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圖書館紅樓成了熱血青年探討和尋求中華民族自立自強之路的中心。守常先生和仲甫先生成了這中心的核心。俄國勞工革命的勝利開闢了一條嶄新的路。熱血青年紛紛前往法國巴黎勤工儉學,探求民族自強之路。“辣妹子”在狠勁衝著孔文才猛發著“辣”勁兒。

北京大學紅樓圖書館,緊挨著主任辦公室的大閱覽室,燈火通明……

天色已近黎明。夜空漸呈白色;滿天的星星在慢慢地稀落和暗淡下去,在一顆一顆地悄然逝去。無形的巨手,正把藍色的天幕,從東面的天邊上迅速地鋪展開來,很快地,整個天際,像無邊的大海一樣,深廣、湛藍、明淨。幾片白雲輕盈地飄悠在空中。白雲薄如輕絹的邊際,村上了淺紅的霞彩;不一會兒,白雲整個被火紅絢麗的霞色浸透,一輪火球般的光芒四射的朝陽,從東方冉冉升起,把它金色的光輝全部慷慨無遺地灑落向大地。

天大亮了。

紅樓圖書館主任辦公室旁邊的大閱覽室裡的燈還亮著,裡面擠得滿滿的人似乎都不知道天已經大亮了。

霞光旭日的金輝和紅樓的燈光交相輝映著。

這又是一個通宵。

圖書館紅樓已經是記不清楚:這是第多少個通宵了?尤其是這近半年多來,這是第多少次以自己徹夜不熄的燈光,以自己蜂擁而至的室內來客的熱血沸騰的激昂探討和一陣陣歡聲笑語,送走星月,迎來曙光的?

這裡成了熱血青年聚集的中心。

這裡成了探討和尋求中華民族自立自強之路的中心。

蔡元培先生是這中心的支柱。

李大釗、陳獨秀兩位教授,以自己的學識和自己率先大膽的探討,成了這中心的核心人物。

二十世紀十年代至二十年代,東西方列強相互爭奪加劇,對我華夏神州的瓜分和吞噬,也越發兇狂起來。正值此時,俄國十月勞工革命勝利,歐戰形勢急轉直下,協約國取勝即將成為定局。整個世界形勢將發生鉅變,中國也完全被架放在了十字路口上。

中國向何處去?

中華民族向何處去?

這個問題成了國人們焦灼思慮的問題。尤其是那些血管裡洶湧奔騰著華夏民族熾烈熱血的血性青年們,那些慷慨立誓願與譚嗣同、陳天華、秋瑾等英烈為伍,為國家和民族的前途與命運,滿懷憂憤以至進濺滿腔赤誠熱血而橫刀向天笑的時代男女之子們,在這個問題上,更是焚心憂慮。他們一個個就像是嬰兒尋找母親的蹤影似地,睜大著眼睛,在黑暗中為國家和民族苦苦探尋著出路。

俄國十月勞工革命的勝利,空前地顯示出了勞工大眾的偉大力量。

李大釗、陳獨秀開始把目光密切地投向俄國。

這圖書館紅樓主任辦公室旁邊的大閱覽室裡,討論會還在熱烈地進行著。

一同學問:“陳學長,你剛才說,俄國勞工革命的勝利,有兩個打破。你能再具體講一下嗎,是哪兩個打破?”

陳獨秀回答說:“一,打破了維持了幾千年的孔家店的‘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的學說。受業於孔子之孫孔汲的門人孟軻,在繼承和發展孔家店學說中,極力宣揚‘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就是說,有文化的讀書的人,生來就是統治別人、奴役別人的人,而沒有文化的出苦力的人,則生來就是被人統治、被人奴役的人。這種學說被歷代封建統治者所歡迎,所進一步大力宣揚。在孔家店和歷代統治者的眼裡,沒有知識、沒有文化的下苦力的勞工大眾,天生就是被人驅使的奴隸,是被人踩在腳下、做牛做馬的人。俄國十月勞工革命的勝利,就為我們打破了這一點。它以自己的行動告訴我們,也告訴全世界:勞工大眾並非天生就是下苦力的奴隸,並非天生就是受人奴役的!他們完全可以奮然而起,把騎在他們脖頸上欺侮他們的老爺們拉下來,打翻在地。這就是第一。二,俄國十月勞工革命的勝利,還打破了‘下苦力的勞工天生是卑賤的’這種封建社會的反動的等級觀念。它驕傲地向全世界莊嚴宣告:勞工偉大!勞工神聖!事實也完全是這樣的!勞工是最偉大的階層。勞工是最神聖的階層。世界應該屬於他們!就如剛才李大釗教授所講的:‘勞工大眾是世界財富的真正創造者,他們也應該完全地、理所應當地是世界財富的真正主人。他們能用自己的雙手,浸著自己的辛勤的汗水,創造出世界上的一切財富,他們也完全有這個能力來掌握自己的命運。他們是當今世界的主宰!’俄國十月勞工革命的勝利,就雄辯地證明了這一點。將來其他國家的勞工大眾,也定將會進一步證明這—點。”

人們都注意地聽著,都被深深吸引著。

這一次關於國際局勢、關於“中國向何處去?”關於“當今青年應該如何投身到時代潮流中雲?——的討論會,與往常不一樣,這一次參加討論會的人來得特別多。前來參加這一次討論會的,不光有北大本校的學生,還有北京高等師範學校的、北京高等工業學校的、法文專修館的、法政專科學校的等等。大閱覽室裡都坐得滿滿的,擠得水洩不通,連門口、過道里,都裡三層、外三層地擁滿了人。

討論會是從昨天下午下課後開始的。北大校內的同學,一下課就爭先恐後地潮水般地湧向圖書館紅樓。校外的學生,好多都是中午就來了,就已經坐在了大閱覽室裡了。

孔文才這一回也來了。

孔文才是宋維新託人帶話通知來的。

北京大學自從在李大釗、陳獨秀兩位教授主持下,召開了幾次關干時局的討論會後,在社會上引起了很大的反響,許多學校的學生,後來都積極踴躍地來北大參加討論會。孔文才很快也給宋維新打了招呼,說再有討論會的時候,通知一下他。孔文才來參加討論會,一方面,和其他一些同學一樣,時時也在為國家和民族的前途和命運而焦心地憂慮著,時時也在思索著、探討著這方面的問題,北大的時局討論會也深深地吸引了他;另一方面,他知道在這裡可以見到趙瑞芝,因為他聽說趙瑞芝和她同寢室的幾位好姐妹們,也都是這類時局討論會的積極參加者,差不多每次都到。

孔文才和宋維新來到大閱覽室的時候,裡面人都已經快坐滿了。他們找了個空位子坐下。坐下後,才看到趙瑞芝和漆小玉就坐在他們左前方相隔三排的位子上。他們本來也想過去,但已經坐下了,就再也不好動了,人來人往的,也不好再走來走去,於是就再沒動。不大一會兒,鄧仲澥、高尚德、還有陶美玲,他們三個來了,緊挨著在孔文才和宋維新旁邊的空位子坐下。又過了一會兒,張國燾和宋一茗也來了。宋一茗先是看見了宋維新,走了過來,和哥哥打了聲招呼,後來看見了孔文才也坐在哥哥旁邊,孔文才還站起身來,想跟她打招呼,她當即把臉刷地一抹,滿懷怨憤地睥睨了孔文才一眼,轉過身,拽著張國燾到別的地方找位子去了;離開的時候,還有意識地,像是故意做給孔文才看似地,挽著張國燾的胳膊,緊靠在張國燾的身上走的。

愛的力量,是偉大的,有時還是很可怕的。

怨恨的力量,基於愛的反作用,也是偉大的,有時也是更可怕的。

這兩種力量,內在地可以互相對立而又相互依存,互相可以轉化而又相互可以滲透。

就如外國一位著名的哲學家詩人說的那樣,愛和怨恨是一對連體的孿生姐妹。

現在,宋一茗對孔文才的感情,就是已經從愛轉化成了怨恨,從發自內心深處的愛轉化成了發自內心深處的怨恨。

宋一茗自那次被孔文才一把從懷抱裡推開,從床上推落下去,跌坐在冰冷的地上後,她的那顆充滿了愛的、被熾烈的情火熊熊燃燒著的心,也立時跌落到了冰冷的地上,被跌得粉碎。她渾身冰涼,一陣索索顫抖,愣怔地瞪視了孔文才好大一陣子,爬起來轉身衝出了房子。她的臉扭歪著;臉色由猝不及防的吃驚和愣怔而引起的蒼白,很快又轉化成由於遭受了屈辱而感到羞恥和自我悔恨的黑紅;她滿腔的熾烈的愛的情火,轉化成了滿腔的憤怒的火焰,在她血管裡猛烈地燃燒著;兩眼迸射著駭人的怒火;恥辱、羞憤、咬牙切齒的仇恨,許多各種不同的意識,都混合在一起,在她胸腔裡胡亂翻攪著。她跌跌撞撞地跑著,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跑回北大,跑回自己寢室的。自己只是隱隱約約記得,自己跑回寢室時,只有趙瑞芝一個人在寢室裡,趙瑞芝正躺在床上看書,當時把趙瑞芝都嚇了一大跳,一迭連聲地問她:

“怎麼啦?怎麼啦?茗妹,怎麼啦?出了什麼事情了?到底出了什麼事兒了?”

怎麼啦?出了什麼事情了?她沒有告訴趙瑞芝,她也不會告訴她的。

她躺在床上,任悲傷而羞恨的淚水浸滿了臉面,浸透了杭巾,心被仇恨的怒火燒灼著,一陣陣抽搐地疼痛;她暗暗地發誓,心中在大聲地、充滿仇恨地、憤怒地喊叫:

“孔文才!你這壞透頂的孔老二!狼心狗肺的傢伙!我恨你;恨透你了!我今生今世再也不想看見你!一輩子,幾輩子再也不想見你!”

那天正好張國燾來找孔文才。張國燾原準備是去法專找孔文才的,是先到這裡來看看的。

孔文才的文筆,在北京幾個學校的學生圈圈裡,也是很有點名氣的,尤其是在詩詞方面,是很有些功底的。他和他法專的幾個同學辦的《新時代》不定期校報,在北京學生中間以及社會上還很有些影響。張國燾當時正和北大的幾個同學,還有北京鐵路管理學校的學生鄭振鐸、中國大學的學生王統照、燕京大學的學生瞿世英等,商量著也要創辦一個學生同仁刊物,暫定名為《曙光》,其用意就是,現在的社會,都在“長夜漫漫”,“迷夢倘恍”的時候,不有“雞聲啼曉”、“東方既白”的警告,哪能有醒悟的感覺?願以此朦朧清新的“曙光”,在人們“臥榻酣睡”的時候,在“萬方鍾動”、“旭日中天”之前,將一絲一絲的光線,照在大地上,竭盡自己微薄之力,將國民們從黑暗的深夜,引向光明的白晝。張國燾找孔文才,也是受那幾個志同道合的同學之託,來找孔文才,希望孔文才也能同他們一起同心協力,創辦《曙光》刊物的。

張國燾看到和他差點相撞、爾後擦肩而過的宋一茗淚流滿面、悲憤交加的神態,很覺得蹊蹺,回校後,當天吃過晚飯,就去宋一茗她們寢室去看望宋一茗。

趙瑞芝去圖書館紅樓了,寢室裡就剩下宋一茗一人。

宋一茗正坐在窗戶跟前,朝窗外望著。她的牙齒咬著她那青灰有些發白的嘴唇,把手絹在手指上纏著,扯著,扯著,纏著;目光晶晶閃亮,彷彿兩支就要射出去的火箭,在盈盈淚水中,悲憤地熾烈地燃燒著。她感到哀痛,感到萬念俱灰的哀痛。原來一切美好的想象,都像肥皂泡一樣徹底破滅了。她沒有想到孔文才對她如此的冷漠無情,對她如此的殘忍。萬事皆空,萬念俱已化為灰燼。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在演戲!都是舞台上的那戴著各種面具的戲!她為自已被一系列表面現象,也被她自己的可惡的預感,被她初次萌生的感情殘酷地欺騙和無恥的耍弄而痛悔不及。她感到了人世間的冰寒冷酷,感到了自己在痛苦和厄難中的孤獨無助。

她朝窗外望著。透過窗戶玻璃上迷迷濛濛的冰花雪霧,她望著學校圖書館紅樓那模糊不清的廓影,她的心莫名其妙地顫抖了一下。那裡現在是一些憂國憂民的熱血青年聚集的中心。平心而論,孔文才也算得上是一位憂國憂民的熱血青年。她想,如果自己實在不能從痛苦中自我解脫出來,自己就爬到那圖書館紅樓的樓頂上去,從那裡跳下來,那時候,看他孔文才會怎麼樣?那些熱血滿腔的同學們,一定會義憤填膺地嚴厲譴責他這個無情無義、狼心狗肺的傢伙。對呀,用自殺來懲罰他,讓人們都唾棄他,讓他的良心永世不得安寧。她想著,彷彿自己已經爬在了那樓頂上,已經從那樓頂上縱身一跳,墜落了下來,她彷彿聽見了自己墜落在地沉悶的巨響,聽見了人們慌忙急促的亂紛紛的腳步聲和驚恐失措的喊叫聲,也彷彿看見了人們都圍攏在她摔得血肉糊拉的屍體四周,都在憤怒地斥責孔文才,尤其是趙瑞芝、漆小玉、林麗萍、陶美玲這幾個同寢室的要好的姐妹們,一邊撲在她的屍身上痛哭流涕著,一邊辭嚴色厲地在痛罵孔文才“無情無義”、“狼心狗肺”。孔文才站在那兒,在人們的痛責和斥罵中,面色蒼白,渾身顫抖著,身子縮成了一團兒,羞愧和悔恨交加在一起,恨不得面前有個地縫兒趕快鑽進去。她感到一陣快感,一種報復後的快感,一種渴血報復後的快感。想到這裡,她真想暢懷大笑幾聲。然而,她一看到孔文才那一副狼狽的可憐相兒,惻隱之心又油然而生,她覺得自己不該這樣狠心地去報復他,折磨他,覺得自己太過分了。但是,她很快又否定了自己。她覺得她從樓頂上墜落下來,好像不是她自己跳下來的,是孔文才一把把她推下來的,而且,周圍的人都不是在痛責孔文才,而是在斥笑她:“人家不喜歡你,不愛你,你硬纏著人家幹什麼?!天下好的男青年多得是,為什麼要死賴在這個孔文才身上呢?!”羞恨之情,又從她的心底泛湧了上來,與此同時,悲涼和孤悽也又猛烈的向她襲來。

正就這時候,張國燾來了,把她從冥冥飄忽的胡思亂想中驚醒了回來。

張國燾,這位平時在班上把誰都不放在眼裡的、很自負、很自以為是的粗喉嚨大嗓門的老兄,今天,不知怎麼了,在宋一茗跟前,顯得是格外的溫存,格外的溫情脈脈。

不知是以他對漂亮女性特有的靈性,還是他或多或少已經瞭解到了一些關於宋一茗愛情受挫而痛苦的情況,他今天,在冰天雪地裡,是裹帶著一股溫馨的春風來的。

他估計她心情不好,早上和中午可能都沒有好好吃飯,便在校門口買了兩碗熱餛飩,借了個飯匣子,提上來了。

宋一茗確實也沒好好吃飯。早上,被表姐一叫,急急忙忙跟上表姐去表姐家,沒顧上在學校吃早飯,在表姐家隨便喝了幾口茶,吃了兩塊餅乾。到了中午,心想著孔文才會來,結果沒來,心思不定,滿桌子香噴噴的飯菜,卻吃不下去,沒一點胃口,心裡老想著孔文才,只吃了幾口菜,喝了半碗湯。由於心情不好,一直也沒覺得餓。這會兒,張國燾把餛飩從飯匣子裡取出來,一下子,滿寢室都充溢飄蕩著令人垂涎的濃郁清冽的香味兒。

張國燾把餛飩端到宋一茗跟前,溫馨的熱氣和濃冽的香味兒撲面而來,宋一茗一下胃口大開,她感到餓了,與此同時,一股感到心被熨帖的暖流也從心底湧騰了上來。

“吃吧!”粗喉嚨大嗓門的張國燾今天是一反往日的粗獷而顯得出奇的溫和和柔情綿綿,輕輕地說道。

宋一茗渾身熱呼呼地接過餛飩,吃著,喝著,時不時地還抬起頭來,看張國燾一眼,完後,又接著吃著,喝著。

吃完喝完了一碗。

“那一碗,你吃吧!”宋一茗深情地說。

“怎麼,不好吃嗎?”張國燾有些惶恐不安地望著宋一茗,輕輕地問。

“不,好吃呢!味道挺鮮的。”

“那就都吃了吧!”張國燾輕輕舒了一口氣,“這兩碗都是給你買的。”

“我飽了,吃得飽飽的了。你把那一碗吃掉吧!”

“我剛吃了。還是你把它吃掉吧!”

“我再沒地方吃了。”宋一茗嬌媚地搖著頭,臉紅紅的,還有點汗津津的,嗔笑著說:“你想把我的胃撐壞呀!”

她微微笑著,紅潤潤的、汗津津的面容,嫩而白皙,白裡透紅,是那麼嬌豔,那麼嫵媚。張國燾望著,一時都有些走神,眼睛直怔怔的。

“噯,國燾同學,你怎麼啦?”宋一茗笑著,輕輕敲了一下身邊的桌子。

“噢,沒怎麼。沒怎麼。”張國燾醒過神兒來,臉紅紅的,有點不好意思,自我解嘲地“嘿嘿”笑笑。

“你能幫我把那毛巾架上的毛巾拿一拿,我擦擦手,好嗎?”

“好。”張國燾過去把毛巾拿上,想想,拿起旁邊的熱水壺看了看,正好還有熱水,就往臉盆裡倒了些熱水,把毛巾放在熱水裡浸了浸,才給宋一茗拿了過去,遞給宋一茗:“給。”

宋一茗接過熱氣騰騰的毛巾,剛才那種心被熨帖的暖流又一次從心底湧騰了上來,她擦擦嘴,又擦擦手,望著張國燾,整個心房暖融融的,充滿著感激之情。

啊,一個平時那麼自以為是、桀驁不馴、目中無人、說話粗喉嚨大嗓子、盛氣凌人的人,今天也會這麼心細地、無微不至、溫柔多情地關心人和體貼人,真是讓人感動不已。

正處在萬念俱灰、悲憤欲絕之中的宋一茗,此時,就像是一頭胡跑亂跑、由於自己不小心而被跌撞得渾身是傷的小鹿,碰上了一位心地善良的老獵人似的,淚眼婆娑,說不上是委屈的酸楚,還是欣慰的歡悅。

張國燾也望著宋一茗,目光無比的溫柔、熨帖,情意綿綿地望著。

兩個人都被心裡所燃燒著的熱情燒灼得激情湧動,渾身火辣辣的,亢奮而衝動。張國燾兩眼像兩團火,宋一茗一雙淚眼也迸射著燙人的光芒。兩個人的眼光,相互映照著,相互交融著,還不時地相互疊影著,難以再分得開。

這眼光的交融,心的交融,促使並加劇了他們感情的交融,他們相互都覺得他們很貼近了,現在他們相互都渴望著更進一步的貼近,渴望著兩顆心的緊貼在一起,渴望著他們兩個人能緊緊地緊緊地貼合成一個人。

也說不清楚是誰先開始的,是誰先主動的,兩人相互擁抱在了一起,緊緊地擁抱著,緊接著,隨著身體甜蜜的顫抖,隨著令人眩暈的暖流和快感傳遍全身,四片被慾火燃燒著的滾燙的嘴唇,也緊緊地貼合在了一起……

其實,孔文才和宋維新走進大閱覽室的時候,趙瑞芝已經看見了,是她在無意中扭頭的時候一眼掃見的,但她很快又把頭轉了過來,裝著沒有看見,裝著什麼都不知道。

她不敢看宋維新,也怕宋維新看她,她對宋維新的心情是極其複雜的。

宋維新對人是實在而又誠摯的。

她逃婚出來,由孔文才介紹,暫時躲藏在宋維新家,一直到後來在來北京的路上,在馬車上,在輪船上,以及到北京後暫住在宋維新的表姨家裡,宋維新都是那麼熱情地招呼著她,無微不至地關心著她,體貼著她,後為她能進北大上學,宋維新又白天黑夜不辭勞苦地奔波著。前前後後,宋維新整個都像是一團火,一團熊熊燃燒著的火,是那麼熾烈而又執著,那麼通紅而又透亮。為了給別人——其實也就是為了給她趙瑞芝——帶來人生道路上的光明與溫暖,宋維新就是這樣慷慨無私、不遺餘力地自我燃燒著,兇猛地自我燃燒著。當然,她趙瑞芝也不是沒有看出來,宋維新這團火在熊熊燃燒的過程中,充滿著對她痴迷的戀情,這也正是這團火越燒越熾烈的火源之一,或許也就是主要火源。

愛的動力的能量之猛、之大,是任何力量都無可相比的!

宋維新對她無比痴戀的鐘情,最明顯不過的,還就是那天他來給她畫像。

那天,宋維新來給她畫像,是那麼用心,那麼專注,那麼投入,而同時又是那麼難以自制地溢情於表,畫著,畫著,就不由自主地表露出了他對她的如痴如醉的迷戀。有好幾次,他兩眼深情地凝視著她,而忘記了作畫,就那麼痴呆呆地愣怔在那兒,要不是她輕輕地咳一聲,他說不定就一直那麼傻呆呆地凝望著她而愣怔下去。

像畫出來了。

她的像被畫得確實好。說實在的,他宋維新筆下精心勾勒出來的她,比實際的她本人,還要美得多,迷人得多。

窗外漫天飛舞的大雪,窗戶玻璃上奇麗多姿的冰花,窗台上正勃勃綻放著的鮮豔似火的紅梅,構成了紅梅迎風斗雪的襯景。她坐在那裡,靜靜地,從容不迫地凝視著前方;大而黑亮的眼睛,清澈、明淨、深沉,盈盈如秋水,白皙的臉頰浮現著玫瑰的緋紅,令人心醉;豐潤的嘴唇,也如微微綻開的花瓣,有著明快的線條,豔麗而動人。整個畫像中的她,比起她本人來,還更充溢著一種帶有青春氣息的恬靜的美。尤其是,她在紅梅傲雪的奇麗襯景的映襯烘托下,在紅白相映的嬌豔中,洋溢著做寒的清麗,使她在恬靜的美之中,既有著動人的嫵媚的韻致,又有著一種對自己的未來執著追求、百折不撓、信念堅定的內在的氣質。

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景和人在宋維新手中的那支魔棒似的畫筆下,都活了,活靈活現。

完全就是一件精心製作的藝術品!

真是一支神奇的筆!

趙瑞芝拿著自己的畫像,左看看,右看看,心裡甜津津的,像是酷烈暑日喝下了一杯清冽沁脾的蜜糖水似的,舒暢宜人。她看著,激情難抑,歡愉的情流,源源不斷地從她的心底迸湧而出,唱著歡快的歌,流向全身各處。

“怎麼樣?畫得行嗎?”宋維新問。

“這畫的是我嗎?”趙瑞芝驚喜地而又有點不相信自己眼睛地望著宋維新。

“是你,瑞芝同學。畫的是你。”

“我,真的這麼漂亮?”趙瑞芝就和這手中的畫像一樣,白皙的臉頰浮滿了玫瑰色的鮮紅,嬌豔得令人心醉。

“實際上你本人比這畫像還更漂亮得多。”宋維新發自內心地誠摯地說。

趙瑞芝望著宋維新,由於嬌羞,臉上的紅暈顯得更為鮮豔,而且蔓延到了耳後頸間,使人彷彿可以感受到一種溫柔甘美的肉的氣息,在一股一股地迸發出來,那雙明亮的大眼睛,眼珠漆黑,閃射著歡悅的火花,大膽而又迷人地撲閃撲閃著,問道:

“真的?是真的?”

“是真的!真的,是真的!”宋維新認真地點點頭。

宋維新也大膽地直視著趙瑞芝,第一次這樣大膽地,不帶任何遮掩地直視著她;清澈流動的眼睛,透過金絲邊眼鏡,閃著炯炯的目光,滿含著激情——滿含著真摯的愛的深情,也滿含著熱切的傾慕的熾烈之情——大膽地直視著她,溫馨著她,也燒灼著她。

她的心在劇烈地狂跳著,狂跳的同時,又感到了有些慌亂,難以自持的心慌意亂。

她的臉燒燒的,低下頭,避開宋維新那大膽的火團似的目光,把畫像輕輕放在桌子上。

“你喜歡嗎?”宋維新的聲調柔和而又充滿了溫情。

“喜歡。”趙瑞芝低著頭輕輕地說。

“謝謝!”宋維新顯得特別的高興。

趙瑞芝低著頭,沒有看宋維新,但她從他說話的聲調中,感受到了他的無比的歡快,看到了他兩眼歡欣灼亮的目光,看到了他眉宇間亢奮飛揚的神采。

從桌子上傳來紙的細微的窸窣聲。

她稍微側轉了一下頭,望去,看見宋維新正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把畫像捲起,捲成簡狀,然後眼睛又在桌子上,在房間各處巡視著——在尋找著什麼,後在窗台花盆裡的梅花枝上發現了一根紅線繩,便取了下來,輕輕地拴在了捲成筒狀的畫像上,還打了個花結。

“怎麼?你要把畫像拿走嗎?”她輕聲問道。

宋維新轉過頭來望著她,點點頭。

“不留給我了?”她又問。

“我想以後再另外給你畫一張。”宋維新滿面漲得通紅地低聲地說。

“為什麼?”

“我……我……這一張,我……我想留下。”宋維新的聲調微微有些顫抖。

“為什麼?”她的聲調也有些顫抖地又問了一遍。

“我喜歡。我喜歡給你畫的這張像。”宋維新有些慌亂而又鼓足勇氣地說。

宋維新鼓足勇氣大膽地望著她。

她也心裡很不平靜地望著宋維新。

“我很喜歡我給你畫的這張像。先讓我拿回去,掛貼在我的寢室裡,貼在我的床頭。讓我天天都能看一看,行嗎?”宋維新兩眼滿含著懇切乞求的神情望著她,說著,“過幾天,我一定再給你畫一張更好的!一定!”

她望著宋維新,不知該說什麼好。

宋維新以為她趙瑞芝不願意讓他把畫像拿走,就緊緊地把畫像摟抱在懷裡,一點也不鬆手,緊緊地、緊緊地摟抱著,那樣子,就像是生怕她趙瑞芝會撲上來把畫像從他懷裡搶走似的。

“瑞芝同學,求求你啦!這一張先讓我拿回去。完後一定再另外給你畫一張。求求你啦,瑞芝同學!”宋維新緊緊地抱著趙瑞芝的畫像,就如同抱著一件他無比心愛的稀世珍寶似的,緊緊地、緊緊地貼在心口上,摟抱在胸前,畫像筒的一端,還有意無意地靠近嘴唇,緊緊地貼在臉上,一遍又一遍地苦苦懇切請求著,“讓我先拿回去,讓我拿回去先貼在我的床頭上,讓我每天睡覺時和起床時都能看上一眼,都能看一看,行嗎?瑞芝同學,求求你啦!過幾天一定再給你畫一張更好的!”

宋維新苦苦懇求著她,緊緊地抱著她的畫像,不知怎麼,她覺得宋維新不是在緊緊抱著她的畫像,而是在緊緊抱著她本人,把她本人緊緊地摟抱在自己的胸懷裡。

她有些心慌,張惶而失措,滿面通紅,緊張不堪,但同時,又有些醉心的迷亂,意識像長了翅膀似的,在空中飄飄浮浮著。

“求求你啦,瑞芝同學!”

“你要拿,你就拿去吧!不過那麼一張畫像,有什麼值得好看的!何況又還是你自己畫的呢!”

“主要因為畫的是你,而且又把你真正地畫出來了。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這一次竟然把你畫得是那麼的像,就像真的你一樣”

“那又怎麼樣?”

“我每天看見這畫像,就如同看見了真正的你,看見了你本人一樣”

“那又怎麼樣?”她又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

趙瑞芝覺得當時意識已經完全脫離了自己,就像喝醉了酒似的,身體都有些飄忽忽的。

“瑞芝同學,你知道嗎?我是多麼想天天都能看見你,每時每刻都能看見你。瑞芝同學,說真的,我心裡面無時無刻不是在裝著你。”

宋維新說著,有些慌亂地顫顫抖抖地說著;儘管是,像是“愛”呀,“喜歡你”呀這一類神聖而又火一般灼燙的字眼,還沒有直接地、大膽地從他嘴裡說出來,但他說的這些話,一字一句,都是那麼誠摯,那麼真情相傾,那麼充滿了深切而又火熱的愛。他們兩人都靠桌子站著。他挨著她那麼近。他大膽地、雙目定睛地望著她,心裡猛烈燃燒著的熾熱的情火,改變了他的容貌。他的臉紅紅的,顯得那麼生動,那麼熱烈,在俊逸和清秀之中,比平時更增添了許多耀人的青春的異彩;兩眼閃閃灼灼,從眼鏡片後面大膽地迸射著燙人的目光。

“瑞芝同學……”宋維新又低低地、滿含懇求地輕喚了一聲,聲調顫抖著,強烈地震撼著她。

“實在你想要,你就拿去吧!不過你一定還得給我另外再畫一張!要和這一張畫得一樣才行,甚至比這一張還要畫得好,行嗎?”趙瑞芝也輕輕地低聲說著,她覺得自己的聲音也在微微顫抖,說的話細細的,像遊絲似的,在空中冥冥飄浮著。“再就是,還有,畫像你一定要放好,最好不要讓別人看見。”

“一定!你放心!”

“那要拿,你就拿去吧!”細語盈盈,柔情似水。

“瑞芝同學……”

“繼陸兄……”

眼光的交融,心的交融,使他們之間的感情的潮水,也相互交融到了一起。尤其是宋維新,他急促地喘息著,心怦怦地狂跳著,金絲邊眼鏡後迸射出的燙人的目光,化成了兩團熊熊燃燒的火,情火燒身,他什麼也不顧了,手一鬆把畫像扔到地上,猛地一下撲上前,抱住了趙瑞芝,在趙瑞芝臉上,眼睛上,脖頸上瘋狂地親吻了起來。趙瑞芝也不由自主心搖神蕩起來,雙臂緊緊摟住了宋維新的脖頸……

兩人灼燙的嘴唇緊緊地相貼在了一起……

猛地,她趙瑞芝像想起了什麼,一個激靈,從迷亂中驚醒,鬆開了摟在宋維新脖頸上的雙臂,一把推開了宋維新。她想起了湘水岸邊的新婚之夜,想起了那名義上還是自己丈夫的孔府大少爺孔文義,也想起了那一直痴情於自己的孔家二少爺孔文才。

一切都是這樣突猛地出現,又是這樣突猛地中止,他和她都感到出乎意外的驚愕。宋維新從眼鏡片後瞪大著眼睛,驚愣地呆望著趙瑞芝。她趙瑞芝也瞪著一雙大眼睛,驚怔地望著宋維新,好像不認識似的,驚怔地望著,不知所措。

以後的幾天裡,趙瑞芝時不時地還回憶起這一天的情景,不由自主地心蕩神移地回憶著,但很快地又自我強制地用別的什麼事情來阻止這種回憶。

令人陶醉而又是令人驚懼的情景。

美好的而又是可怕的情思。

幾天後,宋維新託一個同學轉交給趙瑞芝一卷東西,打開一看,是一幅她的畫像——顯然是依照著那幅畫像又重新另外臨摹的。看得出來,是認真地細心地臨摹出來的,又是一件精心製作的藝術品,臨摹得和他原來畫的那一幅畫像一樣好,一樣活靈活現,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和那一幅畫像不相上下。

宋維新按照他所許諾的做了。

他用傾注自己滿腔的心血,來向她趙瑞芝表述自己熾烈的痴情。

宋維新在畫像卷裡還附帶有一張小紙條,小紙條上工工整整寫著:瑞芝同學:

像已另畫好一張,請收下。

雕像《思想者》也已完成大半,我定將盡力盡快完成。

祝你好。

祝你一切都好。

永生永世都將忠誠

為你效勞的

你最忠實的奴僕

雕像《思想者》也是趙瑞芝那一次無意中提起讓宋維新仿塑的。

那是半個月前的一天下午,他們兩人,還有鄧仲澥、張國燾幾位同學,一起去圖書館紅樓李大釗主任處,請教有關俄國十月勞工革命和法國巴黎公社革命的相同點和不同點,從圖書館紅樓出來,他們兩人走在一走,沿著操場邊的樹林子走著,依著巴黎公社的話題,談到了繼意大利巨匠米開朗基羅之後,又以自己的雕刻藝術躋身於世界藝術大師行列之中的、出生於巴黎一個平民家庭裡的羅丹,奧古斯特·羅丹,談羅丹這個人,談他的奮鬥與成功,也談他的雕塑作品,談他如何善於運用令人震驚的形式和豐富多樣的“繪畫性”手段,塑造神態生動和充滿力量的形象,談到了他的《加萊義民》、《青銅時代》、《思想者》、《吻》等作品,尤其是關於《思想者》,談得最多,也談得最熱火朝天。兩人都很喜歡這件雕塑作品。尤其趙瑞芝特別喜歡。她說她是在一本雜誌上看到的,當時好幾天。那個思想者的形象都時不時地在她腦海裡浮現著。

“只是在雜誌上看到,也沒有個立體感,而且,雜誌是人家的,人家也拿走了。要是真的有上這麼一個雕塑,哪怕是小小的,像雜誌立起來那麼高,擺在桌子上或者窗台上,那多好!”她趙瑞芝不無遺憾地說著,還用手上下左右比劃著雕像的大小。

宋維新望著趙瑞芝:“你很想要?”

趙瑞芝點點頭:“想要。”

“真的?”

“真的!”

“好,我給你雕塑一個。”

“真的?”

宋維新認真地點點頭,眼睛在眼鏡片後面熠熠地閃爍著誠摯的亮光。

沒有想到,就像那次在來北京的輪船上說請他畫像一樣,這一次關於《思想者》雕像也就這麼說了一下,他就當真認真地對待起來了。

當然,她趙瑞芝也不是弱智,她心裡很明白,這是一個男子痴迷地鍾情於一個女子的心態和情態的具體體現。

真是一個痴情而又誠摯的人!

她很感動。趙瑞芝從心底深處感謝他。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無義?她趙瑞芝並非冷血動物,一點不懂得情意。她完全明白了宋維新對她的一片火熱的痴情。而她對宋維新呢,也不是就沒有一點好感。她喜歡他的俊逸和瀟灑,尤其是敬慕他在藝術上的超人的才華。這種敬慕之情,在她逃婚的那天夜裡,在宋家公館第一眼看到了宋維新,又在公館的客廳裡看到了那幅《創造亞當》的油畫,爾後又知道了這是宋維新臨摹創作的畫之後,便就在心中隱隱產生了。越往後,這種敬慕之情越烈,有時還隱隱約約轉化成了傾慕。也正因為這樣,她也曾幾次在宋維新的那熾烈的情火的猛烈燒灼下,也情潮湧動過,陶醉過,心蕩神移地迷亂過,發發乎不能自己。

她對宋維新,既希望能經常看見他,能常和他在一起,能和他暢所欲言地談中論外,談古論今,談論歷史,談論藝術,特別是談論西洋的文化、習俗以及他們各方面的情況,但她又怕能經常看見他,怕經常和他在一起,伯和他過多地探討一些東西。

人哪,真是難以捉摸!

她趙瑞芝對宋維新是這樣,內心充滿著矛盾,對孔文才呢,更是這樣。孔文才,英俊清秀,滿腹文才,和宋維新一樣,也是容易讓女士們動心的男子。尤其這孔文才,孔府的二少爺,別看他文縐縐的,名副其實地是孔夫子孔老二的後裔,是孔家店裡養育出來的身子骨兒,但他那副俠腸義膽,卻是他孔家家族的先人們萬萬料想不到的。他竟敢違背祖訓,抗拒吃人的封建禮教,逆抗他們孔家的家風家規,支持和幫助自己的嫂子丟下身患重病、奄奄一息的哥哥,在新婚之夜逃婚而出走,這如果沒有一點俠義之心,是決然做不到的。她趙瑞芝非常感激他這一點,也特別敬佩他孔文才這一點。與此同時,她還為孔文才“揮毫傾懷訴,凝仁望月樓,夜風傳訊,春陽何時,沐浴心頭?”的一片深切的真情,執著地痴迷於她,而情熱心動。那次孔文才來給她送他為她寫的這首《曲玉管·傾懷》詞時的那在大雪紛飛中,站在樹下,凝望著她寢室窗戶,絲綢長袍裹著的瘦弱的身子披滿了一層厚厚的雪花,幾乎就是一尊冰雕玉刻般的“雪人”似的身影,曾經常不時地在她腦海中閃現。除此而外,她也還為他孔文才總是那樣無微不至地關心她,愛護她,體貼她,而感到熨慰,感到歡悅,感到幸福,而心神搖曳地陶醉沉迷過。那好幾次,孔文才都是以一個真正的男子漢的樣子,把她護衛在自己的胸前,使她難以忘懷。特別是那一次,她在一家新開的小書店買了幾本書回來,在大街十字路口的那家小雜貨店的屋簷下,在入冬的狂吼亂舞的風雨雪中,孔文才把她護衛在自己的胸前,幾乎就是把她摟在自己懷裡,在用自己的身子為她遮擋著風和雨和雪。當時正感到有些寒意的她,立時渾身被一種和煦的溫暖所緊緊地包圍住,感到極其舒心的歡暢和愜意,以至渾身舒服得都有些眩暈。這種被男子護衛在懷裡的眩暈,也經常時不時地伴隨著生理上的情潮莫名地湧動,從心底冒出來,衝擊一下她,騷擾一下她的心境。但也是很快地,她又把住了自己,像被烈日燒昏了的頭腦,猛地被一陣強勁的涼風拂過,而倏然清醒了似的,把住了自己。

她悲哀地而又沉重地意識到,孔文才的情況還不如宋維新。在她和宋維新之間,只是有一個名義上的所謂“丈夫”孔文義的影子站立在那兒,把他們相隔開來,而在她和孔文才之間,不僅有孔文義那可怕的“丈夫”的影子,在隔開著他們,而且還有個比親姐妹還要親的女友宋一茗——茗妹的怨恨的影子,在隔分著他們,除此而外,還有一條更可怕的鴻溝——孔文才和她是叔嫂關係的又寬又深的鴻溝,橫隔在他們之間。

所以,她趙瑞芝也就更怕見孔文才,同時也更怕孔文才看見她。

她對孔文才的矛盾的心理,較之對宋維新,還更要厲害一些。

所以,在孔文才和宋維新走進來的時候,她不敢看宋維新,更不敢看孔文才。

討論在熱烈地進行著。

大家你一言、他一語地自抒己見。都一致認為社會在前進,社會在發展,人們的思想和精神,再不能讓那些腐朽沒落的封建主義的東西所禁銅住。俄國十月勞工革命的勝利,打破了孔家店“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的陳腐學說,也打破了所謂“高貴者聰明、卑賤者愚蠢”的錯誤觀念。卑賤者不一定就不聰明,有時候,真正聰明的,還是卑賤者。下下人有上上智。在當今世界潮流中,下苦力的勞工大眾已經成為社會行進的主流。’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青年學生們應該怎樣去做?

討論的中心集中到了“當今青年應該如何投身於時代潮流中去?”這一議題上。

李大釗、陳獨秀、蔡元培都興致勃勃地聽著大家討論。

大嗓門的張國燾站起來說:“依我之見,那‘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謬論,也應打破。”

鄧仲澥也站起來說:“就是。我們也應該從‘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這封建統治者的羅網中掙脫出來!”

陳獨秀很是贊同地點點頭:“國燾、仲澥兩位同學說得很對,我們還應該打破‘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這個很錯誤的封建陳腐觀念。‘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和‘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高貴者最聰明,卑賤者最愚蠢’一樣,都是孔家店裡的腐黴發臭的舊貨,也都是歷代封建統治者,為了維持自己的統治寶座,用以來束縛人們的羅網。我們必須把這些羅網都徹底打破,從裡面衝出來!當然,這並不是就是說,我們不需要上學,不需要讀書。書,我們還是要讀,而且還要好好地讀。但我們不能在這些封建主義羅網的束縛下去讀書,我們要在社會的實際中來讀書,把讀書和勞工結合起來,這樣學得的知識是真正的知識,這樣的知識對國家和民族也才有用。”

李大釗也很贊同地接過陳獨秀的話:“我們怎麼樣才能像剛才陳學長說的那樣把讀書和勞工結合起來呢?我覺得,我們不能只是死死地關閉在學校裡讀書,我們還應該走出校門去,像陳學長剛才說的,到社會的實際中去讀書。我們很多人,都是去工廠學習,去鄉下學習,去勞工中間學習,也有的去國外學習,才真正學得了一點東西的。比如我,就曾經去東洋日本學習過。比如陳學長,就多次去過日本。再如咱們的蔡校長;就是率先去法國勤工儉學學習的。還是早在咱們的辛亥革命之前,咱們的蔡校長就和吳王章先生、李石曾先生等,發起成立了留法勤學會,曾以‘勤於工作,儉以求學,以進勞動者之知識’為宗旨,吸引並組織了大批的有志之青年,分批前往法國勤工儉學,回來後都成了我們國家和民族現在各方面的得力的人才。”李大釗說到這裡,側過臉問坐在旁邊的蔡元培:“蔡校長,是這樣的吧?”

蔡元培點點頭,說:“我和吳玉章先生都認為,法人思想之自由,甲於世界。既無崇拜官紳之劣風,尤少迷信宗教之惡跡,不尚繁文,最富美學之感觸,勤儉而善居積,與吾神州中華濟同。同學們當以法人為楷模,習之,做之,當去法蘭西國勤於勞作,儉以求學苦習,耳濡目染,吸取各類所長,他日次第歸土回國,必將有以助社會教育之進行。我們原來那個留法勤學會,已被民國之罪人袁逆強行取締。前年,我等在法國召開並又成立了一個華法教育會,回國後又正式成立了這個華法教育會的中國會和留法勤學會,作為經辦全國赴法蘭西國勤工儉學的總機關。”

李大釗插了一句:“咱們蔡校長就是華法教育會中國會的會長,也是留法勤工儉學會的會長。”

一陣熱烈的掌聲爆起。

蔡元培笑笑,接著說:“我們將不斷地組織大批的有志青年赴法蘭西國勤工儉學。我們已經在高陽布里村開辦了留法勤工儉學初級預備班,在保定南關育德中學已經開辦了留法勤工儉學高級預備學校,還將準備在北京創辦法文高等專修館,就附設在咱們北京大學內,還準備在長辛店開辦留法預備班,專門培訓赴法蘭西國勤工儉學的留學生。我們熱切歡迎我們北大的同學們以及全國有志青年們都積極參加赴法勤工儉學活動!”

更熱烈的掌聲,如轟雷般響起,把整個大閱覽室震撼得都有些簌簌顫動。

在熱烈的掌聲中,傳來一些急性子男女同學迫不及待的喊叫聲:

“請問蔡校長,去法國怎麼辦手續?”

“是不是還需要申報?到哪兒去申報?”

“請問蔡校長,都有些什麼要求?”

“是不是要先交定金和學費?定金是多少?學費是多少?一起交嗎,還是分期分批交?”

“要不要什麼擔保人?要幾個擔保人?”

“是不是都得要去預備班學習一下?”

“……”

“……”

同學們都很興奮地喊叫著,問著;一個個都像被激發起來的灼燙的火星似地,進濺著,閃耀著各種各樣色彩耀眼的光。

許多同學都已經離開了座位,呼啦啦地都湧到蔡元培、李大釗、陳獨秀跟前去了。

蔡元培在回答著同學們提出的問題。

宋一茗穿過擁擠的人群,來到趙瑞芝跟前,扯開宏亮的嗓門兒,問趙瑞芝:

“瑞芝姐,你去不去?走,咱們兩人一塊兒去!聽說巴黎那個地方可好玩了。”

“我……”趙瑞芝望著宋一茗,遲遲疑疑著。

趙瑞芝心裡也是一團火,熱烘烘的,熱切地嚮往著那個叫法蘭西的神奇的西洋國家,嚮往著那座叫巴黎的西洋大城市。從一些雜誌上和書上,從蔡元培校長和李大釗、陳獨秀、胡適等教授們的講話和講課中,還有從平時同學們(當然也包括宋維新)的天南海北的侃侃而談中,她知道巴黎那是一座比北京還要大的、很了不起的西洋大都市,是一座英雄之都,又是一座藝術之都。那裡有高聳入雲的埃菲爾鐵塔,有富麗堂皇的羅浮爾宮,有建築奇葩的凡爾賽宮,還有雄偉壯觀的凱旋門,還有著名的巴黎聖母院。特別是,那裡拉雪茲墓地的“巴黎公社社員牆”,是一些教授們在講課提到時,和一些同學們閒侃談及時,都非常敬仰的,使得她趙瑞芝不由得也從心底無比崇敬。真了不起!就在一八七一年五月二十七日這一天,在拉雪茲墓地的這一面牆下,二百多名巴黎公社戰士,為了保衛自己的公社,保衛自己的勞工政權,同凡爾賽軍隊進行浴血搏鬥,直到流盡最後一滴血,全部壯烈犧牲。除這些令她趙瑞芝敬仰以外,吸引她的還有,她讀過林琴南翻譯的《凱撒之死》、《俄狄浦斯王》、《基度山伯爵》、《三劍客》、《巴黎聖母院》、《悲慘世界》、《巴黎茶花女軼事》,還有以《人間喜劇》為總題的《高老頭》、《幻滅》、《歐也妮·葛朗台》等各種各樣震撼人心的作品,她崇拜伏爾泰、大仲馬、雨果、小仲馬、巴爾扎克等這些法蘭西國的藝術巨人,也向往著有朝一日能去那個誕生、養育了這麼多藝術大師的神奇的法蘭西國去看一看,學習學習,但是,不行,她目前的經濟能力不允許她去,家裡——無論是自己家,還是那個所謂的婆家——從她逃婚來北京上學,就決然地斷絕了她的經濟來源,她隨身所帶的多年來省吃儉用私下聚攢的一點私房積蓄,也已經所剩無幾,快化費完了,她即將就要為學習和生活費用發愁,哪裡還敢想出國留學去?雖說是勤工儉學,邊做工,邊學習,自己可以養活自己,但那一筆路費,那車船費,那千里路途上的化費,就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她上哪兒去籌措這一大筆款子?當然,如果她借的話,也一定能借上。只要是她開一下這個口,宋維新、宋一茗兄妹兩人、孔文才以及其他同學們,肯定都會熱情而又大力地幫助她的。班上有位陝西來的同學,家中不是十分富裕,是借錢來上學的,上個星期天出去買書、買一些用的東西,不小心碰上了小偷,把他身上帶的所有的錢一掃而空,幾乎斷了這個同學上學和生活的路子,還是張國燾、高尚德、鄧仲澥等班上許多同學慷慨解囊相助,才幫他得以度過這個難關的。如果趙瑞芝說出她的困難,也決不會有什麼問題的。除此而外,蔡校長,還有那些教授們,如李大釗李主任、陳獨秀陳學長以及胡適教授、錢玄同教授、劉半農教授等,也都會大力幫助她的。尤其是李大釗李主任,經常幫助一些經濟上遇到困難的同學,儘管他自己收入菲薄,也很清苦。李主任的夫人極為賢慧,溫順賢淑,通達明理,寧肯自己省吃儉用,也騰出錢來,支持李主任幫助學生求學。只要她趙瑞芝在這方面稍微露出點難處,李主任肯定會關心相助的。但是,她趙瑞芝自尊心又特別的強,很多的事情,哪怕是再難的事情,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她輕易都不開口求助於別人。當然,她也不會為去法國留學,而去求助於同學和老師們的。

見趙瑞芝遲遲疑疑的,沉吟著,好半天不吭聲,宋一茗的那股子“辣勁兒”又上來了:

“噯,瑞芝姐,你倒是說話呀!你到底去不去?”

趙瑞芝望著宋一茗,輕輕地搖了搖頭。

“怎麼?”宋一茗瞪大了眼睛。

“怎麼也不怎麼。”趙瑞芝微微苦笑了一下。

“那為什麼不去?”宋一茗追問道。

“我和你不一樣。”趙瑞芝輕輕搖了搖頭。

宋一茗奇疑地看著趙瑞芝,看了一會兒,猛然醒悟地“噢”了一聲:

“噢,我知道了,你心裡不踏實,你一直還在被孔家公館的那件事牽扯著。你呀,瑞芝姐,真是的!你已經出來了,把他們都甩脫了,和他們已經一刀兩斷了,一點關係都沒有了,還想那件事幹什麼?!你也不能太這樣庸人自擾,自己跟自己過不去,自己折磨自己!”

趙瑞芝憂悒地望著她的茗妹,輕輕地吁了一口氣,苦笑著,幽幽地說:

“茗妹,你不知道,事情決不是像你所想的那麼簡單。真的,不是那麼簡單的!”

“怎麼個不簡單?!我就不信他孔家公館有本事還會派人來把你從北京城裡再搶回到湘水縣他孔家公館裡去不成?他孔德仁有這個膽量?現在可不是他們老祖宗孔大聖人說了算的時候了,現在是民國了,瑞芝姐,都開始講個法了。他們不會也不敢把你怎麼樣。再說,到法國去,出國了,更遠了,山高皇帝遠,他們更把你沒辦法,何況那又是在外國,他孔德仁乾瞪眼,吹鬍子,跳高跺腳,吱哇亂叫,也沒得一點辦法。這豈不是更好嗎?”

確實如此。這辣妹子說得很對。她趙瑞芝要是去法國巴黎勤工儉學,肯定是更加有利於她徹底地擺脫她們家和孔家公館聯合起來、利用吃人的封建禮教、硬是套在她脖頸上的、那實際上根本不存在的婚姻的繩索。說繩索還算是好聽的,其實就是貨真價實的絞索。去留法勤工儉學,這對她趙瑞芝來說,當然是只有好處,沒有一點壞處。這是毫無疑義的。你想嘛,那孔家公館,她現在跑到北京來了,還是在國內,都拿她沒有一點辦法,黔驢技窮,也只能是處心積慮地串通上她們家,斷絕她的經濟來源,來逼她就範,都未能成功,而充其量也只能是出出氣,平衡一下心理。而一旦要是她趙瑞芝出去了,那的確可就是像宋一茗剛才說的,拿她是沒得一點辦法了。所以,她趙瑞芝對孔家公館,沒有絲毫的恐懼心理。她暫時不能去法國勤工儉學,完完全全是經濟上的原因。因此,她對宋一茗的話,也只是苦笑了笑,沒有言聲。

宋一茗不解地問:“怎麼,我說的不在理?”

趙瑞芝未置可否,仍又只是苦笑了笑,沒有言聲。

宋一茗不明瞭她趙瑞芝的心理,只誤認為她趙瑞芝懦弱膽怯,於是又氣又恨,恨鐵不成鋼:“你呀,瑞芝姐,有時候,挺像回事兒,勇敢,很有反抗精神,確實有那麼一股子女中豪傑的樣兒,可有時候呢,又縮頭縮尾,怕前怕後,軟軟弱弱的,縮得像只怕驚嚇的小老鼠,軟得像一團提不起來的稀泥巴團。你呀,說不成!”宋一茗停頓了一下,又說了一句:“瑞芝姐,你還是再好好想想!”

趙瑞芝仍還是帶著淡淡的苦笑,幽幽地說:“我想好了,我還是決定不去。”

宋一茗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好吧,瑞芝姐,那你自己看著辦吧!瑞芝姐,不管你去還是不去,我反正是要去!我堅決要去!”猛地,宋一茗的聲調提高了許多,不像是說話,像是在喊話,而且是滿含著惱怒甚至憤恨地在喊叫:“我堅決要去!堅決要離開這裡!有些人,別以為自己了不起,別人離開他,就活不了了。可笑!告訴你吧,離開你,照樣活,而且還會活得更好!活得更爽快!”宋一茗可著嗓門大聲地氣沖沖地說著,不時地還把憤恨的目光,從眼角向不遠處的一個地方掃去。

起初,宋一茗突然變了聲調,聲調猛地提高了,而且還怒氣衝衝的,把趙瑞芝嚇了一大跳,不知道自己怎麼惹怒了茗妹,她心中有些不安地望著宋一茗。後來,她從宋一茗臉上的表情上發現了奧妙。她順著宋一茗眼角掃掠的目光望去,那不遠處的地方,正站著宋維新和孔文才。看樣子,兩人剛要準備往這邊走來,結果被宋一茗的可著嗓子喊叫式的說話聲,釘在了那裡,沒敢再繼續往前移動腳步。

原來是這樣!辣妹子的“辣”勁兒,不是衝著她趙瑞芝發的,而是在旁敲側擊,是在衝著孔府二少爺狠發猛發的。

趙瑞芝還清楚地看見,辣妹子在衝著孔文才狠發猛發“辣”勁兒的同時,她的那雙漂亮的眼睛裡,溢滿了亮晶晶的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