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讀著這位守常先生和仲睿先生的文章,感到有一種奮發向上的力量激盪於紙面。還有適之先生的文章,也令人振奮。趙瑞芝決計女扮男裝,考入北大。
一
這一年,北京的秋寒來得比往年早。
才剛剛是九月下旬,寒秋之初,北京已被籠罩在陰鬱肅殺、寒氣襲人的秋風秋雨之中了。尤其是最近,連著幾天,都是先風后雨。每天一過午後就狂風大作,整個宇宙間,到處都回響著野獸狂吼般的風嘯聲。天色灰而發黑,陰雲密市,沉鬱而凝滯,像一口黑悶的大鐵鍋似地扣在大地上。狂風過處,迷濛的塵土,細碎的砂粒,以及紙片、枯葉、人與各種獸類的已幹散的糞便和各種各樣汙穢的物件,都被攪合在一起,掀捲起來,在空中狂飛亂舞,時而揚上高空,時而又沉落下來,時而飄飄悠悠,時而旋著旋兒,把整個天地間攪得迷迷離離、混混沌沌的。馬路上的行人,在這狂風和狂風捲起的砂塵、雜物的兇狂撲打下,都低著頭,攏著肩,掩著臉,身子向前屁股朝後地弓著腰,顛顛跌跌地艱難地走著,時不時還被迫地扭轉過身子,背頂著風站上一會兒,或者倒退著慢慢走上幾步。那些拉洋車的,拉板車的,尤其是上面坐著人或者拉著東西的,更是舉步艱辛,雖說車的輪子是在轉動著,但好長時間也行進不了多少,弄不好還時不時地被狂風的猛勁拉拽得後退不止。風后緊接著便是雨,傾盆大雨從沉鬱陰黑的雲天上嘩嘩地潑灑而下。伴隨著大雨的傾瀉,閃電不時地撕裂著濃重的烏雲,飛掠著耀眼的藍光,雷陣也不時地轟隆隆地滾過。在這狂風暴雨的肆虐下,不僅行人稀少,就連平時街頭巷口那擺滿了的攤點,那吆喝叫賣聲爭先恐後、此起彼落的賣熱饅頭的、賣烙餅的、賣各類小吃的草棚棚、布棚棚,也都沒有了,只剩下那些破爛磚頭、那些長條形的破木板子和爛板凳,東倒西歪地亂扔在那兒。街面上行人越來越稀少,街面也顯得越來越空蕩,甚至連無家落身的野狗野貓也見不著了。偶爾有上幾輛洋車、汽車從街中間駛過,也是幾聲急促雜亂的腳步聲和馬蹄聲後,四周又歸於風雨的嘯吼。風狂雨驟,雨驟風狂,似乎這天地間已不是人類的世界了,而是一切都是在狂風暴雨肆虐的淫威之下。
這一天,趙瑞芝上午到街上去買了兩件換季的秋裝,中午天變之前就回到了住處,因為今天午後宋維新要來告訴她關於北京大學是否同意補括她為新生的事情。
來北京後,趙瑞芝和宋一茗都暫時先住在宋家兄妹的一個表姨家裡,和表姨的二女兒也是小女兒漆小玉住在一起。
漆小玉,女高師的學生,開朗,爽直,待人熱情,年齡比她們倆都大,待她們就像大姐姐一樣。宋一茗上女高師,就是她去信提的建議。這幾天,她領著宋一茗在忙著辦理入學手續。
漆小玉曾勸說過趙瑞芝也上女高師,說現在男女同校還沒有先例,像北京大學這樣全國有名的第一流的高等學府,恐怕還不會破這個例,接收她入學。但趙瑞芝一心一意想上北大,漆小玉也只好笑笑作罷。
十幾天來,宋維新一直在為趙瑞芝上北大的事情而奔波。本來,他們在天津衛和周恩來、鄧穎超分手後抵達北京時,北大的招生已經完畢,但後來又傳出消息說,新任校長蔡元培先生致力於改革北京大學的學制,決定擴大文理二科,所以還要再補充招收一些文理二科方面的新生。不用說這對於趙瑞芝是一個意外的喜訊和機會。於是宋維新就立即著手幫趙瑞芝跑補招方面的事情。
雖然是一個意外的喜訊和機會,但事情也並不是那麼好辦。這十幾天,宋維新從早到晚奔走著,沒有著落,甚至連補招的入學考試都不允許參加,理由就是因為趙瑞芝是個女性,如同一茗的表姐漆小玉說的一樣,現國內還沒有實行男女同校,北大作為首席高等學府,要顧及自己的聲譽,不願造次破這個例。
這一下,當頭一個問棍無情地打在趙瑞芝頭上,打得趙瑞芝暈頭轉向,束手無策。她不顧一切地逃婚出來,來北京,就為的上學,上北大,要是上不了北大,可怎麼辦?回去,絕不可能!實在不行,上女高師,但她一心一意想上北大,痴心執著,總是難以捨去。
天哪!在中國,囚禁女子的鐵籠,怎麼這樣難以衝破?!
趙瑞芝憂心如焚,心頭被濃黑的陰雲籠罩著,沉壓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此時也黯然無光,溢滿著傷感和焦慮;她吃不下,喝不下,整天坐在窗前,思緒像一團紛雜的亂麻似地勒捆著她的腦神經,折磨著她,使她的腦子一陣陣地抽動著,跳著,難以忍受地劇烈地疼痛著。
宋維新、宋一茗兄妹,還有漆小玉,都替趙瑞芝著急。
不管怎麼著,在北京也要把大學上上。回去,是絕不能回去的!她好不容易從那陰森森的活人墳墓中逃了出來,怎麼能再回去呢?
他們幾個都這樣認為。
就連宋家兄妹的表姨楊玉霞也說:“既然已經出來了,就決不能再回去!再想想辦法吧!”
宋維新一天到晚不辭辛苦地奔走著,在找關係,找門路,想辦法。
時間一天天過去了,事情仍沒有個讓人感到寬慰的結果。北京大學負責辦理補招新生入學考試的那個戴著老花鏡的老先生,一個又瘦又小的迂腐的老夫子,嘴咬得很緊,一點也不鬆口,半閉著眼睛,搖頭晃腦地像在吟詩誦文般地拖著調子說:
“不可!不可!補招女子。絕不可也!絕不可也!”
眼看著補招新生入學考試的日子已經來臨。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趙瑞芝的嘴角都已經急起了泡。宋家兄妹和漆小玉也都坐臥不寧。最後還是漆小玉畢竟比趙瑞芝和宋一茗都年長几歲,還有點主意,說女高師正好也在補招新生,乾脆讓趙瑞芝用趙瑞芝這個原名報考女高師,同時,讓趙瑞芝把自己名字中“芝”字的草字頭取掉,改成趙瑞之,報考北大,光參加補招考試,反正他們不知道是男是女,先考完再說。兩手準備:如果考的成績不理想,北大沒能考上,就上女高師,女高師要求的成績比北大要低一些;如果考的成績不錯,考上北大了,就再想辦法。要想盡一切辦法!總之,不能回去!在北京一定要把大學上上!
大家都贊同,說漆小玉的辦法是可行的好辦法。
趙瑞芝想想,也覺得只能這樣試試。就讓宋維新幫她用“趙瑞之”的名字報了名,後又在漆小玉,宋一茗操持下,著一身男子裝束,參加了考試。
考試下來,趙瑞芝考得特別好,成績優異。
今天,宋維新就是拿著趙瑞芝的考試成績,去繞著圈子投石問路去了。
趙瑞芝隊街上買衣服回來時,家裡沒人。宋家表姨父漆立德最近應財政總長梁啟超的邀請,出任財政部部員,去部裡上班去了。表姨楊玉霞昨天夜裡受了風寒,身子不大舒服,由小玉的奶媽林媽陪著,叫了輛洋車去醫院看病了。宋一茗和漆小玉去女高師為一茗辦理入學手續去了。
趙瑞芝坐在窗前,等候宋維新來。
靠著窗戶的桌子上,堆放著宋維新和漆小玉給趙瑞芝借來的各種各樣的書報雜誌,都是新近出版的,很新潮的。其中,《青年雜誌》她過去曾看到過,翻閱過,陳獨秀先生,就是她從《青年雜誌》上知道的。後面的由《青年雜誌》改刊而成的《新青年》、還有《甲寅》、《晨鐘報》、《甲寅日刊》等,她過去都未見過,這一次來北京她才看到。她如飢似渴地認真地讀這些書報雜誌上的每一篇文章、她又一次一陣陣地感受到一種清新的、激人心血沸騰的氣息撲人臉面,動人心絃。尤其是,她又知道了一個人,一個名叫李大釗、字守常的青年學者。這位李大釗先生的文章,和陳獨秀先生的文章一樣,才氣橫溢,文筆通達流暢,鏗鏘嘹亮,筆鋒犀利,氣勢磅礴,尤其是立意清新並富有勃勃生機,內蘊深刻而豐厚;談古論今,以現今引未來,對歷史遺訓的大膽批判,對當今時弊的大膽鞭撻,對未來前途的大膽預測,思想和認識上的真知灼見,無一不訴諸筆端。讀他們的文章,趙瑞芝時時都感受到有一種奮發向上的力量激盪於紙面,從字裡行間迸然呼嘯而出。
春日載陽,東風解凍……
……彼幽閉貞靜之青春,攜來無限之希望,無限之興趣,飄然貢其柔麗之姿於吾前途遼遠之青年之前,而默許以獨享之權利……
……宇宙無盡,即青春無盡,即自我無盡。此之精神,即生死骨肉、迴天再造之精神也。此之氣魄,即慷慨悲壯、拔蓋世之氣魄也。惟真知愛青春者,乃能識宇宙有無盡之青春。惟真能識宇宙有無盡之青春者,乃能具此種精神與氣魄。惟真有此種精神與氣魄者,乃能永享宇宙無盡之青春……
這是李先生刊出在由《青年雜誌》改刊的去年九月份出版的第二卷第一期《新青年》上的長篇論文《青春》。
這是一篇號召青年奮起反對專制腐朽的封建主義的氣貫長虹的力作。
文章深刻指出了兩千多年來的封建專制統治給中國帶來的巨大危害,激憤斥問:“此長久之歷史,積塵重壓,以任桔其生命而臻於衰敗者,又寧容諱?”當然,問題“不在於齦齦辯證白首中國之不死,乃在汲汲孕育青春中國之再生”。而這種“回春”的“再生”的辦法就是“革命”。李先生在文章中列舉了土耳其的“青年之政治運動”,列舉了“印度革命之烽煙一縷,引而彌長”,也列舉了孫中山先生領導的推翻清王朝的辛亥革命,指出未來的希望在青年身上。
……青年之自覺,一在沖決過去歷史之網羅,破壞陳腐學說之囹圄,勿令殭屍枯骨,束縛現在活潑潑地之我,進而縱現在青春之我,撲殺過去青春之我,促今日青春之我,禪讓明日青春之我……
……沖決歷史之栓桔,滌盪歷史之積穢,新造民族之生命,挽回民族之青春……
……以青春之我,創建青春之家庭,青春之國家,青春之民族,青春之人類,青春之地球,青春之宇宙,資以樂其無涯之生……
這篇文章,趙瑞芝一開卷觸目,立時就被字裡行間的一種博大的青春浩氣所吸引,所懾服,閱之恨晚,愛不釋手,一口氣反覆讀了四五遍。她感到一股清新和煦的徐徐春風,消融開了自己十多年來被禁鋼在沉鬱和寒凝之中的心扉,使自己柳暗花明,豁然開朗。尤其是上述的幾段,每每閱之,竟與筆者心通情融,情不自己地大聲朗朗讀之,反反覆覆,數通不止,以至於有的都可以熟背下來。
從宋維新那裡得知,這位才華橫溢、文筆奇麗的李大釗先生,曾留學日本,在日本早稻田大學修政治本科,曾組織過神州學會,積極從事反袁世凱復闢活動。這期間,開始潛心於對一種來自歐洲的新的學說,宣傳勞工神聖的學說——馬克思主義——的學習與探求。回國後,擔任北京《晨鐘報》總編輯、主筆,現在在北京大學供職,是北大經濟系教授兼校圖書館主任。李先生博學多才,為人正直、厚誠,深得廣大師生的信服和敬仰,在校外社會上也很有聲望。
除李守常李大釗先生外,趙瑞芝從書報雜誌上還知道了一位字適之的胡適先生。胡先生早年留學美國,畢業於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回國後,現也在北京大學任教授,也是一位博學多才的學者、詩人,文筆也極好。胡先生刊登在《新青年》上的《文學改良芻議》一文,趙瑞芝讀過,也頗有清新、激人振奮之感。
李守常李大釗先生、胡適之胡適先生,聽說還有錢中季錢玄同先生,還有劉半農先生,再就是還有陳仲甫陳獨秀先生。這麼多學者、哲人、文豪,都薈萃於北京大學,這更堅定了趙瑞芝入學北大的意念。
也不知道宋維新今天會給她帶來什麼樣的消息?是令人歡欣、令人振奮的喜訊?還是像以前一樣,是令人沮喪、也令人氣憤的不好的消息?
宋維新這些日子確實也夠辛苦的,每天從早到晚為她趙瑞芝實現入學北大的夙願而奔走著。也真難為他了!趙瑞芝心頭一股熱流湧騰上來,又向全身通流開去,使她全身上下立時沐浴在一種熱烘烘的感覺之中。
她從內心深處感謝家維新。
一個確實很不錯的青年,她這樣想著。那天夜裡,她從黑森森的孔家公館裡逃出來,在寒氣凜冽的空蕩蕩的大街上毫無目的地奔走著,沒有去處,孔家二少爺孔文才把她領到了宋維新家裡。第一面,宋維新就給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那讓她這個在中國封建傳統的陳腐中長大的舊式女子感到新奇和欽羨的黑亮的捲髮、筆挺的西服、尖形鋥亮的皮鞋和金絲邊眼鏡暫且不說,光他那神采奕奕的勃勃英氣和他那大方、頗有韻致、不拘束的瀟灑的神態,就給趙瑞芝留下了難以磨滅的深刻的印象。尤其是到後來,談話稍微多了,也稍微熟悉一些了,宋維新那談古論今的淵博的學識,那幽默風趣而又不失風度、很有分寸的談笑,特別是,當趙瑞芝得知,宋維新家客廳裡那幅《創造亞當》的臨摹的油畫,是出自宋維新之手,她對宋維新已經欽佩到了極點,簡直都有些著迷了。後來,她和宋家兄妹又一起結伴來京。一路上,宋維新在照料自己小妹宋一茗的同時,也兄長般地無微不至地關心著她,使她深受感動。到北京後,趙瑞芝、宋一茗住在宋家兄妹表姨家,同漆小玉住在一起。宋維新住在學校,每天就這樣跑趙瑞芝人學的事情,每天都過來看看她,告訴她跑的情況。事情很棘手,但他總是不灰心,總是充滿著必定成功的信念和決心,而且,他還寬慰她,給她鼓勁,讓她不要沮喪,不要過於悲觀,讓她振奮起精神。
他是那麼自信,又是那麼熱心。
趙瑞芝在心中滿懷著對宋維新感激之情的同時,也覺得很過意不去。
感激之情也好,過意不去也好,宋維新的身影,總是時不時地在趙瑞芝的心中閃掠著。她每天都希望見到他,都盼著他來,尤其是,每天午後一到這時候,她就焦灼不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高聳的胸脯劇烈地一起一伏著,心律不齊,心怦怦地狂跳不止,渾身燥熱,眼睛不時地透過窗戶玻璃朝院子的大門方向望著。
她是在急切地等待著他給她帶來什麼消息嗎?好像是,但又不完全是。她像隱隱約約的還有點什麼說不清的原因。
到底是什麼?趙瑞芝自己也說不清。
二
同每天一樣,一過午後,天色就開始變了。
趙瑞芝焦慮地等候著宋維新的到來。
她隨手在桌子上時而拿起書,時而拿起報紙,時而又拿起雜誌,心不在焉地胡亂翻著,翻過來,又翻過去,什麼都看不進去,便又隨手扔回到桌子上去。
牆上的掛鐘“當、當、當”地敲了三下。
趙瑞芝走到窗戶跟前,朝外望著。
窗外,沉暗下來的天空,又像扣著的黑鐵鍋似地籠罩在大地上。狂風一陣陣地從窗前嘯然掠過,使勁地把窗根的臘梅樹扯拽得搖來擺去,把還沒有撕扯盡的粉紅的花瓣大把大把從枝條上又撕扯下來,撕得粉碎。向高空中撒開,揚去;霎時間,數不清的粉紅花片在滿空中狂飛亂舞,揚揚撒撒,飄飄悠悠,好像嚴冬已經提前來臨,飛揚起了漫天漫地的粉紅色的鵝毛大雪似的。天地間混混沌沌,陰黑一片。相跟著狂風的腳步,西邊遠處天際刺喇喇一道耀眼奪目的閃電,如飛龍走蛇般倏然掠過,把黑雲密佈的天空撕裂開一塊,旋即熄滅逝去,繼之而來的就是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過了一會兒,又是一閃,一響;又過了一會兒,又是一閃,一響;又一次一閃,一響,電光尚未完全熄滅逝去,巨響也尚在轟鳴之中,滂沱大雨就傾天而落,暴雨鋪天蓋地地潑灑著,時而像是用水瓢往下狠潑,時而又像是用篩子朝下猛篩,時而直直地垂落,時而又成了斜斜的網,時而又交錯混亂地狂飛亂舞,已看不清是一條一條的了,只可見是白花花的混沌一片,與從屋頂上奔瀉而下的白花花的瀑布和從地上撞擊進濺的白花花的水花交雜混合在一起,使得天地相連,共為一體,完全成了一個昏暗迷亂、混沌不清的白花花的水的世界。
趙瑞芝在窗前站了一會兒,又在房間內來回走了幾圈,完後又站在窗前,望著外面。
一是不知道情況怎麼樣,二是雨下得這麼大,宋維新現在也不知道在什麼地方,趙瑞芝焦灼的心一陣陣地在抽搐,在瑟瑟發顫。
牆上的掛鐘,在單調而又枯燥地“嘀噠、嘀噠、嘀噠、嘀噠”地走著。
趙瑞芝下意識地朝掛鐘掃了一眼,時針已經指向了四點,“當、當、當、當”的報時聲響了起來,在房內的空中刺耳地迴盪著。
四點了,還不見宋維新來。
往常,兩點半多一點,最晚三點,宋維新就來了。
今天,這是怎麼回事?。
趙瑞芝愣怔怔地看著掛鐘下面那來回晃動著的下襬,愣怔怔地看著,呆想著。
是啊,今天這是怎麼回事?
突然,院子門一響,隨著門的響動,一個人影一閃。
啊,來啦!趙瑞芝從愣怔中猛醒過來,急忙轉身向門口走去。
“嘭、嘭、嘭!”輕輕的敲門聲。
“快請進!快請進!”趙瑞芝快步迎上前去。
房門被推開,一個瘦高個子、身穿青布長衫、戴著一副黑邊眼鏡的青年男子,從風雨中閃身進來。
是孔文才,孔家公館的二少爺。
“啊?!是你?!”趙瑞芝非常意外而又很驚喜。
“這地方好難找呀!”孔文才甩了甩衣袖上的雨水,又跺了跺腳上的雨水。孔文才渾身上下都是水淋淋的;滿身滿臉,頭髮、青布長衫、黑亮的皮鞋,都如同被水浸過,剛從水裡撈出來似的,成線地往下流淌著水,眨眼功夫,他站的地方,腳下已江上了一大灘白亮亮的水。
“你什麼時候回到北京的?你怎麼找到這裡的?宋維新你見了沒有?”趙瑞芝問。
“剛才我去北大了,見到繼陸兄了。阿嚏!”孔文才回答著,渾身打了個寒噤,忍不住地打了個噴嚏。
一聽孔文才說他剛去北大見著宋維新了,趙瑞芝兩眼刷地一閃亮,忙不迭地連聲問道:
“你剛去北大了?見到宋維新了?他說沒說什麼?情況怎麼樣?他沒說今天有沒有什麼好消息?他怎麼還不到我這兒來?”
孔文才兩手抹了抹臉上的雨水:“他說他等一下陳學長,完後馬上就來,讓我先來,給了我一個地址。阿、阿、阿嚏!”
“哎呀,你看我!你得換身衣服。”‘趙瑞芝猛地才從忘情中回過神兒,望著水淋淋的孔文才了自己很不好意思,很過意不去,但又感到很為難:“到哪兒找你穿的衣服呢?這可怎麼辦?”
“不要緊!不要緊!等一會兒就幹了。”孔文才撩起長衫的下襬,把水擰了擰。
“這麼溫,都溼透了,哪裡能過一會兒就幹?這樣會得病的!”趙瑞芝著急地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在房間裡打著轉轉,兩眼四下裡看著,滿懷期望地希望能找出點什麼能讓孔文才臨時替換一下的東西來。
但是,什麼都沒有。這是漆小玉的閨房,不可能有什麼男人穿的東西。要找,只有到那邊漆小玉父母親的房間裡去找,可是人家家裡人都不在,怎麼好隨便去人家房間裡亂翻亂拿呢?這宋一茗和漆小玉也不趕快回來。
趙瑞芝心急火燎,轉來轉去盼著宋一茗、漆小玉她們趕快回來。
外面,雨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也小一些了。
孔文才擰著長衫上的水,寬慰著趙瑞芝:“不要緊!一會兒就幹了。不要緊!一會兒就幹了。你看:這裡已經快乾了。”
說話間,院門響動,隨著一陣輕快地跑著的高跟皮鞋的聲音傳來,
她們回來了,趙瑞芝焦慮而無措的心情一下鬆緩了下來,趕忙朝門口迎了過去。
最先推開門進房子來的,是漆小玉。漆小玉進到房子裡,先看到的,就是水淋淋的孔文才,她驚奇地看看不認識的孔文才,又看看趙瑞芝,又看看孔文才;驚奇之中帶著詢問。
趙瑞芝剛要給漆小玉介紹孔文才,還沒等開口,宋一茗進來了。
“文才死!”宋一茗一看見孔文才,先是一愣,後又一下高興地大聲叫了起來。
“茗妹!”孔文才也挺高興地笑著。
“你什麼時候來的?什麼時候回校的?怎麼不來看我們?你不是說只比我們晚一二天就回校嗎?怎麼拖了這麼長時間才來?……”
“茗妹,先別問那麼多!”趙瑞芝笑著打斷了宋一茗連珠炮似的一連串的發問,“趕快讓小玉姐想法找幾件能替換的衣服,先讓文才兄替換一下。”
宋一茗才頓時醒悟:“哎呀!就是。你怎麼被淋成這個樣子了?小玉姐,你找幾件姨父先不穿的衣服,先讓文才見替換一下吧!有沒有?”
漆小玉點點頭:“有!我去找上幾件,等一會兒到那邊去換。”說著,拉開門出去,到那邊房子去了。
宋一茗說了聲:“好!”又轉過頭問孔文才:“你怎麼被淋成這個樣子了?沒叫輛洋車嗎?”
孔文才苦笑著:“我就是坐洋車來的。洋車拉到前面那條街上,我一問,是譚家鋪子,我就說了聲:到了,就下了車,讓洋車走了。誰知道,這前街后街有兩個譚家鋪子,那是個餃子館。繼陸兄給我說的應該是這個,雜貨店,譚家鋪子,害得我在雨裡面找了好大一陣子。”
“你真是個書呆子!”宋一茗嗔怪地笑著說。
“誰是個書呆子?”宋一茗話音還沒落地,宋維新從外面進了房子。剛才都在聽孔文才說兩個譚家鋪子的事情,誰都沒有聽到院子門的響動。宋維新不知怎麼,也是讓雨淋得水淋淋的,西服、領帶、皮鞋,也都和孔文才一樣,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似的。
“哎,哥,你怎麼搞的,也淋得水淋淋的?”宋一茗不解地問。“人家文才見是因為不知道有兩個譚家鋪子,你也給人家沒說清楚,人家跑了好多路,才讓雨狠淋了一傢伙,你是怎麼搞的,也讓雨淋成了這個樣子?”
“唉,說不成了!”宋維新搖搖頭,臉色灰灰的,滿臉都是沮喪而又憤慨的神情。
趙瑞芝心裡隱隱猜測到事情不順,心情憂鬱地輕輕地說了一句:
“都先去把衣服換一下吧!”
“對,哥,小玉姐到那邊房子去給文才兄找替換的衣服去了,乾脆你和文才兄現在一塊兒過去,把衣服換一下。”
三
雨還在下著,大一陣子、小一陣子、小一陣子、大一陣子地下著。
宋家表姨父漆立德已從部裡下班回來。表姨楊玉霞也從醫院回來了,打了一針,情況有些好轉,在裡間臥室躺著休息。漆小玉去廚房幫助林媽做飯去了。其他人,宋家表姨父漆立德、宋家兄妹、趙瑞芝、孔文才,都坐在客廳裡聊著。
剛才,別人都還沒有回來的時候,趙瑞芝原本想開口問一下孔文才她走後他們家情況怎麼樣,他哥孔文義情況怎麼樣了;還想問一下她自己家那邊有什麼反應,她父母親到孔家公館來過沒有;再就是,她還想知道一下,她的逃婚和出走,外邊人都知道了沒有,縣裡社會上有些什麼反應。但是,後來轉眼一想,又不想開口問了。尤其是關於孔家公館裡的情況和孔文義的情況,她覺得用不著去問,也完全沒有這個必要去問,她和孔家公館一點關係沒有,和孔文義也一點關係沒有,操那份閒心幹什麼?她趙瑞芝是她趙瑞芝,孔文義是孔文義,兩個人現在已經互不牽連了,已如同陌生路人,風牛馬不相及了。至於她們家的情況,她父母親的情況,倒確實想知道一下,出來後,尤其是到北京後,時不時地還想一想,心裡多少總還是有些惦念,所以想知道一下。但是,想一想,又覺得心很涼,父母親太狠心,太絕情絕義,就沒有把自己的親生女兒當人看,隨隨便便就往火坑裡推,根本不管自己女兒的生死,這又讓人太傷心,傷心透頂!
從孔文才的角度來說,很想把趙瑞芝走後的情況給趙瑞芝說一說,後來見趙瑞芝沒有打問的意思,而且宋家表姨家的人和宋維新、宋一茗他們都回來了,有些話也不好再說了,也就沒有再談及這方面的事情。
其實,說什麼情況都是次要的,主要的是,孔文才特別想見到趙瑞芝。
他特別想見到她,至於為什麼,孔文才自己也說不大清楚。對這位名義上已經成為他大嫂、而實際上沒能成為大嫂的年輕女性,他內心深處不知怎麼總莫名其妙地隱隱騷動著一種說不清的情潮。
當初,他在北京上學,他哥哥病臥在床,病情很重,氣息奄奄,危在旦夕。家裡來信說,想用古老的沿襲下來的沖喜的辦法,救哥哥一命,說不定也還能把病治好。孔文才很愛自己的哥哥。哥哥孔文義自小聰穎過人,善學好讀,特別有靈性和才氣,精通史事,能寫一手令人讚歎的好文章,尤其是詩詞,令人叫絕,而且書法功底也很厚實。哥哥崇服李白、杜甫、蘇東坡、辛棄疾的才氣,崇服司馬遷、文天祥的正氣,很讚賞歷史上的“貞觀之治”,對李世民也很崇服。在他的書房裡掛著他自己大筆揮就的“以鋼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亡;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的大字幅。父母親尤其是父親說哥哥有“治世鴻鵲之大志,前途無量”,很偏愛哥哥,對哥哥言聽計從。面孔文才從小好奇心強,對外面的新鮮事情特別感興趣,不願意關在陰暗的書房裡反覆死啃那些紙都發黃了、迸發著一股子黴氣的孔老祖宗的《論語》和孟老二《孟子》,一心想到外面去上學,可父母親堅決不同意。後來還是哥哥說了話,父母才同意他到北京上了法政專門學校。孔文才對哥哥敬服而又依戀,小時候就是哥哥的“跟屁蟲”,後來慢慢長大了,對哥哥的感情更深。哥哥患病後,他常常躲在家中花園假山後涕淚不已。來北京上學後,他也每月都給哥哥寫信問候病情。半年來,他遠在北京,惦念著哥哥的病,憂心如焚。他不情願讓可惡的病魔奪去哥哥的生命。絕不情願!哪怕是他去代替哥哥死也心甘情願!但是,他不贊同用沖喜那種方法去救哥哥。沖喜,這是封建社會流傳下來的帶有很濃的迷信色彩的陋習。它根本救不了哥哥的命,而且還會再去把人家一個好端端的女兒隨著擠上害掉。這是害人的事情。不能幹!家裡信中竟然還說什麼讓他回去代替哥哥迎娶新人,與新人拜天地,再把新人送進洞房,讓他去當這害人的幫兇。豈有此理!這傷天害理之事,他死也不能幹!過後,家中又來了好幾封信,還拍了電報,他都回信以功課忙而未同意回去,同時在回信中反覆明確表示不同意家裡這樣做。後來,以至於一直對他冷臉惡語的父親親自動筆給他寫了封信,哀哀切切,懇懇相求,讓他回家一次,而且,信還是專門打發了一個人,火急來京,親手遞交到他手上的。他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決意不去助紂為虐,便仍以功課忙脫不開身為藉口,又把來人打發了回去。十天後,又接到父親一封親筆來信,把他兇言惡語大罵了一通,並不允許他以後再進家門。家裡面定的給哥哥沖喜的日子是個公曆、舊曆的月和日都為雙號的“四雙”佳慶喜日。在日子臨近的前四五天,孔文才突然腦子一轉,覺得應該回去一趟,應該回去勸阻哥哥堅決拒絕辦這件事情。這件事情肯定是在哥哥病重,什麼事都不知道的情況下,父母親揹著哥哥決定的。要把事情真相告訴給哥哥,讓他堅決拒絕。於是,孔文才就買了車票,急忙朝家裡趕。沒想到,車子在路上又出了故障,把時間給耽誤了,趕到家裡時,新人已經進門了,一切都來不及了。他從自己房間的玻璃上看著,在喧鬧的、熱烈而刺耳的鼓樂聲中,趙家小姐被攙扶著進了中堂,旁邊是穿戴著新郎官服飾的姑表妹孔麗虹。他的心一陣劇烈地抽縮,渾身感到一股寒氣襲人。趙家小姐,他沒有見過,聽黨さ煤苊潰聽看見過她、又從戲台上看過神話戲《精衛填海》的人說,長得就像戲裡面的那個炎帝的女兒精衛女。剛才他從側影和背影上看出,名不虛傳,是個很美的女子。他可憐和同情這女子,為這女子陷身於這個活人的墳墓而感到無比的傷痛和悲哀。他決定幫一下這位趙家小姐。後來的事情,就是那樣發生了?br>
他沒有想到,這個名義上已經成了他大嫂而實際上根本沒有成為他大嫂的趙瑞芝,趙家小姐,長得不僅比他想象的還要美,還要秀氣、清麗、賢淑、文靜,而且,還極有主見,極富有反抗精神,有志氣,性情剛烈,這使他對她極為敬佩,極為崇服,以至於無比傾慕。
然而,她畢竟還是他名義上的大嫂,他不敢胡思亂想,不敢造次,也不願意有意無意地去傷害他敬愛的大哥,他只能是在心中抑制不住地暗暗騷動著這種無法訴說的情潮。
是敬佩?是崇服?還是傾慕?或者乾脆就是一種熾烈的愛?孔文才說不清楚,其實也無法說得清楚。
在湘水縣家裡,趙瑞芝走後,孔文才一直就在惦念著她。有時候他特別想她,想得夜夜失眠,要不是哥哥病情又有些加重,他可能在趙瑞芝和宋家兄妹離開縣城後的第二天、第三天也會緊跟著趙瑞芝的身影啟程回北京的。那天早上,她們離開時,他送她們,表面上是對宋維新和宋一茗喊著:“你們先走一步,我後面很快就來!”實際上,他覺得他是在向藏在車裡面的趙瑞芝喊著,在向她從側面表述著自己的心跡。後來,哥哥的病情略微好轉一些了,他就迫不及待地回到了北京,到北大先找見了宋維新,又急急忙忙找到了宋家表姨家這裡。
此時,宋家表姨正在講剛才她在醫院裡碰到的一件趣事。
大家都饒有興趣地聽著。
趙瑞芝也在聽著,但她的心還是牽在宋維新所辦的事情上,她很想問一問今天的情況,儘管她已經預感到而且已經從宋維新臉部的表情上看出來今天的情況仍然不好,但她還是想問個清楚,可是,她又不想打斷宋家表姨的那興致勃勃的講述。她只好等過上一會兒再問。她一邊聽著宋家表姨的講述,一邊有時也按捺不住自己心緒地向宋維新那邊掃上幾眼。
這期間,孔文才一直在默默地注視著趙瑞芝。
而與此同時,宋一茗也一直在用一種火辣辣的目光,熱烈而大膽地定定地望著孔文才;她發現孔文才一個勁兒地在注視著趙瑞芝,而絲毫沒有發覺她一直在望著他,心裡說不上是一股子什麼滋味,正好表姨講的趣事也講完了,她便問孔文才道:
“文才兄在想什麼心事兒?在惦念家裡兄長的病嗎?”
“噢,不!”孔文才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是在想趙小姐上北大的事。”
宋家表姨一下也被提醒了,笑著說:“噢,就是。我光顧著閒聊了,忘記問一問趙小姐上學的事情了。維新,事情到底辦得怎麼樣了?”
宋維新沮喪地搖搖頭:“剛才在那房子換衣服時,我已給文才兄說了,看來希望不大了。”
這一說,趙瑞芝還沒說什麼,宋一茗一下著急了,火燎燎地問他哥:
“你不是找陳學長去了嗎?”
“我一上午就是在等他。”
“他怎麼說的?”
“他也是那個說法,北大不好破這個例。”
“他文章裡不是寫得那麼好嗎?他不是極力主張反對封建專制、封建禮教、封建道德,提倡民主與科學、提倡男女平等的嗎?怎麼一碰上實際問題,一來真的,他就縮頭縮脖子,也往後縮了呢?”“辣妹子”的“辣”勁兒又上來了。
宋家表姨楊玉霞“哼”了一聲:“你們那個什麼陳學長,我看也不過是個繡花枕頭。”
表姨父漆立德慢吞吞地說:“陳先生可能也有什麼難處。”
趙瑞芝從憂思中抬起頭來:“就是,姨父說的對,陳先生可能也有什麼難處。我們也不要過於強人家所難。”
“那你說怎麼辦?不上了?白奔忙“一場?,’宋一茗氣不平地問趙瑞芝。
趙瑞芝看看宋一茗,不知說什麼好。
宋維新有氣無力地低聲說:“實在不行,就去上女高師吧!反正報考女高師的成績也都是挺高的,再也用不著費那麼多事了。”
宋一茗的“辣”勁上來了:“不行!還得爭!你們這些男人,都是繡花枕頭,表面上一個比一個行,一動真的,一碰個小釘子,就沒戲唱了,一個一個都朝後縮。”
宋維新望著自己妹子:“那你說怎麼辦好?”
“怎麼辦好?爭!繼續爭!拿出個狠勁兒來,爭到底!瑞芝姐,就像你下狠心從孔家公館跑出來那樣,拼上一口氣,爭得自己的權利。下決心從孔家跑出來,那是爭自己做人的權利。現在,這是爭自己上學的權利。對我們女子來說,上學的權利,其實也還是做人的權利。不爭不行。男女公開社交,不也是硬爭出來的。現在,男女公開社交既然已經允許了,為什麼男女同校不行?爭!爭到底!”
宋維新問:“那你說,還怎麼個爭法?我跑了這麼多天,該找的我都找了,該說的話都說了,還是這麼個結果。還怎麼爭?”
“你找過負責補招新生的人了?”
“找過了。”
“不行?”
“不行。”
“你也找過陳學長陳教授了?”
“找過了。”
“也還是不行?”
“也還是不行。”
“那就再去直接找校長!”
“找校長?”
“對,直接去找校長!”
“找校長就能解決問題?”楊玉霞懷疑地望著自己的姨表侄女。
宋一茗很肯定地說:“校長是一校之長,學校的事情他說了算,他可以做主。”
宋維新問:“要是校長那裡也不行呢?”
宋一茗回答說:“去試試看嘛!咱們中國有句老話: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去試一試,說不定還能有點希望呢!”
漆立德想了想,也贊成自己的姨表侄女的說法:“就是,一茗說的對!直接去找一下蔡元培蔡先生,說不定還真有點希望。蔡先生很有民主思想。他早年曾辦過女學,也提倡過小學男女同校,說不定這次以趙小姐為頭名,在北大開創一個先例呢!”
宋維新苦笑著搖搖頭:“那也不一定。我們陳學X,民主思想也很強,是他創辦了《青年雜誌》,極力宣傳科學、民主,發起開展新文化運動,在《青年雜誌》創刊號上刊登了《敬告青年》那篇轟動了全國的文章,向全國青年提出了‘自主的而非奴隸的’、‘進步的而非保守的’、‘進取的而非退隱的’、‘世界的而非鎖國的’、‘實利的而非虛文的’、‘科學的而非想象的’六點奮發自立的要求,希望青年們排除陳腐,自覺奮鬥。平時在講課時,他也是那樣慷慨激昂,讓我們青年以劍與火的精神衝破社會的黑暗,塑造光輝燦爛的自我。原先我以為找他,他一定會幫趙小姐一把的,我把希望都寄託在他身上,沒想到,等了一上午,把陳學長盼等來了,仍然是那句‘不能破例’的話。令人寒心透頂!找到蔡校長,能會有什麼好的結果嗎?我看未必。”
沉默。誰都不開口說話了,都像心上壓了一塊沉重冰寒的鐵砧似地,默默地、憂慮重重地坐著。
過了一會兒,還是“小辣椒”,咱們的“辣妹子”,火辣辣地打破了沉重憋悶的氣氛:
“怎麼啦?都不說話。為什麼都像是天要塌下來似的,一個個滿臉的愁雲?找校長,如果也希望不大,那再想別的什麼辦法嘛!光愁能有什麼用?”
趙瑞芝憂戚慘然地淡淡一笑,搖搖頭:“再還能有什麼別的辦法呢?”
“活人還能讓尿憋死?”宋一茗衝著她的瑞芝姐詭秘地一笑。
“好,活人不能讓尿憋死。好,一茗,你給你瑞芝姐想個辦法出來!”楊玉霞說。
“表姨,你別將我軍!我還真想了個辦法。”
“什麼辦法,你說說!”
大家都隨著楊玉霞的目光,朝宋一茗望去。
“我想了個辦法,就看瑞芝姐你敢不敢幹?”
趙瑞芝一下精神也來了,兩眼撲閃撲閃地灼灼發亮,看著她的“辣妹子”。
“敢不敢幹?”宋一茗又追問了一句。
“你還沒說出是什麼辦法呢。”
“你先說,你敢不敢幹吧?”宋一茗狡黠地笑著。
“敢幹!”趙瑞芝想了想,決然地說。“只要不是讓我去殺人放火,不是讓我去坑害拐騙人,只要能讓我上上北大,我就敢幹!”
“那好。哥,其實這個辦法,你早已經給瑞芝姐用過了。”宋一茗對宋維新說,“為什麼就不能大著膽子接著用下去呢?”
宋維新不解地望著妹妹。
“你不是把瑞芝姐的名字中的‘芝’字取掉了草字頭,用‘趙瑞之’這個像是男人的名字幫瑞芝姐報上名,讓瑞芝姐穿男子服裝又參加了考試的嗎?而且,成績單子上也寫的是這個‘趙瑞之’,那何不就讓瑞芝姐索性用‘趙瑞之’這個名字,再一次女扮男裝,先去報到上課呢?等報了到,進了教室,上了課,生米做成熟飯了,看他們怎麼辦了他們還會開除瑞芝姐,把瑞芝姐從校門裡攆出來不成?”
石破天驚。宋一茗的絕妙主意使在座的每個人,包括趙瑞芝本人在內,都驚愕不已;隨即,除趙瑞芝以外,又都從驚愕很快轉為極度的狂喜,都兩眼閃爍著驚喜的目光,看看宋一茗,又看看趙瑞芝,又看看宋一茗,點著頭,連連讚許著。
楊玉霞誇獎自己的表侄女:“哎呀,一茗,我的小辣椒,還真有你的!行!好主意!”
“怎麼樣?瑞芝姐,敢不敢幹?”宋一茗盯視著趙瑞芝問道。
趙瑞芝臉紅紅的,心也在怦怦地狂跳。她有些怕,遲遲疑疑的,光是微微笑著,不明確表態;完後,她看著宋一茗,看著大家,又看著宋一茗,輕輕搖搖頭。
“怎麼?瑞芝姐,你不敢幹?”
“我有點怕。”
“怕什麼?你那時候,從孔家公館裡跑出來,多勇敢呀!我們都特別敬佩你。現在,你怎麼啦?你的那股子勇敢勁兒跑到哪兒去了?”
“這不一樣”
“怎麼下一樣。這也是一種抗爭的方式。不發現則罷,一旦被發現,更可表明你的決心,表明你追求自我的堅定的信念。”
漆立德正喝著茶,放下手中的茶盅,接過表侄女的話頭:“一茗說得很有道理。趙小姐,我看一茗這個辦法,不妨試一試,未嘗不可。”
正說著,漆小玉進來招呼大家過去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