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野浪的女子

1

黃花的大閨女草蘭唱了二人轉了。與別的唱二人轉女人不同的是她似乎很樂意做這個營生。十七八歲那會兒,她紅遍了整個荒原。連城裡戲樓最有名的角都敵不上她。

她騷騷情情野野浪浪,無論冬夏,所穿的衣裳都箍在身上把每一處都顯出來。那是當時的女人所忌諱的。她們無論是良家的還是賣藝的都穿腰身肥大的衣裳。

草蘭啥也不怕,她常騷情地大笑,把胸脯子故意顫動起來。

人人都說草蘭是個騷瘋了的女人。

草蘭還想出幾個絕招兒。在冬天裡,就是奶子再大,穿上厚厚的大棉襖也顯不出來了,就是有也模糊地一堆,不惹男人眼。草蘭把兩個山核桃捆牢,又把它們縫在大棉襖上,她的胸就支起老高,有哪個男人不貪饞?上了炕,她把大棉襖脫下來,裡面果真有兩個大奶,無限飽滿地膨脹著。

草蘭在夏天裡還輕輕地束了腰,腰一有形,胸脯就更顯得高了,她把腰扭得像要折了似的,得意地笑個不停。

通常蹦蹦戲藝人在夏天暖和時營生少或根本沒有,而草蘭卻四季不閒,總有大馬車到她家去接她。又都把錢提前給她娘黃花。

草蘭特別在乎錢多少,又總是關心顧主的年歲。要是趕車的說那主兒年歲還輕,她便很高興,穿上最好的衣裳,樂樂呵呵地上大車。要是趕車的說那人年紀是大些的,她就垂下了頭,懶懶地爬上大車。一路上不唱歌子也不笑。

有一陣荒原上知道草蘭喜歡跟來接她的趕大車的人。她撒歡的笑鬧聲把幾里以外的動物都弄傻了,那趕車的最後連坐起身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就喜歡年輕力壯的。”草蘭對誰都敢說工

草蘭能讓所有聽她戲的人滿意,都捨不得讓她走,她又像能把人精氣吸盡了似,她走後人們要緩個十日八日的才能還陽。

在草蘭浪遍整個荒原的那年夏天,她已經是二十歲的大閨女了。在荒原上大閨女和婆娘在體貌上無甚區別。大閨女也長著一對大奶和圓渾渾的肥臀,那是荒原女人特有的。再過一百年也還是一樣。

唱二人轉的大閨女當然比安分在家的純粹大閨女難嫁。她們與正經的好閨女不能比,很多賣藝人又賣身,不過因唱戲的女人與男人有過接觸,所找的丈夫說不定還要實惠一些哩。草蘭一直這樣認為,不論黃花對她說了什麼,她都不聽。

草蘭也想找個男人了。她唱戲唱厭了。

草蘭的男人可並不難找。草蘭的騷情和美妙荒原上的男人沒誰不知道。

……

王二姐淚撲簌

自從我病好越發糊塗

常拿初一當十五

身在臘月以為數伏

明是鍋台當炕坐

扶著門框當窗戶

攀著鍋沿兒去洗臉

拿著萊刀當木梳

……

草蘭哼著《王二姐思夫》,想王二姐咋那麼傻呢?相思苦可受老啦!咋就不再找個新的呢?

找了許多個,草蘭都不樂意,那些人都太窮,她擔心他們養不活她,但她到底想要個啥樣的,她自己也不知道。

黃花一向有主見,可在草蘭嫁給什麼人的問題上卻想不清楚了。

她開初一再反對草蘭去做營生,她要護住她的兩個閨女。可草蘭卻在她去做營生時在家偷偷為過路人唱了戲。為此,黃花哭了好多天。從此身體就弱下來了。

槐仁堂沒有後人,他找下了十來個妻妾,可沒一個為他生出兒女來。夜裡他把一個個妻妾揍得嗷嗷嚎叫。他甚至想把他的小老婆全都趕進長工屋裡去,希望能孕育出幾個孩子來。

草蘭不會忘了她嫁給槐仁堂的那天。

其實草蘭是發現她懷了娃了才決定嫁人的。娃兒生出來總該讓他有個爹吧?草蘭就自己張羅起來了。

她幻想一下子她家院子裡就將停滿大車,大車上裝著各種各樣的聘禮。那景象是窮苦人家的女人想不到的。

等到日頭落下去時,院子裡卻連一輛大車也沒來過。

草蘭的傲勁兒也全沒有了,她十分無力地靠在土窗台上。

“他們沒人想要我,他們不會好好待我的娃!”

下面的話被嗚嗚的哭聲掩蓋了。那哭聲穿牆越脊,鑽進了槐仁堂的耳朵裡。他正昏昏欲睡,滿足於晚飯後由於撐脹而帶來的迷糊感覺,他聽到了娃兒的啼哭聲。

槐仁堂猛站起身來,把依附在她身邊的幾個小老婆弄得東倒西歪。

“你們當中誰懷了我的娃兒了?”

小老婆們灰灰地往炕裡躲,她們的月信都如期到來了,誰也沒有懷孕的跡象。

她們剛才在悄悄談論草蘭的婚事,並從心底深深地嫉妒她。

草蘭是個自由自在的女人,雖然下賤,但卻有那麼多男人寵著她,不像她們被這個老傢伙圍著,不死不活地捱著日月。

槐仁堂的確聽到了娃兒的哭聲了。他在黃昏昏暗的屋子裡顫抖不已。

……

這孩子本是咱的親骨肉

你莫把無娘孩兒下眼觀

……

他的小老婆們由嫉妒而生憤恨,看草蘭還美不美了?她們還不知道草蘭已有了身孕,若知道她們就不會那樣做了。

“老爺,草蘭是奶牛一樣的,管保能生出男娃來。”其中一個叫紅雲的說。

她們都七嘴八舌地勸說,心裡毒辣地笑著,讓這騷情的女人也受受熬煎吧。

“她還能唱戲給你解悶兒。”

槐地主把趴在他肩頭、抱著他腰、挽著他胳膊的小老婆再次弄得七例八歪。

他嘿嘿笑著,笑聲在四壁上撞出嗆人的火星子。

“那丫頭身板是不孬,是頭好母牛。來人——”

槐山當時還只是個家丁兼長工,他大聲應了。

槐仁堂說:“套上大車把草蘭給我接來!”

“要她來唱二人轉?”

“讓她一個人轉就中了。”

槐山兩腿打顫兒,心跳慌慌,天響,仙人似的草蘭要歸這老傢伙了嗎?

槐仁堂的小老婆們個個想去接草蘭,想看看她咋樣哭天抹淚,又咋樣欣喜若狂,畢竟她做了槐家的小奶奶了呀。可槐仁堂不讓她們任何人去,他要留著她們為他佈置喜炕。

“讓他一個人去就夠了。”

草蘭家就在樺林峪村外,離槐仁堂家有十里多地,能隱約望見一點點的燈亮。但槐仁堂過高的門檻卻把他們隔開了,似遠在天涯。

“我咋說?”

“混帳!”

槐仁堂生了氣,他以為槐山已上了路,想不到他還站在門外。

“你就說我今兒高興要娶草蘭做小老婆,去吧!”

槐山哆哆嗦嗦走進馬棚,牽出兩匹好馬。他把馬車套好後,卻覺得有啥事還沒有辦。

他稀裡糊塗地走到長工屋裡,換上那套不露皮肉的衣服,又在牆洞裡找出點燈用的野豬油來,趁大家沒注意摳出一塊,在手心裡攥化了,然後抹在茅草似的頭髮上。

那時候他還是個只有十八歲的年輕人,還沒有經過女人。他看草蘭演戲都著了魔了。

草蘭一家人悶坐在炕上,在想,草蘭到底要找啥樣的?草蘭也在為沒能喝上苞米酒吃上大塊的肉而懊惱。男人們個個都瞎了眼,唱兔子蹦的女人不比旁的女人差。

不過草蘭的確還沒看上個好主兒,那些迷她的人沒一個能養活得起她,到頭來,她還是得去做營生。把嗓子唱出血,把腰扭折。

草蘭突然睜大眼睛說:“要是再有人來,不管是哪家,我準定答應。”因為她感到了腹中的胎動。

家裡人都不以為然,想這麼晚了會有誰來?

馬的嘶叫聲把漸漸濃郁的夜色給撕裂了。

草蘭第一個跑出門外。

院子裡停了一輛大車。大車上站著一個年輕男人,他手裡拿著松明火把。

槐山看見了草蘭他就忘了他來此的目的。他直愣愣地盯著她、草蘭的身影簡直是妖的身影。她的胸脯鼓鼓的,後屁股撅出老遠,上面能落一隻雞兩隻麻雀。

“是你要娶我嗎?”

草蘭戲謔地看著槐山,她的心在隱隱作痛,她突然發現她是想嫁個年輕人哩,無論窮還是富,醜還是俊,只要是個年輕人!可是,也得能養得起她,她不願再四處賣藝了。

槐山手中的火把快熄了,他不能把兩眼離開草蘭,他看見了她的紅唇,那像火炭一樣猛燙了他。從那紅唇之中吐出過多少撩亂人的唱詞呀?他從大車上栽下來。火把落在地上,冒著煙,火苗已熄了。

“給你們道喜了。”他慌張而尷尬地說。

黃花沒有慌亂,她什麼事都經過了。

“說吧,小夥子,若當真有喜事,大娘忘不了你。”

槐山比自己求親還羞臊,好在夜色擋住了一切。

“老爺……看上草蘭了。”

黃花吃了一驚,但聲音卻依然平緩。

“哪個老爺?”

“還能是哪個老爺!”

“咋個說?”

“這就娶去,暖炕。”

“這個老王八!”

黃花昏了過去。

天哪!草蘭的頭暈了一下,要她去槐家莊園做小奶奶嗎?她樂意嗎?想到槐地主的年紀,她不樂意,可她樂意嫁給富人。她猶猶豫豫,恨不能立刻會槐家大院去享福。草蘭已聽不見她妹子澤蘭呼喚她孃的聲音。她終於找到好主了!

“讓我做你的管家吧。”槐山從地上爬起來沒頭沒尾地對草蘭說。

草蘭很樂,她現在說了就算數了,再說這人該有多年輕啊。草蘭聞到了他頭上的野豬油味兒。

草蘭的嫁衣還沒有脫,正好派上用場。白天她沒有嫁出去,晚上卻要出門子了。

過了好一會兒,草蘭才發現娘昏倒了。一準是樂的。她喜滋滋地湊到炕前。

“娘,你不老說讓我們不要老做這種營生嗎?現在,我可脫了身了。”

“混帳!”黃花臉色慘白,連嘴唇也是白的。她不知該跟閨女們咋說。

草蘭氣鼓鼓的,“娘準是怕澤蘭眼饞,才罵我。我樂意嫁到槐家去。”

黃花再一次昏了過去。她身體已損壞了。她活著唯一的目的就是看著兩個閨女不再走她的老路。

草蘭執意要出門子了,她已等不及了。

黃花昏倒是常事兒,讓她安靜地歇著就能緩過來。澤蘭就為草蘭張羅起來了。

按俗禮晌後不能娶婆娘,那樣會過不長的。槐仁堂要娶親,還用看時辰嗎?

澤蘭心裡不太滿意,嘟嘟噥噥地說:“這是在給死人娶妻哩。”

草蘭聽到了澤蘭的話倔強起來。

“妹子,你眼氣嗎?”

黃花又醒了過來,手在空中亂抓,但誰也沒看見。

草蘭自己把乾草往車上抱,身後哭哭啼啼的澤蘭也想把陪送草蘭的兩床粗布被子放到大車上去。草蘭冷不丁踹了澤蘭。

“不識抬舉的臭丫頭,又不是嫁你,你哭個啥?你想讓我把眼哭成爛杏似的,讓我漢子不歡喜,你心裡才好受?”

澤蘭不敢再哭,她覺得草蘭真可憐。

大車轅子上有個石臼,不是搗蒜泥的那種,要比那大得多,也深得多。石臼牢牢地綁在大車轅子上,就是再顛的路也紋絲不動。那是用來插松明火把的。如果走夜路少了火把,狼群就會接近把人和畜牲都吃掉。

槐山渾身顫抖,他也不知為何要抖,也許是草蘭已答應他讓他做管家的緣故。也許還有別的。他好不容易把一匝松明插進石田裡去。草蘭從灶膛裡抽出了一根仍著著火的木頭把松明火把點著了。

草蘭女草蘭女草蘭女呀

坐上大車嫁走啦

快回頭看看娘吧

她的腸子都要哭斷啦

……

澤蘭一急也唱起了二人轉。

養大了閨女做啥

嫁到人家做婆娘了

為漢子鋪被暖腳

再生一堆胖娃娃

……

她在夜色中看到了一幅燦爛的景緻,她們家的草蘭當上了槐家莊園裡的小奶奶了。穿著細布滾香緞邊的衣裳,吃著臘黃的黏豆包和大黃米飯,還有噴香的酸菜飩粉條子。她不用就著破鑼和胡琴又扭又唱了。

“自種,站下!”

黃花大叫一聲,跌下炕來。

澤蘭又哭又叫的聲音草蘭也聽見了,可她沒打算回來,她想她是找到娘所說的那種東西了,她可不能丟了。

澤蘭氣喘吁吁地追上來,把銅瓶遞給草蘭。

“娘讓你帶著這個。”

“到了槐家,我要金的都有,要這個破玩意幹啥?”

“你一定得帶著。這是娘說的。”

“我不帶!”

“娘還說,你若是那有造化的,就會知道銅瓶的好處。”

“一個破瓶子,死沉的,有啥好處?”

黃花的哭聲極悲。

草蘭再不想聽了,她要衝出這個窮窩,享福去了。她把銅瓶接過去,那分量差點使她失了手。

……

王二姐淚盈盈

手扶樓門望南京

從南來個騎馬漢

頭戴烏紗身穿蟒龍

遠看好像張延秀

近觀還是張二相公

喜得我向他招一招手

該大死的還大願的

頭沒抬眼沒睜揚鞭打馬直奔了正東

……

2

松明火把一閃一閃地投進草叢裡,眼見著走遠了。

草蘭聞著野豬油味兒心裡說不出是啥味道。這毛頭小子也稀罕我哩。

草蘭突然對坐在一側前轅趕車的槐山說:“你想聽我唱嗎?”

槐山的嗓子眼兒被什麼東西燒著了,對著哩,他想。可她是槐仁堂的。他終於嚥下一口唾沫。

“我沒錢。”

“傻東西,從今後我還能缺錢?我不要你錢。”

草蘭感覺大車在往森林裡走,她、槐山以及整個馬車隨時會被野獸吃掉。

天哪,草蘭想,我是一朵花,到今天就要讓槐仁堂連根拔去了。誰都知道他想兒子都想瘋了,可幾十年間他也沒能生出一個來。我可是帶著犢的。草蘭把滾燙的臉抬起來,看見了僵直地坐在那裡的槐山。

松明火把速度極慢地燃著,一匝松明走出十里地去也滅不了。火光烤得槐山頭上的野豬油味兒十分濃烈。

槐山像瘋了似地在不停地絮叨:“我不敢,我可不敢,除非我不想活了。”

草蘭終於在馬蹄子和各種蟲鳴中聽清了他的話。她笑了,笑得全身不停地顫動。

她不願跟個老頭子呀,娘呀。她老想哭,為使自己不想這些,她開始逗槐山。

……

上前捂住兄弟嘴

我連把兄弟叫了好幾聲

起來吧快起來吧

你下跪姐姐我心疼

倘若有個好和歹

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兄弟你快把辦法想

搭救美鶯出火炕

……

槐山被草蘭脆靈靈野生生的嗓音弄傻了,心裡刺癢,氣也喘不均了。

火光迷迷濛濛地映出了草蘭。他驚喜得險些昏厥過去了。

那白身子在暗夜的火光中散發著騰騰香氣。那一雙大奶高聳著,讓草葉、微風、飛蟲,讓一切有知覺的東西都想撫摸。這樣好看的女人跟槐仁堂真是白瞎了。

槐山跳起來,穩穩地站在大車上。

草蘭突然想出個主意。

“你要樂意,咱兩個跑吧?”她不安分的心忽然這樣慫恿她。

槐山趕緊搖頭,“我可不敢。”

草蘭咯咯笑,可她臉上卻流著淚,每滴淚裡都有一叢火。她才不跑哩,她還要當小奶奶哩。

馬車走得很慢,但也走出有一半的路程了,遙遙地可見槐家大門的紅紙燈籠。

草蘭把馬喝住,她把他整個地抱住。他是那麼有力,兩個人的骨頭都在咋咋響。

草蘭歡快地大聲喊唱,再也不會有男人這樣喜歡她了。他們在大車上滾動,好幾次都差點掉下去。

……

瑞蓮一旁正擦汗

水影裡照見行路男

一頂方巾頭上戴

身穿藍衫繡花團

白綾小扇別腦後

一眉清目秀美少年

哪家有福裙釵女

得配這樣讀書男?

瑞蓮心中正盤算

思想起婆母家法嚴

公子飲水快點仗

我國家晚了要挨皮鞭

……

她東一出西一段地唱,唱得真情實意,唱得淚水漣漣。越唱心裡越難過,緊緊抱住槐山,暗示了他一些什麼。

槐山的莽撞說明他沒有接觸過女人,草蘭心裡隱隱地歡喜又隱隱地疼痛,但她卻從未有過地動情,她誘導他,把世上所有情話都說盡了。因為她從此就再沒有機會說了。

槐山一直以為腳底下的烏拉草是天底下最軟最暖的。可她的身子比那還軟還暖。他還想聽她唱,聽到明天,後天,聽一輩子。

槐山是個窮人,要不是草蘭說不定這輩子他都沾不著女人的邊。他對她的感激只有荒原知道,老天知道。

馬安靜地扯掠著嘴邊的草,全然不管車上的人。他們青春的激情傳到遠處去,加入到野獸的叫聲裡,與荒原上的夜和諧得如出一轍。

在草蘭家裡,黃花站在院中央淚水不幹。她喊不回她的閨女來了。

“就像一頭牲口似地給人拉走了。”

黃花哭得十分傷心。她邊哭邊傾聽,磕磕絆絆跑進屋裡。

“我聽見野狼在哭,草蘭也在哭。”

“是她樂意的,娘。”澤蘭企圖把一塊破布補到一件爛衣裳的胳膊肘上去,可手在抖。她是想安慰娘安慰她自己。她也聽見了草蘭在唱。

“她以為她一步登天了,她該有多傻。”黃花幾乎欲死。

澤蘭愣愣地看著跳動的野豬油燈的微弱火苗。

“這就是嫁人嗎?”

狼是在嗥,十分蒼涼。一輪半圓的月升起來,如水的光亮把荒原上的草都淋溼了,各種各樣的鳥獸的嗚叫也溼了。

黃花又走出屋,還想看看大車轅子上的火把光亮。可她卻沒看到,只看見無數綠森森的狼眼。”

“傻閨女呀,你把孃的心都弄碎了。”

黃花坐下來,靠著自家被雨水就要衝塌的牆。泥牆上爬著的小蟲子鑽進她的衣裳裡去了,她也不去留意。她真切看到了槐仁堂的歹毒。”

狼嗥得越發悽哀了。

“狼也在嫁女嗎?”

黃花嘟嘟噥噥地注視著月下的荒原,想起許多鬼界和人界的事。

“都在輪迴!”黃花又昏了過去。

少年人把他從未得到過的好事做過了還想做。他漸漸地從靈魂深處恨了槐仁堂。這年輕人感到世事的不平來了。他就把事情做得十分兇狠。

可那正合了草蘭的心,她要在進入槐家大院之前好好做回女人。

再沒男人這樣愛她了。草蘭嗚嗚哭,聲音一抖一抖地,如一個人揹著山一樣的草捆在邊走邊哭。前路又滿是泥濘,她一次又一次陷入,又一次一次地掙扎出來。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是軟弱的。

但是,她同所有唱蹦蹦的女人一樣不都在盼望做個良人嗎?她如今就要活出人樣兒來了。她又咯咯地笑了,似無限開心。

月亮懸於荒原之上,似在垂釣世間的空無與蒼茫。因為所有的紛繁都在月光中化掉了,只有純淨的天籟之聲。那是深陷各種煩惱和慾望裡的人所不能領會的。

一切又都存在著。

男人和女人又回到塵世中來,渾身溼漉漉。

槐山慌慌張張,他是想到了槐仁堂。

“就說,就說咱們走差了道兒,掉進水泡子裡了。”

“傻東西,掉進了水泡子裡還能活?”

草蘭對他的這種怯懦是生氣的。想男人都壞。她的空落像月下的荒原無邊無際。她想抓到些什麼。她一直都在想抓到那種東西,她在滿足了人們的慾望後的勞頓中尤其想抓到那種東西。她垂手在大車旁抓到了烏拉草。

“就讓我永遠做你的烏拉草吧。”草蘭熱烈又有些惡毒地抱住了槐山的腰。她以為她抓到了那種東西。

3

姥爺死了,數姥姥哭得最兇。我不相信姥爺已經死了。

“鼕鼕,放學了。”姥爺在叫我。我放下書包到屋裡去看姥爺,屋裡有種怪怪的味兒。我說:“姥爺這屋什麼味兒呀?”“空氣不流通的味兒。”姥爺說。“是不流通的味兒。鼕鼕,學習怎麼樣了?長大後,把所學的東西要有所用,像你媽媽一樣,多做點實事。你媽也是大學畢業,可是她仍在學習,社會變化太大了,真是跟不上了。”姥爺說著好像又糊塗起來。“鼕鼕,你說是吧,那時候艱苦一些,同志們的感情多好呀,從不計較什麼。哪兒苦、哪兒累搶著去,都像親兄弟一樣。現在這親兄弟,見面像有幾輩子仇一樣。這日子,掙的錢比過去多了,房子比過去強多少倍,可是怎麼就不夠花,有這麼多人一下子沒有工作了。還是過去好啊……”

我也覺得小時候好,過年的時候,媽媽抱著我回到姥姥家。全家都齊了,大表姐搶過來抱我,把我往高處扔,我又害怕又高興,拽住大表姐還讓她扔,大表姐說好了,快累死了,你看大舅拿什麼回來了?大舅拎了兩個大箱子,裡面全是各式各樣的鞭炮,兩響的,放花的,旋轉的。我說,這些我全要了。小姨說,都是你的。小雪姐姐才不稀罕這些呢。小冰姐姐我們放鞭炮呀?姐姐說。你放吧,我在窗戶這兒看。

我在樓的陽台上向黑色的夜空放躥花炮。對準那個半明半滅的星星使勁兒地向那個方向發放,五顏六色的,一朵比一朵遠。星星總是眨著眼,向我笑著,沒打著沒打著。幾乎家家都在放著煙花,一片片的樓房都在花朵之下,瞬間的絢麗飛向天空,又飛上天空。大表姐總是在身後拍著手,告訴我這個好看,你看那一朵。小冰姐姐雙手捂著耳朵,貼在窗戶上鼻子都扁了。二舅拿出一萬響的鞭炮掛在竹竿上,伸向外面。這回我也不得不捂著耳朵在屋裡聽了。

吃飯了,姥姥喊著,媽媽、舅媽忙著往桌子上端菜,大大的桌子放得滿滿的。香按、葡萄酒都打開了。這時門開了,一個戴狗皮帽子的老頭兒站在那兒說:“好熱鬧。”姥爺和屋裡人一愣。姥爺哈哈大笑起來,原來是樺林峪村花萬樹老爺爺來了。“今天買年貨沒擠上車,回不去了,只能到你這兒過個團圓年了。”姥爺說正好,來把最好的北大荒酒打開。二舅說,我也助助興,陪您老人家喝點。姥姥端上來兩盤餃子說,誰願吃誰吃,這餃子裡可有銅錢,誰吃到了,這一年都有福。我和小冰姐姐挑著。搶著吃,不時還和大人們碰碰杯。不知什麼時候,肚子撐得不行了,叫媽媽抱我。這沒出息的孩子,媽媽笑罵著我。剛才,銅錢已經被姥姥吃著了。姥姥怕你們光唱飲料不吃了,就沒有說。好了,起來活動活動,給姥姥唱支歌。這是從我記事時候就有的慣例。姥爺和花爺爺他們的酒也喝到興頭上了。姥爺和花爺爺一起又唱起了抗戰歌,氣不太夠用,聲音還算宏亮;二舅唱著不知道什麼時候學來的慢悠悠低沉沉的情歌;大表姐就不用說了,你點什麼歌,她就能唱什麼。最熱鬧的時候就是讓我媽和舅媽唱的時候。媽媽唱歌跑調,以前還能擠出幾句。大舅舅和大表姐非讓媽媽唱,我知道這是出媽媽的醜。我最喜歡這時候,媽媽紅著臉,肯定說,讓我兒子代唱。姥姥也樂呵呵地說,讓鼕鼕替唱吧。讓舅媽唱的時候,舅媽說讓小冰姐姐唱,小冰姐姐貼在她媽媽的身邊,忸忸怩怩地好不容易唱了一首。其實小冰姐姐唱歌挺好聽的,就是害羞。

……

金定一見喜心中

伸手掏出紅絨套

照準君保頭上扔

只聽咕咚一聲響

馬上栽下小高瓊

劉金定刀壓脖子問親事

應不應下快說明

……

大車往敞開的大門裡走,槐家上上下下的人都出來看新人。

槐仁堂看見了草蘭懷裡的銅瓶。他的臉一下子漲成了豬肝色。他一把扯過草蘭,在燈下仔仔細細看。

“是那賤貨結的瓜兒!”

草蘭不知他在說啥,極力想讓他稀罕自己,便想法討他歡心。

槐仁堂搶過銅瓶,那沉使他趔趄了一下子。他把它放在挨炕的後窗台上,好使他一眼就能看見。他把草蘭猛地掀翻在炕上。

“得先把你的騷氣打沒!”

他脫了鞋,用鞋底拍打她光溜溜的身子。

草蘭啥陣勢都見過,多怪癖的人都見過,她對他的舉動並不大驚小怪,她忍過去了,好日子也就來了。她挨著打還衝著他笑。

槐仁堂兩眼不時被後窗台上的銅瓶晃花,他沒想到他娶的這個小老婆竟是他第一個婆娘黃花的閨女。黃花唱了戲就改叫別的名字了,他一直不知道草蘭就是她的閨女。先前他也從沒聽過草蘭唱的戲。他只見過她一回。她是坐在一個爬犁上,一閃,可他沒想過她跟黃花會有啥關聯。

鞋底暴雨般打下來。草蘭再也忍不住,滾到一邊想站起身,可卻被他打了兩下重的。她爹呀娘呀地叫,她的肚子疼極了。

“給我懷娃來!”

槐仁堂的小老婆們都在窗下聽聲,嘻嘻竊笑。紅雲平日最得老爺歡心,這會兒卻受了冷落。她不甘心。她本人也唱過二人轉。

“爺呀,她故意不讓你開心。她唱戲時想多騷有多騷。”

槐仁堂當真情了,又打草蘭。

草蘭肚子裡的孩子就掉了。

看著血乎乎的一個肉團兒,槐仁堂愣了許久。

槐仁堂怒起,費力拿起北窗台上的銅瓶就砸在了草蘭的頭上。

草蘭昏迷了兩天才醒過來。

槐仁堂沒有逐草蘭,她開過懷,不比旁的妻妾。他留著她,也是想羞辱黃花。

草蘭也跟其他妻妾一樣沒能為槐仁堂生出一個娃兒來。

槐家上上下下都知道草蘭暗地裡跟槐山的事,就連槐仁堂也是知道的。他想槐山畢竟是槐家的人,他也該為槐家出點力,讓草蘭懷個娃兒。可已四年過去了,草蘭也沒為槐家生出一男半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