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小劉師培”竟也成了一團燃燒的火!而宋維新在心灰意懶中投入了“舞后”和“校花”的懷抱。趙瑞芝從情變的痛苦中振作起來,又與辛化洱其實也就是孔文義不期相遇;自詡是“漢興三傑”的章陸曹三賊向神州編織並張撒開黑網……
一
按照往常,北京一到四月底、五月初,天色就變得會稍微好一些,天空將不是老那麼灰沉沉的了,風沙也變得小一些也少一些了,但今年,不知是怎麼,卻沒有一點好轉的意思,風沙雖然少一些了,但天色經常還是陰鬱鬱的,讓人心裡總是像壓著一塊冰寒的大石板似的,沉甸甸的,透不過氣來。
儘管這樣,北大校園裡仍還是熱浪滾騰。
校園裡牆壁上的揭帖仍還是鋪天蓋地。
這些覆蓋著所有牆壁的揭帖,除了繼續還有抨擊孔家店、抨擊封建專制主義、新舊文化激烈論戰的內容而外,還增加了關於馬克思主義學說和蘇俄十月勞工革命方面的內容的揭帖,特別是,這後一段時間裡,大量地增加了憤怒聲討東洋日本吞噬我中華神州的狼子野心、強烈要求廢除“二十一條”、廢除一切中日密約、要求歸還青島、山東的揭帖,與此同時,還有揭露美英法等西方洋人列強和東洋日本勾結到一起,狼狽為奸,恃強凌弱,共同欺辱我中華的罪惡行徑的揭帖。
除了這鋪天蓋地的揭帖以外,校園裡各種各樣的集會和活動,也較過去多了起來,而且活動內容越來越多,範圍越來越廣,聲勢越來越大,方式也更為多種多樣。鄧仲澥、張國燾他們還把趙瑞芝帶領同學在天安門前燒燬“仇貨”以及林麗萍大義滅親、率領同學查抄並燒燬自己親姑父家雜貨鋪的“仇貨”的事情,都編成了短小的文明戲,在校園裡,甚至有時候還出去在街頭上演。另外,他們還經常請新聞界的一些著名報人來北大作關於世界局勢以及巴黎和會情況方面的專題講座。
這期間,北大學生會無形中成了聯合各個社團、組織各種活動的一個核心組織。
這天,許德珩從圖書館紅樓出來,他去找李大釗主任和陳獨秀學長,兩人都不在。再過十一二天就是“五·七”國恥紀念日了。“二十一條”的陰影一直都沉重地壓在國人們的心頭。校學生會決定以國民社為主體,再聯合新潮社、少年中國學會、平民教育講演團等其他社團,並還聯合北高工、北高師、女高師、法政專科學校等其他高等、中等學校學生,一起在全市搞一次聲勢浩大的反對東洋日本帝國主義的示威遊行。意見基本上都取得了一致,有些事情,例如:口號的擬定,遊行示威的行進路線,如果政府派出軍警強行攔截怎麼辦,等等,這都需要與兩位師長好好商定一下,以免到時候一下不知所措而手忙腳亂。
兩位教授是他們心中堅實的依託。
許德珩從圖書館紅樓沿著大操場轉了一圈,也沒看見李主任和陳學長。
正好歷史系一位同學走過來,許德珩問他見到沒見到李大釗主任和陳獨秀學長,那位同學邊回答說:“好像是在那邊看揭帖。”邊用手朝著一片小樹林子後面的學生寢室區指了指。
許德珩點點頭,朝小樹林子走去。穿過了小樹林子,許德珩看見一幢學生寢室的前面圍攏著許多的老師和同學。有一個學生正在往牆壁上貼揭帖。老師和同學們都在興致勃勃地看著。李大釗主任和陳獨秀學長也在那裡。
許德珩走了過去。
往牆上貼揭帖的學生是鄒文錦。
揭帖的標題,醒目地寫著:“雪我國恥,還我家鄉!”
許德珩沒有想到,這位被同學們稱之為“小劉師培”、成天埋在發黃故紙堆裡、“一心只讀聖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天到晚死氣沉沉的“小老夫子”,今天竟也成了一團燃燒的火。
鄒文錦把揭帖貼好後,轉過身來對四周圍攏著的老師和同學們憤然地說道:
“老師們!同學們!今天,我鄒文錦在這裡貼到牆上的,不是一張一般的揭帖,這是我作為山東籍的一名學生,作為一名東人子弟,在這裡,替我們山東的父老鄉親、兄弟姐妹們,向東洋日人的強盜行徑進行聲討,向世人們大聲吶喊:雪我國恥!還我家鄉!……”
鄒文錦大聲呼喊著……
許德珩聽身旁一位同學輕聲說道:“這位鄒文錦同學家在山東威海衛,昨天老家來人告訴他,他們家的那個地方被日本強行佔為軍事防區了,鄉親們都被趕出了村子,流離失所。這位鄒文錦同學的父親是位老秀才,不願意捨棄滿屋子的書,老人家借書如命,死活不肯離開家,離開村子,結果被東洋人一槍托砸在頭上,砸得滿臉滿身子都血淋糊拉的,又被東洋人從家裡拖了出來,拖出了村子;房子也被東洋人一把火燒了,屋子裡的書也都被燒了個精光……”
“……現在,我家鄉的鄉親們,我的父老兄弟姐妹們,被趕出了自己祖祖輩輩生活、勞動的家園鄉土,無家可歸,流離失所。馬上就會輪到,我們整個國家的國民們,我們整個的中華民族,都將流離失所。我們將亡國滅種。我們不能再坐視以待了!我們中華民族是個有血性的民族,我們豈能容忍小小的東洋倭賊對我們如此兇狂?!……”
鄒文錦激昂陳詞。一團燃燒的火。原來死氣沉沉的“小老夫子”,今天確實成了一團熊熊燃燒的火;他講著,兩眼迸火,原先蒼白而發青、毫無血色的瘦削的臉,此時也因激憤而充血,紅紅的,閃射著火光。
許德珩見李大釗主任和陳獨秀學長邊聽著,邊不住地讚許地點著頭。
鄒文錦講完,李大釗和陳獨秀帶頭熱烈地鼓掌,其他人也都報以熱烈的掌聲。
陳獨秀鼓完掌,轉過身來,對四周圍攏著看鄒文錦的揭帖的老師、同學們說道:
“我和李大釗主任對鄒文錦同學能從故紙堆中抬起頭來、開始關切國家和民族的危亡而表示非常的高興。這說明什麼?這說明東洋日本帝國主義吞噬我中華神州的狼子野心,已經激起了我們每一個有民族心的華夏子孫的憤慨。背祖叛宗的國賊畢竟是極少數,而維護我們國家與民族的權利和尊嚴的,是整個的國民。我們必須起來勇敢地抗爭!剛才這位鄒文錦說得好:我們中華民族,是有血性的民族,我們豈能容忍東洋日本帝國主義對我們亡國滅種?!”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李大釗也接著說道:“背祖叛宗的國賊雖然是極少數,但他們對我們國家與民族的危害,也不可輕視!是袁世凱的‘二十一條’,把我們國家和民族正式推到了兇殘惡狼的血盆大口裡。同學們,再過十來天,就是五月七日——國賊袁世凱簽署“二十一條”的日子——國恥紀念日了。我們應該行動起來,借國恥紀念日再一次顯示我們中華民族的血性!顯示我們的剛強不屈!”
“看來兩位師長和我們想到一塊兒了。”許德珩心裡湧騰起一股熱浪。
二
辛化洱經蔡元培校長特批,破例從學期中間考試插班,也正式成了北大文科的學生,同時也成了《國民》月刊的副主筆、少年中國學籌備處臨時編譯部的編譯員和北大學生會的編輯幹事。
這天,吃過中午飯後,趙瑞芝受許德珩的委託,去辛化洱那裡取為五月七日袁大頭簽署“二十一條”的國恥紀念日全市大遊行所寫的討賊檄文的稿子。
辛化洱就住在宋維新原來住的房子裡。
宋維新十天前和陶美玲在校外租了間民房,搬出去了。
宋維新迷戀趙瑞芝,鍥而不捨地追求趙瑞芝,對趙瑞芝的一片深切的痴情,最後終於得到了回報。宋維新如願以償地獲得了趙瑞芝的深沉的愛。那天,兩人灼燙的嘴辱緊緊地相貼在了一起以後,趙瑞芝就將自己那顆純淨透亮的心,整個兒地交付給了宋維新——她的這位以“戊戌六君子”為榜樣、立志學習、繼承“戊戌六君子”的雄心壯志和為民族強盛而甘願拋頭顱、灑熱血的壯烈義舉的繼陸已。
可是,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令人難以捉摸。有些人,他越是得不到的東西,他越嚮往,越是想得到不行,他朝思暮想,費盡心血,以至“為伊消得人憔悴”,而當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一旦如願以償地得到了自己想要得到的東西之後,他就又覺得沒什麼了。也就是那麼回事兒,就不那麼鍾愛、那麼珍惜了。
一些人在感情上也是這樣。
宋維新就是屬於這一類人。
在還沒有得到趙瑞芝的愛之前,他拼命地追求。這中間,他也曾動搖過,他覺得自己可能得不到趙瑞芝的愛。他覺得這位新婚之夜抗婚出來的趙小姐性情剛烈,太清高,太孤傲,是位才貌雙全的“冷美人”。就在他覺得沒有什麼希望而心灰意懶的時候,被稱之為“舞后”和“枝花”的陶美玲主動地撲入了他的懷抱。陶美玲人長得漂亮,洋氣,性情很開放,喜歡和男同學們在一起,尤其是喜歡和他和張國燾在一起。張國燾也在狠命追她。兩人有時候也打得火熱。但是,張國燾和宋維新相比,陶美玲似乎更多一些傾情於他宋維新,這一點,陶美玲向他表白過,而且他也看得出來。陶美玲是在他感到失意的時候,給了他慰藉,多少填補了他感情上的空落。就這樣,他仍還是對趙瑞芝沒有完全死心,仍還在狠勁地追求趙瑞芝。當然,在這期間,他巧妙地儘量隱蔽著他和陶美玲的關係,不讓趙瑞芝有所發現。有時候,他就有意識地讓陶美玲和張國燾儘量地多在一起,表面上看來顯得更熱乎一些。功夫不負有心人。最後,他成功了,他終於獲得了趙瑞芝對他的愛。當他獲得了趙瑞芝的愛以後,最初幾天,他還激動過,他陶醉在趙瑞芝水一般的柔情裡,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後來,他慢慢地感覺到趙瑞芝缺乏一種火勁兒,缺乏浪漫的情趣,太柔順了,柔情柔之有餘,而情趣不足,太涼,太沉穩,太平緩,於是,他又想起了陶美玲,陶美玲簡直就是一團熾烈燃燒的情火,燒灼得他經常處於一種激奮之中,就現在想起她,他都感到一種渾身灼熱的衝動。他是搞藝術的,他需要浪漫,需要刺激,需要亢奮,而不需要過多的柔順,不需要過多的、像水一樣的平緩和深沉。尤其是使他不理解也接受不了的是,趙瑞芝一在李大釗主任、陳獨秀學長以及許德珩、鄧仲澥、高尚德他們這些同學面前,一出去參加集會、遊行、講演以及探討救國救民之路等各類活動時,是那麼英姿煥發,生機勃勃,經常是那麼激奮不已,時而慷慨激昂,時而悲憤難抑,簡直就是一團火,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可是一到他跟前,一依偎到他的懷裡,就成了一汪柔順而平靜的秋水,他受不了,實在是忍受不了。一種索然無味的心緒沉籠著他。他開始慢慢地疏遠了他曾經是那麼迷戀過、不顧一切地死命追求過的趙瑞芝,而把心胸又敞開給了陶美玲。
宋維新的情變,是趙瑞芝未曾料到的。她對宋維新一片真情。她從心底深深感謝她的這位繼陸兄對她的一片痴情,敬佩他的藝術才華,也敬服他以“戊戌六君子”為楷模而立志“繼陸”、以血報國的壯志,她覺得他和她是志同道合、真真心心相印的知音和伴侶。她真誠地接受了宋維新的愛,並決心與他以誠相愛,白頭到老,雖未能同生,但切望同死。宋維新同陶美玲關係有些不尋常,她也曾有所耳聞,她覺得這不能怪她的繼陸兄,而應該怪罪於她自己。她那時候對宋維新的痴情追求一直不表態,冷之有餘而熱卻不足,總是躲躲閃閃的。青年男子哪個不鍾情?人都是有感情的。你對人家不熱,陶美玲對人家熱,人家稍微回應一下,有什麼可責怪人家的?!完全勿須責怪。現在,只要她把心給了他,以真情相待,那他以後也不會再和陶美玲過於親密了。趙瑞芝以善待人,以寬容人,並沒有能夠拴住宋維新那顆一味想尋求浪漫、尋求刺激的心。她的繼陸兄從慢慢地冷淡她,到慢慢地疏遠她,爾後就乾脆離她而去了。
一顆剛熾熱起來的心,被一塊沉冷的冰塊無情地砸碎了。
趙瑞芝一下病倒了。
她總是甩脫不掉她面前的宋維新的影子——他曾經痴情地凝視著她的影子,他給她整個身心投入地畫像的影子,他苦苦哀求她要把給她畫的那第一張像留下、掛在自己床頭上的影子,以及他給她雕塑《思想者》塑像的影子、他給她侃侃講述法國雕塑藝術大師羅丹及其創作群雕《地獄之門》前後情況的影子……她甩脫不了這些影子,總是甩脫不了這些影子。
但是,趙瑞芝畢竟已經不是一年多以前那個新婚之夜從孔府黑色大門裡逃婚出來、在大街上毫無目標地小步奔跑著、不知所去的趙瑞芝了,她浸泡在淚水中躺了兩天後,第三天毅然翻身而起,到天安門廣場參加“抵制日貨、抗賊驅倭”的講演和查抄仇貨、焚燒仇貨的活動去了。
就是在這天,她見到了她所敬服的“新華兒”,也就是辛化洱。
她沒有想到,簡直是沒有想到,這辛化洱——這近一年裡在日本經常給國內各報刊寫文章猛烈抨擊封建專制制度、抨擊舊文化、提倡新文化、極力宣揚“德先生”和“賽先生”、也對東洋日本吞噬中華的狼於野心進行揭露和痛擊、以文筆犀利潑辣而在國內外很有點小名氣、同時也使她趙瑞芝很敬服、很想能結識一下的“新華兒”,竟是她原來那名義上的丈夫、那沉甸甸的黑色大門裡孔府家病得奄奄一息的大少爺孔文義!
想不到。這太讓人想不到了!太令人難以置信了!這不是在夢中吧?
這不是在作夢,是真實情況。
開始時,辛化洱沒有說他是孔文義,他也不認識趙瑞芝。當時,趙瑞芝被迎娶進孔府黑色大門,行完大禮,到新房裡去沖喜時,頭上頂著嚴嚴實實的蓋頭,看不到外面,當時她也只是偷偷地從細細的邊縫處看到一個沉睡著的面黃肌瘦、形同枯槁的青年男子,那男子到底長得是什麼個模樣兒,她也沒看清楚;而孔文義呢,病得迷迷糊糊地沉睡著,後來索性又一下昏迷了過去,當然也不可能看見趙府二小姐長得什麼樣子。兩人誰都不認識誰,但是誰都知道誰。好在趙瑞芝見過孔文才,熟悉孔文才,差一點就把辛化洱當作孔文才了,由此也疑疑惑惑地推測到辛化洱會不會是孔文義?當時要情緒激昂地帶領大家跟隨著林麗萍去查抄她姑父家雜貨店裡私藏囤積的“仇貨”,沒顧得上去細想,細談,細問。後來,那位辛化洱來北大找蔡元培校長,想插班進北大上學,正好又碰上了她,到她寢室坐了坐,聊了聊,講開了,他就是孔文義,他當時也是特別反對那個所謂的“沖喜”,那種害人的封建專制陰影下的陋習,他後來聽說趙瑞芝新婚之夜逃婚出走了,他特別高興,更特別欽佩、特別敬服這位趙家二小姐,後來,因為病重,要治病,便到了上海,後又去了日本東京,在那裡認識了天津去的周恩來先生,兩人成了莫逆之交,一起參加愛國留學生們的革命活動,又一起回國,周先生迴天津去了,他想留下來進北大學習,和北大同學一起參加各個社團的各種活動,等等。
聽了辛化洱其實也就是孔文義講明瞭這一切情況以後,趙瑞芝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她心裡面既是非常驚愕,又多少有一些說不清楚的莫名的慌亂。她感到驚愕的是,當時躺在新房病床上的那麼一個病入膏肓、形銷骨立、奄奄一息的孔府大少爺,怎麼一下子又成了這麼一位眉宇間洋溢著幾分勃勃英氣的軒昂青年了呢?而且,他從他們孔府的那沉冷而森然的黑色大門裡衝了出來,近期還成了新文化運動中的一名已經很有點小名氣的、堅定不移地反封建專制反東洋惡強的、敢衝敢闖的勇士。令人驚愕,這確實是令人驚愕。(這時,趙瑞芝自然而然地也想起了孔文才,他滿帶著失望和怨恨,“無奈秀枝做大酬”,“意斷情了各兩頭”,回湘水老家去了,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幹什麼?情況怎麼樣?)在對孔文義孔府大少爺的變比感到驚愕的同時,趙瑞芝還感到有些慌亂——面對面地聽著他講述著這前前後後的情況——她的臉微微有些發紅而灼熱,心怦怦怦地跳著,眼睛也不敢一直正視孔文義,撲閃撲閃地總是往下看著。這孔文義畢竟曾經是過她名義上的丈夫,儘管是名義上,而實際上是根本不存在的,但不管怎麼說,總還是有過那麼一層關係,兩人一相見,尤其是這樣面對面地講述那過去的情況,她不知道他孔文義感受怎麼樣,反正她是挺不自然的,尤其她有點氣恨自己的是,不知怎麼,慢慢地,她的心波微妙地、說不清楚地、莫名其妙地隱隱有些漾動。
自己這是怎麼了?她暗暗問著自己。
趙瑞芝是這樣,孔文義呢?
孔文義較之趙瑞芝,顯得更為不平靜。
那天,在天安門廣場上,他第一眼見到趙瑞芝,而且知道她就是新婚之夜從他新房中逃婚而去的趙府二小姐時,也是極為驚奇的,而且,驚中有喜,並還隨著驚且喜而怦然心動。他深邃的目光,倏然灼亮一閃,旋即又收回,躲了開去,就如是兩眼深奧莫測的洞窟,很快地稍微閃開了一下,旋即又關閉住了似的。
回到臨時住處以後,他的心緒一直還隱隱處在一種也是說不清楚的莫名其妙的躁動之中。
周恩來先生迴天津去了。他一個人在房間裡有點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想看書,翻了沒幾頁,就不想翻了;想睡一睡,但躺在床上後,腦子裡又比什麼時候都清醒。
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著天安門廣場上他看到趙瑞芝並知道趙瑞芝是誰時那莫名其妙的心靈受到震撼的最初一望,完全就像長夜過去那天邊倏然閃亮的一道曙光,以一種燦爛的東西,喚起著他情感上的醒覺。
這種醒覺越來越明顯,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擾亂著他的心緒,他更為堅定了要進北大插班學習的意念。
經蔡無培校長的特批,孔文義如願以償地插班進了北大,住進了宋維新原來住的房子。
學生會全體幹事會議決定:五月七日袁大頭簽署“二十一條”的國恥紀念日在全市舉行抗倭雪恥大遊行,推舉孔文義寫一篇聲討倭寇國賊的檄文。這天,他剛寫完,認真又看了兩遍,趙瑞芝就受許德珩的委派來取這篇稿子了,準備找幾個同學再抄上幾份,以便遊行時用。
三
山不轉水轉。這是多麼令人尷尬、而又令人心緒慌亂的、極為奇妙的又一次相會啊!
兩人面對面坐著。
趙瑞芝手裡拿著孔文義剛交給她的那篇討賊檄文的稿子,來來回回翻閱著,看著這骨絡清晰、遒勁有力的一手好字,看著這優美、流暢而又力透紙背、擲地有聲討賊檄文,從內心深處不勝歎服,不勝欽佩至極,而也在這同時,心底又隱隱約約湧騰起了那種微妙的、一下說不清楚的、莫名其妙的情潮的波瀾。她的心跳加快,偷偷地狠勁地撞擊著胸膛,面頰微微發紅發熱,一直不敢抬頭望孔文義一眼。
趙瑞芝呀,你這到底是怎麼啦?
趙瑞芝心中大聲氣恨地喝問著自己。
她自己也說不清,而又管不住自己。
“趙小姐,噢,不,瑞芝同學,你看這樣寫行不行?把該說的都說到了沒有?有什麼不妥當之處,懇請瑞芝同學能直言不諱地給文義指出來,文義定洗耳恭聽,並將認真加以修正!”
孔文義誠懇地而同時也有些慌亂地問趙瑞芝。
趙瑞芝抬起頭望了孔文義一眼,臉紅紅的,眼神慌亂,嘴動了動,想說什麼,但欲言又止。
“瑞芝同學,有什麼不妥當之處,文義懇望指正,望勿猶豫多慮!”孔文義忙又懇切地說。
正這時,有人敲門。
“請進!”孔文義朝門望著,招呼道。
鄧仲澥和張國燾推開門走了進來。
“你們看!”鄧仲澥邊對孔文義說,邊把手中的一張報紙遞給了孔文義。
孔文義接過報紙一看,是一張剛出版的還散發著濃濃的油墨香的北京的《晨報》。
“你看這!”鄧仲澥給孔文義指著報紙上的一篇文章說;孔文義輕聲念道:
“《外交警報敬告國人》。林為民。”
張國燾介紹說:“這位林為民,是咱們徐世昌徐大總統特聘請的顧問,而且還兼著總統府外交委員會的委員兼事務長。”
孔文義默聲地看著文章;看著,看著,眉峰聳起,兩眼閃灼著火光,不由自主地念出了聲來:
“……膠州亡矣,山東亡矣,國不國矣!……”
“怎麼?”趙瑞芝望望孔文義,又望望鄧仲澥和張國燾,驚疑不解地問道:“怎麼回事?”
鄧仲澥說。“這位林為民先生三天前聽到了我們在巴黎和會上已經完全失敗、青島和整個山東都將交付於東洋日本國的噩耗,林先生痛心疾首至極,在報上發表了這篇文章,以告國人。”
“啊,真的?真的是這樣?”趙瑞芝睜大著眼睛,驚愕失色,“我們的青島和整個山東真的就這樣徹底落進到東洋日本人的狼口裡去了?”
“那還有假?林為民先生是總統府裡最知情的人了,他的消息是絕對可靠的!”張國燾極為肯定地說。“再說,剛才聽陶美玲說,漆小玉她姐也從上海來信講這件事,漆小玉她爸在財政部也聽到了這種情況。”
鄧仲澥猛然想起地說:“林麗萍同學剛才也在著急地到處找你,會不會也是這方面的事?”
張國燾說:“我想可能就是。聽說咱們的林妹妹一大早就被青島她們家來的一個姓柳的保鏢叫出去了,弄不好,是不是也和這事情有關?”
正說著,外面有人喊問道:
“瑞芝姐在這兒嗎?”
是林麗萍。
趙瑞芝忙跑出去。林麗萍氣喘吁吁地迎上前來,慌急失色地說道:
“瑞芝姐,那傢伙來了!”
趙瑞芝猛一下沒反應過來:“你說的是誰?”
“就那隻披著人皮的狼。”
趙瑞芝知道林麗萍說的是誰了,她想到了這傢伙一定來者不善,嚴峻地問道:
“他來幹什麼?說了些什麼?”
“他從巴黎回來,一副洋洋自得的樣子,兇狠狠地說看我還能再逃到哪兒去?他對我說:‘告訴你吧,你們奉調回國出任外交總長的那個章宗祥,和你們的那個幣制局總裁陸宗輿、交通總長曹汝霖,已經草擬好了電令,而且也已經得到你們的那個徐世昌大總統批准,馬上就要發往巴黎,命令你們的代表在和約上簽字。’他頭一揚,很是不可一世地說,青島和整個山東都即將徹底歸屬於他們大日本帝國,而且,不久的將來,這北京城,以至這整個神州大地,也都屬於他們大日本帝國的。他問我;‘到那時候看你還能躲到哪兒去?看你還能飛上天去不成?!’他說完,仰面哈哈狂笑著,真讓人毛骨悚然。”
趙瑞芝聽著,不禁也打了個寒噤。
趙瑞芝正聽林麗萍說著,見許德珩和博斯年急匆匆地走來了。
許德珩問道:“文義同學在嗎?”
趙瑞芝回答說:“在。還有仲澥同學、國燾同學也都在。”
許德珩說:“那正好!蔡校長讓我通知咱們校學生會的正副主席和全體幹事、各社團的骨幹成員以及各學校的學生代表,今天下午在西齋飯廳開個緊急會議,蔡校長有個緊急情況要向大家通報……”
四
林麗萍告訴給趙瑞芝那隻披著人皮的狼所說的章宗祥、陸宗輿、曹汝霖三人草擬電令讓巴黎和會上的中國代表簽字、向東洋人屈膝投降一事完全是事實。
那次章宗祥從日本奉調回國,在東京車站受到了愛國留學生們的一頓猛烈的圍攻和痛擊之後,心甚惶恐,很有餘悸,行至天津,不敢徑直進京,先拍了封電報給他的密友幣制局總裁、中日滙業銀行總理陸宗輿。陸宗輿接到電報後,從北京速到天津,與章宗祥相會。
傭人把鴉片煙具在榻上擺好,兩人面對面躺了下來。章宗祥先讓陸宗輿拿起煙槍給自己打泡,然後他自己也打將了起來。兩人吞雲吐霧,在飄浮迷濛的雲霧中,他們談論著,分析著當前的形勢。
章宗祥說:“宗輿老哥,兄弟現在既然接任了外交總長,就要在外交上儘量穩定和維持好和東洋日本國的關係。當然,英美德意那些西方洋人列強也不能得罪,但遠親不如近鄰,那些西洋人離我們畢竟遠一些,而且他們從自己私利出發,多少也讓著東洋人一點,這樣,我們就更要搞好和東洋日本國的關係。”
陸宗輿點點頭:“老弟說得很對!情況確實如此。”
“再說,人家東洋日本人對咱們弟兄們都挺不錯,咱們也不能讓人家寒了心。有思不報,非君子也。宗輿老哥,你說,是吧?”
“老弟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咱們商量一下,然後再找汝霖老兄碰一下頭,是不是給咱們巴黎和會上的代表擬個電令,很強硬的電令,讓他們在把青島和整個山東劃歸到東洋日本國名下的和約上簽字認可,電令稿擬好後,讓徐大總統過一下目,就給巴黎發過去。”
陸宗輿略有些遲疑地說:“徐大總統那裡絕對沒什麼問題!更何況還有咱們的段祺瑞段大人在後面撐腰呢!我說的,讓人感到憂心的是,怕那些總是不安分守己的學生們,又藉機轟然而起,惹是生非。他們最近的活動很是厲害。”
“他媽的這些乳臭未乾、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的毛毛學生們!”章宗祥把手中的煙槍一扔,憤然從煙榻上坐起,他想起了在東京車站的狼狽相,至此時餘悸尚存,心中之火陡然又起,“不去好好讀他們的書,搞什麼他媽的救國活動?!這個國是他們能救得了的嗎?!這個國得靠我們這些人來救!我們這才是真正的救國救民!他們懂個什麼?!他們懂個屁!”章宗祥說著,說著,罵將起來,“這些吃狗屎的毛賊賊們,真正好事不足,壞事有餘!”
陸宗輿也從煙榻上坐了起來:“他們本來就都是些不安分的料,再加上這近一二年來又從西洋、從俄國那邊傳過來的什麼‘馬’字號的過激主義,就更使他們頭腦發熱,不知道馬王爺頭上是幾隻眼了!”
章宗祥眉頭擰起,沉吟道:“老哥有所不知,這個‘馬’字號的過激主義,簡直就是洪水猛獸。小弟這幾年在國外混,對此過激主義稍知一二。這個過激主義,其終極目的,據說就是要平均窮富,據說還有什麼女子國有,等等。這過激主義依靠的就是所謂的民眾運動。這民眾運動,宗輿老哥可能還不大清楚,其實也就有點像是咱們的段祺瑞段大人當年包圍國會時所用的那個所謂的‘公民團’,只不過段大人的那個‘公民團’都是些私自收買來的地痞流氓打手之類,假充是公民,而這個過激主義的民眾運動,是要把真正的公民都煽惑起來鬧事,說是專門要和貪官汙吏賣國賊們鬥……”
陸宗輿笑笑:“我們這些人又都不是什麼貪官汙吏賣國賊,怕它個屬!”
章宗祥腦海裡倏然閃現過了陳獨秀、李大釗、胡適等人的名字,憂心忡忡地說:
“這個過激主義可不是隨便開開玩笑的,它現在在我們中國,尤其是在京機重地,已被叫陳獨秀、李大釗、胡適的幾個人煽惑得沸沸揚揚,尤其是一些青年學生們就像走火入魔一樣,一天到晚地在喊叫著什麼德莫克拉西德先生呀,什麼賽因斯賽先生呀,什麼民眾聯合呀,什麼國民外交呀,甚至還有什麼馬克思主義呀,什麼俄國十月赤色革命呀,什麼社會主義呀,等等……”
陸宗輿把手一揮,作出一副很輕蔑的、不屑一理的樣子,對章宗祥說:
“老弟,別皇帝老子不急太監急得不行——瞎犯那份憂心!管他媽的什麼德莫克拉西、德莫克拉東、什麼馬克思、牛克思呢!他們煽惑他們的去,我們幹我們的,他們能奈何我們什麼?!怕它個鳥!”
章宗祥焦慮地搖搖頭,說:“老死你真是不懂!你想想看,今天我們兄弟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發財享福,憑的是什麼?憑的就是權!中國的老百姓,向來都是無知而又怕事的,很安分守己,對於做官的,不管你是正人君子,還是烏龜王八蛋,都一律唯命是從,不敢反抗。現在我們手中都掌握著最高權力,完全可以像曹孟德曹操那樣挾天子以令諸侯,沒有誰敢不從!即便是有那麼幾個少量的文人墨客不滿意,也造不成反來,不會成什麼氣候。問題是,現在很多下層民眾都有一定知識,而且還形成了團體,建成一個個組織,敢於犯上作亂,再加上過激主義分子從中賣勁煽惑,從中組織指揮,這對我們來說,就麻煩了。尤其北京作為京都,切切不可掉以輕心!”
陸宗輿問道:“那老弟的意思,該如何辦為好?”
章宗祥沉吟地說:“依我之見,先下手為強。最好的辦法,就是實行戒嚴,禁止民眾的集會結社,嚴格檢查郵電及書報雜誌,甚至我還想,找個什麼藉口,把那些新思想的過激主義分子的學界領袖統統抓起來,關他幾天,讓他們狠吃點苦頭,壓壓他們的那股子邪勁!”
陸宗輿點頭稱是:“對,是個好主意。”
章宗祥的兩眼露出幾絲奸險的兇光:“除此而外,我覺得還應該組織一個國粹團,吸收一些能聽我們話的教授、學者和青年學生,把他們撒開,讓他們深入到各社團中去,打聽消息,探聽情況,相機行事,製造他們內部混亂,破壞他們的狗屁救國救民活動。這樣一來,我們的寶座不是坐得就更穩了嗎?”
陸宗輿拍手連連驚喜地喊叫:“哎呀呀,老弟高見!哎呀呀,老弟真是子房再世,諸葛重生呀!愚兄敬佩至極!敬佩至極!愚兄對老弟真是佩服到家了!尤其是組建國粹團這個高招兒,我想就連他子房、諸葛在世,也定會自嘆不如呀!不過,說到國粹國學一項,宗祥老弟,這些年來,你大都在國外忙於政務,對國學諒必有所荒疏了,不像老哥我,歷年來從未曾間斷過這方面的研讀,即使在一榻橫陳、吞雲吐霧的時候,也從沒有拋開此類經卷闈墨、破題、起講,大比小比,讀得滾瓜爛熟,筆下也文思如泉,深感國粹之妙味,其妙無窮。想想看,倘若當今之廣泛青年,都能遵照袁世凱袁大總統和段祺瑞段大人之英明聖示,服膺於國粹,潛心於國學,致力於國故,何患它過激主義思潮的兇猛侵入呢?”
章宗祥笑道:“照老哥這話的意思是,學校裡的功課,應該再增添上抽大煙和讀八股這兩門課了?這恐怕是時代潮流所不允許的吧!”
陸宗輿也笑笑,說道:“要說時代潮流所不允許,你老弟的那種逮捕新思想學界領袖、組建國粹團,破壞各社團救國救民活動,恐怕也不是時代潮流所能允許的吧?老弟你也清楚,那些新思想學界領袖,什麼李大釗呀,陳獨秀呀,等等,可都不是省油的燈。尤其是那個叫胡適的北大教授,還都與英美派人物有密切關係。連徐大總統都儘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我們能冒冒失失地去碰他們嗎?”
“這老哥你就有所不知了。”章宗祥很自以為是地搖搖頭,說,“你不可把事情看得過於呆板!咱們在這裡說的辦法,當然不能是竹筒裡倒豆子,一下子都拿出來,我們只能看機行事。現在你先回北京去在徐大總統耳邊再‘吹吹風’,同意讓我們去京裡應付時局。等我們都到了北京後,再提建議,說時局嚴重,為了維持秩序,必須暫時採取一些緊急措施,我想他徐大總統也不會不同意。至於什麼樣的緊急措施,根據情況再看,”章宗祥說著,兩眼又閃射出了剛才的那種奸險的兇光,“到時候,如果真的需要來狠的、硬的,那就得來狠的、硬的,一點不能心慈手軟!要知道,老哥,咱們現在都已經在虎背上,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就幹到底!”
“也就是的。”陸宗輿贊同地點點頭。
第二天,天麻麻亮時,陸宗輿就坐早車回到了北京,回到家,稍許歇息了片刻,就去了總統府,向徐世昌“吹風”,也向其他的一些有關人士“吹了吹風”,一切都搞得差不多了,陸宗輿往天津打電報給章宗祥,章宗祥接電後,立即乘快車進京。
一切都安排停當。章宗祥這邊一下車,就被交通總長曹汝霖的秘書悄悄地接到了曹公館。章宗祥走進客廳一看,裡面在座的就只有曹汝霖和陸宗輿,兩人起身相迎,請章宗祥坐了下來。
三人照例相互都寒暄了一下,完後,章宗祥就把自己在國外的所見所聞以及和東洋人的來往情況,還有自己的一些想法,都盡情地說了一說。
人們常說:沆瀣一氣,臭味相投,此話一點不假。章宗祥對時局、對中日關係的看法、意見和辦法,包括給巴黎和會上的中國代表發電下硬行的簽字令,以及在國內實行戒嚴、禁止民眾結社集會、組織“國粹團”、破壞各社團的救國救民活動、以至必要時逮捕學界領袖等,曹汝霖都非常贊同,拍手稱快,連連說道:
“妙哉!妙哉!宗祥真乃於房重生!真乃子房重生呀!咱們三人,若比漢興三傑,宗輿不愧蕭何,宗祥不愧子房,我呢,可惜是比不上那韓信。”
章宗祥、陸宗輿不約而同地一起笑著說道:“哪裡,哪裡?汝霖較之韓信,也遜色不了多少。”
三人齊聲哈哈大笑起來。
完後,三人商議,先草擬給巴黎的電令,措辭要強硬一些,語氣要決然一些,然後三個商量怎麼樣制定戒嚴令、禁止結社集會令和逮捕令等,以及怎麼讓徐大總統簽署批准。
一張由袁世凱爾後是段祺瑞沿襲下來的黑色的網,此時由這自以為可以以漢興三傑相比的三個人繼續編織著,又慢慢地朝著整個神州大陸張撒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