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來北大半年多的時間,趙瑞芝已不再是湘水江畔那活人墳墓孔府裡柔弱溫順的大少奶奶了,在她面前,已廣闊地拓展開了一個嶄新的天地,她強烈地感受到一種博大浩氣的吸引和春潮般的激盪。

趙瑞芝手裡拿著一期新出版的《新青年》,步子輕盈地沿著林蔭道碎石小路,朝北大校園走去。

春風徐徐吹來,輕輕吹拂著她的面頰,雖然仍還帶著點嚴冬過去後殘留下來的一股餘寒,但終究是春回大地,暖融融的,溫煦宜人。她感到一陣舒心的歡暢。

今天是個星期天。她是去參加《新青年》文章討論會的。她、漆小玉、張國燾、鄧仲澥、高尚德、許德珩、孔文才、宋維新、易克嶷等十幾個男女同學經常聚集在一起研究討論《新青年》上的一些文章,後來他們就約定把這個討論活動也可以說是討論會固定下來,就固定在每一期《新青年》出版後的第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大家推舉許德珩為召集人。每次討論會的地點,由召集人臨時通知。李大釗主任、陳獨秀學長、以及胡適教授、錢玄同教授、劉半農教授等人,也經常來參加他們的討論會。今天正是這個例行討論會的日子,聽說那幾位師長今天也都要來。因為天氣已經轉暖,今天天色又是特別得好,春光明媚,風和日麗,地點就定在北海瓊華島上白塔下面。

趙瑞芝原來說好是和漆小玉一起去的,可是昨天晚上家裡有事把她叫回家去了,趙瑞芝就只好一個人去。

寢室裡再也沒有其他的人了。林麗萍被家裡一封急電召回青島去,已經快一個月了,至今還未回來。陶美玲成了枝花,成了舞后,成了社交場上引人注目的紅人,到處去參加各種各樣的社交活動,去參加各種各樣的舞會,經常和她見不上面。“辣妹子”宋一茗,過去倒是一直和趙瑞芝、漆小玉一起參加討論會,後來同幾十名留法勤工儉學的男女同學一起去巴黎了。那一次,宋維新被妹妹死纏活纏地差一點也一起去了巴黎,但猶豫了幾天後,終究還是決定暫時不去,按他宋維新自己說,是想在《思想者》的基礎上,也模仿羅丹雕塑出一套《地獄之門》群雕以後再說;還有,聽說國畫大師、上海國畫美術院院長劉季芳劉海粟先生,接受蔡元培校長的邀請,要來北大講學並舉行個人畫展,宋維新說他也想聽一聽劉海粟先生的講學和看看劉先生的畫展,這是他認真學習的好機會,他不想放過,所以,去巴黎勤工儉學的事情往後推一下再說。這些當然都是很重要的原因,但其中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其他好多人都不知道,但孔文才能猜測出來,其實也已經看得出來,宋維新之所以遲遲疑疑,最後還是決定不去法國,是因為他的心一直緊緊掛在趙瑞芝身上。這一點趙瑞芝自己知道不知道,說不上來。

趙瑞芝如願以償來到北大這曾是她心目中最嚮往的神聖的殿堂已經半年多了,在這半年多的時間裡,她跟她所崇敬的李大釗、陳獨秀、胡適、錢玄同、劉半農等這些主任、學長、教授們在一起,親耳聆聽他們講話,接受他們在知識上和人生上的耐心指導,使她受益匪淺。她自己有些什麼疑難的問題,以至心裡有些什麼解不開的疙瘩,也大著膽子云登門向他們求教。剛開始時,她多少還有點心慌膽怯,不敢去,有時候拉上“辣妹子”宋一茗一塊兒去,有時候拉上漆小玉一塊兒去,不過大多次都是拉上“辣妹子”去,讓“辣妹子”給她壯膽。後來,去了幾次,見這些滿肚子學問的大主任、大學長、大教授們沒一點架子,是那麼熱情溫和,那麼平易近人,那麼可親,那麼耐心,慢慢地也就不慌怯了,也敢自己去了。趙瑞芝明顯地感覺到,這短短的半年多時間,她趙瑞芝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已完全不是湘水岸邊湘陽縣上的那尊孔崇儒的趙府裡成天與《烈女傳》、《女兒經》、《女四書》、《二十四孝圖》為伴、連笑都不敢開口,說話走路都不敢出聲的軟弱柔順的二小姐了。她一下覺得自己猛然又年長了許多,也成熟了許多。她從沉冷而愚昧變得熱情和聰慧了,她從無知而空虛變得好學和充實了。她從那些可敬的師長那裡知道並懂得了許多過去根本不可能知道也根本不可能懂得的事情和道理。

來北京之前,還是在湘陽縣和長沙時,是陳仲市陳獨秀先生和李守常李大釗先生的文章第一次打開了她的眼界。陳學長極力宣傳科學與民主,發起開展新文化運動。他的《敬告青年》一文,以六點希望,希望青年們以自己的青春和朝氣,奮起向封建專制、向陳腐和黑暗作堅決的鬥爭。李大釗主任的《青春》一文,更是以氣貫長虹的宏偉氣勢,號召青年們奮起反對專制腐朽的封建主義,以革命的精神,來“沖決歷史之侄桔,滌盪歷史之積穢,新造民族之生命,挽回民族之青春”。後來,趙瑞芝又看到了陳學長的《文學革命論》和胡適先生的《文學改良芻議》,他們從文學這一角度,提出“八事”觀點、“三大主義”,揮起“文學革命”的戰旗,如利劍般刺向束縛人們心靈的封建專制文化的羈網。這些都使得她趙瑞芝情激心熱,感到振奮,也使她強烈地產生了想來北大上學、能親耳聽教於這幾位大學者門下的願望。閱之不如聽之,聽之不如效之。果為其然,在這半年多的時間裡,她覺得在她面前,比過去更為廣闊地拓展開了一個又一個嶄新的天地,她也一次比一次更為強烈地感受到一種博大浩氣的吸引和一種春潮般的激盪。

在這裡,她進一步懂得了國家與民族,也更深層次地懂得了人與社會,懂得了個人的人生應該和社會、和國家與民族緊密地聯繫在一起,懂得了人應該敢於追求,應該有信念。

人生。何為人生?

有人說:人生是一場戲,可能是悲劇,也可能是喜劇,每個人都在社會這個大舞台上賣力地扮演著各自的角色,極力投入地演著自己的戲,或者文唱著,或者武打著,或為紅臉,或為白臉,或為花頭,或為黑頭,喜怒哀樂,各表其情,善惡美醜,各具形態,都赤條條地出場來,又都赤條條地下場去,《紅樓夢》中破足道人唱的“荒冢一堆草沒了”是共同的最後歸處,毫無例外;

也有人說;人生是一場夢,如唐朝詩聖李白所說:“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就是說,人的一生就像做夢一樣,虛無縹緲。有的人善做好夢,而有的人常做惡夢。做好夢者,或高官厚祿,或榮華富貴,醒轉過來後,仍飄飄然陶醉於中,戀戀不捨,回味不盡;做惡夢者,或落入虎狼惡魔之口,或從高空懸崖上墜下,劫難重重,險象叢生,死裡逃生,醒轉過來後,仍怵怵然心驚肉跳,冷汗淋漓,默默祈禱懇請蒼天護佑;

也有人說:“人生如白駒過隙”,就是說,人生非常短暫,如日影從縫隙間掠過一樣,倏然而過。三國時曹操曾作詩以朝露相喻:“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的兒子,以《洛神賦》、《與楊修書》和“煮豆燃箕”的《七步詩》而著名的建安奇才詩人曹子建曹植也曾以“風吹塵”、旅途中暫住客寓以及朝霜,為此,而賦詩吟道:“人居一世間,忽若風吹塵”,“日月不恆處,人生忽若寓”,“天地無終極,人命若朝霜”。

另外,還有好多說法:什麼“人生如花草”,春夏茂盛,秋來凋零,“好花不長開,好景不長在”,什麼“人生如苦海”,人世間每個人,就包括帝王將相在內,都毫無例外地浸泡在無邊無際的深沉的苦海之中,被折騰來,折騰去的,大口大口地吞嚥著辛辣苦澀的苦水,窮人家的人是這樣,富人家的人也是這樣,那些位高權重的達官貴人們也是這樣,等等,等等。

除所有以外,還有兩種說法——

其一,說“人生是一條河”,一條浩浩蕩蕩浪推浪,奔流入海不回頭的河。在奔湧中,有時有歡樂的浪花激騰而起,有時也翻卷有痛苦的浪花;有時是直直地、順暢地向著遠方流淌而去,也有時是歷經千難萬險,千迴百折,在險灘暗礁間蜿蜒;有時是風平浪靜的吟唱,明月星光下的漫步緩行,而也有時是風雨雷電下的狂吼,驚濤惡浪的洶湧奔騰;但不管怎樣,它勇往直前、奔向大海、匯入大海的決心和意志不變。

對這一種說法,陳獨秀陳學長非常欣賞,他在幾次講課中,都興致勃勃地講述這“人生是一條河”的說法,講得有滋有味,很引人入勝。當然,講課中,他也時不時地流露出他對那幾種有關人生的說法,什麼“人生是一場戲”、什麼“人生是一場夢”,什麼“人生如朝露、朝霜”以及“人生如花草”、“人生如苦海”等,也表示欣賞和贊同,自己也時不時地感慨一下,但較多的還是欣賞“人生是一條河”的說法。

其二一種說法,就是說“人生是一條路”,是一條迢迢伸向遠方的路。這條路中間,有一段可能是筆直的、平坦的大路,有一段可能是窄窄的、坎坷不平、彎彎曲曲的小路,還可能會出現一段重巒疊蟑撲面而來、幽谷深淵突斷去路的崎嶇險惡的山路;在這條路上,有風和日麗、花香鳥語的綺麗風光,但更多的則是在風高月黑之中奮進,以至頂著雷鳴電閃,狂風暴雨肆虐前行。但不管怎樣,它伸向那理想的遠方的目標不變,意志不移,信心不動搖。

李大釗主任對這一種說法很是贊同。好幾次,在圖書館紅樓舉行的關於國家與民族的前途、關於青年作為國家與民族的中堅力量、應怎樣投身於社會、投身於時代大潮中、去喚起民眾、為國家與民族的生存與發展奮勇獻身的討論會上,李大釗教授在慷慨激昂的講話中,都說“人生是一條路”,是一條通往理想的奮進的但也是風雨兼程的曲折的路。然而,應該堅信:風雨兼程和曲折是暫時的,而理想和奮進是永恆的!

對人生這個問題,趙瑞芝過去很長時間裡是贊同前面那幾種說法的。她被緊鎖在其實也就是囚禁在那黑色鐵門的高牆大院裡,被窒息在那陰暗、沉悶、到處都是一種陳腐的黴味兒的活人墳墓裡,她被悲悽沉沉籠罩著,”悲悽如一張巨大的冰寒的黑色鐵網,把她同罩著,她就像被吞噬在沉黑寒瑟的秋夜裡,看不見一點星光,更望不到一點曙色,沉壓著她的,除了陰沉沉的冰冷、陳腐的黴味兒、死亡般的沉寂,仍是那冰冷,那黴味兒,那沉寂。她就覺得她是那人生悲劇中的人物,她是那人生惡夢中的犧牲者,她就是被淹沒在那人生苦海中的溺水者。但後來,來到北大後,聽了李大釗和陳獨秀兩位學長教授的講課和講話後,她像是從黑色鐵阿里掙脫出來了,她感到一種輕快和由衷的歡愉。她贊同陳獨秀學長關於“人生是一條河”的講評,但她覺得李大釗主任關於“人生是一條路”的評論更符合實際,她過去就是在黑路上悲悽地走著,找不著路,看不清方向,現在,她找到了自己應該走的路,她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了希望。

再就是,《新青年》也是她形影相伴的師長和摯友。過去,在湘水和在長沙時,她主要是從別人那裡借來看,有時候還借不上,現在,她每一期都能看上,而且,這邊剛一齣版,她那邊就能到手。她每一期都認真地仔細地看,上面所登載的每一篇文章,她都兩遍、三遍、甚至四遍、五遍地反覆地閱讀。每一期新出版的、散發著濃郁醉人的油墨清香的《新青年》,都向她展現出一個嶄新的世界,而裡面的一篇篇文章,李大釗李主任的、陳獨秀學長、胡適博士的、以及錢玄同教授的、劉曲庵劉半農教授的、除這些《新青年》的編委以外,還有其他許多人的一些文章,又都給她打開了一扇又一扇嶄新的、觀賞新天地的門窗。她一字一句地潛心讀著,字裡行間的每一句話都以一種特殊的震撼人心的力量,啟迪著她的心靈,使她激動,使她感奮,使她情不能自抑,沉醉於其中,有時候,她甚至忘記了時間的行進,忘記了吃飯,忘記了周圍的一切,整個身心都沉浸在文章所描述的境界和思索的深淵中。

有這麼多學者、教授,有這麼多思想先驅給她引路,給她點亮著人生路上的明燈,還有《新青年》如一支火炬時時燃燒在她身邊,這都使她心房裡鼓滿了一種被希望、理想和信念激發而起的青春激盪的豪情。她覺得,在她面前,一條熠熠輝耀著自由曙光的科學與民主的寬廣的大道,正向著那理想的遠方伸延而去。

此時,和每一次參加《新青年》文章討論會一樣,趙瑞芝就是滿帶著這種被希望、理想和信念激發而出的青春激盪的豪情,去參加新近出版的這一期《新青年》文章討論會的。

關於這一期《新青年》文章討論會,昨天下午,許德珩在給趙瑞芝通知開會地點時,就把要討論中心內容已給趙瑞芝大概說了一下,說主要針對上一期刊載的、署名“王敬軒”,題為《給新青年編者的一封信》的文章,和這一期針鋒相對刊載的、署名“新青年記者”、題為《復王敬軒書》的文章,都各自談一下自己的看法,因為有人對這兩篇文章的發表已很強烈地提出了不同意見。

有些人不大知道,但有些人已經很清楚,趙瑞芝他們北大的學生老師都很清楚,這是《新青年》其實也就是陳獨秀學長和錢玄同、劉半農兩位教授共同謀劃自編自導自演的一場“雙簧戲”。

原來,《新青年》在陳學長去年還沒來北大之前,還是在上海《青年雜誌》時,發表了胡適教授的《文學改良芻議》,緊接著,陳獨秀學長又發表了自己的《文學革命論》,這刺向封建專制文化的利劍,這燒向腐朽黑暗的烈火,就等於向舊的封建專制文化的堡壘,發起了聲強勢猛的進擊。那些死硬地堅守在封建文化舊堡裡的復古派文人們,似如末日來臨,惶惶不可終日,但外表上仍裝出一副自以為清高的樣子,以冷漠而待之,不進行還擊,依然故我而自行事之。《青年雜誌》隨陳獨秀來北京改刊為《新青年》後,向封建專制文化舊堡壘的進擊更加強猛,大有徹底摧毀這陳腐的舊堡壘之勢。這使得那些復古派的文人們,那些孔家店的遺老遺少們,那竭力宣揚國故復古的“文選派”劉師培之流們和那死守著“桐城派”老古董圈子戀戀不捨的林琴南之流們,內心都越發無比的慌亂和驚恐,但表面上還故作鎮靜,裝出一副“不值一斗”的神態,漠然相待,與《新青年》的文學革命派不正面交手。這樣下去,當然不利於文學革命進一步向縱深發展。於是,陳獨秀學長和錢玄同、劉半農兩位教授商議了一下,決定想個辦法,再狠燒上一把火,就讓錢玄同教授假借名王敬軒,在上一期《新青年》上發表了一篇極力反對文學革命、為封建專制文化辯護的、題為《給新青年編者的一封信》的文章,緊接著,又讓劉半農教授以記者的名義,在這一期《新青年》上發表了《復王敬軒書》的文章。一反一正,“敵對”雙方,針鋒相對,進行了激烈的論戰。錢玄同借名王敬軒,儼然以“文選派”劉師培之流和“桐城派”林紓之流的代言人自居,對新文化和文學革命極盡汙衊之能事,進行了惡毒的攻擊。而劉半農則借記者答覆的名義,對汙衊和攻擊新文化和丈學革命論調、對復古思想,都給予了無情的、淋漓盡致的抨擊。

這一場“雙簧戲”演得惟妙惟肖,活靈活現,在整個北大校園以至在整個社會上,都引起了很大的反響。

趙瑞芝他們今天討論的,就是這個內容。

趙瑞芝從林蔭道上下來,斜插進一片小松樹林子裡,走上一座已顯出了青翠綠茵的小土坡,沿著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朝前走去,拐來揭去,北大校園就展現在她的面前。

參加討論會的人大部分已經來了。

李大釗主任、陳獨秀學長、胡適教授,還有錢玄同、劉半農兩位教授,今天也都來了。同學們都正圍擁在幾位師長周圍,像是在請教著什麼問題。

趙瑞芝朝他們走去。

在正式成為北大學生後的那個星期天,因為心情特別高興,也用不著女扮男裝、遮遮掩掩的了,更用不著躲躲藏藏的了,她趙瑞芝、宋一茗、漆小玉、還有林麗萍、陶美玲,這北大率先開放女禁的第一批女學生們,都大膽地穿上了自己的女兒裝——趙瑞芝、宋一茗、漆小玉、林麗萍都上身穿著長到腰部的白色軟緞衣衫、下面是黑色長裙,陶美玲上身是桃紅衣衫、下身是黑色長裙,衣衫和長裙都勾勒出她們苗條體態婀娜多姿的娉婷,她們在宋維新自告奮勇的熱情地引導下,曾把北大整個校園都轉著看了一下,轉了幾乎大半天。她們高興極了,像痛飲了一頓美酒似的,情激心熱。一張張臉都紅撲撲的,如桃花盛開,說不盡的嬌豔嫵媚;一雙雙眼睛都迸發著驚異而欣喜的亮光,瑩瑩如玉,異彩灼灼,充滿了熱烈、活潑。一路上,她們都是歡聲笑語不斷。

宋維新最先從老遠就看見了趙瑞芝,忙快步子上前迎了過來,招呼道:

“瑞芝同學,大家都來了,就等你們呢!咦,怎麼就是你一個人來?漆小玉同學呢?”

“家裡有事,昨晚回家去了。”趙瑞芝回答說。

兩人邊說著,邊來到了塔下。

“瑞芝同學!”李大釗李主任熱情地招呼趙瑞芝。

趙瑞芝也忙向站在一起的李大釗和陳獨秀施禮問候:

“李主任好!陳學長好!”

趙瑞芝發現和李大釗、陳獨秀站在一起的,還有一位年約三十七八歲、身穿灰色長布衫的學者模樣的人;個子不高,神采奕奕,兩道短而粗的濃黑的橫眉,透著一種冷峻的堅韌和剛毅,尤其是那雙眼睛,炯炯迸亮,閃爍著一種能洞察一切的深邃和敏銳。

“瑞之同學,來,過來認識一下,這是教育部的周先生,周豫才周樹人先生!”李大釗熱情地招呼著趙瑞芝,把那位身穿灰布長衫的學者介紹給趙瑞芝,完後轉過臉把趙瑞芝又介紹給那位周先生:“這就是上次我和仲甫先生給你講過的那位趙瑞之同學,蔡校長開放女禁收的第一名女大學生。”

趙瑞芝滿面通紅地笑了笑,多少有點拘謹地向周先生鞠躬行了個禮,輕聲問候道:

“周先生好!”

周樹人上前一步,伸出雙手連連謝禮說:

“瑞芝同學,無須這樣多禮!無須這樣多禮!”

趙瑞芝臉紅紅的,抬起了頭,望著周樹人,微微笑著,怯聲怯氣地輕聲說:

“以後還懇望周先生多多指教瑞芝!”

“哪裡?哪裡?倒是豫才今後要多向瑞芝同學學習才是。”周樹人爽朗地笑著,炯炯雙目真誠地流露出一種發自內心的欽佩和讚賞,說:“瑞芝小姐乃當今性剛志強女子,豫才早就聽守常先生和仲甫先生介紹過,豫才實實敬佩至極。”

“周先生過獎了。”趙瑞芝臉上由羞赧而越發漲得通紅,火辣辣的,就像被一團熾烈的火烘烤著似的。

正這時,討論會召集人許德珩過來向李大釗和陳獨秀問道:

“李主任、陳學長,人都來得差不多了,討論會是不是就開始?”

李大釗望了望陳獨秀:“您看呢,陳學長?開始吧?”

陳獨秀點點頭:“那就開始吧!”

許德珩宣佈討論會開始。

大家都圍攏在了一起,各自都選好了自己坐的地方,坐了下來。

“今天討論的主要內容,昨天我給一些同學事先已經打過招呼,就是針對近期錢教授和劉教授兩位教授以‘王敬軒’和‘《新青年》記者’的名義發表的兩篇文章,都各自談一談自己的看法。”許德珩像每次一樣,首先簡略地講了講本次討論會的中心內容,“這兩篇文章發表以後,在社會上反響很大,有贊同的,有反對的。我們在座的看法可能也不一定一致,所以希望大家都能暢所欲言地談一談,相互取長補短,以便求得共識。今天,李主任、陳學長、胡適教授、以及錢教授、劉教授都來參加我們的討論會,另外,還有教育部的周樹人先生,也來參加我們的討論,為此,我代表討論會的全體同學,向各位尊敬的師長特別表示衷心的歡迎和謝意。”

許德珩說著,帶頭鼓起了掌。

立時,白塔下騰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

“現在,”許德珩接著說道,“請李主任和陳學長給咱們先講一講!大家歡迎!”

掌聲又起。

掌聲息落後,李大釗對陳獨秀笑著說:“陳學長,您講講吧!”

“你講吧!”陳獨秀仰了仰下巴頦兒,笑笑說。

“還是您講吧!長者為上嘛!”李大釗誠摯地說。

陳獨秀笑笑,說:“好吧!既然非得讓我說,我就說上兩句吧!我先給同學們介紹一下:教育部的周先生學識淵博、文筆犀利,經錢玄同教授引薦,現已正式兼作我《新青年》編輯,希望同學們今後多多向周先生請教!”

同學們向周樹人先生熱烈地鼓掌。

周樹人先生微微笑笑,向同學們表示由衷的謝意,他聲調不高,很沉穩,但嗓音雄渾,很有力度地說:

“陳學長過譽了!豫才才疏學淺,實實不敢領受‘請教’兩字,但豫才願與同學們一起,相互為師,教學相長,懇望同學們不吝賜教為好!”

“謙虛了!太謙虛了!周先生太謙虛了!”陳獨秀搖搖頭,不以為然地笑著說,“好了,再不客套了!現在我來就今天討論的中心內容說兩句,這次玄同先生和半農先生演出的這幕‘雙簧戲’,實不相瞞,是仲甫與兩位先生共同策劃的。大家知道,封建文化專制現已成了阻礙我們社會前進的絆腳石,就像昨天我在課堂上給同學們講的那樣,是茅廁裡的石頭,又臭又硬。”

人們止不住漾出一陣輕微的嬉笑。

陳獨秀接著講道:“孔家店就是這又臭又硬的茅廁裡的石頭堆砌起來頑固的堡壘。孔學就是一種拼命地維護腐朽的封建專制制度的邪說。關於這一方面,過去,我,守常先生、適之先生,以及玄同先生、半農先生等,曾多次給同學們講過。別的不說,就那‘三綱”之說吧,儒者三綱之說,為一切道德政治之大原。君為巨綱,則臣於君為附屬品,而無獨立之人格矣;父為子綱,則子於父為附屬品,而無獨立之人格矣;夫為妻綱,則妻於夫為附屬品,而無獨立之人格矣。率天下之男女,為臣,為子,為妻,而不見有一獨立自主之人者,‘三綱’之說的實質就在此。這種邪說,其實就是一種奴隸道德之說。要恢復獨立自主之人格,就一定要打破這‘三綱’之說,打破這奴隸道德之說。再則,‘三綱’之說,內含之根本意圖,在於維護階級制度。所謂名教,所謂禮教,都是意在擁護別尊卑、明貴賤之制度。一句話:這種封建專制文化所宣揚的道德,就是為封建統治服務。主張尊孔,勢必立君,主張立君,勢必復辟。袁世凱稱帝,張勳復辟,不都是用尊孔復古來開道的嗎?共和以獨立平等自由為原則,與綱常階級製為絕對不可相容之物,存其一必廢其一,這是絕對不容置疑的!可現在有些人,仍把那些數千年之前的殘骸枯骨緊摟抱在自己懷裡,視為奇世珍寶,視為聖物,死守著那陳腐的圈子,冥頑不化。為打破這封建專制文化,仲甫在《新青年》上先發了適之先生的《文學改良芻議》,後又發了拙作《文學革命論》,原想定能引起一場鏖戰,但沒想到,陳腐圈子裡的那些先生們根本不來正面交鋒。聽說咱們的那位劉申叔劉師培先生寫了一篇《民魂精粹當盛說》,把一節婦自殺殉夫的愚昧之舉,竟稱之是‘義德之表率’,‘民族靈魂之精粹’,‘當發揚光大’。此文在《國粹報》上發表後,聽說立即得到了段祺瑞段大總理的賞識,聽說還特地把咱們的劉教授專車接到總理府去美餐了一頓。無獨有偶,緊跟劉師培之後,那位林紓林琴南先生也來了一篇《尊孔讀經乃正道》的奇文。這些先生們和咱們都不正面交鋒,採取的是‘你說你的,我幹我的’的辦法。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和玄同、半農兩位先生商量了一下,實出無奈,才想了這麼一個辦法,用激將法來激一下這些什麼‘文選派’、‘桐城派’的先生們。”

說到這裡,陳獨秀稍微停頓了一下,把臉轉向胡適,微微笑著說:

“適之先生,您是這場文學革命的發動者,是您的《文學改良芻議》打響了這場文學革命的頭一炮,聽說您好像對玄同先生和半農先生的這場‘雙簧戲’不是很贊同,是這樣嗎?”

胡適淡淡地一笑,說:“適之認為,用激將法激劉師培、林好那些人出來迎戰,和我們正面刀對刀、槍對槍地交鋒,這並不是不可,但這種演‘雙簧戲’的辦法,適之覺得不太合乎禮義。”

“怎麼不合乎禮義?”胡適的話音剛落,劉半農就心緒不平地馬上反問道,“跟那幫子‘桐城派’謬種、‘文選派’妖孽開戰,就按胡教授您剛才說的,刀對刀、槍對槍地交鋒,難道還要像謙謙君子那樣,溫文爾雅,遵孔丘之訓而‘溫良恭儉讓’嗎?”

“我也不是這個意思。”

“那胡教授的意思是……”

“我是說這樣以化名玩這種文章遊戲,故佈疑陣,故弄玄虛,非正人君子光明正大之行……”

胡適的話沒說完,人們就很不贊同地七嘴八舌地紛紛議論起來。

劉半農幾乎有點生氣地問道:“依胡教授之見,用化名寫文章,就都是故佈疑陣、故弄玄虛、非正人君子光明正大之行了?”

錢玄同也忿忿然地說:“古今中外許多著名的文人學士寫文章,不都是另外起了個化名嗎?”

劉半農氣沖沖地又說:“我們中國人除了正式名字而外,不是還有個另外起個什麼什麼字、什麼什麼號的習慣嗎?這個字和號,其實也就是個變相的化名嘛!譬如我劉半農,原來就叫劉壽彭,還叫過劉復,還起了個號叫曲庵。譬如玄同先生,原名錢夏,起了字叫中季,起了號叫疑古。還有,咱們的陳學長,也起字仲甫,咱們李主任,也起字守常,咱們的這位周先生,原來起名樟壽,後改名村人,起字豫才,聽說,從現在起,以後寫文章署筆名為魯迅。周先生,是這樣的吧?”

周樹人先生點了點頭。

劉半農兩眼直視胡適,接著說:“再就是,說你胡教授吧,不是也起宇為適之嗎?難道說,我們這些人,也包括你胡大教授、胡大博士在內,統統都不能算作是正人君子光明正大之行了?”

教室裡一陣譁然。

胡適有些語塞,白胖胖的圓臉上泛起一股尷尬的紅潮,吭吭哧哧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陳獨秀見這位平時恃才做物、口若懸河的文學革命的闖將很是狼狽,便出來打圓場說:

“大家不要誤解!適之先生的本意,也是為了把咱們的文學革命搞得更好一些。”

就坡下驢,胡適教授一下子又神氣了起來,他用手指頭把架在鼻樑上的金絲邊眼鏡往上推了一推,憤然地說:

“就是嘛!請某些先生不要抓住一點大做文章。我的意思是最清楚不過的,其一,這場文學革命是極為嚴肅的,不可以耍鬧遊戲之舉相待之,這樣有損我等的身份;其二,向封建專制文化宣戰,是堂而皇之之正舉,用不著旁行例進,迂迴周旋,以至讓那些傢伙們疑神疑鬼。”

劉半農怒火中燒,騰地一下站了起來:“照胡大教授、胡大博士這麼說,說來說去,還都是我們的不是。既然我等這些非正人君子以耍鬧遊戲之舉,損害了堂堂留美大博士胡大教授的身份,那我等又還有什麼資格在此與胡大教授爭辯個什麼高低呢?諸位,恕不奉陪,告辭了!”

劉半農說著,雙手抱拳,向四周謝罪致禮後,就要離開,被陳獨秀用手勢勸止住:

“半農先生,請先慢走!”

李大釗也站起身把劉半農拉著原又坐下。

陳獨秀很不自然地笑笑,說:“半農先生請勿急躁!適之先生也望冷靜一些!文學革命運動乃一新生事物,怎麼搞為好,都可以談談個人看法。話不說不明,理不辯不清,希望咱們在座的都慢慢地說說自己的看法,相互也都認真地聽一下別人不同的意見。周先生,您能不能談一下您的高見?”

周樹人目光深邃炯亮,他望了望大家,沉吟了一會兒,微微笑笑,說道:

“關於化名,豫才認為,名字只是人的一種代號,不管是哪一種名字,都只是個代號而已。化名也好,筆名也好,也都是人們作文章時的一種署名的自由選擇,這古今中外早已有之。所以,豫才之見,筆者署名,可任其自由,這絲毫不存在什麼正人君子和非正人君子之分,當然也更不存在什麼光明正大之行和非光明正大之行的爭辯了。至於說玄同先生和半農先生演出的這場‘雙簧戲’,豫才也認為,這也只是一種文章的表述方式,也就是說,是一種文章的作法。豫才一貫主張:嬉笑怒罵,皆成文章。所以,在這方面,也無須爭執不下。眼下,當務之急,豫才倒是覺得,《新青年》應該大膽地、旗幟鮮明地大力宣傳仲甫先生、守常先生、適之先生以及玄同、半農等諸位先生曾大聲疾呼過的白話文的寫作,積極鼓勵、扶持和刊用這方面的文稿。倘若可能的話,豫才建議:《新青年》從現在起,是否能一律改成白話文?這樣,定將會更有利於文學革命運動的全面展開。”

說到這裡,周樹人拿出厚厚的一摞子抄得整整齊齊的文稿,遞給陳獨秀,接著說道:

“……為此,在仲甫先生的催促下,我寫了一篇小說,題為《狂人日記》,完全是用白話文寫的,署名魯迅。”

陳獨秀接過小說文稿,簡略地翻著看了看,滿懷著抑制不住的發自內心的歡欣,說:

“太好了!太好了!《新青年》從下一期起,可以專門為當代白話小說開闢一個園地。豫才先生,不,魯迅先生的這篇《狂人日記》正可作為咱們這場文學革命運動掀起一個新的高潮的先鋒之作。”

胡適這時也許是意識到自己剛才評論錢玄同和劉半農的“雙簧戲”的那些話有些過分,想緩和一下氣氛,陳獨秀的話剛說完,胡適馬上笑呵呵地接上陳獨秀的話頭說道:

“為了咱們的這場文學革命運動掀起一個新的高潮,也為了表示贊同半農先生的關於文章應該分成段落、句子與句子之間也應該用標點分隔開來的主張,我決定寫一篇《建設的文學革命論》的文章,爭取近日內完成。我覺得《新青年》一律改成白話文,是個極好的舉措。《新青年》一律改為白話文後,定將會在社會上引起強烈的反響,隨之而後,使用白話文創辦的各類報紙、刊物,將會如同雨後春筍般地破上而出,這將證明咱們共同努力奮鬥的方向是完全正確無誤的!那些復古派的陳腐的堡壘,定將被我們攻破並徹底摧毀!”

陳獨秀高興地點點頭:“適之先生所言極是。下一期《新青年》有魯迅先生的《狂人日記》,又有適之先生的《建設的文學革命論》,看吧,那幫桐城謬種、文選妖孽定會陣腳大亂,如臨滅頂之災而魂飛魄散,惶然無措。”說到這裡,陳獨秀禁不住朗朗笑了笑,完後,他望了望正在沉思不語的李大釗,問道:“守常先生,談談你的看法!”

“守常認為,文學革命乃至整個新文化運動都不可孤立地進行,它的展開與推向高潮,都一定要與國內和國際上的形勢密切相連在一起才行。”李大釗以一種往深處沉思的神態,語重心長地說著,“像東西洋列強對中國的控制,像歐洲大戰,像蘇俄勞工革命,像中日關係,都將直接影響我們的這場文學革命乃至整個新文化運動。我們在座的同人一定要清楚地看到這一點,而且還要引導國人們特別是青年們看到這一點才是。”

趙瑞芝、許德珩、鄧仲澥、張國燾、宋維新等在座的同學們,都認真地聽著,思索著。

像兩顆爆發力極強的威猛的巨型炮彈轟然炸響一樣,魯迅的《狂人日記》和胡適的《建設的文學革命論》兩篇作品,在《新青年》上一發表後,立即在社會上激盪起了巨大的衝擊波。尤其魯迅的《狂人日記》,這篇完全以白話文口氣創作而成的小說,通過一名被封建社會制度迫害得瘋狂了的病人的自白,淋漓盡致地揭露了舊家族制度和封建禮教吃人的悲慘情狀,用“吃人”兩人字概括了封建社會的罪惡本質。以貌似錯亂的“狂人”的語言,而實際上是條理清晰的反抗者的思想,無情地鞭撻著封建社會的血腥的歷史——

凡事總須研究,才會明白。古來時常吃人,我也還記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

獅子似的兇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你們要曉得將來是容不得吃人的人的……

兩千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

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

救救孩子……

啊,勇猛的抨擊,深刻的揭露,強烈的憤怒,還有那對未來寄予的希望……

如沉沉黑暗中的一聲春雷炸響!

幾天來,校園裡的同學,尤其是趙瑞芝他們班上的同學們,都爭相閱讀著魯迅先生的這篇小說,許多人,像趙瑞芝,就反覆讀了好幾遍,仍愛不釋手。

經常到趙瑞芝他們班上來的張國燾,有時還假扮成《狂人日記》中的那個“狂人”,在教室裡作即興表演,把頭髮弄成亂蓬蓬的,兩眼目光呆滯,嘴角一抽一抽著,喃喃自語地說:

“……我想,我同趙貴翁有什麼仇,同路上的人又有什麼仇,只有廿年前,把古久先生的陳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腳,古久先生很不高興。趙貴翁雖然不認識他,一定也聽到風聲,代抱不平;約定路上的人,同我作冤對。

張國燾表演得惟妙惟肖,活靈活現,很受趙瑞芝他們班上同學們的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