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林麗萍完全變換成了另外一個人。李大釗說:林麗萍也是受害者,是東洋日本人魔爪下的受害者。李大釗告訴趙瑞芝,對封建禮教、封建專制勢力,要堅定不移地勇敢地抗擊!趙瑞芝渾身充滿了勇氣和力量。

這次回來,林麗萍猛一下像是完全變換成了另外一個人。

本來就像《紅樓夢》裡的林黛玉似的病病歪歪的她,此時就更完完全全成了病中之人了。頭髮蓬亂著。原本那蒼白的臉,現在更顯得蒼白而且還微微有些蠟黃,沒有了一點血色,也沒有了一點光澤;臉上的皮膚,也失去了柔性和彈性,皮皮皺皺的,鬆弛而搭拉著。那往日雖也帶有憂鬱但也還有著迷人的光彩的一雙大眼睛,此時整日泡在淚水裡,充滿了絕望的憂鬱和悲悽。

殘冬落日的清寒的白光,從窗戶透過玻璃映照著房間,使房子裡的一切都浮罩上了一層白花花的寒霜般的冷輝,整個房間裡都充滿著一種使人冷凜發怵的寒意。

林麗萍坐在宿舍的窗前,望著窗外遠處天邊上的那冰盤似的白花花的落日,呆呆地凝望著,心在一陣陣地抑制不住地打著寒戰。

這已經是好幾天了。

回到學校來這好幾天,她一直都是這樣。

那是自打結婚後的第四天,一個意外情況的暴露如同一個晴天霹靂把她猛擊了一下之後,這一連好幾天的時間裡,她一直都是處在這全身瑟瑟寒驚的、痛悔悲悽無比的傷痛之中。她痛海地大哭,撕心裂肺、悲拗欲絕地大哭,心在滴淌著血的淚水。

那是在辦完喜事後的第三天一大早,高世雄——她的世雄表兄、她的丈夫說是有事要去北京一趟,走了,說是過幾天就回來;緊接著,當天下午,父親也說有事去了上海。父親和世雄表兄臨走時都留下了話,說是等他們辦完事回來後,林麗萍就可以回北京繼續會上她的學。

父親和世雄表兄離開了青島的第二天,林麗萍想著過幾天他們回來後該回學校去了,於是便興致勃勃地上街去買一點回學校需要帶的東西。她吃過中午飯出去,在街上轉悠了好長時間,天快黑了,便急匆匆地回家。在路過一個巷口時,忽聽到一個女人的淒厲的痛不欲生的慘叫聲傳來,緊接著,林麗萍就看到一個青年女子頭髮蓬亂、衣裙整個被撕扯開、被撕扯得索索串串的,雙手捂著臉,哭著,跌跌撞撞地從巷子裡跑了出來;青年女子哭著,跌跌撞撞地跑著,剛跑出巷口沒幾步,一個踉蹌,身子一軟,一下栽倒在了地上。林麗萍一看就知道這女子遭了什麼難了,說不定就是被東洋兵欺侮了。近些日子老是聽到就在這青島經常有一些中國女子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被東洋兵強姦欺侮。想到這裡,林麗萍忙跑上前幾步,把那女子扶了起來。扶起來後,林麗萍發現這女子那麼面熟,好像在哪兒見過,她竭力地思索了一下,猛地想起,這女子就是那天回青島時在火車上坐在她旁邊的那位醫院看護小姐,而且當時還是世雄表兄替這位看護小姐解的圍呢!現在她這是……林麗萍剛準備開口問一下她怎麼回事兒,那位看護小姐似乎也認出她林麗萍來了,只見那看護小姐在悲痛和慌亂之後又滿目驚恐地望著她林麗萍,驚恐萬狀,就像她林麗萍是一隻張牙舞爪的惡獸似的,從她手裡猛地掙脫出來,遠遠躲開了她,往後退著,望著,猛一下轉過身,像逃離虎口、逃離瘟神似地踉踉蹌蹌地跑了。林麗萍愣怔不解地望著。正這時,伴隨著一陣濁重的大皮靴子的腳步聲和粗重而混濁不清的嗚哩嗚啦的哼唱聲,從巷子裡東倒西歪地走出來了幾個酒氣沖天的醉醺醺的東洋人軍官。很顯然,那位可憐的看護小姐不幸羊遇惡狼,碰上這幾個東洋人軍官,被劫持到這巷子裡輪姦了。林麗萍忙閃身一隱,躲在了一堵牆的後面,側身偷偷望著那幾個東洋人軍官。那幾個傢伙東倒西歪地走著,狂笑著,唱著,一會兒像野貓似地,一會兒又像野狼似地嚎叫著;其中兩個手裡還握著酒瓶子,走上幾步就仰起脖子對著嘴喝上幾口。一個對另一個戴著金絲邊眼鏡的傢伙叫了聲“石川君!……”接著嗚哩嗚啦地不知說了些什麼,然後仰頭狂笑著。當那幾個傢伙從林麗萍隱身的地方走過時,林麗萍的心猛地一抽,倒吸了一口寒氣,啊?!是他!林麗萍驚駭地發現走在那幾個傢伙中間的那個戴金絲邊眼鏡的被稱為“石川君”的東洋人軍官,竟是高世雄!是她的羅米歐——她的世雄表兄!是她現在的丈夫!林麗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覺得自己是不是一時看花了眼,看錯人了,於是她又側著身子好好看了一看,沒有看錯,確實是高世雄,曾是她心目中的羅米歐的世雄表兄,她現在的丈夫!

天哪!他是個東洋人!是個東洋鬼子!林麗萍完全驚呆了。她就像猛古丁地頭上被狠擊了一悶棍似的,覺得天旋地轉,兩眼發黑,渾身癱軟,在瑟瑟打著寒戰。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街上回到了家的。

林麗萍回到了家,進到了自己的那間尚還在蜜且中的新房,直愣愣的,像個沒有了任何知覺的木頭人似的,就連母親一迭連聲地叫她,問她,她也都毫無知覺。

她木木地坐在窗戶跟前,怔怔地望著窗扇上的玻璃。外面,天色在漸漸地黯淡下來,窗扇上的玻璃像是被塗抹上了一層淡淡的墨汁似的,屋子裡的燈林麗萍也沒去拉開,林麗萍感到眼前是一片令人疹然寒怵的惶恐和迷濛。

房門被輕輕推開,從身後飄來了幾乎是沒有一點聲響的腳步聲,林麗萍知道是母親。

“萍兒!”

幾乎沒有一點聲響的腳步聲飄到了跟前。

“萍兒,怎麼不開燈?”

林麗萍轉過頭來,仰起臉望著母親。

“萍兒,你怎麼啦?”母親輕輕地問道。

林麗萍渾身微微有點抖瑟,兩眼滿含著惶恐、憂鬱和迷惑,嘴角扯到了一邊,她想哭,但又哭不出來,嘴唇不停地顫動著,望著母親,嘴唇翕張了幾下,想說什麼。

“萍兒,怎麼啦?”母親又輕輕地問道。

林麗萍望著母親,嘴唇瑟瑟顫抖著,又翕張了幾下,像一個重病患者呻吟似地輕聲問道:

“媽媽,你能告訴我嗎,他——到底是什麼人?”

林麗萍堅信母親知道她問的是誰。林麗萍在淡淡的暗色中緊張地望著母親,心緊縮著,高高地懸吊在嗓子眼上,她多麼希望母親能用不容置疑的堅定的口氣反問地告訴她說:你說他到底是什麼人?!他是你表兄呀!真正的是你的表兄呀!傻丫頭!連自己親親的表兄也懷疑嗎?

她多麼希望呀!多麼希望母親能這樣反問地把她美美地臭罵上一頓!多麼希望她在街上那巷口看花了眼,看錯人了,看到的那幾個輪姦那看護小姐的東洋鬼子軍官中的那個戴金絲邊眼鏡的傢伙,不是高世雄,而是一個長得和世雄表兄特別相像的人。

她多麼希望是這樣的啊!

林麗萍急切切地望著母親,等著母親的回答。

然而,等了好半天,等來的是母親那感到突如其來的驚慌失措和充滿驚嚇的支支吾吾,林麗萍清楚地看到母親的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

“誰?我不明白你說的是誰?萍兒,你今天這是怎麼啦?在街上碰到什麼事情了嗎?”

母親的眼光在躲閃著,囁囁嚅嚅地問著。說的是誰,林麗萍堅信母親明白。母親是在明知故問。母親害怕。

窗外,天色已整個黑下來了,屋子裡也整個陷入了黑魆魆的沉暗之中。

林麗萍望著在黑暗中驚恐慌亂的母親,竭力地抑制住自己的不平靜,輕聲地說:

“媽媽,你別怕!我再問一遍:你能如實告訴女兒嗎,他——到底是什麼人?到底是誰?”

“萍兒,媽媽不知道你問的是誰。”

“高世雄!我的那個表兄!”

母親不言聲了,默默地望著女兒。

沉沉黑暗中,林麗萍清晰地看到母親那原先本就已經溢滿了不盡的愁苦和悽傷的眼睛,此時在默默地流露著無比的痛憷。

“媽媽,我今天看見了,在街上看見了,那個高世雄根本就不是高世雄,根本就不是我的表兄,不是的!”林麗萍輕輕地、悲悽地說著,像病人一樣有氣無力地呻吟著,嵌在眼角的淚珠,沿著面頰慢慢地滾落著,“他是個東洋人,是個東洋鬼子軍官,他和另外幾個東洋鬼子軍官在大街上輪姦一位從北京來的看護小姐,我和那看護小姐是坐同一趟車來的……”

透過淚眼,林麗萍看見母親那寫滿憂鬱的悽苦的臉,在黑暗中痛切地一扯一扯著,眼淚從她那凝滯的眼睛裡泉水般地流溢而出,母親望著她,像病人微弱無力地喃喃吃語般地輕聲說了句:“他叫石川世雄……”就再不吭聲了。啊,是真的!是真的!看來,她看到的這一切,都是真的!她根本就沒有一個叫高世雄的表兄。那個假冒高世雄、假冒她表兄的傢伙,實際是個日本人石川世雄,而且確實又就是那個可惡透頂的東洋鬼子軍官!她沒有看錯!就是他!就是那個喪盡天良的東洋人禽獸!父親把她騙了。父親為了自己升官發財把她賣了,把她賣給了東洋人,賣給了禽獸。好歹毒的父親呀!她現在才明白了:秋菊不是因為鄉下家中有事請假走的,而是就在父親正式決定把她林麗萍賣給東洋人的那天,怕秋菊不小心露出事情真相,而被從家裡趕走了的。她也才明白,她的婚事為什麼決定得這麼緊急,這麼倉促,婚禮為什麼那麼簡單,那麼冷清,而且來的人又都是那麼怪里怪氣的,原來這整個事情的前前後後都是被父親的一個“賣”字的陰謀所包裹著的。

歹毒的父親!

林麗萍痛悔不已地哭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她不去等那歹毒的父親和那東洋鬼子軍官回來,也沒給母親打招呼,簡單拿了幾件衣服,就回學校來了。

無比的痛悔像鋒利的刀刃一樣,狠刺著她的心,使她疼痛難忍,痛不欲生。在回學校的火車上,她的心一直在嗵嗵嗵狂跳著,在自己痛海難忍的同時,她還怕同學們知道她的這事。醜事!多麼醜惡的事情呵!一個出賣祖宗的、假東洋鬼子的漢奸父親,已經讓她這個作女兒的在國人面前、在同學面前抬不起頭來,已經夠難堪的了!而現在,她自己,竟被哄騙地也成了出賣祖宗的“東洋婆”!尤其她恨自己的是,自己怎麼這麼蠢笨?!怎麼這麼傻?!怎麼就糊里糊塗地受騙上當,鑽進父親和那個東洋鬼子軍官早已共同設計編織好的圈套子裡去?!更可恨自己竟還真情投入,還多情浪漫地把那禽獸不如的東洋鬼子軍官當作自己的什麼“羅米歐”,想到這裡,她真想從奔馳著的火車上跳下去,一頭栽死算了。她呀,她完全就是《聊齋志異》裡《畫皮》中的那個愚昧可悲的書生!現在,學校裡的同學也不知道知道不知道她的這事?要是暫時還不知道,那還稍微好一些;要是都知道了,她怎麼在她們中間呆下去?現在她又怎麼去見她們?她又悔,又憂,又慌,不知所措。同學們不可能不知道。她接到家裡的電報請假回家的時候,同學們就都已經有所猜測了。她想起在接到電報國青島前那個星期五,在紅樓圖書館閱覽室裡,聽到張國燾同學和幾位青島來的學生談論賣國賊外事代辦要把自己女兒嫁給東洋人軍官一事,當時張國燾還有意無意地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看來他們早已經知道這事了。還有,在她回青島臨上車的時候,同學們來送她,都用那麼一種深沉的、帶著某種期望的目光注視著她,鼓勵她勇敢一點,拿出新時代女性的氣魄來,不要大懦弱;還告訴她說,如果碰到什麼難事,需要同學們幫助的話,就速來電報,他們將立即前往。特別是,臨開車時,張國燾同學還特地語重心長地說了一句:

“切切好自為之!”

張國燾同學明顯地這是在給她暗示著什麼,話中有話,話外有音。

肯定的,同學們在事先就已經聽到一點風聲,現在,無疑地,就更一清二楚了。

這可怎麼辦?怎麼去見那些同學——那些親如兄弟姐妹般的同學?

林麗萍下車後,往學校走去;越走近學校,她的心緒越紛亂,腳步也越沉重。

在門口,她隱在幾棵大樹後的陰影裡,踽踽徘徊,局路而心神不定,躊躇不前。要不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看樣子又是從哪個交際場合中回來的陶美玲無意中看見了她,高興地大喊大叫著,跑過來把她親熱得摟抱住,還招引來了好多同學,一起簇擁著她,把她接進了校門,接進了寢室,她可能一直還在那校門外的樹後面轉悠著哩!

同學們誰也沒有直接會觸碰她的心靈上的創傷,只是熱情地招呼她,給她整理床鋪,給她端來了洗臉水,給她買來了吃的東西。

林麗萍只是默默地、雙眼滿含著傷感和對同學們無比感激的淚水,領受著同學們這溫暖如春的友情;她默默地領受著,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淡淡地苦笑了一下,什麼也不想去說。

她只說她病了,在家裡時就已經病著呢。

一連幾天都是這樣,同學們在的時候,林麗萍以病為緣由,雙目緊閉,假裝睡著了;同學們都去上課時,她就起來,坐在窗口前,痴呆呆地凝望著窗外,一坐就是半天,像木雕泥塑般的一動也不動。

痛苦和悔恨,像兩根尖利的毒刺,狠勁地亂戳亂扎著她那顆柔弱的心……

同學們都在寢室的時候,林麗萍兩眼緊閉,假裝患病睡著,其實她一點睡意都沒有,尤其是在夜裡,她整夜整夜地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她不知道,這幾天來,和她一樣整夜整夜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的,還有趙瑞芝。

來北大這半年多的時間裡,趙瑞芝確實是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已從一個被緊緊關閉在黑門高牆的深宅大院之中、被無形的封建的祖制家訓的鐵鎖鏈鎖著的“活屍”,一下變成了一位新時代的青春激盪的女大學生。她渾身開始洋溢著那種猶如鮮花含苞待放的光彩,生機勃發,朝氣蓬勃,充滿著對自由而美好的未來的感情熱烈的進取。她刻苦地學習,虛心地向師長們請教,努力地探索,堅持不懈地執著地追求。李大釗主任、陳獨秀學長、胡適教授以及其他許多教授,都很喜歡她,都對這位抗婚出來而又那麼好學的剛烈女子感到敬佩。班上同學,就連那平時傲氣十足的張國燾在內,都對她趙瑞芝是由衷的敬服。

可是,他們誰都不知道,那並未成為事實的婚姻的隱痛,仍還在時時折磨著她。這畢竟是還沒有徹底解脫掉的、目前仍然還套在她身上的軛具。森然的陰影仍然在頑固地籠罩著她。隱痛仍然在時不時地刺著她。尤其是在幾天前,孔文才來看望她,無意中告訴她說:他哥哥孔文義被送到上海一個東洋人開辦的醫院裡治療了一段時間後,又被送到了日本去治病,據家裡人帶來的話說,等哥哥孔文義的病治療得差不多的時候,就讓孔文義來北大找她趙瑞芝,一定要把她趙瑞芝弄回去!還是那句話:她趙瑞芝既然已經成了孔府的媳婦,那活著就是孔府的人,死了也是孔府的鬼!

孔文才這無意中不小心透露出來的話,使趙瑞芝儘量埋藏在心底深處的隱痛,又隨痛苦的情潮的復又湧騰,而從心底深處泛捲上來,啃啃著她的心靈。

那位孔府大少爺被送到日本去治病,說是病治療得差不多了,就要來北大找她,也不知道那位孔大少爺的病到底能否治好?想到這裡,那位作為她的名義上丈夫的孔文義那原本已經淡化模糊了的病得奄奄一息的身影,又開始異常清晰地在她眼前閃現來,閃現去。這身影,有時候她覺得還不是那麼讓人特別害怕,躺在那裡,病歪歪的,昏死著,有出的氣而沒進的氣,讓人看著也覺得挺可憐的;但有的時候,她又覺得這身影就像是《聊齋志異》中蒲松齡老先生筆下的那惡魔似的,紅髮綠眼,青面獠牙,在張牙舞爪地掏挖著她的心,兇殘地啃噬著她的心,使她感到一陣陣無比尖利的劇疼,疼得她不能自己。啊,這就是他——她的丈夫!他是她的丈夫,儘管是名義上的,是虛的,以至她趙瑞芝和他孔文義連手都不曾觸碰過一下,僅僅就是個名份而已,但在人們的心目中,他孔文義就是她趙瑞芝的丈夫,這是毫無疑義的!這用封建禮教的繩索把他們強行捆綁在一起的名義上的所謂婚姻,就如同一條沉重而冰寒的鐵鎖鏈似的,鎖著她的身子,也緊緊勒著她的心,孔文義在日本治病,誰知道能不能治好。治好了,能怎麼樣?治不好了,又能怎麼樣?難道真的就像他們孔府的人說的那樣,依照祖訓,她趙瑞芝“活是他們孔府的人,死是他們孔府的鬼”不成?難道她趙瑞芝這一生一世就應該被囚禁在孔府那活人墳墓中,在那沒有情也沒有愛的所謂的婚姻中度過?當然不能!我趙瑞芝不是木石之物,我也是個血肉之軀,我也需要情和愛,我為什麼要去充當孔府那活人墳墓中的活殭屍,來斷送掉自己的一生?!想是這樣想,可如果那位孔府大少爺病情好轉,真的來找她,那她可怎麼辦?她當然不會跟那孔府大少爺原又回到那高牆黑門的活墳墓中,但如果真的孔府那一大幫子人,在那個孔文義的帶領下,說不定還參加有她父親率領她們趙府的一幫子人,耍蠻耍橫地鬧到學校來,她怎麼辦?她怎麼對付?

趙瑞芝苦思苦想著,痛苦和焦慮燒灼著她的整個身心,使得她幾夜幾夜睡不著覺。

宋維新、孔文才來看望林麗萍,發現趙瑞芝也是滿面神色憔悴,大而明亮的眼睛佈滿了愁苦和憂鬱,覺得有些奇怪。

在看望完林麗萍,趙瑞芝送宋維新和孔文才出來的時候,宋維新望著趙瑞芝,關切地問道:

“你怎麼了,瑞芝同學?是病了嗎?”

趙瑞芝望了望宋維新,輕輕搖了搖頭。

“是不是那天我不小心說出的那事又讓你犯愁了?”孔文才很有點謙意地問道。

趙瑞芝沒有言聲,愁苦的面孔中,深鎖住了往日那剛剛煥發起的青春亮麗的容光,她那略顯得有些蒼白的臉,佈滿了沉沉憂鬱的烏雲,秀眉下的那雙黑亮的大眼睛,淚盈盈的,閃著黯然的悽楚的光,她側轉過臉去,望著遠處迷離的天際,默默地望著,深邃而凝重,內心深處蘊含著不盡的憂傷。

“唉!”宋維新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很是同情地、同時也有些憂思地說:“這確實也是個事情!”

看來,那事情,宋維新也知道了,孔文才可能也講給宋維新了。

思索了一陣,宋維新口氣很決然地說:“不過,也不能就這樣下去!一定得想辦法解決!得徹底解決掉才是!”

孔文才贊同地說:“就是。得想辦法徹底解決掉!”孔文才想著,又憂慮地說:“但是,想什麼辦法解決呢?昨天,聽我們法專的也是我們湖水縣上來的一位同學講,說我們家老爺子,還有瑞芝同學的父親,不知道聽什麼人的慫恿,一起到北京來了,要請劉師培劉教授出面把瑞芝同學從北大趕出去……”

“噢?”宋維新一驚怔。

趙瑞芝也轉過頭來,有些驚慌地望著孔文才。

“……因為他們在尊孔復古、維護‘三從四德’方面,是一致的。”孔文才接著說道,“那位劉教授的那篇《民魂精粹當盛說》,不就是在大力張揚什麼節婦自殺殉夫的所謂‘婦德’嗎?”

宋維新贊同地說:“也就是的。”

趙瑞芝感到脊背上一陣悚然的寒冷。

孔文才望著宋維新:“不過我想,那位劉師培劉教授還沒有那麼大的權力吧?”

宋維新點點頭:“他還沒有那麼大的權力,他只是一位一般的教授,只是給學生上上課,他沒有權力把哪個學生趕出去。要說有這個權力的,還是陳學長,陳獨秀教授。”

趙瑞芝激動地說:“我是蔡校長親自批准收的第一個女學生,他陳學長也沒有權力把我從這裡趕走!”

宋維新說:“不過他在蔡校長面前說話還是挺有分量的!”

孔文才問:“他會不會聽那位劉教授的?”

宋維新肯定地回答:“不會!你也知道,那位劉教授是‘文選派’的代表,陳學長是新文化運動和文學革命的主帥,兩者針尖對麥芒,是死對頭,陳學長怎麼能聽那位劉教授的呢?”

孔文才點點頭:“就是的。”說完,他像是猛地又想到了什麼,問宋維新:“咦,那我們要不去找一找陳學長,讓他給我們想個辦法?”

宋維新搖搖頭。

“怎麼?”孔文才奇怪地望著宋維新。

宋維新說:“我找過陳學長,就是那天你對我說了那情況以後,當天下午我就去找陳學長了,把事情都講了一下,後來我還找了胡適教授,他們都很義憤,都為瑞芝同學抱不平,但他們都說他們無能為力,只能是慢慢地來,從長計議。”

孔文才憂心忡忡地嘆了一口氣,“唉,慢慢地來,從長計議,總不能長到個十年八年的吧?”

趙瑞芝望望宋維新,又望望孔文才,爾後又望著宋維新,臉色顯得更加蒼白,臉上的憂鬱和傷痛之情也更加濃重,以至都有了一些絕望的神色,兩顆悲悽的淚珠嵌在眼角,淚水順著雙頰慢慢地流下來,兩隻長睫毛覆蓋著的大眼睛,閃著黯然悽楚的光,時開時閉著,嘴角也在輕微地一扯一扯著。

宋維新寬慰道:“瑞芝同學,你也別太難受!事情總是會解決的!我們來再想想辦法。我一直在想,我們是不是可以去找找李主任,李大釗教授?我想,他一定會幫助我們的!”

孔文才贊同地喊叫道:“對,去找一找李主任!”他臉上的憂色立時一掃而光。

趙瑞芝的一雙悽楚的淚眼,也刷地一下子灼灼閃射出了充滿希望的熠熠亮光。

趙瑞芝、宋維新、孔文才三人來到了圖書館紅樓主任辦公室。

“咚、咚咚……”

辦公室裡,李大釗正在聚精會神地閱讀新出版的《新青年》上的一篇文章,聽到輕輕的敲門聲,他隨口招呼了一聲:

“請進!”

“咚、咚咚……”

輕輕的敲門聲又傳來,可能是沒有聽到屋子裡面李大釗的招呼聲,便又敲了一次。

“請進!”李大釗又一次招呼道;邊招呼著,邊把手中的《新青年》雜誌放到桌子上,站起身來,走到門口,輕輕地拉開了門,又說了句:“請進!……噢,是你們!快請進!”

門外站的是趙瑞芝、宋維新、孔文才。

趙瑞芝向李大釗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李主任好!”

宋維新和孔文才也一起向李大釗行禮問好。

“快請進!”李大釗把三位同學熱情地往裡讓著,“同學們,快請進來!”

三位同學走進了李大釗的辦公室。

大家都坐了下來。

李大釗給每人泡了一杯茶:“你們來了,正好!我正準備找你們聊聊,尤其是想找瑞芝同學好好聊聊。最近這一期《新青年》,你們收到了沒有?”

三人一起輕聲回答說:“還沒有。”

“魯迅先生,就是教育部的那位周樹人先生,在最近這一期《新青年》上又發了一篇文章,是關於如何使婦女徹底從封建專制的枷鎖下解救出來的論述,很有針對性,論述得也極為深刻而有力。”李大釗把茶端給每人,“來,先喝茶!瑞芝同學,喝茶E”

“李主任,不用忙了!”趙瑞芝雙手接過茶,臉紅紅的,有點遲遲疑疑地說:“李主任,學生今天來找您,正好也是這方面的事情想來說一下,想請教一下李主任,懇望能得到您的指導和幫助。”

“那正好哇!那就先來聽聽你要說的事情吧!”李大釗望著趙瑞芝,笑著,平易而溫和地說著,回坐到辦公桌前,“不過,‘請教’二字,我可不敢當,也談不上什麼‘指導’,有什麼疑難問題,咱們一起來探討探討!”

趙瑞芝望著可親可敬的李大釗,張了張嘴,正要說,又好像覺得自己有點不大好說,把嘴又合上,臉色通紅,低下了頭。

“怎麼?”李大釗笑著問道,“是不是有點不大好說?”

趙瑞芝面色通紅,眼神悽楚,她抬起頭,例轉過臉,望了望孔文才,懇切地請求道:

“文才同學,還是請你給李主任說說吧!”

“好吧!”孔文才點了點頭,“瑞芝同學的情況,李主任都是知道的。只是前幾天,從學生家裡又傳來了話……”

孔文才把傳來話的內容,詳細給李大釗講述了一下,也講了趙瑞芝這長期埋藏在心底深處的隱痛和這幾天使她坐臥不寧的愁苦和憂心忡忡。

“我想找你們來談談的,尤其是想找趙瑞芝同學來談談的,也正是這方面的事情。”李大釗說,“剛才孔文才同學所說的那個情況,確有其事,而且情況已經反映到陳學長和蔡校長那裡了。”

“啊?!”趙瑞芝和宋維新、孔文才都大驚失色,尤其是趙瑞芝,臉上倏然一陣蒼白。

“你父親孔德仁,”李大釗對孔文才說,後又對趙瑞芝說“還有你父親趙欽恩,”李大釗說著,濃眉緊蹙,“他們不知通過什麼人,和林琴南林紓在長沙的一個朋友認識了,通過那個朋友,他們去上海找到了林紓,後又來北京找到了劉師培。林紓和劉師培都堅決支持孔德仁和趙欽恩。林紓給陳學長和蔡校長寫來了信,劉師培也親自去見陳學長和蔡校長,他們都一致譴責男女合校,更譴責北大不顧禮義收留趙瑞芝同學,強烈要求把趙瑞芝同學開除出北大,並強行押解送回湘水縣。”

“那陳學長和蔡校長的意見呢?”孔文才緊張得聲音都有些顫抖地問道。

“陳學長和蔡校長都嗤之以鼻,絲毫未去理會。”李大釗說,“陳學長把此事又給魯迅先生說了,魯迅先生義憤填膺,熬了幾夜,就寫了這篇題為《我之節烈觀》的文章。”李大釗邊說,邊把桌子上的《新青年》拿起,遞給趙瑞芝,“剛才我給你們說的,就是這篇文章。你們來的時候,我正在認真地讀這篇文章。”

趙瑞芝他們三人邊聽李大釗說著,邊翻看著《新青年》上魯迅先生的文章。

“魯迅先生的這篇《我之節烈觀》,是因趙瑞芝同學的不幸遭遇引發而寫的,同時,也是魯迅先生繼《狂人日記》後,又一次針對劉師培的《民魂精粹當盛說》和林紓的《尊孔讀經乃正道》而寫的。”說到這裡,略微停頓了一下,李大釗的語調開始有些激憤起來,“專制的封建主義,雖然陳舊腐朽,已經行將就木,但它幾千年來所營造的堡壘還是很頑固的,他們是越臨近滅亡,便越瘋狂。你們兩家那孔府和趙府就是典型的實例。這一點還不能小看。”

李大釗一說“還不能小看”,別人不說,趙瑞芝首先就惶恐慌急了起來,她身子微微有些顫抖地問:

“那就是說……”

李大釗濃眉耿立,雙目透過高度近視的金絲邊眼鏡,閃射出一種剛毅:

“我說的‘不能小看’,是說不可輕敵的意思,絕對不等於我們應該怯弱退縮,更不等於我們要向他們繳械投降!我們更要堅定信念,更要提高自己的鬥志。我們要堅決地、而且還要很有策略地徹底戰勝他們!瑞芝同學,首先你一定要挺起腰板來,要勇敢地迎上前去奮勇戰鬥!不要被那些封建勢力的張牙舞爪、被他們垂死掙扎的惡相嚇倒!新婚之夜,你毅然逃婚而出,是那樣的勇敢,那樣的大無畏,以自己的實際行動,向封建主義、向可惡的舊勢力宣戰,令人刮目。現在,你更要進一步發揚這種奮勇無畏的戰鬥精神,你絕不可有絲毫的畏懼和惶恐!你要知道,你現在已不再是半年多以前的趙小姐了,已不再是那被緊鎖在封建主義高牆深院裡的貞女節婦了,你現在已是位新時代的女性,是北京大學的學生,是文學革命運動和新文化運動中戰鬥的二員,對他們各種各樣的威脅,你要堅定不移地更為勇敢的抗擊!記住:你不是獨自一人,孤軍奮戰,在你的身後,有蔡校長,有陳學長,有我,有胡教授、錢教授、劉教授等諸多師長們,有文才同學、維新同學以及國燾、仲澥、德珩、尚德、斯年等同學們,有整個新時代的力量,在支持你,在同你一起奮勇戰鬥,所以,瑞芝同學,你不用怕!”

聽著李大釗主任的這一些話,趙瑞芝渾身一下也感到充滿了勇氣和力量。她望著李大釗,兩眼流露著激奮的情潮;最近顯得有些憔悴蒼白的臉上,此時也像被霞光映照著似的,紅撲撲的,閃射出亮麗的異彩。

“……另外,還有,瑞芝同學的這件事,我也給剛從湖南長沙來咱們北大任倫理學教授的楊懷中楊昌濟先生說了。”李大釗接著說道,“楊昌濟楊教授學識淵博,德高望重,在湖南文化教育界很有聲望。他有一個很出色的學生,名叫毛澤東,字潤之,現還在長沙湖南第一師範上學。他最近聯合了一些老師和同學組建了一個起名叫新民學會的青年社團,在湘水兩岸積極地高揚起了反封建、反軍閥的鬥爭的大旗,很有影響。楊昌濟教授聽了我講的瑞芝同學的情況後,準備給湖南長沙寫封信,把瑞芝同學的情況詳細告訴給毛澤東,讓毛澤東和‘新民學會’的會員們,在湘水兩岸也掀起一個聲援瑞芝同學的運動,這樣從南北兩面夾擊林紓和劉師培支持的孔德仁和趙欽恩這兩個封建堡壘,迫使他答應解除瑞芝同學這名存實亡的婚約,給瑞芝同學以應有的人身自由。北京這邊,除了魯迅先生的《狂人日記》和這篇《我之節烈觀》而外,我和陳獨秀學長及《新青年》的各編委商量了一下,《新青年》最近再集中地有針對性地大量刊載一些有關揭露封建禮教害人吃人的文章。像瑞芝同學這樣的不幸遭遇,在封建社會持續較長、孔家店耀武揚威了數千年的中國,到處都有。有的地方還相當嚴重。最近我看到一份材料,說四川一女子因反抗與木頭人拜堂成親、反抗與木頭人同枕共寢,而自縊身亡。對此,我們一定要無情地揭露和抨擊。對害人吃人的封建禮教的無情的揭露和抨擊,就是對封建勢力的進擊,就是對民主與科學的推舉。舊的一定要徹底破除!新的一定要建起!新的要在舊的徹底破除中建起。所以,就像我多次給你們講過的那樣,對封建主義猛烈地進擊,一定要和我們當今社會的發展,和當前國際上形勢,密切地結合起來才是。譬如俄國十月勞工革命的勝利,就有許多值得我們認真研究和學習的地方……”

李大釗說到這裡,眼鏡後目光深邃的兩眼,充滿了一種歡欣激奮的渴望。

趙瑞芝、孔文才、宋維新他們看到,李大釗主任的辦公桌上,除了幾本《新青年》以外,還堆放著許多關於俄國十月勞工革命的書報雜誌。

“這都是介紹俄國十月勞工革命情況的書報雜誌,你們也可以拿去看看。這一本,”李大釗說著,從桌面上拿起一本雜誌,遞給趙瑞芝,“是專門介紹蘇俄勞工政府成立後解放婦女、鼓勵女子走向社會參政議政方面的情況,你拿回去好好看看!”

趙瑞芝接過雜誌,翻了翻。

和每一次同李大釗主任談話、討論問題一樣,趙瑞芝感到一種激勵和亢奮。

臨走的時候,李大釗把幾位同學送到門口,又關切地問了問林麗萍的情況,說:

“麗萍同學也是很不幸的,是東洋日本帝國主義魔爪下的受害者,是賣國求榮的犧牲品,你們要多關心一下她,尤其是瑞芝同學,你要多關心她,幫助她,使她振作起來,參加到你們戰鬥的行列中來!還有,像陶美玲同學,甚至像鄒文錦這一類同學,也要多關心他們,幫助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