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辦砸了的喜事。新婚之夜,新娘子不知去向。孔家公館亂成了一片。迎親,其實就是送葬。新房,也就是墳墓。令人可怕而又可恨的沖喜!趙府二小姐,既不願意成為《儒林外史》中的王三姑娘,也不願意成為這縣上的朱家女子,她要為自己找一條生路。
一
“不好啦!不好啦!”
“怎麼啦?”
“老爺,夫人,不好啦!”
“什麼事?這麼驚慌失措的!鬼催魂啊?!”
“新娘子不見啦!”
“什麼?”
“新娘子不見啦!”
“嗯?怎麼會不見了呢?”
“剛才新房裡侍候新人的丫環來說,她去了茅房一趟,也就只是一陣陣功夫,回來就發現新娘子不見了。”
“趙公館伴新娘子來的那兩個喜娘呢?”
“她們在。問過她們了,她們也都說沒有見。現在她們也正在房子裡急得團團轉哩!”
“這就怪了。到處再去找一找!”
“都找了。沒有的!”
“這賤婢會上哪裡去呢?難道跑了不成?”
“小的說不上。不過,聽那兩位喜娘說,她家小姐原本就很不同意和咱大少爺的親事,今天去娶親時,就堅決不上轎,還是趙府趙老爺和夫人連哄帶騙的,才……”
“多嘴!”
“是,是。”
“快去再給我找!進了我孔府的大門,就由不得她了!已成了我孔府的媳婦,活是我孔府的人,死是我孔府的鬼,看她還能跑到哪裡去?還能飛上天不成?再給我好好去找!滿公館裡裡外外去找!一定要找到!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一定要找到!快去!一定要找到!”
“是,是。”
慌亂的腳步聲急匆匆離去。
立時,整個孔家公館一下子就像炸了營似的,亂了套了。沉黑的夜空下,到處大小燈籠亂晃,爍爍燈影亂閃;人跑來跑去。只聽見聲嘶力竭的吼令聲、惡狠狠的喝問聲、吱哇亂叫的喊叫聲、以及雜沓紛亂的腳步聲、門窗被猛地打開的聲音,都夾雜交織在一起,此起彼伏,亂哄哄響成一片。
這是發生在一九一七年蕭瑟寒秋的一天,在湘水縣孔德仁孔老爺府上的事。
是一場辦砸了的喜事。
新郎官就是孔德仁的大兒子孔文義。
新娘子是與湘水縣相鄰的湘陽縣趙欽恩趙老爺家的二小姐趙瑞芝。
孔家公館亂成了一片。
其實,說起來,在這之前,孔府自打這天一大早去湘陽縣迎娶新娘子、把新娘子接進黑色大鐵門後,孔府就一直不平穩,公館裡的氣氛一直就不大正常。
當然,從表面上看,一切都還挺不錯,喜事進行得都很順暢,而且辦得也都是非常的排場。迎娶新人是八馬二轎十六樂。前面有四匹披紅掛綵的高頭大馬開道。後面有四匹掛彩披紅的高頭大馬押尾。中間呢,有兩頂喜娘乘坐的彩轎和左右前四後四列行兩側的十六名穿戴一新的鼓樂手,簇擁著新人乘坐的紅呢浮雲四垂流蘇的八抬繡花大轎。娶親隊伍浩浩蕩蕩、吹吹打打而去,迎娶上了新人,又浩浩蕩蕩、吹吹打打而來,回到了公館門口。公館黑色的森嚴的大鐵門大開著。伴著喧天鬧地的蕭聲鼓樂,伴著爆竹般的鞭炮聲和人們的喜慶聲,新人的八抬浮雲流蘇繡花轎被迎進了大黑鐵門。花燭盛筵早已準備十分停當。高朋貴親,男賓女客,熙熙攘攘,紛擁而至,如同雲湧。新人花轎被徑直抬到中堂前石階下停下。花轎落地。兩位相伴而來的喜娘各自從彩轎中出來,上前到花轎跟前,一左一右,輕輕撩起轎簾,將新人從花轎裡緩緩扶出。新人頭戴鑲金飾銀的顫巍巍的鳳冠,身著綴花繡卉的光耀耀的絲緞霞帔,蒙著大紅綢巾蓋頭,豔麗華貴,光彩照人。先已早就恭候守等在中堂前石階下的四名垂環盛裝的婢女,每人手中各執一盞大紅紗綢宮燈,由鼓樂相伴,在前引新人緩緩移步,登階拾級而上,進入中堂。整個禮儀隆重,服飾華貴,聲勢顯赫,簡直就如民國前舊世清朝時期迎娶皇家女一般。這在當地省城長沙,甚至還可以說在北京、上海那些大都市裡,都算是相當排場的了,就不要說是在這湘江岸邊的這兩座僻靜的小小的縣城裡面了。
然而,細心人都可以看出,在這歡天喜地、熱熱鬧鬧的喜迎親中,卻暗暗相隨著有一種與這歡鬧的喜事極不相和諧的氣氛。若仔細聽去,可聽到,在這喧天鬧地的蕭聲鼓樂和爆竹般的鞭炮聲中,微透著有幾分悽悽哀情。細細體味,便能體味到歡欣熱烈的喜慶中,隱含著那麼一縷森人的凜凜寒氣,隱伏著那麼幾絲使人悚然而栗的透徹心底的悲涼。
二
趙瑞芝,從名字的本身看起來,不是一個很剛烈的女子。
實際上好像也是這樣。
趙府趙欽恩家,在湘陽縣可以算是首屈一指的望族名門。趙欽恩祖上曾有幾輩人都做過大明朝的京官。清兵入關,一統中國,建立了大清帝國以後,又曾有幾代連做過大清的京官。趙老太爺給兒子起名為“欽恩”,就是不忘沐浴於浩蕩皇恩的意思。趙欽恩少年登甲,官拜翰林院編修,後又授任禮部主事、工部侍郎、禮部尚書。倘若不是孫中山領導的辛亥革命推翻了清帝,建立了民國的話,趙欽恩可能一直還在他的那禮部尚書的任上哩。
趙家崇尚孔道,沉湎儒理,敬奉孔子孔大聖人。男者,以《論語》、《大學》、《中庸》、《孟子》、《詩》、《書》、《易》、《禮》、《春秋》和仁義禮智信以及兩宋程朱理學“存天理,滅人慾”為做人之本。女則自幼以《烈女傳》、《女兒經》、《女四書》、《二十四孝圖》為伴。這是趙府世世輩輩沿襲不斷的家風。
到了趙欽恩這一輩,尊孔崇儒之風尤盛。1911年辛亥年,革命黨人在武昌起事,佔領了武漢三鎮,成立了湖北軍政府,繼而,革命浪潮又波及各省,南呼北應,大清王朝土崩瓦解。民國開紀。孫中山就職總統。廢皇室,建共和。趙欽恩與部分王公貴親和外籍京官惶恐恐悽然離京。趙欽恩回到了湘陽,成天緊閉府門,埋頭於《四書》、《五經》和程朱理學之中。雖說後來袁世凱竊權稱帝、張勳復辟,多少在這位大清遺臣心裡激濺出了幾星炫目的火花,但稍爍即逝。趙欽恩沉默的心中很快又復歸於沉寂和陰暗,原又悽悽沉湎於與孔老夫子的冥冥神遊交往之中。
趙欽恩無子,只有二女。趙瑞芝為次女。
趙瑞芝是典型的江南秀女。
她中等個兒,身材纖細苗條。面容清秀;在兩道修長的秀眉下和挺挺的鼻樑兩側,濃而長的睫毛裡,嵌著一對黑玉般的亮晶晶的大眼睛。大眼睛撲閃撲閃著,有時候活潑潑地的溜溜地轉著,射出一種熱烈的迸發著青春活力的光,有時候沉靜地凝定在那兒,濃而長的睫毛半掩著,射出一種深沉的而又有些迷茫的光。在她的大眼睛射出熱烈的迸發著青春活力的光的時候,她那經常微閉著的玲瓏豐潤的小嘴,嘴角總是漾著一種甜甜的迷人的微笑。而在她的大眼睛射出深沉而又迷茫的光時,她的小嘴的嘴角便透著幾絲憂鬱的愁緒。但不論是漾著甜甜的微笑,還是透著憂鬱的愁緒,她嘴角左邊上方的那顆黑痣,總是給她增添著幾分娟麗和嫵媚。
她性情極為柔順。作為舊式女子,尤其是作為湘陽縣趙府的二小姐,三從四德,刻骨銘心,特別是四德,婦德、婦言、婦容、婦功,趙瑞芝精心學做。趙府上下一提起二小姐,無人不伸出大拇指,讚不絕口,都說二小姐人美心善性子柔和,是月中嫦娥女來到了人間。但她作為舊式女子,卻沒有裹腳。據說是,起初也裹了,但她哀漣漣以淚洗面,趙欽恩趙老爺看不過眼,沒硬堅持讓她裹下去。這也算是當父親的趙欽恩對二女兒的一點偏心吧!其實是大清朝也不準裹腳。趙欽恩大女兒裹腳,疼得幾乎是九死一生,現二女兒又開始裹腳,這風若是傳進了宮門,趙欽恩身為大清命宮,竟暗逆大清令律,思之不禁心驚膽戰,冒出了一身冷汗,回府後即讓趙瑞芝放了腳。那時節,在一些人的眼裡,輕移蓮步,宛若仙女飄行,三寸金蓮,乃是女子之美。趙瑞芝沒有裹腳,也體態輕盈,行之婀娜,嫋嫋婷婷,反而比那三寸金蓮更有韻律,更丰姿優美。
趙瑞芝除性情柔順,還聰穎、好學,極喜歡讀書。《烈女傳》、《女兒經》、《女四書》、《二十四孝圖》,她不知道讀了多少遍,讀得滾瓜爛熟,有些章節都能整段整段地背下來。這些書,她起初讀時,還覺得挺有意思,挺吸引人的,後來,讀上幾遍以後,就越讀越覺得索然無味。但是,她還得讀。儘管她每一次翻開這些書,明顯地覺得書頁中,每一片書頁中都迸發出一種陳腐發黴的、就像是枯草敗葉在死水汙泥中被漚得久了、開始發酵腐爛、散發出的那種酸騰騰、臭哄哄的味兒,迎面向她一陣。陣撲來,使她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憋悶和窒息,甚至有時候感到發嘔,但是,她還得一頁一頁地去翻、去讀。因為女子反反覆覆地讀這些書,並終身以這些書為伴,這是趙府的家風。她要遵循,要遠遵祖訓,近從父教。當時,激盪的國際風雲,已將“老佛爺”西太后緊緊關閉住的中國的大門,衝撞開了一條縫。隨著各種各樣的狼犬,從門縫裡擠鑽進來,在神州院內兇狂地張牙舞爪的同時,一些新的思潮也從門縫裡風湧了進來。一些新學、新書報開始在各地出現。位於湘江岸邊的湘陽,雖偏遠,但也刮進去了各種各樣的新風。一些新的思潮和各種各樣新的書報也湧進來打破了這偏遠縣城的平靜與沉悶。趙欽恩趙府,儘管院牆高大而厚實,大門也緊閉得嚴嚴實實的,但各種新風也還是時不時地絲絲縷縷、斷斷續續颳了進來。時適共和勢猛,袁世凱竊據大總統權位後,為迷人耳目,表面上也高唱共和。趙瑞芝的性情柔順、聰穎、好學、知書達理,很得趙欽恩夫婦的疼愛,是趙府老爺夫人的掌上明珠。審時度勢,為愛女能跟上潮流,縣上在開辦女子新學時,趙瑞芝被送去學習。縣立女學畢業後,趙瑞芝又被送到長沙。進了長沙女子中學。在縣女學尤其是進了長沙女子中學後,趙瑞芝覺得到了一個嶄新的天地,耳目一新,聽到了和看到了她過去從來不曾聽到過和看到過的事情。她如飢似渴地一本本地讀著“黃命軍中馬前卒鄒容”的《革命軍》,陳天華的《警世鐘》、《猛回頭》,章太炎的《駁康有為論革命書》、嚴復的《天演論》以及關於同盟會、鑑湖女俠秋瑾、廣州黃花岡七十二殉難志士、黃興、陶成章、《湘路警鐘》、長沙搶米風潮、宋教仁血案之謎這一類事情的書刊。她一本一本地讀著,如飢似渴地讀著。她是那樣地感到新奇,就像剛剛脫離開母體的嬰兒第一次睜大著眼睛,眨巴眨巴地望著這人世間眼花繚亂的大千社會似的。她讀著;她感到有一種她從未體驗過的清新的氣息撲面而來,使她清爽愜意,使她情激心醉,使她振奮,使她有著一種快感——一種令全身發抖的快感。她明顯地感到自己不是自己了。她在惶恐中驚歎,驚歎中又有些惶恐;在迷亂中欣喜,欣喜中又有些迷亂。到底是怎麼,也說不清。這位湘陽縣名門趙府的二小姐,柔順的心裡開始隱隱出現了幾分這連她自己一時也說不清的騷動。然而,時隔不久,趙瑞芝那自己一時也說不清的騷動的心情還沒平穩下來,袁世凱龍袍加身,關門當上了洪憲皇帝,趙欽恩踉頭絆子地跑到長沙,硬是把趙瑞芝從長沙接回了家,原又把《女兒經》那一類的書給女兒擺在了面前。後來雖然袁世凱只當了八十三天的皇帝,又被迫脫下了龍袍,但趙欽恩卻不準備再送趙瑞芝出去了。因為他不想讓趙府的家風在二女兒身上斷掉。於是,趙二小姐復而又開始讀那些她過去已經讀了多少遍、都已讀得滾瓜爛熟的、不想再讀的《烈女傳》、《女兒經》、《女四書》、《二十四孝圖》等紙頁已經發黃了的書,重又被關在陰黑的房子裡開始整段整段地死背這些書裡的那些她過去都已經能倒背如流的、而現在她怎麼也不想再去背的那些所謂特別緊要的段落。她又很不情願地被迫開始去嗅聞那些發黴的、酸騰騰的、令人作嘔的臭味兒,忍受那憋悶窒息的痛苦的折磨。
不管怎麼樣,說是說,她終竟還是趙瑞芝,是湘陽縣堂堂望族名門趙府的二小姐呀!
三
孔德仁孔府,民國後,大黑鐵門旁邊的牌匾上換成了孔公館,在湘江岸邊的湘水縣,也算是首屈一指的望族名門。據說,孔德仁還是孔丘孔大聖人的第四十六代侄孫。也許就是因為是孔大聖人的嫡親後裔這一層關係,孔德仁祖上歷代都做學道、提學使、學政一類的官。孔德仁舊時曾在“老佛爺”西太后手裡,就任湖南學政。一建民國、廢清室後,這個官也就不了了之了。孔德仁和趙欽恩一樣,緊閉府門,整個身心沉醉於他的老祖宗的聖學聖道中去了。
孔德仁和趙欽恩是同年進士,兩人相互間慕名已久,相見恨晚,結下了未能同生、但求共死之交,指腹為婚,定下了孔大少爺孔文義和趙二小姐趙瑞芝的親事。
這件指腹為婚的親事,是趙瑞芝被迫從長沙女子中學中途輟學接回家後,——趙欽恩才告訴她的,而且,還告訴她說:近期完婚。
這太突然了。她思想上一點準備都沒有。
她有些不知所措。
完婚,對於一個女子來說,就意味著把自己的一切,把自己今後整個的一生,都將從此交付給一個男人。夫貴妻榮,夫賤妻卑。自己今後的一生,是幸福美滿?還是悲苦艱辛?都將取決於這個男性。所以,這個即將要成為自己主宰的男人是什麼樣的?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溫柔?還是魯莽?是高推?還是粗俗不堪?是軒昂有志之士、有遠大前程的少年英才?還是無志無為、苟且偷安、卑微猥瑣之鼠輩?再就是脾氣性格如何?有何嗜好?體質怎樣?這些並不都是無關緊要的,甚至是至關緊要的。但是,自己又有什麼辦法呢?
趙瑞芝一連幾天睡不著覺,鬱鬱寡歡,少言少語,對一切都不感興趣,她沉浸在愁思之中,苦受著愁思的煎熬。
父母之命,媒灼之言,這似乎是天經地義,不容置疑的道理。中國幾千年來都是這樣。尤其是對於女子來說,父母之命是違抗不得的。天下女子,誰都有找個稱心如意的好夫婿的心願,但這由不得你。好壞就看你的命怎麼樣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給個光溜溜床板子背上走。命不好,碰上個聾子、啞子、瞎子、瘸子、甚至是個癱子、痴子,你都得認。都得認!你不情願,想違逆父母之命,想抗婚,那是絕對不允許的!也是根本行不通的!在長沙女子中學,趙瑞芝也曾耳聞目睹了幾起在社會各界曾引起了很大反響的抗婚事件,但也大都是以極其悽慘的悲劇宣告了失敗。就在她同班而且同寢室的同學中有個吳姓女子,她父母為趨炎附勢,將她許給同鎮一個比她大三十多歲、是叔公輩的大商紳作妾,她執意不從,就在臨近辦喜事時,在她一位表姨的幫助下偷跑到長沙,進了女子中學。半年後,她父母不知怎麼探聽到了女兒的下落,便告知那大商紳,兩家子都派人到長沙。先是她父母到學校來連軟帶硬地勸說女兒回去,後是那大商紳家的賬房先生帶人來學校威嚇她,她都沒有依從。兩家子人看實在沒有辦法,就都忿然而去。從表面上看事情好像也不了了之了,不料想半個月後,這吳姓女同學突然失蹤了。說她是和一位同學去街上買東西,那同學還有別的事,讓她先回學校,可她沒有回來,就失蹤了。經警方多方查找,也沒查出個下落。又過了幾個月後,還是從那吳姓女同學家鄉傳來的消息,說她原來是被佯裝回去而並未回去的父母帶人綁架了,並被直接送到了那大商紳早已佈置停當的新房裡,當天晚上就成了親。也就是在成親的那天夜裡,那吳姓女同學上吊自縊了。另外,在她同班還有一個姓張的大家閨秀,也是父母之命,將她許給了另一家也是門庭顯赫的大家公子,豈不知這位張小姐早已心中有人,是她的姑表兄,但父母不準,叱責她不許敗壞門風,就在父母威逼她暑期回去完婚的臨放假前,在學校後院的池塘投水自盡了。等人們知道,打澇上來以後,那張小姐已經被水泡得腫漲得不成樣子了。當時,趙瑞芝也跑去看了。那可怖的情景,實實令人難忘。一連幾天,趙瑞芝都夢見那張姓小姐可怕的面影,從夢中驚醒,一身冷汗,驚恐不已。這些抗婚悲劇,當時都被披露於報端,引起各界輿論紛紛。除此而外,長沙女子中學還有幾起抗婚事件。幾位主角都是抗婚未成而以死表志的烈性女子,下場都是那麼悽慘。當時,好像也有抗婚抗成的。比她高兩級有個叫宋玉秀的女學生,好像就抗成了,但畢竟是極少數,是個別的。中國的女子喲,好像註定終身就是以愁以憂以悲以苦為伴,一出生落地來到人世間,就被一條無形的鎖鏈緊緊地套鎖住了。
趙瑞芝現在就是被苦苦陷入這深深的愁思之中。她有一種像是被一條無形的鎖鏈死死套鎖住了的感覺,但是,她又說不清自己。對於她和孔大少爺孔文義的婚事,她一直是恍恍惚惚的。說她很聽話,完全聽從於父母之命吧?但她心裡又不是那麼情願。說她內心憂慮重重吧?可她多少又帶著有一點僥倖的心理。
她沒有見過孔家大少爺,但關於孔大少爺的許許多多各種各樣的說法和描述,也曾風風雨雨地飄進她的耳朵。有說他好話,說他不愧為是孔大聖人的後裔,孔子第四十六代侄孫之子,相貌堂堂,飄逸瀟灑,滿腹經綸,風流倜儻;而也有說他不好的,說他是“繡花枕頭——內包一團草”,說他是“驢糞蛋——“表面光”,說他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甚至其外也並非金玉,生性輕薄浪蕩,成天價不務正業,花天酒地,狎妓宿娼,染就了一身髒病,成了病歪歪,尤其今年來,基本上就一直病臥在床,動彈不了,勾命小鬼白天黑夜就在床頭等候著,說不定哪時哪刻小鬼手中的勾魂牌一舉,就將這孔大少爺帶著一縷輕煙,隨小鬼而去,等等。對這些風言風語,趙瑞芝自己也是疑疑惑惑的,信與不信也很是拿不準。她也曾很害怕過,以至於很憂懼過,憂心似焚過。想想看,要是真如人們風言風語所傳說的那樣,那人真是一個輕薄浪蕩、得了一身髒病的病歪歪,去跟這樣的人日夜生活在一起,把自己的一生託付給這樣的人,天哪,那將是一種多麼可怕的情景呀!特別是前幾天又有個說法飄進她的耳朵,說什麼孔家大少爺病情加重,已是奄奄一息了,孔府催促趙府儘快地給孔文義和趙瑞芝行大禮成親是想借娶親沖喜,救孔大少爺一命,趙欽恩急急忙忙去長沙把女兒接回,正就是這個原因。天哪,這更令人可怕!但趙瑞芝對這些總是似信非信。話嘛,在人們的嘴巴里傳來傳去,難免會添油添醋、加些調料,走一點樣子變一點味。
似信非信的同時,也疑疑惑惑。關於孔文義有病的傳言,尤其是關於沖喜的說法,趙瑞芝曾幾次問過母親和父親,母親閃爍其辭地說不清楚,但父親都決然地否定了,尤其關於沖喜的傳言,父親說:“無稽之談。根本沒有這回事情。”但她心裡總是懸著。就在臨上轎前,一方面她對這門親事總是有些不盡如願,另一方面沖喜之說的陰影一直還時隱時現地籠罩在心頭,她心裡一直不實落,不想上轎,無奈兩位老人苦說苦勸。父親向她賭咒發誓地說決沒有沖喜這回事,孔家只是想早點把她送過門,把大禮行過,事情了了後,再送她去長沙讀書。母親。一旁一方面為送女兒出門傷心地哭著,一方面又戰戰兢兢地隨合著丈夫勸說看女兒:“藝兒,聽你爹的話!你爹也是為著你好。孔家是個大門大戶,和我們家一樣,是個體面人家,甚至比我們家還要體面得多。你過去後不會受委屈的。天下當父母的都是為著自己兒女好,沒有哪個當父母的願意把自己的兒女往火坑裡推。”
說的確實也是的。天下人當父母的,哪有害自己親生兒女、把自己親生兒女往火坑裡推的?何況趙瑞芝自己心裡也知道父母親是如何疼愛自己的。她最後還是上了轎。儘管心裡不是很情願,也沒有像平常習俗那樣大哭三次,但她還是上了轎了。
這裡的習俗,姑娘出嫁的時候,要大哭三次。第一次,是在花轎進門後,要大哭一通,為了“壓彩”;第二次,是在花轎到來的那天晚上,也就是出嫁的前夕,行辭宗詞家廟和告別長輩時,要大哭一通;第三次,是在上了轎後,為了表示與親人和一起的姊妹們依依不捨,要大哭一通。這三次大哭,不光是要哭,而且還要哭得抑揚婉轉,動情動聽才行。不哭,是會讓人笑話的,會讓人背後指指點點說閒話,甚至連自己的親友們都會說這說那的。這一點,趙瑞芝很清楚,但她沒有哭。
她沒有哭。她沒想到哭;她想的只是那即將要見面、而且將要從此而生活在一起、將要把自己依託給的那個孔文義,那個孔府大少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她心裡一直在疑疑惑惑著,所以,根本沒想到也沒那個心勁去接著習俗婉轉動聽地去大哭三次。
她沒有哭,可她還是上了轎。
不知為什麼,趙欽恩和趙夫人對女兒出嫁時竟然一聲沒哭也沒去計較:上轎就行。只要上轎就行。臨上轎前,千萬再不要節外生枝了,這就謝天謝地了。
四
趙瑞芝疑疑惑惑地上了轎。
身子坐在轎裡,心卻懸在半空中。
從孔府迎娶新人的花轎一進門,她的心就騰悠一下懸了起來。她開始有意識地注意了。在蒙上蓋頭,告別父母雙親,由喜娘攙扶著上轎時,她從微動著的蓋頭的邊縫處,掃視過兩側前來迎親的孔府的人,沒看見有新郎官模樣的人。上了轎後,她又曾幾次撩起蓋頭,從時不時地略略飄甩起的轎簾的邊縫處,看過兩邊迎親的人,也不見新郎官。她心中不由得打了個寒噤。一路上,隨著花轎吱嚀吱嚀上下悠悠顛簸起伏地行進,她懸吊起來的心也一直在惶恐地怦怦亂跳著。進了孔家公館也就是孔府的森嚴的黑鐵大門後,她的那已經吊掛在了嗓子眼上的心,越發慌亂地狂跳著,她一會兒一會兒地傾身上前,從轎簾的邊縫處四面看著,都沒有看到有新郎官的蹤影。她的心,她的那顆一直在惶恐不安地狂亂地跳動著的心,不由自主地抽縮成了一團兒。
沖喜!
借娶親沖喜,救孔大少爺一命!
看來,是真的了!
天哪,是真的了!
狠心的二老雙親呀,最終還是哄騙了她。
那厄運,那可怕的、她曾經竭盡全力想逃脫、但最後還是沒有能逃脫的厄運,終竟還是陰冷森然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狠心的二老雙親喲!
趙瑞芝想起了剛才來的路上,在一個岔路口處迎面撞上的那支也是從湘水縣城裡出來的為節婦送葬的隊伍。
迴旋著的淒涼的悲泣般的嗩吶、喇叭聲……
飄曳著的招魂幡……
閃忽著的紙人、紙馬、紙車、紙的高屋大廈、紙的衣物和箱櫃……
漫天飄舞著的紙錢、紙金、紙銀……
一股寒氣猛地向她襲來。
使人森然發怵的寒氣!
迎親——
——送葬!
啊,曾有多少家,迎親不就是送葬嗎?!
曾有多少青年女子,進洞房其實不也就是在進墳墓嗎?!
今天,她——趙瑞芝……
趙瑞芝感到森然使人發怵的寒氣一陣陣地從四周圍向她撲來。她渾身冰涼,瑟瑟地打著寒戰。腦子裡一片空白,手腳和全身以至於神智都有些麻木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被從花轎裡扶出來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被攙扶其實是架扶著緩緩登石階而上步入中堂的。她什麼都不知道,渾渾噩噩的,什麼都不知道。直到儐相以洪亮的大嗓門喝禮,她才猛古丁一個激靈,被驚得回過神兒來。千百年來的那一套一成不變的禮儀程序:拜天地,拜祖宗,拜父母,拜貴親高朋和來賓,爾後新人雙雙對拜。在這一一行禮中,她從蓋頭的邊縫處看到,與她一起齊拜對拜的,仍還不是新郎官,而是一個穿戴著新郎官服飾的女孩兒家!
看來,這確實是真的了!確實是真的了!再沒有一絲一毫可懷疑的了!
她感到又一陣更強猛的寒氣向她撲來。
中堂行禮完後,聽見一老夫人——無疑就是孔府夫人、現已是她的婆婆了,吩咐道:
“現在去新房為大少爺沖喜!”
喧鬧的簫聲鼓樂又起,歡快而熱烈。在兩位喜娘和兩位盛裝婢女的攙扶下,由公婆兩老相陪,趙瑞芝來到花燭輝煌的新房,來到金雕銀刻的刺繡床前。她聽見孔夫人輕聲喚道:
“義兒,今日為你成親,現接媳婦過來給你沖喜,你打起精神起來一下!”
孔夫人輕聲說著,輕輕地,是那麼溫情柔和,但趙瑞芝卻感覺到,那輕輕的溫情柔和的聲調下,正暗暗遊移著森人的寒氣。
“義兒,你媳婦過來來給你沖喜,你起來一下!打起精神起來一下!”
孔夫人輕喚著,這邊話音剛落,那邊,也是在趙瑞芝的側身後,趙瑞芝聽到一個蒼老而嘶啞的男人、顯然就是孔德仁、現已是她的公公了,也在輕輕地呼喚著:
“義兒!義兒!”
嘶啞的顫巍巍的嗓音,在這花燭輝煌的新房裡低聲震盪著,就像在一座陰黑空曠的墳墓裡,發出一陣陣陰冷森然的迴音:
“義兒——,義兒——”
趙瑞芝從蓋頭的邊縫處看到,新禧的刺繡床上躺臥著一個沉睡著的面黃肌瘦、形同枯槁的青年男子。
這就是孔文義,孔府的大少爺,她趙瑞芝的新郎官,以後將陪伴她一生的夫君?!天哪!
趙瑞芝的心像是被一根尖利而冰寒的冰錐狠刺了一下,心猛地一緊縮,渾身打了個寒戰。
“義兒——,義兒——”
輕輕的陰冷森然的呼喚聲迴盪著。
沒想到孔大少爺病弱的身子禁不住簫聲鼓樂的震盪,早已是昏迷過去了。
立時,新房裡一片混亂。
孔德仁慌亂急忙地喝令家人:“快!快去請吳先生來!快,快去!快!”
急匆匆的腳步出門而去。
慌亂中,孔夫人總算還記得剛過門的新婚兒媳婦的存在,也忙吩咐道:
“扶新人先去西廂房歇息!”
五
燭光漸漸暗弱下來。濃調的燭滴,凝掛在燭苗的四周,糊住了燭苗,使燭苗滯重地跳躍不起來。燭光由白而紅而黃,沉暗下來。
弱下來的燭光的陰黑和沉暗,使得輝煌亮堂的新房剎時也佈滿了陰影。
新郎官孔文義在刺繡床上昏迷著,請吳先生來紮了幾針,醒轉過來後,就由幾個家人抬回到書房歇息診病去。趙瑞芝也被扶回到了新房。
沒有新郎官的新房!
四處佈滿了陰影的新房!
幽暗、空寂,陰森森的,猶如是一座古老而裝飾華麗的墳墓般的新房!
燭苗微弱無力地閃動著。
趙瑞芝坐在桌前,呆呆的,一動不動,如一座冰冷的泥塑似的。她凝望著桌子上蠟燭昏黑黯淡的燭苗,心就像被一根凍結了的冰寒的鐵索緊勒住了似的,而且越勒越緊,一陣陣地感到寒驚而疼痛。
令人可怕而又可恨的沖喜!
迎親,其實就是送葬。
新房,其實就是墳墓。
是的,一點不假。迎親,就是送葬!她猛地想起了,不知怎麼,又猛地想起了在岔路口遇上的那支送葬的隊伍。
那悽悽切切、如泣如訴的嗩吶聲,一陣陣,又在她耳邊縈繞、迴旋著;那飄曳著的招魂幡,那紙人、紙車、紙馬、紙衣、紙櫃,那漫天拋灑飄舞著的紙剪的金銀財寶,又在她眼前閃忽著……
還是剛才從在新房外屋守等著侍候她的、其實也是看守她的兩個使女的聊天中,斷斷續續地得知,送葬隊伍就是從這湘水縣出去的。送葬的人家姓周,是個詩禮人家,是為一位節婦送葬。節婦朱姓,也是一個書香人家的女子……
從半掩著的門縫,輕輕地、時斷時續地飄進來了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你知道嗎?起初就和我們府上一樣……
:你看你,又忘了!又是府上。老爺不是再三安頓說,現在是民國了,不要再說什麼什麼府了,要說什麼什麼公館。
:就是。說習慣了,一時改不過來。起初就和我們公館一樣,周家的兒子得了重病,已經奄奄一息了,為救兒子的命,周家請求朱家允許把未過門的媳婦娶過來為兒子沖喜。
:朱家同意了?
:怎麼能不同意?朱家也是個書香詩禮之家,朱家老爺是個進過學的秀才,人稱朱秀才。朱秀才一聽周家提出娶親沖喜,二話沒說,一口同意了。一個黃道吉日,朱家女子被吹吹打打地娶進了周家。
:拜堂呢?怎麼拜的堂?
:噓——,悄點聲!小心讓屋裡我們的新大少奶奶聽見。還不如我們的新大少奶奶呢!
:怎麼?
:是和一隻大公雞拜的堂。
:啊?!真的?
:那不是“蒸”的,還是“煮”的?
:這不是把人家新娘子當成雞婆了嗎?這朱家女子命也真夠苦的!
:命苦的還在後頭呢!沒想到,這邊,朱家女子正在和公雞拜堂,那邊,一片混亂,周家兒子死了。
:這喜事又變成了喪事?
:就是。喜事又變成了喪事。朱家女子剛披紅掛綵,新娘子的衣服還沒穿熱,就又脫下來,穿上了裡白外白的孝服。唉,怎麼說呢?還沒真正嘗上新媳婦的滋味,還是個潔潔淨淨的姑娘童身呢,就已經成了個少年寡婦。
:確實怪可憐的!
:周家兒子剛一死,周家就放出風來,說新人(就是那朱家女子)遵祖訓,揚家風,重禮義,舉婦德,剖表心志。活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願從夫而隨去,為夫殉節盡德。
:後來呢?
:後來,就按周家的說法,朱家女子將自己反鎖在了新房裡,任誰都不見,與世隔絕開來,茶飯不食,滴水不飲。周家多次苦苦相勸未成。周家每頓送來可口的茶飯,都被拒之門外。就這樣,絕水絕食整整七天七夜,那朱家女子活活餓死在自己的新房裡。
(啊?!趙瑞芝倒吸了一口寒氣,這不是她曾偷偷看過的《儒林外史》裡絕食殉夫的王三姑娘的再現嗎?)
:自古以來,螻蟻尚且貪生,那朱家女子就這麼傻,就這麼自己把自己作踐死?
:誰說不是呢?況且,那朱家女子也才十五歲,比你我都小,還是個小女娃呢!她不會心甘情願自己這樣作踐自己的。
:那你說……
:周家老爺和我們家老爺都是一樣的,都是特別地重禮義婦德的。
:那朱家人呢?女兒嫁過來,再也就不管了?死了活了也不管了?
:朱家女子死後,第二天,朱秀才來了,周家人打開了新房門上的鎖,見女兒已被換上了新衣,停放在了床上,周家老爺對朱秀才說道:“親翁,孩子死得好!死得值得!謝謝你給我們送來了一個貞烈守節的好媳婦!
:那朱秀才怎麼說的?
:朱秀才贊同地點頭,對周家老爺說:“親翁,孩子給我們兩家都爭臉了。她死得好!死得值得呀!”說完,轉過身去,仰天大笑道:“死得好!死得值得!死得好!死得值得!”笑著,說著,說著,笑著,走出了門去。
(啊!完完全全地,完完全全地又是王三姑娘的父親老朽秀才王玉輝的再現!)
(想不到!怎麼也想不到!都民國了,都20世紀了,竟然還會有古書上描繪的王三姑娘、王玉輝這樣的人再現!)
:你說,那朱家小女娃真的是自己活活餓死的嗎?
:我不大相信。
:實際上是周家硬把那小女娃活活餓死的。聽周家下邊的人不小心漏出來說,是周家老爺硬是把那朱家小女娃鎖在新房裡,不給吃,不給喝,逼的那朱家小女娃為他那病死的兒子餓死殉節。聽說那朱家小女娃又餓,又渴,又怕,白天黑夜地悲泣不止,從裡面推門,喊人開門,誰也不敢應聲。死的時候,就是躺倒在門口死的,滿身滿臉都是土,整個人就像一具骷髏似的,一隻乾柴棒樣的小手還插在門縫裡,像是在用力使勁想把門扇扳開……
:快莫說了!快莫說了!怕人哪!好怕人哪!那周家老爺心也太毒狠了!……
嘿,太可怕了!
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趙瑞芝渾身顫抖著,眼睛瞪得大大的,牙巴骨不停地上下猛烈磕碰著,身子一陣一陣感到發冷。
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不,不是故事!是真事!是真實的事情呀!就真真切切地發生在自己的身邊……
淒涼的悲泣般的嗩吶聲,一陣陣、一陣陣地在她耳邊縈繞回旋著……
招魂幡在她頭頂飄曳著……
紙人、紙車、紙馬、紙的衣物和箱櫃,顯示著宦門大戶的豪富,在她周圍簇擁著,閃忽著……
紙錢、紙金、紙銀,閃著炫目的金光、銀光,在她面前被大把大把地揚撒起,漫天飄舞著……
面前桌子上蠟燭的燭苗微弱無力地幽幽閃跳著,昏黑,黯淡,陰悽;而且,燭苗越來越暗,越來越小,就像偌大的陰黑的靈堂裡停放著的屍身頭前一盞小小的昏黑的長明燈,在陰悽悽地閃動飄曳。
趙瑞芝身子一陣陣地發冷,打著寒戰。
新房裡,越來越增多、越來越擴散開來的陰影,令人森然可怖地從四面八方向她逼近,向她擠壓下來。
輝煌敞亮的新房,現已變成一座黑沉沉、陰森森的墓室洞穴一般。
如泣如訴的嗩吶聲……
飄曳著的招魂幡……
閃忽著的紙人、紙馬……
雪片似的紙錢……
猛地,一個寒噤。趙瑞芝覺得自己不是坐在新房裡,而是躺在那周家為未姓小女娃送葬的棺柩。
趙瑞芝覺得自己變成了那朱家小女娃。
眼前桌子上時明將熄的蠟燭,也真的變成了擺在棺柩頭上的小油燈。
一會兒,又變了。趙瑞芝覺得自己的新房不知怎麼又變成了那朱家小女娃的新房。自已被鎖在裡頭。自己餓得不行,在手扒著門縫乞求著開門。栽跌在門口,死過去了的,不是那朱家小女娃,而是她——趙瑞芝。是她——趙瑞芝,但一會兒,又不是她了,是誰?隱隱糊糊,看不清楚。長長的蓬亂的披髮,破舊的古代婦女的裙衫。是誰呀?不認識。但又似曾相識。到底是誰呢?她又走近了些,像飄在半空中似地又走近了些,看清楚了,也想起來了,哦,是她!是《儒林外史》裡的王三姑娘,同時也是戲《烈婦殉夫》中的烈婦王三姑娘。她曾經看過這出戲。戲中的王三姑娘就是這個樣子。王三姑娘趴在朱家小女娃的新房門口的地上,手扒著門縫,哀哀乞求著讓開開門放她出去,但沒有人來開門,怎麼乞求也沒有人來開門。乞求著,哀哀乞求著……王三姑娘又變成了朱家小女娃,又變成了趙瑞芝他自己……
王三姑娘……
朱家小女娃……
趙瑞芝她自己……
三個面影在趙瑞芝眼前閃忽著,交混在一起門忽著,連她趙瑞芝自己一下子也說不清楚到底哪個是哪個。
三個不同的面影交混著,不同而又那麼相似,竟分不清楚誰是誰。
趙瑞芝一身一身出著冷汗。
六
既不願意成為王三姑娘,也不願意成為可憐的朱家女子,我趙瑞芝就是我趙瑞芝!
母親,父親,請恕罪!女兒不孝了。
這是個辦喜事的夜晚,也是個辦喪事的夜晚,而且更像個辦喪事的夜晚,整個夜色昏沉黑暗。天上沒有一點星光,月亮也是沉暗朦朧,一派死氣。天上地下,整個都像是被罩上了一層古朽而凝重的喪服。
就在一團飄移而來的浮雲,遮掩住了暗月,把唯一的幾線昏黃朦朧的月光切斷了的時候,一個嬌小的身影,幽靈般地從孔家公館也就是孔府森嚴的黑鐵大門的門縫裡,閃了出來,順著厚厚高牆的牆跟,隱沒在黑色之中。
這是從地獄陰司的黑色森然的大門裡,拼命逃脫出來的一個柔弱的而又是很剛烈的生靈。
嬌小的身影,藉助於沉鬱的夜色,在高牆牆跟的陰影裡,腳步輕輕地,提著心,吊著膽,驚懼慌恐地,迅疾地走著,有時甚至還微微地小跑著——就像是一隻剛剛從獵人的套扣中掙脫出來、倉惶逃生的小母兔似的,走著,小跑著,時不時還撲閃著黑亮的大眼睛,閃著無比驚恐的目光,迴轉過頭,朝後看一下,或是扭著頭,朝兩邊掃視一下。
浮雲飄行著,把暗月又閃現了出來。
暗月是一輪滿月,圓圓的,看起來還不失豐盈,但月色昏黃朦朧並漸而轉向蒼白,一副悽楚悲切的面容和有氣無力的神態,衰弱得像是已經不能移動,只能在那一片沉鬱的天幕下被定定地掛著;在那裡靜靜地待著,被那陰鬱高空中的肅殺之氣嚴實地籠罩著,擠壓著,冷凝著,顯得痴然而麻木,在拼著自己最後的一點力量,向大地撒落著幾絲沒有一點生氣的枯澀暗淡的灰色微光。
借這一點暗淡的灰色微光,可隱約認得出來,這嬌小的身影,是趙瑞芝。
趙瑞芝在縣城這夜深人靜的空曠的街巷中,匆忙慌亂地碎步快走著,小跑著。
去哪兒?她自己也不知道。
不管是去哪兒,反正是不能在那孔家公館裡呆下去,絕不能在那裡呆下去!不能在那黑鐵大門白天黑夜緊關閉著的陰曹地府裡,作為活生生的殉葬品,渡過自己的一生。絕不能!絕不能走《儒林外史》中的那位烈婦王三姑娘和縣上週家那位節婦朱家女娃的路!趙瑞芝一定要為自己尋找一條生路!
女人也是人!女人不是阿貓阿狗!不是用得著放在桌案上當擺設,用不著便扔到一邊去或是踏到腳底下任意踩成碎片的擺設品。不能那樣輕賤自己!不能那樣作戕自己!
要給自己找一條生路!
但是,到哪兒去呢?
現在,跑是跑出來了,從那墳墓般的新房裡,從那地獄般的孔家公館裡,跑出來了,可現在,去哪兒落身呢?回自己家去?絕對不行!根本就不可能。母親心軟一些,略微好說話一些;父親,一點用不著懷疑,絕不會讓自己再進趙家的門。嫁出去的女,沒出去的水,不可能再復收回來。何況自己是新婚之夜從孔家公館裡逃出來的。父親對女子抗婚這一類事情,最為深惡痛絕。在家中,每每一提及這一類事情,就咬牙切齒,又是捶胸,又是頓足,雙目圓睜,厲聲痛斥以至破口大罵不止。趙瑞芝記得很清楚,那一次,父親是怎麼大發雷霆的。父親手裡拿著一張報紙,上面登載著她的同班同學——那位吳姓女子怎樣為抗婚從家裡偷跑出去到長沙進了女子中學,又怎樣被她父母綁架直接送到新房強迫成婚,又怎麼在當天夜裡上吊自縊的詳細情況。那吳姓女子曾到他們家來過,趙瑞芝的父親和母親都見過。父母親都很喜歡她,說她賢淑文靜,知書達理。吳姓女子遭受如此境遇,不得已落得如此悲慘下場,說起來,實實令人悽切哀傷。趙瑞芝的心就像刀絞油煎似地難受,好好的一位同窗學友,那麼文靜秀氣的一個女孩兒,被逼得走上了這麼一條路,怎麼能叫人不深深嘆惋而又悲切哀痛至極呢?就連母親也眼淚花庇地連連哀嘆不已。可是父親卻大不一樣。父親把手裡面的報紙狠勁地揮舞來,揮舞去,老花鏡被從桌子上揮撥到地上,他也不去揀,身子憤慨地顫抖著,唾沫星子亂飛亂濺,一迭連聲地大聲痛斥:“死有餘辜!死有餘辜!如此違背祖訓,違抗父命,敗壞家風,辱沒門庭的大逆不道的小賤女子,該當千死萬死!何以值得痛惜?就是她這樣死了,也頂不了她所犯的大逆之罪。死有餘辜!死有餘辜!”父親聲嘶力竭地大喊大叫著,一邊喊叫,一邊把手中的報紙發狠地撕成碎片。像這樣,她趙瑞芝還能回到自己的家裡去嗎?那是絕不可能的!絕不可能!
那到哪兒去呢?
趙瑞芝緊張地氣喘噓噓地快步走著,小跑著,沒有方向,沒有目的地,滿腦子裡是一片空白,茫然而不知所去。
啊,天廣地闊,這麼大的一個世界,竟沒有能讓她趙瑞芝嬌小瘦弱的身子容身的一小塊地方!竟沒有。
天哪!
趙瑞芝心頭湧起一股悲哀和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