蘭迷迷糊糊的,頭痛欲裂,她也不敢睜眼見光,那會使她的頭更疼。她是被突然而來的許多事弄糊塗了,人也有些發傻。
槐仁堂瘋了一樣,彷彿有使不完的力氣。他的富貴他的一切都沒有了,他把罪過加在這個女人身上了。
他懶得去解她的夾襖扣,只用力一扯,便開了。她依舊飽滿的兩乳裸露出來。
他嘿嘿樂,上去就咬了一口。
因為疼,草蘭醒了過來。
“狼,狼呀!”她尖厲地叫著,她是真以為自己遇到狼了。
他嘿嘿樂個不停。
她躺在冰涼的地上。那是已承接了白霜的溼地,她本能地把身子倦住了。
他不管是哪兒啪啪亂打,她疼得亂叫,野性似乎已經沒有了。
她的身子已經凍得冰涼了。
起初他只想解解氣,並不想把她派上實際用場,可經過這番折騰又想到也許這是最後一次沾女人了,他便覺自己身上有了某種變化。那感覺絕不是屎憋。
“他奶奶的!”他高叫著,把草蘭按住了。
荒草在漸強的風中簌簌作響,雖還沒完全變色,但水分已失了大半。人在臨近地時那響聲跟跑著千軍萬馬差不多。
槐仁堂撅起他瘦出兩個尖峰的屁股朝草蘭壓了下去。
實際上在同黃花過完一夜之後他就不行了。他娶了十來個妻妾,不過是供他打罵和玩耍而已,真正能成事兒的時候很少。他只同紅雲和草蘭實打實地睡過,那也不過是一眨眼的工夫,使兩個女人都怨氣沖天,其他的小老婆都是虛設的。
這一次他真切地感覺到他進入到了她的身內,並且還有力氣翻攪。他把對黃花的憤恨、搶奪他財產的憤恨以及對整個世界的憤恨都洩在她身上。
草蘭在昏迷中感到了身體的被侵襲,聞到了她最討厭的老年男人的氣味兒,她不明白,一個老年人咋會如此兇猛?
他口發著狠聲,像在砍殺吃了他兒孫的狼一樣惡狠狠的。
“你不是騷嗎?我看你還騷不騷了?”
草蘭已清醒了一些,用力睜開了眼,看見了槐仁堂的醜態。
“娘啊,娘啊,娘啊,救救你的閨女吧……”
槐仁堂恨道:“你娘也是我胯下之馬。她嫁給我的時候就是個破貨!”他剛說完,就沒了力氣。
草蘭叫了一聲,不知哪來的一股勁兒,把他翻下身去。
她的野性又復甦了。她朝大頭朝下栽下去的槐仁堂狠踢了兩腳。
“你糟踏我還不算!還要埋汰我娘?”
“二十六年前,你娘是我娶的頭房婆娘。”他在緩力,明知再也拼不過她,便裝了熊。
草蘭抬頭看看遠處的大山又翹腳看看不盡的荒草,以為自己是在夢中。那匹槐山的馬吃飽了草走回到了她身邊,她才醒悟過來。
“那我娘到底是誰?”
槐仁堂有種幸災樂禍的感覺,他現在遭了搶,那一半東西都是黃花的嫁妝,損失的也不光是他。
“你娘可是個富家小姐。”
草蘭哪裡肯信,哪有富家小姐唱二人轉的?
她踹了他一腳,想爬上馬去繼續走路。
槐仁堂一把抓住了草蘭。
“我從沒這回這麼有信心,你一定懷上我的娃了,你跟著我吧?”
“呸,你個老狗!你現在窮得只剩下這身破衣裳了,還想讓我給你生娃!”
“我那些地哩?”他一下子衰老得像從棺材裡爬出來的一樣。
草蘭往馬背上爬,幾次都摔了下來。
“我的地都讓鬼魂抬去了。”他絕望地把腦袋往泥土裡扎。
草蘭又氣又急,聽了這話反而笑了。雖然她眼裡湧出的是淚水。
“你的地是讓鬼魂抬陰間去了,你去找吧!”
草蘭終於趴在了馬背上。
“我有……金子!”
草蘭在馬背上啐了一口。
“你用它來買通陰間的路吧,小鬼們兇著哩!”
馬這回是朝著樺林峪方向去的。
槐仁堂當真有塊金子,不過他剛才並沒掏出來。他好不容易摸出那塊金子,他發現他的半邊身子已經癱了。
“我誰也不給誰留下。”他把那塊半個拇指大的金子用盡最後的力氣吞進肚裡去了。
“黃花,賤婆娘,這是你嫁妝的最後一點兒東西。”他想這麼說,可沒能說出來。
3
草蘭再沒走錯路。路上她沒能看見著槐山。或許他走的是小道。他徹底不要她了,她怨恨地想。
草蘭到達樺林峪村的時候,土匪已經撤回了藍蟒嶺。她再也沒能見到槐山。這也是土匪最後一次搶劫了,他們在冬天裡就將被抗聯收編了。
草蘭走近她怨恨的槐家大院。難道那真的歸她所有了嗎?
她傲然地揚起臉,看見了迷濛著一層淡藍色霧氣的藍蟒嶺,它隱在崇山峻嶺的後面,頂峰卻高出所有的山。她的臉火辣辣地疼,她也顧不得。
她把心思收回到眼下。她在威嚴的兩扇紅松木大門前下了馬。
她等待著家人和丫環上前伺候,可她並沒等來。一切見著她的人她都彷彿沒看見。
草蘭旁若無人地走進大院。看門的上前攔她,不准她往裡再走一步。
“瞎了眼?我是大奶奶!”
看門人用鼻子哼了一聲,上下打量打量她,“哪裡來的窮婆子?這院裡有十幾個大奶奶,可沒見你這樣的。”
草蘭惱得要用手抓撓看門人。看門人縮了肩,虛張聲勢地亂嚷。
槐魁穿著富貴綢的長衫,走出上房。冷丁草蘭以為是那個老地主,槐魁的穿戴也的確是老地主的。
“一個婦道人家,窮嚷嚷啥?也不怕外人笑咱大戶沒規矩。快把馬牽進牲口棚去。”
草蘭看看左右並沒旁人,她便對看門人說:“叫你把馬李進去!”
槐魁一瞪眼,“他去牽,你看大門哪?你就快去吧,啥貴體似的。”
草蘭還要犟,卻見一群著紅戴綠、皮肉白嫩的女人湧出上房,一看怪物一樣看她。
她們大多熟悉草蘭。草蘭還曾經排在好幾個人之前。她想到了那從前的事兒了。
她的心勁兒就弱了,對自己的好看不那麼自信了。因為她知道自己的頭臉一定是髒的。說不定還有血跡。她的衣裳也是粗布的、舊的。一向好勝的草蘭軟了下來。
“老爺……”她這樣稱呼槐魁了。
槐魁哼了一聲。那十幾個女人都擁到他身邊,嘰嘰喳喳,這個扯他胳膊,那個拉他衣襟,還有給他正帽子的,也有彎下腰用紅綢手帕撣他鞋上並不存在的灰塵的。
他兩個高顴骨上涸上兩片酡紅。在草蘭看來他笑得又愚蠢又開心。
“那我呢?我是原配的大奶奶呀!”
草蘭搶上前,但被那些花紅柳綠的婆娘擋住了去路,使她奔不到槐魁面前。
十幾個女人哄地一聲笑了,她們都在嘲笑她,笑她的細腰,笑她的頭臉。
草蘭仔細瞅那些女人,她不服氣,她也曾穿過那麼好的衣裳,抹過細細的宮粉,別過金銀或翡翠的簪子,她的頭臉勝過她們任何一個。
槐魁被女人們嘰喳得血往上升,心飄飄忽忽的,他早就忘記了他能娶到草蘭的那種得意了。但女人們提到草蘭的細腰,他卻在了意,他要當更大的地主,要把北面的地也開出來,與現有的地連成片,那樣在整個荒原也許要數他的土地最多了。雖然現在槐家大院是空的,可有了地,什麼就都有了。
“你該回你孃家去,我看你在這裡也住不下去。等下了雪我去接你進城,事兒辦妥了,你就是這個家的大奶奶,我說了算。”
那些槐大地主遺下的小妾們擁著槐魁又回到上房,裡面立即傳出調笑聲。
天哩,草蘭傻在那裡,一個賣藝的人再怎麼下賤也不該遭這樣的侮辱呀。娘啊……草蘭衝出莊園大門。胡亂跑去。她一點兒也沒想自己要往哪裡去,可她在混沌中卻有天性給她做主,她其實一開始就是奔自己孃家去的。此時她不但想她娘,她還想要個爹。
八月裡打夯月兒圓
家家供月心裡甜
每年在家也圓月
最可嘆月圓人不全兒的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