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北大學生出外進行廣泛宣傳。鄧穎超、馬駿等天津學生代表來北京學習取經。趙瑞芝奮筆創作《以血拼搏》歌。章宗祥、曹汝霖、陸宗輿三賊被點聲討。內恨外仇的怒潮在神州卷騰。林麗萍也憤然而起……
一
從北大掀捲起的對東洋日本國吞吃我中華神州之狼子野心的義憤的怒潮,很快地,波及了整個古都北京。
易於颳風的京都的天氣在春天尤其惡劣。沒有風的時候,天色灰濛,混沌而沉滯,連太陽都是灰沉沉的,沒有一點光彩。而一旦天色突變,立時狂風大作,飛沙走石,遮天蓋地,滿天滿地滿空間,都充滿了野獸嘯吼般的風吼聲和迷濛嗆人的沙塵。但就這灰濛的天色、陰鬱的太陽以至狂獸般的風吼聲和漫天迷濛的沙塵,也絲毫壓不住民族赤子們愛國的義憤怒潮的湧騰。
北大學生的平民教育講演團和學生會宣講團幾乎每天都成群結隊地出去,在十字街頭,在店鋪商號門前,在拉洋車、拉板車的勞工中間,有的甚至還到城外鄉下去,到作田的勞農們中間去,他們以神州兒女的一片真摯的心,以對祖國的一片深沉的愛,向國人們激憤地講述東洋小日本鬼子妄圖對我中華亡國滅族的狼子野心,講述死有餘辜的袁大頭袁世凱為了自己能過一下“皇帝癮”而背親叛祖簽訂的“二十一條”,講述青島和山東怎樣先是被德國洋毛子強掠去,而現在東洋人又佔著不給的情況,講述那個所謂的“大好人”的美國總統威爾遜的花言巧語騙人的“十四條”狗屁宣言,講述當今的北洋政府段祺瑞、徐世昌、徐樹錚等這一夥中華民族的敗類,步袁大頭之後塵,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也不惜背棄自己的老祖宗,叛國賣家的卑劣行徑。等等,等等。他們講述著,每每講述到悲憤難抑之處,這些血性的民族赤子們,無不捶胸頓足,悲淚迸湧,以至哽咽失音,泣不成聲。他們用泣血的赤誠的心,向國人們一遍又一遍地痛心疾首地吶喊著:我們的國家和民族已經到了被滅絕的最危險的時候了!現在已經是我們國人們應該奮起自救的時候了!
“父老鄉親們,兄弟姐妹們,我們有著五千年文明史的中華民族,我們血脈悠久的華夏根系,我們壯麗而富饒的神州山河,不能就這樣斷送掉!不能就這樣被東洋人吞吃掉!不能就這樣被那些洋人列強們瓜分掉!我們不相信那些叛賣祖宗的當權者們,我們要奮起自救!要奮起自救!父老鄉親們,兄弟姐妹們,讓我們都拉起手來,拉起手來奮起自救!”
含血迸淚的吶喊聲在灰色的太陽下,在狂嘯迷濛的風沙中激響著,激響在古都的各個角落,在八百年六朝古都沉鬱的上空強猛地迴盪著……
在這十多天的講演中,趙瑞芝一下長進了許多,變得越來越敢幹,越來越放得開,越來越成熟,越來越老練了。她到處奔走,到處講演。剛開始時,她還有點膽怯,也有些慌亂,跟平民教育講演團或者學生會宣講團出去時,她總是跟在許德珩、鄧仲澥、高尚德、張國燾、傅斯年他們身後,走在隊伍的最後面;到一個地方講演時,她也是緊張而慌懼得不敢出場,心狂跳著,兩腿發軟,胸腔裡憋悶得連大氣都不敢出。可是,到後來,慢慢地,她不怕了,也不慌亂了。她那雙明亮的大眼睛,熠熠閃灼著義憤的光芒,胸脯激動地起伏著,向國民們,尤其是向婦女同胞們,講述國家和民族的危難定將會給婦女同胞帶來更為深重的悲苦。她的講演很得國民們尤其是婦女同胞們的熱烈歡迎。
特別激發了趙瑞芝的,是有一次她和鄧穎超、馬駿、郭隆真等天津來的學友在街上看見了小順子的爺爺慘死的情景,使她又回想起輪船上鄧穎超講述的小順子的悲慘遭遇以及小順子爺爺在輪船上被打的情況以後。
那天,她、許德珩、鄧仲澥、張國燾、博斯年等,從匯文大學出來,在街上突然碰上了前年逃婚來北京途中在輪船上相識的天津女學生鄧穎超。另外和鄧穎超在一起的,還有一男一女兩個同學。是許德珩先看見了鄧穎超他們的。許德珩去年和易克嶷一起,作為北京學生救國會的代表,南下去各地宣傳與聯絡時,在天津受到學界的熱烈歡迎。代表天津學界接待許德珩他們的,就是鄧穎超、馬駿、郭隆真、張大雷他們幾個。現在和鄧穎超在一起的那個男的,就是回族青年學生馬駿,那個女的就是郭隆真。許德珩一眼看見他們,高興地迎上前去:
“是你們?你們怎麼來了?”
鄧穎超回答說:“我們是來北京看看。我們正要到你們北大去哩!你們北大真了不起!你們現在已經成了全國新文化運動和反日救國運動的中心了。天津學界委託我們到你們北大學習取經,並和你們聯繫一下,想和你們經常互通情況,攜起手來,共同行動。”
許德珩高興地說:“太好了!我們北京的學生跟你們、跟上海、跟武漢、跟全國各地的學生都聯起手來,那將匯合成一股多麼強十無比的力量啊!來,相互都認識認識!”
許德珩說著,把鄧仲澥、傅斯年、張國燾等同鄧穎超、馬駿、敦隆真都相互給作了介紹。在相互介紹鄧穎超和趙瑞芝時,鄧穎超親熱地拉著趙瑞芝的手,笑著說:
“我們早都已經是好朋友了!”
“噢?”許德珩驚奇地望望鄧穎超,又望望趙瑞芝,還有點不相信地輕輕搖了搖頭。
鄧穎超笑著說:“不信,你問問瑞芝大姐!”
許德珩問趙瑞芝:“是真的?”
趙瑞芝笑著點點頭。
“你們是在哪兒認識的?怎麼認識的?”許德珩眼睛眨巴眨巴著,驚奇不已。
“我們是在輪船上認識的。”鄧穎超笑著,把前年秋天她們還有周恩來和宋維新、宋一茗兄妹兩人在輪船上相遇的情況,簡單述說了一下。
“噢,是這樣的。”許德珩才明白地點了點頭。
“那位周先生到日本去了沒有?”趙瑞芝想起了周翔宇周恩來——那位濃眉大眼、雙目深沉、滿含著憂戚和義憤、也滿含著壯志和信念、稜角分明的臉上在嚴峻中透著一種剛毅的天津南開中學的學生,“他現在還在日本嗎?情況怎麼樣?”
“你說的是翔宇同學呀,他去了,不過他最近就要回國來了。”鄧穎超兩眼熠熠閃亮地說,“他要回來參加國內的鬥爭,跟我們一起幹。”
說話間,他們走到了一個街市口,見一個店鋪門前圍著一群人,人們議論紛紛著:
“這老爺子是打哪兒來的?”
“不知道嘛!昨兒晚上就在這兒。”
“老爺於看來是已經沒氣了。”
“咱們得把他弄到哪兒安頓掉。都是窮苦人,可憐巴巴的,不能讓他就這麼著暴屍街頭呀!”
“就是的。天下窮人是一家。”
一個拉板車的勞工把板車拉了過來。
圍著的人們讓開了一條通道。板車過去,兩個衣衫襤褸的窮苦人把一個縮成了一團兒、已經沒氣了的、乾枯瘦小的老頭兒輕輕抬著,放到了板車上。
“等等!”鄧穎超突然說道,走了過去,一著,失聲叫道:“小順子的爺爺!這是小順子的爺爺!”
趙瑞芝聽見後,快步子跑了過來。
許德珩、馬駿他們也都跑了過來。
趙瑞芝驚叫道:“真的!真的是他老人家!”
老人已經死了。本來就乾枯瘦小的身子,這樣蜷曲著,抽縮到一塊兒,簡直就像七八歲的小孩兒似的;渾身沾滿著泥土,嘴角處有一道已經乾枯了的發黑的血印子,兩隻黑黑的木柴棒似的手死死摟抱著一個補丁摞補丁的淺藍色土布小包。這淺藍色土布小包,鄧穎超和趙瑞芝都熟悉,是老人家包著有他孫子小順子的幾根殘骨的包包。
趙瑞芝悲痛地問道:“老人家他怎麼會在這裡?他怎麼會死在這裡?”
鄧穎超也極為傷痛地輕輕地搖搖頭:“不知道。可憐的老人家,怎麼會死在這裡?”
趙瑞芝含著淚問道:“那次回到天津後,你們再沒見到過這位老人家嗎?”
鄧穎超眼淚花花地說:“那次回到天津後,我們又湊了些錢,找了一個好心的拉板車的勞工,請他把老人家送回到了三條石鄉下。後來,我們聽從三條石鄉下來的人說,老人家瘋了,成天緊緊把這個包著他孫子幾根殘骨的藍布包包摟在懷裡,喊著他孫子小順子的名字,跑來跑去著。不知道老人家怎麼到這北京來了?結果可憐地死在這裡……”
板車把老人的屍體拉走了。
趙瑞芝、鄧穎超以及在場的所有人,都久久地深深地沉浸在一種痛切的哀慟之中。
趙瑞芝他們目送著拉著老人屍體的板車漸漸遠去。趙瑞芝的心被淚和血浸泡著,她心裡充滿了悲傷和憤慨。她懷著刻骨的仇恨,開始更加以整個身心投入到對東洋日本妄圖滅我中華之罪惡行徑的憤怒聲討的演講與宣傳活動中去。
在趙瑞芝的影響下,漆小玉、陶美玲也都更加積極地參加平民教育講演團和學生會宣講團的宣傳與講演的活動。林麗萍出自於羞愧和自卑,她覺得自己父親是個東洋人的走狗,是個漢奸,是個賣國賊,而自己又受騙上當,嫁給了一個假冒中國人的東洋人軍官,她無地自容,抬不起頭來,所以,她一直沒有去參加宣傳與講演的活動,她怕會有人指著她脊背說她是“漢奸賣國賊的女兒、東洋鬼子兵軍官的太太來裝樣子來了”。每一次趙瑞芝她們要去參加講演去,她都裝著身體不舒服在床上躺著,趙瑞芝她們一走了後,她就側著身子,面對著牆壁,暗自傷感而又痛悔不已地淚流不止。後來,趙瑞芝她們發現了林麗萍的這種情況,勸說她,開導她,給她鼓勁,最終,使林麗萍也振作起了精神,鼓著勇氣參加了講演活動。
充滿激情的講演與宣傳活動,使趙瑞芝經常亢奮不已,熱血在體內狂烈地奔湧,使她有時徹夜徹夜睡不著覺。她躺在床上,望著窗外閃閃爍爍的星空,回憶著白天的講演,渾身灼熱,翻來覆去著。有一天夜裡,她腦海裡突然閃現出那一次她、陶美玲和許德珩、鄧仲澥、張國燾他們出去宣講《勞工神聖》時,陶美玲帶領大家唱她所寫的《勞工歌》的情景,也想起了小順子和小順子爺爺的悲慘事情,她想著,想著,被一種猛然突發而起的強烈的激情所驅使,產生一種強烈的慾望,衝動地從床上翻身起來,打開燈,坐到桌子前面,思索著,寫道——
巍巍長城,
滔滔黃河;
神州骨骼,
華夏精血;
萬里中華,
文明古國;
錦繡江山,
臨近亡滅。
趙瑞芝悲憤難抑,思如潮湧……
洋人列強,
恃強凌弱;
東洋倭寇,
狼心不滅;
鐵騎槍炮,
將我欺虐;
燒殺搶掠,
哀鴻遍野。
青島山東,
乃我手足;
被賦叛賣,
被盜掠奪;
骨肉分離,
心腸痛沏;
亡滅已近,
國人憤烈。
筆在燈下沙沙作響,痛疾,悲憤,怒不可遏,震天撼地的雷鳴電閃從筆端驟然而出……
神州中華,
怎能切割?!
華夏大邦,
何能亡滅?!
同仇敵愾,
以血拼搏;
揮我中華,
衛我山河!
筆端激憤血戰之壯烈豪情迸湧不絕,趙瑞芝激昂亢越,又復而吶喊:
神州中華,
怎能切割?!
華夏大邦,
何能亡滅?!
同仇敵愾,
以血拼搏;
捍我中華,
衛我山河!
趙瑞芝寫完,把筆一擲,滿面早已是淚雨滂沱。她吐了一口長氣,想站起來到窗口去,忽發現身後有人,嚇了一跳,原來不知是什麼時候漆小玉、陶美玲、林麗萍也都起來了,靜靜地站在她身後,在看她寫。看得出來,趙瑞芝那痛疾、悲憤、怒不可遏以及要浴血奮戰的壯烈豪情,也強烈地感染著這三位女同學。
已是後半夜了,誰都無心再去睡覺。激動的情潮在四位女學生胸中洶湧奔卷著,沸騰著,她們感受到了一種補天蓋地的狂風暴雨的來臨。
陶美玲一直看著趙瑞芝寫的詞,胸脯在劇烈地起伏著,思索著、在輕輕地哼著;突然,她驚喜地大叫了一聲:
“我唱出來了!瑞芝姐,我把你寫的這首詞唱出來了!我給你們唱一遍,你們聽聽,看行不行?”
陶美玲說完,輕聲地哼唱了起來。
輕輕地唱著,但充滿著強勁無比的內力。
漆小玉突然說:“叫個什麼名字呢?給起個名字吧!”
林麗萍應聲也說道:“對,給起個名字吧!”
陶美玲想了想,說:“我看就叫《以血拼搏之歌》吧!”
幾人一起贊同道:“對,就叫《以血拼搏之歌》!”
幾個人又都唱了起來。
歌聲低而激昂地迴盪著……
這是泣血的抗議,這是悲憤的吶喊,這是剛烈不屈的號角,這是浴血拼搏的戰鼓!
這抗議,這吶喊,這號角,這戰鼓,從北京大學這四個女同學的寢室裡傳出,很快地,在北大校園裡的各個角落都開始迴盪,又很快地,隨同著平民教育講演團和學生會宣講團的講演與宣傳活動,在整個古都開始迴盪……
二
要求和會上的代表“誓死力爭,堅持到底”的電報,像雪片一樣紛紛向巴黎飄去。
電報有從北京發出的,也有從天津、山東、上海等神州各地發出的,以至還有從日本、英國、美國及法國本地的留學生們和愛國華僑處發出的。
從北京大學掀卷而起的、爾後又波及了整個京都的、抗議日本強佔青島、山東、要求和會上中國代表據理力爭的義憤的怒潮,已經擴展到了整個神州大地以至全球各地。
國人們以及世界各地的華人們紛紛要求和會上的代表對日本國的恃強凌弱、蠻橫無理“嚴詞拒絕”,“勿首屈服”,並且發電向北洋政府提出廢除中日一切密約,尤其要廢除一九一七年的順濟、高徐鐵路密約,因為這是東洋人恃強蠻橫的“依據”之一。山東各階層民眾組織的外交商榷會在通電中明文寫道——
駐日公使章宗祥擅與日本訂膠濟及高徐順濟路正約,違法賣國,莫此為甚,魯省人民憤激萬狀。多請廢棄以保主權。
國人們在這裡已經遷怒於背親叛祖的賣國賊。
正這時,上海《民國日報》披露了和會代表王正廷的來電,痛心地聲稱:
我國和會提案,注重廢除二十一款及諸密約,而國人竟有因受誘濟私者,事同串賣,有若大逆,望率全國輿論一致嚴誅。
怒潮頓時巨波猛掀……
此時,從各方面又傳來消息,說駐日公使章宗祥正在挖空心思、削尖腦袋地想鑽到和會上去,取顧維鈞和王正廷而代之,以準備“改善和會上的中日雙方的緊張關係”,與此同時,交通總長、交通銀行總裁曹汝霖、原駐日公使、現幣制局總裁陸宗輿正勾連到一塊兒,為軍事督辦段祺瑞向東洋人謀求新的借款,為達到這個目的,他們秉承東洋主子的密命,也在向和會上的中國代表施加壓力。
此三人當年都是簽訂喪權辱國的“二十一條”、“共同防敵軍事協定”和其他密約的罪魁禍首。
舊恨新仇,火上澆油,國人們群情激忿至極。
在上海,民議聯合會、華僑聯合會、上海救國團、四川旅滬同鄉會、陝西旅滬同鄉會等民眾社團,召開救國聯合大會,並制定出大會決議,在決議中公開點出了賣國賊的名,指出:
段祺瑞、章宗祥、曹汝霖、徐樹錚、陸宗輿、靳雲鵬等種種賣國行為,日益加厲,為全國所不容,應請決議懲辦,以除禍根。
山東濟南,十多萬人舉行國民大會,大會在致巴黎和會代表的通電中決然表示——
現聞我國軍閥及二三奸陰謀賣國,示意退讓,東人聞之,導常情激,東人願與代表協同一致,同仇敵愾,誓死抗爭,義不反顧,計不旋踵。
民族的意志,民族的精神,在這裡灼灼閃耀……
三
內仇外恨的滾滾怒潮,在神州大地上撲天蓋地地洶湧卷騰著,奔湧著,雷陣般地嘯吼著;一浪高過一浪,聲聲威震山河。
國人們在憤怒聲討狼子野心、恃強蠻橫的東洋人和背親叛祖的賣國賊的同時,把仇恨的目光,把滿腔的憤怒也對準了各個商號店鋪和各家各戶的日貨上。
每一個有良心、有一點民族感的中國人,胸腔裡都充滿了憤怒與仇恨。
怒潮的大波又一次從北京大學爾後整個北京城掀卷而起。
清晨,這是古都北京又一個沉鬱的天色。狂風捲著飛沙走石狂嘯了一夜,天亮時,消停下去了。風停了,但天色灰濛濛的,晦暗而沉鬱。升起來的太陽,也是灰白黯然的,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乏沓沓的,有氣無力地貼掛在灰布似的天幕間,幾乎沉滯地緩緩地移動著。天色不爽,但這畢竟是黑夜過去的天明,是新的一天的來臨,是萬物從沉睡中甦醒過來、重新煥發活力的時刻。按往常,這時的京都已經是商號店鋪大開、車水馬龍、人群熙熙攘攘的繁鬧景象了。可是,今天,古老的京都,在神州奔湧卷騰的怒潮中,成了一座死城。
北京在怒潮中成了一座死城。
就好像一個人悲憤過度後而沉靜下來、呆滯住了似的,北京整個城市驟然凍結了。古都往日早市的喧鬧聲一點也沒有,到處都是一片冷瑟的靜寂。大大小小的商號、店鋪都門窗緊閉。整個城市就像在辦喪事,被蕭條和冷寂沉沉籠罩著。沿街的牆壁上以及各家各戶的門板上,都如同貼封條似地貼著各種各樣彩色有光紙的標語口號——
有的地方貼著:
“振興國產,抵制日貨!”
有的地方貼著:
“抵制日貨,抗賊驅倭!”
有的地方貼著:
“敬告同胞,勿忘國恥!”
有的地方貼著:
“外抗強權,內懲國賊!”
有的地方寫著:
“浴血拼爭,誓保國土!”
還有許多地方,在“嚴懲國賊”的標語口號旁邊,還畫上了段祺瑞、徐樹錚、章宗祥、曹汝霖、陸宗輿的人頭像,在人頭像的臉上畫著“×”符號。
這都是北大許德珩、鄧仲澥、高尚德、張國燾、傅斯年、趙瑞芝、宋維新他們,串聯其他一些大中學校的學生,在一夜之間的傑作。
周恩來和辛化洱沿著街面一邊走著,一邊朝兩邊看著;兩人都很激動。一種歡欣振奮的情潮,一陣陣兇猛地衝擊著他們的心胸。
兩人是三天前從日本東京回國、回到天津的。聽鄧穎超、馬駿、郭隆真他們介紹了北京的情況以後,周恩來心裡熱乎乎的,特別想來北京看一看,而辛化洱呢,正好原本就打算來北京和北京的新文化運動的人士們一起幹點事情,於是,兩個人又一起來到了北京。
兩人一邊走著,一邊左右看著大街兩旁牆上貼著的標語口號和賣國賊們的人頭像。
“翔宇兄,你看!”辛化洱突然指著讓周恩來看一座像是茅廁的邊牆上貼著的標語和人頭像。
標語寫著:“可惡國賊,遺臭萬年!”
人頭像是曹汝霖、章宗祥、陸宗輿三個人的人頭像。
每個人頭像的臉面上都粘著一灘黑黃糊糊的像是稀人糞似的東西,旁邊還帶著幾小片蛋殼碎片,臭烘烘的,看樣子是剛剛把臭雞蛋狠勁打上去了。
周恩來看著,爽聲大笑起來,手指著那牆上黑而黃黏黏的人頭像,對辛化洱說:
“這裡是把臭雞蛋打到賣國賊的人頭像上了。你那一次還差一點打到章宗祥那賣國賊的臉上了哩!”
“就是的。”辛化洱也笑著點著頭說道。
兩人說的就是這次從東京回國時,恰好碰上章宗祥也從日本奉調回國,三四百名中國留學生聞信,潮水般地湧到車站,大聲吼喊著:“打倒賣國賊!”“賣國賊禍國殃民,罪惡滔天!”把寫著“賣國賊”、“礦山鐵道盡斷送與外”、“禍國殃民之賊”的白旗子,雪片般地朝火車上扔去,有的還扔磚塊,扔水果皮,扔雞蛋。群情極為激憤。辛化洱順手從旁邊一個學生手裡搶過兩個雞蛋,朝章宗祥乘坐的車廂的窗戶上打去,差一點就打在了章宗祥的臉上。
兩人想起這事,憤怒中又很有些快感。
兩人又繼續往前走去。
“抵制日貨,抗賊驅倭!”
——突然,一聲撕裂長空的口號驟然傳來。
“抵制日貨,抗賊驅倭!”
——回應聲如山吼海嘯,威震環宇。
這就像是一個統一行動的信號似的,剎那間,沉寂空落的京城,驟然一下子沸騰了起來。商號店鋪的門雖然仍還是緊關閉著,但街面上已經是湧滿了人群。大部分都是學生,以北大的學生為多。學生一隊一隊地從各個巷口和街頭向街中心湧來。隊伍最前面的學生,打著一面寫有學校校名的旗子;後面,隊伍裡的每個學生手裡,也都舉著一面裁成三角形的彩色小紙旗。學生們意氣昂揚、精神抖擻地走著,不時地跟著領隊一陣陣爆發出激昂亢越、震天撼地的口號聲。
學生隊伍都向天安門前湧去。
周恩來和辛化洱也跟了過去。
天安門前已經彙集了很多人,像趕廟會似的,很是熱鬧。有的學校的學生正在那裡講演,在大聲地控訴北洋政府段祺瑞及其幫兇徐樹錚、章宗祥、曹汝霖、陸宗輿一夥賣國求榮的無恥罪行,在憤怒地聲討東洋日本帝國強佔我國土、妄圖滅我中華的豺狼行徑。有許多人被演講者慷慨激昂的言詞所吸引,圍聚到講壇周圍,注意地聽著;有的學校的學生在那裡進行化妝表演——有人裝扮成東洋小日本鬼子,有的裝扮成段祺瑞,有的裝扮成章宗祥、曹汝霖、陸宗輿,學生們儘量醜化著這些豺狼鼠狗之輩的嘴臉,表演著這些漢奸賣國賊們向他們的東洋主子們屈膝下跪的醜態,使得許多觀看的國人們都是無比的憤然而又輕蔑;還有的學校——好像就是北大——的學生,搬來了大批的、像是從一些商號店鋪裡查抄出來的、成捆成捆的花花綠綠的東洋日本貨,在向國人們展示著:有洋紗,有洋布,有畫著東洋人小仁胡人頭像的仁丹,有各種各樣的衣帽、鞋襪,有五花八門的日用百貨……等等,等等,簡直都堆成了一座座小山。
周恩來和辛化洱看見,在一大堆被示眾的東洋日本貨旁邊,有一位青年女學生站在一個貼著日本貨物商標的木頭箱子上,手裡拿著一條日本產的絲綢圍巾,一邊在空中不停地揮舞著,一邊慷慨激昂地在大聲講著:
“同胞們,父老鄉親們,兄弟姐妹們,你們都看見了吧?都看見這些‘仇貨’了吧?這些東西是從哪裡來的呢?有些同胞可能還不十分清楚。這些都是小日本東洋鬼子們從我們中國老百姓手裡搶去的、是我們老百姓流血流汗、辛辛苦苦種出來的棉花、糧食、養的蠶而又費力繅出來的蠶絲、像牛一樣弓腰彎背挖出來的礦石。小日本東洋鬼子們連騙帶搶,把我們這些東西奪去,製造成洋貨,完後又拿回來,用十倍、百倍的高價錢再賣給我們,黑心地賺我們的錢財。我們窮苦的勞工、勞農群眾的血汗,就這樣被那些洋人黑心狼們榨乾,榨成一把骨頭……”
那青年女學生慷慨激昂地講著。
周恩來覺得青年女學生那麼面熟,那清秀的面容,那挺挺的鼻樑,那濃而長的睫毛,尤其是那撲閃撲閃的黑亮的大眼睛,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周恩來回想著,猛地,他想起了,這位青年女學生就是前年在輪船上相識的那位新婚之夜勇敢地抗婚而離家出走、來北京上學的趙瑞芝小姐,只是不同的是,那時是盤的頭,現在是剪得齊頸短髮,顯得更為充滿朝氣,更加英姿煥發。
趙瑞芝也看見了周恩來,朝著周恩來笑著點了點頭,又繼續慷慨激昂地講著:
“……這些狼心狗肺的東洋小日本鬼子榨取我們的血汗、榨乾我們的骨頭,還不算,還要得寸進尺,勾結那些賣國求榮的國賊們,還要霸佔我們的國土,要讓我們神州中華亡國滅種,讓我們成為亡國奴,爬在他們的大皮靴子下,由著他們任意踐踏和蹂躪,這我們能答應嗎?我們決不答應!那些美英法西洋列強和東洋小日本鬼子狼狽為奸,也恃強凌弱,欺負我們,我們也決不答應!我們一定要要回我們的青島!要回我們的山東!我們抗賊驅倭!今天,擺在我們面前的,是東洋小日本鬼子榨取我們血汗的‘仇貨’,我們要把它們全部徹底燒燬!”
“對,燒燬!全部燒燬!”
“把它燒光!徹底都燒光!”
“對,全部都燒掉!全部都燒掉!”
聽眾們的憤怒也都被激起來了,都揮動著拳頭,怒不可遏地吼喊著。
一座座小山似的東洋貨都被點著燒起來了,化成了一堆堆熊熊燃燒的火堆,滾騰著濃煙,噴吐著火苗,噼哩叭啦地響著;漸漸地,火焰越發熾烈起來,抖動著,歡跳著,把灰沉沉的陰霾而沉滯的天際映照得通亮,也把周圍人們的一張張激奮的臉映照得通紅。
趙瑞芝把手裡講演揮動著的東洋絲綢圍巾往火堆裡一扔,從木頭箱子上跳了下來,跑到周恩來跟前,高興地問候道:
“周先生,您好?”
“您好?趙小姐!”周恩來也高興地問候道。
“周先生什麼時候從日本回來的?”
“剛回來幾天。聽穎超同學說你們北京搞得轟轟烈烈的,所以想來看看,學習學習。”說到這裡,周恩來猛地想起了身邊的辛化洱,忙給趙瑞芝介紹道:“噢,這位是……”
趙瑞芝這才發現了周恩來身邊青年男子,啊?!她大吃一驚,這不是孔文才嗎?只不過是鼻樑上的黑邊眼鏡沒有了,眼睛也似乎比過去大而亮一些。趙瑞芝又驚喜,又很是迷惑不解:他怎麼也認識這位天津的周恩來先生?他怎麼和周先生在一塊兒?他不是回湖南老家湘水縣去了嗎?
趙瑞芝很是驚喜而又迷惑不解:
“你不是……”
周恩來發現了趙瑞芝驚喜而迷惑不解的異常情態,也有些一怔,問趙瑞芝道:
“怎麼?趙小姐認識辛先生?”
“辛先生?”這一下使趙瑞芝更驚愣了。
“對,辛先生。”周恩來點點頭。
辛化洱接過周恩來的話,很瀟灑而大方地向趙瑞芝自我介紹道:
“學生辛化洱。”
周恩來補充介紹說:“就是經常在報刊上寫文章的‘新華兒’先生。”完後,周恩來又向辛化洱介紹趙瑞芝:“這位趙瑞芝趙小姐,就是大名鼎鼎的、新婚之夜毅然逃婚而出走、到北京來上學、勇敢地尋求女子解放之路的趙小姐。還是你們湖南老鄉哩!”
這一次輪到辛化洱大為驚怔了。
正這時,林麗萍跑來,對著趙瑞芝的耳朵低聲說了句什麼,只見趙瑞芝對周恩來和辛化洱說了聲“對不起!”便又跳上木頭箱於,對周圍正在看燒燬東洋貨的群眾憤激地大聲說道:
“同胞們,我們這位林麗萍同學為了國家和民族,大義滅親,給我們帶來了一個令人憤慨至極的消息:正當我們同仇敵愾,憤怒聲討東洋小日本鬼子的罪行,抗賊驅倭,查收和燒燬東洋‘仇貨’的時候,有一個認賊作父的黑心賣國賊商人,就是我們林麗萍同學的姑父,竟然趁亂往他家裡大量囤積‘仇貨’,藏在後院的黑屋子裡,以準備風頭過去以後,再拿出來幫助他的東洋主子繼續榨取我們的血汗錢。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們能在這裡任那個黑心賣國賊商人胡作非為嗎?”
趙瑞芝的話音還沒落地,四周的人們都像炸雷四起似地憤怒地喊叫起來:
“不能!決不能讓那傢伙胡作非為!”
“把那傢伙的東西全抄出來!”
“對,全抄出來!燒掉!”
“走哇,端那傢伙的老窩去!”
“走!抄他去!”
“走!……”
“走哇,……”
“走!……”
趙瑞芝滿面通紅,像一團火似的,兩眼灼灼閃亮,她一個蹦於從木頭箱子上跳下來,把手一揮,喊叫道:
“走!”
趙瑞芝一邊喊著,一邊英姿勃勃、鬥志昂揚地向前大步子走去。
林麗萍緊緊跟在了趙瑞芝身後。
後面,怒波卷騰的人流,洶湧澎湃地呼嘯著,浩浩蕩蕩地向大街上,向林麗萍姑父的雜貨店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