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一九一九年春天,一個很不尋常的春天。新春與殘冬在激烈地搏戰。《荊生》大鬧陶然亭,李大釗的《新舊思潮之激戰》予以猛烈反擊,並決定把《新青年》第六期編成馬克思主義的專號。毛澤東決定回湘創辦《湘江評論》。
一
暖流融化了樓宇亭閣飛簷上的冰層,滴落下了第一顆大而晶瑩透亮的水珠,宣告了春天的來臨。
一九一九年的春天,是個很不尋常的春天。
神州大地,先是南國水鄉,爾後是北方沃野,都湧動著一股尚還帶有點寒意的暖流。尤其是在這北方,在這燕山京都多風沙的春天,乍寒乍暖的氣息還十分濃。嚴酷的寒冬和溫煦的暖春在風沙中激烈地搏鬥著。在這裡,嚴酷的寒冬顯得是那樣的頑硬,總是不肯輕易地退去,不肯輕易地放棄它逞兇耍狂、施展淫威的領地,總想最後再頑抗一下。你看吧:氣候欲暖乍寒,天氣忽晴忽陰,時而是雨,時而是雪,時而雨雪交加,時而冰雹亂砸,時而飛沙走石;正在解凍中的大地,總還是這一塊、那一片地遺留著一些殘冰餘雪;地面凍結著的硬殼,白天被太陽一曬,溶化開了,晚上被寒風一吹,又冷凝在了一起;就那懸掛在高空中的太陽,也是那樣反覆無常:一陣子紅紅的,暖融融的;一陣子被風沙遮住,迷濛蒙的;一陣子又是白花花的,透射著一股冰冷的寒意。嚴酷的寒冬儘管這樣頑硬地抗拒著,拼搏著,但春天的來臨終究還是阻擋不住的!古都大地畢竟到處都已佈滿了洋溢著勃勃生機的明麗的春光。天色陽光雖有些多變,風沙也常撲天蓋地,但溫暖、明媚、亮麗仍還佔據著主導地位。在溫暖明亮的春陽下,大地上蒸發盪漾著一種融融流動著的透明的氣流,到處都熠熠閃爍著使人眼花繚亂的絢麗繽紛的色彩。那被冰雪覆蓋著度過了嚴酷漫長的寒冬的樹條草根,已被和煦的春風喚醒,在融融春陽、細細春雨的沐浴滋潤下,以在嚴冬中頑強地孕育而成的強大的生命力,衝破地面凍結的硬殼和餘雪殘冰的沉壓,抖落淨籠罩在自己身上的塵沙,從陳腐黴爛的敗葉枯草中,綻出了自己生機盎然的嫩綠的新芽。
春天的來臨終究是擋不住的!是決然擋不住的!不管你嚴酷的寒冬多麼死硬地頑抗,多麼不願意退出歷史舞台,你終究決然是阻擋不住春天堅實而強勁的腳步的!是阻擋不住的!
尤其是這一九一九年的春天,它在漫長的寒冬中孕育而成的內力,更是格外的強勁而富有豐厚的底蘊。
這時,陶然亭公園裡,和京都的其他所有地方一樣,也是一片擋不住的春光。
陶然亭公園,位於北京西南角處,景色十分秀麗。冶人。園內西南角高台階處,有一所慈悲庵,據說是在元代時就有,明清時又曾在這裡設窯廠,燒磚制瓦,後在清朝康熙三十四年間,在此管窯廠的工部郎中又在庵中蓋了三間敞廳,以唐代大詩人白居易贈友人劉禹錫的詩《與夢得沽酒鬧飲且約後期》中的“更待菊黃家醞熟,共君一醉一陶然”的詩句,而取名為陶然亭,並由此而沿襲了下來。
陶然亭由於環境幽雅寧靜,無塵囂之騷擾,李大釗、陳獨秀、胡適、錢玄同、劉半農,以及魯迅先生等這些新文化運動的名將們,經常來這裡相聚,共同商討關於如何進一步發展和深化新文化運動的有關事宜,這裡實際上成了除了北大圖書館紅樓之外的又一所新文化運動的參謀部。
陶然亭和北大圖書館紅樓一樣,也成了那些死硬維護封建專制主義的復古派們的眼中釘、肉中刺,成了那些孔家店衛道士們咬牙切齒、口誅筆伐的對象。
那位曾經以一篇“豆腐塊”小文章《尊孔讀經乃正道》以及《論古文白話之相消長》、《致蔡鶴卿太史書》等文章而受到段祺瑞段大人寵愛的林琴南林紓,為進一步向幕後的段祺瑞和為向新當選為大總統的幕前的徐卜五徐世昌邀寵,這次又急促促地跳將了出來,在上海《新申報》上發表了題目為《荊生》的小說。
小說就以陶然亭為場景,寫了田其美、金心異、狄莫三書生聚談於陶然亭爾後與荊生的爭鬥。田其美極力主張新文化,怒責孔丘的“三綱五常”。金心異也極力主張新文化,主張推行白話。狄莫也極力主張新文化,倡導新文學。三人正在興致勃勃地暢談之時,忽然間,從旁邊相鄰的屋子裡跳過來一個名叫荊生的“偉丈夫”,狗血噴頭地把三人厲聲惡罵了一通。結果,“田生尚欲抗辯,偉丈夫驕二指按其首,腦痛如被錐刺;更以足踐狄莫,狄腰痛欲斷。金生短視,丈夫取其眼鏡擲之,則怕死如蝟,泥首不已。丈夫笑曰:‘爾之發狂似李贄,直人間之怪物。今日吾當以香水沐吾手足,不應觸爾背天反常禽獸之軀幹。爾可鼠竄下山,勿汙吾之銅簡。’三人相顧無言,斂具下山。”
在小說的結尾,那位刻骨仇恨新文化運動的林大人,頗為感慨地嘆呼道:
“如此混沌世界,亦但有田生狄生足以自豪耳!安有荊生?”
字裡行間,無不迸發著這位封建專制衛道者的林大人妄阻社會行進之潮流、切切希望有荊生那樣的“偉丈夫”出現、拳打腳踢、對新文化運動者予以兇殘痛擊、進而趕下“山”去的心願。
明眼人一眼便可看出,林紓林大人在以田其美影射陳獨秀,以金心異影射錢玄同,以狄莫影射胡適。他筆下的驟然挺胸而出的“偉丈夫”;。他寄予了無限希望的“救世英雄”荊生,無異地,他指的是段祺瑞、徐世昌、徐樹錚等這一夥親東洋人的北洋政府的當權者,林紓林大人寄希望於他們,竭力地美化他們,吹捧他們,希望他們“忽然跳出”,拳腳相加——運用武力,把新文化界人士們統統趕下“山”去,徹底剿滅鏟盡。
不用說,林紓的小說《荊生》立即討得了段祺瑞、徐世昌、徐樹錚等人的歡心,因為他們正想著要對那些逆抗政府的尊孔復古、親日倚洋的國策的新文化人士們狠狠警告一下,這林好的小說《荊生》正好替他們起了個威嚇作用。除此而外,小說《荊生》也深得劉師培等人這些與新文化運動對著幹、勢不兩立的國故派、復古派們的歡迎,他們打心眼裡熱切希望“偉丈夫”荊生出來,替他們出出氣。當然,與此同時,小說《荊生》也激起了新文化人士們的無比憤慨。
新春和殘冬在這裡也展開了激烈的生死搏戰。
這天,魯迅去部裡上班,剛走進教育部大門,就聽見過道里有幾個職員正在議論林紓的小說《荊生》。
一位年輕一點的職員說:“林紓的《荊生》這篇小說,我看了也並不怎麼樣嘛!比起他翻譯的人家法國人的小說《茶花女遺事》及其他的一些洋人的小說,就相差甚遠了。這位林先生林大人,依我看已經是年衰才盡,也只能為他人翻譯膺作而苟延殘喘,自己獨作已決無其能其力了。”
一位年老一些的職員搖著頭說道:“此話差矣!你等切不可小看林紓的這篇小說。你等沒看見,一個偉丈夫,就把陳仲甫、李守常、胡適之、錢中季、劉曲庵那些赫赫有名的新文化運動的大帥大將們都嚇回去了?”
旁邊另外一個職員說:“不吧?或許人家都正在準備力量,伺機反擊呢!”
年長一點的職員笑笑,搖搖頭,說:“非也!非也!這已經好幾天了,他們都緘默不語,他們哪有一點準備力量、伺機反擊的架勢呢?看來他們確實是已經被偉丈夫的拳打腳踢威懾住了,而逃下‘山’去了。”
年長一點的職員說完,仰面哈哈大笑起來。
旁邊那位職員也點頭贊同道:“也許於兄說的是。昨天小弟在北大校院裡看見國故學教授劉申叔劉師培先生,滿面得意之色,很有點天下已被他劉某握於手中之勢。”
魯迅聽到這裡,沒有再往前走去,轉身又從教育部大門走了出來,叫了一輛洋車,來到了北大。
二
魯迅走進北大圖書館紅樓主任辦公室,見陳獨秀學長也正在那裡,手裡正拿著一篇文稿,揹著門在走來走去地看著。
辦公室裡,胡適、錢玄同、劉半農幾位教授,以及許德珩、鄧仲澥、高尚德、張國燾、趙瑞芝、漆小玉、傅斯年、羅家倫幾位同學,也都在座。
圖書館新來的助理員、從湖南來的毛澤東同學,也在座。
李大釗看見魯迅,忙起身招呼道:“哦,豫才先生,快請進!快請進!”
陳獨秀聞言轉過身,高興地大聲說道:“豫才兄,你來得正好!快進請!快請進!我和守常先生正要準備去你那裡,有事商議。”
魯迅進來,坐到桌子旁邊,望著陳獨秀:“不知仲甫兄有何要緊之事,如此之急?”
陳獨秀問道:“上海《新申報》近日刊登出了一篇題為《荊生》的小說,不知豫才兄看到過沒有?”
魯迅點點頭:“看到了,也讀過了。豫才今日就是為這篇當今之奇文而來拜會二位。”
陳獨秀憤激地說:“這位林公近日依仗北洋段祺瑞、徐世昌之權勢,囂狂至極,以作小說《荊生》影射我新文化人士,惡毒攻擊新文化運動,實實欺人太甚!對此惡犬之狂吠亂咬,我們不能默然坐視!我們當以猛烈反擊才是。”
魯迅贊同地說:“豫才也是此意。豫才正就是為此而來同二位商量的。那位林公作此小說《荊生》,決非是為作小說而作小說的。這或許就是徹底剿殺新文化的一個信號。”
李大釗點頭說:“豫才先生所言極是,切中了那位林公作《荊生》小說的要害。守常幾日來也是這樣在思考。那位林紓林大人完全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陳獨秀說:“守常先生這幾日白天黑夜奮筆疾書,趕寫出來了一篇《新舊思潮之激戰》,是一篇真正的討賊檄文,我看了幾遍,很是不錯。豫才兄,你也給看看!”
陳獨秀邊說,邊把手中的文稿遞給了魯迅。
魯迅接過文稿,認真地看著;看著,點著頭,雙目炯炯閃射著興奮的光彩;後來,竟情不自禁地放聲讀了起來:
我正告那些頑舊鬼祟,抱著腐敗思想的人:你們應該本著你們所信的道理,光明磊落地出來同這新派思想家辯駁、討論。公眾比一個人的聰明質量廣、方面多,總可以判斷出來誰是誰非。你們若是對於公眾失敗,那就當真要有個自覺才是。若是公眾袒右你們,哪個能夠推倒你們?你們若是不知道這個道理,總是隱在人家的背後,想抱著那位偉丈夫的大腿,拿強暴的勢力壓倒你們所反對的人,替你們出出氣,或是作篇鬼話妄想的小說快快口,造段謠言寬寬心,那真是極無聊的舉動。……
魯迅停頓了一下,緩了一口氣,然後,語調更為激越昂揚地繼續讀道:
……須知中國今日如果有覺醒的青年,斷不怕你們那偉丈夫的摧殘;你們的偉丈夫,也斷不能摧殘這些青年的精神。當年的俄羅斯的暴虐政府,也不知用盡多少殘忍的心性,殺戮多少青年的志士。哪知道這些青年犧牲的血,都是培植革命花的肥料:那些暗沉沉的監獄,都是這些青年運動奔勞的休息所;那暴橫政府的壓制卻為他們增加了一層革命的新趣味。直到今日這樣滔滔滾滾的新潮,一決不可復遏,不知道那些當年摧殘青年、壓制思想的偉丈夫哪裡去了。……
魯迅高聲讀著,瘦削而堅毅的臉上,爍爍閃灼著歡欣激奮的亮光,滾燙的熱血在體內急劇狂烈地呼嘯奔湧著。他渾身一陣暢快。近來好長時間了,他都沒有這樣歡暢過,沒有這樣痛快淋漓過。洋人列強的弱肉強食,似虎狼下山般地在神州大地上的逞兇施虐,北洋政府的媚外賣國、復古親日的倒行逆施,以及那些封建腐朽文人倚惡勢而恃強的得意猖獗,都相聚合在一起,如凝結在一起的陰黑冰冷的風雨大磐,沉沉籠壓在神州的上空,使中華民族陷於極其深重的悲苦的災難之中,他曾激奮地大聲吶喊過:“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今天,在這沉暗的風雨黑夜裡,他越來越清晰地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他從內心深處湧騰起了一種預感,一種使他歡欣而亢奮的預感。新文化運動,蘇俄十月勞工赤色革命,以勞苦大眾為天下真正主人的馬克思主義,這很可能就是中華民族衝破風雨黑夜、從深重的苦難中掙脫出來、走向輝煌燦爛的明晨、走向光明未來的可行之路。
魯迅讀李大釗的《新舊思潮之激戰》一文的激奮昂揚,極大地感染了在座的許多人。陳獨秀學長、錢玄同、劉半農兩位教授、和許德珩、張國燾、趙瑞芝等同學們,也都激動不已,臉上、眼睛裡也都迸發著亢奮的光芒。當魯迅把全文都讀完了以後,人們激昂的情潮還難以平息下來,還在狂烈地奔湧著。大家一邊熱烈地鼓著掌,一邊連連讚歎不絕:
“真好!寫得真好!”
“痛快!真痛快!”
“真帶勁兒!可真讓人過癮!”
李大釗微笑著,誠摯地說:“諸位過譽了!諸位過譽了!守常只是激奮之下,匆匆蒼促筆就,尚還不知是否擊中要害,懇望諸位不吝賜正為感。”
“守常先生勿需過謙。豫才與仲甫先生同感,先生這是一篇很不錯的力作。”魯迅邊說,邊把手中的文稿還給陳獨秀,“守常先生不知準備將這篇文章交何處刊登?”
“我已與《晨報》商定,將於後日見報。另外,剛才我還與仲甫學長商定,將拙文連同林紓先生的小說《荊生》一併再次在《每週評論》上刊載一次,讓更廣泛的人接觸一下。‘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守常以為:邪不壓正。那位林紓先生的影射小說《荊生》,也只能是在背陰溝裡自我顯示一下,它決然不敢到光天化日之下來亮相的!因為手中握有真理的民眾,是最能明辯是非曲直的,他們不會相信背陰溝裡的鬼話,同時,他們又是強勁有力的,他們也決不會被邪惡的偉大夫所嚇住。”
陳獨秀把魯迅遞過來的文稿放到桌子上,說:“守常先生的這篇《新舊思潮之激戰》在《晨報》上一刊登,完後又與小說《荊生》原文同時在《每週評論》又一刊登,誰正誰邪,誰是誰非,世人便可一目瞭然。”
劉半農說:“這一下子,看那林紓老兒以及他的那偉丈夫還有什麼戲文可唱?他們還能再跳騰出個什麼名堂來?”
“就是。”錢玄同贊同地點點頭。“那老頭兒總不至於再胡編亂造出來一個更是張牙舞爪的偉母老虎來吧?”
劉半農笑笑,說:“林紓老兒若是再能胡編亂造出來一個偉母老虎,我們就請守常先生或者仲甫先生再奉送他一篇《新武松痛打偉母老虎》。”
錢玄同贊同說:“對。這叫有來必然有往,來而不往非禮也!”說完,一陣朗朗大笑。
一直在旁邊陰沉個臉的胡適很不以為然地斜視了劉半農和錢玄同一眼,不無譏諷地問道:
“曲庵、中季兩位先生是不是在為守常先生的革命文章增加革命的新趣味呀?”
劉半農和錢玄同被胡適這陰陽怪氣的話弄得猛一下沒有反應過來,一怔,一時竟無言以對。
魯迅在一旁冷峻地說道:“曲庵、中季兩位先生是否在為守常先生的革命文章增加革命的新趣味,豫才不知,但豫才看得出來,適之先生對守常先生文章中的‘革命’之詞極為反感以至痛惡,是吧?”
胡適傲然回答道:“是這樣的!適之從不隱諱自己的觀點。政見各自相異,這何足為怪?新文化運動旨在文學改良,從學術上探求促進文化發展之路,何以現在作文說話時時刻刻都要把‘革命’二字反覆掛之於口頭、行之於筆端呢?”
魯迅濃眉微微蹙起:“適之先生這話就使豫才大為不解了。豫才尚還記憶猶新,適之先生當初在美國以及後來回國,在到處寫文章、演講宣傳你的文學‘八事’時,不也是時時刻刻都把‘革命’二字反覆掛之於口頭、行之於筆端的嗎?怎麼現在就對這一詞如此反感以至深惡痛絕呢?”
“請周先生弄清楚:適之所倡導的‘革命’二字,是指文學上的革命,而絕非是你們所熱衷於的那種革命。”胡適瞪大了眼睛,胖而白淨的圓臉漲得通紅,怒衝衝地大聲說,“守常先生的這篇《新舊思想之激戰》,什麼‘俄羅斯的暴虐政府’呀,什麼‘殺戮’呀,‘血’呀‘暗沉沉的監獄’呀,等等,早已超出了文學上的範疇。守常先生哪裡是在宣揚文學革命?守常先生完完全全是在宣揚國家與社會的革命!完完全全是在為馬克思主義蠱惑而起俄國勞工十月赤色革命鼓而吹之!”
“那請胡先生賜教,”魯迅微微冷笑道,“文學活動是不是社會活動?它能否完全脫離開國家與社會,而飄浮於真空之中?”
“這已經是政治範疇上的問題了。適之從來對政治不感興趣。”胡適憤然站起,“對不起!適之的美國恩師杜威教授近期要來我國講學,適之要暫時離京南下,去迎接杜威教授。適之向諸位告辭了!”
胡適說完,怒衝衝地離開了座位。
“適之先生!”陳獨秀厲聲喝道,想喝止住胡適,但胡適絲毫不予理會,傲然出門而去。
傅斯年、羅家倫也站了起來,向四處看了看,遲疑了一下,終也跟隨上出門而去。
“豈有此理!”陳獨秀氣得渾身發抖,兩眼迸射著不可遏止的怒火,衝著已經走出了門去的胡適等人的背影,大聲吼斥了一句。
門扇由於被狠勁地推開爾後又狠狠地一關而來回不停地扇動著。
一股早春的砭骨的冷風,微微呼嘯著,趁機從門外颯颯撲了進來。李大釗的主任辦公室裡一陣充滿了一種瑟然的寒意。
突如其來的情況使辦公室陷入了突如其來的沉靜。人們都從驚愕中還沒有回過神兒來,一個個都面面相覷,默然不語。
李大釗站起身,走到門口,把門扇關好,轉過身,邊回到自己座位上,邊沉穩冷靜地輕輕地打破了人們默默相覷的沉寂,說:
“剛才適之先生說得也對:政見各自相異,這絲毫不足為怪。人各有其志,乃天下之道。仲甫先生勿需動怒,在座的各位也匆需驚而愕然。守常以為,適之先生今日之舉,並非突發,也非偶然。適之先生積極投身於新文化運動,竭力主張文學革命,倡導白話文,反對文言文,大力推進國家與民族的進步和社會的發展,功不可抹,但適之先生所懷之志的思想根底,與我等並非完全一致。我與他近期相互交談過幾次,首先他對廣大勞工是國家與社會的真正主人這一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就堅決不贊同,反感以至反對以至深惡痛絕。廣大勞工群眾是不是國家與社會的真正主人,這我們應該是很明瞭的!是廣大勞工群眾用自己的雙手、用自己的血汗創造了世界,推動了社會的進步,適之先生不承認這個現實,對此實際情況熟視無睹,矢口否認,這是完全不對的!”
陳獨秀贊同地點頭插話道:“是這樣的。這也是適之先生竭力要把文學革命和社會革命分隔開來的緣由所在。適之先生一直認為文學革命和新文化運動都是文人們的事,它們與廣大勞工群眾沒有一點關係,與社會沒有一點關係。豈不知文學革命和新文化運動本身就是一種社會活動。如果沒有社會革命,那會有文學革命和新文化運動的持久性嗎?”
陳獨秀說完,望著李大釗,示意李大釗繼續說下去。
李大釗接著說道:“所以,守常以為,為了要使文學革命和新文化運動能持久下去,必須要把文學革命和新文化運動同社會革命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必須要同我們奮力所尋求的救國救民之路結合在一起,要把廣大勞工群眾推到他們應有的位置上,讓他們發揮他們國家與社會真正主人的作用。為此,守常與仲甫先生商議定,在繼續推動文學革命和新文化運動的同時,有必要結合蘇俄十月勞工革命勝利的實例,進一步廣泛地宣傳馬克思主義。我們打算在這次狠狠反擊小說《荊生》所颳起的逆風的基礎上,把下期也就是第六期《新青年》辦成馬克思主義的專號,不知在座的諸位,特別是魯迅先生和中季、曲庵二位先生有無異議?”
魯迅明確表態地說:“豫才完全贊同!”
錢玄同和劉半農也一起說:“我們也雙手贊同!”
話音剛落,在座的毛澤東、許德珩、趙瑞芝等所有的同學們,都熱烈地鼓起了掌。
三
北京《晨報》刊登出了李大釗的《新舊思想之激戰》,緊接著,《每週評論》又再次刊登了李大釗的這篇樹新反舊的力作,並同時附登了林紓的小說《荊生》的原文,相繼,《每週評論》還發表了陳獨秀點名批判《荊生》的文章《關於北京大學的謠言》和一位中學教師撰寫的一篇題為《評林畏廬最近所撰〈荊生〉短篇小說》,一時間,嬉笑怒罵,皆成文章,批《荊生》之文,如風傾潮湧,聲強勢猛,批得林紓林大人如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狼狽不堪。
人世間的事情總是這樣:人貴有自知之明,可缺乏自知之明者總是大有人在。就像那賭場上的賭徒一樣,已經輸得一敗塗地了,甚至連自己遮羞的衣褲都作為賭注輸給人家了,都被人家剝了個精光,但還不肯認輸,還妄圖要去再戰勝人家,真可謂愚蠢到家了。
林紓林老先生,正就是這種可悲的、愚蠢到家的、缺乏自知之明者。自己在賭盤上押上去了一篇《荊生》,結果輸了個一塌糊塗,赤條條地敗下陣來,但仍還不服氣,要“終之以拼我殘年,極力衛道,必使反舌無聲,囗犬不吠然後已”,寫了致北大校長蔡元培的公開信,以惡語攻擊北大“思想自由”、“兼容幷包”、積極開展新文化運動的辦學方針,還又在上海《新申報》上,發表了第二篇影射小說,題為《妖夢》,以更低劣下流的手法,創造了白話學堂校長元緒公、教務長田恆、副教務長秦二世,來影射蔡元培、陳獨秀、胡適,以醜化和漫罵來洩憤出氣。不料,《妖夢》的結局較之《荊生》更為悲慘。
老先生終於病倒了,住進了醫院。
俗話說:無巧不成書。誰也料想不到,就在林紓因心力交瘁而病倒住進醫院的第三天,北大國故學教授劉師培先生為給《國故月刊》尋求稿件來到上海,也患病住進了這所醫院,而且還和林紓老先生安排在了一個病室裡。
一對難兄難弟碰到了一塊兒,一起躺在陰冷潮溼的病室裡,同病相憐,百感交集,但又無言以對,不知是真的沒有什麼話可說,還是相互間不想說什麼。
這些日子裡,上海到處也都是在口誅筆伐《荊生》和《妖夢》兩篇小說,其聲勢之強猛,不亞於燕山京都。刊登了這兩篇小說的上海《新申報》報館門前,一連幾天,都聚集著數百名學生、教師、文化界人士和市民群眾,紛紛譴責《新申報》逆社會進步之潮流而助桀為虐。而劉師培為《國故月刊》尋求稿件,也到處是碰了一鼻子灰。在《新申報》報館門前,他還被一個北大的學生認出,險乎些被那些義憤的人們圍攻住。要不是他慌急中忙跳上了一輛洋車疾速離開,那以後所致狼狽之況,難以想象。他就是那天,一驚一嚇,一熱一冷,而患了傷風的,結果是,相連幾日,高燒不退,才住進了醫院。
兩人都沒有想到,人心所向,大勢所趨,竟如此之強,如此之猛,如此難以扭轉。
黃昏落日的餘輝已經隱去。暗淡稀疏的寒星,冰盤似的冷月,把它們清冷的微光,從空曠深邃的夜空中,無精打采地撒落下來,有氣無力地映照著幽暗陰冷的病室。
林紓和劉師培躺在病床上,默默地躺著,誰都不說一句話;在淒冷的沉寂中,兩人都無限惆悵而悲悽地凝望著窗外那遙遠的荒漠似的夜空,各自想著自己的事情,青癯癯的臉上浮現著一片森冷的死灰色。
電還沒有來。不用說,又是一個停電的日子。
一個穿著一身白的老巫婆似的護士,裹帶著一股疹人的冷氣,幽靈般地悄然飄進,點燃了半截殘留的蠟燭,一聲沒吭地又飄然而去。
燭苗跳動了幾下,開始把它那搖晃著的昏黑而混濁不清的光,映照在兩個悄無聲息、一動不動的殭屍似的人的臉上。
疏星寒月,夜色迷離。
瑟瑟冷風一陣陣從窗外撲進,撲打得殘燭噗噗搖曳。
在疏星、冷月、殘燭的映照下,林紓、劉師培這兩位難兄難弟,不知何時,都暗暗在各自的眼角處滴掛上了一顆孤悽而傷感的淚珠……
四
就在兩位難兄難弟,在上海的一間陰冷而潮溼的病室裡,面對著疏星、冷月、殘燭而暗自悲切傷感、潸然淚下的時候,北大圖書館紅樓主任辦公室裡,李大釗正在燈下仔細地校閱《新青年》第六期即馬克思主義專號的校樣。
這一期關於馬克思主義的文章,都是由李大釗一手編輯審定的。有顧兆熊的《馬克思學說》,有黃凌霜的《馬克思學說批評》,有陳啟修的《馬克思研究》,有劉秉麟的《馬克思傳略》,還有李大釗自己寫的《我的馬克思主義觀》(上)。
李大釗一篇一篇認真地審閱著,校對著。
夜已經很深了。
李大釗感到兩眼有點疲憊,發澀,發睏,他取下眼鏡,用手輕輕揉了揉眼睛,又雙眼緊閉稍微休息了一下,然後睜開眼,站起身來,活動了一下身子,後又走到窗口,把窗扇推了開來。立時,一陣清爽的涼風吹拂而進,沁人心脾,令人歡暢。李大釗剛才的疲睏一下子一掃而光,像注入了興奮劑似的又振奮了起來。感到渾身又恢復湧騰起了無限的精神和力量。
夜空中,一塊遮掩住月亮的浮雲剛剛飄散過去,清亮的下弦月又將自己銀色耀眼的月輝灑滿了校園。校園裡一片寧靜。除了一陣陣傳來夜風吹拂樹葉所輕輕發出的沙沙聲,以及草叢中一些不知名的小蟲在嘹亮地歡叫而外,校園裡其他萬物都在夜幕下靜靜地伏臥著,沉寂而又穩實地靜臥在那裡,好像是在為明天又一個朝霞旭日如火的清晨,孕育積攢著勃勃生機。
李大釗望著窗外明亮的月空和寧靜的校園,思緒仍不平靜地沉浸在剛才校對的那幾篇論述馬克思主義的文章中。他想起了陳獨秀學長上星期在討論他的《新舊思潮之激戰》那篇文章時說過的一句話:沒有社會革命,哪裡會有文學革命和新文化運動的持久性和進一步的發展?說得對極了!事實上正就是這樣。文學革命和新文化運動本身就是推動社會進步的,而反過來說,社會的進步又是文學革命和新文化運動進一步持久地向縱深發展的堅實的依託。那社會進步來自於什麼呢?社會進步就來自於社會革命,來自於徹底打破舊的國家機器和那些禁銅人們思想的舊的社會秩序。中國幾千年以來的封建專制主義的社會秩序,和現時北洋政府對外崇洋賣國、對內尊孔復古的國家機器,把中華民族和中國社會越來越推向苦難深重以至亡國滅種的深淵。不把這樣的國家機器和社會秩序徹底打破,中華民族何以能興盛?中國社會何以能進步?中國何以能國富民強而不再受那些洋人列強的任意欺凌和宰割?馬克思主義所講述的不正就是這個道理嗎?所以說,很清楚,馬克思主義之路,正就是中國近百年來無數有志的熱血志士、民族赤子所孜孜尋求的救國救民之路;而俄國十月勞工赤色革命,也正就為神州中華進行社會革命樹立起一個應效法的成功的榜樣。由此,在進一步開展文學革命和新文化運動的同時,要廣泛地在民眾中大力宣傳克思士主義和俄國十月勞工赤色革命的勝利,藉此把文學和新文化運動推向一個新的高度。
啊,馬克思主義,俄國十月勞工革命,中國的希望,也正就在這裡!
想到這裡,李大釗又想起了下午毛澤東同學來向他辭行的情況。
下午,李大釗去印刷廠取這《新青年》第六期校樣回來時,見毛澤東同學抱著一摞子書正在主任辦公室門口等他。
毛澤東抱的都是李大釗借給他的有關馬克思主義和蘇俄十月勞工革命勝利方面的書。
“潤之同學,有事嗎?”李大釗問。
“我是來給您還書的。”毛澤東回答說。
“都看完了?”
“還沒有。”毛澤東微微笑笑,“我準備要回去了。”
“回去?回哪兒?回長沙去嗎?”李大釗詫異地問道。
毛澤東點了點頭:“嗯。”
“怎麼這麼快就回去?”李大釗深情地望著這位四個多月前從湘江河畔來的青年學生、他的圖書助理員,關切地問道,“是碰到什麼難處了嗎?”
毛澤東搖搖頭:“沒有。”
“那怎麼這麼著急地要回去?”
“這些日子尤其近幾天來聽您和陳學長的一些講話,感觸很深。學生深深感受到當前廣泛地宣傳馬克思主義和蘇俄十月勞工革命、進而把新文化運動推向一個新的高峰的必要性和緊迫性。學生想回去,以長沙為基地,在南方也掀起一個學習馬克思主義、宣傳蘇俄十月勞工革命的熱潮來。”
李大釗望著毛澤東,思索著,贊同地點點頭。
毛澤東又繼續補充道:“除此而外,我回去還想再組織更多一些的有志有為的青年學友赴法蘭西去勤工儉學,能更多地把那裡的好的社會革命的經驗帶回來。”
說到這裡,毛澤東稍微停頓了一下,兩眼目光炯炯地望著遠處天際熊熊燃燒著的夕陽,沉思著,很是充滿信心地又說道;
“學生這次回去,一定要把新民學會變成一所探討和學習馬克思主義的學校!學生還打算依照您和陳學長的《每週評論》,和新民學會的會員們也創辦起一個宣傳新文化運動和馬克思主義的雜誌。”
李大釗讚許地望著毛澤東:“很好!守常深為能有你這樣一位志同道合的年輕學友而自慰。我們在一起相處短短的四個多月,你身無分文而心憂天下的崇高品行和勤奮好學的精神,使守常甚為感佩,也給守常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李主任過譽了!學生實不敢妄自領受!”
“我說的是心裡話。只是愧對你的是,守常力量微小,加之多被雜事纏身,許多地方對你照顧不周,望多多包容為是!”李大釗誠摯地說。
“李主任!……”毛澤東心熱情動,兩眼潮潤,聲調有些哽咽,“在您這裡學習四個多月,勝過苦讀十年、二十年。您對學生的諄諄教誨,潤之當永世銘刻於心,沒齒不忘。”
李大釗也有些動情:“我們是互教互學,互幫互助。以後我們也要繼續加強聯繫。”
“學生也切望這樣。”
“你回去後,不僅要把新民學會辦成學習與探討馬克思主義的學校,還要以新民學會的會員為骨幹,擴大學習與宣傳,讓更多的民眾認識新文化運動與社會革命的內在聯繫,讓更多的民眾認識和了解馬克思主義,要把中華民族的前途與命運,和當今北洋政府親日媚外的賣國行徑和尊孔復古的倒行逆施,密切結合起來,去學習,去研究,去探討。”
毛澤東認真地聽著,點著頭。
“另外,我聽說在巴黎召開的國際和平會議已經開始,那些洋人列強吞滅我中華的狼子野心不死,會議上情況對我們很不利,當前,我們還要密切注意這方面的情況,切不可被那種飄虛的所謂‘公理戰勝強權’彩色迷霧迷惑住我們的眼睛!要引導廣大民眾們也要注意這方面的情況。”
毛澤東領悟地點點頭:“潤之記住了!潤之定將遵照李主任說的去做!”
“潤之啊,我們的國家和民族現在正處於一個黑暗的、需要奮起自救的時期,而這個黑暗時期,是一個黎明前的黑暗。我們只要奮起自救,這黑暗是定能徹底打破的!奮起自救,要靠全民族的覺醒與奮起,但極其重要的,是要靠你們這一代年輕有為的英傑志士。歷史將把重擔壓在你們的肩上。希望你和你的志同道合的學友們,勇敢地把這副重擔擔當起來!”
毛澤東聽著,感到一陣火辣辣的激奮,周身的血液在血管裡突然強猛地奔湧起來,兩眼灼灼閃亮,語調異常堅定地說:
“請李主任放心!潤之一定牢牢記著您的期望!我和我的學友們,一定勇敢地把這副重擔擔當起來!”
“謝謝!謝謝!”
兩雙相互期望、相互信任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希望。神州未來的希望,就在這裡。
回想著這和毛澤東同學告別的情景,回想著許德珩、鄧仲澥、高尚德、趙瑞芝、張國燾等這些青年同學們,李大釗對未來充滿了希望與信心。
《新青年》第六期即馬克思主義專號的問世,在北大以至在整個神州,掀起了巨大的波瀾。
就在《新青年》第六期專題討論會舉行後的第二天,許德珩、鄧仲澥、易克嶷、廖書倉等同學組織的平民教育講演團在北大正式成立。爾後,不長時間,也就是四五天之後,以學生救國會、國民社、新潮社、平民教育講演團為主體的北大學生會也宣告成立。廖書倉、易克嶷、許德珩、鄧仲澥、張國燾、高尚德、傅斯年、羅家倫等同學,被選為學生會輪流執行會長和副會長。
北大校園裡波浪湧動。北大又進入了一個新的歷史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