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情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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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去世以後,上面說我動用公車喪事大操大辦,鬧騰了好一陣子。這怎麼能怪我呢:都是他們自己來的,和我有什麼關係?來了不招待他們吃點飯又過意不去。
自從把大女兒大罵了一場,父親去世後,她就出走了,來信給母親說到了廣州,在一家公司裡做秘書,鬼知道是什麼秘書?我甚至不相信她在廣州。現在的人都瘋了。前幾年商業局裡有一個叫靚的女孩子,一天和不三不四的男孩子鬼混,搞得社會影響極為不好,公安局到她那個單位找了好幾次,工人沒有一個看得起她,她三天兩頭不上班,書記找她做工作,領導拿她沒辦法。後來也不知什麼時候她連班也不上了,不知去向。去年她衣錦還鄉了,好大的氣派,珠光寶氣,說是在廣州一個公司裡做經理助理,掙了許多的錢,回來接她母親去享福去,惹得這些年青人左一撥兒右一撥兒地讓她給他們在那邊介紹工作。過去那些鄙視的目光全沒有了,雖然心裡都不舒服,但還是挺羨慕的,嘴裡嘖嘖地說,看看人家,不管人家幹什麼,有的是錢,社會主義建立以後,花了很大的氣力清除了!日社會的沉渣餘孽,可是現在……我一下意識到我的存在。現在有那麼多說不清的事情了。
母親自父親去世後更蒼老了,做著永遠做不完的事情,嘮嘮叨叨,惦記著這個,惦記著那個。鼕鼕,你媽回來了嗎?沒有,他頭也沒有抬地說。妹妹在我當了局長後的兩年裡,就對我不冷不熱的,不像以前兄妹在一起時有說不完的話,莫非國衛的事情她知道了不成?她也是太耿直,在菸酒公司當主管會計不是很好嗎?人員精減又沒有減到她的頭上。她自動提出辭職,當時多少人不理解呀。有我的面子,誰能減她呢。搞得她們經理跑到我這兒直解釋,他可從來沒說過她。
就她們的發展,一開始是地產貿易,解決下崗職工的就業問題,後來組織越來越大,涉及到我們各個部門的利益問題,我向上反映了很多次,是以我們為主還是以她們為主?回答是,市場經濟誰能做誰做。市領導對這新興的集體企業也很重視,並大力扶持。我曾經陳詞過,如果給我們投些資,解決一下我們資金不足問題,減輕我們的負擔,去掉老幹部這些沉重的包袱,我們也可以大踏步地上去。現在面臨的不是再減員的問題,是好幾個部門經理都紛紛辭去了職務,有的跑到農場去包了地,有的就跑到了她們公司,把我們的客戶、業務關係都拉走了。又成立集團公司,在各地建起了分公司。簡直本末倒置。
幾十年的商業局,成了新建的局。局機關壓縮,與下屬公有的幾個公司合併,形成個綜合貿易公司。搞承包制,標的五十萬元,企業內部投標。到揭標時,就我一個投標的。這件事我想了許久,幹下去,個人要拿出很多資金,群眾不知什麼反應,免不了又有很多議論,甚至上告,真是麻煩的事。不幹。眼睜睜的商業局就要垮掉。反正商業形勢都不是很好,幹著看吧。再支撐幾年,沒準什麼時候政策一變,這企業就變成個人的了,這種想法一出現,心裡倒安慰了許多……
寒冷的冬天終於過去了。在每年春季必開的職工代表大會上,按照慣例,總結上一年的工作得失,分析當前形勢,討論提案,最後做了勵精圖治重振商業雄風的報告,會後要求動員起來,打掃衛生清除垃圾,把廣場墊平,草坪再新種一些花草,讓大院裡煥然一新。
要使現在的商貿公司活起來,必須清除三角債。庫存的商品所剩無幾,因欠款額過大,連本帶利算起來恐怕把整個家底給他們也不夠,只能商量先還一些欠款。當初,也想過破產的事,但很多部門不同意,說這是鑽國家的空子。這些官僚不讓破產,有本事他們下來幹。想這些都沒用,當務之急是下鄉催款。書記和辦公室主任一組,我和生產資料部主任一組,分成兩路。各部門業務員也全部下去,清欠並重新建立關係,溝通感情,為農民解決肥料、農藥及農用物資,抓住這個季節,使今年銷售有一個好的開端。
高高的完達山亙古綿長,一片綠的生機。在翻越完達山支脈時,頭上樹本如拱,車下落英繽紛,遠遠望去,小路融進一片綠蔭之中。陽光斜斜地透過樹林,稀稀朗朗,好像急急地要擠進車裡……
這種春的感覺,似乎離開我很久了,我突然想感受一下這大自然賜給人類的美,向縱深的一片草地走去。太陽的光線嫋嫋娜娜地纏在我的身上,讓我感到十分的愜意和激動。時而能從花木的光線中看到花粉飛舞,豔開的朵兒怒張著,花瓣接納著飄落的被陽光沐浴後的晶瑩粉粒。
置身於五彩的花環之中,粉香的空氣讓我昏昏欲睡。柔柔的春風,似乎不夠盡興,越發舞弄。種種的花草竟不知春風意圖,這種還沒有得到春風的寵愛,那種又豔麗地示意,就連那些小小的花草也開了一地,一時花木溫馨遍野,鋪天蓋地而來……
雪終於是下來了。雪下來的時候。天異常地暖和,以至於給人一種錯覺,以為時節剛交芒種,萬物正待萌生。所以看見疏而大的雪片飛舞下來還當是西伯利亞羽茅草或是毒茸球花的茸毛呢,它們同樣至輕至白。飄飄蕩蕩,極似了荒原的呼吸。這兩樣草的茸毛都是到得第二年也揚不完的。
雪片那麼大,又使得各處的景物都看不清。荒原上已枯黃一片,百草衰伏,做了霜雪的俘虜。
完達山上只剩下不落葉松和蒙古櫟的葉子了,人猛地看一眼會疑那光淨淨的樹是大山蒼老的毛髮哩。
遠遠望去,樹全是灰白色的,有一種悲壯在裡頭了。
後來人才看清是真的下雪了。真的下雪了,也不驚奇,想這般暖和的天,雪落到地上必化的,想不到的卻是在第二日醒來,被世界的潔白險些耀昏了頭。
天是完全地冷下了。那時不過剛過完月亮燈籠燈籠圓的八月十五,一時氣是提前了一些。
這都是人力難為的,就不去爭,該幹啥,依樣幹去。下雪了又不是天塌下來了。
密虎縣城的混亂已經使許多買賣家歇了業,城中的日本兵都調到別處打仗,他們已經在作最後的掙扎了。而技院卻異常紅火,都想快活一會兒是一會兒吧。
老鴇仍舊昏昏欲睡地坐在炕頭上。她不時高喊某個妓女的名字,告訴她們有客來了。
銅鈴沉不住氣了,縣長好久沒來找過她了,別的妓女都有相好的或熟客,只有她沒人叫。她悄悄走下樓想問一問老鴇。
老鴇在她還沒有進門之前便說。“銅鈴啊,與你爭食的人就快上路了。”
銅鈴餓得兩眼冒金星,一站也站不穩,扶住門框,她急問老鴇那人是誰。老鴇只說那女人比她還水色哩。她不但腰細,奶也大,想想吧,那是個妖哩。
銅鈴回到自己屋,於鏡中看見自己菜色的臉。抹了許多粉也掩不住。胸乳也不知為什麼越縮越小了,簡直像個沒成人的閨女。她趴在被垛上嗚嗚哭起來。
老鴇在樓下的炕上顛著屁股,顛一下從炕蓆縫冒出一股塵土。
“銅鈴,你這死閨女,你是想把客爺們都哭跑嗎?”
哭也不行,不哭心裡又哀得欲死。
銅鈴爭強的心已淡去。
在前些日子她想自己不要這細腰了,男人要實惠,她就吃成肥滿壯實的樣子吧,唱也唱得動舞也舞得動。現在她唱文戲也唱不了三五段就累了。可她再也吃不下更多一點的東西了,雖然她時刻都感到飢餓。
是我的生魂在懲罰我呢,誰讓我把自己糟踏成這副模樣呢?做妓這碗飯怕是難吃了。
又隱約聽說,縣長李巖要跑,沒了日本人他就做不成官了。他哪裡還有心思上這兒來?
銅鈴萬念俱灰,用力推開已封死的窗戶。街上是鬧嚷嚷的人流,她只要跳下去,苦就盡了。
她雙手扳住窗框,可她怎麼也上不去,窗台離地有一尺半高。她大汗淋漓,她奇怪自己會出這些汗,這些汗又是從哪裡來的?
她消瘦得差不多隻剩下皮包骨頭了。她終於將一條腿跨出窗外,可又猶豫了。
她那樣墜下去,摔得亂七八糟的一定挺嚇人,她是個喜歡潔淨的女人。
她想她不可以死在妓院樓下,那會給妓院的生意帶來影響。媽媽好歹疼了她一場,她不該給她添糟心的事。那些靠男人吃飯的姐妹們也要怪她的。
其實銅鈴內心深處是不想死的,她剛剛二十多歲,她戀生呢,她還沒遇到過一個真心愛她的男人呢,她自己也沒把心交付給誰呢,天哩,她還是個沒嫁過男人的大閨女哩。
銅鈴想死的念頭一出現,她就再也吃不下一點東西了。她老能看見一個非常好看的女人同她一起坐在炕上,給她說一些她不知道的事,說另一個世界的事。那是個戲仙。
當銅鈴聽說縣大爺讓日本人暗殺了,她便一心想死了。
終於在落雪的那一天,那非常好看的女人握住了銅鈴的手,說:“我把你領到你爹孃那裡去吧。”
銅鈴說:“我爹孃早就死了呀。”
“不,他們活在另外一個地方。”
銅鈴還是掙開了,她說。“我要穿得好一些,我爹孃見了才高興。”
“你所帶走的陽世的東西都將成為你的業障,都不算的。”
“那我們活著還爭啥?”
“你到底是找到你想找的東西了。”
銅鈴就死在了炕上。
雪下狂了,下了足有一尺厚,第二日便是一場結結實實的大凍。荒原在剎那間便死去了。
日本人在高密虎縣城五百多里的地方吃了敗仗,要反撲了。
槐魁趕著馬爬犁送草蘭進城時,縣長已經讓日本人弄死了。日本人得知縣長的兒子不但抗日還是個共產黨,便把他暗殺了。日本的大部隊正走在路上,目的是想剿滅所有抗日武裝。
槐魁對這樣的變化十分生氣,哪怕再拖個十天半月的也好啊,待他手裡拿到了批文,天下愛是誰的就是誰的,他才不管哩。
老鴇一見草蘭就相中了,嘎嘎笑個不停,說妓院要因草蘭而興隆了。草蘭兩眼怒火。
“我是專來陪縣太爺的。快給我間房子,鋪蓋也要好。”草蘭把她的那匝細腰扭得像蛇一樣,一臉傲氣。
老鴇呆呆地盯了草蘭好一會兒,像終於想起什麼來了似的,拍了一下蒼老的手。
“你天生薄命,已經沒有縣太爺要你陪了。我哩,給你吃個十天半月的大肥肉片子,保管你就會胖起來。那時候,我讓你掛頭牌。”
草蘭往地上啐了一口,她本來是想往老鴇臉上吐的,可看她那副模樣覺得自己的唾沫沾在那上面也夠讓她噁心的了。不是所有人都配讓她吐的。
草蘭衝出隔夜香妓院,已不見了槐魁的影子。
她找遍了城裡所有的店鋪,就連幾家大車店也找過了,可就是不見槐魁的影子。
午後的陽光倒是把她的影子投在她身前。
她對自己的影子頓生了憐愛之情。
她對跳躍不已的自己的影子說:“槐魁哪裡去了?”
誰知那影子扭了幾扭竟說了話:“槐魁回他的莊園裡去了”
草蘭很吃驚,可她看不見那影子的嘴,它準是用它的魂兒在跟她說話。
“那也是我的莊園,你知道我是那裡真正的大奶奶。”
那影子一陣訕笑,腰不停地扭來扭去。
“你個傻女人,他不要你了。他十幾個小老婆把他的心給分吃了,沒有你一丁點兒了。你還是唱二人轉吧。”
街上的許多人都見了草蘭與那影子是咋樣嘮扯的。可他們無心觀看這些,心無著落地亂哄哄瞎撞。他們聽說日本人沿途殺了不少人。有許多人都往山上去了,去投了抗日隊伍。他們私下裡悄悄說:“走,找縣太爺的兒子去!”
2
草蘭是獨自一個人從密虎縣城裡趕回來的,路上她遇到了一輛大車。
草蘭那時又累又餓,披頭散髮,形如鬼狀,槐山見了,想猛抽轅馬一鞭子,讓馬車飛跑起來。
草蘭早就站在路邊等候了。她把頭髮撩到腦後,充滿騷情地望著槐山。
“你不用怕,我不是鬼,也不是怪,我是樺林峪槐家大院的大奶奶呀。”
她沒認出槐山來。這讓他感到奇怪。
他想天就要黑了,一個女人可咋在野地裡走哩?他便喝住了大車。
草蘭一點力氣也沒了,她強走到大車邊,可爬不上去。她看看槐山,撒了嬌。
“你一個人不孤單嗎?我給你唱十八摸,我能陪好你。”
槐山心中又滿是激情和興奮的,要知道他還是個年輕人哩。但他也咋像不熟悉了草蘭似的,好像他們見過又沒見過一樣,這是咋回事?她也像根本不認識他一樣。
“你……不認得我了?”
草蘭搖著頭,她的確不認識這個人,她只想快快回到她娘那裡,她要讓他高興才行,那樣他才能順路捎上她。
“我這就唱了呀?”
“你老爺知道怕要整治你哩。”他不肯立刻就那樣做。
草蘭氣得兩眼倒豎,倒不是他不肯聽她的話,而是她不願意他提到槐魁。
“他是一條狗,有一天我一定要把他勒死!”
她兇狠的語氣,不知為什麼使這槐山心內歡喜了。他跳下大車,來到她身邊。他好像真不認識這個女人,這到底是咋回事兒?
他聞到了她身上百合花的香氣,他的手腳一陣發木,腦袋也木木的。
黃昏已落,荒原一片蒼茫。雪還不曾大到把一切都遮擋住。或許剛落那會兒雪是把裸露的東西都封嚴了,可是颳了北風以後,雪的分佈就不再均勻了,要待到進了冬月,真正的大雪飄下來,下到幾米厚,一房子厚,那才到處都是白的呢。
天還不是很冷,草蘭只穿著一件藍花大棉襖,還沒有穿皮襖。旁地方的人也許都以為這北邊荒原上,女子穿上大棉襖和大棉褲,一定臃腫不堪,其實,這想法是不對的,是他還不知荒原上的女人到何時都是美的。大棉襖再厚也這不住高胸脯,那是落了雪的巍巍的兩座山呀。後屁股撅撅著,像匹小母馬一樣健壯呢。腰肢與肥胸闊臀反差極大,柔韌得比野藤還甚,男人沒有不被纏磨歡喜的。
槐山走到草蘭身後,他愣住了。
他發現了一丘新雪,是落在烏拉草上的圓圓的如蘑菇頂樣的新雪,還隱隱地散發著清涼的香氣。
那丘新雪忽然聳動如妖,欲躍上大車上,卻又無力,擱置在大車板的邊緣。
風並不凜冽,習慣於寒冷的荒原人把這樣的天氣叫做小陽春,叫法和感覺中必定有著一種溫暖。
日頭早已墜于山後,濺起的碎片還殘留在山巔上,竟有一些淡淡的暮色了。兩匹馬不用動就可吃到路邊的乾草,馬車是穩穩的。
草蘭歪過頭看了槐山漲紫的驚愕的臉,她騷情地大笑,那笑化解了他心中的恐懼。
“你不稀罕嗎?我可比澤蘭有趣多了。”
她感到了一雙大手從她大棉襖的衣襟下伸進去抱定了她的細腰。他似乎猶豫了一下,一定在驚奇腰的細弱了。她把身子故意往下矮,他摟她腰的手就不得本往上來,觸到了她的胸乳。
他同樣地愣住了,他以為那是她塞了什麼東西在那裡,不然,女子的乳咋會這般碩大?他把它們按住,又狂烈地揉搓起來。
草蘭的呻吟撩撥著他也撩撥著她自己。她果真像一匹小母馬那樣,晃動著健壯的身子,等待著被擒獲。
“我沒睛說是吧?我比澤蘭強多了。”
他殘存的意識裡不准許誰說澤蘭的壞話。
草蘭嘻嘻笑,開心極了,“我就是比她強!”
這才明確地發覺那丘新雪原是柔的熱的,那清涼的香氣瀰漫了天和地。
兩匹馬都在打響鼻,但卻懂人事似地不曾把大車拉走。
“好漢,快來呀。”
草蘭已把棉褲退到腿彎那裡,兩條腿牢牢立住。
他的手不知摸哪裡才好,她的一切地方都是他想要的,都是他稀罕的。
他的複雜的淚水落進了他的鬍子裡。便把臉貼在她腰下隆起的暄軟地方。
草蘭嘻嘻笑。他的鬍子把她弄癢了。
“傻瓜,我不要嘛,不要……”
“那你要啥?”
他只愣了一下,就在清涼的香味兒中頓釋了一切。他全身是熱麻的感覺了。
草蘭是懷著向槐魁報復的心思的,她見著哪個男人都會這麼幹的。他在家裡有那麼多小老婆陪他,他可夠美的。他美美他的,可他不該丟下她不管,她相信她是比大院裡任何女人都懂風情的。她嫉妒所有的女人。
澤蘭是她妹子,她更嫉妒。她在暗中跟澤蘭比試。
他討女人高興是不用誰去教的。他已經全都掌握了。可他心裡卻依舊迷迷登登的。
“我稀罕呢”
他就放了膽去做,愉著身心。
“你想不想聽了,我說。”
她的聲音嬌得像開放的正在飄落的雪花,又野浪得如風中搖香的紫銅鈴花。
他聽了嘿嘿樂。這女人知道咋樣使男人歡悅。
當真呢。夜色濃了一些了。
那一切構成了荒原原始、蒼涼而闊遠的景緻了。女人的柔美和男人的有力是原始最優秀的品質。
爭奪、苦厄、煩愁,一切一切都不存在了。一個人生到世上能得到這一刻就知足了。
槐山熱淚橫流。他簡直被清涼的香氣燻昏了。他每一用力就會有香味兒飄散出來。他想得到更多的芬芳,那使他多麼歡暢!他心中朦朧地裝著的卻是澤蘭。
兩匹馬終於耐不得寂寞起步向前走去。兩個人沒防備,草蘭尖叫了一聲,兩手扳住大車鋪板趴在了地上。
槐山的懊惱是不用說的,他大聲喝住馬。
草蘭嘻嘻笑著,等他上前抱她起來。
他從大車上拿來羊皮襖鋪在雪地上,把她抱上去。她咯咯笑,踢蹬著不肯躺上去。
“不用急,還有二三百里路,我會跑嗎?”
槐山臉更燙了,彎身連羊皮襖帶草蘭一起抱到大車上。
在下雪以後,荒原上的狼就少了一些。荒原無遮攔,狼群很難藏身。另外可吃的動物也很少,狼都歸到深山裡去了。在山裡雖有比它們強悍的老虎、野豬和黑熊,可比它們弱小的動物也更多。
現在槐山在夜裡走路不用點火把,等真有狼來了,現想辦法應付就可以了。
這個晚上有草蘭做了他的膽。那跟從前該有多麼不一樣啊。槐山想感慨些啥了,可他對從前的感覺又模糊了。自己的心也模糊,自己本身也模糊。
3
馬車走上正路,用一個速度在行進,人無需管它們,自走就是了。槐山心慌慌地不敢回頭,又盼著草蘭給他再大一些的膽。草蘭已餓得沒了力,終於忍不住問了他。
“你有啥吃的嗎?”
槐山連怪自己粗心,他該主動問她餓不餓才對,想自己還有機會補這個錯,他便調過身來,摸黑解開一條麻袋,掏弄了一會兒,終於在麻袋的中間部位拽出一個包袱來。包袱原是棉的,打開後,草蘭感到裡面的東酉是溫熱的,同時她也聞到了食物的香味兒。
“還軟著哩。”他說著,臉燙得使他耐不住了,他摸了摸她的胸口,“跟這個一樣。”
草蘭邊笑邊說:“男的不能慣,一慣就壞,看看,這就開始壞了。”她嚥了下口水,“是啥?”
“麻籽油烙的黃麵餅,還有半斤豬頭肉。”
“哎呀,這麼好吃的東西呀?”
“你全吃了吧。”
“我是豬嗎,能吃這麼多?”
“不多,我就是打算一個人吃下去的。”
他自知失了口,想再反悔已不可能。
草蘭抓起一個黃麵餅子,一口咬去了小半個,等嚥下去這一口後,她才說:“你也吃些,不然你哪有力哩?”
槐山心裡樂又難過,他又得到她的溫暖了。
“昨夜裡我做了個夢。”
“夢的是啥?”草蘭把嘴塞得滿滿的,好不容易問了一句。
“夢見的是著了大火,我四處躲,最後躲在一個棺材背後。後來呀,我又在河裡捉到了一條大白魚。”
草蘭嘴裡還滿著,卻忍不住要笑,嚇得他趕緊捶她背。
“可不敢笑,看嗆著,不是鬧著玩的。”
草蘭笑得透不過氣,要把口裡的好吃食噴掉了,幾多不捨,終是忍了一下笑,才嚥下去了。
“都是吉兆。”她咯咯笑,又抓起一個黃麵餅子。
“你說解說解,我在解夢方面可不行。”
唱二人轉的藝人有的還肩著解夢的差事,他們的手個個都有解夢的本領,若生在了別處,是會被稱為解夢大師的。
草蘭肚裡已不那麼餓了,就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也拿了豬頭肉和黃麵餅子給他吃。他接了,也吃。
“著大火是你要走紅運了。”
“我能走啥紅運哩?”
“你又夢見了棺材,對了,是啥顏色的?”
“紅的。”
“更好了。紅棺材是預示你升官發財呀。”
“這更沒譜了。”不過話他還是喜歡聽的。
“你捉的大白魚……我不說了。”她野浪地倒進了他的懷裡。
他幾口吞掉了食物,把她牢牢地抱住了。
“那大白魚準定是你哩。”
“你咋知道?”
“我就知道。”
草蘭想到槐家大院此時也許已點燃了燈火,會有一個偏府陪著槐魁行樂。這火性子女人就氣了,彷彿槐魁就在近前看著她似的,她要做一些事氣氣他。
“你真想要一條大白魚?”
槐山又有些犯傻,胡亂答應著,手也企圖伸進草蘭棉襖裡去。
“你除了這大皮襖還有沒有棉的東西?”
“被窩卷兒我是帶著的,在城裡住店要自己拿被。只是……”
“只是什麼?”
“埋汰”
草蘭已經吃飽了,全身又長上來使不完的力氣了。她騷情地扭著身子直往槐山懷裡扎。
“槐大奶奶,這可使不得,凍壞了你我可擔不起。”
這話刺了她的心了,真好像槐魁就在近前一樣,她賭氣地掙開槐山,把斜大襟上的五個佈扣中的三個解開了。
“他是狗屎,你信不信?”
槐山心裡直樂,槐魁一會兒是狗,這會兒又只是狗屎了,再過一會兒不定只是個狗屁了。他於是樂出了聲,把皮襖打開鋪好,又扯過兩條麻袋也鋪上。大車寬敞得能躺下五六個人。被窩卷也被他打開了。然後他就急不可耐地幫草蘭解餘下的那兩個釦子。
草蘭不能過沒有人欣賞的日子,她就喜歡讓人稱讚她,她自己也因而十分快活。
夜是有一些冷了,可兩個人哪裡顧得到,草蘭的自身子終於在槐山手忙腳亂下露出來了。
“真是條大白魚哩,一點兒也沒錯,我夢見的就是這樣的。”
槐山用被子把這大白魚捉住。草蘭咯咯笑著踢著腿。
“我冷呀。”
“鋪著皮襖,蓋著棉被還冷?”
兩條魚就遊在了一起。
大車悠悠地走著,偶爾躍到車轍外又偶爾落回來,兩個人全都不覺。什麼都不曾有,什麼也都毫無用處。世界只要一個男人和一個女子就足夠了。男人做個天,女子做個地。天上有日月雨雪,地下生長五穀。世界就形成了。
槐山的手不夠用了,天哩,女人是他掉了孃胎所遇到的最好東西呀,怕也是天底下最可人的東西哩。
槐魁你個狗東西你看呀,你看這人是咋稀罕我的?你看我又是咋對待他的?還有澤蘭,你的漢子也像這樣饞別的女人的。
草蘭搬住槐山讓他貼住她。
“天哩,你真沉哩。”
“我是男的,男的當然沉。”
“你傻。”
“你做啥?我太沉。”
“你傻。”
餘下的他因驚喜而不再說,他感覺是飄在香香的水中了。
兩個人的身子都熱起來,都熱得如在暑中。
然後是拍水的聲音。
“我想讓你遊得遠一些哩。”草蘭快活地叫著,兩條有力的腿攀住了他的腰。她自己呢當真做了條大白魚,劃鰭游去了。
馬車的晃盪使兩條魚的遊動深淺不一,深時草蘭就喜得嬌吟,淺了她自己就去導航。
槐山似乎沒見過這麼美妙的景物,他一心沉浸進去,那時,天塌下來他都不要管。
黑沉沉的暮色中,有狼於渺遠處哀嚎,起初是一處,後來幾處都有這樣的狼嗥聲了。兩匹馬嚇得支起耳朵,猶猶豫豫地往前走。
人是什麼也不怕,只怕這好時光會過完。風把狼嗥聲襯得更哀。狼在悲哀什麼呢?沒有人知道,那些狼也許都是些中了魔法的人?或是上一世做了惡的人脫變的?總之跟人有關,不然,人是不會感覺到它們哭嚎的悲哀了。
“天哩,咱到了哪裡才算到了盡頭哩?我怕這是一場夢哩”
拍水的聲音就急了,急得像同時有無數的魚在遊,都在往前爭。
世界在那一刻間靜下來。
“我該叫你婆娘哩。”
“你混了。”
“我叫你娘也不夠哩。”
“不要胡說!”
“真哩。”
“你是要遭天殺的。我是大奶奶哩。”
“我已經給殺了呀。”
他默下來,只一瞬間,便把她死死抱住,嚎啕大哭起來。
他在哭他三十年所積的悶氣呀。
草蘭得意自己的所為,她根本沒聽他在說啥。
槐魁槐魁你見了嗎?你不稀罕我,有人稀罕哩。你是什麼東西,一股酸臭氣,身上沒有二兩氣力,這是頭鍵牛呢。
她伸出胳膊攬過他的頭,兩隻手摸著他的頭髮,在那一刻她似乎感覺到了什麼。那感覺讓這野浪不馴的女子痛哭失聲。她聽懂狼的哀嚎的寓意了,可她又不會說,又沒有人能聽她說,說來說去,她該指望誰哩?她的心該歸到誰身上去呢?
兩個人都哭,在他們自己就感覺不到遠方各處的狼嗥了,可寂靜的荒原卻都聽到了,也都容下了。人和野物都在哭,偏北風也在哭,萬物似都有一叢苦楚在心裡。在這樣黑洞洞的寂寥的夜裡,能哭出來是一種福呢!上蒼也不該奪走生靈這唯一的自由。
然後,是真正的平靜。如果在白日,他們誰會看見兩匹馬神情憂鬱,滿懷心事的樣子。這善畜所承擔的苦是人類想不出的。
剩下的兩三天裡草蘭隨時為槐山呈上她的白身子。
“我混蛋哩。”
“混話。”
“我上輩子做了啥善事得了這麼好的報償?”
“我呢,也是個窮人,除了這身子還有旁的嗎?沒有了。”
她的傲氣全沒有了,全沒了往日的風騷,有一種小小女子的哀豔了。她向他如實說了槐魁。
他是真生了氣:“狗雜種,這麼好的女人,他能得到是上世積的德哩,如何又要丟棄?天理不容的。”
草蘭只有苦笑,她是在希望他能給她一些勇氣了,可他哪裡知道槐家大院的門有多麼森嚴哪。
“他有十幾個小老婆哩。”
“一百個也不如你一個。”
“你如何知道,你一個個都要過了?”她開了他的玩笑,但卻不是想挖苦他,只是想把自己的難堪衝淺一些。
“那倒不曾。”他紅了臉。大車就要接近黃花家了。“不過,我就是知道你比所有的女人都好,不論是天上的人間的。可惜我知道的有些晚了。”
她知道他說的是真心話,可這話咋那麼讓她難過哩。她背過身去,遙遙地看見了原先是槐大地主的現在又成了槐魁的廣闊田地。
草蘭感到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那絕不是餓的,這麼幾天她可沒缺吃的,他寧肯不吃也給她。她也沒生病,她從來也不生病。她只是沒有力氣再去見槐魁的冷臉了。一個女人面皮再厚會厚到哪裡去?到底還是個人吧?她哀衷地看著槐山。
“換個活法吧?”
“換成啥樣的?”
“澤蘭那樣的。”
“呸!!”草蘭又怒了,她最聽不得澤蘭的名字。
茅屋裡跑出來的正是澤蘭,她看見一輛大車上並排躺著兩個死人。
一個男的,一個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