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鬼怪故事

1

黃花又病了,一陣明白,一陣糊塗的,她對澤蘭說:“二閨女你是咋遇到你那漢子的?””

澤蘭羞紅了臉,而往事卻在她臉前鋪開了。

她和娘都沒吃晚飯,她們沒什麼可吃的,只有一些往事。

“娘,都是閨女不孝,惹你生氣。”

“你是大孝,閨女,娘雖不完全懂,可總有懂的那天。”

母女倆相挨著回首往事。

那年都到了年下了,黃花家還沒一星白麵,娘幾個都發愁。那時草蘭和黃花正從外面回來,爬犁上放著兩口袋苞米和一些雜糧,這就是她們大半個冬天的收益。白麵哩,沒得到,不是沒的買,是太貴買不起。

“一斤白麵就要我閨女唱十回哩,這不成。”

草蘭看見往屋搬東西的澤蘭就來氣,她為啥就能坐著等吃的?正是冷的時候,寒風也吹得緊,露在外面的臉一會兒就要凍腫了。

黃花微笑地望著忙亂而心虛的澤蘭。她不樂意澤蘭去賣藝,能保住一個閨女她就保。

草蘭則想讓澤蘭明白在荒原上女人到底是啥,讓她心甘情願地坐在爬犁上,跟她們一道去取悅一個又一個男人。

草蘭猛地把那個銅瓶砸在了雪地上。雪厚得沒膝,並不能把銅瓶咋樣,可澤蘭卻在寒風灌進銅瓶的呼呼聲音裡感覺出了賣藝女人的悲哀。

那天所有該做的草蘭都做了,她一出《摔鏡架》從頭唱到了尾,黃花幫她唱男角。過後,那男人抱著她只是不鬆手,仍在臉上亂親,好妹子好妹子地叫。末了,那男人站在黃花面前,兩腿直打彎兒,原來他根本沒錢。

黃花進屋看了,對草蘭說:“費一個時辰就費一個時辰。”而草蘭非逼著那男人往銅瓶裡塞兩塊錢。不然,她就抓撓他。一口飯是那麼好掙的嗎?

草蘭見銅瓶沒咋樣,更生氣,從雪窩裡抱起來,砸在那棵倒了的白樺樹幹上。

叭地一聲,娘幾個都雪塑一般立在荒涼的院子裡,靜靜地,在她們的幻覺裡銅瓶飛出無數個蝴蝶,有金色的,有綠的,也有金綠相間的。那些蝶在北大荒的臘月裡緩緩飛落下來,撲進雪地裡就再無蹤跡了。

她們還看見那個本該在這個家庭裡承擔責任的男人被銅瓶擊中了,他影像的碎片也隨那些蝴蝶落進雪裡。那男人曾經想要把她們都從賣藝的道路上拉回來。可他逃進他仙家的庇護裡去了。

澤蘭一點兒也沒怨恨草蘭,她在銅瓶摔下去的過程中,感覺自己就是其中一隻綠色的蝴蝶,它永遠地掙開了禁錮它的形態。它有多麼美麗多麼輕盈地在天地間飛舞啊。寂靜的雪野也因那種飛舞而溫暖起來了。

草蘭卻氣得哇一聲大哭起來,她來到澤蘭近前抓住她的胳膊,在猛烈的寒風中吼道:“讓這大閨女去換白麵吧,我帶著她去!”

澤蘭抹抹凍在眼睫上的淚珠,她衝草蘭笑笑,然後,又衝娘也笑笑。

“不用急,大年三十兒咱們準能跟財主家一樣吃上餃子。”

草蘭哭得很響。一抽搭一抽搭的,在一次抽搭的間歇她嘲諷地說。“可不嘛,到處是白麵,看,看哪,這白麵,把一切埋住了,端一盆回屋就包餃子唄。”

“咱們不讓日本人撞見弄死,就是福分了,想那齊整的事兒做啥?不知足的丫頭。”黃花罵了草蘭。

澤蘭哭泣著,她沒反駁,把四匹家養的公狼從轅頭卸下來,準備往圈裡牽。那圈早就讓她用成捆的蒿草圍得嚴嚴實實的了,四周又都埋上了雪,再大的風也吹不走。

黃花看著這一切,一言不發。閨女個個都是好的,可都是苦的。

“等你們一個個都過上好日子,娘就放心了。”

這婦人只能用這樣的幻想來解救陷落於孤苦的心。她希望賣藝人的營生在她兩個閨女這裡斷掉。她閨女的閨女……所有的後人都不用做這個。那她就必須找到那種東西。

“劉賀,你快來吧,我要問問你哩!”

黃花昏倒在雪裡。

2

澤蘭在第二天,把黃花和草蘭的皮襖也穿在身上,悄悄拉出四匹公狼套在爬犁上。把鑼、胡琴、扇子、手絹也都帶上了。

爬犁在空曠的雪地裡奔跑著,像是飛。

那個自古就是中國人最鍾情的節日已在高空徐徐地往地上下降了,那聲音像是在下一場大雪。

草蘭奔出屋,看見爬犁上端坐的澤蘭,淚水洶湧。她回屋想找禦寒的東西,可是什麼也沒有,除娘和她自己身上的棉衣外。什麼都被澤蘭帶走了,要不就是被她藏起來了,她是不希望有誰跟她一道去哩。

“這死丫崽子,一開始就想吃獨食!”草蘭邊罵邊哭。

黃花坐在炕上,透過風颳的窗紙看著爬犁上的澤蘭,她臉上悽苦的笑被流淌下來的淚水弄得有些模糊了。

黃花哭著,踮起屁股想看清漸漸遠去又總是偏離她視線的澤蘭。澤蘭的雪路被窗戶紙破洞的邊緣給框定了。

天哩,那便是唱戲人中最好的哩,再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有澤蘭有德性,這閨女,好著哩。

黃花把草蘭拽上航。

“穩妥妥地坐著吧。等傍黑下,把房頂上的凍白菜夠下來,用開水炸爛,再把凍狍子肉切下一塊,再剁進幾顆大蔥,餃餡子要用野豬油拌得香香的,咱們就準備包餃子吧。”

草蘭臉上一絲海意也沒有,她還在生澤蘭的氣,她找出一塊掉光了毛的皮子,包上一些碎草,從外面把破了窗戶紙的那格窗塞上:屋裡頓時黑了一些。

“大閨女,別生氣了,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造化,你信了孃的這話吧。”

草蘭出乎黃花意外地沒有頂嘴,卻在外面哭起來了。

“年關這麼近,也算過年了,老哭哭泣泣的,不怕壞了來年的運氣嗎?屋來吧,把臉凍壞了,就難看了。”

這婦人的話落進嗷嗷吼叫的大北風裡。雪給颳得像猛獸那樣張牙舞爪。

“娘啊娘啊,澤蘭使不傻?誰非要吃那餃子來?看這大風,不把爬犁掀翻才怪哩。再說她也沒唱過啊,不是找挨埋汰嗎?”草蘭跺腳痛哭。

黃花這才大哭起來,哭聲中的悲楚任誰也不忍聽。

黃花哭了一陣子,便出奇地鎮靜了,她用恬淡的聲音道:“大丫,來,坐娘身邊,娘給你講鬼怪的故事。”

誰不想聽鬼怪的故事哩7特別是年輕的女子,她們既沒讀過書也沒好生接觸過外界,所得的知識,都在鬼怪故事裡了。像唱二人轉的還好,誰肚子裡沒有百八十齣戲文。草蘭仍然喜歡聽鬼怪的事。

那些故事會給不同的人以不同的人生潤養。鬼怪也是荒原上不可缺少的呢。那男歡女愛的事更是仙境一般地誘她們。

草蘭抽抽泣泣地推門進屋,突然被屋裡女姓的氣息困擾了,可其中的溫暖還是讓她喜歡的。

她脫了蒲鞋,把凍紅的腳丫子讀了揉。以前她不肯坐在澤蘭旁邊,因為澤蘭逼人的少女氣息者是使她自慚形穢,也老是能引起她的妒意。澤蘭再回這家裡,說不定就跟她一樣了。

“娘,要講個小姐和公子的才好聽。要講得細緻一些。”草蘭眼裡閃出熱辣的神情,把她的淚也烤乾了。

草蘭喜歡這類故事呢,小姐和公子有多麼多情呀,就是有一方是鬼怪,“有一方終究難逃一死,那又有什麼關係,他們曾經是那麼幸福,這就夠了。

黃花的故事開講時,澤蘭的爬犁已跑出有十幾裡地遠了,再跑二十里地,她就能找到準能給她白麵的男人了。

3

一隻紅狐如一團火般在雪地上跳躍,寒風颳起的大雪似乎碰到它就融化掉了,它是那麼清晰,那麼火熱,雪塵無法沾染她。紅狐跑跳著,一縱身便躍進黃花的故事當中。

有個女子,自打成人後就被她年老的爹趕著一匹老掉了毛的灰馬在荒原各處尋找營生。就是在雨季裡,他們也沒停歇過,因為這老爹急著掙些錢好為他買一副上好的棺材板。他生沒得福,死後可要睡睡好壽材。

這女子叫小鳳,那個好看呀,可是沒法言傳了。眼睛水得要滴下汁來哩。她笑起來的時候所有的花都跟著她顫動。

作為女子,她討男人喜歡的還有更實在的東西,她的身材長得妙到了極處。

就這樣一個好女子,長年坐在枯燥的大車上聽她爹的訴說和嘆息,到得上處所在,便為任何一些出得起錢的人扭唱哩,過後還要陪睡。她的老爹便喂那匹老馬或打盹,要不就把錢從一個貼身的口袋裡掏出來數。等這好閨女從屋裡疲憊地出來了,她老爹已把錢分成了三份。

他大聲衝她嚷嚷:“閨女,閨女,你得加把勁兒,你看這些錢只能買三塊棺材板子,還缺一塊上蓋的和兩個培頭。”

小鳳給老爹笑笑,一些也不曾抱怨,她又恢復了她的美麗,跳上大車。

“爹,咱走吧。”

小鳳知道,只要她爹活著,買棺材板的錢就永遠也不會攢夠的,就永遠缺一個上蓋和兩個堵頭。

一年一年地過去了,灰馬更老了,它身上的毛幾乎掉光了。馬車也快散架子了,小鳳的爹也更蒼老了。可小鳳的好看卻沒有退色。她在沉悶的旅途中時常哼唱自編的段子讓過路的鬼魂都想扭起來。

人活著好呀人活著好

女人活著好穿花棉襖

男人活著好讓婆娘去暖腳

……

那音調高低不同,小鳥也不會唱出那麼好聽的調調兒來,像過大年一樣喜慶哩。

外人哪裡知道,小鳳不知唱過幾千幾萬出戏了,也不知跟過多少男人,可沒一個肯把一切都交給她,她不怪他們,他們中大都連活下去都困難,咋能承受得起她和她老爹的拖累呢?他們都是些窮苦人。也有富人把她接進莊子裡去的,那是為了證明她同那些妻妾有啥不同,她唱的東西能不能給富人提精神。

小鳳也沒把心交給過哪個男人,還沒有哪個男人讓她想為他去死去做一切事情。但她又知道這樣的男人世間準有,只是她還沒有遇到。

小鳳想只要有喜歡她的男人她就一定會遇到。她坐在大車上望著永無盡頭的荒原和那高高的大山,呼喚著那個好人兒。她的心翻騰得有多麼厲害呀,離她為自己定的衰老日期還剩下一個年頭了。要是在夏天她再也遇不到令她動心的男人,她就會變老變醜了,扭不動也唱不動了。

實際上是她的忍耐快到極限了。她還剛剛只有二十幾歲,還是花吐蕊的時候哩。

小鳳的老爹似乎覺察出小鳳的心思來了。他使勁兒睜開老眼,看了看依舊天仙似的閨女,擤把鼻涕抹在鞋底上;

“你閨女家算得著了,有那麼多人都愛聽你唱還有男人稀罕你,這輩子也該滿足了。”

小鳳覺得她一下子從很高很高的地方掉下來,她奇怪,這麼多年坐在大車上的女子會是她小鳳嗎?那她該多麼可憐?

他生了自己的氣,也生了那個遲遲不出現的好男人的氣。她便在絕望的時候把那好人狠勁兒地想了又想,然後,她就病倒了。

那病症是不能治的,劉賀為她跳了三場大神也不行。

人們都說,只怨她生得太好,都疑她是個狐怪,所以連老光棍也不肯娶她。小鳳在病中聽到了這些話,心裡是屈的,只求快死。

在小鳳有病期間,灰馬老死了,它倒地時,全身長滿了荒草。

小鳳的老爹總是抱怨,希望小鳳快些好起來,他說他可不能躺在沒有蓋的棺材裡,那樣他的肚子裡就會鑽滿毒蛇,腦袋瓜裡蹲著癩蛤蟆。閻王見了他這個樣子,心裡厭惡,就會讓他託生成唱二人轉的女人。

“女人?呸!”小鳳的老爹向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

小鳳為不能起身照料老爹的生活而內疚。

“爹呀,你不用愁,我死了,你就把我同死去的男人配陰婚,我那婆家會給你預備棺材的上蓋和兩個堵頭的了”

小鳳不知道這些年她掙了不少錢,都讓他爹給另外的一個賣藝女人了,那女人是她爹年輕時的舊相好,現在老了咋唱咋扭也掙不來錢了,有一大堆孩子都靠小鳳養活。

小鳳的爹流了淚,“爹對不住你,好閨女。”

小鳳兩眼灼灼地亮著,她心裡一點兒也不怪他,只是有些吃驚。老爹能那樣對待一個賣藝的女人,他該有多麼好!心多麼慈!

“爹呀,我這兒有個金鐲子,我是想等我死了留著給你養老的,現在你拿去給她吧。”

小鳳的老爹哭得有多麼傷心哪,末了,他拿起金手鐲。

“爹很快就會回來。”

小鳳從敞開的門裡看見老爹磕磕絆絆但又是奮力地跑進草叢裡,他一準是想尋個近道哩。

小鳳笑得很開心,她沒能得到的,有個與她同樣命運的女人卻得到了。

她的老爹因為這,一切錯處都可以免,要是來世她還生做女人,她還會給老爹當閨女,有這樣的爹不丟人。

天暮下來時,下了一場小雨。小雨落在草上,很熱鬧。小鳳想她活著是再遇不到那個好男人了。她剛這麼想,門就開了。

“可是我來遲了嗎?”多麼好聽的聲音哪。這麼多年和她配戲的男子沒一個有這麼好聽的聲音。

小鳳的心頭好似給溫暖的風吹了一下,她支起頭,就看見了他。

那男人同小鳳一樣是同性中最好的。他穿著紅色的長衫,臉又白又不缺少男子氣,眉眼的俊氣是所有男人加起來也不敵的。他走路一點聲音也沒有,他每朝小鳳走一步,小鳳的身上就多一絲力氣,當他走近炕邊時,一小鳳的瞼已經變成山杏花那樣的粉紅色。她不敢看他又忍不住要看他。

他走上前來,很溫情地抱住了小鳳。

小鳳覺得她是個沒經風月的女子,以前在男人身上的經驗全都沒有了。她多麼心慌又多麼高興啊。

可是她突然想到她病了這麼久一定瘦得不成樣子了。她忙用手捂自己的胸,發現它們像兩個暄饃一樣正散發著香氣,等這好男人去享用呢。一

男人並不著急,與小鳳百般溫存,說盡了愛慕她的話語。

男人說:“我追著你已經有好幾年了。”

小鳳說:“我咋不知道?”

“你想好男人時,就是在想我。”

小鳳快活又羞怯地笑著,像一朵剛開的野百合花,嬌得露珠也承不住哩。可她卻希望男人用力地抱她。

男人的手指在小鳳胸前輕輕一劃,她的衣裳就破碎了,露出了肥白的翹翹的大奶。

小鳳慌張又快樂地說:“這怎麼行?這怎麼行?這是使不得的”

男人的手摸在小鳳身上,她就緩緩地倒了下去。

小鳳希望他能摸遍她全身的每一個地方,要不它們將白白地生得那麼好了。

男人低頭去親小鳳,她被他親得快活極了。她覺得被他親過的地方存下了長久的快活,那使她又想笑又想哭還想唱二人轉。

忽聽來了我二哥

盼了六年盼四轉

王二姐你還死什麼

……

男人就在小鳳身上扭舞起來了,扭得歡蹦亂跳的。小鳳唱得更歡了,他的臉貼著她的臉,她盯著他看,咋也看不夠,她有點兒暈,便把眼閉住了。她看見她變成一隻銀狐,同一只紅狐在大荒原上追著鬧著,就鬧在了一處,然後它們又在荒原上奔跑……

其實小鳳在她老爹走後便死去了。

小鳳的老爹也並沒去那個女人家,而是揣著那個金鐲子去找了槐仁堂。因為槐家有個高明郎中,他想那郎中一定能救他閨女的命。槐地主接過金鐲子,用牙咬了咬,就揣進了懷裡,讓他先走一步,郎中隨後就到。他急火火往家奔,不小心掉進野湖裡淹死了。

穿紅長衫的男人對死去的小鳳說:“我已經為你爹準備好壽材了,你放心吧。”

死去的小鳳很高興地咯咯笑,把土牆上的蜘蛛網都震炸了。

再說槐仁堂打發走小鳳她爹,使命人把莊園的大門關緊,根本不準備派郎中前去給小鳳診治。一個臭唱兔子蹦的還值讓我的郎中跑一趟!

他想掏出金鐲子看看。又怕被外人看見,一心盼著天黑。

穿紅長衫的男人從小鳳身邊走開,到樺林峪村僱了八個莊稼漢,他要他們到完這山第一個人口的森林裡把兩口棺材抬下山來。一口棺材裝小鳳的爹,另一口裝小鳳和她的男人。

他掏出小鳳給她爹的那個金手鐲給了這八個人。八個人樂得別說抬兩口棺材埋幾個人,就是把整個森林都砍光也樂意。

八個窮漢先同穿紅長衫的男人在野湖裡把小鳳的爹打撈上來,裝進那口用整個圓木挖的棺材裡。

棺材的周圍都有深深的溝痕,八個人都不知那是用啥工具鑿成的,但都忍不住誇讚壽材講究。

他們讚歎著把小鳳的爹裝進去,再把挖棺材時掏出的木芯嚴絲合縫地塞上。那哪裡是一口棺材呀,分明是一段圓木哩。

“幾百年也不會爛。”八個窮漢都這麼說。

他們又從炕上把小鳳抬下來,但並沒見著她的男人。

“她的男人屍首在哪裡?”

穿紅衫的男人臉色變得煞白,十分虛弱。

他說:“我掏挖這兩口棺材已累壞了,幾百年的道行也失去了,可我滿意這樣的結局,我只求你們別厭惡我,好好把我同小鳳裝殮在一起,老天會可憐你們的。”

穿紅衣的男人邊說邊現出原形,原是一隻紅狐狸。紅狐正好同小鳳躺了個並頭,死了。

八個窮漢有知道小鳳爹同他們村頭一個賣藝女人相好,便有兩人前往報信。那兩人回來後,不住地唏噓感嘆。

原來那個賣藝的女人連同她的一大堆孩子都是狐狸。都是戲仙,它們在小鳳爹死去後就回歸山林了,或者升了天,許多村人都看見了……

4

黃花不講了。屋外的大北風把門摔得哐哐響。草蘭偎在了娘懷裡。她聽這故事的最初獵奇感已經沒有了,她的心給紅狐攪亂了。

草蘭問:“娘,那不是說小鳳和她的爹都讓狐給坑了嗎?”

她突然想到娘故事裡的一個可疑處,“那金手鐲不是揣在地主懷裡嗎?”

黃花摸著閨女的頭,“他懷裡的不過是個草環,許多人都見過,娘也見過。”

“你真見了嗎,娘?”

草蘭抬頭察看娘臉上的神情,她看娘是不是在說謊,而娘卻平靜地說:“我是見過的,一個烏拉草編的腕環。”

在黃花說這個冗長的故事的時間裡,澤蘭已到達了平川村,她在那個有幾十畝地的人家門口停住爬犁。她聽草蘭說過這戶人家。他家的人愛聽二人轉。

眼睛上的白霜遮擋了澤蘭的視線,她活動了一下凍僵的身子,把手從棉手問子裡抽出來,抹了抹眼睛,由霜化成的水滴還沒流下來便凍在睫毛上了。

澤蘭吃驚地靠在爬犁上,她的羞澀已退到了後位上。

已有兩個爬犁停在門旁了。一個是馬拉的,一個是獵狗拉的,這家的生意做不得了,裡面至少有兩夥賣藝的人了。

澤蘭重新坐在爬犁上,很茫然,到下一個村莊還有十里地,就是找到主顧,吃年夜餃子也來不及了。

澤蘭漫無目的地抖了抖韁繩,心裡充滿了悲傷。她不想回家去了,冰天雪地的她到哪裡去呢?她的心漸漸地好像沒有知覺了。

三十幾晚上,家家都亮著燈,都在守歲,無論窮富。這一年因有日本人常進村莊裡搶東西,能吃上年夜餃子的人家極少。都忍著轆轆的飢腸,企望來年得福,所以都不睡,怕自家與好運失之交臂,他們要親眼看看新年的到來。

澤蘭還沒出村,就已經覺得這也許是自己看到的最後的人間燈火了。

她累了,她更害怕,她不想做營生了。一路上熟記的唱詞也都忘光了。

她從一開始就在尋找那種東西,但她不知那東西是啥,她上哪兒找去?她只是幻想著好日子。

有馬鈴聲響過來,澤蘭一驚,握緊了手中的鞭子。

李南石舉著火把,趕著大車進村來了。他是來拉走前幾天他們從日本人手中奪得的糧食。寒風把火苗吹得東倒西歪。

“幹啥的?”李南石看出是個女人。

澤蘭抬頭見是個男人,還趕著馬車,她心中升起了一絲希望。

“這位爺,我會大四梁小四梁,我啥都會唱。我啥也不要,只要二斤白麵。”她感到血全湧到臉上,聲音抖得斷斷續續的。

大車駛到澤蘭近處,火把湊到她臉前。

“長得是不孬!”李南石讚了一聲。

澤蘭在他的目光中看到了異樣的東西,她的心莫名地跳起來,對自己做了這種女人感到極度地羞臊。

“那……你是願意了?”

火把移開了,大車也趕走了。澤蘭想立即就死,不知為啥她覺得受到了最大的侮辱。

“你咋不跟我走!”聲音很好聽,也很親切!澤蘭的心一冷一熱的,使她渾身乏力,極想靠住什麼。她的臉更燙了,跟住了大車。

李南石以收皮貨商的身分活動在荒原上。他隻身一人進村裝藏在地窖裡的糧食。那地窖口在這村為他代收皮貨的那戶人家裡。那家的男人也抗日。

“咋一個人出來?別讓日本人撞上。”寒風颳過他的問話。

澤蘭全身往外冒火,一點兒也不覺天冷。她想好好看他一眼,可她又羞。她知道這話無需回答。女人不到萬不得已,誰會自甘流落風塵?

大車停在一個獨門獨院裡。一句話也沒有,一眨眼工夫就裝完了車。

澤蘭也幫著搬袋子,她一點兒也沒覺得累,她想這樣永遠下去。糧食袋子用大麻繩勒緊在車上,李南石站在了趕車人的位置上。

澤蘭想起了這次出來的目的,羞羞地問:“這位大爺,我上哪裡唱去?”

李南石在黑暗裡看了看澤蘭。

“我留了一袋子白麵,裡面有你二斤。其餘的,你每個窮人家送去二斤,大約一葫蘆瓢吧。你能為我做這件事兒嗎?”

澤蘭一時說不出話來,她以為她遇了戲仙。

“那你……不……要我唱了嗎?”

“咱荒原上的人都可憐……”他沒把話說完就趕著大車往院外走。

“是可憐,可咋辦才不可憐呢?”

她的聲音急切又真誠,使他不能不對她說些什麼。

他讓她走在大車的一側,匆匆對她說了一些話,把她困惑的心似乎給說動了,讓她見到了一幅美妙景象。

“真能那樣該多好。”

“會那樣的,窮人再不受富人的氣,做自己的主人。”

大車走出了村莊。李南石從懷裡掏出了一隻小手槍。

“你是誰家婆娘?”

“我……還沒找漢子呀。”

他就把小手槍塞給了她。

“遇到日本人就開槍,能打死一個是一個。”

大車繼續走,離村漸遠。

澤蘭揹著白麵口袋,見哪戶草房破便往哪戶去。她得到的感謝能裝幾爬犁。她從沒聽過這麼多好話。哪個女人也不可能聽過。賣藝人只能聽到戲活帶勁兒的好話,那還不一定是真心的。

澤蘭體會到了為窮人做事的心安和快樂。她挨家送白麵時就好像李南石站在她身邊,讚賞地看著她。

她把白麵分到只剩一葫蘆瓢時,剛好到了村頭,她把那一葫蘆瓢白麵留給了她自己。

澤蘭趕著爬犁磨過頭。在路過那個富戶人家時,大門開處,哭哭泣泣走出幾個人來。

他們唱得從沒有過地賣力氣,女的還另外伺候了脾氣怪異的家主,卻啥也沒能得到。他們本意也是想要二斤白麵回家好包年夜餃子。

他們哭得極傷心。大門砰一聲就關上了。

他們好不容易爬上了爬犁,已經沒有一絲力氣了。

澤蘭摸著懷裡的布口袋,生怕掉了。

“為啥哭呀?”

其中一個女的哭著答道。“沒得到一星面過年呀。”

甲:北風那個刮骨地寒

乙:滿臉滾著淚蛋蛋

甲:賣藝的人哪

乙:前路黑喲前路險

……

兩個人這樣地吼將開來,使澤蘭也禁不住哭出聲來。

“我有白麵呀。”

“你有哇?勻我們一些行不行?”

澤蘭掏出已悟熱了的面口袋,把那一瓢白麵分開了。兩家一家一半。

“那你咋辦?”

澤蘭胸中湧起一股浪潮。

“我家還有白麵哩。”

那兩夥女人歡歡喜喜地趕著爬犁跑去了。一會兒就隱沒在黑暗和寒冷之中。

澤蘭把空口袋揣進懷裡。

澤蘭在十里以外就看見有兩柱火把舉在漸濃的夜色裡。寒風沒把火把吹滅,反而吹得更旺。

澤蘭懷裡的空口袋並沒使她感到慚愧。她衝著那火把的光亮可著嗓子喊:“過年啦——過年啦——”

萬家爆竹慶除夕兒

五更拜年客滿門兒

人人面上添春色

家家門窗貼對子兒

女人見面問聲好

男人見面做個揖兒

……

澤蘭唱得既清亮又有味兒,她是唱給整個大荒原聽的。

槍聲突然在澤蘭背後響起來。平川村頓時大亂,是日本人進村了。

火光在黑夜裡異常明亮,人哭犬吠,槍聲不斷。

平川村只有幾個人逃了出來,他們直接往山上跑去了。其餘的人都沒等到新的一年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