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國故學教授劉師培被段大總理請去吃飯。段祺瑞段大總理迷上了圍棋。他曾有四盤棋下得很精明。這一次,段大頭要將劉師培當作他第五盤棋盤上的棋子,他要以節婦自殺殉夫的孔學之道作為民魂精粹來下第五盤棋。

這才元月十日,剛過了小寒,過了臘八,北京城就被夜裡一場大雪蓋住了。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太陽高掛在空中,就像一張臥床已久的病婦的臉,沒一點血色,白花花的,青癯癯的,向下有氣無力地俯照著大地,散發著它微弱無力的清冷的光。

一輛十分考究的帶篷的馬車,在街面上行駛著,輕快地揚騰著滾滾的雪塵行駛著。

雪後晴天,分外寒冷。行人稀落的空曠的大街,街兩旁的店鋪,店鋪前面的枯木疏枝,都沐浴在清冷、恬靜、明朗的白日雪光裡,冷凝在耀眼的光亮和淡藍的陰影中,一切都是那麼寒氣凜凜,那麼雪白、潔淨而又凝滯和堅硬。萬里無雲的天空,晶藍而又深逮,像一塊巨大的藍色弧形玻璃似地籠罩著大地。藍天,雪地,白日,交相輝映,凝聚成成千上萬數不清的閃閃爍爍的光點,凝聚成數不清的發亮的晶體,在天空中飄舞嬉戲。

考究的馬車,揚騰著雪塵,沿著街面直向中南海新華門駛去。

車裡坐著北京大學教授劉申叔劉師培先生。

劉師培教授是段祺瑞派人送帖子請他去吃飯的。

堂堂國府總理段祺瑞段大人派人送帖子給一個文人教授,請他去總理府吃飯,這簡直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是石破天驚之事。

劉師培誠惶誠恐地坐在車內,心在胸腔裡兇猛地大幅度地咚咚咚狂跳著;一會兒,猛跳起來,懸掛在了嗓子眼兒,堵在那裡,堵得他氣都出不來,窒息得他都快要昏死過去;一會兒,又猛地跌落下來,沉落到了胸腔最底處,使他又感到一陣空落失重的酸楚般的疼痛和眩暈。

這此時此刻的心的狂跳是因為什麼?

是意外的狂喜,還是摸不著虛實的驚恐?

對於他劉師培來說,似乎這二者都有。他此時此刻既感到得意忘形的狂喜,而同時又感到疑疑惑惑的惶恐。

劉師培想起,聽人說,這段大人行伍出身,性情剛烈,眼睛裡容不得半粒砂子。誰要是惹了他,哪怕是不小心惹了他,或。者無意中不知不覺地觸犯了他,都必定沒有你的好果子吃。讓你上午死,你沽不到下午,讓你今天死,你活不到明天。他南下鎮壓武昌革命軍,北上鎮壓“二次革命”和白朗義軍,後又先扶後打,致辮子軍張勳於死地,其心腸之黑狠,手段之毒辣,無不令人髮指。他的陰險狠毒,比起他的主子袁大頭來,有過之而無不及。說他是袁世凱第二,其實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尤其是他頗有心計,在使用心機方面,比袁大頭更勝一籌。

劉師培想,這段大人心黑也罷,手毒也罷,有心計也罷,善用心機也罷,也都是政界官場上的事,都是爭權奪利的事,於自己這搞學問的文人教授無關。他心黑手毒,也黑不到自己身”上、毒不到自己身上來。自己又不去招他惹他,又和他沒什麼利害衝突。他當他的陸軍總長和總理,我當我的教授,他搞他的政治權術,我研究我的國故,井水不犯河水,他也不會把自己怎麼樣。

那怎麼會突然想起請自己吃飯呢?

這使得他劉師培心裡又不得不猶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了。

本來是兩股道上的車,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可今天,這位段大人,哪條神經出了毛病,想起請他劉師培吃飯。

當然,堂堂的陸軍總長兼國務總理請他劉師培吃飯,這個面子,這份榮耀,不用說,是天大的,也是想都不敢想、夢都夢不來的,能夠送上門來,那是求之不得的,但是,大突如其來了,太令人驚詫不已了,那就不得不仔細地認真地掂量一下了。

想到這裡,劉師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懷裡面揣著的一張登有他寫的《民魂精粹當盛說》一文的《國粹報》。據太炎宗師說,段大人請他吃飯,和他的這篇《民魂精粹當盛說》的文章有關。

那是幾天前,就是在總理府派人來給他送帖子的前一天,章太炎來到他家裡,先給他透了段祺瑞可能要請他去總理府吃飯這個消息,當時把他嚇了一大跳。他臉色蠟黃,身子索索顫抖,手腳都有些冰涼,兩眼直愣愣地望著章老先生,聲音從牙齒上下磕擊中擠出:

“你、你說什麼?”

章太炎哈哈大笑:“申叔兄,何以如此懼之?看把你嚇的!人家段總理可能是要請你去總理府吃飯,又不是要拉你去刑場砍頭,何須如此慌亂驚懼?”

“你說是段總理段大人可能要請我去總理府吃飯?”

“是呀!”

“宗師沒弄錯吧?他段總理段大人怎麼能會請我去吃飯?”

“沒錯!他就是要請你申叔兄,請你劉申叔劉師培先生,北京大學教授,去總理府吃飯。”

劉師培惶惑不解:“他段總理段大人何以知我劉師培,區區一文人教授?”

“是從你給我的那篇《民魂精粹當盛說》的文章得知的。”

劉師培和章太炎老先生交往已久。早年在日本,章太炎主編同盟會機關報《民報》,就邀請劉師培去就任《民報》編輯。後來,劉師培與妻子創辦《天義》、《衝報》,極力主張和宣傳否定一切政權,否定民族革命,鼓吹個人絕對自由,主張建立所謂的“無命令、無權利、無服從、無制裁”的無政府狀態的社會,由此而離開了《民報》,與章太炎分道揚鑣。後來,劉師培回到上海,投到了兩江總督端方門下,曾隨端方入川鎮壓保路風潮。端方被新軍所殺後,劉師培逃往成都,在四川國學院講學,後又投到山西大原閻錫山門下,給閻錫山當高級顧問。袁世凱積極籌備復辟稱帝時,劉師培參加了籌安會。這時和章太炎又相遇。袁世凱復闢稱帝未成而死後,劉師培被蔡元培先生聘為北京大學教授。’劉師培一直把章太炎老先生尊為宗師,尤其到北大任教後,正好章太炎老先生對時事的看法又有所改變,兩人便舊交重複,來往密切起來。前幾天,劉師培聽到一件事:陝西省某府有一徐王氏,是一節烈之婦。其夫患病在床已久,百醫百藥而無效,值彌留之際。徐王氏以中華女子之賢淑美德,在其夫即將嚥氣的時候,吞金啟殺,在全家老少哭天喊地之聲中,死在了丈夫的病床前。天下事無奇不有。徐王氏一死,在全家人的哭喊聲中,奄奄一息、行將斷氣的丈夫便被驚得猛地甦醒過來,還問:“出了什麼事兒了?”自此後,丈夫便不醫不治而日漸康復。劉師培由此事為中華女子的美德而感嘆不已,一揮筆寫就了《民魂精粹當盛說》一文,由婦德而談到了孔孟之道,言孔學孔教是中華民族精神的集中之頂峰,是華夏民族之魂的精粹,繼而大聲疾呼:孔教應當是我神州中華的國教,決不可廢止,當以盛行。文章寫完後,劉師培把文稿寄給了《國粹報》,三天後就見了報。劉師培把刊有他的文章的《國粹報》送給了章太炎一份。老先生看後,對徐王氏節烈殉夫一事也不勝感慨,對劉師培的文章也極為贊同,連連讚口不絕。想不到這樣小小一篇文章,竟傳到當今神州第二號人物、實際上是第一號人物的國務總理段祺瑞段大人那裡去了。

“文章是老宗師呈送給段大人的?”劉師培知道章太炎近時期與段祺瑞交往也很密切,三天兩頭往總理府跑,是總理府的座上客。

章太炎笑笑:“好文章當以天下人共讀之,當然也包括他總理大人在內了。尤其是段總理大人是當今第一有識之士,與你我所見共同,對申叔兄的《盛說》之文看後愛不釋手。”

想到這裡,尤其是想起章老先生對他說的這後幾句話,劉師培心裡一下坦然多了。驚恐惶懼之心緒也一下蕩然無存,滿腹竟被自己才識過人的洋洋自得和感到榮耀無比的狂喜的激情所充溢,所塞滿;高興著,高興著,在車裡竟有些忘形地手舞足蹈起來。

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段祺瑞特別迷上了下棋,下圍棋。

仔細想想,這和袁世凱不能說沒有一點關係。

說起來,可能也就是他在袁世凱跟前失意、被袁世凱冷落的那段時期裡,迷上了下圍棋的。

一九一四年,袁世凱用盡心計,巧取豪奪,從孫中山先生手中竊得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寶座後,和歷代奪得了江山的帝王一樣,兔死狗烹,開始把刀刃對向了那些曾經為自己出過力、賣過命的人。這也不奇怪,凡是大的獨裁者,一旦大權集於己手,無一例外地便會產生疑心病,深怕有人不服,遭人忌恨,而輕者大權旁落,得個竹籃子打水一場空的下場,重則招來殺身之禍,身首異處,死無葬身之地。這樣一來,便使得那些親信、部屬、乃至親眷子女,都無一例外地在懷疑之列中。疑而生憂,憂而患疾;疑愈深,憂也愈深,疾便也加重,終日而不得鬆快。此種疑心病何以能醫治和根除?寧可我負天下人,而決不可天下人負我,這乃是此類英雄偉人醫治和根除自己疑心病的絕妙處方。兔死狗烹,可以說是這絕妙處方的第一劑靈丹妙藥。袁世凱思之則幹,雷厲風行。先是逼走了曾為他立下有汗馬功勞的唐紹儀;後又密謀在上海車站刺殺了對他有威脅的政敵宋教仁;隨後,參與刺殺宋教仁的江蘇巡查長應桂馨也死於非命;而繼之,參與密謀刺殺宋教仁的趙秉鈞,在天津直隸民政總長的任上暴死;爾後,鞍前馬後為袁世凱忠心耿耿效力二十多年的王治馨,又以“貪汙500元”之罪名,被袁世凱親自批令“立即槍決”。與此同時,原北洋舊部個個都提心吊膽,朝不保夕。連徐世昌、黎元洪、段祺瑞身邊,袁世凱都安插有眼線和密探,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在袁世凱的眼睛下。

就這時,當年號稱“龍虎狗”“北洋三傑”中“虎”的段祺瑞,因在一份面呈袁世凱的計劃中提議:以後北洋軍中旅長以上的軍官由大總統任命,團長以下的軍官是否可由他陸軍總長任免,袁世凱心中一個陰影掠過:“段祺瑞想要和我分權了。”便讓段祺瑞仍掛著陸軍總長的名義,但安排在了總統府的大元帥統率辦事處閒坐,不過是個大辦事員,排名還在王士珍之後;不久後,袁世凱又把段祺瑞叫來,劈頭就是一句:

“你的氣色很不好,想必是有病。怎麼樣,去休息休息吧?”

大總統雖是問的口氣,但目光冷酷,語句中透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強硬。

段祺瑞望著袁世凱:“聽大總統的!”

袁世凱冷漠地點了點頭:“好。你去吧!”

就這“你去吧”很冷漠的一句話,像吆趕一隻已經再派不上用場了的老狗一樣,把他段祺瑞趕出了中南海,趕出了新華門。段祺瑞,這個心狠手辣的鐵漢子,幾十年來,槍林彈雨中鑽來鑽去,死人堆裡爬來爬去,從不眨巴一下眼睛,今天,他兩眼含滿了淚水;他被輕飄飄的、而且是很冷漠的一句“你去吧”打發掉了。

來到京郊西山“養病”的住處,終日無所事事,百無聊賴,不盡的清冷、孤寂折磨著他,慢慢地,便迷上了下圍棋。

圍棋,過去他段祺瑞也下,但那也只是下下而已,只不過是在成年累月的躍馬橫刀的濃烈的殺氣和血腥氣中自我調劑一下而已。而從此時起,是迷上了,真正地迷上了。因為這是沖淡他的清冷、孤寂、空落的心緒的最好辦法,而且,他還體會到,這也是他孕育心計、演習心機的方式和機會。

這期間,跟段祺瑞下過棋的人都知道,這位在袁大總統面前遭到冷落的失意的陸軍總長兼代理內閣總理,一是喜歡執白子,二是定要讓他先出手。每次都是開始時戰局不利,這位老兄便借題發揮,弦外有音地說:“你看,你看,都盡是黑吃白,黑殺白。暗無天日呀!暗無天日呀!”下著,下著,白子讓圍住出不來,他又連連沮喪地說:“完了,完了。圍住了,又被圍住了。”再下著,下著,他就開始使用心計了。其實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在他疾憤地呼叫“暗無天日”和沮喪地悲呼“又被圍住了”的時候,他已經開始在謀劃心計了,已經開始在為以後的棋路子作好鋪墊了。你看他,一步一步,慢慢迂迴著,不顯山露水,關鍵時刻,一子下去,猛地崢榮突兀,使對方措手不及,驚愕萬狀。

到以後,形勢急轉直下,袁世凱病亡,“府院之爭”、辮子軍鬧劇,段祺瑞藉助這幾個浪頭的浪勢,又縱身躍上了權力的頂峰。

這時候,段祺瑞下圍棋的迷戀程度明顯減弱,但仍還喜歡下。時過境遷,心緒大不相同了。不知出於什麼心理狀態,段大人這時候下棋,一是喜歡執黑子了,二是定要讓對方先出手。可能是這位段大人,一,也想給別人給上一點“暗無天日”,讓別人也體驗一下這“暗無天日”,同時也可炫耀一下自己的赫赫威勢;二,想要顯示一下自己後來者居上,後發制人的高明吧!

段祺瑞覺得他這一生中後半輩子有四盤棋下得很高明,棋藝很絕,縱橫捭闔,左右逢源,出奇制勝,常常置對手於措手不及,重現了他當年“龍虎狗”“北洋三傑”中“虎”的那種靜臥山頂、冷觀形勢、伺機而猛出,捕捉獵物的深謀遠慮的大帥之才。

第一盤棋:沒支持袁世凱稱帝。

當年,袁大頭復辟稱帝,許多人,特別是那些和他段祺瑞一道跟隨袁世凱走南闖北、馳騁疆場幾十年的北洋舊部,無不趨之若鶩,爭先恐後地為袁世凱登基當皇帝盡心盡力,一味地勸進,積極地製造輿論,不辭勞苦地四方奔波,而惟獨他,段祺瑞,段大總長,拒不勸進,而且是漠然待之,冷眼觀看。

對此,袁大頭十分惱火。但是,不管怎麼說,他段祺瑞總還是當年“北洋三傑”中的一傑,而且還是“龍虎狗”中的“虎”,袁世凱不想讓他段祺瑞死硬地站在自己的對立面上,總還是想方設法要把他段祺瑞再拉回到自己身邊來,於是,就在臨登基正式當皇帝的前幾天,派他的得寵親信梁士詒前往京郊西山看望他段祺瑞。名為看望,實為探一下虛實,以便再予以勸解。

一進門,梁士詒就滿臉堆笑:“總長好!”

段祺瑞冷臉相迎:“還可以。”

梁士指依然笑容可掬:“大總統讓翼夫來看望一下總長。要不是國事繁忙,大總統還想親自來看望一下總長。”

段祺瑞也依舊冷若冰霜,嘴角隱漾出一絲冷笑,招呼隨從道:

“拿棋來!”

隨從拿來了圍棋。

梁士詒笑笑:“總長雅興真濃啊!”

段祺瑞冷冷地:“百事俱拋之腦後,心灰意懶,不過藉以悠悠度日而已。”

梁士詒投石探路:“大總統要改稱皇上了。”

段祺瑞冷冷催促:“下棋!下棋!”

梁士詒依照人們傳說的段祺瑞此期間喜歡拿白子的習慣,拿起了黑子:

“過不了幾天,就是洪憲元年了。”

段祺瑞一反此期間的常規,拿起了黑子,望著梁士詒,臉上表情依舊是那麼冷冷地說:

“你執白,我執黑。”

梁士詒驚異不解地望了望段祺瑞,放下手中黑子,又拿起白子:

“翼夫棋藝粗淺,請總長手下留情。”

段祺瑞把黑子在手中摩挲著,也不看梁士詒,凝目定視著棋盤,話中有話地冷冷地說:

“這盤棋可是已經下了幾千年了。”

梁士詒望望段祺瑞,問道:“總長先出,還是讓翼夫先出?”

這梁士詒,不愧被有些人戲稱為“多心眼兒之士”。他知道段祺瑞此期間下棋定要先出手的習慣,但見剛才他段祺瑞一反此期間下棋拿子的常規,便又多了個心眼兒。

果不其然,段祺瑞又一反再反此期間他下棋的常規,說:

“你先出吧!”

梁士詒先出了一個白子,邊把白子用大拇指慢慢地壓在了棋盤上,邊說:

“現在大家都改稱大總統為皇上了。皇上讓翼夫多多問候總長。”

段祺瑞緊跟著出了一個黑子,用大拇指把黑子堅定而有力地往棋盤上一壓:

“還是叫大總統順口一些。出吧!有白子,就有黑子。”

梁士指又出了個白子:

“皇上說:待總長康復後,皇上另有重託。”

段祺瑞又出了個黑子:

“還是那句話:叫大總統順口些。請轉告大總統:芝泉恐短時期內難以康復,重託實實不敢領受。請大總統另託別人吧!”

梁士詒接著出了個白子,剛好把段祺瑞的黑子圍困住,梁士詒望了望段祺瑞:

“現在大局基本已定。翼夫想,皇上對總長如此厚愛,總長乃明智之士,該不會心甘情願就這樣長久被困在這山野林木之中吧?”

段祺瑞看著棋盤,沉吟半晌,說:“仍是那句話:還是叫大總統順口些。疆場萬里,刀槍如林,鹿死誰手,尚難以得知。有輸家必有贏家,有贏家也必有輸家,但輸而贏者,贏而輸者,也屢見不鮮。請你看這一步!”說著,抓起一個黑子,劃空重重落下,竟柳暗花明,破圍進擊,而轉不利為有利。

梁士詒不禁膛目結舌,好半天,才搖了搖頭,收起棋子,自我解嘲地說著,笑著:

“在前,翼夫就曾說過:翼夫棋藝粗淺,請總長手下留情。可總長還是沒有給翼夫這個面子。哈哈……”

段祺瑞也隨之而淡淡一笑,把手中棋子往棋盤上一扔,自我解嘲地圓場地說:

“都是遊戲。都是遊戲。不過都是遊戲耳!”

就這樣,他段祺瑞硬是沒有鑽進那個復辟稱帝的圈圈裡去。後來,事實證明:他是對的。

他段祺瑞這一盤棋,下得實在高明。

第二盤棋:“府院之爭”。

這一盤棋,當時看來,雖然是一盤輸棋,但他段祺瑞心中很有數。輸,僅僅是個表面現象,實際上,還是對他段祺瑞有利。正如他在西山對梁士詒所說的那樣:輸而贏者,贏而輸者。後來,辮子軍進京,黎元洪逃遁,就是明證。

第三盤棋:辮子軍鬧劇。

這一盤棋,他段祺瑞下得更絕。這完全是他段祺瑞一手編導的一場荒唐的鬧劇。雖說是荒唐的鬧劇,他段祺瑞成功了。他藉助於這場荒唐的鬧劇而成功了。他段祺瑞成了“再造民國”的“英雄”,是巨功顯赫的民國新生之元勳。

就這一盤棋,他段祺瑞雖名義上仍是國務總理兼陸軍總長,但實際上已是不是大總統的大總統了,他已把國家所有的軍政大權都緊緊地獨攬在了自己的手中。

第四盤棋:參加歐戰,對德宣戰。

這一盤棋,其實是在“府院之爭”那盤似乎是下完了,也似乎是沒下完的棋的殘局上,又接上了下的。

棋是老棋,路也不是新路。那一次,在那盤似完沒完的棋上,他段祺瑞和黎元洪是對棄的雙方,而東洋日本國和西洋美國、英國、法國、俄國、意大利國,又分別是對弈的雙方的後台。對棄的雙方針尖對麥芒,雙方的後台也刀刃對刀刃,雙方都互不相讓。而這一次,棋還沒有開,那刀刃對刀刃的兩方的後台,就已經同流合汙到一起了。因為“二十一條”已經簽定,生米已經煮成了熟飯,再不願意,也是那麼回事了。西洋英國、法國、俄國、意大利國和東洋日本國秘密達成了協議,四個西洋國同意東洋日本國繼承德國在山東的一切權益,而先決條件就是東洋日本國一定要讓中國對德國宣戰才行。

這一盤棋幾乎就等於沒有對手了,那下起來當然也就隨心所欲了。他段祺瑞在東洋人和大批的東洋入的錢的支持下,公開向德國、奧國宣戰,正式參加歐戰,成了協約國的一員,還用東洋人的錢組編訓練了參戰軍。當然,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軟。東洋人絕不是無私施捨的善大爺。東洋人是大張著血盆大口的惡狼。東洋人早就藉口對德宣戰把魔爪已經按在了中國的山東半島這塊肥肉上,現在,它的目的就是抓住了再不想鬆開,而且還想把這塊肥肉真正地佔為己有,把它徹底吞噬下去。這一點,他段祺瑞很清楚,對中華神州來說,當然是個吃大虧的事兒,但也已顧不得這許多了。好在東洋人這許多年來也還算夠朋友,而且現在又都是協約國的人,也都不是外人。特別讓他段祺瑞感到欣慰的是,用東洋人的錢組編訓練的參戰軍,實際上就是他的“段”字號的私家軍隊。

現在,一切都已經證明,他段祺瑞的這一盤棋下得也是很高明的。對德國、奧國宣戰,中國成了協約國一員。現在協約國勝利,中國也成了一個戰勝國。這功勞不正就是他段大總理的嗎?!還有那參戰軍,以“國防軍”名義保留了下來,現在確確實實成了他段祺瑞的“段”字號皖系私人軍隊。

這四盤棋確實下得都很過癮,下得都很值得。

眼下,他謀劃的是第五盤棋……

雪塵滾滾……

考究的帶篷的馬車沿著街面行駛著……

街面上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

馬車駛過時,時不時也有人或者停下來,或者邊走著,看上幾眼。

有的人認得,這是總理府的馬車。

劉師培坐在車內,渾身都被一種狂喜和榮耀燒灼著,勃發著火辣辣的亢奮。他時不時地還把垂掛在車門或者車窗上的簾布,輕輕撩起或者挑開一個角,朝外望望,心裡沾沾自喜地想著:外面街上走的那些人,不知道他們知道不知道這是段總理段大人派車來請他劉師培到總理府去吃飯?知道嗎?這可是去總理府吃飯呀!是堂堂國務總理段祺瑞段大人請他去的呀!這可不一般呀!

劉師培渾身火辣辣的,都有些飄然。

“賣芝麻秸來!”

傳來農民叫賣芝麻秸的聲音。

節氣一進入臘月之後,京城四郊的鄉下人就開始挑著成捆成捆的芝麻秸,進城來沿街叫賣。“賣芝麻秸來!”一聲聲叫賣聲,在清冷的寒氣裡顫抖著,飄蕩著,向四面八方悠悠散去。

這是老北京舊時的習俗。每年大年夜裡,都要把芝麻秸散開,平鋪在自家院子裡,平平展展,均均勻勻地到處都鋪上,包括後院,房前屋後,去廁所的路上,以至每個角落,凡是大年初一有可能去的地方,都要鋪上。到第二天早上,大年初一,一走出屋子門,就把幹芝麻秸踩得嘎哩叭啦一陣作響,相互問候請安,賀年拜喜,越發把幹芝麻秸都踏了個粉碎。碎與祟同音,民間稱此為“踩祟”。祟,鬼鬼祟祟,就是鬼祟。把幹芝麻秸踏個粉碎,就是驅邪鎮鬼之意。另外,也有的地方、有的人家稱此為“迎歲”。歲與碎也同音。歲,年年歲歲。大年初一,滿院子裡都是嘎哩叭啦的芝麻秸破碎的聲音,迎碎(歲),迎碎(歲),歲歲平安。總之,“祟”和“歲”,不管哪一種說法,都是大吉大利的意思。

劉師培坐在車內,聽著“賣芝麻秸來”的叫賣聲聲聲傳來,心裡想,今年如此大順,臨近年前遇到這等大福大祿之事,是不是和去年年夜裡在院子裡多鋪了些芝麻秸有關?肯定是有關!肯定是這個原因!他記得去年年夜裡,他家院子裡好像鋪了好多好多、比往年多得多的幹芝麻秸。

就在劉師培這樣胡亂想著的期間,車子已經過了故宮,到了中南海新華門。

車子本就是總理府的車子,再加上可能事先都已經做好了安排,所以,馬車在門口沒有受到任何阻攔和盤查,長驅直入,直到了豐澤園前,停了下來。

劉師培下車。

梁士詒迎了上來:“申叔先生,一路辛苦了?”

劉師培驚訝之餘,惶恐地作揖施禮:“噢,翼夫兄台,你在這裡?”

梁士詒回禮:“翼夫受段大總理之命,在此恭候申叔先生。”

劉師培輕語問道:“段大總理……”

梁士詒回答說:“段大總理現已在瀛台等候先生。請先生隨翼夫來!”

劉師培隨梁士詒沿著雪已清掃過了的花石路,離開豐澤園,走過翊衛處,又走過清秀亭,瀛台已經在望。

腳下是一道被雪覆蓋著的綠蔭湖堤,堤中間是一板橋,板橋過去即是瀛台。

湖堤上,板橋上,以及前面的路上,雪也都已清掃乾淨。

板橋頭,立候著一個劉師培熟悉的身影。

是章太炎章老先生。

“老宗師,你也在這裡?”劉師培快步上前。

“申叔兄,老夫在此已恭候多時了。”章太炎也邁步相迎走了過來。“是段大總理請老夫在這裡迎候申叔兄的。”

“哎呀!實不敢當!實不敢當!”劉師培越發誠惶誠恐了。“申叔何德何能,竟榮得段大總理和老宗師以及翼夫兄台如此厚愛?申叔實實感到惶恐不安,感到愧對於段大總理、老宗師以及翼夫兄台等諸位。”

“哪裡!哪裡!今天,我和翼夫兄可真正是叨借了申叔兄的榮光了!啊,哈哈哈……”章太炎朗聲大笑,完後,禮讓劉師培:“申叔兄,請!”

“老宗師,請!”

“翼夫兄台,請!”

“申叔先生,請!”

“請!”

“請!”

三人踏上板橋,向前走去。

曲徑通幽。橋下綠波盪漾的湖水,已被冰封雪蓋。不知怎麼,劉師培覺得橋有些晃悠,致使他有些眩暈。走著,走著,猛地,一絲突如其來的不祥預感,襲上了劉師培的心頭。前面是瀛台。他從來沒有到這中南海的瀛台來過,連想都沒有想過,夢也未曾夢過,但今天,真真切切地走在這通往瀛台的板橋上,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一種疹然,感到了一種下意識的恐懼。

瀛台,是中南海的主體景觀,又稱南台,是湖中之島。九百年前,遼金時代,大興土木,建築遊宮,開挖華潭,造就了北海,到了明朝初年,形成了渾然一體而又相對獨立的中海、南海、北海。每海海中都修有島嶼,島與陸岸毗連;島上都修建有各自不同的塔樓亭閣。北海以瓊華島為主體,島上建有高聳入雲的藏式白塔;中海主要建築是“水中榭”,為水中涼亭,亭中有“太液秋風”碑,一派水天洞府之盛觀;南海,主體就是瀛台,上面還有涵元殿、翔鸞閣等古式殿閣。此處山石花草,樓閣亭台,擁水而巍峨屹立,景色尤為優美宜人。

這中南海瀛台,其實是南海瀛台,景美而又幽深;以一板橋而與陸岸相連,若板橋斷毀,則與陸岸相分而隔絕,可謂幽禁貴人的好去處。據史書記載,有過幾朝皇家曾在這裡幽禁過自己族室犯禁的逆者。其中,聽說也不乏有憂憤而死者,所以傳言:夜深人靜之時,你可以聽到時有含怨帶憤的嚶嚶哀泣悲訴之聲,隱隱現現,時近時遠,飄飄渺渺,很是疹人。

劉師培走在板橋上,想起史書所載和人們的傳言,不禁有些發驚。雖然說史書上所記載的那些,不足為信,尤其是那些傳言,實屬荒誕蜚語,更不可取,但是,當年,戊戌變法在袁大頭的叛賣告密下失敗後,光緒皇帝被老佛爺西太后的一紙“籲請太后訓政”的詔書和一記響亮的、打得他兩眼金星亂進的耳光,打到了中南海瀛台這裡,幽禁於此,這可是鐵板上釘釘子的事實。光緒皇帝被幽禁在這裡,僅以這一板橋與陸岸相連。據說,為了將光緒皇帝與人世間徹底隔開來,西太后都有過將此板橋拆毀的念頭。

劉師培感到脊背上一陣陣發冷。

過了板橋,三人拾級而上,走進“翔鸞閣”。

“翔鸞閣”,這是瀛台的後殿。在這裡可望見雪蓋飛簷的“祥輝樓”、“瑞曜接”,在白日閃閃輝映下,鱗鱗閃爍,耀眼奪目。涵元殿居中,東是“綺思樓”,西是崇台,北是“長春書屋”,後面是“漱芳潤”;西處偏角為“藻韻樓”——一間極為狹小的偏殿斗室,當年光緒皇帝被幽禁於此面壁,病重不起後的身亡之所。

一陣冷風掠過,劉師培打了個寒噤。

飯席擺在“長春書屋”的外室。

今天請人吃飯,這是段祺瑞的第五盤棋。

而在這冰天雪地的“交九”時節,把飯席特擺在這書屋的外室,這是段大總理動了心機的特意的安排。

段祺瑞,和他的恩師袁大頭一樣,也是行伍出身,幾乎一輩子就在戎馬倥傯和槍林彈雨中度過的,血海中游來游去,殺人如麻,自己也幾經喪命之險,以“龍虎狗”“北洋三傑”中的“虎”而威震四方,但是,在一些人的眼裡,他只不過也就是隻“虎”,僅僅也就是隻“虎”,虎之威惡有餘,文之英名全無,充其量也不過就是個揮槍舞刀的莽夫虎將,決不可能成為治理天下的文傑聖賢之才。此類說法,可能也或多或少地飄進了段大總理的耳朵裡,所以,他後來在他的總理府的辦公桌上,總是堆著一大摞子書,在他的寢室的床頭上,也總是堆著一大摞子書,走什麼地方,也隨身帶著幾本書;有時候,召見某類重要的人,或與某類要人、名人、某類在社會上有一定影響的人商議什麼事情,還特地有所含義地把召見的地點和商議事情的地點,安排在某一間書房的外室。

今天,在“長春書屋”外室請北京大學教授劉師培吃飯,其用意之外的含義也就在此。

劉師培,也不過是平平常常一介白衣秀士教授,其造詣成就遠不及國學大師章太炎章老先生,在社會上也沒有什麼影響,但他前幾天寫了一篇文章《民魂精粹當盛說》,很對他段祺瑞的口味,同他最近白天黑夜經常思考的一個問題很是對卯。

他段祺瑞絕非等閒之輩。他既然來到這人世間,不大大地、非常出人頭地、非常風光而顯赫地走一遭,他是死也不會瞑目的。

還是在北洋武備學堂學習時,他就對古今中外的那些頂天立地、叱吒風雲、玩整個人世間於自己股掌之中的帝王之輩,極為推崇。他特別崇拜始皇帝贏政,曾立志要成為中華贏政第二,也特別崇拜過漢武帝劉徹、元太祖孛兒只斤鐵木真,也就是成吉思汗;到後來,他開始崇拜東洋日本國的倒幕將軍西鄉和大久保;去西洋德國學習軍事時,又特別崇拜德國皇帝威廉和首相俾斯麥;又後來,拜在了袁世凱袁大頭的帳下後,袁世凱又成了他段祺瑞的偶像。

崇拜也好,偶像也好,他段祺瑞一個心思,就想成為那些人。

想想看,他前半輩子跟著袁大頭創辦北洋軍,跟上袁大頭南征北戰,後半輩子又成功地下了幾盤棋,都就是這個目的。今天,請劉師培吃飯,編排他的第五盤棋,也還是這個目的。

現在,雖說他段祺瑞權勢很大,可以說是不是大總統的大總統,已在權力的頂峰,但他不滿足,他要自己人在權力的頂峰,名也要在權力的頂峰,要名副其實地成為神州天下第一人。他不會像袁大頭那樣迫不及待地要當中華帝國的皇帝,也不會像張勳那樣蠢笨地復辟。他只是要真正地成為中華大總統,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掛的還是國務總理的名義,表面上還得受那位掛名大總統馮國漳的管轄。

他段祺瑞是不願受任何人管轄的人。儘管是名義上的管轄,也不行。

坦率地說,他段祺瑞的權力最高欲,獨裁欲,並不比他的恩師袁世凱差,而甚至還可以說,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比起他的恩師袁大頭,有過之而無不及。

而要達到這一目的,必須要在全體國人心中有一個形象,要用一種什麼東西把自己樹立在國人們的心中。現在不比舊時封建帝王時期,打天下就可以坐天下。現在坐天下必須要能有什麼東西把國人們的心都攏住才行。尤其是時下,國人們受西洋的影響,各種蠱惑人心的學說和思潮風起雲湧。新潮的書刊報紙,狂言妄語,無所不敢談及,在國人中又極富有煽動性。在這樣情況下,你要是沒有一套東西,把國人的心都收攏過來,那你也定將一事無成,結局也不比袁大頭和辮子張勳差到哪兒去。

當年袁世凱袁大總統稱帝,就企圖藉助於孔大聖人的孔學、孔道來收攏天下國人之心。孔大聖人的孔學、孔道,是萬世師表之學,萬學至尊之道,是“天地君臣師”的禮儀之學、倫理之道,是正民風、禮君臣之根,立國安邦之本。歷代各君主除始皇帝外,無一不以此來維護自己的天下。袁世凱也把它搬出來,為自己稱帝登基開道鋪路,也不能說就是錯的,問題是袁大總統過於迫不及待,加之東洋、西洋人尤其是東洋人的出爾反爾,才導致了稱帝的失敗。

歷史的教訓一定要牢記!

他段祺瑞也要藉助於孔大聖人的孔學、孔道來收攏天下國人之心,一定要慢慢地來,先造輿論,再一點一滴地滲透,加上他和東洋人的關係,要比袁大頭更密切得多,他給東洋人的甜頭,也比袁大頭給的多得多,甚至將來如果必要的話,還可以不停地多多地給。現在,首先要做的事,就是先造輿論,先用孔大聖人的孔學、孔道來收攏國人的心,先一點一滴地慢慢地滲透。

章太炎章老先生給他送來的《國粹報》上登載的、以“文選復古派”自詡的北京大學國故學教授劉師培寫的《民魂精粹當盛說》一文,正說到了他段祺瑞的心上。節婦自殺殉夫,其義德感天動地,此民風應是我中華民族的靈魂之精粹,應當大力張揚,大力推廣,以穩我民族精神之根基。說得多好呀!正與他段祺瑞所思之事不謀而合。

這是多好的一個棋子。

他段祺瑞決定以劉師培這一棋子,首當其衝,來下他的第五盤棋。

劉師培在章太炎、梁士詒相陪下,走進了“長春書屋”外室。

室內先前已有幾人在座:外交總長陸微祥、交通銀行總理曹汝霖、陸軍上將王揖唐、中日合辦滙業銀行總理陸宗輿,另外還有總理府的兩名官員。

都是劉師培聞其名而不識其人的大人物。

幾人見劉師培等三人走進,起身相迎。

劉師培受寵若驚,忙一一施禮致意。

相互謙讓後,都各自入座。

梁士詒招呼大家都坐下,說:“段總理臨時有些國事處理,馬上就到,請諸位先稍候片刻。”

正說話間,一隨從進來,往門旁邊一站,響亮地呼喊道:

“段總理到!”

隨著呼喊聲,段祺瑞氣勢威武地大步子走了進來。他身旁還走著一個瘦瘦的小個子東洋人。

緊跟在他們身後的,是駐日公使章宗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