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林妹妹”從世雄表兄那裡得到了從未有過的愛,她的心被融化在幸福的狂烈的情潮之中。下午訂親,晚上成親,秋菊突然不辭而別,婚禮簡單而冷清,她都沒在意,沒感到奇怪,她只覺得自已被熔化在情愛的烈火裡。

昨天晚上,由於看書看得很晚,現天已大亮,林麗萍還沒醒來。

書都是世雄表兄給她借來的,有西洋的,也有東洋的,有英國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哈姆雷特》,有法蘭西國大仲馬的《三劍客》、小仲馬的《巴黎茶花女遺事》,有日本紫式部的《紫式部日記》、《源氏物語》,還有德意志國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等,這些書都是林麗萍特別愛看的,越看越愛看,越看越人迷,尤其是昨天晚上,看完了《哈姆雷特》,接著看《羅米歐與朱麗葉》,簡直是愛不釋手,一直看到下半夜了,天都快亮了,仍還不忍心放下書睡覺,結果最後就像是現在這樣,把書摟抱在懷裡,迷迷糊糊睡過去的。

自打幾天前那次晚飯後在客廳裡,林士傑名義在徵求林麗萍的意見,實際上是口氣很決然地替林麗萍做了主後,林麗萍和高世雄的關係基本就算確定下來了。

這幾天,世雄少爺天天都來,來的時候都帶著東西,有給林士傑和夫人,也有給林麗萍的,大部分都是給林麗萍的。給林士傑和夫人的,基本上都是些土特產;給林麗萍的,有衣料,有書和雜誌,有時還像西洋人那樣,懷裡捧著一束鮮豔美麗的花兒。

世雄少爺總是身穿著中國傳統的長衫,總是那麼很有派頭而又彬彬有禮,對林麗萍也總是那麼無微不至地關切和體貼入微。

前天下午,林士傑和夫人,還有林麗萍和高世雄,他們四人在院子小亭子裡聊天,突然一陣秋風掠過,冷颼颼的,還把樹上的枯葉撕扯下來,揚得滿天都是,還撒落了人一身。別人還沒有反應過來,世雄少爺高聲喊叫道:

“快把小姐的披風拿來!”

一個新來的使女急忙跑回房裡,把林麗萍的披風拿了來,世雄少爺接過去,先把飄落在林麗萍頭髮上和身上的幾片枯葉輕輕取掉,然後把披風輕輕披在了林麗萍身上。

當時,看得出來,林麗萍很是感動。

她望著世雄表兄,一股暖流從她心底噴湧而出。長時間來,她作為林士傑的女兒,作為忘掉了自己祖宗的“假東洋鬼子”、“賣國賊”、“漢奸”的女兒,在外面她感到自卑,抬不起頭來,不敢跟人說話,不敢與人交往,經常是憂心忡忡,鬱鬱寡歡,心上時時像沉壓著一塊沉重而冰涼的大石板似的,打不起精神;在家裡,更是寡言少語,生活在陰冷森然的氣氛中,有著一種極度的壓抑感和被禁銅感。她年齡不大,但心早已經凍結成冰砣,心田也早已經變成沉滯、枯澀而麻木的板結塊,成了一片被遺棄的冷落的荒地。可今天,不知怎麼,她感受到了一場意外而來的、溫煦細潤的春雨的沐浴,凍結的冰陀被消融開來,沉滯、枯澀而麻木的板結的硬塊被滋潤,被遺棄的冷落的荒地湧動起了騷動的春潮的暖流。她兩眼淚盈盈地閃灼著感激的目光;很快地,感激的目光又轉換成了充滿深切情意的目光。

就從這裡,兩顆心融合在了一起。尤其是對於林麗萍來說,她的心,她的那顆柔弱的心,已經被融化在了幸福的狂烈的情潮之中了。

昨天晚上,她看完《哈姆雷特》,又看《羅米歐與朱麗葉》,尤其是看《羅米歐與朱麗葉》,看著,看著,就覺得自己與世雄表兄就和羅米歐與朱麗葉一樣情長意深,不過她和世雄表兄要比羅米歐和朱麗葉幸福多了,在她和世雄表兄之間不存在有家族世仇這個悲劇因素。儘管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裡,她們家和姑媽家也曾以仇人相視過,姑媽、姑父曾雙雙哭天喊地痛罵過父親是“喂不親的狼崽子”,發誓再不認父親這個弟弟,但那畢竟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過去的已經過去了,現在她們家和姑媽家之間已經沒有任何芥蒂了,而且比鬧矛盾之前更為親密。她和世雄表兄的婚事,是父親,肯定還有姑媽,一手撮合的,所以,肯定不會有羅米歐與朱麗葉那樣的悲劇,有的只是羅米歐與朱麗葉那樣的堅貞深摯的愛情。

林麗萍越這樣想,就越覺得自己特別幸福,覺得命運之神對自己並不是像以前自己所想的那樣不公平,那樣殘酷無情,命運之神對自己還是寬厚仁慈的。

真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呀,可敬的命運之神!

林麗萍沉浸在極度的幸福之中,她整個身心乃至每個細胞,都洋溢著無比的甜美,無比的自豪和歡樂。

你看,她現在睡著,在睡夢中,都在體味著這幸福的甜美,體味著這由幸福而激發起的自豪與歡樂。你看她,容光那麼鮮麗,臉色泛著桃紅,嘴角微微咧著,在甜蜜地笑著,嘴唇還在微微地嚅動著,在一張一合地翕動著,在喃喃地輕輕說著什麼。

是在說夢話。

是在做夢。

啊,林麗萍夢見什麼了,這麼高興?

林麗萍夢見她和她的世雄表兄在一起。

夢中,林麗萍和她的世雄表兄在遊山逛水,他們沿著一條空蕩蕩的大馬路走著,走著,走著,不知怎麼又走到了一座橋上,好像是棧橋。對,完全對!就是棧橋。你看這石基水泥面,你看這鐵柱,你看這鋪在一起的寬而厚的木板,不是有名的棧橋,又是什麼?!世雄表兄真行!”他就像是在這膠州灣土生土長的“老青島”似的,佩侃而談地給林麗萍介紹著棧橋:

“……據說,一百多年前,這裡是幾個漁村,都屬於當時的即墨縣管轄。到了光緒十七年,也就是公元一八九一年,登州鎮總兵章高元奉調而來此駐守,他用旅順口船廠的鋼材,在這裡就搭起了這座棧橋。”

關於棧橋的歷史情況,林麗萍也知道,她是前幾天在翻閱世雄表兄拿來的雜誌時,從一本雜誌裡的一篇講述有關青島的文章中看到的。

世雄表兄接著講道:“不過,那個時候的棧橋,完全是木頭的,也就三百多米長,是專供泊船而用的。德國人佔了青島後,把這橋加以延長,分為南北兩段。北邊一段,是石基水泥面;南面一段,下立鐵柱,上鋪木板,並設置了鐵軌,當作了軍用碼頭……”

世雄表兄講的,完全就是林麗萍在那本雜誌的那篇文章裡所看到的描述。

世雄表兄還吟誦起了那篇文章裡引用的一首來經說明何人何時所作的詩:

煙水蒼茫月色迷,

漁舟晚歸棧橋西,

乘涼每至黃昏後,

人倚欄杆水拍堤。

這首詩顯然是那位詩人即興而作,還是很有那麼一點妙趣盎然的味兒。在讀那篇文章的時候,林麗萍還專門把這首詩反覆吟誦了幾遍,所以記得很牢。

這一切儘管都是在夢中,但都是那麼清晰。

林麗萍情趣相投,喜遇知己,深情地望著她的世雄表兄,偎依在他的胸前。

兩人向前走去。

走過橋,來到了一座亭閣下,好像是回瀾閣。

回瀾閣,雙層八角飛簷,黃色琉璃瓦頂,在陽光的映照下,金碧輝煌。

林麗萍和高世雄憑欄遠眺,望著大海,浩瀚無垠,水天一色,頗為壯觀;在波光粼粼中,遠遠近近,有幾座小島,清晰可見。小島山色青青,綠樹紅樓,鱗次櫛比,猶如仙境。

林麗萍緊緊偎依在她的世雄表兄胸前,在溫暖的包圍中,就像是一個不勝酒力的人猛喝了一頓美酒一樣,渾身灼熱,酥軟迷醉;在這灼熱和迷醉中,洋溢著一種溫馨的、幸福的快感。她一動不動,讓自己完全沉浸在這種溫馨而幸福的快感的享受裡。

不知怎麼,林麗萍覺得自己好像就成了朱麗葉,而世雄表兄好像就成了羅米歐。他們所在的棧橋這邊的回瀾閣,似乎也不是回瀾閣了,神奇地在不時地變幻,一會兒好像成了朱麗葉家的房後的果園,一會兒又好像成了勞倫斯神父的修道院。世雄表兄還戴著羅米歐參加凱普萊特家的晚宴的那個假面具。

“麗萍,你知道嗎,我是多麼愛你呀?你答應我吧!不然我真的會絕望的。”世雄表兄懇切地表白著他的心跡。

啊,這是世雄表兄的話嗎?這多麼像是羅米歐對朱麗葉的那灼熱的情話。

“你真是我表哥嗎?”林麗萍覺得自己嚇了一大跳,已經到了這個份兒上了,自己怎麼會莫名其妙地冒出這個問題來。

“那你說呢?表哥莫非還有假的?”戴著參加凱普萊特家的晚宴的面具,是世雄表兄,又是羅米歐,笑著,輕輕地反問道。

“那真的你就是我姑媽家的兒子了?”

“表哥如果不是假的,那姑媽家的兒子怎麼又有可能是假的呢?”

林麗萍一時語塞了。

“怎麼,你希望我是假的?”

林麗萍輕輕搖搖頭。

“那你怎麼總是懷疑我是假的?”

林麗萍囁囁嚅嚅著:“我……我不是懷疑你是假的,我……是想:怎麼一直也不知道姑媽家還有你這麼一個世雄表哥呢?如果說是一直未曾見過,倒也能說得過去,因為我很少去姑媽家。但聽也一直沒聽說過呀!”

“那你還是懷疑我是假的。”

林麗萍望著那羅米歐的假面具,默默地望著,沒說什麼,但眼神里面仍然滿含著舍不去的深切的情意。

“那你也還是希望我是假的?”

林麗萍搖搖頭,很決然地搖搖頭,眼睛裡盈滿了愛的深情的淚水。

“麗萍,不要胡思亂想了。我是真的表哥。真的是你的世雄表哥。我早就知道你,早就聽說了你,所以才從北京跑來找舅父,其實還是來找你。我早就一直把你深深地裝在我的心裡面。真的,不騙你!真的!”

“那誰指引你來的?”林麗萍自己又嚇了一跳,自己怎麼完全說的是朱麗葉的話?

“愛情指引我的。為了你,麗萍表妹,哪怕是找到天涯海角,冒多大風險,我也要把你找到!一定把你找到!”

啊,羅米歐!羅米歐的表白!羅米歐的話!

林麗萍沉浸在極度的幸福之中……

她嘴唇一張一合地翕動著,喃喃地輕聲呼喊著,一遍又一”遍地呼喊著:

“啊,羅米歐,羅米歐!啊,羅米歐,羅米歐!你在哪兒?你在哪兒?……”

“麗萍,麗萍!萍兒,萍兒!……”

是誰在喊她?是羅米歐?是世雄表兄?

不像。

是一個女人的輕輕的呼喊。

母親。是母親在呼喊她。

林麗萍一下子從朦朧中醒過來。

原來是一場夢。

母親正坐在床邊,憂戚地望著林麗萍,幽幽地問道:

“萍兒,剛才你怎麼啦?你一個勁兒地在輕輕地喊著什麼‘羅米歐,羅米歐’。羅米歐是誰?是你的同學嗎?”

林麗萍刷地一下羞得臉色通紅,火燒火燎的,看了母親一眼,什麼也沒有說;她自己也覺得剛才做的那夢那麼可笑,那麼奇特。都是昨天晚上看那本《羅米歐與朱麗葉》,看得大投入、太入迷了,以至於她,還有世雄表兄,都跑到夢裡去了,都穿卜了佔怪的衣服,世雄表兄還戴上了面具,兩人真正都成了羅米歐與朱麗葉了。

真是太有意思了!

林麗萍還沉浸在剛才夢中的那極度幸福的餘波之中,心還在胸腔裡歡快地狂跳著。

“萍兒,該起來了,都快到中午了。”母親幽幽地說。

母親穿著和服,頭髮梳成東洋女人那樣的髮髻,完全就像個東洋女人。

母親憂鬱地望著自己的女兒。

母親真可憐。她幾乎大半輩子就泡在苦水裡。從林麗萍稍微有一點懂事起,就知道母親很悽苦,經常是在暗暗地以淚洗面之中熬度悲苦的日子。從照片上可以看出來,母親年輕的時候很漂亮,就現在仔細看去,也還殘存有當年俏麗佳人的韻跡。母親很少談自己的事。聽人說,母親也曾是一個官宦名門家的千金閨秀,無憂無慮,性格開朗,從嫁給了父親以後,就慢慢’地完全變換成了另外一個人。父親脾性乖張,反覆無常,是個讓人很難捉摸的人,而且家長制極厲害,大丈夫氣味極濃,獨斷專行,在家裡常以“冷”和“威”壓人。母親在父親的“冷”和“威”下,柔弱,憂鬱,逆來順受,幽幽地說話,輕輕地做事,走起路來也連一點聲響都沒有,完全成了一個滿帶著憂傷的影子。

林麗萍經常不敢看母親的那寫滿了悽苦和哀傷的蒼白憂悒的面孔。

林麗萍開始起床,穿衣服。

“萍兒,你父親讓我把你領出去,買幾件衣服,再找人把你的頭髮收拾一下,給你打扮一下。”

“怎麼?”林麗萍奇怪地望著母親。

“你父親想今天下午給你和你表哥訂親,晚上就成親。”

林麗萍的心騰地一跳,一股熱流從心底湧騰而起,向全身各部位奔流而去。

但很快,林麗萍又有些惑然不解地向母親問道:“母親剛才說,父親的意思是下午訂親,晚上就成親?”

母親憂悒地點了點頭。

“那樣能行嗎?”

“你父親還說,現在時代都在變,都時髦開放,就不必再過於講究過去的那些舊的習俗了,想訂親和成親一次過,今天下午給你和你表哥連訂親帶成親都辦了。”

林麗萍的心又騰地一跳,她想起了昨天晚上做的夢。夢,是不是個先兆?羅米歐和朱麗葉好像就是在修道院裡,在勞倫斯神父的主持下,連訂親帶成親的。啊,現在她和世雄表兄真正地成了羅米歐和朱麗葉了。林麗萍覺得從心底湧騰而起的熱流,那一股灼燙的熱流,更迅疾而狂猛地貫遍了全身,渾身上下都發熱,發燙。

“真的?真的,今天下午?”林麗萍眨巴眨巴眼睛,懷疑自己是不是還是在夢中,她又追問了母親一遍。

母親憂鬱地點了點頭。

“那來得及嗎?”

“你父親都準備好了。這幾天,他都在準備。”

趁這當兒,林麗萍用手指狠勁擰了一下自己大腿上的肉,一陣鑽心的疼痛,使她的嘴咧了一下。不是夢。是真的,不是夢。

林麗萍抑制住內心的慌亂中的喜悅,驚喜之餘,又感到有些不實落,擔心地問母親:

“那我上學呢?”

“你父親說了,訂親成親後,如果你願意還上學,過上幾天後,你仍可以還回北京上學去。”

“真的?”

母親點點頭。

這就不用再擔憂了。現在是沒有任何憂,只有喜了。林麗萍清澈流動的眼睛,溢滿了幸福的歡樂,晶瑩閃亮。啊,現在她的世雄表兄真正地成了她這個朱麗葉的羅米歐了!他們兩人真正成了羅米歐和朱麗葉了!她又整個身心都沉浸在極度的幸福之中,就和昨天晚上夢中一樣,被美酒般的情潮猛烈激盪著,渾身灼熱,酥軟迷醉,在這灼熱和迷醉中,盡情地體味著溫馨和幸福的快感的歡愉。

“萍兒,快一點!時候不早了。”母親在幽幽地催促著女兒;她望著歡喜欲狂的女兒,憂鬱的眼睛裡,隱隱閃過一絲悲哀的淚光。她怕女兒看見,忙轉過身去,“萍兒,你快一點!我先回房間去一下,然後在客廳等你。”

母親影子般地沒一點聲響地出去了。

在林麗萍覺得有生以來最高興、最歡樂、最幸福的日子裡,母親仍是那樣的憂鬱,甚至比平時更憂鬱,憂鬱之中還增添著幾分難言的、但又是痛徹的哀愴。這些,林麗萍都沒有注意到,她也顧不上、也沒打算去注意那些和她今天難得的幸福與歡樂無關的一切。

只有在和母親一起臨出門的時候,林麗萍無意中望了那新來的使女一眼,隨口問母親:

“秋菊請假還沒有回來?”

“沒有。”母親悲慼地嘆了一口氣,輕輕搖搖頭,“可能不會再回來了。”

“怎麼?”

“她們鄉下家裡可能有事,脫不開身。”

一絲空曠的失落感,倏然從林麗萍心頭掠過。

在這個家裡,秋菊是她最好的朋友了,是她唯一能說說心裡話的好朋友。她和世雄表兄的事,秋菊可能都不知道。她多麼想把她和世雄表兄的事,把她昨晚上的那奇特而又使她心醉神迷的夢,好好給秋菊講述講述。

秋菊是在父親向她探問對世雄表兄的看法並決然地說要替她做主的那天下午走的,走的時候,給她林麗萍一個招呼都沒打,還是父親後來告訴她的,說秋菊鄉下家裡來人,說家裡有事,把秋菊叫回去了。

可是,林麗萍哪裡知道,秋菊是那天下午被父親趕出去的,而且還讓當時馬上就走,也不管已經是下午了,天已經快傍黑了,秋菊在青島城裡又沒有任何什麼親戚,連個去處都沒有,父親根本就不管這一切,怒喝著讓秋菊馬上就走,“馬上滾出去!”

秋菊淚漣漣地走了。

這一點,她林麗萍哪裡會知道?

婚禮辦得很簡單,也很冷清。

這一點,出乎林麗萍的意料之外。

婚禮是在傍晚時舉行的。整個婚禮,進行得很快,沒費多大事。北京姑媽家不知為什麼沒有來一個人,據說是姑媽病了,住院了,姑父看守他們家的那個小商號,脫不開身,幾個表姐,各自家裡都正好有事,所以他們也不能來。只來了七八個林麗萍不認識、也從來未曾見過的男男女女,提了些賀禮來,在客廳裡坐了一會兒,把他們簡單地用糖果點心招待了一下,他們就告辭走了。這中間有的,中國人不像中國人,東洋人不像東洋人,穿的是中國式的長袍馬褂,有的還戴著頂瓜皮圓頂小帽,可那神態、說話的樣子、禮節的動作,卻又都像地道的東洋式的,說的雖然是中國話,但都像是一起得了結舌子病似的,吭吭哧哧,結結巴巴的,真讓人迷惑不解。

但這些,包括婚禮的簡單和冷清,都只是從林麗萍心頭閃掠了一下,只是閃掠了一下,就很快過去了,林麗萍沒過多地往心上放。婚禮也不過僅僅是個形式而已,關鍵是人,關鍵在人,有一個好的可心的新郎,比什麼都重要。林麗萍覺得,有了世雄表兄,有了她的羅米歐,就有了一切的一切,其他的任何都可以捨棄。當年,羅米歐和朱麗葉在勞倫斯神父的修道院裡舉行婚禮,當時不也就只有羅米歐、朱麗葉和勞倫斯神父他們三個人嗎?婚禮不也就是那麼簡單和冷清嗎?

愛,就是一切。

有了愛,就有了一切。

夜幕降臨了。夜色是那樣的寧靜、柔和、溫馨、醉人。月在中天。清澄皎潔的明月,以它明麗、柔媚的、水一樣流瀉的月光,把庭院中照耀得亮如白晝。林木間和草叢中,不時地傳來不知名的小蟲子求仍邀歡的清脆悅耳的歡叫聲;歡叫聲似乎也比往常響亮得多,好像也在誇張地向人們炫耀:今天晚上也是它們配對成親、入洞房歡樂交合的喜慶日子似的。

新房裡,林麗萍倚著床邊坐著。

新房是林麗萍原先的閨房裝飾而成的,是父親不知是顧念父女之情、尊重女兒心願,還是有別的什麼原因,而推一保留了原樣子、沒有把它改建成東洋榻榻米式房子的中國那種傳統式的雕花門窗的房間。

林麗萍倚床坐著,像中國傳統的新婚之夜裡所有的新娘子一樣,在等候著新郎官的到來。她的臉紅豔豔的,燙燙的,像是一片被夕陽燒紅了的晚霞似的,灼燙而又迸發著奇麗迷人的光彩。胸腔裡呢,像是揣上了一隻活蹦亂跳的小兔子似的,在突突突地狂跳不止。她早早地關閉掉了房間裡所有的燈。她不好意思讓世雄表兄看見她燒紅了的臉和她激動得心兒狂跳的這副羞煞人的情態。

薄雲掩月。她在黑暗中坐著。胸中湧騰著的情潮,一陣陣地掀捲起巨大的狂瀾,衝撞、激盪著她,使她幾乎都有些坐不穩當,都有些坐不住了。那狂跳著的心,跳得也越來越強猛,越來越厲害,像是隨時都有可能從她的嗓子眼裡突地蹦跳出來。

月亮移行著,又開始把它那明麗而柔媚的水一樣的月光,從窗戶裡撒落進了新房,整個新房立時又被輝映在了明媚柔和的清亮之中。

林麗萍激情難抑而同時又多少有些惶恐緊張地盯視著那半掩著的門。

輕輕的腳步聲傳來。

半掩著的門被小心翼翼地推開,世雄表兄走了進來。她看他逆著月光向她走來,緩緩地、腳步輕巧地、像個鬼魂幽靈似地、踏著月光投射下的他自己的長長的、黑魆魆地陰影,一步一步向她走來。

不知怎麼,林麗萍感到有點疹然,一陣寒驚倏地襲上她的後背,她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不禁打了個寒噤。

“麗萍!”一聲輕輕的呼喚傳來。

輕輕的、溫柔的、充滿了無限深情的呼喚。

林麗萍心頭一熱,剛才那種莫名的疹然與恐懼感,像被風忽地又吹走了似的,一下子又無影無蹤了。

她看見的又是她的羅米歐,是那戴著參加凱普萊特家晚宴的假面具的羅米歐。

啊,羅米歐!羅米歐!

林麗萍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雙目迸發著熾熱的目光,激情地迎視著世雄表兄。

“麗萍!”

隨著這又一聲輕輕的、充滿無限深情的、溫柔的、但同時也明顯地顯示有急不可耐的神態的呼喚,那世雄表兄一個大步,一反平常的那種文質彬彬的勁兒,完全就像軍人那樣的一個矯健的大步,跨上前來,還沒等林麗萍來得及叫他先稍微等一等,就粗野而強有力地、兇猛地把林麗萍摟進了懷裡,緊緊地摟抱著,狂熱地親吻起來。

林麗萍對世雄表兄突變的出乎尋常的粗野和狂暴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自己體內升騰而起的歡愉、舒服、迷醉的飄浮的情感所牢牢攫住,渾身像打寒戰一樣震顫著,兩眼緊閉,大張著嘴,急促地喘著氣,歡唱般地呻吟著,熾烈而瘋狂地尋找著回吻著她的世雄表兄,她的那戴著假面具的羅米歐,回吻著她的這個愛,她的這個一切——願為之而捨棄其他一切的一切。

林麗萍呼吸急促,氣喘吁吁,渾身癱軟,快成了一團泥,若不是世雄表兄緊緊地摟抱著她,她肯定早已經滑跌下去,癱倒在地上了。她已經完全向世雄表兄,向她的戴著假面具的羅米歐,徹底臣服了。她林麗萍從來沒有這樣被人愛過,這樣被人瘋狂地緊摟在懷裡吻過,親撫過。啊,沒有世雄表兄,沒有她的這個戴著假面具的羅米歐,她的生活決不會這樣完美,就像現在這樣令人心迷神醉、飄飄欲仙般的完美。現在,在這裡,不需要再說什麼,不需要任何語言,她只需要他,需要她的世雄表兄把她拿去,她要和世雄表兄完全結合在一起,完全合併成一個軀體,讓她的世雄表兄完完全全地佔有她。她不能再等待了!不能再等待了!

“拿去吧!拿去吧!把我拿去吧!讓我成為你身體裡的一部分。我渴望成為你的一部分。我渴望!”

林麗萍說不清是自己的嘴在大聲喊叫,還是自己的心在大聲喊叫。她覺得自己整個地蜷縮在了一個溫存而熾熱的激流的漩渦中。周圍的一切都在飄悠著,浮動著,盤旋著。從什麼地方還響起了美妙動所的音樂,使她如痴如醉,目眩神迷。在這一剎那間,人世間的一切都無影無蹤了。她在溫存而熾熱的激流的漩渦中,被推上了一個排空而起的情潮的巨浪的頂峰,被包圍在了一團神奇的熊熊燃燒的烈火裡,她的整個的身體,整個的靈魂,整個的意識,都被熔化在這神奇光團的迷離耀眼、異彩奪目的火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