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到哪裡去呢?天哪,你造就的這黑暗的人世間,難道就連一弱女子的一條活路都不給嗎?突然,一道亮光在她腦子裡一閃:陳先生!去找陳先生!孔府的二少爺伸出了援助之手,把她藏在宋家公館,又在宋家兩兄妹的幫助下,乘車船北上……
一
嬌小的身影,在寒凝冷瑟的夜色中,柔柔弱弱而又慌亂急措地快步走著。
到哪兒去呢?
是啊,到哪兒去呢?
悲悽和痛楚無情地咬噬著趙瑞芝那被浸泡在血與淚之中的受傷的心。
趙瑞芝想到了死。
在這樣情況下,她,一個嬌小的弱女子,投入死神那冰冷的懷抱裡,對她來說,無疑的,也可能就是唯一的自我解脫。
“對,只有這樣!”
趙瑞芝似乎聽到有人在她耳邊這樣說。
是一個女孩兒的聲調,細細的,柔柔的,充滿著一種無奈的悲悽和哀傷。
這邊話音剛落,那邊也有人說:
“就是。也只有這樣。咱們女孩子,碰到這樣的情況,沒有別的路可走。沒有辦法,也只有這樣。”
是另外一個女孩兒的聲調,也是柔柔的,只是帶著一點哭腔,嗓音顯得略微嘶啞一些,字字句句也都充滿著一種無奈的悲悽和哀傷。
是誰?是誰在跟她說話?。
兩個女孩兒。這兩個女孩兒到底是誰?她們在哪兒跟她說。話?
趙瑞芝不知怎麼莫名地感到有些森然發怵,她不敢扭過頭去尋找,去正視,她鼓足了勇氣,只是用眼角的餘光很快地朝四周掃視了一圈,什麼人都沒有。
趙瑞芝猛地不由自主地渾身打了個激靈。
她想起剛才在新房裡自己凝視著蠟燭愣神發呆的情景,那喜慶的蠟燭在她眼裡成了擺在棺樞頭上的長明燈,而她自己覺得自己忽而成了那朱家的女娃,忽而又成了《儒林外史》中的王三姑娘,她的心咚咚咚地狂亂地跳了起來。
跟她說話的,會不會就是這兩個人?
就是的!好像就是的!
你看,這不顯示出來了嗎?
趙瑞芝看到自己面前確確實實隱隱約約地閃現出了兩個青年女子的身影,就像剛才在新房裡她呆怔時看到的那樣:一個是留著齊耳短髮、身穿白色布衫和黑色裙子,是朱家女娃;一個是披著長長的蓬亂的頭髮、穿著破舊的古代的裙衫,是王三姑娘。兩人你一言她一語地在趙瑞芝耳邊柔柔地、悲悽地說著:
“沒有辦法,只有這樣……”
“就是,只有這樣。沒有別的路可走……”
一個細細地,一個略有些嘶啞地,但都是柔柔地,都充滿著一種無奈的悲悽和哀傷。
趙瑞芝心頭掠過一陣陣冷氣。
她覺得走投無路了,只是心裡想了一下死,可她們怎麼知道,就來這樣也勸她去死呢?
她感到驚悸,感到毛髮悚然的驚悸;而在驚悸之餘,又感到有些迷惑。
這細細的、柔柔的嗓音,和這略有些嘶啞的、柔柔的嗓音,她聽起來,是那麼耳熟。那位朱家女娃,她認識都不認識,連部沒見過,還有那位《儒林外史》中的王三姑娘是個古代小說中的人,就更連面也沒見過,她們怎麼會有讓她趙瑞芝這麼熟的嗓音呢?
不是的,跟她趙瑞芝說話的,不是她們。
那又是誰呢?
趙瑞芝猛地覺得眼前閃現了她的那兩位同學——那為抗婚而自殺的吳姓和張姓兩個女子。噢,是她們在跟她說話。趙瑞芝跟她的這兩位同學熟悉極了。那細細的、柔柔的嗓音,就是那位張姓女同學的嗓音。她平時說話就是那樣細聲細氣的,顯得是那麼的柔弱。而那像是帶著一點哭腔、顯得略微有些嘶啞的、但也是很柔柔的嗓音,是那位吳姓女同學的嗓音。相對而言,趙瑞芝對吳姓女同學更為熟悉得多,因為她和她在學校時住在一起。那時,那位吳姓女同學經常滿懷著悲悽,帶著略些嘶啞的聲腔,柔聲柔氣地向她趙瑞芝和同一寢室的其他同學哭訴她父母親如何貪圖錢財把她許配給一個比她大三十多的商紳作偏房,她如何不從,父母親如何威逼,她從家裡跑出,來長沙上學,那商紳家的帳房先生又如何帶著人來學校威嚇她,等等。她邊訴邊哭,邊哭邊訴,那種悲傷悽切,實令人哀憐不已。每一個聽她講述的同學,一個個都又悲切,又氣憤。悲憤的淚光,在一雙雙灼亮的眼睛裡閃爍。
沒有想到,此後不久,這兩位同學就先後被逼得一個上吊,一個投塘,都走上了絕路,自殺而死。
也沒有想到,今天,這兩位同學又飄飄忽忽來到這裡跟她趙瑞芝說話。
趙瑞芝不由自主地又打了個激靈。
她似乎看到,那上了吊的吳姓女同學,脖頸套在繩釦裡,舌頭長長地伸吐著,那投了塘的張姓女同學,臉面被水浸泡得腫脹得已完全變了形象,兩人都在趙瑞芝面前隱隱約約地閃忽著,時隱時現,時近時遠。兩人都眼淚花花地悲悽地望著她,嘴唇在一張一合地微微翕動著,在勸她也去死,也去走像她們那樣的絕路。
“只有這樣!”
“就是,只有這樣。”
趙瑞芝感到身上一陣陣森然發冷。
只有這樣嗎?
難道真的就只有這樣?只有去死嗎?真的就沒有別的活路可走了嗎?
要真的是這樣,那拼著命跑出來幹什麼?還不如就困在那墳墓般的新房裡老老實實地等死算了。
天哪,你造就的人世間,造就的這黑暗的人世間,難道就連一個弱女子一條真正做人的活路都不給嗎?
天哪!
二
怎麼辦呢?
不去死,沒有別的路可走;去死吧,她又不情願——這才剛來到人世間不長時間,還沒有正式走上人生旅途,還沒有來得及去更深切地體驗一下人生的酸甜苦辣,就一頭扎進死神那僵硬冰冷的懷抱,她不情願,打心底深處很不情願。
那怎麼辦呢?現在到哪兒去呢?
趙瑞芝緊張地、氣喘噓噓地快步走著,有時候還小跑著,但腦子裡卻是一團雜亂的迷霧,使她茫然而不知所措。
怎麼辦呢?到哪兒去呢?
突然,一道光亮在腦子裡一閃,陳先生!北京的陳仲甫陳獨秀陳先生!
去北京找陳獨秀陳先生去!
陳獨秀陳先生,她趙瑞芝不認識,也未曾會過面,但她知道,她聽說過,還是在長沙女子中學上學時,就已經聽說過。
那時,她和一些同學們經常去北門泰安裡周南女校她們的向大姐那兒。她們的向大姐,向警予女士,是周南女校的學生,是一位女子中的英傑,雖然年齡不大,但博覽群書,知識淵博,而且很有主見,深得長沙各個學校女學生們的敬服。各個學校的女學生們,不論是年幼的,還是年長一點的,都一致親暱地稱她為“向大姐”。就是在她們的向大姐那裡,趙瑞芝和同學們知道了陳獨秀先生和他主編的在青年學生中極有影響的《青年雜誌》。
陳獨秀陳先生,字仲甫,原名慶同,安徽懷寧縣人,是位很開明而激進的青年學者。陳先生曾是秀才出身,早年在家鄉考中秀才,後來不久,科舉廢除,陳先生也因對封建專制深惡痛絕而毅然棄離仕途,專門從事反清王朝的活動。1902年,正值孫中山先生積極奔波於亞洲、歐洲、美洲等地,宣傳和組織反清革命,陳獨秀也深受中山先生影響,在家鄉創辦了一個“藏書樓”,專事提倡科學,反對迷信,鼓吹反封建和反清思想,因而受到清政府通輯而逃亡日本,在日本,考進了成城學校陸軍科。在東京高師學習期間,陳先生繼續積極從事反封建和反清活動,創建了反清革命組織《中國青年會》,並積極參與了鄒容等人剪封建保皇頑固派辮子的活動,因此而被遣送回國。回國後,他更為積極地投身於反清革命活動之中,辦報撰文,先後在上海、蕪湖等地創辦了《愛國新報》、《國民日日報》、“安徽愛國會”,《安徽俗話報》、“嶽王會”等革命報刊和革命團體,撰寫了大量的反清反封建的思想激進的文章。在這辦報撰文時,陳先生以故鄉的獨秀山之名而為自己取名為“獨秀”,其中還針對自己同鄉同窗中的一些清末封建餘孽的鼓譟,而隱含有*雜叢中獨核一秀,出汙泥而不染”之意,以表自己與黑暗的封建專制徹底決裂、勢不兩立的革命志向。辛亥革命中,跟隨同盟會員柏文蔚積極投身於辛亥革命。辛亥革命後,他任安徽都督柏文蔚的秘書長。袁世凱竊取了辛亥革命成果,曾異想天開,妄圖復辟恢復帝制,孫中山先生髮起討袁的“二次革命”,他又踴躍投身於“二次革命”。討袁鬥爭失敗,柏文蔚被免去都督,他也在蕪湖被捕入獄。面對袁世凱反動官府的酷刑和處決,陳先生視死如歸,從容不迫,笑傲長天,催促劍子手說:“要槍斃,就快點!”一時被人傳為美談說:“獨秀,真乃英雄也!”獲釋後,陳先生再度亡命日本,與章士釗先生創辦了《甲寅》雜誌。1915年回國,在上海創辦了《青年雜誌》,發起新文化運動,高擎起“民主、科學”的大旗,向封建主義營壘,向陳腐和黑暗,發起了猛烈的進攻。在創刊號上,他發表了在青年中引起了巨大反響的《敬告青年》一文,向青年提出了“自主的而非奴隸的”、“進步的而非保守的”、“進取的而非退隱的”、“世界的而非鎖國的”、“實利的而非虛文的”、“科學的而非想象的”六點希望,希望青年們以自己的青春和朝氣,奮起向封建專制,向陳腐和黑暗進行堅決鬥爭,決一死戰。這篇文章,如號角,如戰鼓,激勵了成千上萬的熱血青年。趙瑞芝在向大姐那兒看了晴年雜誌》創刊號和這篇文章後,激動得幾天幾夜睡不著覺。以後,《青年雜誌》上所登的文章,特別是署名陳獨秀或陳仲甫的文章,趙瑞芝都從向大姐那兒借來仔細讀閱。那兩位吳姓和張姓的同班同學為抗婚而自殺後,趙瑞芝悲憤之餘,鼓足勇氣曾給上海《青年雜誌》和陳獨秀先生寫過一封信。沒想到,陳先生很快就回了信,並在《青年雜誌》上發了專文痛斥這封建禮義和吃人的陳腐惡習,為吳姓和張姓兩位可憐的弱女子痛鳴不平,也為天下所有被緊鎖在封建舊禮教的桎梏中的女子而仗義執言。
後來,聽說陳獨秀先生又去了北京,在京城的大學裡當教授。《青年雜誌》也從上海遷到了京城,改名為《新青年》,繼續高舉民主、科學的大旗,向封建腐朽進行更為猛烈的衝擊。
找陳先生去;
對,去北京找陳先生去!
趙瑞芝決定去京城,去找《新青年》也就是原先的《青年雜誌》,去找陳獨秀陳先生。
絕處逢生。在這沉黑的夜色迷霧嚴密籠罩的天地間,正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之時,看到了一條有一絲光亮的可行之路,趙瑞芝全身繃緊的神經,一下子覺得輕鬆了許多,她腳底下的步子也一下輕快了許多。
她輕快地疾速地向前走去。
三
她輕快地疾速地向前走著。
突然,她像是聽到了什麼。
好像是腳步聲。不是她自己的腳步聲,而是另外一個什麼人的腳步聲。
趙瑞芝把自己的步子放得緩慢了一些,走得也更輕了一些;一邊慢慢地輕輕地走著,一邊仔細地朝著四周側耳聆聽著。
是腳步聲,確實是腳步聲,她聽清楚了,是另外一個人的腳步聲,是從後面傳來的。
夜深人靜的空曠的街道上,皮鞋急促而又有力地敲擊地面的聲音,顯得格外的響亮,顯然是個男人的腳步聲,而且,由這聲音在逐步地向她逼近來看,腳步聲是追蹤著她而來的。
啊,是孔家公館的人!
趙瑞芝全身剛剛稍微放鬆了一些的神經,忽地一下又都猛地緊繃了起來。
孔家公館的人!是來抓她回去的!肯定的,是孔德仁和他的那位孔夫人,也就是她趙瑞芝的所謂的公公和婆婆,發現她從新房逃跑了,便派人來追她,把她抓回去。
怎麼辦?
不,不回去!決不回去!
什麼“進了孔家的門,就是孔家的人;活是孔家的人,死是孔家的鬼”,決不回去!哪怕是被活活打死在這夜色沉黑的大街上也堅決不回到那森然可怖的活地獄中去!
決不回去!
趙瑞芝決然地停住了腳步。
正在這時,從前面由遠而近地傳來了紛亂混雜的腳步聲和喊叫聲:
“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
“老爺和夫人說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什麼人?站住!”
“胡喊叫什麼?一隻野貓。”
“快!快!抓緊時間搜尋。一定要找到!找到了,帶回公館去,老爺、夫人有重賞。”
腳步聲和喊叫聲整個打破了深夜的沉靜。
雜亂奔跑的腳步帶著喊叫聲朝這邊走來。
“好哇,前面堵,後面追,兩面一起都來了。”趙瑞芝心裡忿忿地想著。她狠下心來,反正就這樣了,看你們咋著?回去是堅決不回去!要耍什麼威風,動什麼家法,就在這裡來吧!沒有什麼了不得的,沒有什麼好怕的。真的逼急了,兔子還要咬人哩!別說我趙瑞芝還不是一團任人隨意捏的麵糰兒呢!
這一狠下心來,無所謂了,趙瑞芝倒顯得也坦然了。她原地站著,一動不動,頭高高地昂起來,連朝後回頭都不回一下,冷峻地直面對著前方,靜候著前面的人找來,也等著後面追著的人逼近,那麼沉著,那麼冷靜,一副不為惡威所屈的凜然的神態。
前面混亂的腳步聲和喊叫聲越來越近。
而後面的急促的皮鞋腳步聲已經到了跟前。
“大嫂!”後面緊追上來的人急促地叫了一聲。
趙瑞芝一怔,一動沒動。
“大嫂,我是文才。”
文才?趙瑞芝腦子裡浮起一個“?”號。
“孔文才。孔文義的弟弟。”
孔家的二少爺。趙瑞芝想起來了,她聽人說過,孔家還有個二少爺,是在洋學堂讀書的洋學生,聽說是在北京一個什麼法政專門學校上學,很新潮,同家裡麵人格格不入。他大哥身患重病,久治不愈,家裡想給他娶親,迎新人進門,給他以喜衝災,也就是沖喜。想著事情一定下來,就讓他回來一趟,讓他幫著把事辦一下。還想著,這也是趙瑞芝剛才從那兩個使女那裡聽來的,如果到娶親、迎新人進門那一天,老大身子骨還虛得起不來,就讓他代替他大哥去湘陽縣趙家府上迎娶新人。待新人迎娶進門後,拜堂時,倘若老大還不行,就還想著讓他代他大哥和新人拜堂。結果是,後來事情定下了,日子也定好了,給這二少爺寫信,讓他趕快回來,不料他不僅不回來,而且還對家裡搞這種所謂的“沖喜”極力地反對,信中明言譴責父母親說“已經民國了,還在搞封建禮教傷天害理的事情”,明確表示:“決不參與,決不同流合汙,去害人家善良女子。”後來,果不其然,家裡去了幾封信,又去電報,最後還專門派人去,苦苦哀求,都沒把他叫回來。到最後,實在沒辦法,迎親派了些其他人去,拜堂時,讓孔家公館裡的一個親戚家的小姐頂替了一下。
他不是不回來嗎?怎麼又回來了呢?什麼時候回來的?他跟上我來幹什麼?是不是來追我回去的?
趙瑞芝心裡咯噎一下,懷疑地迴轉過頭,把已站立在她身後的孔文才孔二少爺看了一眼。
孔文才瘦高的個子,很精幹;梳理得很整齊的頭髮,身著素布長衫,腳上擦得錚亮的黑皮鞋,使他英姿勃發,特有精神;而鼻樑上的黑邊眼鏡,又使他顯得秀氣和富有才華;透過眼鏡,一雙不大的眼睛,眨巴眨巴著,閃著聰穎靈智的光。一切都還挺受看。唯獨那張瘦削的臉,不知是本身血質的緣故,還是由於夜色中暗月的映襯,顯得蒼白,還有些青癯癯的,像隱伏著一種什麼病,令人感到一種寒氣。
“噢,孔二少爺!你不是……”趙瑞芝剛要冷言冷語地說什麼,前面傳來了一個撕破嗓子的尖利刺耳的喊叫聲:
“看!快看!那裡有人!”
隨著這喊叫聲,一片加快了的雜亂奔跑的腳步,帶著詐詐唬唬的吼喝,朝這邊逼近而來。
“快!跟我來!快!”孔文才抓著趙瑞芝的胳膊轉過身朝後大步子飛跑起來。
他們大步飛跑著。
他們拐進了另外一條巷子,順著巷子前面是一條大馬路。他們緊貼著牆,隱在巷子的陰影裡,停下腳步,稍許休息著,微微緩了一口氣。
趙瑞芝瞪大眼睛緊張地看著孔文才,仍還帶著剛才的滿腹狐疑,氣喘噓噓地說:
“孔二少爺,你……”
孔文才也是上氣不接下氣地:“你可能也聽說了,我反對家裡幹這沒名堂的傷天害理的事情,所以我也堅決不回來。可是,我又一想,我得回來,所以,今天下午我又趕回來了。”
“為什麼?”
“救你。”
“救我?”
“嗯。”孔文才點點頭,“沖喜,這是封建舊禮教殘留下來的一種傷天害理的壞習俗,把好端端的一個女孩兒送進活人的墳墓之中。好的話,就不說了;不好的話,就害人家女孩兒一輩子。我聽說過你,上次家裡打發人去喊我回來的時候,我專門打問過你。我不想讓你在我們家那座活地獄裡人不人、鬼不鬼地苦熬苦度過一生,我要把你救出來。”
趙瑞芝心裡一熱,兩眼也有些潮溼。
“今天下午我趕回到家裡時,你已經被接進門了,而且已經拜過了堂——是跟我表姑的女兒孔麗虹小姐拜的堂。我躲在其他房子裡,一直偷偷地看著你。我想著,天黑後,就把你救出去。天一黑,我先把守大門的老家人支派了開去,把大門先打開,然後又去把巡夜的家人和守在新房外的女傭和丫環也都一一支派了開去……”
噢?是這樣!怪不得趙瑞芝剛才從孔家公館跑出時,一路暢通無阻,新房門口任何人都不見,院子裡也空蕩蕩的沒有人,黑鐵大門也開著,還拉好著一條縫,對這,趙瑞芝當時也曾很奇怪,心裡也曾嘀咕了一下,但當時由於特別緊張、害怕而又倉促、慌亂,只想快一點從這活地獄裡逃生出來,對這沒顧得上再去細想,現在,經孔文才這麼一說,趙瑞芝心中的奇疑也釋然而散了。
趙瑞芝感激地看著孔文才。
孔文才緩了一口氣,接著說:“這一切都安排停當後,正準備到你那裡去,勸你逃跑,再由我把你領出大門,而且,我還給你準備了一些路上化費用的錢……”說到這裡,孔文才停頓了一下,嘴微微一咧,嘴角漾出一絲讚賞的笑紋,黑邊眼鏡後的那雙不大的眼睛也高興地忽地閃亮了一下,“沒想到,我剛走到內院花形小門那裡,就看見你從新房裡出來了,急匆匆地直朝大門跑去。”
“真謝謝你!”趙瑞芝氣喘噓噓地輕柔柔地說。
“謝?沒必要謝!”孔文才笑著搖搖頭。“大嫂,噢,不!趙小姐,你是不是早就已經有了從我們家逃跑出去的打算?”
趙瑞芝點點頭。
孔文才兩眼透過鏡片閃灼著欽佩的目光:“你真了不起!我從心底敬佩你。你是個很不尋常的奇女子。”
趙瑞芝臉一紅,現出女孩子所特有的那種嬌嫩而嫵媚的羞赧,微笑著,柔柔地說:
“孔二少爺過譽了。”
“不,真的!我說的是心裡話。”孔文才說著,把頭從巷子裡探出去,朝大馬路上左右兩邊張望了一下。
大馬路上空蕩蕩的。幾家店鋪把罩子擦得透亮的煤油掛燈和東頭的那座嚴守著古風不變的中藥店門前的兩盞紅紗燈,以及西頭的那座時時都在驕傲地炫耀著自己的超越的洋貨店門前的西洋式電燈,在沉黑的夜色中,爭先恐後地比試著自己的亮度。偶爾間,有幾個腳步匆匆的、不知是急的回家還是急的到別的什麼地方去的夜行路人,還有肩挑著擔兒、沿街叫賣夜宵小吃的小販們,從幾種交雜混合的燈光下,拖曳著細長的影子,踽踽獨行而過。
孔文才張望了一下馬路兩邊,又迴轉過頭來,關切地輕聲問趙瑞芝道:
“不知趙小姐下一步有什麼打算?準備到哪兒去?”
趙瑞芝抬頭看了孔文才一眼,什麼都沒有說,又把頭垂下去,默然無語地看著地面。
孔文才推測是趙瑞芝不想告訴他,他感到自己過於唐突,忙有些惶恐不安地深表歉意地說:
“噢,對不起!我不該這樣冒失地探問我不應探問的事情。”
趙瑞芝又抬起頭,望著孔文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說完,又低下頭去。
“趙小姐,我確實是真心想幫助你……”
“我知道。”趙瑞芝低著頭,輕輕地說。
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
孔文才說:“我是想,這麼深更半夜的,你回你們湘陽縣家裡去,也不可能。路,遠倒是不遠,可是,你一個年輕女子,這樣孤身走夜路,恐有許多不便,也不安全。不過,你要實在想回,我就一塊兒陪上你送你回去。”
趙瑞芝搖搖頭,沉重地說:“不可能回湘陽家裡去;”
“怎麼?”
“不可能回去的!像這樣回去,我父親絕對不會允許我邁進家門一步。絕對的!”
趙瑞芝輕輕地說著,輕輕地,如泣如訴;一字一句,都滿帶著一種悲怨的無奈,也都滿含著一種寒人心底的悽然的傷痛。滿含著一種哀切的絕望。
孔文才一時說不出來什麼,也不知該說什麼。他知道,趙小姐說的是實實在在的話。碰上像趙小姐這樣大逆不道、敢於背祖違上進行抗婚的女兒,尤其是像趙小姐這樣在新婚之夜抗婚而從新房逃走,別說趙小姐父親不會允許她回家來、邁進家門一步,就是他孔文才的父親母親,也會更有過之而無不及,也會幹得更絕,更無情無義,以至更狠毒。剛才他聽見被派出來追尋趙小姐的家人們吱哇亂叫地在傳他父母親的話,說趙小姐“進了孔家的門,就是孔家的人”,“活是孔家的人,死是孔家的鬼”,“一定要找到,抓回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這是他父母親的話!是他們的口氣!這種黑暗的吃人社會可惡的封建禮教,造就出的都是像趙小姐的父母和自己的父母這樣的一些冷酷無情的老人。他們什麼時候才能變得不那麼殘忍、不那麼冷酷呢?
兩人都心情沉重,都像是心頭上壓上了一塊沉甸甸的而又冰寒的大石板似的,感到壓抑,感到悲哀和悽痛,同時,也感到一種再也忍受不下去的憋悶和憤然。
蘇三——離了——洪洞——縣——
將身來到——大街——前——
一個不知是在哪兒喝醉了的穿著長衫馬褂又穿著皮鞋的男子,深一腳、淺一腳,趔趔趄趄地沿著大街從遠處走來,還捏著個嗓子,裝成女人腔調,細聲細氣地哼唱著戲文;在走過孔文才和趙端芝隱身的這個巷口時,這位沉醉在酒和戲之中的快活先生,突然停了一下腳步,無意地探頭朝巷子裡望了一下,把孔文才和趙瑞芝嚇了一大跳,兩人不由自主地忙把身子朝後、朝更背光的陰影處隱藏了一下。
快活先生停了一下腳,朝巷子裡探了一下後,又捏著細嗓子,哼唱著戲文,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
哪一位去往南京轉
與我那三郎把信傳……
哼唱聲隨著身影漸漸遠去。
孔文才探出頭去,望了望馬路上那已經走過了燈的光區、已越來越被沉黑的夜色吞沒掉了的、快活先生的那趔趔趄趄、跌跌撞撞的背影,爾後又朝馬路各處望了望,問趙瑞芝:
“那你準備怎麼辦?”
“我自己也不知道。”趙瑞芝低著頭輕聲地說。
“那怎麼辦?我們不能就這樣一直躲在這兒。”
“我想……”趙瑞芝低著頭,輕聲細語,吞吞吐吐,而欲說又止。
孔文才看著趙瑞芝,發自內心地誠摯地說:“趙小姐,請你相信我!有什麼,你大膽地說,我一定竭盡全力幫助你!”
趙瑞芝心頭一股熱浪湧騰而起,她滿懷著感激之情地看著孔文才,問道:
“陳仲甫陳獨秀先生,你知道嗎?”
孔文才點點頭,以無比敬佩的口吻說:“北京大學文科學長,政壇上大名鼎鼎的文傑高士,何人不知?誰人不曉?他的《敬告青年》一文,使成千上萬青年熱血沸騰。他力主民主與科學,以犀利的筆鋒,無情地揭露和鞭撻封建主義的陳腐和黑暗,深得青年們的敬服。尤其是我們北京、上海的青年學生們,都對他特別崇拜,有什麼疑難的問題,都去請教他。”
趙瑞芝的兩隻大眼睛在黑暗中灼灼閃著亮光:“我就想著去找找他。”
“你認識陳先生?”
趙瑞芝搖搖頭,輕聲說:“我往《青年雜誌》編輯部給陳先生寫過一封信。”
孔文才驚奇地望著趙瑞芝。
趙瑞芝接著說:“我向《青年雜誌》和陳先生在信中講述了我的兩位同學為抗婚而自殺身亡的悲悽之事,表述了我的不盡的傷感和悲憤。”
孔文才問道:“趙小姐說的是不是就是前年發生在長沙女中的吳姓和張姓兩位小姐抗婚自殺之事?”
趙瑞芝點頭說:“就是。我的信寄出後不長時間,陳先生就給我回了信,而且,緊接著又在《青年雜誌》發了一篇他寫的專稿,以我兩位同學抗婚自殺身亡為例證,痛斥了封建禮教的種種罪惡和吃人的實質。這本雜誌我一直都隨身帶著,還有他給我的回信。”
孔文才兩眼流露出敬佩和羨慕:“趙小姐,你真了不起!你要知道,陳先生是學術界的名人,又是政壇上的英傑,向他請教的人特別多,每天都能收到上百封信,不熟悉的人,或是沒有經過什麼人引薦的人,是很難得到他這樣的厚待的。”
聽孔文才這麼一說,趙瑞芝不免也有些心虛而惶恐,她膽怯怯地說:
“我那僅僅是連面都未見過的一封信之交,而我現在是要去直接找他,要登門求助,陳先生會見我嗎?會幫我嗎?”
孔文才想了想,說:“我想會的。陳先生親自給你的回信和親自寄給你的《青年雜誌》,比其他什麼推薦信都更為有力,你去了,他一定會更另眼看待你。”
“可我又怎麼去呢?”趙瑞芝難關剛過,愁緒又起,兩道秀眉被愁苦緊蹙在一起。
“是啊,怎麼去呢?”孔文才沉吟著;猛地,眼睛一亮:“噢,對了,我有個同學,正好就在北京大學文科上學,是陳先生的學生,前些日子家中有事回來了,這一兩天就回北京去,他有個妹妹這次也準備跟他一起去北京上女高師,你和他們兄妹正好同路,可以搭個伴兒。”
趙瑞芝驚喜:“真的?他們現在在哪兒?”
“在他們家,就在我們這個縣上。穿過前面這條馬路,沿著那條巷子一直往前走,走到頭,朝右拐,再朝左拐,就是他們家。”
“太好啦!那快領我去!”趙瑞芝高興地喊叫起來,而且還忘情地一把緊抓住了孔文才的胳膊。
“噓——”孔文才手掌一擋,忙制止住了趙瑞芝忘情的喊叫,身子也下意識地往旁邊問了一下,又警覺地朝前後望了望。
趙瑞芝也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臉上騰起一陣羞怯的燥熱,忙把緊抓著孔文才胳膊的手鬆放開,收了回來。
“走吧!我領你去。”孔文才招呼道。
一冷靜下來,趙瑞芝反倒有些遲遲疑疑的了,她猶猶豫豫地對孔文才說:
“要不……明天再說吧!”
“怎麼?”孔文才奇怪地問。
“我覺得天已經這麼晚了,深更半夜的,去人家家裡,去打擾人家……再說,我和人家都不認識……”
孔文才笑笑,說:“這沒什麼。一回生,兩回熟嘛!何況還有我呢!我的那位同學,是位極爽朗的人,快人快語,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所以,你別有什麼顧忌。”
趙瑞芝望著孔文才,聽著。
孔文才接著說:“在這縣上時,我們一起上的小學,一起上的縣立師範學校,後來,我們又一起去長沙上中學,中學畢業後,我考到了北京法政專門學校,他考取了北京大學文科院。”
趙瑞芝問:“他姓什麼?叫什麼名字?見了面,我怎麼稱呼人家?”
孔文才回答說:“他姓宋,名維新,你就叫他宋維新好了。”
“宋維新?維新?”趙瑞芝沉吟著。
“對,宋維新。日本明治維新的維新。”孔文才望著趙瑞芝有些奇疑的眼神,解釋說:“這是他最近才改的名字,他原來叫宋維時。他特別推崇日本的明治維新,也很讚賞康有為。梁啟超他們的‘公車上書’。尤其是,他對譚嗣同、劉光第、林旭、楊銳、楊深秀、康廣仁’戊戌六君子’從心底敬服不已。他把名字改成宋維新,就是立志於學習日本明治維新之意,他還給自己取字繼陸,繼,學習、繼承之意,陸,六的大寫,合起來就是立志學習、繼承‘戊戌六君子’的雄心壯志和為民族強盛而甘願拋頭顱、灑熱血的壯烈義舉的意思。”
趙瑞芝聽著,不由得對這位未見過面的孔文才的同學,從心底油然升騰起一股敬意情潮。
孔文才略微停頓了一下,又說:“剛才我說了,他還有個妹妹,準備去北京上女高師。他那個妹妹,和他一樣。也是一位極其爽朗活潑的女性,叫宋一茗,跟我關係也挺好,將來你們也一定能成為好朋友的!走,我們去吧!”
趙瑞芝心雖已動,但仍還有些遲疑:“我總覺得,天已經這麼晚了,深更半夜的,去打攪人家,怕是不大好……”
“沒什麼。真的,不要緊!不光是我那同學和他妹妹人好,他們家裡的人,包括那位宋文韶宋世伯,人都特別好,都很新派,還都很通情達理,一定都會很歡迎你。而且一定都會很支持你的!”
四
這的確是一個很新派的家庭。
老爺子宋文韶,字東溪,早年間,曾是清皇朝咸豐年間進士,在同治年間和光緒年間,先是在北洋大臣、文華殿大學士李鴻章手下,追隨李鴻章辦過“自強、求富”的洋務事業,在江南製造局、江南輪船招商局、上海機器織布局、北洋水師學堂等處任過職,在此期間,曾被派往英國、比利時、法國外駐過幾年,在那裡學會了英文和法文,後又在內閣學士李端囗手下任職,追隨李端囗上書光緒皇帝辦學堂,建議在京師辦大學堂,依次往下,在府、州、縣也辦各類學堂,還提出在各地興建藏書樓、儀器院、譯書局,設立報館、選派人員外出遊歷和學習等。在李端囗向光緒皇帝秘密推薦康有為、譚嗣同,實行變法期間,宋文韶也積極參與了變法活動。變法失敗後,李端囗被革職充軍新疆,宋文韶本也是厄運難逃的,或許下場還要更慘,幸虧有李鴻章在老佛爺慈禧面前保了一下,才使得宋老先生保住了命,被削職遣送回老家。自此後,宋文韶就一直在家,有時著文介紹一下西洋的經濟、文化和風土人情,有時也翻譯一點東西。
孔文才和趙瑞芝來的時候,這家人正好都不在家,宋老先生帶著全家人一起去一個洋人朋友家裡參加那位洋人朋友妻子的生日晚會去了。因孔文才是宋公館的常客,宋公館的僕人們都很熟識孔府的這位二少爺,所以僕人們很熱情地把他們迎進了門,讓進了客廳,端來了茶,讓他們靜候老爺和少爺的歸來。
如同一株從腐朽黴爛的枯枝敗葉堆裡衝破而出的春苗,一走進這家公館電燈通亮的大門,趙瑞芝立時就感到了有一種使人振奮的清新而富有無限生機的氣息,向著她撲面而來,竟使她歡欣得心都有些微微發顫。
宋公館是一座中國古老傳統式的那種四合大宅院,正面上房,是間坐西問東的大正廳——也就是客廳,客廳兩邊連掛著兩套四間稍小一些的被稱之為耳房的側廳,客廳前面兩邊,是面對面地南北兩排也挺寬敞的廂房。宅院是中國古老傳統式的,但明顯地可看得出來,是重新進行了徹底的改修。首先,每間房子裡,點的都不再是那昏黃黯淡的燭台、煤油燈或者汽燈,都換成了一盞盞燦燦通亮、耀眼奪目的西洋式電燈。再就是,每間房子的窗戶,都由原先舊的那種古老傳統式的梅花型小窗戶,往寬往大擴展成了兩扇窗。門也開大了。窗扇門扇,都由原來的小木方格格框形,整個打通,成了大框大扇形,而且都用通明透亮的玻璃代替了原來的窗戶紙。尤其是作為客廳的正房,十分寬敞明亮,門窗都改修成了更寬更大的大門大窗,窗戶被改修成了那種當時在中國還是很少見的、近乎於歐洲那種西式落地式的玻璃大窗戶,窗戶上垂吊著天藍色金絲絨窗簾,窗簾用滾動滑輪繩索拉開或合上。窗台上等距離地整齊地擺著幾盆四季常青、青翠欲滴的冬青花。窗台下放著幾個大花缸,裡面栽種的也是冬青一類的花樹。
客廳裡的傢俱,也不是趙家以及孔文才家的那種笨重的、色彩陰暗沉鬱的八仙桌和太師椅,而是精緻輕巧、色調明快的茶几、沙發、琴案、圓桌、圓椅等。兩個很精巧的長沙發,相對著,八字分開,擺在壁爐前面,中間是一張精巧的橢圓形茶几。東面,靠牆是一個玲戲的琴案,上面放一鳳凰琴;琴案角上立放著一個暗印花青瓷花瓶,瓶內插著幾隻嬌媚鮮豔的秋菊;與琴案並排放著還有一架鋼琴。西面,牆上掛著四條李鴻章關於“自強、求富”的行書屏條,看樣子是李鴻章書贈宋文韶的。屏條墨跡濃重而有力,其強勁氣勢使人可以感到似迸然而出,撲人臉面;下面靠牆是一張圓桌,周圍用六把高靠背的圓椅圍著。整個客廳都是地板,地板上鋪著地毯。門的左側,兩扇大窗戶中間的牆上吊著一個掛鐘,嘀噠嘀噠地演奏著,清脆悅耳。
這一切,都使人感到新奇,給人一種暢快的感覺,使人在新鮮和好奇之中感到無比的愜意和舒心。
除這些而外,尤其使趙瑞芝注目和新奇的,是壁爐上面橫掛著的那幅畫。這是一幅挺大的、長有八九尺、竟也有四五尺的西洋油畫,是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偉大的藝術家米開朗基羅的優秀代表作之一,是米開朗基羅以《聖經》中創世紀故事為題材給羅馬梵蒂岡西斯廷大教堂繪製的巨型天頂畫《創世紀》中的一幅《創造亞當》畫的臨摹複製品。
這幅畫,趙瑞芝曾在長沙周南女校向警予向大姐那裡見到過,是在一本介紹西方藝術和美學的什麼雜誌上看到的。雜誌裡隨畫還登載有一篇專門介紹和評述這幅畫的文章。《創造亞當》是根據上帝創造人類始祖亞當的神話傳說而創作的。這雖說是一個宗教神話題材,但米開朗基羅並沒有像大部分宗教畫那樣去著重渲染宗教特有的那種神奇說教的氣氛,這位藝術大師把自己的理想作為畫的構思的中心,把上帝創造的人類的始祖,畫成一個身體健美的青年,把上帝畫成一位既威嚴而又慈祥的老人——他正把手伸向亞當。在這裡,畫面上只有一隻手,象徵著那位上帝老人。老人的手,五指瘦削,骨骼嶙峋,滿含著老人艱辛的滄桑和豐富的閱歷,力透著老人深沉的內蘊和無比的威嚴。那向前伸去、想要把亞當從朦朦朧朧的睡幻中喚醒並從大地上牽拉起來的食指,又滿含著慈祥和深切的期望。亞當正從不知不覺的混沌的睡幻狀態中慢慢甦醒過來,獲得新的生命和力量,他半支起了身體,仰起了頭,面向著上帝老人,兩眼熠熠閃亮,盛滿熱切的渴求和期望,渴望上帝賜予他智慧,那健壯的軀體,正孕育和凝聚著即將勃然迸發而出的無窮無盡的青春和力量。
趙瑞芝在她們的向大姐那裡第一次看到這畫時,那畫是在雜誌的封面上,沒這麼大,筆觸沒這麼清晰,而且又是黑白的,色彩也不大鮮明,但畢竟是第一次看到赤身裸體的男人的全身畫像,不免羞怯之中有些驚恐,有些張慌失措。這一次,畫那麼大,儘管是臨摹作品,但畫面是那麼清晰,赤裸裸的,甚至男人那隱秘的東西,畫得都是那麼清清楚楚,以至不僅比原來畫上的畫得清楚得多,而且還畫得大得多,不知這幅畫的臨摹製作者為什麼要這樣做?是故意要向舊的傳統的封建禮教公開挑戰,還是有別的什麼象徵?就這樣,趙瑞芝也沒有像第一次那樣驚恐而張慌失措,反之,不驚不詫,很是坦然。而且,坦然之中,還多了幾分新奇。尤其是,趙瑞芝覺得,在耀眼燈光的熠熠照耀下,這畫,這畫上赤身露體、蘊藏著強大內力的青年男子,被罩上了一層閃閃爍爍的光同,似乎都有些動感,這更使趙瑞芝興致盎然。
公館門外傳來了男男女女的笑語聲。
孔文才和趙瑞芝聞聲一起從客廳門上朝外望去,幾乘轎子已經進了公館大門,在客廳前的石階下面落下。
宋老先生帶著全家人從洋人朋友那兒回來了。
一僕人趕到一乘轎子跟前,稟報了一下。
從轎子上下來一個年輕的男子,中等個兒,身材瘦削但極有精神,尤其是那顯然是經過燙了的帶一點卷的烏黑髮亮的頭髮,那一身筆挺的咖啡色條花呢西服,那鋥亮照人的銀灰色尖頭皮鞋,以及那一副金絲邊眼鏡,更給他增添了幾分英氣和瀟灑。
孔文才對趙瑞芝說了句:“這就是宋維新。”
說完,孔文才走出客廳,朝宋維新走去。
宋維新已從僕人的稟報中知道了孔文才的到來,忙走上台階,向孔文才迎去。
“文才兄!”
“繼陸兄!”
兩人雙手緊握。
“文才兄深夜來此,定是有事要繼陸效勞吧?”
“不瞞你說,確實是有一緊要事,急需繼陸兄助一臂之力。”孔文才轉頭朝客廳望了一眼,輕聲對宋維新簡略地說了說。
宋維新聽孔文才說著,點著頭,時不時地也朝客廳那邊望上幾眼。
正說著,宋文韶和夫人也都先後下了轎,走上台階。
“新兒!”
“爸,”
“老伯,您好!”孔文才轉過身來,向宋文韶恭恭敬敬地行禮,問候道。
“噢,是文才。新兒,怎麼讓文才站在外面說話?快請文才客廳裡坐!”
宋文韶宋老先生,雖說思想很新潮,但衣著服飾卻還是很舊式的:身穿寶石藍色高級絲綢馬褂,上面外套一件青緞料馬甲,頭上戴著一頂青緞紅頂瓜皮帽——若不是眉宇間還透著一股子英氣,把他老先生看作是清皇朝的遺老遺少一點也不為過。
“新兒,還愣怔著幹什麼?!快請文才客廳裡坐!文才,進裡面去坐!客廳裡坐!”宋文韶熱情地催促著。
“好,好……”孔文才點點頭,嗯嗯喃喃地應承著,眼睛望著宋維新。
宋維新想了想,說:“文才兄,要不你先去客廳陪著趙小姐,我在這兒先給家父說一下。”
“好。”孔文才贊同地點點頭,完後,轉身正準備先回客廳裡去,後面卻傳來了一個響亮而又清脆悅耳的嗓音:
“你們二位在這裡鬼鬼祟祟說什麼呢?”
孔文才知道是宋一茗,宋維新的妹妹,忙迴轉過身來,熱情的招呼道:
“噢,一茗!”
“你們在這裡要給我老阿爹說什麼呢?神秘兮兮的。”
孔文才笑笑:“給你找來了一個姐妹。”
“姐妹?”宋一茗眼睛眨巴眨巴,頭一歪,調皮地問道。“是姐呢?還是妹?”
孔文才想想,回答說:“大你一歲,算姐吧!”
“姐?”宋一茗知道不是開玩笑了,也認真起來,疑惑地望望孔文才,又望望宋維新。
宋維新說:“你一會兒就知道了。等一會兒我告訴你。文才,你先去陪著趙小姐!”
“好!”孔文才轉身向客廳走去。
在客廳里正焦慮地等候著消息的趙瑞芝,見孔文才進來,忙碎步子迅疾地迎上前去:
“怎麼樣?文才兄。”
現在,趙瑞芝已完全把孔文才當作她的最親近的也是最信賴的人了,再無須生分,也無須避諱,所以,稱謂上自然而然地也親暱了許多。
“你就儘管放心!繼陸兄不僅非常歡迎和支持你,而且對你非常欽佩。”
趙瑞芝緊張的心絃鬆緩了下來:“讓文才兄費心了。瑞芝心裡實為不安。”
“沒什麼。再別這樣客氣!”孔文才笑笑,“繼陸兄現在先去給他們老爺子打個招呼。”
趙瑞芝心裡又有些不大實落地望著孔文才。
孔文才笑著說:“你放心!老爺子那兒同樣也不會有什麼問題。絕對的!”
正說著,宋維新和宋文韶也進到了客廳。
宋維新先叫了一聲:“文才兄!”
孔文才忙迎向宋文韶:“老伯!”
宋維新望著趙瑞芝。
孔文才向宋文韶和宋維新介紹說:“這是趙小姐。”
趙瑞芝向宋文韶鞠躬致意:“宋伯伯!”又向宋維新招呼了一聲:“宋少爺!”也鞠了一躬。
宋維新一下慌得不知所措:“快別這樣!快別這樣!”上前一步,想阻攔一下,又有些膽怯。
宋文韶笑著說:“到我們家來,你就不要客氣!就和文才在我們家一樣。”
趙瑞芝又鞠了一躬:“謝謝宋伯伯!”
宋文韶招呼說:“坐,坐!都站著幹什麼?坐下說,坐下說,都坐下說!”
大家都依次坐下。
趙瑞芝的心還有些慌亂而緊張地咚咚咚地跳著,她靠近坐在孔文才旁邊,低著頭。
宋文韶笑著看著趙瑞芝,轉過頭,朝宋維新說:“新兒,給趙小姐上茶!”
趙瑞芝慌亂地抬起頭,立起了身子:“噢,不!不用!”完後,又坐下,低下了頭。
宋維新走到客廳門口,喊了句:“張媽,給客人上茶!”完後,也回到位子上坐下。
茶端上來了,依次擺在了各人跟前。
宋文韶招呼說:“喝茶!喝茶!”
宋維新也緊跟父親的話音,熱情地招呼說:“趙小姐,請喝茶!”
趙瑞芝略微抬了抬頭,怯怯地說了聲:“謝謝!”又低下頭去,兩隻手在腿上抓在一起。
宋文韶呷了一口茶,微微笑著說:“趙小姐不必過於拘謹。趙小姐的情況,剛才新兒都已經給我說了。”
趙瑞芝又略略抬了抬頭,望著宋文韶宋老先生,帶著一種歉意地微微一笑,輕輕地說:
“這麼深更半夜的,來打攪貴府,打攪老伯,瑞芝心中實為不安,深感歉疚。”
宋文韶放下手中的茶盅,朗朗笑說:“哪裡話!哪裡話!趙小姐勇敢抗婚,反對封建黑暗,乃當今女子爭取自身解放之楷模,有鑑湖巾幗英傑之風。我和新兒都很敬佩趙小姐。趙小姐光臨敝舍,是我宋家之榮耀,何以談得上‘打攪’二字?”
宋維新贊同地點頭:“我和家父都完全支持趙個姐的這種英勇抗婚的行為。”
宋文韶接著說:“這幾天,就請趙小姐先住在敝舍,與小女茗兒一起住上幾天、茗兒已經替趙小姐準備被褥去了。”
趙瑞芝心裡一陣熱浪湧騰,兩眼也一陣溼潤,噙滿了感激的淚花,輕輕地顫巍巍地說:
“瑞芝不知該怎樣感謝老伯!”
宋文韶笑笑:“趙小姐不要客氣!只是敝舍較為清寒,各方面都很簡陋,會使趙小姐受到委屈,還望趙小姐多多包涵,尤其小女茗兒,從小嬌慣,有點任性,有時說話沒高沒低,缺乏教養,與趙小姐住在一起,若有什麼不到之處,也請趙小姐看我老朽的面子……”
宋文瑞話沒說完,就被打斷。
“好哇,老爹,你又在背地裡說我的不是。”隨著帶有嬌嗔的清亮的話語聲,宋一茗裹帶著一陣風進了客廳。
“小妹,快來見趙小姐!”宋維新起身把宋一茗拉到趙瑞芝面前,“這就是趙小姐!”又向趙瑞芝介紹宋一茗:“這是我家小妹,小辣椒,有名的鳳辣子。”
“你壞!”宋一茗狠瞪了哥哥一眼後,向趙瑞芝大方地自我介紹:“我叫宋一茗。”
“我叫趙瑞芝。”
“以後我們就在一起了。”
“給你們添麻煩,很不好意思。”
“哎呀,再別那樣客氣了!平空多了個這麼俊巧、又這麼勇敢、讓人喜愛、又讓人敬服的好姐妹,我都要高興死了!哪還談得上‘麻煩’二字?只要趙小姐不嫌棄我們這裡就行。”
趙瑞芝雙頰泛起一陣紅暈,眼睛撲閃撲閃著,羞澀地輕輕說:“宋小姐過獎了……”
“趙……噢,你看,我也是。咱們說好,既然是姐妹了,就別再一張口就‘小姐’長,‘小姐’短的了,咱們以後都叫名字。好嗎?”
趙瑞芝點點頭。
“我小你一歲。我知道。”宋一茗調皮地眨巴眨巴眼睛。“以後我就叫你瑞芝姐,你就叫我茗妹,或者直接叫小妹也行,好嗎?”
趙瑞芝高興地贊同地點頭。
兩人一見如故。
尤其是趙瑞芝,一下子從心底裡就喜歡上了這位初次見面的被稱之為“鳳辣子”的宋家小妹。
五
兩位湘妹子,一柔一剛,一文一烈,但一見如故,相見恨晚,簡直就好得像是一個人似的。
宋一茗,一個典型的湘水養育大的辣妹子,對人實誠,快人快語,嫉惡如仇,心底又是那麼善良。人們,包括公館外頭的一些熟人、同學和朋友,都親暱地喊她“小辣椒”,喊她“辣妹子”,都是因為她性情豪爽潑辣,而且又都特別喜歡她的那種潑辣勁兒。有時喊她“鳳辣子”,也是親暱的稱呼,說她像《紅樓夢》裡的王熙鳳那樣潑辣幹練。一茗的潑辣,從小小的時候、梳兩個羊角小辮兒的時候,就顯示出來了。“鳳辣子”這個暱稱,也是小時候一個和他們家關係特別好、來往很密切的洋人最先叫開的。那還是宋文韶在上海機器織布局任上的時候,在一次聖誕晚會上,小一茗玩得很開心,顯得特別活躍,跑上跑下,笑聲朗朗,一個洋人工程師笑著說:“噢,茗,宋小姐,你像《紅樓夢》裡的鳳辣子一個樣,王熙鳳的一樣,哈哈哈,鳳辣子!小鳳辣子!”自此後,宋文韶一高興,就叫小愛女“小鳳辣子”。別人有時候也叫“小鳳辣子”。後來,小一茗慢慢長大了,宋文韶和一些人有時還親暱地叫她“鳳辣子”,只是把前面的“小”字去掉了。
“鳳辣子”口辣心善,特別愛救危濟困,助人為樂,還特別愛打抱不平,這是人們都特別喜歡她的原因。趙瑞芝不願給一個病入膏肓、行將就木的人做陪葬品,不甘願做舊封建禮教的犧牲品,違上抗命,新婚之夜逃婚外奔,很對她“鳳辣子”宋一茗的脾性,所以,她對趙瑞芝一見面就特別的親。一種滿含著憐憫和滿帶著無比敬服的親。尤其是,當她得知趙瑞芝把革命軍中馬前卒鄒容的《革命軍》、陳天華的《猛回頭》、《警世鐘》、章太炎的《駁康有為論革命書》、嚴復的《天演論》、以及關於鑑湖女俠秋瑾的、關於黃花岡七十二烈士、關於宋教仁血案的,好多好多的書都讀過,讀得比她宋一茗還多,好多地方都能整段整段地背下來,就更讓她敬服得不得了。連著好幾天,白天她去替她的瑞芝姐探聽孔府裡有沒有什麼動靜,晚上就徹夜徹夜地和她的瑞芝姐討論她們看過的書,談論她們各自的體會,談論她們最崇拜、最敬仰的人,也談論她們的過去、她們的現在、以及她們的將來,也談論新時代女性的革命和戀愛,等等,總之,無所不談。甚至,宋一茗還把她心中最秘密的事情,她的春情熾熱的湧動,她對孔文才的愛慕,都毫不隱諱地講述給了趙瑞芝。趙瑞芝第一次聽到作為一個女性這樣大膽地直露地表白自己的春情,她作為聽的人反倒很不好意思,臉紅得像一塊紅布似的,默默地聽著。宋一茗講完關於自己的事情後,也使勁地追問趙瑞芝各方面的事情,趙瑞芝呢,只是抿嘴笑笑。
趙瑞芝是在苦笑,她內心深處盪漾著一種難言的揪心的酸楚。她在一座被一扇沉甸甸的黑色大門緊緊關閉著的、陰冷、森然、枯朽、沉寂的墳墓般的高牆深院裡出生、長大,爾後又被披紅戴彩地送進另一座同樣的也是被一扇沉甸甸的黑色大門緊關閉著的、陰冷、森然、枯朽、沉寂的墳墓般的高牆深院裡去,要不是下狠心逃了出來,那自己還不就是一具被活埋在墳墓裡的活著的殭屍?哪能像一茗小妹這樣大聲地說,放開地笑,大膽地愛。
大膽地愛。剛才宋一茗在說到她心中正暗暗愛著孔文才,她準備要大膽地主動地向他進攻時,趙瑞芝心裡隱隱地莫名其妙地湧騰起一股說不清的亂紛紛的心緒來,但是,很快地就過去了,趙瑞芝的心情又歸於平靜。
趙瑞芝羨慕她剛結識的這位一茗小妹命好,出生在這樣一個開化文明的家庭。
“文才見很不錯。”趙瑞芝半躺半坐地靠在床頭上,真誠地說,“他和他們那個家完全不一樣。你們將來一定會成為很好的一對兒。”
“唉,我這樣熾熱地戀著他,誰知道人家心裡面有沒有我呢?”宋一茗偎依在趙瑞芝的胸前,望著窗外深邃迷離的星空,輕輕嘆了一口氣,們然惆悵地說道。
“文才兄也是很愛你的。”
“你怎麼知道?”宋一茗仍望著星星點點的夜空,悵然地說,有點傷感地輕輕搖了搖頭。
“我說的是真話。”
“真的?”宋一茗一下轉過頭來,望著趙瑞芝。
趙瑞芝點點頭:“他領我來你們家的時候,一路上給我講你們家,講你哥,還待別說你多好多好。我看得出來,說你多好多好的時候,那表情,那神態,對你特別的迷戀、”
宋一茗又一下翻身坐了起來,兩手摟住她瑞芝姐的脖頸,兩眼熠熠閃爍著灼人的光亮,一迭連聲地問:
“他都說了些什麼?他都說了些我什麼?”
“著急什麼?!”趙瑞芝笑著逗趣說;又把兩眼一閉,頭往後一仰,枕在床頭橫檔上,故意拖著唱戲的那種道白腔調:“聽我慢——慢——道——來——”長長的尾音拖著,兩眼悄悄地張汗一條細細的小縫,偷看了宋一茗一下,兩眼又一閉,好像睡著了似的,還輕輕地打著鼾聲。
“哎呀!你壞!你壞!瑞芝姐,你真壞!”宋一茗用纖細的小拳捶打著趙瑞芝的肩頭,嬌嗔地喊叫著,“你真壞!你真壞!你壞死了!壞死了!”
趙瑞芝睜開了眼,笑著,躲著;還齜牙咧嘴地作出很疼痛的樣子呻吟著:
“哎喲!你手好重呀!”
“誰讓你這麼壞呢?誰讓你這麼壞呢?”宋一茗繼續用小拳頭捶著打著。
“你打吧!你再打,我可什麼都不說了。”趙瑞芝一本正經地威嚇宋一茗道。
宋一茗看了趙瑞芝一眼,停住了手,嘴一噘,生氣地背轉過身去。
趙瑞芝望著宋一茗的後背,笑了笑,上前摟在宋一茗的後肩上,說:
“好吧!我講給你聽。他說……”
宋一茗的頭稍微動了動,雖然說仍揹著身子,但已經在側耳仔細傾聽了。
趙瑞芝笑笑,稍稍停頓了一下,說:“他說你人長得漂亮,為人實在,心地也特別善良。”
宋一茗轉過身來,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臉色紅撲撲的,兩眼閃閃發亮:
“他真的這樣說了?”
“那還有假?反正他說的什麼,我都全部如實地告訴你了,信不信由你。”
“他真的說我長得漂亮了?”
趙瑞芝點點頭。
“謝謝你!瑞芝姐。你真好!”宋一茗欣喜忘情地猛一把抱住趙瑞芝,在趙瑞芝臉上響亮地吻了一下,把趙瑞芝搞了個面紅耳赤。完後又兩眼一閉,仰面往床上一躺。嘴角漾著幸福的笑紋,自我陶醉地沉浸在無比甜蜜的歡悅之中。
趙瑞芝臉紅紅地笑望著宋一茗。
窗外,從園子裡的花樹草叢間,時不時傳來幾聲小蟲求偶的鳴叫。
夜是那樣的美,那樣的迷人。深藍色的天幕間,那顆顆珍珠般明亮的星星,把點點滴滴璀璨的光芒交織在一起,清爽而又柔和地俯照著大地,眨巴眨巴著,時不時地還顯露出幾分調皮來。
宋一茗在甜蜜幸福的沉醉中,”竟不知不覺地睡著了。這個敢愛敢恨、說愁就愁、說高興就高興、心裡一點不擱事情的辣妹子喲!打起了輕輕的香甜的鼾聲。那高聳而柔軟的、美麗誘人的胸脯,隨著輕輕的鼾聲,微微地一起一伏,湧動著充滿性感的青春曲線的波浪。洋溢著一種使異性一觸目就神迷心亂的美。
看著宋一茗,趙瑞芝的腦海裡不由自主地閃現出孔文才的面影;
趙瑞芝轉過頭去望窗外的星空;望著,望著,不知怎麼,她想起了孔文才那黑邊眼鏡鏡片後面的那雙不大的、但眨巴眨巴著、閃著聰穎靈智的亮晶晶的眼睛,她覺得這深邃的夜幕間閃閃爍爍的星星,有點像是孔文才的眼睛。
這幾天,孔文才天天都來,表面上是來找宋維新、宋一茗兄妹兩人討論學問、討論時事的,而實際上是來向趙瑞芝講述他們家的情況的。雖說宋一茗每天也出去為她的瑞芝姐打探孔家公館的動靜,但打探到的情況終究是打探到的,畢竟不如孔文才實實在在帶來的情況那麼詳細,那麼具體。
新娘子新婚之夜的出逃,在孔家公館掀起了軒然大波。說實在的,這本就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尤其是對像孔德仁這樣的孔聖人後代、在地方上又極負聲望的名門來說,簡直就更是辱沒門庭、羞煞祖宗、大逆不道的天大的醜事。當天晚上,黑門高牆的孔家院內,就亂成了一鍋粥。“什麼‘逃走’了?是淫奔!下賤無恥地淫奔。”孔德仁像是一隻受了傷的老狼,在廳堂裡,在院子中,氣急敗壞地打著轉轉,狂嗥亂叫著。一批又一批人被派出去,帶著府上老爺夫人“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的指令,滿縣城裡搜街查巷的追尋,然而,這一批又一批人,殺氣騰騰地嗷叫而出,垂頭喪氣地空手而歸,新大少奶奶既沒有活著見人,也沒有死了見屍,無影無蹤了。
“難道上天入地了不成?”孔德仁的兩隻金魚眼睛狠鼓著,圓溜溜地瞪著,冒著血,噴著火,嘴角溢滿了白沫,吼叫著。
下人們都惶恐地低著頭,默然不語。
他們也說不上來,人到底跑到哪兒去了?
他們確實也說不上來。
第二天,第三天,孔家公館的人仍在縣城各處查找,與此同時,孔德仁還派人去湘陽縣趙府上去探聽,也沒探聽出個結果,而且趙家也和孔家一樣,亂成了一窩蜂。趙欽恩,甚至比他的親家翁孔德仁更氣急敗壞,因為趙欽恩崇尚孔道,沉湎儒理,比他的親家翁還厲害。尤其是這個違背祖訓、不守婦道、既辱沒了孔家門風、也辱沒了他趙家門風的大逆不道的罪人不是別人,而是他趙欽恩的女兒!這更讓他無顏叩拜列祖列宗,也無顏面對世人。
八
幾天來,湘水和湘陽兩縣的兩個名門望族的高牆大院裡,就這樣亂哄哄的,但在外面,他們各自都在儘量地包著,遮掩著。
這畢竟是辱沒門庭的醜事!
就在這期間,在第四天,湘水縣上的未公館送公子和小姐去北京上學。
第四天一大早,一輛帶篷的馬車,拉著宋公子和宋小姐,從縣城街面上駛過,出東門而去。他們是準備坐馬車到長沙,再換乘汽車到上海,然後坐船北上。
由於是一大早,街面上的人不是很多。馬車輕快地從街面上駛過。車鈴鐺高唱著清脆歡快的歌兒。
在路過孔家公館那黑色大鐵門時,孔家二少爺孔文才正站在門口,向馬車上的宋公子和宋小姐其實更是向藏在車裡的趙瑞芝揮手告別,大聲喊著:
“你們先走一步,我很快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