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唿啦啦”一道電閃,段祺瑞驚駭得差一點從太師椅上栽跌下來。“愛國會”等各種學生社團紛紛籌建。兩位學界巨匠成了思想解放運動的核心人物。揭帖貼滿校園。徐世昌當上總統,要顯示一下自己,來了個“兩大訓令”…
一
一聲天崩地裂的霹靂,把段祺瑞段大總理從沉沉昏睡中駭然驚醒了過來。
段祺瑞是十多分鐘前才剛剛入睡的。
已經好幾天了,他被一種焦灼的煩躁和沉重的失落混合在一起的痛苦困擾著,折磨著,使他吃什麼都索然無味,還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他感到無比的悲酸,感到淒涼,感到空虛,又感到怒火燒心般的憤慨,但同時又感到失落的茫然和惶恐——心裡面是一片紛亂。
他怎麼也沒有想到,他的計劃將最後落空,想的好好的美事,將最後成為泡影。
這主要是因為馮國漳那狗東西以及他下面的曹琨、吳佩孚那一幫子傢伙,竭盡全力地要把姓馮的正式推到大總統寶座上去。
辮子軍張勳的復辟被平定後,黎元洪通電去職,當時,他段祺瑞覺得自己的實力還不是特別強,所控制的地盤也不過是華北的部分地區以及安徽、浙江、福建等省,而馮國璋一幫子則控制著直隸及湖北、江西、江蘇等省,和他段祺瑞有著一定的不可輕視的抗衡實力,所以,他絞盡腦汁,使盡了心計,把掛著副總統名義的馮國璋從其南京老窩調虎離山,來北京暫時代理大總統。暫時代理嘛,也不過就是臨時看看家門。一旦一到合適的時機,他段祺瑞勢壯力強了,就可以把姓馮的一腳踢到一邊去,由他段祺瑞——立有“再造民國”之蓋世“奇功”的元勳,名正言順地正式登上大總統的龍廷龍座。可是,沒有想到,姓馮的狗東西暫時代理了幾天還代理上癮了,還要跟他段祺瑞分庭抗禮,和他爭著要當大總統。
姓馮的為了能當上大總統,把他段祺瑞踩下去,便夥同他直隸派的那一幫子人,到處煽風點火,說他段祺瑞皖派一夥仰東洋小日本鬼子的鼻息而耀武揚威,濫借外債,損失國權,國人無不痛心疾首。真他媽的烏鴉落在豬身上,還嫌豬長得黑!
“他媽的!馮國漳,狗東西!欺人大甚!”他段祺瑞實在忍無可忍了,在總理府,他像一隻受了傷的野狼似的,狂蹦亂跳著,破口大罵起來,“我段祺瑞皖派一夥仰東洋小日本鬼子的鼻息,那他馮國漳,他們直隸派一夥呢?不也是仰英國、美國那些高鼻子、藍眼睛的鼻息嗎?!說我段祺瑞是賣國求榮、禍國殃民的袁大頭第二,我還說他馮國漳是賣國求榮、禍國殃民的袁大頭第三呢!狗東西!”
罵歸罵,跳歸跳,他段祺瑞反正是大總統當不成了,看來已經是大勢所趨。馮國漳這一夥直隸派的狗東西堅決不選他段祺瑞,他們再糾合一些其他各方面的勢力也來反對他,他段祺瑞的大總統絕對是當不上的。
想到這裡,段祺瑞又一陣心裡感到空落而悲酸,感到一種茫然而又令人痛心疾首的東西在咬噬著他的心。
更讓他段祺瑞感到心酸的是,幾天睡不著覺,剛才,十多分鐘前,實在悲倦得忍耐不住了,便昏昏沉睡了過去,剛一睡著,便恍恍惚惚地進入了夢境,夢見自己當上了大總統,正在萬民山呼萬歲中,被文官武將們簇擁著,從新華門大總統府走出,他高昂著頭,挺著胸,躊躇滿志,洋洋自得,就這時,一個震天撼地的驚雷,把他從短促的美夢中驚醒,醒轉來,方知是“黃粱猶未熟,一夢到華胥。”
段祺瑞睡不著了,索性起來,讓人給他披了件衣服,就站到了窗前,望著外面。
天色也不知道是什麼時間開始突變的,剛才,十多分鐘前,他還沒入睡時,天色還是好好的,晴空萬里,風和日麗,這沒多長時間,他迷迷糊糊睡著時,猛一下就電閃雷鳴、風雨大作了。
“大人,窗口風太大,會受寒的……”怯怯的提醒聲輕輕傳來,是徐樹錚。
段祺瑞沒有理會。
窗外,風雨雷電越來越兇猛。
“譁—啦—啦—啦——”
一道青凜凜刺眼奪目的電光,挾帶著一串炸雷,從半空中轟然滾過。
“譁一啦一啦一啦——”
又一道青凜凜刺眼奪目的電光,挾帶著一串炸雷,從半空中轟然滾過。
轟隆隆的暴雷一聲緊似一聲,在每個霹靂炸響之前,都是先來一道青凜凜眩目的、鋸齒狀的閃電,使得沉黑的天際間,到處都灼灼閃爍著曲曲折折耀眼的電光,它們像一條條憤怒的火蛇似的,昂首甩尾地飛舞著,激騰起轟然的雷陣,驚夭動地,震撼得整個宇宙似乎都在籟簌抖動。在這雷與電的交合下,風捲著雨,雨裹著風,狂猛地潑灑著,撲打著大地。
神州在暴怒地狠勁沖洗著自己身上的汙穢。
“大人……”徐樹錚又怯怯地輕聲叫了一聲。
段祺瑞仍沒有理會。過了一會兒,段祺瑞眼望著窗外的風雨雷電,頭都沒有回地問道:
“看來確實是沒有希望了?”
“可能是沒有希望了。”徐樹錚輕聲回答說,“馮國璋那一夥子人活動得太厲害。”
“東洋人那邊有沒有什麼高見?”
“東洋人的意思是,馮國漳他們一夥之所以這麼狂,是因為有英國人、美國人撐腰。如果馮國灣當上大總統,無疑的,對英國人、美國人大有好處,對他們日本國當然也就損失慘重了,所以,東洋人說,大人您如果當不上大總統,那讓馮國璋也堅決不能選上!”
“那選誰來當呢?”
“東洋人的意思,通過安福國會選一個表面上和馮國璋他們直隸派也還過得去,但實際上還是聽命於我們皖派、聽命於我們安福俱樂部,而且在讀經尊孔方面也和我們非常一致的人。”
“到哪兒去找這個人呢?”
“大人無須憂慮,學生已經心中有數。”
“說說看,是誰?”
“昨天還來大人府上,向大人講述說中國當今要立於世界之林,離不開兩根柺杖的扶持,一是洋人的大力扶持,二是孔道孔教孔學的有力支撐,和大人談得是那麼投機的呢!”
“你說的是‘濱海宰相’、‘三不先生’卜五世昌兄?”
“正是。學生說的正就是徐卜五徐世昌老先生。”
徐世昌,字卜五,當時正以北洋元老的身份斡旋於各派之間。徐世昌青年時曾與袁大頭換過帖子,拜過把子,後袁大頭得勢後,也隨之而得勢,先後出任過清王朝的兵部侍郎、民政部尚書、東三省總督、軍機大臣、內閣協理大臣等要職。武昌辛亥革命時,徐世昌向清王朝竭力推薦袁大頭為內閣總理大臣。徐世昌隨之也在袁大頭內閣中擔任軍諮府大臣。民國建立後,徐世昌以清王朝遺臣自命,退居青島海濱,實際上暗中經常參與袁大頭的各項重大決策,為袁大頭出謀劃策,被稱之為“濱海宰相”。袁大頭妄圖復古稱帝時,很希望徐世昌來北京助他一臂之力,派徐世昌的門生王揖唐多次去青島懇請徐世昌出山,徐世昌崇先帝、遵古訓,提出以三個“不”字為前提來北京:一不受逆先帝違古訓的所謂民國的勳位,二不剪辮子,三不做逆先帝違古訓的所謂民國的官。由此,徐世昌又有了“三不先生”之稱。袁大頭稱帝后,曾發申令,表彰其眷懷故舊,特封徐世昌等四人為“嵩山四友”,以張揚復古之風。
今天,“小扇子軍師”徐樹錚想到了這位張日閉口要忠於先朝、要崇先帝、遵古訓的清王朝遺老。
段祺瑞知道這位清王朝遺老徐世昌已是暮年之人,他轉過身來,望著徐樹錚,有些疑慮地問道:
“卜五兄已經是六十六七、即將要奔七十的人了,能行嗎?”
“大人哪!”徐樹錚真不愧是段祺瑞的“小扇子軍師”,他奸險地微微一笑,說:“對於咱們來說,那作為擺設的聾子的耳朵,還在乎年老不年老嗎?而且,從某種意義上說,越老還越能遮人耳目。”
“這倒也是的。”段祺瑞贊同地點點頭。
徐樹錚接著說道:“而且東洋人正好也是看中了這位徐老先生,昨天章宗祥公使從東京來電,說東京方面讓把他們的意思轉告給大人。”
“噢!”段祺瑞似驚奇又不驚奇地“噢”了一聲,走到桌子旁邊的太師椅跟前,坐了下來,問徐樹錚道:“那我怎麼辦?東洋人是怎麼說的?”
徐樹錚走到段祺瑞跟前:“同我前天下午在逍遙樓建議大人的一樣,讓大人專任參戰督辦。”
“專任參戰督辦?”段祺瑞疑惑地望著徐樹錚。
“對,專任參戰督辦!”徐樹錚點點頭,“前天下午我沒來得及給大人詳細說。專任參戰督辦,有很多好處:其一,可以以參戰名義左右徐世昌徐大總統;其二,可以以加強參戰軍軍力的名義,再向東洋人借款,擴充我們皖派的軍事實力;其三,可以把馮國璋他們直隸那一夥子晾到一邊,使他們在國事上無法插手,而大人以參戰名義參與國事是名正言順的。”
段祺瑞點點頭,笑笑,用很讚賞的目光望著他的這位“小扇子軍師”,說:
“嗯,很好!有道理!……”
正說著,只見唿啦啦一道灼亮耀眼的電光,在窗外,不,簡直就是在窗口,把大地照得如同白晝般地一閃,與此同時,激烈的暴雷也在窗口轟然炸開,如天崩地裂。
正在得意地說著話的段祺瑞段大總理,被猛然一驚駭得差一點從太師椅上栽跌下來……
神州大地在孕育著越來越兇猛的風雨雷電,在越來越顯示著自己的剛烈……
二
一大早,張國燾拿著整整熬了一夜才弄出來的關於創建愛國會、創建新潮社和創建少年中國學會的三份看來很是宏偉的計劃,出了門。他想好了,先去找許德珩、易克嶷、鄧仲澥、高尚德他們,讓他們看看他設想的關於創建愛國會的計劃,再去找傅斯年、羅家倫他們,讓他們看看他設想的關於創建新潮社的計劃,最後再去四川人王光祈那兒,讓這位四川成都《群報》和《川報》的駐京記者看看他張國燾設想的關於創建少年中國學會的計劃。
創建愛國會,是許德珩他們最先發起的,創建新潮社,是博斯年他們最先發起的,創建少年中國學會,是王光祈他們最先發起的,可是,在他張國燾看來,他們這三個團體的最先發起者,都有點鼠目寸光,都站得不高,看得不遠,都無宏偉大志。他認為,不幹就不幹,要幹,就要像個乾的樣子,要轟轟烈烈、翻天覆地地大幹它一場,這樣瞻前顧後,畏畏縮縮的,能成就個什麼氣候?!所以,他考慮了一下以後,昨天晚上,熬了一個通夜,寫了自己設想的這三個團體的創建計劃,讓他們那些老兄開開眼界。弄不好,他們敬佩折服至極,便一起都會推舉他張國燾來統領創建這三個團體,到那時,他張國燾可真的就成為“三軍總司令”了。
這位國燾同學,正就如李大釗主任所說的那樣,思想激進;善於接受新的東西,幹什麼熱情也都很高,就是有時候說話很狂,自以為是,盛氣凌人,還有,幹什麼都虎頭蛇尾,沒個長勁兒。
去年,他腦子裡最先萌發出要創辦《曙光》的想法,他找了北大幾個同學,又找了鐵路管理學校的鄭振鐸、中國大學的王統照、燕京大學的瞿世英,又聯絡上了法政專科學校的孔文才,要辦《曙光》,並預言這是第二個《新青年》,結果也沒能辦起來。不管什麼事,他想得都特別好,計劃也特別宏偉,但真的一著手實幹起來,特別是如果碰到一點挫折,使事情進展不順,他就灰心喪氣了。他的好多事情都是開始時大嗓門詐詐唬唬的,很有一股子衝勁,但雷聲大,雨點小,到後來都有始無終,不了了之了。當然,《曙光》後來還是辦起來了,那是“五·四”運動之後,由王統照、瞿世英他們奮力創辦起來,辦了一年多時間,由於經濟困窘和編輯乏人而停刊了,這都是後話了。
現在,這段時間裡,張國燾全力以赴的,就是積極熱情地協助創建愛國會、新潮社、少年中國學會。
許德珩、易克嶷、鄧仲澥、高尚德他們在創建愛國會的同時,還準備創建國民社,創辦《國民》月刊;傅斯年、羅家倫創建新潮社,就是為創辦《新潮》月刊;王光祈等人創建少年中國學會的同時,也在籌辦《少年中國》月刊。這裡面,基礎最為堅實的,還就是愛國會,後來又定名為學生救國會。
學生救國會基本上就是在那次反對《中日共同防敵軍事協定》的請願失敗後,以定期參加《新青年》討論的那些學生為基礎,而成立起來的。
趙瑞芝、宋維新、漆小玉、還包括孔文才,都成了學生救國會的骨幹成員。隨後不久,他們又受李大釗主任和陳獨秀學長的影響,還積極參加了籌建少年中國學會和創辦《少年中國》月刊的活動。
另外,還有許多同學也還在積極準備籌建其他各種社團和雜誌。
就連鄒文錦都從發黴的故紙堆裡鑽了出來,在劉師培的鼓勵和支持下,與另外幾個也都是劉師培的得意弟子一起,在積極地籌建國故月刊社和創辦《國故月刊》雜誌。
一時間,北大校園裡真是熱鬧非凡。在李大釗和陳獨秀這兩位思想先驅、學界巨匠的積極鼓動和熱情支持下,在校長蔡元培先生兼容幷包、自由結社的教育思想的影響下,北大校園裡各類社團風起雲湧。滿懷著一腔愛國熱血的學子們,為尋求救國救民之路,從各個方面在孜孜不倦地追尋,路漫漫其修遠,在上下而求索不止。
社團不同,傾向不一,宗旨也各自相異。
愛國會,也就是學生救國會,在那次新華門大總統府請願失敗的激發下籌建後,就派出了代表許德珩、易克嶷南下天津、濟南、武漢、九江、上海、廣州等地,進行反對東西洋列強特別是反對東洋小日本的愛國宣傳。
兩位代表在天津受到了愛國學生的熱烈歡迎,他們會見了愛國學生代表馬駿、郭隆真女士、湛志篤、馬千里、鄧穎超女士、張傳倚以及張泰來也就是張太雷等人;
愛國學生張傳清為國家與民族的危亡、為政府一味欺國媚外而痛心疾首,在歡迎會憤然用菜刀砍掉了小指,以表要為國家和民族浴血奮戰到底的堅定的信念和決心;
兩位代表在上海也受到了數千名愛國學生以至還有工商界代表的熱烈歡迎,互通了兩地學生愛國運動的情況。兩位代表在上海還拜會了中山先生、仲愷先生以及《民國日報》的邵力子、葉楚傖兩位先生、《時報》的戈公振先生、《申報》的史量才先生、江蘇教育會的黃炎培先生、上海商會的虞哈卿先生等;
兩位代表在廣州還會見了非常國會的議員,在湖南嶽州還會見了嶽州鎮守使馮玉祥將軍……
兩位代表回到了北京,向救國會的同學們通報了各地學生轟轟烈烈的愛國運動的情況後,就和救國會的鄧康也就是鄧仲澥以及高尚德、黃日葵等同學們一起著手籌建國民社和創辦《國民》月刊。國民社和《國民》月刊,抱定左列四大宗旨:一,增進國民人格;二,研究學術;三,灌輸國民常識;四,提倡國貨。這四大宗旨歸結起來,就是旨在強化國民精神,堅決反對東西洋列強尤其是東洋日本國對中國的欺辱和侵略。
傅斯年、羅家倫等人籌建的新潮社和《新潮》月刊,完全是在《新青年》的影響下籌創的,它的英文名稱是Renaissance,即“文藝復興”。它旨在以《新青年》為榜樣,投入新文化運動。它仿效《新青年》,反對舊的封建專制文化,反對綱常孔教,提倡個性解放和男女平等。它還仿效《新青年》,鼓吹“文學革命”,反對文言文,提倡白話文。
王光祈等人籌建的少年中國學會和《少年中國》月刊,則是旨在提倡中外各種文化政治思想同存並揉合在一起,而獨闢蹊徑地開拓出一條兼容幷包、異議調和的改造中國的途徑,以“振作少年精神,研究真實學術,發展社會事業,轉移末世風氣”為自己的奮鬥目標。
而鄒文錦等劉師培弟子們籌建的國故月刊社和《國故月刊》,則是明目張膽地反對新文化,反對白話文,竭力鼓吹和宣揚封建專制文化和腐朽的綱常禮教,甚至還讚揚東洋小日本如何如何以讀經尊孔使自己強盛起來,中國應與日本國攜起手來,共舉孔學孔教孔道之萬代鼎世之大業。
這些各種各樣正在籌建中的學生社團,都在奮力地開拓著自己的陣地。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校園裡的牆壁,成了各個學生社團宣傳自己主張、批駁別人觀點的激烈論爭的“擂台”。他們紛紛把自己的看法寫成揭帖①,貼在了牆壁上。沒多長時間,大大小小的、各種各樣的、花花綠綠的揭帖,佈滿了道路兩邊的牆壁,以至連飯廳、禮堂的牆壁上貼得都是。
①揭帖:舊時張貼的啟事之稱。
一場新與舊、前進與倒退、關係到國家與民族存亡的、針鋒相對地進行鬥爭的思想解放運動,開始在北大校園裡轟轟烈烈地興起。
北大圖書館紅樓主任辦公室裡,燈光又開始徹夜徹夜不滅了。作為《新青年》臨時編輯部的文科學長辦公室裡,燈光也是經常亮到東方發白。
兩位學界巨匠,成了這場轟轟烈烈興起的思想解放運動的核心人物,尤其是陳獨秀學長以《新青年》編輯部為大本營,成了這場運動的主帥。
許多籌建中的學生社團的骨幹成員,都絡繹不絕地經常到圖書館紅樓主任辦公室和《新青年》編輯部,向李大釗主任和陳獨秀學長請教各方面的問題。
許德珩、鄧仲澥、高尚德、張國燾他們,在邀請《京報》主筆邵飄萍先生和大畫家徐悲鴻先生為國民社和《國民》月刊的總顧問的同時,還懇請陳獨秀和李大釗擔任他們的導師。
王光祈也邀請陳獨秀和李大釗參加少年中國學會和《少年中國》月刊的籌建工作,並還特邀李大釗主任為少年中國學會七人籌建組成員和擔任《少年中國》的主筆兼編輯部主任。
傅斯年、羅家倫也懇請陳獨秀學長擔任他們新潮社和《新潮》月刊的顧問和導師。
趙瑞芝、孔文才、宋維新、漆小玉他們,也都積極熱情地參加著籌建國民社和少年中國學會的工作。他們一上完課,就到處跑著聯絡各方面的人,去貼揭帖,整理各種資料,去李大釗上任處和陳獨秀學長處請教有關的問題,去胡適、錢玄同、劉半農等幾位教授那裡請教有關問題,有時候忙得連飯都顧不上吃。尤其是趙瑞芝,總是那麼英姿勃勃,精神抖擻,渾身充滿著朝氣,洋溢著一種奮進的精神,跑前跑後著,一點都不知道疲倦。
在同學們尤其是在趙瑞芝的那股子勁頭的感染和激發下,林麗萍也慢慢開始從傷痛的沉鬱中掙脫出來,有時也跟上趙瑞芝她們去幹上點什麼。還有那陶美玲,也是不像以前那樣一天到晚只知道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去參加什麼舞會、什麼交際活動去了,時不時地也跟上趙瑞芝她們去貼一貼揭帖,或者去參加一些討論會什麼的。
校園裡的同學們,都在為自己社團和刊物的籌建,而積極熱情地活動著。
各個籌建中的社團之間的針鋒相對的鬥爭,越來越激烈地進行著,各持己見,互不相讓,當然,有時候,在某些問題上,有的社團之間也有一致的地方。例如,少年中國派和國民派和新潮派,在堅決反對封建專制文化、鼓吹文學革命、提倡新思想、新文化等方面,以至還在反對東西洋列強特別是東洋日本國欺辱我中華這方面,都還是很一致的。在陳獨秀學長和李大釗主任的引導和支持下,這三派還經常聯合起來,把鬥爭的鋒芒一起直指向東洋日本人,指向對東洋日本人搖尾乞憐的北洋政府,指向校內死硬鼓吹舊的封建專制文化的國故派。
三
最近,日本有一個名叫“新華兒”的人,顯然是位中國留學生,經常寫一些文章寄回到國內來,寄給《新青年》的為最多,其他,如北京的《京報》、《益世報》、上海的《民國日報》、《申報》、天津的《大公報》等報紙上,也經常可看到這位“新華兒”的文章。
“新華兒”,其名字的含義很清楚:新中華或者新華夏的兒子。
“新華兒”的文章以雜文見多。看得出來,他深受陳獨秀學長、李大釗主任以及魯迅先生的影響,所寫的文章都有很強的針對性,主要是針對吃人的封建專制文化的舊禮教、舊思想。從文章中看出,他尤其是對孔教孔道深惡痛絕,他把“孔家店”稱之為“孔墓”,而且有意識地把“孔墓”兩個字總是倒過來寫,寫成“囗囗”。起初人們還以為是他的筆誤或者印刷上的問題,後來才明白是有意的,是感情上的激烈的表露。
這位“新華兒”的文章論辯說理尖銳、潑辣,觀點極為鮮明,戰鬥性極強,特別是語言很精粹而又幽默。很多同學都喜歡看他的文章,尤其趙瑞芝很喜歡看這位“新華兒”的文章。
這天下午,稍微空閒一些,趙瑞芝正在寢室裡看剛出版的最新一期《新青年》上刊載的這位“新華兒”的一篇新作。
文章的題目是:《大聲為魯迅先生的(我之節烈觀)叫好》。
文章通過魯迅先生猛烈地攻擊孔教孔學中最腐朽的部分——封建節烈觀念,深刻地揭穿封建專制主義的道學家們所宣揚的“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有了節烈,國便得救”的虛偽說教,又以一些鐵證事例,進一步論證了魯迅先生的《我之節烈觀》是一篇激勵女性們奮起掙脫枷鎖的戰鬥檄文。
趙瑞芝認真地看著。
使趙瑞芝感到驚奇而又頗有親切感的是,這位“新華兒”在他的這篇文章中所述說的一些事例,其中就有她趙瑞芝被迫娶去為病得奄奄一息的孔府大少爺沖喜治病、險些活活葬身於孔府那陰森森的活人墳墓之中的事情,寫得是那麼符合事實,連一些細節都如實地寫到,就像他“新華兒”自己親身經歷過了似的。
趙瑞芝感到有些疑惑不解,有著一種說不清楚的朦朦朧朧的感覺,如一層模糊不清的迷霧似地,飄浮籠罩在心頭。
這個“新華兒”到底是個什麼人?
會不會是……他?
趙瑞芝的腦海裡閃現出了那天晚上在那所謂的新房裡,病懨懨躺在床上,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的孔府大少爺孔文義的身影。
啊,會不會呢,是……他?
他不是現在也正好就在日本嗎?
趙瑞芝疑疑惑惑地思索著。
但很快,趙瑞芝又把自己的想法否決了。是啊,不可能!絕不可能是他孔文義!怎麼會是那孔府大少爺呢?是的,他是在日本,但他是拖著一個病歪歪的身子去治病的,不是去留學、去探索救國救民之路的。再說,依照他那個孔府大少爺脾性,他的思想也不會這麼激進,對舊的封建專制文化也不會這樣深惡痛絕。說實在的,她感覺到,在接受新思想方面,孔文義遠遠比不上他弟弟孔文才。
趙瑞芝正在這樣疑疑惑惑地想著、愣怔著時,突然從身後伸過來一隻手,一把把她手中攤開著的《新青年》雜誌猛一下搶了過去,使她猝不及防,猛地嚇了一大跳。
一陣清脆的笑聲傳來。
是漆小玉。這個年齡比她趙瑞芝還大一點,但在她跟前又像個調皮的小妹妹似的漆小玉,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的,她身後還有林麗萍和陶美玲。
三個人一起進來,悄悄地繞到她的身後,她一點都不知道。
她太聚精會神了。
漆小玉隨手翻看著《新青年》:“我看看,又是什麼好文章‘把我們的大才女給迷住了,看完了,還這麼投入地在愣怔地想?噢,‘新華兒’的文章!又是‘新華兒’的大作!”漆小玉把《新青年》又還給了趙瑞芝,“喂,大才女,不要一空閒下來就翻報刊,你看看這是誰來的信!”漆小玉邊說著,邊把藏在身後的一封信在趙瑞芝眼前倏然一晃。
趙瑞芝猛一下把信搶了過來,一看,是從法國來的信,忙拆開一看,驚喜地叫了起來:
“辣妹子的信!是辣妹子來的信!”
親愛的瑞芝姐,還有小玉姐、美玲姐和麗萍妹:
你們好?
離開你們來到法蘭西已經好幾個月了,一方面是忙亂。而主要的是還沒有個固定地方,所以一直沒給你們寫信,請你們原諒!
我們這一批赴法勤工儉學的有二十多人,來自全國各地。我們乘坐法國波爾多號郵船從上海出發,前往馬賽。途中,在香港停了一夜,在越南西貢又呆了三天,後經過新加坡和科倫坡,駛過蘇伊士運河,最後抵達馬賽。一路上,所經過之處,都有華法教育會和留法勤工儉學會組織當地的華僑揮舞著旗幟,像歡迎親人一樣歡迎我們。蔡元培校長、吳玉章先生、李石曾先生安排有專門人員接待我們。總的來說,一切都很順利。……
接著,“辣妹子”宋一茗在信中就講了她和一起的同學們都感受到“越遠離中國,越感到中國人被人瞧不起,感到中國的國際地位太低,感到中國在封建專制主義和崇洋媚外的賣國政府的禁錮和統治下,愚昧、落後、‘貧窮,所以也就被洋人們踩在腳下,捱打受欺,他們感到痛心,感到憤慨,覺得中國決不能老這樣讓別人踩在腳下,中國應該挺身站起來,站起來!
接著,宋一茗寫道,她和一些留法勤工儉學同學在巴黎郊外的雷諾汽車廠勞動,和普通工人一樣,搬運沉重的模具,她經常受到一起去的同學和法國勞工師傅們的關照。
她寫道,在那裡她結識了許多先來的和後來的留法勤工儉學同學,其中有好多都是湖南老鄉,像肖鳴、李立三、李維漢、李富春,還有位稍微年長一點的徐特立等,都是親親的湖南老鄉,他們都對她特別好。他們都是李大釗主任曾經提到過的那個叫毛潤芝的長沙湖南省立第一師範的學生組織來的。另外,她還認識了一位叫陳毅的四川來的學生,人也特別好,開朗,幽默,多才多藝,經常組織他們搞一些活動和進行一些有關問題的討論。
關於法國勞工,宋一茗寫道——
……法國勞工群眾是極富有鬥爭性的。他們有著為了國家和民族,為了祖國的自由與富強,而英勇抗爭的傳統。他們奮起反抗波旁王朝的復辟,高呼:“不共和毋寧死”;在普法戰爭失敗、色當投降的消息傳到巴黎後,他們又憤然走上街頭,高呼“打倒帝制,成立共和國!”堅決要求“抗戰到底,保衛祖國”。拉雪茲墓地“公社社員培”下,200多名巴黎公社戰士在血戰中獻身。他們實實在在為全世界勞工大眾,也為我們中華勞工大眾爭取國家與民族的自由與富強樹立了榜樣。
俄國勞工就是在法國勞工的影響下起來鬥爭而取得成功的。
我們經常在拉雪茲墓地“公社社員”牆下,討論我們中國怎樣才能從封建專制和東西洋列強們的圍困下解脫出來,並奮起自強自立……
最後,宋一茗在信中寫道——
……再就是,給你們寫這信的同時,我也給哥哥寫了封信。巴黎是座藝術之都,有羅浮宮,有亞歷山大三世橋和“獅座情侶”,有塞納河女神塑像和埃菲爾鐵塔,有凱旋門,是全世界作家、藝術家的搖籃。哥哥是個很有才氣的畫家,希望哥哥儘快也能到巴黎來學習和深造。在巴黎這藝術之都的薰陶下,哥哥定會實現他一生渴望追求的宿願——成為當代的達·芬奇,成為當代的米開朗基羅、當代的奧古斯特·羅丹……
看到這裡,趙瑞芝猛地想起,昨天下午在飯廳裡吃飯時,宋維新告訴她說,《地獄之門》群雕的仿塑的毛坯已經大體出來,想請她過去看看,提提意見。
四
就在趙瑞芝、漆小玉、陶美嶺、林麗萍她們幾個在寢室看宋一茗的來信時,校園裡突然亂哄哄地鬧騰開了。她們跑出去一看,是張國燾帶領著少年中國派、國民派、新潮派的幾個同學和以鄒文錦為首的國故派的幾個同學撕打起來了。起因是:鄒文錦他們在貼揭帖的牆上貼了一幅大大的橫標“堅決擁護徐大總統的兩大訓令!”橫標剛剛貼好,正好張國燾和幾個同學過來,一看,怒不可遏,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嘩啦嘩啦幾下就把橫標撕扯了下來。鄒文錦他們當然不願意。雙方爭執了起來。爭執來,爭執去,張國燾嗓門又大,火氣又盛,上前把鄒文錦推了一把,雙方就撕打了起來。
爭執和撕打的引子,就是那徐大總統徐世昌的所謂的“兩大訓令”。
徐世昌,這個老奸巨猾的清王朝遺臣,北洋系裡的老字號人物,表面上不屬於皖派,而實際上是經常聽命於段祺瑞段大總理的,但再往深一點說,他從內心深處又不想完全聽命于姓段的,他想凌駕於皖派和直隸派以及其他所有各派之上,樹立起他徐世昌自己的勢力和權威。安福國會按照段祺瑞的授意,最後選了徐世昌為民國第四任大總統。段祺瑞和馮國漳先都宣告退職,爾後,段祺瑞專任了參戰督辦,遙控著徐世昌和新任內閣總理龔心湛。
徐世昌和他的把兄弟袁大頭袁世凱以及馮國漳、段祺瑞一樣,都是典型的“一狂一順”之徒。
狂,就指的是復古狂。
記得那一年,袁大頭剛剛從中山先生手中騙奪了大總統寶座之後不久,就委任了這位前清王朝的相國徐世昌為國務卿。徐世昌上任時,正值端陽佳節,這位中華民國的國務卿,竟換上了一套清王朝相國朝服,戴上紅頂花翎,乘坐著八抬大轎,前往冷落的清宮,以清王朝太傅的身份,向早已退位幽居在清宮裡的博僅叩頭賀節,並且還興致勃勃地參加了清室的節宴。徐世昌上任後,竟促使復古之風大盛,與袁大頭狼狽為奸,沆瀣一氣,把原來清王朝時期的一切舊的東西,包括規章制度、公文程式、官場儀節以及生活習慣,一攬子統統都恢復了起來。
順,就指的是對洋人俯首貼耳地順從。
袁大頭對東洋人百依百順,是想得到讓他過一過皇帝癮的承諾;馮國漳對西洋人百依百順,段祺瑞也對東洋人百依百順,也是為了討得洋人歡心後能拿上錢,能擴充自己的家天下的勢力,進而能當上大總統。徐世昌呢,一穴之豺,一丘之貉,當然也就脫不出這一樣的狼子野心了。
上已述,徐世昌並非是長久寄人籬下之輩,他聽從於段祺瑞和安福國會,但又不願一直聽從於段祺瑞和安福國會,他要瞅準機會顯示一下自己的力量。
於是,這徐世昌,就在安福國會把他正式推上大總統寶座後,他覺得顯示自己的威勢和力量的時機已經來臨,就以他的“一狂一順”,向全國各學校發佈了“兩大訓令”:
其一,要各學校一律恢復讀經尊孔,說這是“治國安世之本”,是“立人立業之源”。
其二,要所有國民,尤其是學生,尊重國際友邦人士,以禮相待,不得干預政府與國際友邦的國務活動。
這“兩大訓令”,說穿了,一就是復古,二就是對洋人要俯首貼耳。
“兩大訓令”對劉師培及其弟子鄒文錦的國故派來說,可真是瞌睡給了個枕頭——正合心意,所以當天中午飯都沒吃,由劉師培親自執筆,寫出了“堅決擁護徐大總統的兩大訓令”的大橫標。
橫標一貼出,就引起了爭執,還引起了撕打。
“別打了!別打了!”趙瑞芝大聲喊著,制止著,“你們再別打了!”
“別打了!別打了!”漆小玉、陶美玲她們也一起跟上喊著,制止著。
雙方撕打著——腦後拖著長辮子、身著長袍馬褂的和身著西服的、身著中山學生服的,都相扯拽著,拳腳相加,正混戰在勁頭上,根本也顧不上在幾位女同學面前再裝什麼斯文樣子了,所以也不聽她們喊叫。
張國燾騎在鄒文錦身上,狠勁揪著鄒文錦腦後的長辮子,可著大嗓門兒惡狠狠地吼罵著:
“今天我非把你這臭哄哄的封建主義的狗尾巴從你這頑固的又臭又硬的狗頭上揪下來不可!讓你也知道知道老子的厲害!”
鄒文錦被揪得痛得嗷嗷亂叫。
其他人,有的長辮子也被狠狠揪住,有的長衫馬褂被撕裂開來……
“住手——!”
一聲大喝傳來,使撕打的雙方都停住了手。
是陳獨秀學長。
陳獨秀學長和李大釗主任怒視著中止撕打、一個個都狼狽不堪的學生們。
陳獨秀厲聲怒斥道:“你們都看看你們自己!堂堂北大學子,這成何體統?”
張國燾上前分辯:“陳學長!……”
陳獨秀用手個擋:“行了,不用說了!”
陳獨秀濃眉聳起地看了看牆壁上被撕扯得破破爛爛的揭帖,又看了看被撕扯下來、扔得滿地都是的揭帖的破碎紙屑,很為不滿地對張國燾說;
“揭帖嘛,你貼你的,他貼他的,你們有什麼資格要撕掉人家的揭帖?”
張國燾還要分辯:“陳學長,您不知道,……”
陳獨秀又用手勢打斷:“行了,什麼都不用說了!各自都回去吧!”
張國燾氣呼呼地看了陳獨秀一眼,沒有再說什麼,轉身走了。
鄒文錦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向陳獨秀和李大釗各鞠了一躬,走了。
其他人也都散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