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像掙脫鐵鏈的小獅子,望著遼闊的海面,趙瑞芝激動的情潮湧動。然而,小順子的慘死,船上老人的遭遇,使她悲憤難抑。翔宇兄那濃眉下的大眼睛閃灼著怒人,也深含著對未來的期盼和信念……
一
像一頭從嚴密的鐵籠和冰寒的鐵鎖鏈中掙脫出來的小獅子似的,趙瑞芝一下渾身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鬆快,心胸也一下無比的開闊和歡暢。
趙瑞芝有生以來第一次坐輪船,也是第一次看見大海。
啊,大海!如此遼闊,如此壯觀。她被震撼了,禁不住心旌搖曳,整個身心都沉浸在一種被開闊而又美妙炫目的歡愉而引致的迷醉之中。
此時正是大海平靜的時刻、無邊無際的蔚藍閃亮的大海,平平的,靜靜的,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紋,哪怕一絲一線破碎的漣漪都沒有。整個海面,一眼望去,彷彿就是一塊剛剛被熨過的平展的巨型大塊的藍綢緞似的;藍綢鍛無邊無際地向前向後向左右延伸鋪展開去,連天接地,浩浩淼淼,以一種深厚而沉穩、雄闊而恢弘的氣勢,把天與地、地與天、以及那展翅翱翔著的白色的海鷗,都渾然相融在~起;在金燦燦的陽光的照耀下,藍色,紅色,白色,綠色,五顏六色,交相輝映,形成了無數個層層相迭著飄蕩浮動著的迷離神奇的大大個小的光圈,閃閃爍爍,光怪陸離,使人恍惚置身於安徒生筆下的童話式的光網之中。
“啊,啊——多美啊,大海!”
趙瑞芝雙手扶著船舷的鐵欄杆,極目眺望著遼闊的海面,歡喜激動的情潮一陣陣在體內湧動,以至於連地披在肩頭上的長長的白紗巾被海風吹起,飄落到甲板上,她都沒有覺察到,依舊還沉浸在忘情的眺望之中。她覺得自己就是那海面的鳥,在藍天大海間翱翔著。
和趙瑞芝靠著並排扶著船舷欄杆站在一起的宋一茗,也是被這未曾見過的大海的美景所迷戀,也沒有發覺她瑞芝姐的白紗圍巾被海風吹落到甲板上去了。
“小姐,您的紗巾。”
一個女性的清脆而柔和的嗓音傳來。
趙瑞芝和宋一茗一起從忘情的眺望中醒轉過來,回身一看,她們身後站著一男一女兩個青年學生,從歲數上看,男的和趙瑞芝歲數差不多,十九歲二十歲的樣子,中等偏高的個子,濃眉大眼,身著新式學生服,顯得很是精幹,女的歲數小一些,約十五、六歲,圓臉,齊耳短髮,一雙明亮的大眼睛閃射著熱烈的光,手裡正拿著她掉落在甲板上的白紗巾,笑吟吟地遞給她:
“給,您的紗巾掉了。”
“謝謝!”趙瑞芝接過紗巾。
男青年問:“小姐是第一次來海上吧?”
趙瑞芝點點頭:“是的。”
小女青年奇怪地問:“翔宇兄何以得知?”
男青年笑笑:“這位小姐昨天就在這裡觀看大海,幾乎看了多半天,今天又在這裡觀看,是那麼被大海所迷戀,所以,我推測可能是第一次來海上。”
趙瑞芝這也才注意到,這位男青年學生昨天也在甲板上,站在那邊船舷邊,扶著欄杆在遠眺,不過昨天穿的是一件半新不舊的藍布長衫。趙瑞芝曾無意中扭頭望了一下,男青年學生眺望著大海,但能看得出來,他並非僅僅是在觀賞大海迷人的景色,而更多的是在凝神沉思。他緊鎖著的濃眉下面,兩眼閃射著的深沉的目光裡,滿含著憂戚,滿含著義憤,也滿含著一種壯志,滿含著一種對未來的堅定的信念;略顯瘦削的稜角分明的臉上異常嚴峻,嚴峻中透著一種剛毅。她聽見他低低地在吟誦一首詩:
大江歌罷掉頭東,
邃寬群科濟世窮。
面壁十年圖破壁,
難酬蹈海亦英雄。
吟誦聲不高,但極有力度。詩的字裡行間迸發著一種呼雷走電的豪情,再加上他那底蘊極足、清晰而雄渾有力的男低音富有感情的吟誦,形成了一股猛烈而強大的震撼力,衝激著她,震盪著她,使她禁不住又望了他幾眼,為他的那種憂國憂民和胸懷報國壯志的愛國之心而深感敬服。
今天,和她面對面站在這裡。這位先生,對,那位小姐剛才稱他為“翔宇兄”,昨天面對著大海為憂國憂民而沉思的時候,顯得是那麼嚴峻,而今天,和她說話,又是那麼隨和,那麼風趣,那麼富有人情味。趙瑞芝想著,不由得對面前的這個濃眉大眼的青年學生,在敬服的同時還有了幾分好感。
由於天氣好,風和日麗,海水又是那麼平靜,所以來甲板上散心閒聊的人越來越多。
一直坐在船尾潛心作畫的宋維新也揹著畫板過來了。他是在北京大學文科院學文學的,也許是文學與藝術是相通的,也許是宋維新偏愛藝術,宋維新特別迷戀畫畫,尤其喜歡那些西洋式油畫。湘水縣他家裡客廳牆壁上掛的那幅巨型《創造亞當》的油畫,就是他臨摹米開朗基羅的教堂天頂畫《創造亞當》的複製品。他是那麼迷戀於西洋式油畫。昨天上了輪船,到了海面,他就跑到人比較少、比較僻靜的船尾上去作畫,去為畫海的油畫勾勒底稿。宋一茗告訴趙瑞芝說,她哥哥一直想畫一幅題為《海神》的油畫,送到法國巴黎去參加展出。
“怎麼樣?趙小姐。大海景色值得一觀吧?”朱維新走到宋一茗、趙瑞芝跟前,發現了那一男一女兩青年學生,對男青年學生驚喜地叫道:“哎呀,翔宇兄,是你!”
“繼陸兄!”
“你怎麼也在這船上?我怎麼一直沒看見你?”宋維新欣喜而又感到驚異。
“你怎麼能看見人家呢?你一上船就一頭扎到船尾作畫去了,能看見誰?”宋一茗在旁邊笑著說她哥哥。
“就是。就是。”宋維新點頭承認不是。“哎呀,忘記給你們介紹了。翔宇兄,這是小妹宋一茗,這是趙瑞芝趙小姐。”
“幸會。幸會。”
“茗妹,趙小姐,這就是我給你們講過的天津南開中學的那位周恩來周先生。一宋維新又向宋一茗、趙瑞芝介紹道。
啊,周先生!周恩來先生!就是那曾在易卜生的著名話劇《玩偶之家》中男扮女裝演女主人公娜拉,在天津演得全城轟動,又在北京演得全城轟動的周恩來先生!
趙瑞芝的心莫名地怦怦狂跳起來。
還是在湘水縣宋維新的家裡的時候,宋維新給宋一茗和她講了好多外面的各種各樣的新鮮事,其中就講了天津南開中學的學生周恩來演話劇扮演女主角的事情。天津南開中學的校長張伯苓博士,是位很傑出的思想先進的現代派教育家,他除了用西方的先進的教育思想和先進的科學文化興辦教育而外,還很熱心於戲劇表演。一方面,是他本人很喜愛戲劇;另一方面,意在通過戲劇進行宣傳和教育,使廣大民眾在觀賞戲劇中發現民主的真諦,發現科學的思想,特別是使婦女能正確認識自己,大膽從封建的枷鎖中掙脫出來,獲得自我解放。劇中人物一般都有男有女。但在當時,男女同校上學都被嚴加阻止著,更不要說男女同台演出了。就連世界戲劇大師莎士比亞所在的英國,女人和男人都不能普遍地同台演出,在很多情況下,都是由男的志願來扮演女性角色,更何況是在中國!南開中學在每年十月十七日校慶演戲時,周恩來先生都被挑選上參加演出,而且由於周先生長相英俊,還可以裝出很細的嗓音,再加上他巨大的魅力和沉著冷靜,他總是被挑選上扮演女角色。前年,他們學校排練演出了挪威戲劇家易卜生的著名劇作《玩偶之家》。這是一部宣傳婦女解放、婦女要求和男子完全平等的劇。女主人公娜拉不甘心從屬於丈夫,當丈夫的玩偶,毅然撇下丈夫和家庭出走,去爭得自己在社會上應有的地位,去追求新的生活。周恩來先生被選中扮演娜拉,演出非常成功,先在天津演,後又到北京演,場場滿座,轟動了京津兩地。宋維新就是周先生在北京演出時,和周先生認識的。認識後,他還得知周先生是個勤奮好學、極富才華的有為青年,善學善思,而且文筆極好,同時還很有演說才能。他和幾個有志學友在天津學生界發起成立了敬業樂群會,還創辦了《敬業》雜誌,他親自擔任主編,親自執筆寫了許多針砭時弊、抨擊帝國主義列強瓜分中國的陰謀、嘲諷痛斥袁世凱恢復封建帝制拉社會倒退的文章,大力宣傳科學、民主、進步,在天津學生界特別有影響。兩人豪情相融,一見如故,相見恨晚。尤其是宋維新,對周先生特別推崇,每每一談起周先生,充滿了敬佩之情,使得宋一茗和趙瑞芝不知不覺都受了感染很想見一見這位周先生。想不到,今天在這裡,在這上海至天津的輪船上,他們相遇了。
“周先生身邊的這位小姐是誰呢?”趙瑞芝心裡思忖著,偷偷又打量了一下那位小女青年,沒想到,那小女青年的熱烈的目光無意中正好也掃視過來,和趙瑞芝的目光對上,趙瑞芝心裡一慌亂,忙把目光避開,小女青年微微一笑,對周恩來叫了一聲:
“翔宇兄!”
這是給周恩來提了個醒兒。周恩來醒悟過來,滿帶歉意地笑著說:“你看,我這個人,在這裡意外見到繼陸兄,太高興了,都忘記給你們之間介紹一下了。這位是繼陸兄,宋繼陸,宋維新先生,北大文科院的高材生,油畫才子,很擅長於西洋油畫。這位是鄧穎超鄧小姐,天津一女師的高材生,是位演說家,天津女學生界的小領袖。”
“翔宇兄又在取笑穎超了!”鄧穎超嗔怪地說著,舉起小拳朝周恩來肩胸處打了一下。
幾個人都開懷大笑起來。
趙瑞芝感到自己周圍開始被一股溫暖的潮水所包圍,她感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歡暢從自己心底升騰而起,似電流般向著身體各個部位迅疾地傳去,使得她渾身一陣激奮的灼熱。
二
“翔宇兄這次去上海……”
“我們幾個敬業樂群會的同學這一次主要是利用假期去上海搞了一下社會調查,深入瞭解一下民眾。”周恩來回答宋維新說,又問:“繼陸兄這是回校去上課吧?”
宋維新點點頭:“嗯。”
“令妹和趙小姐……”
“她們也和我一起去北京上學,準備去上女高師。”宋維新向周恩來和鄧穎超簡單述說了一下趙瑞芝的事情。
周恩來和鄧穎超敬佩地望著趙瑞芝。
周恩來讚歎地說:“趙小姐真可算是當代中華女子之英傑,實實令人欽佩而敬服。”
趙瑞芝臉上漲起一層紅暈:“周先生過獎了。”
鄧穎超很誠摯地說:“不!翔宇兄一點也不過獎。趙小姐確實給我們當代女子作出了榜樣。我們女子也是人,我們應該掙脫那些束縛我們的枷鎖,爭取我們做人的權利,爭取我們在社會上應有的地位!我們不能再讓人任意欺凌,隨意宰割!”
談到女子,宋維新又深表感慨:“我們中國本身就多災多難,而其中女子災難最為深重,這都因為我們的封建社會持續時間太長。想想看,好幾千年的時間啊,封建主義沉重的磐石死死地壓在我們幾萬萬婦女身上。”
“現在就是要起來,徹底砸碎這個磐石!”鄧穎超大眼睛灼灼閃亮,閃射著激昂而堅毅的光,“當然,這主要還要靠我們女子自己要敢於挺身而起,就像趙小姐這樣,敢於造反,敢於從那高牆深院,從那森然可怖的黑色大門裡衝出來!”說到這裡,鄧穎超略略停頓了一下,稍微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沉緩地說:“而要做到這一點,首先我們女子要打掉我們自己身上的那種逆來順受、不敢越雷池一步,甘願受人宰割的奴性。”
“奴性,對一個民族來說,是一種瘟疫,是一種足可以使這個民族毀滅的瘟疫。”顯然是,鄧穎超提及的奴性,又觸動了周恩來的心懷,引起了這位特別善於思索的熱血青年的深思。他走到船舷旁,扶著欄杆,濃眉微蹙,遙望著廣闊而深邃的大海,語調沉重地說:“數幹年的封建社會和黑暗專制的封建統治,使我們中國被壓在社會最底層的婦女備受凌辱,這也造成了她們中間大部分人道來順受、唯命是從的奴性。打破這種奴性,使女子也挺身起來堂堂正正地做人,這自然是非常之必要的!可是,這種奴性,並非只是在女子身上有,在我們這樣一些鬚眉男子身上,不是也嚴重地存在嗎?!漫長的封建社會,造成了我們的愚昧,也造成了我們的貧窮和落後,由此,也使得那些倚強凌弱的帝國主義列強們,像一隻只兇殘貪婪的餓狼似的,張牙舞爪地竄到我們中國來橫行霸道,為所欲為,使我們的國家和民族處於被欺凌的地位,從而,也使我們中間的一些人潛生出一種奴性來,尤其是這其中的一些人,棄宗忘祖,連自己姓什麼都忘之腦後,他們甘願認賊作父,充當洋人的奴才甚至幫兇和打手,幫助洋人欺凌踐踏自己的同胞。這些傢伙,為從洋人主子那裡乞討到一點殘餚剩羹,極盡獻媚之能事,摧殘起自己的同胞來。比他們的洋人主子都心毒手辣,可他們在洋人主子面前,卻變成了地地道道的哈吧狗,點頭哈腰,唯唯諾諾,連聲大氣都不敢出,陪著笑臉,那種奴顏婢膝的樣子,實在令人憎惡!”周恩來語調沉重,充滿著悲憤,濃眉下的雙眼迸射著怒火。“就是這種奴性,更助長了那些帝國主義列強的氣焰和兇殘,使得他們更肆無忌憚地來宰割我們。”
“確實是這樣。”鄧穎超讚同地點點頭,“這一次,我們天津一女師和天津南開中學敬業樂群會的十來個同學相約在一起去上海進行社會調查,感受就特別深。”鄧穎超背靠著船舷欄杆,對宋維新、趙瑞芝他們講述。“上海日本紗廠的那些東洋資本家們,把咱們中國人根本就不當人。在他們眼裡,中國人連只螞蟻都不如。螞蟻有時都還不可以隨意踏死,但是廠子裡的中國工人,無論是男工或者女工,東洋人可以任意騎在他們脖頸上屙屎廚尿,可以任意把他們踩在腳底下賤踏蹂躪,任意踩碎踏死。尤其是那些男女童工,更為可憐,境遇確是苦不堪言。我們到上海楊樹浦福臨路的一個東洋紗廠去看過,那裡的情況著實令人觸目驚心。”
鄧穎超語調沉重,充滿著悲憤之情。
“……窄而長長的用紅磚牆嚴密地封鎖起來的工房區域,被一條水泥窄道切割成狹長的兩個長條區,擁擠著排列著十幾排鴿子籠一般的小工房,有八九十、上百間,數千名的男女童工就那麼擠著,蜷縮著,相互身子壓身子地住在這些‘小鴿子籠’裡。
“這些男女童工被東洋人的花言巧語連哄帶騙地從鄉下、從外省區各地招來,在賣身契一樣的契約上畫個押,就開始給東洋人當不戴鎖鏈的奴隸。
“他們晚上用破席子、破被子把身子一裹,在充滿了汗臭、糞臭和溼氣的‘鴿子籠’的冰涼疹人的水泥地上眯一眯眼,打個盹兒,天還沒亮,就被木棒、皮鞋一頓亂打亂踢地吼罵起來,一鬨而搶地吃上一點鄉下人用來餵豬的豆腐渣連同碎米、爛菜葉子煮在一起的所謂的‘粥’,然後就被吆趕著,從剛剛打開的鐵門走出工房區,走進廠子,開始一天十二個小時的苦幹。
“東洋人把他們看作是‘會說話的機器’,是替他們東洋人賺錢的工具,可以隨心所欲地打罵和踐踏,生死疾病一概不管。”
鄧穎超講述著,悲憤之情明顯地傳染給了趙瑞芝、宋一茗、宋維新他們,他們心中都湧動著悲憤的情潮,尤其是趙瑞芝,她從來就不知道,也從來沒有聽別人講述過這一類的事情。她胸脯劇烈地起伏著,兩眼從鄧穎超那由於悲憤而漲得通紅的圓臉上移開,向著大海望去,深深地注視著大海。
鄧穎超的悲憤之情似乎也傳染給了大海,平靜的海面突然也不平靜了,開始了輕微的騷動,一片細碎的浪花沸沸揚揚起來,漸漸地轉成激烈的湧動,轉成越來越大的波浪,湧騰著,翻卷著,還傳來一陣陣悲憤吶喊的濤聲。
停頓了一陣後,鄧穎超又繼續講述道:
“東洋人隨心所欲地打罵和摧殘我們的男女童工。當時,在上海楊樹浦的東洋紗廠裡,我們就曾經親眼目睹了一個名叫小順子的男童工被東洋人兇殘毒打的情景。
“小順子是被東洋人天花亂墜地吹的什麼‘洋式的做工房子’、住的是‘小洋樓’、什麼‘一天三餐,頓頓大米白麵、魚肉葷腥不斷’、什麼“可以賺很多很多的錢’等這一類花言巧語從天津鄉下被連哄帶騙地招來的。小順子家裡就只有他和他爺爺。他父母親在一次災荒年裡雙雙餓死,他和他爺爺靠出外乞討才活下命來,自此爺孫倆相依為命。小順子爺爺也想的是讓小順子能有一口飽飯吃,就讓小順子跟著東洋人到了上海。沒想到,一張契約,把小順子送進了虎口。
“小順子面黃肌瘦,身體瘦弱得像根蘆柴棒一樣,整天槓比他要大要重好幾倍的大棉花包,人要是不注意細看,還以為是大棉花包自己長了腳在行走呢。想想看,這麼小的小孩,這麼瘦弱的身子,空著肚子,還睡不上覺,扛這麼大這麼重的棉花包,一天十二個小時,怎麼能挺得住?
“有一次,小順子扛著一個小山似的把他瘦小的身軀沉重地壓在下面、壓得他瘦小的身軀幾乎已經看不見了的大棉花包,蹣蹣跚跚地走著;他患著病,再加上腹空肚飢,兩腿發軟,渾身虛汗淋淋,走著,走著,兩眼發花、發黑,頭一昏沉,往前一頭栽倒在了地上,剛好被一個東洋人看見,那東洋人吆喝來幾個人把大棉花包抬走,就像一隻瘋狂的惡狼似地,兩眼閃著兇光,撲上前去,一頓亂棍狠打,亂腳猛踢,一邊兇殘地毒打著,一邊嗥叫著狂罵:
“‘想偷懶?懶鬼!想偷懶?懶鬼!……’
“小順子被打得在地上滾來滾去……
“小順子被打得遍體鱗傷,血肉糊拉的,蜷縮在地上,奄奄一息了。
“那喪失了人性的東洋人,獸性還沒發完,還在狂罵,還在亂踢亂打。
“這時,幾個工頭模樣的中國人,也討好地上去和東洋人一起對小順子一頓亂踢亂打……”
鄧穎超正在講述著,忽然,從客輪甲板的那邊,傳來了一陣騷亂聲……
三
甲板上的人都呼啦啦地朝那邊湧去。
人群往兩邊散開,從人群中間,這艘客輪的船主——一個留著平頭、蓄著仁丹胡、腿短身子長的矮墩墩的挫胖子東洋人,手裡拎著根文明棍兒,腆著大肚皮,滿臉迸射著一種使人森然發怵的冷凜兇殘的殺氣,向這邊走來。緊跟在他身後的,是兩個滿臉橫肉、腰間緊束著根白布帶子的東洋人隨從,其實也就是打手,再後面緊跟著的,是兩個中國人打手,沿著甲板拖著一個人,朝這邊拖來。
這是一個很瘦小的駝背老人,六十多歲,枯瘦如柴;稀稀疏疏的蓬亂的花白頭髮上,沾帶著沾有血跡的腐草;粗糙的黑而焦黃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佈滿傷痕,沾滿著髒汙的泥土和血跡;身上的土布衣服已是索索串串的,尤其是褲子,褲腿都已經成了爛布條條,也沾帶著血跡;兩隻腳上也都是血——一隻腳精赤著,汙黑黑的,另一隻腳用一些破布爛草裹纏著,血糊糊的。看得出來,老人已經遭受過兇殘的毒打了。
老人被兩個中國人打手在甲板上拖著,朝這邊走來。甲板上留下了一溜醒目的彎彎曲曲的血印。
老人被拖拉著,身子在甲板上摩擦著,而兩隻枯瘦嶙峋的汙黑帶血的手,卻一直緊緊地摟在胸前,死死地緊抱著一個補丁摞補丁的淺藍色土布小包,枯澀的雙眼湧滿著混濁的悲悽的淚水,望著兩邊的人群,充滿著哀切的乞求,嘴唇一張一合地顫抖地翕動著,像是想要說什麼,但因為在甲板上被拖著,又說不出來。
走到一個大木箱子跟前,東洋人船主站下了,兇狠的目光傲慢地環視了四周圍攏上來的人群,往木箱子上一坐。兩個東洋人打手一左一右往兩邊一立。那兩個拖拉著老人的中國人打手,把老人拖到東洋人船主面前,惡狠地往甲板上一扔。
“‘打!再給我狠狠地打!打!”東洋人船主坐在木箱子上,揮動著手中的文明棍兒,操著半生不熟的中國話,聲嘶力竭地喝吼著。
兩個東洋人打手上前去,一把把兩個中國人打手推開,其中一個抓起蜷縮在用板上的老人,提在半空中,一拳狠打過去,把老人又打倒在甲板上,緊接著,兩個傢伙一起猛撲過去,拳腳相加,兇狂地亂踢亂打。老人枯瘦的身子蜷縮成一回兒,瑟瑟顫抖著,在甲板上翻來滾去,慘痛地哀哀悲叫著。
“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
“怎麼亂打人?”
“這老頭兒怎麼啦?”
“到底是出了什麼事兒了?”
周圍的人們都很驚詫地相互詢問著。
剛才被東洋人打手一把撥拉到一邊去的一箇中國人打手,見討好主子、顯示自己的機會來了,把釦子解開、敞著懷,衣襟往兩邊一張,一隻手往腰上一插,另一隻手晃動著大拇指頭,向後指著老人,唾沫星子亂飛亂濺:
“這老叫化子,不買票坐船,還藏到底艙放雜物的小隔間裡,要不是讓我發現了,還真讓這老傢伙佔了便宜了。老不死的窮叫化子,想得美!東洋大爺的船,能那麼好地讓你不買票白坐嗎?不來點厲害的,你還不知道我們東洋大爺的英雄本色呢!”
奴才無恥的媚顏奴骨的表白和吹捧,更助長了主子得意忘形的兇狂勁兒。
“打!給我狠狠地打!使勁地狠狠地打!打完了,給我扔到海里去餵魚!”
兩個東洋人打手對老人更加兇狂地拳打腳踢起來。老人蜷縮著的身子,翻來滾去;乾澀蒼老的嗓音,一聲聲悲切地哀叫著。慢慢地,翻滾著的身子不動了,悲切的哀叫聲也漸漸沉落下去,越來越細小,越來越微弱……
老人已經被毒打得遍體鱗傷,血淋糊拉,半死不活,即將要昏迷過去了。
面對這一切,周圍的人都看著;其中一些人表情木本地默默地看著,但也有一些人,心情很不平靜,紛紛議論著。
周恩來已經怒不可遏了,他濃眉劍聳,雙目迸發著凜凜寒光,分開人群,走上前去:
“老人家沒有錢買票,就應該遭到這種殘忍兇狠的毒打嗎?你們還有沒有一點人性?”
其中一箇中國人打手把三角眼一斜吊:“先生,勸你還是不要狗抓耗子——多管閒事!”
“何謂多管閒事?!在我大中華的國土上,豈容一小小倭寇如此兇殘橫行?!”
周恩來的凜然和義正辭嚴,也進一步激發了那些原本心情就已經很不平靜的人們的情緒,都紛紛厲聲喊叫起來:
“對!怎麼能夠這樣隨便毒打人?!”
“你們把中國人還當人不當人?!”
“在中國國土上,這樣打中國人,太狂了!”
“……”
“……”
坐在木箱子上的矬墩墩東洋人船主,開始屁股一抬,還想站起來向周恩來耍耍威風,後來一見好多人都朝著他指著,揮舞著拳頭,憤怒地厲聲吼喊,他心中一怵,打了個寒戰,趕忙又坐回到了木箱子上,不敢再吭聲,只是兩隻貓眼一樣的小眼睛,狡黠地賊溜溜地而又驚恐地朝著四周人群掃視著。
不再平靜的騷動的大海,一排洶湧的巨浪湧來,把客輪顛簸了幾下,其中一個浪頭沖天而起,撲打到甲板上,正好撲打在東洋人船主身上,差點把那傢伙打倒,但那傢伙晃搖了幾下,很快又坐穩了。
那個三角眼中國人打手望了望濃眉劍聳、氣勢凜然的周恩來,望了望四周被激怒的人群,又回頭看了他的東洋人主子一眼,然後對著周恩來和周圍人群,把敞開著的衣襟又往兩邊一張,把他的那雙三角眼一挑,色厲內荏地撕扯著公鴨嗓子喊叫:
“你們幹什麼?你們想幹什麼?坐船買票,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兒。怎麼啦?坐船不買票,反倒還成了大爺了!你們誰覺得這老叫化子可憐,替老傢伙把票錢補上,這才是漢子!怎麼樣?拿錢來!別到時候按我們輪船上規矩,把老傢伙從船上扔下去了,又說我們和我們的東洋大爺太不仗義。”
這邊,“三角眼”的話音還沒落地,只見趙瑞芝挺著胸脯走上前來,掏出一把銀元,朝三角眼面前一扔:
“我來替老人補票!這些錢,夠了吧?”
銀元散落在甲板上,向四處滾去。
“夠了!夠了!”“三角眼”陪著笑臉,兩隻三角眼迸發著貪婪的目光,忙俯下身去拾甲板上的銀元。
周恩來鄙夷厭惡地看了“三角眼”中國人打手一眼,忙上前去攙扶那位被打得奄奄一點的老人。
趙瑞芝、鄧穎超、宋一茗、宋維新也都忙上前攙扶。
“三角眼”把散落在甲板上的銀元揀起,雙手捧送給東洋人船主。
東洋人船主接過銀元,得意地“哼”了一聲,站起身,帶著他的東洋人打手和中國人打手揚長而去。
甲板上的人群都圍在了被打的老人四周。
周恩來彎下身蹲著把老人攙扶著半坐起來。
宋維新也在另一邊攙扶著。
趙瑞芝、鄧穎超、宋一茗輕輕地用手絹擦拭著老人臉上、胳膊上、腿上的血汙和泥土。
老人從半昏迷狀態中慢慢甦醒過來,身子動了動,一輕輕地呼了口氣,慢慢地睜開了眼睛,黯然無光地看了看圍在他四周的人,又看了看蹲在他身邊的周恩來、趙瑞芝、鄧穎超他們幾個,嘴角微微一抽,表示謝意地淡淡地慘然一笑。
周恩來輕輕地問:“老人家,您這是上哪兒去?”
老人沒有回答,又看了看周恩來,猛地,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把一直緊抱在胸前死不鬆手的舊布包包,又往緊抱了抱。
周恩來又輕聲地極為關切地問了一一句:“老人家,您準備上哪兒去?”
“回家。”
“老人家家在什麼地方?”
“天津衛。”
鄧穎超驚喜地:“老人家是天津衛的?”
老人點點頭。
鄧穎超說:“我們也是天津衛的。我是天津一女師的。這位是周先生,是天津南開中學的。老人家的家在天津衛什麼地方?”
“在鄉下。海河邊上,三條石。”
周恩來充滿同情地說:“三條石,那是個苦地方。”
“三條石?”鄧穎超猛想起來,“小順子的家就是三條石的。”
“小順子?!”老人像被猛地觸碰了一下什麼痛處似的,渾身抽動了一下。
鄧穎超點點頭:“嗯,小順子。我們在上海一家東洋紗廠搞社會調查時,見到一個名叫小順子的童工,正在遭受東洋人兇殘的毒打,很可憐,讓人看不下去,那也是我們天津衛的,是被東洋人連哄帶騙招去做工的……”
鄧穎超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老人突然爆發而出的撕心裂肺的悲慟的大哭打斷。
人們不知所措,都驚愣住了。
鄧穎超也有些慌亂,不知怎麼一回事兒,只是一選連聲地叫著老人:
“老人家!老人家!……”
周恩來也連連相勸:“老人家,有話慢慢說!有話慢慢說!……”
“小順子就是我的孫子呀!”老人在慟哭中迸發出一聲撕裂長空的哀號,“我可憐的小順子呀!我可憐的小順子呀——”
老人的哀號聲充滿著極度的悽切和悲憤。
鄧穎超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凝固住了。
周恩來仰望著天空,濃眉下的雙目進著憤怒的火,也閃著痛切的淚光,面色寒凜冷峻,默默地一動不動,像座沉凝冰冷的石雕。
趙瑞芝、宋一茗、宋維新望望周恩來,又不約而同地一起將探詢的目光投向鄧穎超。
鄧穎超望著他們,雙目盈滿了淚水,搖著頭,說不出話來。
怎麼能夠開口說呀?
令人驚心動魄而又毛骨悚然!
一點也不虛誇。剛才因為鄧穎超還沒有來得及把小順子的遭遇全部講述出來,就被老人由於沒有錢買船票而被東洋人兇殘毒打的事情打斷了,所以在場的任何人,包括趙瑞芝、宋一茗、宋維新他們,都不知道,也絕對想象不到,鄧穎超和周恩來他們這十幾個天津敬業樂群會的男女青年學生,在上海三天後,第二次去楊樹浦東洋紗廠搞調查、順便還想再看望一下小順子時,在工友們那裡聽到的關於小順子的最後的悲慘的情景,是多麼令人驚心動魄而又毛骨悚然!
四
……小順子慢慢甦醒過來,他發現自己躺在自己所謂的睡覺的房子——潮溼、惡臭的鴿子籠般的工房樓下冰涼的水泥地上。
他知道自己是被打得昏死過去後被人抬回到這裡來的。
昏昏噩噩、迷迷沉沉中,他隱隱約約覺得自己好像是被幾個好心的工友叔叔、伯伯揹著抬著回來的。
小順子躺在水泥地上,渾身冰森森的,就像是躺在森冰的鐵板上或冰塊上似的,使他不停地瑟瑟地打著寒戰。他想稍微翻一下身子,但一動也不敢動,渾身上下遍體鱗傷,皮開肉綻,略動一下,就鑽心般的疼痛。
為了稍微地減緩一點冰寒和傷痛的刺激,他微微把身子蜷縮了一下,但是,無濟於事,貼在冰寒的水泥地上,渾身體內針扎般的火辣辣的疼痛,又冷又痛,內外夾攻,使他的意識一陣陣陷入半昏厥的迷亂之中——
恍恍惚惚中,他似乎看見爺爺佝僂著腰身,蹣蹣跚跚地向他走來……
恍恍惚惚中,他似乎覺得自己回到了天津衛家裡,回到了海河邊……
恍恍惚惚中,他似乎覺得那已死去的爸爸媽媽並沒有死,他看見他們正在家裡那破爛的小院子裡忙著在幹什麼活……
恍恍惚惚中,他似乎還覺得他那被抓去當兵、後因為想跑回來而被用軍棍打死的哥哥也沒有死,正穿著軍裝揹著槍笑呵呵地朝他走來……
爾後,恍恍惚惚中,他又看見爺爺佝僂著腰身,蹣蹣跚跚地向他走來……
他覺得自己晃晃悠悠地也在朝爺爺走去……
一股寒風掠來,他感到一陣冷,打了個寒噤,倏然從迷亂中清醒過來了一些,他發現自己是被窩在一個破爛筐裡被人抬著往前走著,還聽見有人說話:
“這小癟三,確實是個小癟三!像根蘆柴棒似的,沒一點分量,抬上他就像什麼也沒有抬一樣。”
“怎麼什麼也沒有抬?!還有個爛筐子嘛!”
“噢,對!對!”
“喂,你知道嗎?這小癟三還沒死呢!”
“什麼?”
“這小癟三還沒死呢!”
“誰說的?東洋人說死了,就是死了。”
“真的!還沒死呢!剛才我和你一起抬著往筐裡放的時候,我明顯地覺得他動彈了一下。”
“少囉嗦!我剛才不是已經對你說了嗎?東洋人說死了,就是死了!”
那個人再不吭聲了。
兩個人誰也不再說話,只是抬著筐子往前走著,往城外走去。
可憐的小順子,他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東洋人讓這兩個人把他抬到哪兒去?去幹什麼?他更不知道,就在這當天,他爺爺真的從天津來看望他來了。
老人家是在下午天快黑時趕到紗廠的。東洋人告訴老人家說他孫子得了重病,經過多次精心治療,未能治好,死了,已經埋了。
而工友們私下暗暗告訴了老人家真相。
老人家發瘋似地向城外跑去。
老人家跑到城外的時候,天色已經大黑了。
蒼白的月亮,正把它那悽楚悲涼的寒輝,撒落向亂葬崗子。陰風悽悽。枯黃衰敗的荒草上和被荒草半掩半沒著的大大小小的墳包上,以及那從墳包投落下來的陰影上,都浮罩著一層慘然悽切、令人森然發冷的白光。
老人家深一腳、淺一腳、踉踉蹌蹌地向亂葬崗子沒命地跑去。
遠處,傳來野狗的怵人的叫聲;先是一聲,後是兩聲、三聲……
亂葬崗子上到處都是野狗令人寒驚的叫聲。
這裡可以說是野狗肆虐的天下。
野狗成群結隊地出沒在這荒野枯草之中。每每有活人來埋葬死人時,它們便隱伏在暗處窺視著,伺機而出。當活人們急匆匆地將死人草草埋葬到土裡,又急匆匆離去後,野狗們就迫不及待地爭先恐後地猛撲上去,胡撕亂扯地飽餐一頓,歡欣無比而又滿足地把一堆堆白骨留給七天後或是第二個清明節復來的活人們去駭然驚恐和哀慟傷心。
老人家看見悽慘冰寒的月光下,野狗的身影在躥來躥去地閃掠著。
老人家更拼命地栽倒了爬起來,爬起來又栽倒,不顧一切地向崗子上跑去。
他的小順子死了,東洋人說是病死的,其實是被狠心歹毒的東洋人打死的,被扔到了亂葬崗子上,他要去看一看,去最後看一眼。
叮憐的小順子!
是他害死了自己的小孫子,自己唯一相依為命的親人,他信了東洋人的謊話,讓自己的小孫子跟著東洋人來上海做工,掙大錢。吃大米、白麵,住洋房,是他相信了惡狼的花言巧語,是他把自己的小孫子送進了狼口——一血淋淋的狼口。他該死呀!他真該死!
老人家一邊往前跑著,一邊心如刀絞般地自責自罵著自己。
老人家跑著,朝著崗子上悲槍地呼喊:
“小順子!——”
回答他呼喊的,是陰風淒厲的呼嘯,是野狗怵人的叫聲,他似乎還聽到有野狗撲打撕咬的混合雜亂的響動。
啊,在這野狗撲打撕咬的混合雜亂的響動聲中,他似乎聽到,不,是真的聽到,聽到有小孩悽慘的哀號,儘管是很微弱,但他聽到了:
“救命呀!救命呀!爺爺,快來救我呀!爺爺,快來救……”
哀號聲撕心裂肺,充滿了驚恐和絕望,在亂葬崗子上令人毛骨悚然地慘烈地激盪著。
小順子!是小順子的聲音!老人家聽得很清楚,是他的小順子的聲音。確實的,真真切切的,是他的小順子的聲音!
“小順子!小順子!小順子!——”
老人家大聲喊叫著,發瘋地向崗子上跑去。
到了崗子上,”什麼都沒有,一片沉寂,就連剛才他看到影子、聽到撲訂撕咬的響動的那群野狗們,也都一下子都跑散了,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留下的,除了悽悽的陰風、冷月下的一座座墳包外,便是籠罩在四周的森然可怖的空曠和沉寂。
“小順子!小順子!——”
老人家向四處望著,悲槍地呼喊著。
四周,荒草叢上,墳包上,反射著冷月投落下來的慘白的冰寒的月光。
突然,也許就是心靈感應,老人家看到不遠處,相隔著四、五個墳包的一個窪坑旁邊,有幾條碎布條子,在悽悽陰風的吹拂下,像幾個小招魂幡似地在那裡飄展,颯颯作響。月光下,老人家認出來了,是他熟悉的布。老人家心裡猛地一抽,忙跑過去,只見窪坑旁邊,掛在草尖上的碎布條子,浸滿了血,老人家一眼就認出是小孫子的褲子;再看窪坑裡面,小順子被野狗撕扯啃咬得支離破碎的軀體,彎曲地成個蝦狀蜷縮在那裡,血漓糊拉的,慘不忍睹;有的地方几乎就剩下白花花的骨頭了……
“啊——”
老人家撕心裂肺地朝天哀嚎一聲,兩眼一黑,昏死了過去……
五
小順子是還沒有死就被扔到了亂葬崗子上,爾後活活被野狗撕扯啃咬死的。
老人家跑向亂葬崗子時,聽到的的確是小順子慘烈痛切的哀叫聲,但老人家沒有來得及把自己的小孫子搶救下來。
在紗廠工友們的幫助下,老人家把小孫子的殘骸掩埋好,從中揀了幾根骨頭,準備帶回到家裡去,準備與他為伴。他懷裡緊抱著的那個舊布包裡,包的就是小順子的幾根殘骨。
小順子的慘死令人驚心動魄、毛骨悚然。
小順子的慘死,使趙瑞芝駭然而又無比的傷痛。她兩眼溢滿了淚水,心中充滿著悽槍,她想說什麼,但不知道該說什麼。她不敢看老人家緊抱在胸前的那個舊布包包,可那個舊布包包總是時不時地在她眼前閃現著。
宋一茗也是。連著兩個晚上,她睡不著。她說,她一閉上眼睛,眼前就浮現出小順子在亂葬崗於上被一群兇狂的野狗活活撕咬的可怕的情景,她甚至好像還聽到了小順子那淒厲慘切的喊叫聲。
可憐的小順子!
“東洋人就是這樣對待我們中國人的!而且還是在我們中國人自己的國土上。”周恩來激憤不已地說著;他濃眉聳立,但是很快又沉落了下來,目光由憤慨的灼烈而轉入傷痛的深沉,冷峻的面容浮現起一層悲哀,看得出來,這位血性青年激憤之中深隱著一種深切憂思的痛苦。深沉的痛苦,像幹斤重的鐵塊,沉沉壓在他的胸口,也像萬把利刃,血淋淋地狠扎著他的心頭:“我們如此任人宰割!像這樣下去,我們的國家,我們的民族,會有什麼出路?!亡國滅種,勢在必然!”
宋維新忿然地:“那些東洋人太狂了!”
周恩來望著波浪翻滾的海面,“不光是東洋人,那些西洋人,那些帝國主義列強,英國、法國、俄國、美國,都一樣,都騎在我們脖子上屙屎廚尿。為什麼?他們為什麼能這樣?不就是因為我們落後,我們窮嗎?我們不能這樣落後下去,這樣窮下去!我們一定也得富強起來!只有富強起來了,我們才會有出頭的日於。”
宋維新忿然而又不服氣地:“那個東洋,那個小日本,彈丸之地,誅儒身軀,怎麼就會那麼厲害呢?”
周恩來依舊遙望著波濤洶湧的海面:“日本也是近五十年內才強盛起來的。在1868年之前,它和我們中國一樣,也是被籠罩壓制在封建制度下,當時的德川家族的江戶幕府,和咱們的清王朝一樣,實行嚴格的閉關鎖國政策,對來自美國、英國、荷蘭、俄國、法國等西方列強的欺凌,也是忍氣吞聲,敢怒而不敢言。1868年,日本各地爆發了“社會改革”起義,徹底摧毀了日本延續了二百六十多年的德川幕府的封建專制統治,改慶應四年為明治元年,明治天皇在各派擁護改革的激進勢力的推動下,進行了維新改革。首先革除了封建弊政,消除了封建割據,加強和鞏固了中央集權,一爾後,打破了閉關自守,實行開放,大力引進西洋的先進科學技術,發展工商業,修鐵路,辦郵局,發展通訊,統一貨幣,開辦工廠,獎勵貿易,還實行徵兵制,建立新式武裝,維護民族獨立,還實行義務教育,破除封建文化,倡導開明文化,學習西洋文明,結果,從1868年,到1873年,僅僅五年時間,那個彈丸之地島國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自此,越來越厲害,與美、英、法、俄等那些西方列強們平起平坐了。”
“這小日本!”宋維新說不上是讚歎,還是輕蔑,是折服,還是不服氣地感慨了一句。
周恩來慢慢轉過身來:“所以,不能小看那小日本!我們要向那小日本學習!要想打敗強硬的對手,首先一定要想方設法把對手的強硬之處學過來,學到手,甚至比對手的強硬之處還要強,這樣才能以強制強。”
趙瑞芝、宋一茗、宋維新、鄧穎超都望著周恩來。周恩來那充滿著深沉的憂思的眼睛,此時卻寫滿了信念和對未來的期盼;
“所以,我決定:這次迴天津後,準備一下,籌措一點路費和學費,東渡日本,去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