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五盤棋上,劉師培這第一顆棋子出擊得很不錯,緊接著,林琴南又跟上來了。段祺瑞心裡很高興。下一步,就是讓徐樹錚弄起個安福俱樂部。另外,為了借款,可以讓章宗祥同東洋人把那個《共同防敵軍事協定》籤掉。
一
沒有想到,一篇以節婦自殺殉夫有感而發的小小的《民魂精粹當盛說》的文章,竟引起了堂堂國府總理段祺瑞段大人的如此注目,使得總理大人對他劉師培這麼器重,特地請他來總理府吃飯,豐盛的宴席間,還不時地對他表現出極大的恭敬,讚譽之辭,連連不斷:
“先生的這篇《民魂精粹當盛說》,頌節婦之義德,揚我中華之民風,集孔大聖人孔學、孔道之大成,實乃當今之蓋世雄文哪!”
劉師培誠惶誠恐,忙立起身來,對段祺瑞抱拳施禮,一迭連聲地說道:
“過譽了!總理大人過譽了!申叔不才,陋筆劣文,表一點粗識淺見,豈敢領受總理大人如此之過譽褒獎?!過譽了!總理大人過譽了!”
“非也,非也。”段祺瑞大笑著,搖搖頭,附庸風雅、咬文嚼字地說,“我段某人以誠相論,絕非始妄言之,更非虛妄過譽。我段某人說的都是實情。”段祺瑞恭敬地請劉師培坐下,接著說,“先生的《當盛說》之文,我段某人閱後感觸極深,受益匪淺,覺得正是當下正民風、立國安邦的經典之說。當下,世界動盪,我中華神州也正在風雨飄搖之中,民眾也陷身於混沌之中,不知所向,先生的《當盛說》之文,正為國民們指點了迷津,驅邪扶正,尊其為蓋世雄文,實不算過譽,名副其實。今天,我段某人在此請先生小酌,一,感謝先生在我段某人治國正陷於憂困之際,在我段某人正磕睡時給了個枕頭——為我段某人治國施政開闢出了一條解憂之路;二,”段祺瑞親斟了一盅酒,恭恭敬敬地雙手敬給劉師培,“望先生以《當盛說》之雄文為基礎,再能連連寫出更好的經典之文,解國民之迷津,醒民眾之混沌,為我段某人立國安邦賜助一臂之力。這裡我敬先生一杯。”
劉師培慌忙又站起身來,接過段祺瑞敬過來的酒,受寵若驚地連連說:
“總理大人無須如此言重。治國安邦,乃天下大事,天下人皆應同心同德,極盡己力而為之,申叔也理應在此列之中。申叔雖不才,但願為總理大人治國安邦全力以赴效犬馬之勞,以不負總理大人對申叔的錯愛與厚望。”
“好!先生實實不愧為是當今之蓋世雄才。”段祺瑞也端起了自己的酒盅,“我段某人有先生相助,定能搞好治國安邦,在世界揚我中華神州之威!來,幹!”段祺瑞舉盅一飲而盡。
“幹!”劉師培也一下豪氣溢胸,舉盅一飲而盡。
“幹!”
“幹!”
其他人也都舉盅一飲而盡。
觥籌交錯,歡聲笑語此起彼伏。就在這席間人們對段祺瑞的一片爭先恐後的諂媚阿諛之聲中,段總理段大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對他劉師培表示尊敬,其禮賢下士之高風,實令人從心底敬服。
酒宴一直到午後才結束。劉師培仍是被那輛很考究的馬車送出了新華門,送回到了馬神廟北大校園。
回來的路上,坐在車裡,劉師培早已絲毫沒有早上來時起初的那種誠惶誠恐的忐忑不安了,反之,現在渾身上下都充溢著一種沾沾自喜、歡欣欲仙的飄飄然。
這是多麼大的榮耀啊!
堂堂國務總理(其實就是不是大總統的大總統)親自派人下帖子請他劉師培去吃飯,後還派專人專車來接他,在酒宴上讚譽他的《民魂精粹當盛說》這篇文章是“當今之蓋世雄文”,稱道他是“當今蓋世雄才”,說他劉師培在他段大人段總理正瞌睡時給了他段大人一個枕頭——幫他段大總理在治國安邦的困境中,開闢出了一條解憂之路,希望他能以自己的蓋世雄才進一步輔佐他段大總理完成治國安邦、揚中華神威的大業。
啊,這是何等的榮耀呀!
這絕不是隨隨便便的任何一個文人秀士可以得到的天大的榮耀!絕對的!
劉師培幾天來都沉浸在洋洋自得的飄飄然之中。
在飄飄然的同時,這位得寵的北大國故學教授也感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擔子的重大。
一連一個多月,劉師培整個身心都沉浸在如何以自己的那篇《民魂精粹當盛說》為基礎,再不斷地寫出類似的或者比那一篇文章更好的文章來,就如段總理段大人所說的,解國民之迷津,醒民眾之混沌,來為段總理段大人治國安邦助一臂之力。
他一頭扎進了他的那間起名為“求索陋室”的書房裡,白天黑夜都不出來,甚至連學生們的課都不去上了,只是通過他的得意門生“小劉申叔”鄒文錦給學生們佈置一點練習,敷衍塞責一下。
“求索陋室”是套在劉師培住房後面的一間小屋子,向北背陰,加之一年四季門窗緊閉,窗口處又有厚厚的窗簾嚴嚴實實地遮掩著,所以室內很是陰黑幽暗。室內到處都堆滿了發黃的、有些甚至還像是出土文物似的書報,使得整個室內都充滿著一種濃烈窒人的黴味兒。
“求索陋室”被北大的老師學生們背地裡戲稱之為“冥屋”。
劉師培在他的“求索陋室”裡苦苦思索著。
“先生的《當盛說》之文,是眼下正民風、立國安邦的經典之說,是蓋世雄文,為我段某人治國安邦開闢出了一條解憂之路,望先生以《當盛說》為基礎,再能連連寫出更好的經典之文,為我段某人立國安邦助一臂之力。”
段祺瑞的話不時地在劉師培耳邊鳴響著。
說實在的,他劉師培雖是個文人秀士,但他絕不是那種被別人裝在麻袋裡賣了還不知道的傻乎乎的書呆子文人。他是博覽群書的國學家,早年也曾是赫赫有名的反清王朝、反封建專制的革命鬥士,編著過《攘論》、《中華民族誌》等激進書籍,主編過《警鐘日報》,與章太炎章炳麟先生一起加入過光復會,後在日本又編輯過《民報》,加入過孫中山的同盟會,以後又和妻子何震一起創辦過《天義》報和《衝報》,極力宣傳過無政府主義,後又在兩江總督端方手下幹過事,鎮壓過保路風潮,後又去太原當過閻錫山的軍署高級顧問,後又被閻錫山推薦給袁世凱,擔任過袁大頭的公府諮議、參政院參政,和楊度、孫毓筠、胡瑛、李燮和、嚴復等人一起組織過籌安會,為袁大頭當皇帝鞍前馬後地賣力奔走過。十多年來,走南闖北,起起落落,他經歷過不少。他嘴上不說,心裡卻是一本賬,在段祺瑞段大人如此器重和抬舉他劉師培的飄飄然中,他腦子裡也很清楚,這位總理大人在犯著短命皇帝袁大頭的一樣的病。別看他段大人張口閉口是要“定國安邦”,是要“治國”,是要“揚中華之神威”,其實呢,他是要把中華變成他姓段的封建專制的家天下,他要建立起他封建專制統治的段姓江山,他要和袁世凱袁大頭一樣,要在中華神州這塊寶地上當至高無上、至尊無比的皇帝,只不過不同的是,袁大頭是真正想當皇帝,想復辟,想從共和倒退回到帝制,而段祺瑞段大人,他並不要當皇帝,他要當大總統,在“共和”這面旗幟下,實現他的封建專制統治的段姓家天下。對段大總理這肚子裡的小九九,他劉師培揣摸得一清二楚。
對段祺瑞,他劉師培揣摸得很清楚,但他還是決定跟上這個“北洋三傑”中的“虎”走一走。既然這隻“虎”由那篇《民魂精粹當盛說》的文章看上了自己,那何不也隨之虎後也耀武揚威,風光一下呢?連孔丘孔大聖人也不是那麼脫俗,他也日思夜想地想弄個一官半職哩。他不是早年也當過宋國的一名管糧草的小官,後又周遊列國、聚徒講學,到了魯國,被看中重用,當了魯國的司寇——司法長官,並還攝行相事嗎?不要說自己小小一個劉師培了。當然,給袁大頭鞍前馬後地賣命是賣錯了,未捕得上狐子,還倒惹了一身騷味,臭名遠揚,與楊度、孫毓筠、胡瑛、李燮和、嚴復等人一起被列為十三附逆、帝制元兇,而遭到通緝,險些把命搭上,確實是栽了個大跟頭。但給這段大總理賣命,是決然不會錯的。有“共和”這個招牌在前面擋著,段大總理是想當總統,又不是想當皇帝,這絕對是萬無一失的。
想到這裡,劉師培也心安理得多了。
沁裡一實落了,幹什麼事兒勁頭也就足了。劉師培文思如泉,奮筆疾書,《修身大才之我見》、《國教論》等一篇一篇文章揮毫傾墨而出。
這一天,段祺瑞正在翻看著劉師培新近發表的幾篇文章,心裡很高興。這位劉申叔還真可以,幾篇文章,一篇比一篇有分量,完完全全與他段祺瑞的心願不謀而合,有些語句甚至就是在為他段祺瑞當大總統而鳴鑼開道。這位國故學教授,當年積極擁戴袁大頭稱帝,忠心耿耿地賣力奔波,還發表了《國情論》、《勸告舊同盟會諸同志書》等文章,來為袁大頭稱帝登基而奮力鼓吹。現在,他又忠心耿耿地為他段祺瑞當選大總統而賣力效勞,而且,說幹就幹,這一篇一篇文章寫得完全不亞於當年給袁大頭寫的那些文章。
段祺瑞高興地看著,不時地點著頭。
確實真還可以。文人嘛,有奶就是娘。你只要給他一點甜頭,他就會受寵若驚,感恩戴德地給你賣命。古人說:妹為悅己者容,士為知己者死。何為“知己’勺知己就是不斷地給他一些小恩小惠,給他一些甜頭。看來,那次請這位北京大學國故學教授來總理府吃飯,是完全請對了。這都是徐樹錚出的點子。徐樹錚本人就是一身文人氣,他很瞭解文人。
段祺瑞正高興地看著,侍從輕輕走進來,見總理大人正在看報,未敢驚擾,先默默垂手立於門邊靜候。
段祺瑞眼睛沒有離開手中報紙,問道:
“什麼事?”
“徐秘書長求見。”
“噢,又錚來了!”段祺瑞放下手中的報紙,抬起頭,笑呵呵地說,“快,快,快請又錚進來!”
徐秘書長就是現任陸軍部次長徐又錚徐樹錚。徐樹錚原來一直是段祺瑞內閣的秘書長,人們叫“徐秘書長”叫慣了,所以現在雖又當了陸軍部次長,好多人還是仍然叫“徐秘書長”。
徐樹錚,又錚是他的字,早年與段祺瑞相識,對段祺瑞敬服至極,所以也深得段祺瑞歡心。在段祺瑞的極力保舉下,徐樹錚被保送去日本士官學校學習,回來後,在袁世凱內閣陸軍總長段祺瑞手下任陸軍部學生處處長。在袁世凱袁大頭利令智昏,拼力推行帝制期間,徐樹錚因勸說段祺瑞消極抵制袁世凱稱帝而被撤職,徐樹錚棄政從文,創辦《平報》,後又創辦了正志中學,自任校長。民國五年,段祺瑞出任國務總理後,徐樹錚任內閣秘書長,這最近又出任陸軍部次長。
徐樹錚經常為段祺瑞出謀劃策,被人們稱作是段祺瑞的“小扇子軍師。”
徐樹錚對段大總理敬服而又忠心耿耿。段祺瑞呢,也很欣賞徐樹錚對他段祺瑞的忠誠,尤其是對徐樹錚勸他不要支持袁大頭稱帝,他覺得這徐樹錚很有些頭腦,所以,對徐樹錚一直也是另眼看待,很是親暱,經常以徐樹錚的字“又錚”來稱呼。
徐樹錚恭恭敬敬地走了進來。
“來,又錚,到這邊來!”段祺瑞笑呵呵地招呼道,“來看看那位劉師培先生寫的文章!寫得還真可以。比上次那篇《民魂精粹當盛說》寫得還要好。”
“大人,”徐樹錚走上前來,從懷裡掏出一張報紙,遞給段祺瑞,“學生又給您帶來一篇另外一個人寫的文章,您請看!”
“又有另外一個人寫的文章?”段祺瑞看了看徐樹錚,接過了報紙,打開,看見一篇用毛筆勾圈起來的“豆腐塊”小文章,題目是《尊孔讀經乃正道》,作者:林紓。段祺瑞把文章大概掃視了一下,抬起頭問徐樹錚:“這個林紓是個什麼人?”
徐樹錚回答說:“原來也是北京大學的教員,現在在上海,是位古文學家,還是位畫家,同時,還是位翻譯家。”
“還是個翻譯家?”
“是的。法蘭西國的作家小仲馬的名著《巴黎茶花女遺事》,就是他翻鋒過來的。他還翻譯過大不列顛國的作家狄更斯的《塊肉餘生記》(大衛·科波菲爾)、還翻譯過莎士比亞的戲劇故事《迦茵小傳》、《撒克遜劫後英雄略》、《吟邊燕語》……”
“噢,我知道了,”段祺瑞把手一揮,打斷徐樹錚,“就是你去年給我說過的那個林什麼南,是吧?”
徐樹錚點點頭:“就是。林琴南。林紓是他的名字,琴南是他的字。”
段祺瑞說:“這傢伙很不一般哪!按你給我講過的,從來沒有學過洋文,任何一種洋文都不懂,卻成了個大翻譯家,靠別的懂洋文的人一字一句給他把意思講出來,他就翻譯成中國文言文,竟還翻譯了一百七十多本,真是個奇才呀,真是個奇才!”說到這裡,段祺瑞突然覺得有點奇怪地問徐樹錚:“這個人不是很崇尚西洋、很洋化的嗎?怎麼現在又對孔大聖人這麼感起興趣來了?”
徐樹錚回答說:“他是個古文學者,是早年間清皇朝末年桐城派文人圈子裡剩餘下來的不多的幾個人中間的一個,現在人們仍稱他是‘桐城派’,從根底上,他是主張尊孔讀經的。他除了這篇《尊孔讀經乃正道》而外,還寫了《論古文白話之相消長》、《致蔡鶴卿太史書》等許多文章,都是維護孔聖之道和綱常名教的明世佳作。”
段祺瑞高興地大笑:“好啊!這在那位文選復古派的北京大學國故學教授之後,又多了一個在旁邊為咱們敲鼓吹喇叭的人。這還有什麼說的?!”
是啊,這還有什麼說的?!劉師培作為段祺瑞第五盤棋上的第一個棋子打出去以後,馬上就有自覺自願地願意充當他段祺瑞棋盤上的第二個棋子的,自己衝出來了。
所以說,劉師培這第一個棋子出擊得很好,希望它不停止地再往前逐步推進。
段祺瑞心中甚感欣慰。
當然,第五盤棋上,劉師培只是一個開頭的棋子,而那林琴南林野,是被他劉師培引出來的第二個棋子,現在,其他棋子都應該緊緊跟上才是。特別是一些很重要的王牌棋子,現在該相繼出擊了。
這很重要的王牌棋子,組織一個什麼機構,來議定國會組織法、選舉法,召集新的國會,就是當下接著應該打出去的棋子。
有些老兄建議成立一個臨時參議院,來控制國會,這倒也是個辦法,可以考慮成立一個北京臨時參議院,讓王賡王揖唐出面搞,擔任議長,對原來的國會組織法和議員選舉法進行大幅度的修改,然後公佈。
這雖然也是個辦法,但不能對他們過於信任。那些老兄有二心者居多,不能讓他們完全控制國會。一旦讓他們把國會控制權抓到手裡,反過來再不完全聽命於自己,那自己當大總統的事兒還不得泡湯。所以,那僅僅是個辦法而已,臨時參議院可以成立,讓他們可以做一點表面上的事兒,事實也就是做給國人們和那些外國人們看,但實際上,自己還得有這麼一個貼心的、完全聽命於自己的什麼機構才行。
二
搞個什麼機構呢?
段祺瑞絞盡腦汁思索著。
搞個什麼機構呢?
段祺瑞陷入了苦苦的思索之中。
落日的殘輝從半開著的窗扇中投射進來,微弱無力地映照著這位“再造民國”的蓋世元勳那明顯已見蒼老、背都已經有些駝了的身影。他側坐在那裡,顯得有些浮腫的寬寬的橢圓形的臉上,佈滿了由於思慮熬神過度而出現的皺紋,縱橫交錯,粗細迭落,書寫著他野心勃勃而工於心計的辛勞;而那雙略微有些眯起來的眼睛,在黯淡而且這略有些混濁的目光裡,閃忽著一種極度的愁苦不安以至焦灼焚心的神情。
看著總理大人那愁眉苦臉的樣子,徐樹錚半天也不敢再言聲,默默地站在那兒,望著段祺瑞,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左右為難著。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段祺瑞總算開口了。先是好像氣很短,猛地一下接不上來氣似地怪聲怪調地呻吟了一聲,又歇緩了一下,才又慢慢地輕聲叫道:
“又錚!”
“學生在。”徐樹錚忙應答了一聲。
“你還沒走嗎?”段祺瑞問。
“沒有。學生在等大人的訓示呢!”徐樹錚回答道。
“嗯。”段祺瑞點點頭,又喘了一口氣,歇緩了一下,依然半睜半閉地眯著眼睛,慢慢地問道:“最近你見王揖唐了沒有?”
“昨天我們還在一起商量國會的事兒呢!”
“在哪兒?在你家裡?”
“在安福衚衕。”
“你們經常在那裡會聚?”
“每隔三五天,我們都聚集在那兒聊一聊。”徐樹錚回答說。
安福衚衕。猛地,一個想法在段祺瑞的腦海裡倏然一閃。他一下精神也來了,眼睛也睜開了,聲調也提高了,說:
“我有個想法:你和王揖唐何不在安福衚衕那兒搞起來個什麼什麼團體,這樣不是就可以更好地討論一下國會的事情?”
徐樹錚說:“學生和揖唐也是這樣想的,今天來,其中就有這件事。我們想,就在安福衚衕那兒成立個安福會,為以後新國會的正式成立打個基礎。”
段祺瑞黯淡混濁的眼睛閃出了亮光:“對,我也是這個意思。不過,最好不要叫什麼什麼會,什麼什麼會很不好聽。”段祺瑞沉吟了一會兒,“要不就學一下洋人,叫個俱樂部吧?”
“安福俱樂部?”
“對,安福俱樂部。”段祺瑞點點頭“你看怎麼樣?”
“好,大人所見極是,就叫個安福俱樂部。這樣,好多事還更便於進行。”
“你今天就去找王揖唐商量,要儘快地,最好就在這幾天內,把安福俱樂部成立起來。參加俱樂部的人,一定都要是心向著咱們的人。”
“明白。”
“俱樂部一經成立,就馬上著手於公佈國會組織法和議員選舉法,把聲勢造出去。”
“是!”
“可以把人都撒開,多派一些人到各省去,想辦法讓各地方的選舉都能按照咱們的意思辦。一定要想盡一切辦法把事情辦好!化多少錢,以至用一些強硬手段,都不要緊。”
“請大人放心!學生一定盡力辦好!”
“好!”段祺瑞點點頭,忽地,好像又想起了什麼似的,“還有,把那個北京大學的國故學教授,那個劉師培,還有今天你說的這個翻譯家林琴南,要繼續緊緊拉住,不停地給他們些甜頭,讓他們通過尊孔讀經多為我們說話,從旁邊狠勁地為我們賣力使勁。”段祺瑞說著,精神也大振起來,他站起身來,在地上來回走著,“記住,不管什麼時候,在中華這個國家裡,只有用孔大聖人的經論,用三綱五常,用古時老祖宗留給我們的東西,才能把國人們的心收攏住。”
徐樹錚聽著,不住地點著頭。
段祺瑞邊來回走著,邊說著:“再就是,洋人那邊,尤其是東洋人那邊,還要多去走動走動。咱們要幹成一些事情,沒有洋人特別是東洋人的大力幫助,是絕對不行的!我們需要他們的支持,尤其需要東洋人的支持,當然,主要是錢的支持。錢,當然,他們不會白白借給我們的。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短。人家要是向我們提出點什麼要求,我們也不要過於刁難人家。我們依靠人家的時間還長呢!所以,我們有時候吃上一點虧,也沒什麼。要記住這一點!一定要切切記住這一點!安福俱樂部成立以後,遇事要多多聽一聽那些洋人們尤其是那些東洋人們的意見!”
三
二月。殘冬時節。空曠的長天上,白日如一個冰盤飄浮著。山川大地仍還被一些頑固地凝結著的殘冰餘雪剝剝落落地覆蓋著。長長的寒冬的尾巴,時不時還從地面揚起一陣砭骨的寒風,掃打著那些光禿禿的樹枝和路邊牆跟枯萎的衰草。天地間仍還是一片使人寒驚的清冷。
坐落在北京東北處相距七十公里的居庸關外的八達嶺長城,也是仍還處在黑白相間的殘冰餘雪之中。
長城上,身穿藍色絲綢棉袍、外面又披著一件黑色皮斗篷、頭上戴著頂黃燦燦的高筒狐子皮帽、還戴著一副墨色雪鏡的段祺瑞,踏著石階從高處走下來,沿著長城緩緩走著;邊緩緩走著,邊興致勃勃地觀賞著長城內外的山河壯景。
徐樹錚、王揖唐等人緊緊相隨在後。
八達嶺長城是中華神州之壯觀萬里長城中保存得最為完整、又最具有代表性的一段。它猶如一條躍然飛騰的巨龍,盤旋蜿蜒於巍峨起伏的燕山的群峰峻嶺之中,氣勢磅礴,雄偉壯觀,居高臨下,頗具有威鎮山河之勢。
段祺瑞段大總理以武立世,並無一點文人騷客之癖,所以不大喜好遊山逛景,但近兩年來,也就是從他運籌帷幄,建樹下了“再造民國”的蓋世奇功之後,不知怎麼,登八達嶺長城,在長城上俯視長城內外,舉目遠眺莽莽山河,成了他段祺瑞段大總理的一大愛好。尤其是在每當事順心意,心裡面特別高興和得意時,他是必定要來這八達嶺長城走一走,看一看。按他的“小扇子軍師”徐樹錚私下竊議說:“古人詩曰:‘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大總理這是在登高望遠踏長城而指點江山,來勾畫自己的雄偉宏圖呢!”
這話也並非沒有道理。
自“再造民國”,功蓋神州之後,段祺瑞無時無刻不在認為自己應該是中華神州的主宰,他無時無刻不在謀劃著自己的雄圖大略。
遠一些就不說了,就近一個時期組織安福俱樂部來說,便就是他段祺瑞的謀略之一。
說是說,徐樹錚、王揖唐確實真不愧是段大總理的心腹之人,尤其是徐樹錚,不愧是段大總理的“小扇子軍師”,而且,還又與靳雲鵬、曲同豐、傅良佐三人齊名被稱之為是段祺瑞的“四大金剛”,他們對段大總理的指令,完全就像是對皇帝老子的聖旨一樣看待的。
就在段祺瑞對徐樹錚說了句“這幾天內,給我馬上把安福俱樂部弄起來”的話以後,徐樹錚絲毫不敢怠慢,從總理府那兒回來的第三天,就和王揖唐等人一起,把安福俱樂部弄了起來。
(自此後,在中華近代史上,就有了一個由段祺瑞牢牢掌握在自己手心裡的親洋人的特別是親東洋人的安福系派政治勢力集團。)
安福俱樂部成立後,也是依照段大總理的旨意,開始大批地往各省各地區派人,去掌握那裡的議員選舉,為國會,其實也就是為安福國會的成立奠定基礎。
安福俱樂部的成立,對段祺瑞來說,真有點如虎添翼的架勢。這隻“北洋三傑”中威名赫赫的“虎”,很是得意洋洋,確實就像是一隻真正的山林猛虎了,渾身裹帶著一股子強猛的雄風,楊頭昂立於萬峰之巔,傲然俯瞰著腳下這中華萬里神州的山河大地,不可一世。那連綿起伏的叢山峻嶺,那洶湧奔騰的滔滔江河,那無邊的茂密的林海,那遼闊的肥沃的田野,以及在這中華神州山河大地上的萬物生靈,似乎現在都已踏在了他段祺瑞的腳下,已成為他雄心勃勃、大展宏圖、成就其輝煌大業的場所。
就在這一切都特別順的同時,昨天,駐日本國公使章宗祥從東京來電,說東洋人考慮將再撥出一批鉅額專款,借給中國專供安福俱樂部活動使用,這不正是一件雪中送炭、腹飢送食的天大的好事嗎?!
段祺瑞興奮到了極點。在這寒氣尚還砭骨的殘冬時節,他卻如同在熾烈的火爐中似的,渾身灼熱,以至於一夜都沒有好好入睡。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派人叫來了徐樹錚和王揖唐,一起來到了這八達嶺長城上。
在冰盤似的太陽和無雲的天空映照下,仍還被頑固硬實的殘雪餘冰半遮蓋著的長城和長城內外的山河大地,到處都反射著白花花的冰冷而刺目的寒光,一眼望去,到處都是一片耀眼的死一樣的灰白,都像墓地一樣的陰冷而沉寂。只是間或有幾隻黑漆漆的寒鴉,可能是見有人來了,便從長城城牆的牆頭處以及垛口處撲稜稜地一下飛起,發著一聲聲使人悚然發怵的嘶啞而尖利刺耳的噪叫,向高空,向遠處,刷刷地拍翅飛去。再就是,偶爾還可見有零零散散的幾個面容黑黃枯瘦、衣褲檻縷不堪的莊戶賣柴人挑著小山似的柴捆子從長城城牆下面走過。還有,往遠一點望去,遠處曠野山地間,還可以影影綽綽看見一些從別的什麼地方逃難而來的災民們,有男的,有女的,而且好像還有老人、小孩兒,正在從殘冰餘雪下面尋找著、刨挖著可以充飢的爛草根。
段祺瑞帶著徐樹錚、王揖唐等人在長城上興致勃勃地緩緩走著;邊走著,邊內外兩邊觀賞著,時不時地,段大總理還笑呵呵地同徐樹錚、王揖唐說上幾句。
突然,長城下面,一陣雜亂的馬蹄聲狂猛地傳來,由遠而近,漸至跟前。
段祺瑞及其隨從們都停下了腳步,朝下望去,只見是幾個東洋人軍官在騎馬遊玩,看來可能是興致上來了,在爭先恐後、策馬狂奔地比賽騎馬。
東洋人軍官抖韁狂馳而來,就在狂馳過那幾個賣柴的莊戶人身邊時,跑在前面的一個東洋人軍官的奔馬,把一個未來得及閃躲開的挑著柴捆的賣柴老漢撞翻在地。緊跟著,後面又有幾個東洋人軍官正策馬相繼狂馳而來。這幾個東洋人軍官不僅沒有因見賣柴老漢被撞翻在地而勒馬收韁止蹄,反而更狠磕馬肚,抖韁驅馬狂奔,只見隨著一片尖利的吼叫聲和狂笑聲,一陣雨點般雜亂的鐵蹄,從賣柴老漢的身上亂踏而過。
一股鐵蹄揚騰起的汙黑的冰塵雪霧後面,留下的是一片慘叫聲、悲慟的喊叫聲、哭聲和悲憤至極的痛罵聲。
賣柴老漢被亂蹄踏死的慘景,以及那撕裂心肺的慘叫聲和哭喊聲,使得長城上觀看的人都不知怎麼才好,都不約而同地小心翼翼地把目光投向段祺瑞,想看看總理大人的態度。
段祺瑞很平淡地把視線從長城下面收了回來,說了句:“馬驚起來,是任何人都擋不住的。那老漢自己也太不小心了!”邊說著,邊像什麼事都未曾發生過似地繼續緩緩地向前走著,依舊興致勃勃地朝著長城兩邊各處觀看著。
徐樹錚、王揖唐等人緊緊跟隨著。
走了幾步,段祺瑞頭一側,輕聲叫道:“又錚!”
“學生在。”徐樹錚上前一步,應答道。
段祺瑞邊走邊囑咐說:“你派人去打問一下剛才那賣柴老漢的情況,看看他家再有沒有其他什麼人,如果家裡還有人,就送上五十塊大洋去,安撫一下。”
“好。”
“再就是,這件事讓他們家裡人再不要亂說亂鬧了,不要惹得東洋人那邊不高興。”
“是。學生現在就派人去。”
徐樹錚說完,就轉身朝後走到一個侍從官跟前,給侍從官低聲安頓了一下,那侍從官轉身下了長城。
往前又走了幾步,段祺瑞在一垛口前停住步子,從瞭望口往外望著,輕聲又叫徐樹錚:
“又錚!”
徐樹錚上前應道:“學生在。”
“章宗祥昨天來電說,東洋人願意再借一批款子給咱們,專供安福俱樂部活動用,他沒說具體是多少、什麼時間款子可以到手嗎?”
徐樹錚回答說:“款子的具體數額和到手的具體時間,說是由日本國參謀次長田中義一先生和章宗祥公使商談後再走。”
商談後再定。商談什麼?段祺瑞心裡很清楚,章宗祥在來電中也說了,就是要簽訂那個《中日共同防敵軍事協定》嘛!
去年,俄國赤色革命,種田的、做工的以及一些士兵們,在一種叫什麼馬克思主義的理論的煽惑下,起來暴動,推翻了原來的政府,成立了由他們種田的、做工的和士兵掌權的什麼蘇維埃赤色政府,這使得世界各國政府都極為恐慌,也極為仇恨,他們害怕這赤禍蔓延,殃及到他們的頭上。尤其是對於東洋人來說,他們與俄國隔海相鄰,近在咫尺,更是特別的惶恐和仇視,無時無刻不在想著趁著這赤色俄國還沒把腳跟上穩就把它吃掉。這些東洋人詭計多端,他們想趁眼下這個亂勁,把原來沙皇政府在中國北滿地區的地盤,先抓到自己手裡,然後進而再去慢慢把俄國西伯利亞地區也抓到手裡。他們藉口什麼“俄國情勢於協約國日形不利”,說中日兩國應在軍事上聯起手來,共同行動,應該簽訂一個《中日共同防敵軍事協定》,這樣一來,許多事情就會好辦得多。根據《協定》,日本軍隊可以在中國的北滿等所謂的“軍事行動區域之內設置諜報機關”,中國方面還要承擔為日本“提供軍事所需之地圖及情報”的義務,當地的中國地方軍政官員要對日本軍隊的一切軍事行動“盡力協助”,在日本軍隊向俄國進軍時,中國不但有義務派遣軍隊,而且所派軍隊的一切行動“應納入日本軍司令官的指揮之下”,等等。
東洋人是有點過分,他總是想方設法地要在你身上佔點便宜。經常是,他告訴你,要給你一口肉吃,但只是講,並不馬上給,先把你的胃口吊起來,誘一誘你,等他從你那裡撈回了十日甚至二十口肉後,才把那一口肉扔給你。當年袁大頭為了能當上皇帝和東洋人簽訂的“二十一條”,就是這樣的。現在東洋人又要他段祺瑞明確表態的《中日共同防敵軍事協定》,其實也是這樣的。兩個協定,一大一小,其實質都是一樣。怪不得昨天章宗祥來電說,東洋人同意借款,但借款的先決條件是,要簽訂《中日共同防敵軍事協定》,當時內閣就有人大聲疾呼,痛心疾首地大聲呼喊:
“總理大人哪,這又是一個‘二十一條’!這是個小‘二十一條’呀!不可籤!千萬不可籤呀!”
不可籤。不可籤,誰又能給借款?眼下需要錢!急需要錢!只要能借上錢,籤個吃點虧的協定又有什麼了不起的?!這個《共同防敵軍事協定》,怎麼能說成是“又一個‘二十一條’”呢?!兩者怎麼能夠相提並論呢?袁大頭給東洋人簽署“二十一條”,是為了他能當上皇帝。而我段祺瑞和東洋人的這《中日共同防敵軍事協定》,是為了“共和”,為了民國,兩者怎麼能等同而論呢?!簡直是愚夫之見!
吃虧,肯定是要吃點虧的!但是,捨不得孩子,打不了狼。吃點虧也罷,東洋人詭計多端也罷,目的就是為了借款。只要能借上款,能讓安福俱樂部順暢地活動,管它別的什麼呢!
想到這裡,段祺瑞把視線從垛口的瞭望口外收回來,轉過頭,對徐樹錚說:
“通知章宗祥:讓他和日本國那個參謀次長把那份《共同防敵軍事協定》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