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大風雪
1
屋子裡很暗,炕上躺著兩個老人,他們都在靜靜地等待死神的到來。劉賀昏迷的時辰比醒著時要長。黃花卻保持著清醒,彷彿一生中數現在最清醒。
大雪又下起來,天明顯冷了。荒原為啥那麼吵鬧?躺在炕上的黃花覺出那種動盪了。
那像黑雲似的一團蚊子同時鳴叫,亂紛紛又十分兇狠。黃花想不起那會是啥東西。
澤蘭看見了兩個死人。兩個都沒了脈息,但面相卻同活人一樣。
“姐,你咋就死了?”澤蘭撲到草蘭身上,發現草蘭的身子還軟著,還有一絲溫熱。
澤蘭把草蘭搬到屋裡,放在炕頭上。她又惦記那個男的。
澤蘭終於認出這個死男人是槐山。她知道槐山是去密虎縣城執行任務去的。李南石已通知她讓她接應他,可他咋就死了?
槐山是真死了,他讓城中的日本人給殺了。死了的槐山卻趕著大車回來了,情報在大車廂板裡塞著。
澤蘭沒有哭。
大雪飛舞著,是那麼輕柔,跟野芍藥花瓣似的,落在槐山臉上,有的竟像白色蝴蝶歇息在他鬍鬚的草叢中。
澤蘭跳上大車,想趕著大車進山去,但她又放不下家裡。
草蘭生死不明,娘和劉賀隨時都會死去。澤蘭把馬車趕出院子,忍不住停了下來。
草蘭有了一點兒意識,知道自己想死就會死了,可她倔犟地掙扎著。她還啥啥也沒得到,她還不能死。
“澤蘭,你這個不要臉的,你把好男人都搶去了!”她發出微弱的罵聲。
黃花聽得真真的,她想起身打這不懂事的大閨女。閨女生在這世道,活著就夠不易的了,哪還捨得打她?可她不該罵澤蘭哪,澤蘭才是荒原上最有剛性的女人哩。
黃花懷裡摟著小孩兒一樣摟著銅瓶。她在不時地感受那份重量。一切都已走遠,只有那種尋找還在心間。
澤蘭對兩個老人盡了孝道,整天柔聲軟語地安慰他們,井做一些粥飯給他們吃。她自己卻只吃些野生的東西,那是她在落雪前採摘的。
“娘,把小手槍給我吧?”
“做啥?”
“娘,你就給我吧!”
每天澤蘭都要問幾遍。昨天她正問著,劉賀醒了。
“給她吧。”
黃花便指給澤蘭看埋小手槍的地方。小手槍用油布包著,一點兒也沒上鏽,只是澤蘭挖它時費了不少勁兒,地已經凍上有一尺了。
小手槍烏亮烏亮的,只要一句就會射出子彈。澤蘭隨時準備上山,這會兒小手槍正別在她的腰間。
澤蘭會抱柴,她已經差不多知道劉賀是她的爹了。
九月裡打夯九重陽
丁郎尋父淚汪汪
離家在外受盡苦
盤費花個溜溜光兒的娘啊
十月裡打夯十月一
孟姜女留下送寒衣
我在家也把寒衣送
我在外邊誰送寒衣兒的娘啊
澤蘭一身雪,進了屋,帶進一些冷氣,使屋裡的人都清醒了。
“快送我到槐家去做大奶奶!”草蘭聲音出奇地大。
“姐……”澤蘭高興極了,撲到炕前。
“我……餓……”草蘭又昏了過去。
澤蘭馬上去灶間生火做飯。沒一會兒飯就做好了。這是她家最後一點兒吃的了。
吃了東西的草蘭返過陽來,她靠在炕牆上突然想到了她是咋回來的。
“我看見了一輛大車,爬上去就睡著了,一睡就是兩三天?”
“這槐山死了也是條好漢。他把草蘭送了回來。”劉賀說。
“這傢伙咋還在咱家裡?難道讓咱們為他養老送終?”草蘭厭惡地把臉轉到一邊去。
黃花氣得眼淚直流,半晌才說出話來:“就是為他養老送終也是應該的。”
這些日子澤蘭已覺察出兩個老人的關係,但並不瞎問,她多願意能有這樣一個父母雙全的家呀。
在這世道里有這樣一個家又如何存活和保全下去呢?
十一月打夯立了冬
家家戶戶把火生
火爐好比親孃熱
尋不著我父冷如冰兒的娘啊
澤蘭清楚這一點就更想上山去了。現在槐山已死,她必須立刻上山了。黃花無言地哭泣著,病痛奪去了她的健康,也把她的一些生活勇氣給奪去了。
“姐,你照顧兩位老人吧,我得走了。”
“去找你的漢子?沒那麼容易!”
澤蘭還想說什麼,卻聽到外面有響動。她捅開窗紙,看見了三個騎馬的日本兵。他們是尾隨槐山的大車印來的。
雪下著,越下越大了。荒原在雪煙裡眠臥。
2
草蘭在不該說時大聲說了話。
“你們就這樣對待槐家大奶奶?看以後你們咋沾我光?”
澤蘭想制止草蘭已來不及了,草蘭說話一向快,只要她想說就任誰也打斷不了。
腳步聲往門口來,屋裡人都聽見了。
澤蘭掏出了小手槍。
“快躲到外屋大缸裡去!”黃花坐起身來。
草蘭卻不知害怕,她不知那是幾個日本兵,她還想罵澤
“還以為自己是大姑娘怎麼的?怕人怕到這份上!”
三個日本兵端槍闖進來,草蘭才害怕了。她想到了那些死在日本人手上的人,把身子縮到炕犄角里去。
劉賀和黃花都處在昏迷不醒的狀態,跟死了沒啥兩樣兒。
適應了屋裡的光線,他們看見了草蘭。她嚇得竟忘了把臉蒙起來,讓他們一下看出她是個年輕貌美的女人。
他們咕嚕哇啦地把槍立在牆邊上,搶著朝草蘭撲過去。
“澤蘭,你這該死的!你咋不救我!”草蘭駭然大叫,身子已被一個日本人得到了,他正企圖把她剝乾淨。
草蘭想自己必死無疑了,就一動不動地等死。她心裡就是不服氣,她為啥就沒澤蘭運道好?好男人都讓她搶了去,現在自己又要死在她之前了。
“娘啊——”草蘭大喊。
黃花醒了。舉起了那個銅瓶,她是想把它砸在欺辱她閨女的混蛋頭上。她一輩子都沒舉動過銅瓶,這回能舉起來,她自己也驚訝。
可銅瓶卻沒照黃花的意願落在日本人頭上,它“嗵”掉在了土炕上,把土炕砸了一個坑。
草蘭在拼命哭叫,她從沒經過這等暴力。
其中一個戴眼鏡的本來提著褲子等著,看見了銅瓶卻把褲子繫上了。他幾乎趴在了銅瓶上。
黃花又昏過去了,可手卻死死抓著瓶口上的沿兒。
戴眼鏡的強行掰掉了黃花的手。他想拿起銅瓶好好看看,卻不想銅瓶是那麼沉。
“古董——金子——”戴眼鏡的用中日兩種語言狂呼。
正行暴的日本兵也鬆了手。三個人圍成了一堆。
澤蘭藏在大缸裡,草蘭受難如同她自己受難一樣,她的淚水不斷往外湧,心裡憤怒極了。
澤蘭突然聽見劉賀說:“我的孩子!”
澤蘭握著小手槍輕輕跳出大缸。她輕移門邊,忍住了哆嗦,看見三個人已搶作了一團,搶的卻不再是草蘭。
澤蘭把靠在門邊牆上的三支長槍伸手拿走了。
澤蘭根本不會打槍,可她卻知道只要她的手指一勾,就會有子彈射出來,這個李南石教過她。剛才她不敢開槍是怕萬一打不死他們,屋裡人就會遭殃。現在三個人都聚在一塊,正好動手。
小手槍幾乎是無聲的。澤蘭只感到了手的震盪,她疑惑子彈並沒射出去。她照準那三個人手指一勾再勾。
他們褲腰帶上都配有手槍,可兩個人已脫了褲子,那個戴眼鏡的雖穿著褲子,可兩手卻死死抱住銅瓶不放。他們吃了子彈還沒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們最後看見的是一個穿藍花大棉襖的俊俏女人,手裡端著小手槍。
草蘭早就嚇傻了,她看見了許多血。
“姐……”澤蘭跳上炕,找了草蘭衣服給她穿上,並摸著她的頭,“別怕,別怕。”
“死澤蘭,還不把他們扔出去!”草蘭醒過神來,大哭。澤蘭又一次顯示了她比自己強。
澤蘭把他們一個個拖到外面的雪地裡。在拖那個抱銅瓶的人時,她想把銅瓶奪下。可他抱得太死了。她找了燒火棍子去撬他的手臂,銅瓶好不容易鬆動了,她兩手拽著瓶口,一腳踩著那人的胳膊,終於拿了下來。
土炕上和屋地裡的血跡澤蘭都用柴灰蓋了。幹完這一切後,她想她必須走了。
3
“你們的娘不好了!”劉賀異常清醒,他已坐起身,並把銅鑼拿在了手上。
黃花最後叫過來她的大閨女和二閨女。
黃草蘭和黃澤蘭水靈靈地跪在了炕前。
……
“娘你還想說啥?”澤蘭已感覺出她孃的手在漸漸失去熱量。
“把那個銅瓶拿來。”
澤蘭用引火的乾草抹去了銅瓶上的血跡,才拿給了娘。
草蘭沒能明白三個日本人為啥要搶這麼個破銅瓶。但這的確是黃花唯一的遺產。草蘭才不稀的要呢。
“這不是個一般的銅瓶。它也不是銅的,只在外皮蘸了一層銅,它整個都是金的……”
“金的?”草蘭一聽就想去奪娘懷裡的銅瓶,讓黃花的目光嚇住了,草蘭激動極了,她誰也不靠就是個富人了,她有了這麼多的金子哩!
澤蘭也很吃驚,她不明白娘為啥守著這個寶貝卻要受窮?
黃花在積她生命的最後能量。她害怕她交待不清就死去了。她得抓緊,她怕浪費她不多的精力,把喘息也忍下了。
“這瓶子是金的,並不算值錢,它足有一兩千年了,這才是它值錢的地方。當年我爹孃給了我十馬車的嫁妝,卻抵不上這一個瓶子值錢。他們疼愛我,給我留了這麼個後路。”
“這麼說,槐仁堂說的是真的了?你嫁過他?”草蘭暴躁的性情一點兒沒改。
澤蘭不言語,也在想孃的身世,她覺得這一切都是那麼不真實。
黃花自顧自說:“我尋找了一輩子的東西,現在我才明白是啥。”
草蘭臉漲得通紅,她著急聽娘說出來。
雪依然下著,越下越大,越下越大了,滿世界除了大雪沒旁物了、雪片像些蝴蝶一樣通過窗紙的破洞飛進來,輕巧地落在屋地上。
黃花的最後時刻來臨了,她又聽見了荒原上的吵鬧之聲,那使土炕都在震顫。她必須得抓緊了。
可黃花的話就此打住了。她的兩眼再也不可能睜開了。
“瓶子是我的!”草蘭撲上前,從嚥了氣的黃花懷裡搶過了銅瓶。
澤蘭只顧哭她的娘,別的全不放在心上。劉賀的鑼聲把她震醒。
“閨女,你聽到了嗎?”
“啥?”
“你再聽。”
“我聽到了。”
草蘭畢竟身體虛,軟軟地躺在外屋的乾草上。
“快走!”他伸手推了澤蘭一把。
澤蘭的淚呼一下子就湧了出來。
“我的親閨女們哪!”
草蘭沒有聽見,她還昏迷著,她再也沒有機會聽她親爹的呼喚了。
雪下了有一兩尺厚,但很鬆軟,使人行走並不困難。巨大的聲響滾過來了。
澤蘭把三杆長槍和三把手槍放在大車上,想想又給了劉賀一杆槍。她又把那三匹馬掛在一起,繩頭拴在大車的尾部廂板上,最後把草蘭也背到了大車上。她又去抱她娘,她還要把劉賀也抱到大車上去。
“你們走吧,讓我們倆死在這兒吧,死在一起。”
大雪如花,把澤蘭的俏身形點綴得更加俊美,她跳上大車,坐在了死去了的槐山邊上。
“我們走吧!”她跟他說。
劉賀迎著巨大的聲響所來的方向站定了。大雪不停地朝他身上飛落,把他很快變成了一個雪人。他的鑼聲響徹天地,震得大雪落得更稠了。他用嘴敲鑼,端著長槍,朝那巨大的響聲打過去。
澤蘭端端地坐在大車轅子上,大車在雪中飛奔,沒一會兒便被雪煙遮掩了。
完達山的入口處正有李南石和一隊抗聯迎接著大車。大車廂板裡的情報有日本人此次進山圍剿的人數、武器裝備等所有情況。
巨大的聲響更近了,那是馬蹄和刀槍的碰撞聲。
劉賀的鑼聲從驅鬼的點數突變了一種酸法,他的說唱同時起了。那是一種早已失傳的咒語,是劉賀的正念喚回了那咒語的神力。
只見大片的荒草似乎在變了,霎時間變做了千軍萬馬,喊聲震天,蓋過了先前的巨大聲響……
大北風迎面朝日本人刮過去,許多人都跌倒了。滿世界都是那大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