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歐戰的勝利,到底是誰人的勝利?威爾遜的“十四條”,會對中國有什麼好處?公理確實戰勝強權了嗎?李大釗發表《庶民的勝利》的演說,激昂地指出:歐戰的勝利,應該是庶民的勝利,是世界勞工的勝利!
一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李大釗從午休的沉睡中驚醒,他急忙下了床,走出書齋。夫人紉蘭前面已經去開院子門去了。
來的是學校的一位老工友。
老工友氣喘噓噓地說道:“李主任,實在對不起!今天本來是您的休息日,不該來打攪您,可是蔡校長一定要我來請您務必馬上到學校去一下,說是重大的緊急事情要商議。”
“大概是什麼事情,您知道嗎?”
老工友嘿嘿笑笑:“我也說不準。臨出門時,好像蔡校長對陳學長在說什麼什麼‘歐戰已於昨日正式宣告結束’,以及什麼什麼‘德國最後宣告戰敗,協約國宣告勝利’……”
“噢?”李大釗雙目倏然一亮,感到驚喜,對老工友說:“您前面先回去告訴蔡校長,我隨後馬上就來。”
“好。那我先走了。”老工友走了。
很快地,李大釗回屋子穿好了衣服,跟夫人紉蘭打了聲招呼,也出了門。
李大釗叫了一輛洋車,向馬神廟北京大學駛去。
洋車車伕奮力拉著洋車小跑著。洋車的車輪在路面上駛過,沙沙作響。
街面上氣象煥然一新,看來老工友所說的消息是確實的。歐’戰的結束,德國的戰敗,“協約國”的勝利,這一消息像驟然爆開的花炮一樣,給這座也算是“協約國”參戰國之一的中華民國的國都北京城,披上了一身五彩繽紛的節日的盛裝。到處都彩旗飛揚,到處都鞭炮齊鳴;人們都左一群、右一夥地匯聚在街頭巷口,說說笑笑著;歡呼聲、鑼鼓聲,此起彼伏,一陣陣地在這古都的上空迴旋震盪著。
“老師傅,今天是什麼節日嗎?”李大釗望著熱鬧歡慶的街面,有意識地問了問正在奮力拉車的洋車車伕。
“先生,您不知道?”洋車車伕邊拉車跑著,邊回過頭來看了李大釗一眼。
李大釗笑著搖搖頭:“不知道。”
洋車車伕熱情地介紹道:“今天早上從大總統府傳出來消息,說我們和洋毛子以及洋毛子和洋毛子之間的仗打完了,不再打了,這場仗結束了,而且,我們國家還算是個贏家呢!”
說到“是個贏家”,洋車車伕從語氣和神態上都顯得很自豪的樣子。
十字路口來來往往的人多,車多,洋車稍微跑慢了一點。過了十字路口後,洋車車伕邊拉著車跑著,邊又說了起來:
“說是說,這確實是件大好事兒。想想看,自打西太后慈禧老佛爺坐了龍廷後,咱們就從來沒有在那些洋毛子面前當過贏家,一直都是當輸家,在那些洋毛子面前,像個龜孫子似的,點頭哈腰,搖頭擺尾,又是割地,又是賠錢,像清爺爺似地把那些洋毛子請上來,騎在我們中國人頭上屙屎屙尿,讓我們受盡了欺負。現在,我們總算也當上了贏家,那些洋毛子該不敢再欺負我們了吧?!該把強佔我們的地盤都還給我們了吧?!我們中國人在那些洋毛子面前,也該昂一昂頭、挺一挺胸了吧?!先生,您說說,這還不是件大好事兒嗎?!”
說得多好啊!一個一天到晚靠使勁地賣苦力掙一口飯吃的洋車車伕,竟用如此樸素而又實實在在的語言,表述了一個多麼深切的內蘊!
李大釗心頭倏然掠過一股激動的情潮。
這位彎腰駝背、衣衫襤褸的洋車車伕,在用樸實的話語,滿懷悲憤地表述著半個多世紀來中華民族的屈辱‘也滿懷期望地表述著作為一箇中國人、作為一名神州華夏兒女,切盼神州中華自強和自豪起來的心境。
不是嗎?鴉片戰爭,英國人用鴉片和大炮轟開了中國的大門之後,東西方洋人列強高舉著槍炮蜂擁而至。中英《南京條約》開了個頭,緊接著,就是租界,就是第二次鴉片戰爭,就是中英、中法、中美《天津條約》、中英、中法《北京條約》、中俄《璦琿條約》、中俄《天津條約》、中俄《北京條約》、火燒圓明園,還有中英《煙台條約》、《中法新約》、中日《馬關條約》,以及與英國、美國、俄國、日本、德國等十一個國家的《辛丑條約》等,中國一次又一次當著輸家,一次比一次輸得慘。而那些東西方洋人們,越來越兇狂、越來越貪得無厭地到中國來刮錢佔地,耀武揚威。半個多世紀來,神州這片偉大而神聖的沃土,就一直在東西方洋人列強的鐵蹄的踐踏下呻吟著。
這一次,是在歐洲大戰也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時,在以德國為首的德、意、奧三國同盟軍事集團和以英國為首的英、法、俄三國協約軍事集團後來又有美國參加的狗咬狗的爭鬥中,由於英、法、俄、美在中國的勢力範圍較大,迫於英、法、俄、美的勢力影響,中國無形中就作為協約軍事集團的成員國,派了些勞工前往法國挖戰壕、當搬運工而參戰。德、意、奧宣告戰敗,中國無形中也就成了戰勝國之一。
不管怎麼說吧,半個多世紀一直作為輸家被洋人們踩在腳底下,現在終於在德、意、奧這三國洋人面前成了一回贏家。
贏家總歸是贏家,該揚眉吐氣一下了!
你看國人們的那個興高采烈的勁兒,一個個完全都就像是百年不遇地中了個頭彩似的,狂喜到了極點。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行商的,教書的,以至有些坐車的,坐轎的,都是在笑著,臉上笑開了花,渾身都洋溢著歡快。
李大釗坐著洋車沿著街道行駛著,在路過東單牌樓時,見牌樓北邊石頭牌坊那兒圍著一大群人,鬧哄哄的,吵吵嚷嚷著。
“那邊怎麼啦?出了什麼事兒了?”李大釗問。
洋車車伕把車拉得慢了一點。
“推倒它!”
“推倒它!”
人們都在喊叫著,滿懷著義憤大聲地喊叫著。
“推倒它!”李大釗聽見其中有一個似乎有點耳熟的女人尖利的喊叫聲;隨著喊叫聲,李大釗又看見一個熟悉的女青年的身影一閃,是趙瑞芝班上的那個被稱之為“枝花”的學生陶美玲。
陶美玲旁邊是一個李大釗也很熟悉的男青年的身影,也是趙瑞芝她們班上的,那個很有繪畫天才的學生宋維新。
“咦?他們也在那兒?到底是出了什麼事兒了?”李大釗覺得很奇怪,但很快,隱隱約約地又意識到了什麼,“老師傅,咱們也過去看看!”
石頭牌坊,這是一般北京老百姓的通常的稱呼,官方稱之為克林德碑。
克林德何許人也?
克林德是義和團運動時期德國駐華公使。當時,東西洋人列強在中國橫行霸道,逞兇施虐,為所欲為,在國人民眾中激起了極大的憤慨。怒火中燒,神州激盪。以莊戶人為主的反洋人列強的義和團運動,在神州各地轟轟烈烈地興起,疾風暴雨般地漫卷於長城內外。老佛爺慈禧太后那期間正想廢除光緒皇帝,準備庚子年立大阿哥溥囗為帝,結果遭到各國洋人們一致反對。老佛爺對洋人懷恨在心,利用義和團對洋人的怒氣和仇恨,對洋人宣戰,鼓勵義和團捕殺洋人,聲稱“果能生擒洋人一名,男則賞銀五十兩,女則四十兩,幼則三十兩。”賞令之下,群情激昂。恰逢德國駐華公使克林德坐轎前往總署,路經東單牌樓北邊時,被一急於領賞的滿洲兵丁槍殺。這一下子,那些早就垂涎於神州這片沃土的東西洋人列強們,可是來勁了,他們想爭搶神州這片沃土正愁沒有藉口呢!這不正是瞌睡給了個枕頭嗎?老佛爺原本想以義和團壓一壓洋人,可洋人稍一逞兇,老佛爺那懼洋媚外、想賣國求榮的本性就又露出來了,她忙又一方面派榮祿和李鴻章到洋人那裡去賠情告饒,以重金賠償洋人的所謂“損失”,另一方面命令官兵協助洋人八國聯軍剿滅義和團,竭盡全力去討好洋人,緊接著,為了進一步讓洋人歡心,以便使她能繼續安享榮華富貴,讓李鴻章與洋人簽訂了《辛丑條約》。
這個沾滿了屈辱的血和淚的《辛丑條約》,除了規定了中國要向武裝侵略了中國、血洗了北京城、火燒了圓明園的八個洋人國家賠償戰費四萬萬五千兩白銀,規定了清朝政府必須負責嚴厲鎮壓民眾的愛國運動,永遠嚴禁任何人任何組織進行反洋人的活動,“違者處以死刑”,這也就是明文規定了“愛國有罪”而外,還專列出條款規定了“大德國欽差男爵克(德林)大臣被戕害一事……大清國國家業已聲明,在遇害處所,豎立銘志之碑,與克大臣品位相配,列敘大清國大皇帝惋惜凶事之旨,書以敕丁,德、漢各文……建立牌坊一座,足滿街衢……”在其碑文中,竭力美化吹捧克林德這個日耳曼老洋毛子,而對她老佛爺西太后不久以前還曾稱道為“忠勇可嘉的義民”的義和團,卻極盡惡毒汙衊咒罵之能事。碑文中說什麼“德國使臣克林德,秉性和平,辦理兩國交涉諸務,尤為朕心所深信。囗本年五月,義和拳匪闖入京師,兵民交證,竟至被戕隕命。”
傳言,在為克林德立這石碑的事情上,北京名妓賽金花自稱是出了大力了的。當時,克林德的老婆很是驕橫霸道,蠻不講理,李鴻章代表老佛爺不管怎麼認罪賠罪,她都不依不饒,後來賽金花以八國聯軍統帥瓦德西的情婦的身份,前去勸說克林德的老婆。賽金花把罪責都推到義和團身上,提出給克林德建立牌坊的建議,以此來向德國和克林德家賠罪。
據說,賽金花當時對克林德的老婆說:一你們外國人替一個為國犧牲的功臣作紀念,往往都是建造一個石碑,或者鑄造一座本人的銅像;我們中國,則最光榮的,就是豎立一座牌坊。你們都在中國多年,都看見過許許多多為忠孝節義的人所立的牌坊,那都是能夠萬古流芳、千載不朽的形象。我們給貴公使建立一個特別大的牌坊,把貴公使一生的輝煌業績和這次遇難的情況,全都以我們大清國皇上的名義刻寫在上面,這也就是我們皇上給貴國和貴公使及你們貴公使親屬賠了罪了。”
結果,讓賽金花這麼一說,克林德的老婆也就同意了。
此後,聽說賽金花到處洋洋自得地說:“是我這樣七說八說,克林德夫人才點頭答應了的。這也算是我替國家出力辦了一件好事。條約裡面的第一條就是我辦的這件事呢!”
賽金花挺洋洋自得的,她還覺得挺光榮,豈不知這件事實際上就是給華夏神州又打下了一個極大恥辱的印記。因為這顯然就是中國戰敗、國人們奮起反抗洋人列強而被鎮壓了下去的記錄。北京人根本就不把這個牌坊叫什麼克林德碑,而叫作石頭牌坊。每個中國人每當走過這裡時,腦子裡閃現的不是那個在中國土地上耀武揚威的德國老洋毛子,而是那些被血腥殺害了的義和團忠勇英傑和北京那些無辜的國民們。
石頭牌坊前面圍滿了人。
“推倒它!”
“推倒它!”
人們不停地吼喊著,還有力地揮動著雙拳,群情一片激憤。
拉著李大釗的洋車在人群后停下。李大釗下了洋車。
“推倒它!”
“推倒它!”
李大釗從人群的側面走近牌坊,只見幾個法蘭西士兵在拆除牌坊。
宋維新看見了李大釗,忙拉著陶美玲從人群中擠了過來,到了李大釗跟前。
“李主任,您也來了?”宋維新驚喜地問道。
“你們怎麼在這兒?”李大釗問,“這是……”
由於激動而滿面紅光閃爍的陶美玲搶著回答說:“我們兩個上街轉,走到這兒,剛好碰上這幾個法蘭西士兵奉命要將這所謂的克林德碑拆除,將石頭牌坊搬遷到中央公園去,要改名為‘公理戰勝碑’。這是多麼令人歡欣的事兒呀!您看國民們都特別高興,都在這裡歡呼助威,並動手幫助法國士兵一起拆除。這恥辱的印記總算要抹去了。”
是啊,這恥辱的印記總算要抹去了!
李大釗胸中感到一陣熱血湧騰……
啊,恥辱的印記!半個多世紀來,東西洋列強的大皮靴,在肩上的槍和腰上的馬刀的陪伴下,在神州大陸上橫行施虐,印下了一個又一個汙黑的、對中華民族是奇恥大辱的印記。卑躬曲膝,搖尾乞憐,割地,賠款,劃分租界,門戶開放,“寧與洋人,不與家奴”,偉大的中華民族早已失去了自我!今天,能不能從抹去所謂的克林德碑這一恥辱印記開始,讓中華民族一個一個地徹底洗去自己身上的恥辱的印記,在那些不可一世的東西洋列強們的面前,也昂首挺胸地站立起來呢?
二
所謂的克林德碑拆除了。石頭牌坊從東單牌樓北邊搬遷到了中央公園,並正式改名為“公理戰勝碑”。
從表面上看,印在華夏神州上的這一個恥辱的汙點,的確是抹去了。
公理戰勝碑醒目地立在中央公園。
公理戰勝碑!
確實是公理已經戰勝了嗎?
自此後,神州華夏是否真地能徹底洗去自己身上所有的恥辱的印記,在那些如狼似虎的東西洋列強面前,真正昂首挺胸地站立起來?
那天從東單回來以後,李大釗激動之餘,又開始冷靜地深深地思索一些問題。
他聽到也親眼看到,這些日子,一些同學和一些老師,還有其他一些國民們,在欣喜若狂地歡呼“公理戰勝”的同時,覺得這都應該歸功於美國,認為美國是這次“公理戰勝”的主要原因,起了決定性作用,是普渡眾生的“觀音菩薩”,是救世主。就是在克林德碑被拆除、石頭牌坊搬遷到中央公園、並改名為“公理戰勝”碑的當天晚上,一些同學、老師和其他一些國民們,在中央公園歡慶了一場,完後,又提燈遊行,到段祺瑞官邸前表示祝賀,又到美國公使館前面歡慶了一番,還熱情地高呼:“美利堅合眾國萬歲!”“威爾遜大總統萬歲!”
這些國民們對美利堅合眾國和威爾遜大總統如此崇服,是因為威爾遜的那個“解決武力”的辦法,認為正是那個“解決武力”的辦法,也才有今天的“公理戰勝”,進而也才會有不久之後將在法國巴黎召開的國際和平談判會議——巴黎和會。
有人就說:“歐戰的勝利是協約國及美國的大戰的成功,是美利堅合眾國威爾遜大總統的‘解決武力’之辦法的成功。”
還有人就說:“威爾遜大總統的‘解決武力’的辦法,才取得了‘公理戰勝’和即將召開的巴黎和會,由此,中國也有希望挽半個多世紀來國際上之失敗,甚至自此後,中國還有可能將與英法美西洋列強並駕齊驅。”
與此相同的,還有人說:“……有美利堅合眾國和威爾遜大總統,在將來的巴黎和會上,我國關於廢除所有不平等條約的提案定能成功,而且,我們還定會有許多獲益……”
不要說有的普通國民們對美國和威爾遜寄予這麼大的信任和期望,就連有的名士和學界鉅子也對美國和威爾遜及其“解決武力”之辦法連連讚譽稱道。
梁卓如梁啟超,這位當年在戊戌“百日維新”中曾顯赫一時的學界名士,到處遊說,稱此次歐戰是“為世界之永久平和而戰也”,說威爾遜大總統在“解決武力”之辦法中的“國際聯盟”,是實現“將來理想之世界大同的最良之手段”,“吾國人熱望此聯盟之成立,幾乎舉國一致,此吾所敢斷言也。此同盟最要之保證條件,即在限制軍備。故吾謂我國為表示此熱望之真誠起見,宣率先厲行裁兵。蓋侵略主義既為天下所共棄,此後我友邦斷無復有以此加諸於我。”
梁啟超就不說了,此公當年變法之勇早已喪失,現在沉醉於孔學之中,與新文化運動相對壘,有此論也不足以為怪,倒是讓他李大釗深為惑然不解的是,胡適博士也到處宣傳說:“這一次協約國所以能大勝,全靠美國的幫助。美國所以加入戰國,全是因為要尋一個‘解決武力’的辦法來。”與此同時,還有那陳獨秀陳學長竟然也聲稱:“美國大總統威爾遜和他的‘解決武力’之方法,都很光明正大。威爾遜大總統可算得上是現在世界上第一個好人。他和他的‘解決武力’之方法,定將有利於中國”
威爾遜和他的“解決武力”的辦法,真的對中國會這麼好嗎?
所謂“解決武力”的辦法,是威爾遜在今年年初提出來的。
一月八日,作為美利堅合眾國大總統的威爾遜,在國會演說中提出了一個“十四條”。
“十四條”的核心就是“解決武力”。從表面上看,這個“十四條”確實還有那麼一點“公理”的味兒,什麼“凡外交事項,均須開誠佈公執行之”,“保絕對的航海自由”,“對於殖民地之處置,須推心置腹,以絕對的公道為判斷”,以及建立“國際聯盟”,等等,都是那麼讓人對未來充滿了希望,讓人感到前景的光明,豈不知,若細細推敲揣摸一下這“十四條”中的話中之話,不難明瞭,所謂外交事項的“開誠佈公”,僅謂“航海自由”,所謂殖民地處置的“絕對的公道”,以及所謂的“國際聯盟”,後面都隱藏著“美國利益”、“以我美國為中心”這樣的大號字樣。所謂外交事項的“開誠佈公”,反對秘密條約,其實就是反對沒有美國參加並妨礙美國擴張的那些洋人列強之間的秘約;所謂“航海自由”,其實就是想取代英國在海上的霸權;所謂公道解決殖民地問題,其實就是想佔據別的洋人列強國家所佔有的殖民地,包括中國在內;所謂建立國際聯盟,其實就是想樹立起他美利堅合眾國在世界盟主國的地位。在這個“十四條”的最後一條,不是明目張膽地寫著他美利堅合眾國要統率世界洋人之列強國家,來反對勞工革命取得勝利的蘇俄和世界上的一切勞工革命運動嗎?!
像這樣的“十四條”,像這樣的“解決武力”之方法,會對中國有什麼好處?
李大釗沉浸在複雜的深思之中。他思索著,分析著;分析著,思索著。
確實是公理已經戰勝了嗎?
中國能真正地在那些東西洋列強們面前昂首挺胸地站立起來嗎?
歐戰的勝利,到底是誰人的勝利?
三
被認為是“公理戰勝”的歐戰勝利,真的還在神州掀捲了一股節日的歡騰的熱浪。
徐世昌大總統專門發佈了一項命令:為了歡慶歐戰協約國的勝利,中國政府將以參戰國資格,在北京舉行三天三夜大慶。
從十一月二十八日至三十日,三天三夜,就和歐戰勝利、德國宣告戰敗的消息剛傳來的那天一樣,一派普天同慶的節日景象。氣氛甚至比那一天還要廣泛,還要熱烈。街上車水馬龍,人潮湧動,彩旗飄揚,鞭炮聲、鑼鼓聲此起彼落,震耳欲聾。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歡欣鼓舞,喜笑顏開,都覺得以後再也不會受那些洋毛子的欺辱了。
政府在故宮內的太和殿前舉行了盛大的閱兵典禮,所有在北京的北洋軍都參加了閱兵典禮,由大總統徐世昌率領國務總理、陸軍部長等官員檢閱,並請各國公使都參加了觀禮。閱兵後,又一起到中南海總統府參加了歡宴。綠酒紅燈,輕歌曼舞,好不熱鬧。
徐世昌以及幕後的段祺瑞他們,洋洋自得,耀武揚威,一副歐戰中戰勝國的首腦的架勢。豈不知,當時中國並沒有派一兵一卒參加歐戰,只是派了些華工前去助戰。北洋政府不過是在借他人之光而自炫而已。
有人對此以詩諷刺道:
自家面目自家知,
粉飾徒能炫一時;
漫說鄰家西子色,
效顰總不掩東施。
也有相當一部分頭腦清醒的有識之士,如李大釗、蔡元培等人,還有一些青年學生,如許德珩、鄧仲澥、高尚德等人,對北洋政府的這種借他人之勢而自我虛妄之舉很不以為然,尤其是對中國以這種所謂戰勝國的虛名,能否真的與英、法、俄、美等其他那些洋人列強的戰勝國一樣,能與他們處於平等的地位,能廢除那一系列不平等條約——徹底洗刷掉那些被強制印在自己身上的恥辱的印記,表示著深切的憂慮。
儘管眾說如此紛紜,如此相異,但國民們出自於對未來的熱切的希望,其歡欣鼓舞還是發自於內心的,還是真誠的。
在官方的慶祝而外,民間各團體也舉行了各種歡慶活動。北京大學在許德珩、鄧仲澥、高尚德、趙瑞芝等同學的積極組織下,在天安門前廣場上和中央公園舉行了講演大會。
李大釗幾天來一直在深深思索著:“確實公理已經戰勝了嗎?”“中國能真正地在那些東西洋列強們面前昂首挺胸地站立起來嗎?”“這次歐戰的勝利,到底是誰人的勝利?”尤其是這最後一個問題——“這次歐戰的勝利,到底是誰人的勝利?”——是當前迫切需要那些欣喜若狂地歡慶歐戰勝利的國人們要徹底明瞭的問題。
李大釗看了看手中昨天熬了一夜寫就的講演稿,腦海裡又像昨天晚上奮筆疾書寫這篇講演稿時那樣,閃現出俄國十月勞工革命的情況以及其他一些國家諸如德國、英國、法國、美國等國的勞工也學俄國勞工的樣兒奮起革命的情況,他不由得感到一種抑制不住的衝動,他站起身來,邁著沉穩而堅實有力的步子,走上了講演台。
他炯炯閃亮的雙眼,透過眼鏡鏡片,環視了一下這天安門廣場上黑壓壓地擁滿在講演台四周的、來自北大和各個學校的學生們、老師們以及其他各界的國民們,盡力平穩著自己激動的情潮,音色深沉而又極富有內蘊地講演說:
“今天,在這裡,我也來談談關於歐戰的勝利。這幾天,我們大家都在歡慶戰勝,實在是熱鬧得很。可是,我們究竟是在為誰個慶祝?戰勝的,究竟是哪一個?很多人都認為,戰勝的是協商國,即也就是英國、法國、俄國、美國等這些洋人列強國家,當然也還有我們中國這被上述洋人列強國家牽著鼻子走的參戰國。其中,也還有些人認為,戰勝的,主要的應該是美國——美利堅合眾國和它的威爾遜大總統,因為正是由於美國的加入和威爾遜大總統的‘解決武力’之高見,才有了戰勝。我不這樣看。我老老實實講一句話,這回戰勝的,不是上述那些洋人列強國家的聯合的武力,而是世界人類的新精神;不是哪一個洋人列強國家的軍閥或資本家的政府,而是全世界的庶民!”
李大釗講著,講著,激昂而亢奮起來,講演稿也不看了,把講演稿放在了一邊,自由而隨意地講演開來,不時地有力地揮動一下手臂。
“由此而說來,我們慶祝,不是為哪一國或者哪一國中的政府和一部分人慶祝,是為全世界的庶民慶祝。我們也不是為打敗德國人而慶祝,我們是為打敗世界的軍國主義和侵略主義而慶祝。為什麼是這樣的呢?我們只要看一看這場歐戰到底是怎麼樣爆發起來的,就會明瞭了。”
李大釗從德奧意三國同盟和英法俄三國協約兩大洋人列強軍事集團形成,講到了薩拉熱窩事件導致的塞爾維亞問題,又講到了德國的施裡芬計劃和馬恩河會戰、東普魯士戰役、凡爾登戰役、索姆河戰役、日德蘭海戰以至又講到最後美國的參戰、威爾遜大總統的“解決武力”之辦法。在分析了這些情況後,李大釗說:
“俄德等國的勞工社會,首先看破了他們本國資本家軍國主義政府的野心,不惜在大戰正激烈進行的時候,爆發起了勞工社會革命,以防禦這種資本家軍國主義政府之間的戰爭。現在,這場歐戰結束了。這場歐戰給我們帶來了兩個結果:一個是政治的結果,一個是社會的結果。政治的結果是民主主義戰勝,就是庶民的勝利;社會的結果就是資本主義軍國主義戰敗,而勞工主義戰勝。”
李大釗主任透徹而精闢的分析,使聽講演的國民們都為之一新,為之一振。
趙瑞芝、漆小玉、陶美玲、林麗萍以及宋維新、孔文才也都跟著許德珩、鄧仲澥、高尚德、張國燾、傅斯年等他們一起來參加講演會,也都深深地為李大釗主任的那樸實而內蘊豐厚有力的語言和對問題的透闢的分析所欽佩,所崇服,對一些問題也較過去更明瞭了許多。
李大釗的題為《庶民的勝利》的講演講完之後,蔡元培又發表了題為《勞工神聖》的講演,他在表示非常贊同李大釗主任關於“勞工主義”的講演後,在自己的《勞工神聖》為題的講演中,又一次高度讚揚了勞工在社會進步與發展中的巨大作用。他說:“歐戰的勝利。應是世界勞工的勝利。”他預言道:“此後的世界,將全是勞工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