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孔文義以血和生命向北洋政府揮筆寫下“六個不解”和“六項要求”。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兩顆心又貼合到了一起。追悼會成了再一次實行總罷課的動員會。陰雲沉沉,冷風悽悽。六月三日,中華史冊上寫下了血腥的一頁,整個神州被激怒了……

……五月四日以來,學生等本著外爭國權、內除國賊之義,呼籲我大總統之前,已覺喉嗓喑啞,舌唇嘵曉不休而枯裂,精疲力竭,而於事屢屢無濟,反招政府之怨尤深恨。學生等多方苦苦思索,實不解者有六,心中如焚,無意為學,乃不得不暫行停課中止學業,陳其崖略,而有所請求,惟我大總統賜察焉。學生等之惟日不息,為奔走呼號者,為爭我中華神州之地青島與山東之宗主權而已。今青島已由洋人列強強行而定,而政府尚無決心拒絕簽字之表示,此乃不解者之一也;曹汝霖、章宗祥、陸宗輿等,素以親東洋倭盜之見長,陰賣國以媚外,借媚外以攘權奪勢,積累巨資,逆跡顯著。乃輿論不足以除奸,法律不足以絕罪。五四示威大遊行,實乃國民不可遏之義憤所趨,而曹章陸等猶飾詞狡辯,要挾求去,大總統明令則反國民之意而殷勤慰留之,此乃不解者之二也;教育總長傅公,北京大學校長蔡公,學問道德,中外推崇,近期教育界生機煥發,有新興振動之氣,促國家、民族、社會之奮發進步,皆為二公所盡力之果。而傅公則無端免職,蔡公則被迫遠引,以至各校校長聯翩辭職舊內復盛傳政府將以品卑學陋之日應磺繼傅公之後。似此摧殘教育,國家之元氣必傷,此乃不解者三也……

孔文義寫到這裡,頭覺得有些暈沉,氣喘吁吁,感到有些累,尤其是胸口憋悶得厲害,心也慌慌慌地狂跳不止,額頭上一陣陣沁出著冷汗,手腳也變得有些發冰、發麻,便停下了筆,慢慢站起身來,走到了窗戶跟前,打開窗扇,一陣涼爽的夜風迎面撲來,使他感覺略微好了一點。

五月四日那天示威大遊行,他和北大、還有高師和法政專科學校的幾位同學,專門沿途為遊行過程中手裡的標語旗子掉落或者損壞的同學補做、補寫標語旗子,而他主要是補寫,所以,總是落在遊行隊伍的後面。當他趕到趙家樓曹汝霖的家門口時,曹汝霖的賊窩已是一片沖天熊熊燃燒的火海,大部分同學已經離去,他正想著把手裡抱著的一捆標語旗子如何處置時,就被一個警察一警棍打昏在地,爾後抓了起來,被扔進了警車。先是在步軍統領衙門,後又被押送到京師警察廳,孔文義都是比別的被捕的同學捱打捱得多,也被打得比別的同學厲害,就是因為那個抓他的警察說他是“專門發標語旗子的”,是“煽動最厲害的為首分子”。在京師警察廳的審訊室裡,他吐血了,基本上已經治癒,近一年時間裡沒有再復發的病,又復發了。他把這個情況對任何人都沒有講。獲釋回校以後,又連著吐了幾次血,身體越來越瘦弱,臉色越來越焦黃。同學們發現了這一情況,從各方面關心他,照料他,一些事情儘量不讓他幹,可是他很執拗,總是搶著幹。這一次為實行總罷課給徐世昌起草信,也是這樣的。

夜色深沉。那深不可測的高空裡,夜色像陰霾一般冷凝而濃重。月亮半明半暗地斜掛在那裡,灰沉沉而黯然無光,神態陰鬱,彷彿是害了病似的。那遠遠近近的稀稀疏疏的星星,也是昏濛濛的,迷離不清。這大自然好像在向人們表露著一種什麼預感,完全是一副憂鬱、哀傷、沉痛的樣子。

後天,五月十九日,就要實行各大中學校總罷課了。這是繼五月五日北京的又一次學界大罷課。也不知道情況會怎麼樣?孔文義思想著。明天將召開各校全體學生聯合大會,宣佈總罷課進行的有關事宜。今天晚上,各學校代表都正在圖書館紅樓主任辦公室那裡,同李大釗主任和陳獨秀學長一起商量著這方面的事情。給徐世昌的信無論如何今天晚上要寫出來,千萬不可影響明天的大會和後天的全面總罷課。

想到這裡,孔文義轉過身,從窗口又回到了桌子旁,坐下來,思索著,寫道——

……集會言論之自由,載在約法。值茲外交緊急之際,尤賴學子提倡,纖其懷抱,喚醒國民,振勵民氣。乃十四明令,視學生如土匪,防學生如大敵,集會言論之自由剝奪淨盡。學生等痛心國敝,將欲無為,則違匹夫有責之義;將欲有為,又犯糾眾滋事之禁。此乃不解者之四也;五月七日,為我國恥紀念日。我留日學生,於是日遊街紀念,實為我民族真精神之表現。在倭盜痛恨疾惡,因無足問。獨怪我駐日代公使,竟於是日招致優伶,尊敵寇為上賓,酣歌宴樂;更有甚者,召日兵保衛使館,助敵蹂躪我同胞學於,置國恥於不顧,視國人如仇敵,喪心病狂,莫此為甚。政府不立免該代使之職,而於倭盜擅拘我學生,又不容學生等之呼籲請願,以向日政府提出抗議。此乃不解者之五也。南北議和,為全國國民之殷切期望,尤為我大總統酷愛和平之初意所堅持。而近日政府許議和代表之辭職,竟有任其決裂之象。隨茲外患方迫,豈宜再起內證。此乃不解者之六也。

孔文義正寫到這裡,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

“請進!”

門被推開,是趙瑞芝。

“噢,是你,瑞芝。快請進來!”

孔文義和趙瑞芝他們兩人自己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起,他們相互之間這樣稱呼起來了。

最近,孔文義越來越感到身體情況不好,也就越來越希望趙瑞芝來。趙瑞芝也幾乎是每天都來一次,有時候還來兩次。而每一次來,孔文義都是心中抑制不住地湧騰起一種暖融融的欣喜。那日漸消瘦而焦黃的臉上,浮現起一層由於歡悅而煥發起的鮮亮的紅暈;那黯然無神的眼睛,剎時也迸射出了灼熱的光亮。

這次也是這樣。孔文義心裡暖融融的。

“快進來坐!進來坐!”

趙瑞芝進來,把手裡提著的一大包東西隨手放在了門旁邊的那張放著碗筷的小桌子上。

“今天我出去找著給你買了些補品,挺好的,又能治病,還又能補身子。帶的有說明單。”

“看你!又破費幹什麼?你哪兒來的那麼多錢,買那麼貴的東西?”

“這你就別管了!”趙瑞芝淡然地一笑。

孔文義知道,趙瑞芝自新婚之夜抗婚出逃來到北京後,他們孔府家以及她們趙家就像一起商量好了似地,都切斷了她的一切經濟來源,就逼她就範,回到孔家公館去,可是她堅決不回,就靠她隨身帶出來的一點自己平時的積蓄,堅持學習。後來,他家老爺子孔德仁氣恨交加、無可奈何地宣佈解除了他孔文義和趙瑞芝的那個所謂的婚約後,她的那點積蓄也化完了,就靠著李大釗主任、陳獨秀學長和班上的一些同學的資助,過著清苦的求學生活。這個性情剛烈、有志氣的趙瑞芝,起初連李大釗主任、陳獨秀學長和班上同學們的資助都堅決不要,硬要自己出去做工,最後還是李主任和陳學長兩位師長勸住了,才勉強同意接受二位師長和班上同學的資助,但她也斬釘截鐵地表明:在任何情況下,無論多麼困難,都決不接受孔家人的一個銅板!所以,孔文才還在時,幫助她,她謝絕了。後來,孔文義來了,也想幫她一把,她也謝絕了。她一直都是很清苦的。她絕對沒有富餘的錢去買這些昂貴的補品!

孔文義想著,心裡面很是不實落。

孔文義哪裡知道,趙瑞芝是把自己過冬的幾件衣服送進了當鋪,才給他買的這些補品。他哪裡知道,他近時間來,舊病復發,日漸消瘦而又面容枯黃,她趙瑞芝是心急如焚。一年多以前,她曾決然地從那個躺在新房病床上的孔文義身邊抗婚逃走,今天,她也堅決不願意失去眼前這個雖身患重病、但滿腔熱血、有志有為、和她志同道合的孔文義。

“信寫得怎麼樣了?還有多少了?”趙瑞芝走到孔文義身邊,把一隻手放在孔文義的肩頭上,深情地望著孔文義,關切地輕輕問道。

“差不多了,就剩下最後一點了。”

“休息一下吧!看你今天臉色特別不好。慢慢寫。不要著急!一定要保重身體!”趙瑞芝望著孔文義枯稿而焦黃的面容,心底不由得湧起一股酸楚,憂慮地、而又疼憐地說道;說著,撲閃撲閃的眼睛裡湧出了淚花。

“謝謝你,瑞芝!”孔文義的眼睛也潮潮的,充滿感激地深情地望著趙瑞芝,沒有拿筆的左手伸到自己肩頭處,輕輕地壓在趙瑞芝的手上,撫摸著,淚潤潤的眼睛裡溢滿了愛的摯烈和幸福的陶醉,“謝謝你,瑞芝!謝謝你……”

“我愛你!”趙瑞芝淚花花地、動情地一下俯下身去,抱住了孔文義的頭,把孔文義的頭緊緊地摟在了自己的胸前,喃喃地說,“我愛你,文義!我愛你!愛你!……”

“我也愛你,瑞芝!”

“我怕,文義!我怕……”

“不要緊,我會好起來的……”

“你太累了,休息一下吧!”

“不行!我得把這一點寫完。後天總罷課,明天召開各學校學生聯合大會,這封信要先在明天大會上宣讀,根據大家意見,說不定還要進行修改,後天總罷課開始,明天一大早,就要把信送到總統府去,而且還要印成傳單,給國民們散發,所以,萬萬延誤不得!”

“那休息一下再寫吧!”

“讓我把最後這一點……寫……完……吧!……就最後……這……一點點了……”孔文義說著,說著,突然感到又有些憋悶,又開始上不來氣了,說話也又氣喘噓噓開了。

趙瑞芝心揪了一下,沒有說什麼,也不知該說什麼,只是默默地俯下身子,把孔文義的頭抱在自己的懷裡,淚水無言地流淌著,像斷線的珠子,沿著面頰滾落而下,滴落在孔文義蓬亂的頭髮上。

喘息了一陣子以後,又稍好一些了,孔文義輕聲說道:“我前面寫了‘六不解’,這就是我們再一次實行總罷課的原因。根據這‘六不解’,這信的最後,應該向他們提出六條要求,以明示我們的心願……”

“那就把它寫完吧!”趙瑞芝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抬起了身子,“我去校門口給你買碗餛飩來。”說完,走出門去。

孔文義手顫巍巍地又接著寫起來,以愛國學子們的赤誠的心,斬釘截鐵地向北洋政府提出了六項要求:

一,電令巴黎和會中國代表,堅決拒絕在和約上簽字,以固國土;

二,懲辦曹汝霖、章宗祥、陸宗輿,以除國賊;

三,力挽傅蔡諸公回職,打消以田應磺長教育之議,以維教育;

四,徹廢警備學生明令,以重人權;

五,向日政府嚴重抗議,釋被拘之留學生,重懲日警,以重國權;

六,恢復南北和議,速謀國內統一,以期一致對外。

……

孔文義寫著,胸口雖然一陣陣憋悶得喘不上氣來,手腳冰涼,兩手不停地在顫抖著,身子在一陣陣打著寒噤,冷汗淋漓不止,但心中卻是熱血洶湧,風雷激盪,義憤和決然充滿著他整個心胸。

趙瑞芝沒有想到,她完全沒有想到,就在她去校門給孔文義買餛飩、離開這短短的十幾分鍾時間,情況發生這麼大的鉅變。當她領著手裡提著裝有餛飩的飯匣子的飯館小夥計,回到孔文義寢室時,寢室裡不是孔文義,而是許德珩!

許德珩告訴她說:“文義同學的病又犯了,仲澥同學和國燾同學已經送他去醫院了,我是在這兒等你,我們也趕快去!”

兩人急忙跑出了屋子,向醫院奔去。

許德珩邊跑著,邊說道:“我們剛開完會,有些事情想跟你說一說,聽說你到文義同學這兒來了,正好我們也想看看文義同學的信寫得怎麼樣了,我們來一看,文義同學趴在桌子上,已經昏過去了……”

趙瑞芝跑著,身上感到一陣陣發冷,打著寒顫,一種不祥的預感攫取住了她的整個身心,淚水從她眼眶裡泉湧而出著。

跑到了醫院,鄧仲澥、張國燾在門口,李大釗主任、陳獨秀學長也趕來了,他們都站在那裡,低著頭,默默地,沉痛無比…

一切都明白了。

“啊!——”趙瑞芝一聲撕心裂肺的哀痛的慘叫,昏倒在了地上……

第二天,五月十八日,這是一個少有的陰天。

天空中佈滿了沉鬱的陰雲,先是一片一片的,一團一團的,飄浮著,爾後又相互連接交合在了一起,成了籠罩整個大地的一整片,像一塊無邊無際的厚厚的黑色大鐵片,懸在人們的頭頂,沉甸甸的,而且還在不斷地往下墜落著,沉壓著,使人們感到沉悶,沉悶得透不過氣來。這期間,時不時還有一陣一陣陰涼涼的風,把地面上的塵土和亂七八糟的雜物,一股一股地捲揚起來,強猛地吹過,颯颯地呼嘯著,像是人在悲悽地哭泣,使人們在沉悶的同時,又有幾分悚然的寒瑟。

北京大學漢花園文科新校舍也就是圖書館紅樓北面的操場上,即十天前剛剛熱烈歡迎過三十二名被捕獲釋的愛國同學歸校的地方,今天,這裡又沉浸在一片悲痛、義憤的情潮之中。

北京各大中學校的學生聯合大會暨孔文義同學追悼大會正在這裡進行。

巨幅橫式會標下,是孔文義的遺像。遺像兩旁,書寫著“赤誠愛國,死重泰山”八個大字。主席台兩側,掛滿了北京內外各界送來的數千幅輓聯。操場上,寫有“堅決外爭國權、內除國賊”、“力挽傅蔡,力拒田胡”等各類標語的小白旗,匯成了白色的海洋,在陰雲下和冷風中嘩嘩飄舞,湧騰起伏著白色的波濤,悲痛地吶喊著心中的憤慨。

主持大會的段錫朋宣佈大會開始。

首先,默哀。近萬名學生垂首肅立,向英雄的愛國學友默哀致敬。

接著,由女同學起頭,萬人齊聲高唱追悼歌:

黃河如到,

泰山若礪,

豪雄在神州;

血性男子,

愛國健兒,

壯烈捍錦繡;

國賊媚外,

商於獻地,

叛祖跪倭寇,

立志除道,

血寫春秋,

忠魂天地久。

這是趙瑞芝在孔文義病逝的第二天,沉痛悲切之中,從哀傷中奮起,以深情飽蘸著血與淚,奮筆疾書寫就的詞,又由從上海回到了北京的“辣妹子”宋一茗依照法蘭西國人民反對暴政的《馬賽曲》的韻律譜配了曲子而成的。今天,在這裡,萬人齊唱,顯得格外的悲壯有力,驚天地而泣鬼神。

追悼歌后,大家席地而坐,由許德珩宣佈了北京學聯關於自明天五月十九日起再一次實行總罷課的決定,由鄧仲澥宣讀了孔文義以一腔熱血代表愛國學子們起草的給徐世昌徐大總統的信。

完後,段錫朋宣佈:

“現在,由趙瑞芝同學率領百名同學前往總統府送信!”

宣佈聲一落,萬名同學又都在女同學的起頭下低沉雄壯地唱起了追悼歌。在追悼歌沉雷滾動般的旋律的伴隨下,趙瑞芝率百名同學站了起來,趙瑞芝一手捧著孔文義的遺像,一手拿著信封上寫有“呈交大總統府徐大總統收”字樣的信,後面,宋一茗和漆小玉各舉著一面豎著的長條白色旗子,一面寫著“請大總統回答六個不解”,一面寫著“請大總統同意六項要求”,再後面就是手中各都舉著寫有標語的白色小旗的其他百名男女同學,列隊從席地而坐的同學們面前走過,默默不語地、步子沉重而堅實有力地向校門走去,向徐世昌的大總統府走去。

這是一隊默然而冷峻的遊行隊伍。

這是一條水面上沉靜、而水底下暗流湧騰的激流。

送信隊伍沿街面走去,默默地行進著,一言不發,沒有憤怒振臂的呼口號,也沒有慷慨激昂的講演,只是默默地行進著,在佈滿陰霾的天空下和颯颯凌厲的冷風中默默地行進著,在默默地行進中,把印製成傳單的給徐世昌的信,雪片似地撒向馬路兩旁圍看著的市民群眾。

這邊,送信隊伍在向新華門大總統府行進著。

那邊,大總統府內,徐世昌已經得到了消息,徐世昌煩恨而氣沖沖地說道:

“他媽的,這些學生娃娃,到底有完沒完了?不見!信也不接!就說我不在!罷課,就讓他們罷去!看他們胡鬧騰地能把我徐大總統怎麼樣?小心把老子惹急了,老子把他們統統都抓起來,讓他們知道知道老子的厲害!”

北京大學又一次成了一片沉寂的死水。

各大中學校也都又一次成了一片沉寂的死水。

這一座座曾經是談古論今、讀書朗朗、曾是到處閃耀著國家和民族希望之光的校園,又一次沒有了鐘聲,沒有了讀書聲和講課聲,也沒有了充滿青春活力的談笑聲,又一次墜入了被陰雲籠罩著的墳墓般的沉寂。

男女愛國學子們,成群結隊地,默然而激憤地從各個學校的大門湧出來,湧上了街頭,像一股股洶湧澎湃的激流,向京城各地奔湧而去。

“救國十人團”的講演宣傳……

焚燒東洋仇貨的熊熊烈火……

——一面面寫有標語的白色旗子,在這燕山古都的每一個街頭巷口,又一次掀捲起一陣陣震天撼地的白色怒濤……

——一張張血蘸淚寫的傳單,在這陰雲沉壓的神州的半空中,又一次匯合成滿天飄舞的激憤的雪片……

——一堆堆噼哩叭啦焚燒日貨的火堆,熊熊燃燒著,又一次把這剛烈的中華映照得通紅……

趙瑞芝把深切的悲痛融會進了不可遏止的激憤之中。

在一堆正在焚燒日貨的火堆旁,趙瑞芝懷裡抱著孔文義的遺像,正在悲憤激昂地講演著:

“……把大片的國土拱手送給東洋人,今天是青島、山東,明天將是整個神州大地,國家都要亡了,民族都要滅絕了,我們何以能安心伏讀寒窗?!諸君何以能安心行商、做工?!我們一定要接過孔文義同學未了之事業,繼行其志,拼力拯救我們的國家和民族,強烈要求嚴懲曹汝霖、章宗祥、陸宗輿這一夥賣國賊……”

趙瑞芝講著,是那麼激昂,那麼憤慨,那麼震撼人心。宋一茗和漆小玉把手中的傳單大把大把朝四周圍聽演講的市民群眾散發著。

一道閃電,一聲轟雷,滂沱大雨頃刻而落,朝人們潑灑著,人們也都不去理會。趙瑞芝依舊激昂悲憤地講著,聽講的市民群眾也都沒有一個離開。振臂疾呼的口號聲,一陣陣地壓過了雷電的轟嗚。

各個學校裡都成了一片片沉寂的死水,而大街上則成了無邊無際的憤怒的海洋。

罷課一天更比一天推向高潮。

許德珩、段錫朋等同學受北京學聯派遣,還前往上海等地,去聯絡全國各地學界共同行動。

這期間,徐世昌曾派教育次長袁希濤來到北京大學,召開大中學校校長開會,企圖通過這些校長們迫使學生復課,沒想到,除極少的幾個私立學校校長到會外,其他所有公立大中學校校長均因已提出辭呈而拒絕到會。

徐世昌徐大總統坐不住了。

就連那坐在台後的段祺瑞段大人也坐不住了。

“那李長泰軟不拉嘰的,是幹什麼吃的?讓他坐在步軍統領的位位上,是白吃乾飯的嗎?”段祺瑞讓人代話給徐世昌,“讓他下來,滾到一邊去!讓‘屠夫’接任步軍統領,我就不信把那些學生娃娃整治不住!”

“屠夫”王懷慶上任了,接任了步軍統領。

“屠夫”不愧是“屠夫”,上任的第二天,就把整個北京城尤其是學校置於軍事管制之下,到處是軍警密佈,到處是刀槍林立,到處都被森嚴的恐怖氣氛所沉沉籠罩。

無奈這些熱血激盪的愛國學子們早已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任何軟的甜言蜜語,硬的威脅、恫嚇,都絲毫動搖不了他們“外爭國權,內除國賊”的堅定信念。他們根本不去理會“屠夫”的這一套。許德珩、鄧仲澥、高尚德、趙瑞芝、張國燾、宋一茗、漆小玉他們依舊每天都從武裝軍警的槍口刺刀下衝出來,上街去演講宣傳,去焚燒日貨。

兇殘畢竟是豺狼的本性。

“抓!都給我抓起來!有多少,抓多少。抓他個成千上萬的。監獄關押不下了,騰出幾個學校來作臨時監獄。把他們都關押到黑房子裡,戴上腳鐐手銬,看他們還能再搖旗子、喊口號嗎?”

後台段大人發話,前台徐大總統行令。六月三日,大逮捕開始了。

這天,和往常一樣,鄧仲澥、張國燾、趙瑞芝、宋一茗他們和數百名北大學生一起,從軍警林立的學校大門衝了出來。

這一天,是端午節的第二天,也正是五月四日示威大遊行剛滿一個月。他們計劃這天去東華門至東安市場一帶演講和散發傳單。

不知怎麼,這天天氣也特別的陰沉。

濃濃的黑雲一層一層地朝地面上壓下來,像是要把整個大地都壓扁、擠碎、一口吞噬進它濃黑的大口裡去似的。帶著雨星的冷風,一陣陣從街面上颯然撲過,撲打著行人的面孔。

他們從懷裡面掏出旗子和傳單,把旗子展開,舉了起來,邊沿途散發著傳單,邊向東華門走去。他們發現,今天情況有些異常,街上行人比往常少,而軍警比往常增多了好幾倍。到了東華門一看,好傢伙,那裡幾乎就已經整個是荷槍實彈的軍警的天下了。特別是穿著灰衣服的馬隊,提著槍,揮舞著刀,四處狂奔亂馳,只要看見有人舉旗子,有人講演,就策馬狂奔過去,一陣亂衝亂踏。

鄧仲澥、趙瑞芝他們發現,在他們來之前,已經有其他學校的學生在那裡了,好像是清華的,還有法政專科學校和民國大學的,他們正被武裝軍警和馬隊追抓著,用馬亂踏著,好多學生都已經被馬踏傷在地,還有的正在被武裝軍警兩個人架著一個,向北河沿法科院內押去。

“愛國無罪!賣國有罪!”

“打倒賣國賊!”

鄧仲澥、趙瑞芝他們激怒地、雄壯地呼喊著,朝那些軍警和馬隊衝了過去,去搶救那些被踏倒在地、被打、被抓的學友。

數百名學生和軍警們短兵相接地混戰起來了。吼罵聲、口號聲、撕打聲、以至槍柄、刺刀和石塊的對打聲,還有一陣陣的慘叫聲,都交混在一起,響成一片。

趙瑞芝被一奔馬撞倒在地,宋一茗撲上前去,要把那馬背上的軍警拉下來,旁邊衝過來幾個軍警一起上前把宋一茗扭住,要抓走。鄧仲澥、張國燾一些男同學奮勇衝上前去,把那幾個軍警打翻在地,打得鼻青臉腫,滿地亂滾,爹呀娘呀地慘叫不止。

鄧仲澥過去把趙瑞芝攙扶了起來。

這時,一隊馬隊兇狂地朝這邊撲來。鄧仲澥、張國燾忙把趙瑞芝和宋一茗往路邊的一家民家小院子裡一推,他們兩人朝前跑去,把馬隊向前引去……

此時,狂風大作。狂風帶著令人恐怖發怵的吼嘯,把路邊的樹吹得東倒西歪,塵土、垃圾也都被從四處飛揚起來,迷迷濛濛,天地間混沌一片。滿天的黑雲,像群魔似地在空中兇狂地奔跑著,挾雷走電,震天撼地,不一會兒,僻哩叭拉的雨點就傾倒了下來。

愛國學子們在這風雨雷電中和軍警們撕打著,混戰著,滿腔的熱血已使他們無所畏懼。

一批批學生被打倒在地……

一批批學生被抓捕了起來……

混戰了一天。學生也被抓捕了一天。近千名學生被抓進了步軍兵營,被抓進了京師警察廳,被抓進了法科專門學校和北大理科校舍等這些臨時監獄中。

第二天,六月四日,風雨雷電仍在繼續,剛烈不屈的愛國學子們,更成批地衝上了街頭,激憤懣腔地怒吼,抗議,演講,散發傳單……

激烈的混戰又持續了一天……

軍警們更瘋狂地又抓捕了一天學生……

又是近千名愛國學子被關押進了監獄。

鄧仲澥等同學都被關押了進去。

學友們的被捕,激起了女同學們的憤慨,也激發起了學界更大的怒潮。

先是趙瑞芝、宋一茗率領北大等十五所大中學校的一千多名女同學,當天下午冒雨去總統府,要求見徐世昌。她們迎著狂風,頂著暴雨,八個人一排,胳膊挽著胳膊,昂首挺胸,高唱著《以血拼搏之歌》,浩浩蕩蕩地向新華門大總統府行進。

神州中華,

怎能切割?!

華夏大邦,

何能亡滅?

同仇敵愾,

以血拼搏;

捍我中華,

衛我山河!

威武雄壯的歌聲,在風雨中轟響著,迴旋激盪著。激越的旋律,亢烈的激情,以死相拼的精神,表述著中華巾幗的豪氣。

緊接著,在她們之後,數千名學生又頂風冒雨走上街頭,在風雨中講演,宣讀孔文義起草的那封給徐世昌的信,散發傳單,並且在離開學校出去的時候,就都揹著行李,連牙刷、牙粉都一併帶好了,準備去陪伴前面被捕的同學一起坐監。他們邊演講,邊散發傳單,邊向關押學友的監獄浩浩蕩蕩地湧去……

常言道:物極必反。

赤子之心被邪惡蠻橫粗暴地踐踏蹂躪,學子們為赤誠愛國而慘遭刀槍的血洗,身陷囹圄,尤其是六月三日至四日的大逮捕,使沉默冷峻的神州終於迸出了映耀世界的灼燙的火花。

整個神州被激怒了。

——上海憤怒而起了:

……學界罷課。上海學聯召開孔文義同學追悼大會,萬名學生示威大遊行,組織救國講演團,上街演講宣傳,散發傳單

……商界罷市。南市和城廂內外各大小商店首先關門罷市。相繼,公共租界各馬路店鋪、南京路上永安、先施兩大公司及及大小商鋪、法、美租界內各商店、閘北各店鋪,都開始罷市停業。各商店店鋪門首處,都高高地懸掛著醒目地寫有“為國家,今罷市,救學生,除國賊”字樣的白旗子……

……工界罷工。東洋人在上海的所有紗廠都首先停產罷工。隨之,日華紗廠、上海紗廠、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黃浦江碼頭工人、滬寧、杭市鐵路工人、華界和英美法租界的電車工人、以及一些機器廠、鐵廠、絲廠、所有海船上的海員工人們,都相繼罷工。數萬名工人,怒潮般湧上街頭,手裡高舉著寫有“懲辦賣國賊”、“釋放被捕學生”、“愛國無罪”、“不除國賊不開工”、“罷工救國”等標語的小白旗,示威遊行。緊跟著,那些自來水工人們,電力電氣工人們,也宣佈準備停水、停電,實行罷工……

——天津也憤怒而起了:

……南開學校大操場上召開了各學校學生聯合大會暨孔文義同學追悼大會。天津學聯幹事、《覺悟》社籌備組負責人周恩來痛心疾首地憤然說道:“我輩學生以血相鬥,以死相拼,均非為個人之私事,就是想喚醒國人,勿作牛馬,勿作奴隸,俾同心協力共禦外侮耳。乃我北洋政府官吏不但不加以保護,反多方蹂躪,驅使武裝軍警持槍揮刀,極盡抓打關押之能事,血腥鎮壓。據此看來,政府完全為東洋日本之政府,官吏也完全為東洋日本之官吏。神州中華何在?中華民國安有?”會後,周恩來、馬駿等學界領導人及鄧穎超、郭隆真等女生領油率萬名同學衝破軍警的阻攔,湧上街頭示威遊行,演講,散發傳單,與此同時,十五所大中學校宣佈實行總罷課。相繼,商界罷市,工界罷工。天津港揚起了憤怒的海嘯……

——長沙也憤怒而起了:

……毛澤東從北京帶回的新文化清新的朝氣和勃勃生機,在湘江掀捲起了激騰的浪花。新民學會和《湘江評論》籌備組的熱血學子們,正在陰雲密佈下尋求救國救民之路時,北京五月四日示威大遊行和六月三日大逮捕的消息傳來,更激起了這些湘江熱血學子們滿腔的義憤。湘江激騰的浪花匯聚成了滾滾的怒濤。第一師範、長沙師範、法政專科學校、商業專科學校等二十多所學校實行罷課,上街遊行示威,演講宣傳,並組織了演劇團,為市民群眾演出《青島風雲》、《亡國鑑》等話劇。在學界罷課之後不久,商界、工界也相繼罷市、罷工。湘江兩岸,怒潮洶湧……

——與此同時,深受東洋日本國之害的青島以至整個山東、華中重鎮武漢、華南重鎮廣州、以及東北三省、中原大地、沿海福建、川貴高原等地,也都憤怒而起了。

被激怒了,整個神州都被激怒了。長城內外,大江南北,衝破沉厚的陰雲、要求釋放被捕學生、“外爭國權、內除國賊”的怒潮,鋪天蓋地,洶湧澎湃,正以沖決一切羅網的不可阻擋之勢,漫卷著,震撼著這古老的中華大地。

雄獅甦醒了,這隻被籠罩在濃濃的迷霧之中沉睡了幾千年的東方雄獅甦醒了,終於甦醒了,在黑雲如磐的沉壓下和風雨雷電的轟擊下甦醒了,滿懷義憤地挺身而起,昂首抖鬃,沖天吼嘯,顯示著它的威猛的氣勢。

大總統府又如炸了營似地不安穩了。徐世昌又像熱鍋上的螞蟻,不,這次不是像熱鍋上的螞蟻,而是像被燒紅了的鐵鰲子上的螞蟻,渾身已經焦焚了。全國各地的“三罷”,使他火燒火燎;各地的洋人們,紛紛來電抗議、譴責,尤其是上海的洋人們,來電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特別使他心驚肉跳的是,有可靠情況報告,說京城和其他有些地方,軍隊也準備要有所行動,支持愛國學生“外爭國權,內除國賊”的要求,使他渾身都成了一團火,成了一攤燒焦的灰。他衷切地有氣無力地吩咐道:

“發令吧,發《總統令》吧!免去曹汝霖、章宗祥、陸宗輿三人的一切職務,電告巴黎和約代表不要簽字,讓蔡元培留任北大校長,立即把抓來的學生統統都放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