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驅邪

1

姥姥哭不動了,可還在哭。我擠到姥姥跟前,貼在她腿上。

“姥姥,姥爺死了你為什麼要哭?”只有我媽死了我才會這樣哭。也不知誰喝斥了我一聲:“一邊兒玩去,小孩子知道什麼?”

在李南石和澤蘭往完達山上走的時候,秋天便遠遠地尾隨而來了。

他倆剛成了親,還沒有過夜,便辭了黃花。

黃花知李南石有錢,住在山裡,餘下的什麼也不知道。澤蘭也不給娘說,她自己卻知曉他的全部底細,她很樂意跟著他。

李南石話不多,兩眼把他要說的話全補充了。

他們出了家門往北走,是想在北面山口人山,那裡的森林更原始一些,因為藏著人所不知的兇險,很少有人到過。

走過十來裡便是樺林峪村。村中的大地主槐仁堂是方圓百里的首富,他的地一直往北擴展,已有百十墒。

澤蘭知道地主家的槐山便是那個想要她大閨女身子的人,她想到這個心裡就不好受。——

他們到達樺林峪村時一下子就感到了村中怪異的氣氛。人人臉上都隱藏著某種快意,又因了什麼不敢外露。

這個村子有幾百戶人家,大部分都是槐仁堂家的佃農,又大半都是他的親戚。這一天對管家槐山來說可不是好日子,他也許還不知道。

槐山一直惦記著澤蘭,老是想她驚恐害羞的模樣,是他把她變成婦人的。

“那才是個純粹的大閨女哩。她不想唱二人轉,咋的也不想。”

槐山摟著地主的小老婆草蘭禁不住長噓短嘆;草蘭長年被老地主曬著,十分乾渴,見到槐山就騷動不安,猛撲進他懷裡,又哭又笑。槐山心裡也騷動不安,但對草蘭的猛浪又害怕又不滿。他怕老地主會發現。

“你咋這麼大聲哩。”

槐山搬住草蘭的頭,在她有著大煙味兒的嘴上吃了兩口,便把她推開了。那大煙味兒是她從槐仁堂那裡沾上的,這是先前的事了。自從在冬天裡見到澤蘭後,他心裡就沒有草蘭了。

槐仁堂一直不許草蘭離開大院半步,不讓她回孃家,她要是唱幾嗓子,他就往死裡打她,他說,那簡直是在哭喪。澤蘭悄悄來看過她兩回,都是從後門進去的,沒讓他看見。澤蘭來看草蘭,是揹著黃花的。黃花就是死也不讓澤蘭邁進槐家一步。

澤蘭來的第二回,讓當了管家的槐山撞見了。

槐山傻了眼,這乾乾淨淨渾身都是百合花香味兒的女人是人哩還是妖哩?

草蘭對澤蘭依然固守閨中十分不滿。她娘身體不好,可還要出去做營生。這水蔥似的大閨女留著幹啥?她不明白。

草蘭看出槐山饞澤蘭。她打發走了澤蘭,對槐山說:“你抄近路到半道上等著她,我不怪哩。不過,你要了我妹子元紅,要多給她幾塊錢。”

“我只有一塊五。”

“呸,那是老媽媽的價。我給你幾塊錢。”

槐山就在半路上劫下了澤蘭。

“救命!”

澤蘭只喊了一嗓子便讓槐山魂飛魄散。

那是槐山迄今聽過的最亮最純最動聽的聲音。難怪草蘭要讓她入道學戲。

“我不動你,可你得給我唱上一段。”

澤蘭羞得快趴在地上了。她從小跟她娘在一起,沒人教也會了不少段子,只是一次也沒唱過。她不好意思也不敢,她娘會把她的腿打折的。

槐山作出要打她的樣子,他實在是想聽她唱。

澤蘭情急無奈,憋了半晌,突然揚起臉。

……

悶坐香閨紅月娥

思想起羅章我那小哥哥

明天我要去出馬

我一定把他擒到我的樓閣

……

槐山傻了半晌。“你要是一唱了二人轉,保管連鳥都不敢叫了。”

從那以後,澤蘭也揹著她娘唱起了戲了,她想讓黃花歇歇。黃花知道了,幾乎哭死。她的身體更壞了。

槐山咋也忘不掉澤蘭。可她再沒來過槐家。

草蘭知道槐山被澤蘭迷住了,她便在心裡較上了勁兒,她要讓槐山心裡只有她。

在草蘭與槐山偷偷的相會中,她不捨得睡,但又不忍讓他也不睡,自己便裝睡,恨在他懷裡,貓一樣。槐山的自語她是一些也不曾遺落地全聽了去,心裡又怕又涼。

草蘭猛坐起身,淚光在黑夜裡也能看得到。

“你的心野了,野到澤蘭身上去了!”

槐山一把把她拉倒,屏住氣傾聽屋外的動靜。

草蘭反而放了一些聲來哭。

“他知道更好,我是打算同你一道去死的。”

槐山這會兒很恨草蘭,他不再想是草蘭使他知道了女人的好處。並且吃飽了飯。他什麼都忘了,只記住了澤蘭花兒似的容貌。若不是草蘭從中攔擋,他真會娶了那水嫩嫩的黃花大閨女。他會給她搭弦打鑼讓她唱火。

草蘭她不能不哭,她心裡屈哩。她的屈槓和苦處對誰言說呢?她的眼就被淚糊住了。

荒原上人人都知道槐家的醜聞。李南石也是知道。但村莊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卻不知道。

自從槐山在前兩年聽了澤蘭唱戲後,對草蘭就不再那麼上心了。他跟草蘭時老覺著是槐仁堂趴在她身上的。那許許多多的感覺也不是他的,他只不過是槐地主的一條狗。

草蘭在他們好不容易的相會中老是浪笑,她在使勁兒爭取他,讓他不要甩了她而跟澤蘭。

“你帶著我跑吧!”每回草蘭都說。

槐山先前並不吭聲、覺得她在說瘋話。

這回槐山把草蘭用勁兒推開,臉上的表情很可怕。

“槐家莊園最終是誰的還不知道。我幹啥要走?”

槐山懷著的心思,草蘭終於知道了,她漲紅了臉,興奮得兩眼放光。

“最終你要娶我的,是不是?”

“你是槐地主的。”槐山冷冰冰地說。

草蘭想,天哪,我的水分都讓他吸去了,他居然說我是槐地主的?

原來純粹的唱戲女人是那麼好,可他卻不知道。這些年他生是讓她給誤下了。

他忘了是她讓他當上的管家。為了這,她使出了所有手段討老地主歡心,她給他扭最狂浪的大秧歌,把她的腰都要扭折了。她給他大段大段地唱,嗓子都唱啞了。

“我要有一天有了地,我就娶你妹子澤蘭。”

“呸。她要敢纏著你,看我擰她腮幫子!”

他把她推到一邊去,吐了一口唾沫在炕下的泥地上。

“澤蘭比你乾淨。”

草蘭摔門就出來了。出來了,她才想起什麼,她去推門,發現門已讓槐山閂住了。

“澤蘭那丫崽子愛說夢話,還磨牙,還夢遊。還……”

“別說了,反正她比你強。”

兩顆心就相揹著走遠了。

草蘭在半夜裡悄悄來到槐仁堂睡房。房門在裡面閂著,可他的所有妻妾都能把門閂弄開。只要開了就不再閂了。再來的人就知道里面有了女人。

草蘭帶著槐山一身的汗氣走向上房。她邊走邊用衣襟把雙乳之間的汗水擦乾。她還試圖使自己噴香起來,便在花池裡摘了幾朵百合花塞進嘴裡吃了。

門閂著,這令草蘭高興又失望。她遲遲疑疑地把門拉開一道縫子,然後把手伸進去。她覺得還沒摸到門閂門便開了,嚇了她一跳。

槐仁堂慢騰騰地往炕邊走,好像有怨氣地說:“這陣子連一個婆娘都不見了,趕明個全歸到一處來。”

草蘭也不便言語往炕邊走。

槐仁堂根本沒看到進來的是誰,他不在乎這個。他除了打罵她們,再不寵她們。他尤其能折磨草蘭,打她打得最狠。他剩下的精力就用到田地上,土地上的事他件件都知道。

他最喜歡乾的事就是用步子去量他的土地。他天不亮就去自己的田裡,遠遠地看長工比他來得還早,心裡是滿意的。他不屑於回答長工們大老遠就送過來的問候。

他細心地把腳上的泥刮掉,再把褲帶繫緊,然後,撩起袍子下襬邁開大步量地。

他瘦巴巴的身子在晨光中晃來晃去,鞋褲腳都被弄溼了。他依然朝前量著。

晌飯後他又上了地,大汗淋漓地邁動著步子。

量一遍地大約要半個多月。一遍過後,他又重新再量一遍,就這樣反反覆覆。他把每次步量所得的數字都記下來,他發現每次數字都不一樣。

天哪,他有時驚恐得渾身發抖,他的土地整整瘦了有八分田那麼多。

有時他又忍不住要笑,對誰都笑,還會吩咐灶上用豬油燉豆角吃,因為他發現他的地無緣地又長胖了二十步。他把這二十幾步估計出面積來,並一顆一顆地去數能種下多少莊稼,嘿,娘喲,他哈哈大笑,能多打兩麻袋糧食哩。

他就這樣無休止地用步子去量他的土地。晚上折騰他的女人們。

到了冬天他穿著調了緞子面的虎皮襖,鞋裡絮上厚厚的烏拉草,領著幾條狗和狼雜交的獵狗去量土地了。有時,如果幾天沒刮大煙泡,他就能依著他的腳窩再量一遍。就這樣還是發現地一會兒瘦了,一會兒又胖了。這令他十分煩惱,不過,那會不斷招惹起他新的興趣,讓他一個人在荒涼遍野的凍土地上邁著步子。

槐仁堂有能力再開它幾百響地,黃花的嫁妝是他大富的主要原因。可他沒有後人,他不想便宜不是自己親兒子的人,所以他遲遲沒開新地。

槐仁堂常常摸著小妾們圓圓的肥臀和鼓鼓的胸脯唉聲嘆氣。

誰能幫我哩?神靈啊,祖宗啊,所有在天上飛在地上跑的精魂啊,幫幫我這絕戶杆子吧!

小妾們身上火燒火燎,急得什麼都不顧了,槐仁堂只有能力撩撥她們,卻不能把她們的火熄掉。

槐仁堂的女人們沒好氣地說。“找槐魁呀,他的鹿茸血和鹿心可是寶貝。”

槐仁堂愁眉苦臉,“他那些東西都把我吃噁心了。”

“那就找顆上百年的大山參來,吃下去你就會變成童子了。”

槐仁堂吃過許多老山參,可上百年的他見也沒見過。那老山參果真能行嗎?他在步量土地時老是想著這件事。把步子數得顛三倒四。可他竟沒意識到是自己數錯了。

有一回,他大驚失色,哭咧咧地往莊園跑,跑到半道上跑不動了,只好騎在一條獵狗上。

“不好了,不好了,鬼魂把我的地抬到陰間去了!”他一進莊園就喊。

槐山在他面前垂著手,心裡直笑他愚蠢,在夜裡同草蘭的相會中,槐山還在嘲笑他。他若能開地,可不會這麼蠢。

槐仁堂的妻妾們一個個跑出來,一片嘰喳,把他的頭都嘰喳昏了,過了一會兒,他竟忘了他為啥哭,他聞到了飯菜的香味兒。他心裡得意地想,哼,沒土地,能吃上啥?吃屎也趕不上熱乎的。

過後,他又量他的土地去了。

女人在他的生活裡已經不太重要了,他正打算把幾個小老婆賣掉,或當做禮品送給與他有過往的富貴人家。

可沒有女人在身邊,他又覺得寂寞,那時他正想去叫個小妾來陪他,剛走到門邊就聽到了女人的喘息聲。他便把門閂拿掉了。

“你是誰?”槐仁堂躺到炕上,抬著頦兒問,沒等草蘭回答他便知道是誰了。

“你又吃花了?滿嘴酸氣!”他揚手就給了她一巴掌。

草蘭想人老了就變成怪物了,連香臭也聞不出來了,心裡很厭惡,更想槐山了。

槐仁堂很煩躁,他想起白日裡量地,結果比上回又少了十幾步。

“剛才我看見一群老虎和狼,它們全都變成粗大的漢子把我的地抬起來就走,狐狸變做的女人在後面嘻嘻笑,一勾引他們。我的地早晚都要被這些鬼怪弄到陰間去。”

“能弄到陰間去最好,你死了還能看得見。就怕讓活著的人給霸了去,就沒法了。”草蘭心裡正憋著火。又捱了槐仁堂的打,挑撥了一句。

槐仁堂騰地坐起來。

“死婆娘,快說誰要霸我的家業?”

槐山就是那天倒黴的。

李南石和澤蘭到達樺林峪村時,槐山正在槐仁堂家的馬棚裡如一頭困獸。他不斷地咒罵草蘭,在她身上他力氣都快耗盡了,她還要治死他。女人的心有多狠毒哪,那個臭唱二人轉的!

草蘭不是想治死他,她是想讓槐仁堂把他趕出槐家大院。那樣她就跟他一起逃走。當她聽到他對她的那些惡狠狠的咒罵,她的心凍了冰,這男人不想要她了,他的心果真野到澤蘭身上去了。

草蘭隔著馬棚門問槐山。幾十匹馬都豎了耳朵在聽,只有槐山不理她,罵得更難聽了。

“老傢伙要娶澤蘭了,你休想得到她!”

屋裡人的聲息就沒有了,呼哧呼哧震動天地的喘息響起來。

草蘭疑惑又驚懼地趴在門縫上往裡看。

天哪,裡面有一頭東北虎,正在吃一匹馬。虎偶爾抬起頭,那眼神跟槐山的一模一樣。

槐仁堂得了信兒後,讓人想辦法,那虎卻不在馬棚裡了。進去一看,卻不見馬血,也不見吃剩下的馬骨頭。他回手打了草蘭一耳光。

“瞎了眼的婆娘!”

李南石和澤蘭已走到槐仁堂的莊園前。他們是想路過那裡到山上去。草蘭從敞開的大門看見了路上的澤蘭。

槐仁堂讓幾個家丁硬是把李南石和澤蘭拉進了莊園。

槐地主抬眼瞄澤蘭,見她微微扭到一邊的身子。

“是個水色的女人。不知唱得咋樣?”

李南石說:“她是我婆娘,跟槐山沒關係。”

“咋沒關係?還是槐山出的第一把力哩。”

澤蘭滿臉通紅。

槐仁堂嘿嘿笑了好幾聲,幾個家丁推推搡搡地就把李南石弄走了。

槐仁堂說:“現在,咱兩個成個親。”

黃花給他的屈辱又升起來,他要好好治治她的閨女。

劉賀推開了槐家的兩扇大門,門上的銅環悠盪不已。

劉賀的到來早有家丁報與了槐地主。槐地主親自迎出門來。

“莊園裡不安生了。”槐仁堂說。

槐仁堂突然想起他的土地,昨天他還沒能量完一遍,他在惦記著最終的數字。

“我的地都讓鬼魂快搬完了。”

槐地主衰老地陷進結實的橡木椅子裡。

劉賀銳利的眼神四處射,人們隨著他的目光能聽見隱隱的呻吟聲。

“莊園裡的怨鬼冤魂太多了。”劉賀終於開了口。他把背上的銅鑼掛在腰間。

秋天的氣味兒從完達山上下來,漫過大片大片的荒原,走進槐家莊園裡。槐仁堂不安地眨著眼睛,槐家獨有的高顴骨上有一抹酡紅。

“等夜下了,再做法吧。也要讓那女的給我唱上兩段。”

劉賀敲了一下鑼,嚇了槐仁堂一大跳。

“我在試試鑼是不是要生鏽了。”

槐仁堂讓家丁給自己提提鞋,便走出了莊園。他聞到了莊稼即將成熟的味道兒,就朝那些還沒有量的土地奔過去,險些被路旁的一墩烏拉草絆倒。

澤蘭被綁在槐仁堂的睡房裡,身上的衣裳一縷一縷的全都破爛了。她的嘴給堵著,使她無法出聲,她就在心裡拼命喊她的好人兒。槐仁堂因有地就這樣霸道嗎?早晚得把他打倒!她現在更知道了李南石所做的有多麼正確。

在家丁推搡著李南石走進一間黑屋子裡時,他感覺到了澤蘭在叫他。

劉賀已真實地聽到了舊社會倒塌的聲音,它是從根部開始壞裂的,那裂碎聲跑到民間的每個角落去了。日本人更加肆虐地在荒原上橫行。

劉賀在想他在夜裡要如何做法事,便把眼閉上,提前看見了那場景。

2

在荒原上,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突然間從人形變做一隻老虎或纖足細腰的狐,這種事是常有的。不過那都是從前發生的事兒了。

槐仁堂說:“平常女人沒多大意思,她要真是獸變的,倒還能提提神兒,說不定能給我生出娃來。這樣的女人唱二人轉能唱成啥樣?我到要聽聽。”

“我娘說澤蘭是她讓劉賀用一隻母鹿變的。槐山是老虎變的,他倆都是野物。澤蘭唱起來,連水都不流了。”

槐仁堂嘿嘿笑著,把告密的草蘭拋到一邊,一心想耍一耍槐山稀罕的女人,這女人又不是旁人,而是他所恨的人的閨女。

他又想到他還沒有量地。他剛要出門去量地,就聽見老虎在莊園裡怒吼了一聲,嚇得他慌忙逃進自己的睡房。

澤蘭被綁在炕上,嘴堵著一塊粗棉布。

槐仁堂小心地把門閂好,在原來的木閂上又加了兩道。別說他的妻妾,就是大力氣的土匪也一時半會兒弄不開。

他已經老了,可每有新女人,他還是有精神的。他扎煞開兩手朝鋪著細葦蓆和炕毯的大炕走過去。

他明明看見了一個皮膚雪白、大奶肥臀的美麗女人蜷縮著身子在炕角上,她的奶頭鮮豔如熟透的李子。

可當他離炕有四五尺時,他看到的卻是顆大大的山參,散發著甜絲絲的氣息。

他頓時感到口乾舌燥全身無力,意識到了自己的衰老。這女人是別人的,而不是他的。可他有地哩,他想要這唱戲的窮女人就能要。

澤蘭的腳被槐仁堂抓到了。

“這大山參,準能讓我又年輕起來,不定還會使我生出個兒子來哩!”

澤蘭踢蹬著,踹在槐仁堂的鼻子上,烏紫的血流到細葦蓆上。有幾星濺到澤蘭的身上了。

槐仁堂又發現面前的不是老山參,而是個女人了。準是他的血使大山參幻化了,這根本不是女人。

他不敢再勸她,他想讓戲仙先用符咒制住她。

“給我唱一段王二姐思夫咋樣?這不正對你的心思嗎?”

澤蘭嘴上的佈讓他拿掉了。她死也不給他唱。她想喊,又喊不得,不知李南石現在在哪兒?

……

孟姜女東邊打聽來西邊找

不見丈夫範在良

一連找了十多日

音信皆無杳茫茫

……

“別喊了!跟你姐一樣,一唱就像哭喪!”

天已經漸漸黑下來,先是一片鏽鐵似的暮色漫進莊園裡來。然後,天空也在變化多端的黃昏裡寧靜下來,雲依然是白的,底色深藍,整個荒原又將沒在沉寂的夜色中了。

幹了一天活兒的長工和短工們回到了莊園,他們或蹲或坐在院子裡吃了晚飯。

他們已從做飯的用人那裡知道了莊園裡的新鮮事,可有一樣他們不解。

他們在田裡時看見監工槐山往山那邊跑了,那明明是他,他咋又變成老虎了?

有人還跟槐山說笑。

“喂,槐山,你是去監督兩個牲口配對嗎?還是想聽它倆唱二人轉?”

槐山在大家的笑聲中倉惶逃竄。他根本不看路,沒命地跑,就像在躲槍口的老虎,又兇又猛地衝。

他們平日對槐山沒有好感,覺得他不過是個靠娘們兒的廢物,卻擺出大人物的架子,好像那些土地那些房屋都是他的。

他們常看見他在地頭上用塊洋布擦身子,而他拉屎時卻同大夥一樣用土坷垃揩屁股。莊園所有的人都必須在槐仁堂的地裡拉屎和撒尿,這是他定下的規矩。

槐山倉惶地逃竄時,把草碰得一動一動的,沒一會兒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當時就有個老長工斷言:定是那小子同草蘭的姦情犯了。

莫非槐山真是老虎變的?可他逃跑時為啥不變做老虎的模樣?那該有多快多威風!

莊園裡幾乎在同時各屋都點亮了油燈。

劉賀在堂屋地上站定,目光銳利地望著槐仁堂,把他望得戰戰兢兢的。他的幾個年青的喜好熱鬧的小老婆圍在他四周,獨獨沒有草蘭。

小老婆們心裡暗暗歡喜,草蘭自己獨享的快活終於到頭了。她們心裡熱切地想知道:槐山既是個老虎,那草蘭咋跟他睡覺哩?他還不把她壓死?真是怪事兒,也挺逗樂的。她們此時十分想看看草蘭的樣子,聞聞她身上有沒有野獸的氣味兒。她們還想看看她妹子澤蘭的下場。那頭小母鹿,那個能把男人扭唱瘋了的女人!

劉賀半晌不動,眼睛一直沒離開槐仁堂。

槐仁堂終於說:“我家裡出了怪事,你為我驅驅邪吧。”

劉賀冷不防敲了下鑼,險些把槐仁堂從椅子上震下來。

“你家裡的邪氣早就浸透了莊園裡的每一處,就連院子裡的花草也都是妖。”他連連敲鑼,是開唱前的過場點數。

有個小老婆尖叫了一聲,把頭上彆著的一朵百合花揪下來扔在地上。那花果真在地上跳起舞來,並在油燈昏暗的光線中散發異香。

槐仁堂從椅子上出溜下來,跪在劉賀腳邊。

“這個唱戲的,你真神哩,快幫幫我吧,幫幫我這個老絕戶杆子吧。”說著回頭惡狠狠地看看縮成一團的小老婆們。

劉賀也不答言,兩眼穿透了一切般閃閃發亮,他猛然把銅鑼敲得爆豆一般,又似戰場上的馬蹄。有風從簷下掠過,十分陰森,又有槐仁堂的小老婆尖叫的聲音。

“戲仙來了!”

槐仁堂縮了頭。

劉賀把銅鑼聲敲得更密,但每一聲都毫不含混,實際上他還沒有進入狀態,請仙還未開始。他一指紅雲,紅雲便知他想要自己幫腔。他猛地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語聲也下雨般抖落下來。

男:叫聲大仙你聽真

女:高香已點上

男:清水潑出了門

女:炕上堆滿了金

男:地下撤遍了銀

女:趁著月色好風輕

男:騎著大馬快降臨

女:所有寶物你都拿去

男:驅邪滅災不靠別人

女:只請仙家早來到

男:除去父母你最親

……

劉賀語聲如急雨。紅雲的語聲含著笑,把槐仁堂抽淋得如一樁朽木就要坍塌了。他想攔住他們,讓他們不要向仙家許下那麼大的願,他只想給仙人吃只雞,那還是一隻野雞,不能下蛋,是長工在地裡幹活時用土坷垃打下來的,別說給金送銀,要不是他怕報應,他根本不會讓劉賀進門。

槐仁堂渾身發抖,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他前日所數土地的步數,心裡懼怕到了極點。

天哩,仙神狐鬼都想搶他的土地呀,說不定劉賀的戲仙在路過他的地時也會像拔大蔥一樣拔走他幾壟地呢。

“不哩。”

槐仁堂想站起來阻止劉賀請仙了,可新升的恐懼又使他放棄了這種打算。

在荒原上人人都信奉大仙大神。大仙大神是仙家附在凡人身上在人世間攆鬼驅邪、攘除疾病的。唱二人轉的藝人不但會唱二人轉,他們中有的是戲仙,有的會治病,有的女藝人也賣身。

那些大仙大都是狐狸和黃鼠狼成道的。它們是荒原的一部分,是荒原人的依託。誰違背它們、低毀它們誰就將倒黴,不是死就是病,要不就會被接連不斷的災禍搞得家破人亡。

劉賀且敲且舞,臉上是一副讓人敬畏的表情,’彷彿他已沉在另一個別人看不見的世界中了。

劉賀的聲音突然變成了一個女音,所有在場的人都一愣,心都跳成一團,那是草蘭的聲音,一點也不錯。聲音拖得又長又俏。比她唱的任何一齣戲都好聽。

生死輪迴像車輪

今生富貴下世貧

王朝的江山也不是鐵打的

坐在上面般老是換新人

……

草蘭如何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她除了唱二人轉還見過別的什麼嗎?在場的人都不信這是草蘭說的,可那聲音又分明是草蘭的。

槐仁堂的兩個小老婆在相攙扶著邁過堂屋的高門坎,她們是想去看著草蘭還在不在她屋裡。

草蘭的屋點著油燈,她自己卻和衣睡在炕上。她睡得很沉,她們咋也沒把她叫醒。

“她的魂兒走了!”

她們嚇得回身就往堂屋跑。

槐仁堂卻突然想,草蘭是禍哩。不如早把她發散掉。

槐仁堂的兩個小老婆在院子裡疾跑,忽然想起那頭不知藏在什麼地方的老虎,嚇得不是人聲地尖叫起來。

“有老虎哇!”是唱腔的拖尾調兒。

整個莊園都抖在了漸調的夜色裡。

誰都知道劉賀的仙家是個女狐,她美麗絕倫,是任何男人想都想不得的。許多人都想一見她的真容,可至今為止還沒有誰見過她。

可她又無處不在,她騎著高頭大馬,馬也許是白色的也許是紅色的,那要分季節而定,在到處都被白雪所壓的冬天,她就騎上火紅的大馬,百合花一樣開放在荒原上。

大仙到處勘察人們的疾苦,一發現有人需要了,她便讓劉賀憑著她暗中的指引到達那裡。

戲仙是二人轉藝人的依託。

要是在夏天她又會騎一匹如月光一般的白馬在荒原上飛馳。她在夜間騎馬飛奔的時候,完達山的谷地裡會飄來野劍蘭的幽香,那香氣同荒原上各種植物的香氣混在一起,做了她的衣裳。她一路唱著,是天上地下都沒有的妙音。

荒原沒有吃沒有喝都不怕,就怕有了邪魔那狐仙不騎著大馬到他家。

這一切,就是那如水的月光蘆葦稈裡薄膜一樣的羽裳以及馬蹄和風聲,彷彿痛苦的靈魂只要一抬頭,那狐仙便會出現了。

許多東西在荒原人心中都是渺茫的,當他們祭祖跪倒時,心裡想的卻是萬能的大仙在他們需要時要快快蒞臨。

劉賀沒有受到驚擾,他依然敲著鼓邊舞邊說唱不斷,那些說唱已無人能解。

他一準有賣藝人想尋找的東西;他走到哪裡都有人圍著他。可他至今也沒洩露一個字。

槐仁堂在盼望妖物被驅走或殺掉。那監工槐山還能成大患?是個老虎也不過是個蟲!他從鼻子裡哼出不屑的聲音,拿眼看自己的小老婆們。

哪一個也沒炕上那個好。叫澤蘭?是黃花的閨女?她該有多嫩哩。她是個全須全尾的大參呀,要是能吞進肚裡,他就會像年輕人一樣有力氣,說不定他還會有兒子的。那他就把地再開上它上百垧。草蘭這婆娘為啥要把自己親妹子坑了哩?看黃花那破貨還做不做了?她的兩個閨女都落在了我的手上。

槐仁堂在劉賀做法的過程中想入非非。

……

王二姐淚滔滔

有一對蝴蝶樓下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