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孔文義等三十二名同學被捕。愛國學子們憤臂疾呼:“愛國無罪!”“外爭國權,內除國賊!”五月七日,這個紀念國恥的日子,使徐世昌心驚肉跳。三十二名學生被作為英雄而凱旋歸校。
一
夜幕降臨了。
這是一個熱浪滾騰的夜晚。不知是因為白天驕陽太烈的緣故,還是因為白天怒潮狂濤從天安門廣場,到東交民巷,又到趙家樓,幾乎捲過了當時的半個北京城,熱浪的餘波到晚上還在湧騰的緣故,或者是因為趙家樓的沖天烈火大大、太猛,致使大火雖說被撲滅了,但撲不盡的煙波火浪仍在閃騰的緣故,總之晚上人們仍還覺得熱浪炙人,燒灼得人們心裡火辣辣的。尤其是許德珩、易克嶷、孔文義等同學的被捕,使這五月的北京並不炎熱的夜晚,似乎滾騰著熱浪,時不時地跳躍著即刻能燃起熊熊大火的火星。
這晚上在北大,在高師,在工業專科學校,在中國大學,在匯文大學,在許多學校裡,這種滾騰著的熱浪尤為灼燙炙人。
這晚上這些學校都沒休息,部在商量著救人的事情。
被抓去的同學,基本上都已經落實了,是新聞界的朋友們和警察局內部的同情學生示威遊行的人共同落實的。還專門搞了個統計表:
北京大學二十名;
高等師範八名;
工業專科學校二名;
中國大學一名;
匯文大學一名;
各學校的數字後面,還附有名單。
聽新聞界的朋友透露,被抓去的學生境遇很慘。被抓的學生,先是關押在步軍統領衙門,後又被押到了京師警察廳。進去後,都就先被步軍統領李長泰和警備司令段芝貴的人一頓兇狠的毒打,說是先來上一個“下馬威”。三十二個人都被關押在一間極狹小、極骯髒的小監房內,只有一個便湧,又問又熱,臭味難聞。段芝貴這個人,和徐樹錚都是段祺瑞的心腹,都是崇服日本天皇的;此人同他的尊師袁世凱、段祺瑞一樣,極為崇服東洋人的武士道精神,心狠手辣,對有反日思想的學生特別仇恨,下手也特別毒,他揚言:“寧可十年不要學校,不可一日容此學風。”被捕的學生落到他的手裡,其慘狀便可想而知。
各學校同學們都焦灼如火,紛紛都在召開會議,商量怎麼營救那些被捕的同學,怎麼繼續堅持鬥爭。
北大的學生大會正在緊張地進行著。
蔡元培、李大釗、陳獨秀也來參加學生大會。
同學們都以熱烈的掌聲,歡迎他們最可敬的三位師長的來到。
鄧仲澥把被捕學生的統汁名單交給蔡元培校長,說:“我們正在商量怎麼去營救這些同學。現在,有兩種意見:一種意見,我們全體同學都去警察局‘自首’。示威遊行,火燒趙家樓,痛打賣國賊,是我們大家一起幹的,有什麼事情,我們一起承擔,不能讓那少數的三十二同學單獨承擔。”
說到這裡,鄧仲澥停了一下,望著蔡元培、李大釗、陳獨秀,想聽聽三位師長的意見。
三人都在思考著。
蔡元培望望李大釗和陳獨秀:“二位呢?”
李大釗說:“還是請蔡校長先談談吧!”
蔡元培想想,說道:“這一辦法並非上策,我覺得不可行。你們這樣去集體‘自首’,實際上也就是去集體‘認罪’。愛國之舉,何罪有之?即使是眾人在極度憤激之下,有一點過火行為,那也只是不冷靜之過失,不能說是什麼罪!守常先生,仲甫先生,你們說呢?”
李大釗和陳獨秀點頭贊同:“就是。”
李大釗又補充說道:“而且,這樣一來,也更加助長了北洋政府尤其是段祺瑞那一派親日賣國勢力的囂張氣焰,曹汝霖、章宗祥、陸宗輿這一夥賣國賊也更得意忘形了。我們的抗爭都將前功盡棄。所以,正如蔡校長剛才所說,這一辦法,並非上策,萬不可行!”
鄧仲澥點點頭:“我們許多人也是這樣想的!”
陳獨秀問:“你們第二種意見呢?”
鄧仲澥回答說:“第二種意見,以硬對硬,進行堅決的抗爭。我們想明天上午召開各學校學生代表會議,聯合北京各大中學校進行整個北京學界大罷課,要求釋放被捕的同學。”
陳獨秀點頭稱道:“這倒是個積極的舉措。”
蔡元培搖搖頭:“不可,不可!這也並非上策。罷課,中斷學業,這對學生來說,這是萬般無奈、萬不得已才可採取的不是好辦法的辦法,不到萬不得已之時,最好不要這樣去於!”
鄧仲澥神情焦灼地說:“蔡校長,現在已經是到了萬不得已的情況了。”
蔡元培說:“我們再想想,看有沒有別的營救那些同學出來的辦法?”
鄧仲澥搖搖頭:“再沒有別的什麼辦法了。”
李大釗望著蔡元培說:“蔡校長,仲澥同學剛才說得很多,現在已經是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了。您想想,李長泰、吳炳湘他們秉承段祺瑞一夥的旨意,已經把刀和槍架在愛國學生們的脖子上了,準備著更要兇狠地往下砍,往胸膛裡刺,我們還能再猶豫嗎?只有以硬對硬,進行堅決的抗爭,才能解決問題。”
蔡元培默默焦慮地思索著。
就在這同一時間裡,極度恐慌的北洋政府也在著手於密謀如何把愛國學子掀捲起的這場反洋人列強的愛國怒潮壓下去。在國務總理錢能訓家中召開的內閣緊急會議上,大總統徐世昌和教育總長傅增湘等人,主張採取懷柔政策,把被捕的學生先釋放回去,緩和一下民眾的憤慨情緒,而掌握實權的段祺瑞及其追隨者徐樹錚、段芝貴等人,卻堅決主張嚴懲被捕學生,並再狠抓一批漏網的激進學生,將所有參與示威遊行的學校全行解散,將各學校校長全行免職。警備司令段芝貴在會上再次咬牙切齒地兇狂叫囂:“寧可十年不要學校,不可一日容此學風!”
這就像李大釗說的,北洋政府已經把刀和槍架在愛國學子們的脖子上了,並決定要更兇狠地往下砍、往胸膛裡刺了。
這也必需要像李大釗說的,只有以硬對硬,進行堅決的抗爭,才能解決問題。
錢能訓在家裡召開的緊急內閣會議的情況,很快被傳到了新聞界朋友那裡,新聞界朋友把情況當晚很快就又傳到了正在進行著的北大學生會議上。
會議上,滾騰著的熱浪一下掀捲起了濤聲怒吼、浪花飛迸的狂波巨瀾。
會議決定:明天,也就是五月五日,召開各學校代表會議,聯合各大中學校舉行北京整個學界大罷課。
會後,當晚,就開始了行動。鄧仲澥和幾個同學去了高師,趙瑞芝、漆小玉、林麗萍幾個人去了女高師、另有幾個同學去了匯文大學,張國燾和幾個同學去了中國大學,高尚德和幾個同學去了工業專科學校……
熱浪滾騰的夜晚很快地就迎來了熱浪滾騰的黎明。
五月五日上午,北京各大中學學生代表召開了會議,會議作出了決定:自即日起,北京各大中學一律罷課,並通電各界,請求給予支援。關於罷課的理由,以口頭和書面兩種方式向市民們進行申述:
我等各校學生,既痛外交之失敗,復情同學之被拘,更有何心研究學問?此罷課之第一理由也。青島問題當以死力爭,被拘同學亟宜營救,全體奔走,日無暇晷,學雖至寶,勢難兼顧,此罷課之理由二也。
愛國學子們在申述罷課的原因的同時,還要求北洋政府:1,直電巴黎和會,不承認“二十一條”;2,將山東、青島直接歸還中國;3,致電中國出席巴黎和會代表,不得在和約上簽字;4,立即罷兔章曹陸諸賣國賊之職,以正其賣國之罪。愛國學子們表示:“國權一日不復,國賊一日不去,吾輩之初志一日不渝。”愛國學子們呼籲社會各界與學界一致聯合,齊心協力地去“外爭國權,內除國賊。”
當天下午三點,北京大學北河沿法科禮堂又召開了各校學生聯合大會,有三千多學生參加。
會議由北大學生會幹事段錫朋主持。
段錫朋向與會的各校同學傳達了上午學生代表會議關於舉行總罷課、釋放被捕學生,和要求拒絕在巴黎和約上簽字以及要求懲辦賣國賊的決定。
鄧仲澥講述了由新聞界朋友透露的各學校被捕學生遭受非人道待遇的情況。
羅家倫介紹了社會各界對學界的愛國行動表示同情與支持的情況。
完後,同學們紛紛上台痛責北洋政府,痛責賣國賊,憤激之情,溢於言表。警官學校一位學生當場咬破中指,憤然寫下“殺賣國賊”四個大字。從西郊趕來參加會議的清華學校高等專科二年級學生聞一多,講述了他們清華學生當時未能趕得上參加五月四日的示威大遊行,但他們準備五月七日在校內體育館舉行“國恥紀念會”,會上決議通電巴黎和會上的中國代表,要求拒絕簽字,由全體同學莊嚴宣誓:“口血未乾,丹誠難混,言猶在耳,忠豈忘心。中華民國八年五月七日,清華學校學生,從今以後,願犧牲生命以保護中華民國人民、土地、主權,此誓。”會後,當即在大操場上焚燒了校內的東洋仇貨。聞一多講述完,又將自己連夜抄寫的民族英雄、南宋愛國名將岳飛的《滿江紅》詞,貼在了禮堂門口,以明其志,也更強烈地激發了同學們奮勇亢烈的心緒。
滾騰的熱浪,一陣陣洶湧沸蕩。
也是在這天下午三點,北大校長蔡元培召集十四所大專學校校長在北大開會,討論如何營救被捕的學生,會上推舉出以北大校長蔡元培為首的校長代表團,前去北洋政府國務院和大總統府,要求拜見國務總理錢能訓和大總統徐世昌,強烈要求立即釋放被捕的三十二名學生,否則將集體辭職。
在此同時,天津、上海等地的學界、商界以至政界的一些著名人士,也紛紛聯名拍電、寫信給李長泰、吳炳湘、段芝貴以至錢能訓和徐世昌,仗義執言說愛國學子們“迫於義憤,情有可原”,甚至還說愛國學子們“懲賊有勇”,對警廳拘捕學生三十餘人,欲加死罪,興此大獄,眾情憤慨。
二
北京各大中學校罷課已是第二天了。明天是罷課的第三天,就是五月七日了。
可怕的五月七日!
五月七日,四年前袁世凱袁大總統簽署“二十一條”的日子,是被義憤而起的國民們宣佈定為“國恥紀念日”的日子,對他們北洋政府來說,尤其是眼下對他徐世昌來說,是個災難的日子。平時沒什麼大的情況,到這一天,國人們都要鬧騰鬧騰,何況現在三十二名學生被關押在牢獄中,整個北京學界又在實行罷課,真是頂風的破船又碰上了連陰雨,禍不單行,這叫他這位徐大總統又該如何辦為是呢?
徐世昌這時在他總統府的書房裡轉來轉去著,心裡就像火燒火燎、又像貓爪子胡抓胡撓似的,焦灼而又急躁躁地煩亂不安。
他媽的!他段祺瑞站在一邊乘風涼,站著說話腰不疼,張口閉口就是“抓!”“押!”“殺!”幾萬萬國民你能抓得光、押得完、殺得盡嗎?!看看吧,這就是抓和押的結果!老天保佑,幸好還沒有打開殺戒,要是聽他姓段的,再殺上他一二個學生,那現在還不鬧翻了天了!
他段祺瑞也不睜大他的眼睛看一看,現在已經不是幾個、幾十個、幾百個、以至幾千個學生娃娃頭腦一時發熱,而一哄而起胡折騰胡鬧了,現在是整個國民,是受了新文化激進思潮影響的新派人物激發起來的整個國民,在為自己不情願當亡國奴而抗爭!眾怒難犯。你能把整個國民的抗爭風潮鎮壓下去嗎?再說,現在也已經不是他姓段的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憑自己意願而“再造民國”的那個時代了,現在的國民也已經不是那個時候的國民了!
明天,五月七日,這個災難的日子,各界人士就要在中央公園召開萬人國民大會,可千萬不要被那些馬克思主義的激進分子一煽惑,憤激之下,釀成前年俄國十月那樣勞工赤色暴動了,那可就收不了場了。
徐世昌正在這焦躁不安、束手無策時,有人來報說:“警察總監吳炳湘求見!”
這也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傢伙!人正煩亂的時候,他說不定又來火上澆油。徐世昌沒好聲氣地問道:
“他來幹什麼?不見!”
“他說有要緊的事求見大總統!”
“他沒說是什麼要緊的事嗎?”
“吳總監說,他要面見大總統,向大總統……辭職。”
徐世昌一愣:“什麼?要辭職?這已經夠亂的了,他這傢伙又亂上添什麼亂?!讓他在客廳裡等著!”
“是!”稟報的人退下。
徐世昌走進客廳,見警察總監吳炳湘正也是憂慮重重地恭候在那裡。
“怎麼?聽說你見我是要辭職?”徐世昌問道。
“是的。”這個吳炳湘倒是很乾脆的,“報告大總統,這個警察總監,我吳某實在是幹不了了!”
“怎麼?”徐世昌盯視著吳炳湘。
“大總統您也知道,現在北京城簡直亂成一鍋粥了。我已經實在是應付不了了。”警察總監叫苦地說道,“現在只有趕快把抓來的那些搗蛋學生們統統都釋放掉。大總統如果再不放人,那明天,五月七日,北京的秩序定會更亂成一團兒,到那時,我可是一點辦法都沒有。與其到時候那樣,還不如我現在就向大總統辭職,請大總統另選賢能吧!”
徐世昌眉頭焦慮地擰成了個結,揹著手,在客廳裡走來走去著,苦思苦想著;這樣來回走了幾圈,猛地站住,問吳炳湘道:
“如果我同意把那幾十個抓來的學生都釋放掉,你能去和那幾個校長交涉通:一,保證學生復課;二,保證學生不去參加中央公園的國民大會?你能去交涉通嗎?”
吳炳湘想了想,說:“我去試試吧!我想,還是有這個可能的。因為那些校長們,也都不大讚成學生們罷課,而學生們有時也還是聽校長和那些教授們的話的。”
吳炳湘從大總統府出來,當即就去了北大,和蔡元培校長達成了協議。
蔡元培隨即通知段錫朋、鄧仲澥、羅家倫先組織召開了各學校學生代表會議,爾後又召開了各校學生大會,蔡元培在會上說服了同學們為了使被捕的同學少受點罪、儘快地被放回來,暫時同意復課並不去參加中央公園召開的國民大會。
三
五月七日,各大中學校復課了。
復課的這天上午,警察廳通知各學校去領回自己學校被捕的學生。
按照學生代表會議所定:在北京大學召開“熱烈歡迎被捕獲釋的同學勝利回校”大會,各學校被釋放的同學都先接到北大。
這天,說是復課,可都沒有上課。北大、高師、工業專科學校、中國大學、匯文大學、警官學校、法政專科學校……等各大中學校的學生,都彙集到了北大漢花園文科新校舍即也就是圖書館紅樓的北面操場上,迎接被捕獲釋的學友們返校。
李大釗、陳獨秀、錢玄同、劉半農等教授,也來到圖書館紅樓,和同學們一起迎接被捕獲釋的同學們返校。
漢花園文科新校舍也就是圖書館紅樓北面操場上,像開慶祝大會似的,彩旗招展,人潮湧動。用五張方桌拼合起來的臨時主席台的上方,醒目地懸掛著“熱烈歡迎被捕獲釋的同學勝利歸校”的橫幅布標,兩邊還有一副對聯,左邊是:“救國入牢薄海同胞齊頓首”;右邊是:“攘夷等策中華志士更雄心”。歡迎的同學們手中的各種各樣的彩色旗子上,也都寫著“愛國同學萬歲!”“向愛國同學敬禮!”“賣國有罪、愛國有功!”“被捕獲釋的同學們,你們是我們的驕傲!”等標語口號。趙瑞芝、漆小玉、林麗萍和女高師的一些同學,手裡還拿著大紅花,準備給被釋放回來的同學戴。
蔡元培校長還不知道是從哪兒借來了三輛小汽車,專程去警察廳接被釋放的學生。
同學們像歡迎凱旋歸來的英雄一樣,翹首企足而待,等候著被釋放同學的到來。
趙瑞芝懷裡抱著大紅花,眼巴巴地朝著來路上望著。她腦海中不知怎麼總是時不時地閃映出孔文義的面影來。前天,她,漆小玉、林麗萍和同學們從趙家樓回來,很是高興;燒了賣國賊的賊窩,又痛打了賣國賊,真是令人痛快淋漓。她們又說又笑,惟妙惟肖地學著當時學生們都以為是曹汝霖、其實是章宗祥要賴裝死的狼狽熊相,一個個笑得前合後仰;說著,笑著,笑著,說著,連去食堂吃晚飯都忘在了腦後。到了晚上,傳來消息說,一些同學沒有回學校來,被抓走了,她們的心一下都沉了下來,憂慮而又焦灼。尤其是趙瑞芝,當聽到被抓走的同#名單中有孔文義的名字時,不知怎麼,她的心立時咯噔一下被懸空吊了起來。整個一晚上,一直到第二天,她都坐臥不寧。當然,她也在牽掛許德珩、易克嶷他們那些所有被抓去的同學,但不知怎麼,她對孔文義更是格外的牽掛,為什麼?她自己也說不大清楚。一直到今天、到現在說不清楚為什麼那麼急切地想看到孔文義平安地歸來。
人哪,包括經歷和各方面情況的突變,真是不可思議,有時候甚至自己連自己都不相信,都弄不清楚了。就是在兩年前,準確來說,是在一年多以前,在一九一七年的那蕭瑟的寒秋裡,她被綺麗華貴的八抬大轎吹吹打打、熱鬧非凡、風光十足地抬進了一座被稱之為“新房”的陰冷森然的活人墳墓中,她從蓋頭巾的邊縫處看著她的那位病入膏肓、形銷骨立、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的新郎官,心裡充滿了淒冷、悲苦,怨恨和恐懼,她渾身瑟瑟打著寒戰,轉過頭去,多一眼都不想再看一下這個活人屍——她所謂的丈夫,而現在,一年多後的今天,她是帶著那麼深的關切,急不可待地想盡快地看到他,這使她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都感到驚奇不解。
有人喊道:“來了,來!”
同學們嘩啦一下都湧到了路的兩旁。
趙瑞芝順著路望去,只見一輛車、兩輛車、三輛車——滿載著獲釋回來的同學和去迎接的同學的三輛小汽車。正緩緩地朝這邊駛來。
剎時間,熱烈歡迎的口號聲四起:
“熱烈歡迎被捕獲釋的同學勝利回校!”
“愛國同學萬歲!”
“向愛國同學致敬!”
“賣國有罪!愛國有功!”
“被捕獲釋的同學們,你們是我們的驕傲!”
“……”
三輛小汽車緩緩駛來。趙瑞芝看見,孔文義坐在第二輛小汽車上。
趙瑞芝的心急促地狂跳起來。她捧著大紅花的雙手也忍不住地在微微顫抖。
三輛小汽車緩緩駛到圖書館紅樓前的主席台跟前停了下來。被捕獲釋的同學,臉上身上滿帶著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有的衣衫被扯裂撕破,有的還是一瘸一拐地,在熱烈歡迎的掌聲中從車上下來。同學們鼓著掌,像奔卷的潮水般湧了過去,把被捕獲釋的同學都團團圍了起來。
手裡拿著大紅花的女同學們紛紛跑上前去,把大紅花爭先恐後地都給被捕獲釋的同學戴到胸前。
趙瑞芝開始時遲疑了一下,但很快也跑上前去,跑到孔文義跟前,把手中的大紅花給孔文義戴上。
她笨手笨腳,差一點把花掉到了地上,顯得是那麼緊張而又慌亂。
一種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的莫名的緊張和慌亂。
尤其是當她給孔文義把大紅花戴好,抬起頭,撲閃撲閃的大眼睛無意中和孔文義那迸發著激動的灼熱的目光相撞合在一起時,她更為緊張和慌亂了,以至整個身子都有些瑟瑟顫動,手腳都有些冰涼。她趕忙轉身跑開了,匯合到那其他同學中間去了。
一朵朵豔麗的大紅花,把一個個被捕獲釋的同學都映照得滿面紅光閃亮。
尤其是孔文義,雖然臉上也是青一塊、紫一塊的,佈滿著傷痕,但氣宇軒昂,臉也被胸前的那朵大紅花映照得紅通通的;如果臉上沒有那些傷痕,如果再穿戴上那嶄新的長衫馬褂和翅翎官帽,他孔文義就完完全全是一位精神抖擻的新郎官了。
新郎官?!趙瑞芝不由得一驚,自己都嚇了一跳,她沒料到自己腦子裡會產生出這樣的聯想,腦子裡會引發出這個詞兒來。
趙瑞芝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一年多以前。那一年多以前,他孔文義如果是像現在這樣,有志有為,神采奕奕,英姿勃勃,她說不定就真的已經成為他們孔府家的大少奶奶了。但又想想,這又絕不可能!他孔文義,在他們那冰寒沉重的黑色大門裡的孔府大院裡,絕不會這樣有志有為,神采奕奕,英姿勃勃,只能是病入膏肓、形銷骨立地躺在那外表華麗而實已是枯朽之物的雕花木床上,苟延殘喘,躺以待斃。而她呢,當然也絕不可能就那樣心甘情願、逆來順受地被關鎖在那黑門高牆的活人墳墓之中,去當那個名存實亡、實為殉葬品的孔府家的大少奶奶的!她覺得現在的她趙瑞芝,才是真正的她趙瑞芝!她挺起胸膛作人,有自己的追求,有自己的希望,有自己的奮鬥,活得有滋有味,活得渾身熱血激盪,活得有奔頭。他孔文義也是這樣的。他和她都在人生的道路上找回了真正的自己!
趙瑞芝正出神地沉浸在回憶和默想之中,忽聽到有人大嗓門地喊道:
“同學們,把我們的英雄們都抬起來!”
話音還沒落地,其他好多同學應合道:
“對,抬起來!”
“抬起來!”
“噢。”
又一陣洶湧的狂潮奔騰,同學們湧上前去,把被捕獲釋的同學一個個都抬了起來,高高舉起,有的還被高高地拋到了空中,一時間圖書館紅樓前操場上一片歡聲雷動。
歡騰了一陣子之後,段錫朋大聲宣佈道:
“現在請我們的英雄——被捕獲釋的同學都站到主席台上去!“”
被捕獲釋的同學都被同學們簇擁著登上了用方桌拼合起來的主席台。
同學們都圍攏在四周。
這時,同學們才清楚地看到這些被捕獲釋的學友們一個個臉上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衣衫也都被撕裂扯破了,顯然是都被兇殘地毒打過。同學們的心,都像是被一隻無形的魔爪狠揪了一下似的,猛一下悽痛無比。
大家都猛地一下沉寂了下來。
整個圖書館紅樓前面剎那間墜入了靜寂的深淵之中,沉靜得無一絲聲響。
同學們都默默無語地望著主席台上被捕獲釋的學友們那一個個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累累傷痕,望著被捕獲釋的學友們那被撕破扯爛的衣衫,心裡塞滿了悲酸和憤怒,一雙雙眼睛裡都滿盈著噴著怒火的悽痛的淚花。
大家都默默地望著。默默地望著,傷痛而憤怒至極,說不出一句話來。
就在這傷痛而又憤怒無比的默默無語中,蔡元培校長步履沉重地登上了主席台,一個一個地緊握被捕獲釋同學的手,動情含淚地問候道:
“你們吃苦了!你們吃苦了!”
完後,蔡元培轉身面向操場上所有的同學們,想講些什麼,但欲言又止,既悲憤難抑,而又感到無奈,以至還有些嘆惋,複雜的心緒如亂麻般纏繞在他的心頭,不知該說些什麼好;他目光憂鬱地默默望了大家一陣子,語氣沉重地說道:
“今天,被捕獲釋的同學安然歸校,是一大喜事,是同學們、諸位教授和社會各界奮勇抗爭的結果。我蔡某為之也深感欣慰。同學們為保國抗倭,要求取消‘二十一條’,要求拒籤巴黎和約,苦苦力爭我中華之應有的權利地位,為之憤激而起,直接行動,直接解決,不畏惡虐,奮勇抗爭,誠表一片愛國之赤子之心,此乃義行壯舉,我蔡某為此而深受感動。現在,被捕的同學都安然回來了,希望同學們都認真地復課,都回到教室去致力於自己的學業。學生還當以學為主,救國強民也應通過讀書學習來實現自己的宏願。上街遊行、請願、示威,以至焚燒政府官員之宅館、痛打政府官員,這都不是學生之正當所為,望今後切勿再現此類不當之舉,這也是我蔡某對同學們的一點肺腑忠告之言,望同學們思之。”
蔡元培誠摯地說著。
李大釗、陳獨秀和幾位教授聽著,相互都心情有些沉重地對望了一下。
正沉浸在傷痛和憤怒之中的同學們,聽著蔡校長的講話,感到有些不解,同時,也感到了一種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