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趙瑞芝有意在躲著孔文才。孔文才悲悽痛徹而離京回湘。趙瑞芝不贊成愛情高於一切,她覺得宋維新倒和她有點志同道合,她心中愛情的天平開始向她的這位繼陸兄傾斜……

孔文才是半個月以前回湘水奔父喪去的。

半個月前的一天,那是個陰陰的天日,孔文才從北大回來,回到寢室,中午飯也沒去吃,連鞋子都沒脫,就一頭跌倒在床上,躺在床鋪上胡思亂想著。他心情很不好,像是掉了魂似的,六神無主,而且委靡不振的。

這已經好多天他都沒能得上和趙瑞芝單獨在一起說說話的機會,也不知是趙瑞芝確實太繁忙了,還是在有意躲著他。

他覺得,趙瑞芝是在有意躲著他。

當然,繁忙也的確是繁忙。北京大學現在是北京乃至全國學生運動和社會思潮激流的中心,首先是社團林立——除了《新青年》以外,又是少年中國學會,又是《國民》月刊社,又是《新潮》月刊社,又是《國故》月刊社,這即將又要有一個什麼《每週評論》的週刊,等等;與此同時,思潮紛紜——有新文化派,有舊文化派,有文言文派,有白話文派,有復古派,有擁護“德先生”和“賽先生”派,有崇服洋人派,有反對洋人列強派。蘇俄十月勞工革命後,又有了勞工派和馬克思主義派。歐戰勝利後,又有了“強權”派與“公理”派,等等;相隨的,當然也就活動繁多——又是固定每月一次的《新青年》討論會,又是“勞工神聖”的宣講,又是有關平民教育的社會調查和成立平民教育講演團的準備工作,甚至還要上街去叫賣書報雜誌,除此而外,還要時不時去李大釗主任那兒和陳獨秀學長那兒進行請教或商討一些問題,等等。這些確實都夠她一個柔弱女子受的!這種繁忙,他孔文才也能理解。因為這些社團中的絕大多數社團,和這些思潮中的主流思潮,都是在努力尋求著救國救民的途徑,在努力尋求著中華神州擺脫落後與貧窮、走向自強與光明的可行之路。趙瑞芝是個有志有為的剛烈女子,勤學善思,憂國憂民,積極投身於這些愛國社團和思潮中,是理所當然的。再說,他孔文才也是神州中華的兒子,也是一名從孔府那黑色鐵門中奮力衝出來的熱血青年,雖然不是北大的學生,但也是國民社和少年中國學會的成員,也是每期《新青年》討論會的積極參加者,所以,對這種繁忙也本應理解和無可非議。但是,他心裡面總是籠罩著陰影。繁忙歸繁忙,但再忙,也總該有個說幾句話的時間吧!現在連這一點都沒有。她完全是有意地在躲著他孔文才。

她完全是有意地在躲著他孔文才!不是嗎?

他來找她趙瑞芝,十次有九次見不著面,偶爾相碰上一次,她也是把他胡亂搪塞一下,說她如何如何正在忙,對不起,實在抽不出空來招呼他,讓他先回去。有一次,瑞芝小姐總算開思了一點,沒有當場讓他回去,說她還有一點小事處理完就再沒別的事兒了,讓他在前面校門口旁邊的那個小亭子裡等一等她,她很快就來,說是有什麼事兒還要跟他孔文才好好聊一聊。他高興得不知怎麼辦才好,心裡就像灌進了蜜糖水似的,甜津津的,而且還一個勁兒地直跳騰。結果呢?他等啊,等啊,左等右等也等不來,一直等到開晚飯了,又等到晚飯過後,等到天麻麻黑了,也沒見著她趙瑞芝的半個影兒。他只得滿腹怨恨地回法專去了。後來才知道,她是跟許德珩、鄧仲澥一起出去上街去散發什麼“警世簡報”去了。當然,事後,趙瑞芝見了他,也確實覺得很對不住他,很不好意思,再三向他解釋當時是個臨時情況,而且挺緊急的,是一個在東京的中國留學生不知是從哪個渠道把東洋日本國最近制定的一個關於繼續實施“海狼計劃”的秘密文件的抄本弄到了手,並迅速託人送回到國內,交到了李大釗主任和陳獨秀學長的手中。《海狼計劃》是四年前東洋日本國政府由大隈重信內閣總理大臣起草制定的一個先整個吞吃掉神州中華、把神州這塊寶地從普魯士大皮靴下搶過來、進而再稱霸整個太平洋地區的軍國侵略主義計劃。東洋人曾通過簽訂“:二十一條”在袁世凱袁大頭手中企圖實施過,後來又通過簽訂《中日共同防敵軍事協定》在段大人段祺瑞手中企圖實施過,現在又提出來“繼續實施”,這切不可等閒視之,一定要儘快地告誡於國人!於是,《新青年》、學生救國會、少年中國學會、國民社、新潮社等,聯名印發了一個“警世簡報”,當天就上街散發了出去。這事情聽起來有理,確實是個應該諒解也應該支持的特殊情況,但他孔文才心裡總是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鬱悶。尤其是,他經常看到趙瑞芝和許德珩、鄧仲澥、高尚德他們在一起總是那麼高興,總是那麼歡聲笑語的,他心裡就像塞進了一團雜亂的毛一樣,毛扎扎的。特別有幾次,他看到趙瑞芝和許德珩、鄧仲澥、高尚德等幾個同學一起,不知是上街叫賣報刊回來,還是去搞講演、搞社會調查回來,邊說邊走地進了校門,說著,笑著,是那樣開心;左邊是許德珩、高尚德幾個同學,右邊是鄧仲澥和幾個同學,並排走著,互相捱得那麼近,幾乎就要胳膊和胳膊挽在一起了,他孔文才看著,心裡很不是滋味,他硬是忍著自己心中的不快,閃身隱在了樹後,沒有出來。他真想哭!瑞芝小姐為什麼對那些人都是那麼熱情,對他卻是這樣冷漠?她那麼喜歡經常和那些人在一起,總是有時間和那些人在一起,而總沒有時間和他孔文才單獨在一起?

毫無疑義,她是在有意地躲著他孔文才!

今天又是這樣。他在街上碰見去醫院看病的林麗萍,說趙瑞芝身體也不大舒服,正在寢室裡躺著哩。他一聽,喜出望外,覺得總算有了個大好機會,忙在街上買了些趙瑞芝最喜歡吃的水果和點心,興致勃勃地來到北大,誰知又是一場空歡喜,他又撲了個空,寢室裡連她趙瑞芝的鬼影子都沒有。聽旁邊寢室的一個同學講:趙瑞芝剛剛和鄧仲澥、高尚德等幾個同學走了,抱著兩大摞子新出版的《新青年》和《每週評論》,可能去街上叫賣雜誌去了。他愣怔怔地在趙瑞芝她們寢室門口站了好大一陣子,心裡空落落的;站在那兒,周圍再也沒有什麼人,就像陰霾的天空下,一個被拋棄在空寂曠野中的孤魂,孤苦伶什,可憐可悲,不知所去,也不知所措地在那裡徘徊著,遊蕩著。失望的悽楚攫住了他整個身心,腦子一片空白。最後還是一陣涼風吹來,一個冷噤,他才清醒了些。他再提著水果、點心,滿懷著失望的悲慼之情,回到了法專。回來後,正是中午飯時間,他連中午飯都沒心去吃,回到寢室就躺下了。

孔文才躺在床上,頭枕在十指交叉的雙手上,胸中湧騰著痛苦的情潮。他回想著他和趙瑞芝的相識和相見,回想著那天夜裡他幫助她從他們家跑出來的情景。在回想起在那巷口他用身子遮護著她,而她幾乎就是偎依在他胸懷裡的情景時,他情不自禁地竟又有些激奮和衝動。接著他又回想著他怎麼把她帶到了宋維新家,怎麼安頓在了宋維新家,後來又怎麼在宋家兄妹的護衛下來到了北京,她趙瑞芝又怎麼在他孔文才和宋維新的積極努力下進了北大;成了北大第一名女大學生,回想著他對趙瑞芝是怎樣從欽佩到崇敬,到傾慕,到愛戀,趙瑞芝又是怎樣越來越強烈、也越來越牢固地佔據著他的心,啊,“欲奉錦字終難偶”,“斷雁無憑,冉冉飛至紅樓,思悠悠”,“表白不盡,有多少,情意幽幽”,“揮毫傾懷訴,凝佇望月樓,夜風傳訊,春陽何時,沐浴心頭?”他孔文才是似執著的筆蘸著濃濃的情,表述著他對趙瑞芝的刻骨銘心的愛,對趙瑞芝的一片深摯的痴情呀!然而,他得到的是什麼呢?是躲避!是有意識地躲避不見他!

失望、悲酸、悽切、痛徹的浪頭,一陣陣在他胸中兇猛地湧騰著,掀卷著,無情地撲打著、咬齧著他那已經衰竭的心。

他傷感地躺著,旁邊的窗戶大開著。陰陰的天日,越來越沉悶。灰濛濛的太陽,被低垂著的碎雲遮掩著。碎雲越聚攏越多,越聚攏越厚,越沉重,顏色也越濃黑,不一會兒,碎雲匯聚成了厚實的雲層,完完全全遮住了太陽,使天色立時黯然無光,天地間陰黑一片,像是出現了日全蝕似的,給人一種被濃黑籠罩的憋悶和沉鬱。

孔文才也越發感到傷切的鬱悶。

緊隨著陰雲的腳步,風雨驟然而至。先是一股股涼嗖嗖的冷風從窗口吹進,爾後便是風挾著雨,雨裹著風,傾盆而入,霎時間,靠窗戶的桌子和靠窗口最近的孔文才的床鋪、以至正躺在床鋪上的孔文才,都被雨水潑溼了,就這樣,孔文才躺在床上也是一動不動,也不起來去關窗戶。他傷痛欲絕,對一切都已經無所謂,就這狂風暴雨從窗口撲進,撲打著他,他也毫無知覺,絲毫不去理會。

哀莫大於心死。孔文才覺得自己的心已經死了。

正這時,房門被猛地推開,同寢室的一位同學滿身裹帶著一股風雨跑了進來,後面還緊跟著一個人。

同寢室的同學大聲喊道:“孔文才,你家裡來人了!”

後面跟著的那個人,孔文才側臉一看,是他們孔府的管家。管家上前一步:

“二少爺,老爺不幸病故了,請你馬上回去一趟!”

孔文才第二天天還沒亮就跟管家一起走了,給宋維新和趙瑞芝連個招呼都沒打。

孔文才給宋維新,尤其是給趙瑞芝連個招呼都沒打,他也不想打,就回湖南了。

他太傷感、太寒心了。

人怕傷心,樹怕傷皮。他孔文才沒心再見趙瑞芝了。這次回家去,正是躲開她和力爭忘掉她的一個機會。他甚至還想,這次回去奔父喪,完後,也沒心再回北京來了,學也沒心上了,永遠永遠地和她趙瑞芝天各一方。

傷心至極往往就成了怨恨。

孔文才帶著這種由痛切和怨恨交織在一起的傷感、苦澀、悽惘的紛亂如麻的心緒,回到了湘水縣。

老爺子孔德仁是三天前過世的。

說是說,老爺子也真夠可憐的!他從小就是在孔府的那沉重冰寒的黑色大鐵門裡長大,從小在那幽深陰暗的高牆深院裡,在厲聲喝斥和打板子的陪伴下,像灰老鼠一樣死啃著《四書五經》,面壁而沉湎於對祖上孔大聖人聖經聖道的吟誦熟背之中。他一年四季不分白天黑夜地就被埋在那些陳腐發黃的、散發著黴味兒的故紙堆中度日子。後來,“老佛爺”西太后皇恩浩蕩,給了個湖南學政,對先祖孔大聖人的聖經聖道越發地捧為至尊。民國後,清王朝沒有了,老爺子的湖南學政當然也就隨之而沒有了,他痛心疾首之餘,自己將自己關閉在高牆深院內,更是潛心於吟誦《四書五經》,以此來消磨度日。而在他內心深處,他無時無刻不在期盼著封建皇朝的再現,無時無刻不在嚮往著他的聖祖的聖經聖道重揚起其威赫之勢。他同時也堅信會有這樣的一天來臨。所以,他在家裡嚴格地制定下了遵祖訓、循祖風的府律家規。他視新學、新文化、新思想為可伯的洪水猛獸,對違背孔大聖祖的聖經聖道、對“打倒孔家店”的口號深惡痛絕。趙瑞芝的抗婚出逃,使他經歷了一次滅頂之災。他一下如大廈傾倒,先是羞憤交加,爾後暴跳如雷,狂呼亂罵,然後就渾身發抖,口吐白沫,兩眼翻著白眼,一下病倒在床,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下床時,人整個如脫了一層皮,形銷骨立,走形脫相。也就是說,差一點點就把他老爺子的老命要掉。後來,過了好長時間,總算稍微平緩了一些,老爺子的氣色也略微有些好轉。就在這時,除了京城那邊一些好事的、而又是惹不起的大文人學士在報刊上寫文章替那逃婚逆女張言而旁敲側擊、指桑罵槐地說他孔德仁而外,長沙又來了些學生,是什麼“新民學會”的會員們,由一個叫毛澤東的學生率領著,在他孔德仁孔府門前,又到他們親家趙欽恩趙府門前,一連鬧騰了好幾天,把他孔德仁氣得又病倒在了床上,緊跟著,像催命符一樣,孔文義,那被送日本東京去治病、把病治好了而把心也治歪了的不肖逆子,又是來信,又是登報,說他與趙瑞芝是什麼封建迷信、封建專制主義的受害者,表示堅決要同趙府二小姐徹底解除婚約,這無疑是雪上加霜,使老人家越發病上加病,這孔子孔大聖人的第四十六代侄孫,躺在床上,只有出的氣而沒有進的氣了,終於扭曲著個焦黃枯槁的臉,睜大著一雙黯然無一光的眼睛,呆望著房頂,滿帶著怨恨,老淚縱橫地悻悻而去二

老人家就這樣以故紙堆為伴,把自己也還想把別人都禁菸在陰冷、沉黑、潮溼、孤悽之中,死抱著腐朽,苦度一生。

老爺子真夠可憐的!

孔文才站在父親形如枯槁的遺體面前,心中不由得湧起一股悽楚之情。

父親的喪事很快也很順利地處理完了。辦得場面挺大,這不是孔文才的本意,是那些親朋好友們特別是親戚們執意要這樣辦的。孔文才拗不起,也沒有再強拗,由著他們去隨意張羅。想想也是,拗什麼呢?就讓這高牆黑門的孔府再虛飄飄地最後一次炫示一下自己孔家店的赫赫的威勢吧!

老爺子的過世,沒有給在日本的孔文義通知。一則是太遠,消息來不及送到,就是送到了,他也來不及趕回來;二則是老爺子堅決不讓給孔文義通知。老爺子奄奄一息時以至臨嚥氣前都用手勢再三地告訴家裡人不許那逆子再登孔家的門,任何人都不得允許那逆子回來!誰違背了他孔德仁定下的規定,他孔德仁決不罷休!他孔德仁就是到了陰曹地府後,也要找那個人清算這筆賬。

喪事處理完畢,忙亂了一陣,現在鬆了口氣,靜下心來,孔文才反倒覺得又有一種說不大清楚的憂鬱襲來。

母親是半年前春夏之交時節病逝的。這父親現在又離世而去了。大哥孔文義又遠在東洋日本國的東京。樹倒猢猻散,家人們見家道中落,現老爺子去世,家中又無主,便紛紛離去。偌大的一個大府大宅,高房大院,空蕩蕩的,孔文才立時感到一陣悚然的空落。空落的同時,又感到一種悲寒的孤悽。

夜色已深。孔文才在院子裡踽踽躑躅。

冷清的殘月,黯然無光,沉鬱地俯照著陰黑空蕩的府宅。那一排排、一座座、一間間大大小小的房子,在殘月冷光的映照下,如是一排排、一座座、一孔孔墳堆墓穴;這空曠的院子,也如是一個陰悽悽的墓園墳場。夜風悽悽,使人感到一陣陣寒瑟。

殘月黯光下,孔文才的腦海裡,不知怎麼,倏然又閃現出了趙瑞芝那娟美秀麗的面容。他實在不想再想她,可是,由不得自己。“孔文才,你怎麼這麼沒出息?沒一點志氣?”他自己狠狠地罵了罵自己,又使勁地搖了搖頭,想把腦海裡的趙瑞芝的面影搖去,然而,無濟於事,怎麼搖也搖不去,反而還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清晰,以至於他甚至覺得,趙瑞芝就在他眼前站著,正對他微微笑著。

孔文才渾身打著寒戰。他覺得自己心口上有著一把鋒利無比的刀子,在一下一下地割著、剜著他的心。他感到一陣陣地抽搐地疼痛。血也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落著。哦,疼痛難忍。他不由自主地痛楚地呻吟起來。他一隻手捂在了左胸上,狠抓著左胸,像是想抑制住心房的劇疼,但抑制不住,而且越來越厲害。刀子,他感覺到已不是一把刀子了,而是千把刀子、萬把刀子,在他心頭殘忍地刺戳著,切割著,剜挖著。趙瑞芝對他微微笑著。那笑容,姣麗而秀美,但又是那麼的兇殘。笑容上,嫵媚迷人的笑紋,大而黑亮的眼睛,那每一條笑紋都是一把鋒利的刀子,那撲閃撲閃的黑亮的大眼睛,孔文才覺得,每撲閃一下,刀子就兇殘地在他心頭上割剜一下,使他鑽心地疼痛一下。而且,疼痛越來越擴散,從心頭擴散到了全身,全身都在受著疼痛的折磨。劇烈的疼痛使孔文才覺得自己掉入進了一個黑沉沉的萬丈深淵裡,沉沉黑暗如高聳的大山一樣壓著他,如黑浪起伏的大海似地淹沒著他,他話也說不出來,氣也透不過來,他覺得自己窒息得渾身的血已經凝固了,手腳以至全身都已經麻木得沒有一點知覺了。

天哪,這是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殘忍地折磨我?為什麼呀?為什麼呀?

——孔文才抬起頭,仰望著迷濛的夜空,仰望著夜幕間那冰寒而黯淡的殘月,用滴血的心在拼力地無聲地吶喊著。

想忘掉又忘不掉,想甩開又甩開不了,是愛又是恨,是恨又是愛,恨中有愛,愛中有恨,無法理順,也無法分得清。世界上還有什麼痛苦,能比孔文才現在所經受的這種痛苦,更為銳利,更為深刻,也更為複雜,更為沉重呢?

斷掉吧!徹底斷掉吧!

徹底斷掉這隻有一頭而沒有另一頭的情絲!

不回去了。孔文才決計不回北京去了。傷其九指不如斷其一指。長疼不如短疼。索性這次再不回北京去了,趙瑞芝也決然不會再回到這湘水縣來,與她這次徹底分隔開來。

不回去了。留在湘水老家這裡,把自家這陳舊的孔府改建成一座新學的小學堂,也算是我孔文才為救國救民做了一點實際的工作。

不回去了!決計不回去了!過去的一切,就讓它永遠過去。把一切都忘記了吧!

趙瑞芝坐在桌前,手裡拿著剛拆開的孔文才寫給她的信,凝望著窗外,心緒很是不平靜,對孔文才的怨恨和自己的愧悔以及不知所措的愁思,都交混在一起,使得她心裡亂糟糟的。

半個月前,孔文才回老家湘水縣奔父喪不辭而別,連聲招呼都沒打,趙瑞芝就覺得有些不大對勁。雖然說,她已經不是他們孔家的兒媳婦了,也當然已經不是他孔文才的大嫂了,老爺子孔德仁的去世,和她也沒有任何關係了,但他孔文才和她趙瑞芝還總算是結識了一場的好朋友吧!作為朋友之間,回家奔父喪也該說一聲呀!人不在,也該留個條子什麼的,也不能這樣悄無聲息地目個兒就走了、好朋友之間都不能這樣,更何況他們之間,雖說一直沒有捅明,但也曾心心相撞過,怎麼能這樣斷情絕義呢?

一去半個多月,無一點音信,這才總算來了一封信,趙瑞芝拆開一看,裡面也根本就沒有什麼信,只有一張紙上寫著一首詞——

鷓鴣天

別情

湘夜凝眸傾懷訴,

佇立寒樓寄書郵。

期盼春陽浴心頭,

欲奉錦字思悠悠。

衣帶寬,人憔悴,

無奈秀枝傲天酬,

風雨雷電覓風流,

意斷情了各兩頭。

這顯然是一首和孔文才那次贈給她的那首《曲玉管·傾懷》詞詞意完全相反的詞。那首詞,字裡行間都直白地表述著孔文才對她趙瑞芝的深切的愛慕和灼熱的思戀。而這首詞,這首《鷓鴣天·別情》詞,從一開始的題目立意上,就透露出了一種怨恨與絕望之情,爾後,在追憶了那首《白玉管·傾懷》詞中所表述的愛慕與思戀之後,字裡行間都表達著這種令人傷痛至極的怨恨與絕望。

“無奈秀枝傲天酬”,“風雨雷電覓風流”。

這位文才兄,他認為在北大校園掀起的轟轟烈烈如“風雨雷電”般的新文化運動和尋求救國救民之路的熱潮,是切斷了他和趙瑞芝之間情絲的“罪魁禍首”。他覺得,趙瑞芝完全被那些新文化、新思想,被那些反對封建專制主義、反對洋人列強,被那些“勞工神聖”、“蘇俄勞工革命”等吸引過去了,一門心思想著成為拯救國家與民族的巾幗英傑,心目中已經完全沒有他孔文才的影子了。過去也可能就沒有過,現在是完全沒有了。她總是在想方設法地躲避著他孔文才,不就是很好的明證嗎?

新文化,新思想,反對封建專制主義,反對洋人列強,以及“勞工神聖”,“蘇俄勞工革命”,他孔文才也不是不贊同,他也覺得這都是些社會的新潮流,他也很感興趣,但是,全力以赴地去搞,整個身心地投入,以至犧牲自己的愛情,他就覺得得不償失。愛情,應該是人生中的一切。沒有愛情,人世間的一切都將沒有存在的價值,都將黯然失色。人生一世,得一紅顏知己,足矣!連古人都以詞表志:“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那些洋人們不是也說過“不愛江山愛美人”嗎?!孔文才曾經把自己的這種想法對趙瑞芝說過,但沒有得到趙瑞芝的完全贊同。

變了,變了,完全變了。他孔文才已認定她趙瑞芝完全變了。他覺得她已經完全不再是那天晚上鼓足勇氣膽膽怯怯從新房逃出來的那個趙府二小姐了。她已經完全變了。

那時候,在來北京之前,暫時還躲藏在宋維新家裡時,她說過,她抗婚出逃,就是嚮往自身的解放和真正的愛情。她說她要像真正的一個人那樣去吸取新鮮空氣和享受真正的愛情,她決不做封建專制婚姻的殉葬品。她還說過,她寧肯為真正的愛情去死,也不願在封建枷鎖的婚姻中活!

可是,現在呢?現在她絲毫不再提“愛情”兩個字了。好像在她趙瑞芝的字典裡,已經徹底把“愛情”這個詞抹去了似的。

當然,在她還沒有同他孔文才大哥孔文義正式解除婚約之前,她還被一根無形的繩索緊緊地繫著,使她無法自由。但後來婚約解除了以後,她已經完全自由了,可她依然還是那麼冷漠。有時候簡直就像是一塊悟不化的寒冰似的。

變了,完全變了。她趙瑞芝完全變了。

或許她本身就是一個“冷血動物”?!

她不僅對他孔文才這樣,對宋維新也是這樣。孔文才知道,宋維新也在痴迷地愛著她。

真是令人傷感,令人痛切至極。

“無奈秀枝傲天酬”。

“無奈。兩字,已隱隱露出了他孔文才的後悔之情。他在心底深處暗暗後悔當初不該幫助她趙瑞芝,不該引見她認識宋維新兄妹,當然也更不應該讓宋維新、宋一茗兄妹把她趙瑞芝帶到北京來。

現在,一切都沒有辦法了,都無可挽回了。強摘的瓜不甜。愛情是決不可強求的。也只能是“意斷情了各兩頭”了。

自己種的苦果自己吃吧!

孔文才這一系列想法,其實也早已經完全在趙瑞芝的揣測之中了。今天,她接到孔文才的這樣一封信,驚奇,而同時也不驚奇,但是,她沒想到,孔文才對她的怨恨會這麼深。

仔細地想想,她也覺得有點對不住孔文才。

孔文才才華橫溢,他有點狹隘,有點自私,他把愛情看作高於一切,他覺得愛情是他人生最大的追求,是他人生的最終目的和歸宿。在這一點上,她趙瑞芝過去也曾有過類似的想法。母親從小就給她灌輸“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塊床板背上走”的思想。她被捆綁在《烈女傳》、《女兒經》等之類的書上,被禁銅在“三從四德”之中,不敢越雷池一步。那時候,她只是有時候在自己心裡默默地祈求神靈保佑她,不要給她配個瞎子、瘸子就行。後來,慢慢大一點了,她的要求也高一些了,她希望將來能有個對她好的夫君,一輩子術愁吃穿,生兒育女,安安穩穩過日子就行。後來,接觸了一些新學,看了一些新書報,還上了女子學校,她認識到了女人也是人,女人不是男人洩慾和生兒育女的工具,不是男人的附屬品,女人也應該有自己的愛和恨,也應該有自己的獨立的人格和追求。這也是她結婚那天晚上敢於抗婚出逃的原因。來北大後,她的認識更加深了一步。她認識到,女人和男人一樣,都是社會的一員,都是國家和民族的一分子,都應該一樣地參與社會活動,為國家與民族的生存與發展,積極貢獻自己的力量。愛情需要不需要?愛情當然也需要。既然女人和男人都是一樣的,都是平等的,誰也不是誰的工具,誰也不是誰的附屬品,那女人也應該有自己的愛情和追求自己真正愛情的自由。也就在這同時,她也認識到,男人和女人都需要有自己真正的愛情,但這也決不是人生追求的唯一目標,當然也決不是人生的根本目的。愛情只能是人生道路上的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因為人都是有感情的,沒有愛情的人生,是蒼白的人生,病弱的人生以至冷凝的人生。就她趙瑞芝來說,她並非是“冷血動物”,她不是無情無義的,不是不要愛情的木頭人。她也需要愛情,也渴望愛情,渴望愛情春潮對她強猛的衝撞和激盪,但她希望愛情的春潮能和社會的時代大潮,和理想的絢麗多彩的大波,相交匯融合在一起。她覺得,這樣的愛情,才是真正的有意義的感情,才是充實的愛情。這是她從來到北大以後,越來越深切地體會到的。

從心底深處講,她對孔文才還是很有感情的。

首先,她欽佩他的文學才華。他文思敏捷,珠語連篇;妙詞警句,常令人拍掌叫絕,歎服不已。尤其是他的詩與詞寫得特別的好。他和他大哥孔文義在湘水老家時,就是名揚湘江兩岸的“孔府兩才子”。曾有人把他兄弟兩人的“兩孔”,與唐朝的李白、李賀、李商隱“三李”、杜甫、杜牧“兩杜”、宋朝的蘇洵、蘇軾、蘇轍“三蘇”相提並論。還曾有人以“湘水有‘兩孔’,神筆行同文,豪似陸放翁,柔若柳耆卿。”為詩把他和他大哥孔文義的文才,和古代詩詞大家們等同相比,足以見他和他大哥孔文義的文才之高。而且她趙瑞芝也曾多次親自拜讀過和領受過;

次二,她敬服他的俠義熱腸。他們孔家以沖喜治他哥哥孔文義的病,迎娶趙瑞芝進門,還要他代替哥哥拜堂,他認為這是封建惡行,害人之舉,他明確反對家裡人的這種作法,自己也拒絕參與,根本不回來。後來是為了救她才又回來的。他回來後,幫助她從自己家抗婚出逃,幫助她認識了宋維新、宋一茗兄妹,又讓宋家兄妹帶她從湘水縣逃出,到了北京,後又積極熱情地到處奔走,想方設法地幫助她進北大讀書;

次三,她感謝他對她的一片真情。他誠摯地、如痴如醉地追戀著她。別的就不說了,就看他孔文才寫給她趙瑞芝的《曲玉管·傾懷》詞,雖說是多少套用了一點北宋風流才子柳耆卿柳永的《曲玉管·隴首雲飛》一詞中的一些詞句,但深摯濃烈的情意,無不迸發於字裡行間。當時,她接到這首相當於求愛信似的詞時,她還真有些心激情熱,尤其是孔文才冒著大雪站在她寢室外的那棵老榆樹下,凝望著她的窗戶,凝望著,一動不動,把她感動得兩眼熱淚滾滾,心中一陣陣湧騰著熱浪。今天這首《鷓鴿天·別情》詞,雖然是一首如同斷交信似的別情詞,但怨中有愛,愛中有怨,怨其實還是愛。她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孔文才是怎樣心碎腸斷、淚雨滂沱地寫下“衣帶寬,人憔悴,無奈秀校做天酬,風雨雷電覓風流,意斷情了各兩頭”這幾句詞的。完全可以想象得出!

就憑這幾點,她趙瑞芝對他孔文才就不可能冷漠無情。她對他也是滿懷著深情厚意。但這種深情厚意裡,欽佩之情和感激之情佔據為多,那種愛戀之情佔據為少,或者佔據極少,因為在她熾熱的心房裡,較多地還裝著另外一個人。

《地獄之門》群雕的仿塑已經搞出來了,劉季芳劉海粟先生也到北大來過了,講學也講過了,個人畫展也展過了,但宋維新依然沒有去法蘭西勤工儉學的意思。

他的心已經被死死地拴在了北大。

他在給妹妹宋一茗的信中寫道:他的一切的一切都已經暗暗地給了一個人,不管這個人接受不接受,他都要堅決不動搖地給她,所以,他去不去法蘭西勤工儉學,扶定權已經不屬於他自己了,而是已經徹底屬於那個她本人可能還不完全明瞭的人。

她本人可能還不完全明瞭?

不,我們的這位繼陸兄錯了!趙瑞芝完全明瞭這位繼陸兄對她的一片痴心深情。

從她逃婚出來,由孔文才介紹,認識了宋維新,暫時躲藏在宋維新家裡,後來在宋維新、宋一茗兄妹的掩護下來到北京,一直到她成了北大的第一名女大學生,以至一直到現在,宋維新那超人的藝術才華,那廣博的知識,那西洋藝術大師般的瀟灑的氣質與丰采,都令她崇服之至,也深深地吸引著她,除此而外,宋維新還和孔文才一樣,也是那麼竭盡全力地幫助她,無微不至地關懷她,對她情真意切,對她一直都像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火一樣,是那麼熾烈而又執著,是那麼通紅而又透亮,溫暖著她,也燒灼著她,即使她無比地感動,又使她激奮不已。

人非鐵石草木,孰能無情?孔文才和宋維新這兩位才子都如此鍾情、痴情於她趙瑞芝,她趙瑞芝不可能一點也不心動情熱。只是過去,那可惡透頂的封建專制主義下她和孔府大少爺孔文義名存實亡的婚約,如一條繩索緊緊地捆綁著她,她心頭寵壓著沉沉冰寒的陰霸,她絲毫不敢放鬆開自己的感情。後來,那害人的婚約終於解除了,繩索解開了,陰霸消散了,她才開始大膽地放開了自己的感情。也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孔文才和宋維新兩個人的面影,開始經常地頻繁地在她腦海裡閃現,引發著她心中驚慌失措的騷動;在前一段時間裡,孔文才閃現得多一些,而在這後一段時間裡,宋維新明顯地閃現得多了。因為相對而言,她更喜歡這位繼陸兄,喜歡他要以戊戌六君子為榜樣而起號為“繼陸”的宏偉壯烈的抱負,喜歡他的藝術才華和對藝術的追求,喜歡他的大膽、外露、坦率的感情表達,喜歡他的開放的思想。她覺得宋維新真正是一位她趙瑞芝志同道合、能為國家與民族的奮起與振興而獻身的有志有為而又有才的青年,正是她理想中的人生伴侶。

她喜歡上他了。

她從心底開始真正愛上這位繼陸兄了。

尤其是在孔文才滿懷失望的怨恨,離她棄學回湖南去以後,她決心大膽地接受宋維新對她的痴情的追求。

這天,寢室裡又只剩下了她趙瑞芝一個人。趙瑞芝看了一會兒書,休息了一會兒,突然,心血來潮,把桌子抽屜拉開,從老裡邊把卷成簡簡的她的畫像又拿了出來,輕輕地鋪展開,看著;那天宋維新給畫像時的情景,尤其是把像畫好後,宋維新又不想給她了,想自己留下,答應另外再給她臨摹一張的情景,又都清晰地重新映現在了她的面前。

……窗外,漫天飛舞的大雪……

……窗戶玻璃上奇麗多姿的冰花……

……窗台上鮮豔似火的紅梅……

……她坐在那裡,凝望著前方,大而黑亮的眼睛,白皙排紅的面頰,豐潤的嘴唇;整個的她,在紅梅傲雪的映襯下,在紅白相映的嬌豔中,使她在恬靜的美之中,洋溢著一種青春的氣息,還蘊含著一種對未來執著追求、信念堅定的內在氣質……

趙瑞芝完全又置身於那天的情景之中了。

……“你本人比這畫像還漂亮得多。”宋維新發自內心地誠摯地說著……

……她不勝嬌羞,黑亮的大眼睛撲閃撲閃著,閃射著歡悅的火花……

……宋維新大膽地注視著她,第一次這樣大膽地、滿含著誠摯的深情注視著她,也以熾烈的傾慕燒灼著她……

……她的心劇烈地狂跳著,心慌意亂……

……“這張畫像留給我吧!我把它貼在我的床頭,讓我每天都能看一看,行嗎?”宋維新滿含著懇切乞求的神情望著她,“過幾天,我一定給你再畫一張更好的!一定!”……

……“瑞芝同學,求求你啦!”……

……“瑞芝同學,你知道嗎?我是多麼想天天都能看見你,每時每刻都能看見你呀!”……

……“瑞芝同學,求求你啦!”……

……“實在想要,你就拿去吧!”她輕輕地說道,細語盈盈,柔情似水,“不過你一定要給我畫一張更好的!”……

……“一定!”宋維新兩眼迸射著狂喜與幸福。

……“那你就先拿去吧!”……

趙瑞芝完全沉浸在那天的情景中。

恍惚中,聽見有人在輕輕地敲門。

恍惚中,她下意識地輕聲回應了一句:

“請進!”

門被推開,進來的是宋維新。

“瑞芝同學!”

“繼陸兄!”她在恍惚中情不自禁地起身相迎。

宋維新受寵若驚,但很快地滿面歡欣。

兩人相迎地走近,相迎地走到一塊兒。

“瑞芝同學!……”

“繼陸兄。……”

又一次輕輕地呼喚,爾後便是默默地相互對視,深情地而又情火熾烈地相互對視——對視著,宋維新猛地一下撲上前,抱住了趙瑞芝,在趙瑞芝臉上、眼睛上、脖頸上瘋狂地親吻了起來;趙瑞芝也不由自主地心搖神蕩起來,雙臂緊緊地摟住了宋維新的脖頸……

兩人灼燙的嘴唇緊緊地相貼在了一起……

恍恍惚惚裡,一切都像是那天的情景。

但一切又都確實是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