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北大成了進步青年嚮往的中心。女子是否是“萬惡之源”、“多事之物”,兩位新文化先驅進行爭論,女扮男裝敗露。絕處逢生,趙瑞芝成了北大第一名女學生。

北京大學成了全國進步有為青年注目嚮往和彙集的中心。

北京大學,其前身是歷史上有名的“百日維新”中根據康有為、梁啟超為代表的維新派的建議,由光緒皇帝下詔、梁啟超以六品街而創立的京師大學堂。校址坐落在北京景山東街馬神廟,同時還將原設官書局和新設譯書局也都併入大學堂。

從兩千多年的封建社會和二百多年的清王朝封建專制統治被辛亥革命的巨炮徹底摧毀以後,這裡一度是良旁混雜、魚龍亂聚之地。那些穿著長袍馬褂、朝思暮想地想抱住封建皇朝的大腿,以科舉而進身入仕的舉人、秀才們,在他們的夢想隨著清王朝以至整個封建制度的被摧毀而徹底破滅之後,便將辮子剪去,將長袍馬褂換成西服,又妄想以新學為自己的晉身之階。他們混雜在那些“精神貫注,猛力向前,應乎世界進步之潮流”的有志青年之中,除少數的還讀點書、研究點學問而外,相當一部分都以打麻將、捧戲子、逛妓院度日。使得校園裡,新鮮氣息和黴敗之味交混在一塊,勃勃向上的生機和頹廢沒落的腐朽雜合在一起。

袁世凱想恢復帝制當皇帝沒能成功反而送了命以後,思想家又是教育家的蔡鶴卿蔡元培先生被請到這裡,出任校長。

蔡元培先生,這位在思想理論界和文化教育界橫貫中外、學識卓著的通才鉅子,光緒年間的舉人、進士出身,曾任翰林院庶吉士,後又為編修。甲午海戰,中國慘敗,他痛心疾首,深感學西方先進科學、走西方強國之路的必要性和緊迫性,發憤開始研究西學。戊戌變法中,積極宣傳變法,對戊戌六君子敬佩之至。變法失敗後,蔡先生深感清廷政治腐敗,改革“無可希望”,而變法之所以失敗,是“由於不先培養革新之人才”,便斷然離開翰林院,南下回到老家浙江紹興,投身於教育,擔任紹興中西學堂監督,提倡新學,支持新派,後又去上海,擔任上海南洋公學特班總教習。清末舉人、後來的同盟會會員邵仲輝邵力子及江蘇省教育司長、省議會議員黃炎培,都是蔡先生的得意學生。1902年,蔡先生東渡去日本,但很快又回國,在上海與章炳麟章太炎先生、蔣智由先生等人發起成立了中國教育會,被推選為會長,編輯教科書,出版書報,後又創辦愛國學社和愛國女校,被推舉為這兩校的總理。在學生中,他大力宣傳反封建專制,宣傳民主、進步思想,宣傳西學,並對學生進行軍事訓練,積極培養民主、科學、進步的有志有為青年。1903年冬,他與蔣維喬先生等,組織了“拒俄同志會”,出版發行了《俄事警聞》報,即後來的《警鐘日報》,揭露沙皇俄國蠶食我東北的罪行。1904年冬,與龔寶銓先生等,組織了光復會,被推舉為會長,並動員陶成章、徐錫麟等人加入了光復會。次年,蔡先生在上海又秘密加入了孫中山先生的同盟會,被指定為上海分部主盟員。1907年,徐錫麟、秋瑾在安慶和紹興的武裝起義失敗、兩位反清愛國義士慘遭殺害後,蔡先生悲憤而出國,留學德國,學習和研究哲學、心理學、美學和倫理學,很有建樹。1911年辛亥革命勝利後,西渡回國,受孫中山先生邀請,任南京臨時政府教育總長。任職期間,極力主張學校實施西方的教育方針和教育制度,推行修改學制、小學男女同校、廢除“忠君、尊孔、讀經”等一系列改革措施,進行軍國民、實利、公民道德、世界觀、美育五項教育。就在這年7月,因不滿袁世凱的專制統治,同時也因受到擁袁復辟派勢力的排擠,憤然辭職,退出內閣,旅居德意志和法蘭西,從事教育和美學研究。1915年,與吳永珊吳玉章先生等人組織留法勤工儉學及華法教育會,大力提倡勤工儉學活動。短命的袁氏“洪憲王朝”垮台之後,受聘來北京大學任校長。

蔡先生一擔任北大校長後,就立志並致力於北大校風的整頓和教育的改革。首先針對北大相當一部分學生不潛心於學習和學術研究,而兩眼直盯於官場仕途的不良風氣,明確提出扭轉學生觀念,他說:“大學學生,當以研究學術為天職,不當以大學為升官發財之階梯。”他制定出一系列措施,如嚴禁嫖賭等,來整頓校風。在學術上,蔡先生堅決反對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主張。他力主實行囊括大典、網羅眾家、思想自由、兼容幷包,提倡民主與科學。他以為“學術上的派別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所以每一種學科的教員,即使主張不同,若都是‘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的,就讓他們並存,令學生有自由選擇餘地。”他既聘請新文化運動的發起者和積極參與者陳獨秀先生、胡適先生、錢玄同先生、劉半農先生等人為北京大學文科學長和文科教授,聘請宣傳革命、宣傳馬克思主義的李大釗先生為北京大學經濟系教授兼圖書館主任,又聘請潛心於經史學和古文字學的王靜安王國維先生,聘請宣傳無政府主義、埋頭於國故研究、竭力反對新文化運動的劉中叔劉師培先生等,也為北大教授。一時,諸家學派雲集,各類學術爭鳴,北京大學成了政治、思想、學術研究的中心。有時候,各個思想、學術派系內部也經常唇槍舌劍,爭執得不亦樂乎。

一天午後,在圖書館主任李大釗教授的辦公室,陳獨秀學點和李大釗主任,這兩位同手高擎民主與科學大旗、向封建營壘一起猛烈衝擊的志同道合的教授,關於是否在大學也可實行男女同校一事,爭執起來。

原來,陳學長來圖書館借書,順便到主任辦公室小坐,與李大釗談起他最近準備再寫一篇關於反對封建禮教的文章,正說著,那位負責補括新生的職員來找李大釗問購買西方原版精典著作方面的事情,與陳獨秀相遇,雙方打了個招呼。陳獨秀問:

“那個宋維新同學再沒有找你吧?”

“沒有”

“那位維新同學精神可嘉,但不現實,也不可取。”

“他和他說的那位小姐,怕也不是一般的關係,要不怎麼那麼賣力地為那位小姐奔忙呢?”

陳獨秀笑著點點頭:“我想也是。”

李大釗過來插話問道:“什麼小姐?兩位這樣興致勃勃。”

陳獨秀不屑一提而淡淡地說:“文科的一個學生無理取鬧。”

李大釗看看陳獨秀,看看那位職員,關切地問:“怎樣無理取鬧,仲甫先生有無受損?是個什麼樣的學生?現學校正遵蔡校長之命從嚴整整飭風校紀,怎容此學生還這樣在此撒野?”

負責補招新生的職員說:“那位同學其實也沒有怎麼撒野,只是死纏硬纏地要我們同意補招他熟悉的一位小姐進咱們北大上學。”

“噢,又是男女同校的問題。”李大釗點點頭,他手裡拿著一本正翻開的外文書,站在那裡,若有所思,須臾,像是想起了什麼似地,把手中的外文書隨手放在旁邊的茶几上,快步走到自己的辦公桌跟前,拉開抽屜,從裡面拿出一摞子信來:“我這幾天也收到了一些來自兩湖、兩廣和四川、雲南等地的女青年學生的來信,要求來我們北大學習。仲甫先生,您看看!”李大釗邊說著,邊把信給陳獨秀遞過去。

陳獨秀沒有接信,淡漠地說:“不看了吧!”

“仲甫先生,我覺得男女同校不是什麼壞事情,符合我們反對封建專制的主張。蔡校長早在幾年前就提倡過小學男女同校,現在,社會又向前進步了,我們是不是從我們北大開始,開個大學男女同校的先例?”

“不可!守常,此先例萬萬不可開!”

“為什麼?”

“現在還不是時候。”

“守常不明。請仲甫先生明教!”

“女人的事情是比較繁雜的,弄不好就會惹出很多麻煩來。現在我們正在遵蔡校長之命,大力整頓校風,如果招收些女學生進來,不僅校風整頓不好,反而還會把學校搞得更亂,更不可收拾。”

李大釗望著陳獨秀,微微一笑:“依照仲甫先生這話的意思,女人乃是萬惡之源了?”

陳獨秀正言作答:“話雖不能這樣說,但女子乃多事之物,女子容易引起某些方面的麻煩,這一點,守常,難道不是這樣嗎?”

“什麼?‘女子乃多事之物’,這句話,守常似乎有點耳熟,守常似乎覺得與孔丘語‘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這句話有點相近。若不是在此親耳聞之,守常至死也不會相信這種話會出於仲甫先生之口。”

陳獨秀有些語塞,臉色微微有些發紅。

李大釗繼續說道:“先生剛才還說什麼‘女子容易引起某些方面的麻煩’,先生所說這‘麻煩’之事,守常認為不能都歸罪於女子。幾千年來,封建社會里,一提及淫惡,便言之‘萬惡淫為首’。便將女子認作是淫惡之本,彌天大罪之源。守常認為,這是對女人的極不公平之說,是黑暗的封建專制統治對女性壓迫、欺凌、禁錮的具體表現。先生是竭盡全力反對封建專制的,是積極提倡民主與科學的,是發起和推動新文化運動的前驅和驍勇之將,先生在精闢之作《孔子之道與現代生活》一文中,鞭答孔丘之道,淋漓盡致,張揚西洋婦女獨立自營之生活,無不令人心悅誠服。可是,依照先生剛才的說法,不是與先生自己著文所闡述的觀點,和先生為之而奮起戰鬥的事業相悻嗎?不是無形中與那些尊孔復古的封建餘孽之流的陳詞濫調、腐言朽語相隨而同流合汙了嗎?”

原本坐在椅子上的陳獨秀猛地一下憤然而起,兩眼怒目直視著李大釗:

“守常先生,你這是在指責我?”

李大釗冷靜地望著陳獨秀,面對著這位比自己年長十多歲、而且又一直令他崇仰敬服的思想家和學者、新文化運動的先驅和猛將,對他剛才的那一席關於“女人是麻煩之源”的說法,確實感到有些義憤不平,而與此同時,對這位陳學長又很是迷惑不解。李大釗雙目迎視著陳獨秀的怒衝衝的目光,極力抑制著自己的激動,語調和口氣都儘量平和地說:

“守常絲毫沒有指責先生之意,只是對先生所寫與所說、所言與所行不一以至相背感到有些惑然。”

陳獨秀怒氣狠狠地看了李大釗一眼,“哼”了一聲,轉過身滿面溫色拂袖而去。

“仲甫先生!”李大釗向前追了一步。

陳獨秀毫不理會,揚頭朝前走去。

李大釗望著傲氣的陳獨秀遠去的背影,義憤之情不禁又從心底湧起,自言自語道:

“新文化運動的主將對女子都如此偏見,反封建專制何以能徹底?”

旁邊,那位職員湊上前來:

“李主任所說極是,陳學長對女人一直都很有偏見。他說女子只可玩而不可信。八大胡同①有過許多關於陳學長的豔情傳聞,李主任不知對此可曾耳聞一二?”

①八大胡同:北京當時妓院集中的地區。

李大釗沒有理會那位職員,什麼都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望著陳獨秀漸漸遠去的漸漸模糊的身影,默默地望著,望著……

陳獨秀學長在私生活上不大檢點,關於這方面的風聲,多少也吹進過李大釗的耳朵裡,李大釗也略知一些。陳學長對女性懷有偏激之見,可能就與他在私生活上不檢點有著很大關係。與他交往過的人都知道,這位陳學長在各個方面都喜歡追求個“新”字,喜歡棄舊圖新,熱衷於新鮮和新奇。在情侶和性愛上也是這樣。他認為,在追求知識和研究學問上,不能因循守舊,抱著陳腐不放。在戀情和性關係上,也不可抱殘守缺,把自己禁錮在舊觀念裡面。一次,在同一故交酒後閒聊中,他就曾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過:“女人如同衣服,穿過以後,就算舊衣服了,哪怕是隻穿過一次,也算舊的了,如果再一味地穿下去,就沒有新鮮感了,就缺乏刺激性,必須要換一換才有新味。”他的原配夫人高氏在家鄉以賢惠而聞名鄉里,為他生了兩個聰穎好學的英俊公子,但他並不滿足,又與妻妹高君曼戀起情來,竟攜高君曼一起赴日留學,同居一室。高夫人病故後,公開與高君曼雙宿雙飛,後正式續高君曼為妻。時間一長,他又產生陳舊之感,又想尋求新的刺激,夜裡便經常跑京城的八大胡同,一時關於他的風情豔聞四起。一些保皇黨分子和反對新文化運動的頑固守舊派分子,經常以此對他進行攻擊。風聲傳到他的續妻高君曼那裡,高君曼可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她大打出手,撒潑打鬧了個天昏地暗,爾後兩人分居。

對陳學長,李大釗是又敬佩又惑然不解。

那時候,步鄒容、陳天華之後,又一英才以“獨枝一秀”在皖河河畔奮起,創辦“藏書樓”,提倡科學,反對迷信,鼓吹反清,遭到通緝後,亡命日本,因組織“中國青年會”,被遣送回國,爾後在上海、安徽、蕪湖等地創辦《愛國新報》、《國民日報》,以激進思想和文才而名揚大江南北,被捕後視死如歸,何等英雄氣概,一時傳為美談,再度亡命日本後,革命恆心不減,與章行嚴章士釗先生創辦《甲寅》雜誌,宣傳革命。

那時候,李大釗也正在日本留學。

李大釗,是廣闊的冀東大平原的兒子,在帝國主義列強如狼似虎地撲向神州之時,誕生在河北省樂亭縣灤河邊一個村子的一個愛國而正直的讀書人家裡。由於受家風的薰陶,李大釗從小就關心時事,關心政局,對黑暗的封建專制制度,對軍閥混戰,對帝國主義憑藉封建勢力在中國橫行霸道,深惡痛絕。他幼小的心靈,已經在為國家和民族的瀕亡,為人民在水深火熱之中煎熬而焦慮重重,憂心忡忡,自小就立下了要為國家為民族的進步與富強而奮發效力的雄心壯志。1907年,李大釗考入天津法政專門學校學習。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皇朝,也從根本上摧毀了封建專制制度,使他欣喜若狂。但不久,辛亥革命的果實被複闢倒退的袁世凱竊取,辛亥革命最終又歸於失敗,使他痛心疾首。他毅然參加了陳翼龍組織的中國社會黨,並組建了天津支部。從法政專門學校畢業後,李大釗應邀赴京創辦《法言報》。此時,袁世凱加快了復辟倒退的腳步,瘋狂鎮壓革命力量,在上海火車站槍殺了革命黨人宋教仁之後,又在京城槍殺了社會黨領袖陳翼龍,並兇狂捕殺革命黨人。李大釗被迫潛出京城,暫時避居老家樂亭祥雲島。雖暫避居於故里,但革命之志不減。面對袁世凱的血腥鎮壓,李大釗毫不畏懼。為了表明自己尋求救國救民道路的堅定不移的決心,他正式將自己的名字改為李大釗。一是自勉,激勵自己奮勇向前,百折而不撓;二是以燕北慷慨悲歌之士而自喻。此時,正值法政專門學校創始人湯比龍選派畢業生前往日本留學,李大釗被選中。

在日本,李大釗以日本明治維新為源,認真研究各國政情,求索於各個主義之間,以中國的實際情況,覺得這諸多的主義,幫不了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枷鎖中苦苦掙扎的貧窮落後的中國的忙。從這時起,他通過閱讀辛德秋水翻譯的《共產黨宣言》,開始接觸馬克思主義。馬克思主義猶如一股清新之風,吹進他鬱悶的心扉,使他心胸豁然開朗。

時值袁世凱緊鑼密鼓地復辟帝制,國民反響強烈。李大釗寫了情緒激烈高亢的討袁檄文《國情》,寄給了章士釗先生在東京創辦的《甲寅》雜誌。

章先生接到《國情》一文,如獲至寶,讚不絕口,把文章推薦給和他一起編輯《甲寅》雜誌的陳獨秀,並親自寫信誠懇邀請李大釗來寓所面談。兩人見面後,一見如故,相見恨晚,相互都為對方痛感國情之危艱、民族之厄運的愛國愛民族的深情和真知灼見所誠眼。

袁世凱為稱帝,賣國求榮,與東洋簽訂了奇恥大辱的“二十一條”,國亡之時已迫在眉睫。國民群情激奮,在日本的留學生也一個個義憤填膺。而英雄氣概一向十足的陳獨秀,此時卻有些灰心喪氣,寫了一篇題為《愛國心與自覺心》的文章,刊登在《甲寅》雜誌上。針對陳獨秀的消沉悲觀,李大釗趕寫了一篇題為《厭世心與自覺心》的文章,以“厭世之辭,嫌其太多;自覺之義,嫌其太少”而毫不留情地批評了陳獨秀這位新文化運動的一代前驅,又以“精勤不懈”,“前途當發曙光”激勵國民尤其是青年面對逆境更應奮起鬥爭。為避免與他所敬服的陳獨秀產生誤解,隨稿又寄去一封要求與陳獨秀會面、願當面解釋並請教的信,給《甲寅》主編章士釗。

陳獨秀回信應允會面。

《甲寅》編輯部同仁們,以及章先生自己,章先生夫人吳弱男,都深知陳獨秀恃才傲物,剛愎自用,根本客不得不同的政見,別說李大釗只不過是早稻田大學政治本科的區區一學生,就是那些頗負盛名的文壇政壇宿將,他都不放在眼裡,常常與他們爭短論長,而且以氣勢壓人。對方生氣而去,他卻以勝利者自居,洋洋自得,傲然處之,所以常常不歡而散,傷朋友之間和氣。這一次定然也不會例外。大家都很擔憂,尤其是章先生。仲甫是他多年肝膽相照的文友和摯交,守常是他新近發現的一位才識兼之、德行並優的後起之秀,他實在不願為此區區小事而使兩知己友人之間產生芥蒂。

會面是在章先生家裡。

章士釗憂心忡忡,頭天晚上幾乎徹夜未眠,憂慮著第二天兩位錚友的會面。

章夫人吳弱男也與夫同憂。吳弱男嫻淑賢慧,溫文爾雅。她是名門望族之女。其父吳保初,是與譚嗣同等人齊名的海內四公子之一。受家庭薰陶,她精於文墨,極富才氣,雖與反清名士章士釗結為伉儷,但仍恪守封建倫理道德,是賢妻良母主義的積極倡導者。這一夜,她也是為李大釗和陳獨秀兩位曠世之才第二天的會面而瑞惴不安。

第二天,李大釗先行來到。

李大釗在此之前因《國情》一文曾來過章先生家,與章先生及夫人吳弱男都有過一面之交。李大釗的才識、豁達,以及敦厚、純樸,給章士釗和吳弱男留下了極好的印象。他們對李大釗如同自己家裡人一樣,所以李大釗一來,馬上就感受到一種既像師長、師母,又像長兄、長嫂那樣的親暱和關切。

章先生熱情地請李大釗落座之後,吳弱男微笑著送來了一杯熱氣騰騰的香茶:

“請喝茶!守常先生不愧是有才識之人,很守信用。仲甫先生可能很快就到。”

“陳獨秀先生要來?他同意跟我會面?”李大釗驚喜地說。

章士釗掩飾住自己的憂慮,沉靜地說:“今天特地請你來舍下敘談,就是因為仲甫先生已經同意在此與你會面,一起探尋一下有關救國救民的大事。仲甫先生馬上就到。仲甫先生一般也是很準時的。”

李大釗聽後高興地說:“事實才能真正說明一切。看來,社會上關於陳獨秀先生的孤傲、盛氣、目中無人等等的傳言是不足以信的!就今天他同意與我會面,足可以看出:陳獨秀先生不愧為反對封建專制統治、致力於神州中華復興、願以己血薦軒轅的猛將,是位十分豁達開明的有識有志之士!”

“是何人在此如此抬舉仲甫?仲甫愧不敢當,愧不敢當!”那邊,李大釗的話音還來落地,這邊,隨著清亮而爽朗的說笑聲,走進一個三十七八歲的中年男子——這就是大名鼎鼎的陳仲甫陳獨秀先生。陳獨秀,一副現代派教授模樣,身穿西服,頭已謝頂,寬闊的額頭寫滿了智慧,兩道濃黑的刀眉耿然而立,博士型金絲邊眼鏡後,熠熠閃亮著一雙不大但極有神采的眼睛,兩目之間相距較遠,給他面部神態又增添了幾分傲氣和嚴肅性,而那一雙大耳朵和厚厚的嘴唇,既顯示著他的寬厚,又顯示著他的偏執。

陳獨秀氣宇軒昂地走了進來。

章士釗迎上前去。李大釗也起立相迎。

章先生指著李大釗:“仲甫,我來給你介紹一下,這就是……”

“不用了!不用了!”陳獨秀幾大步走到李大釗跟前,主動伸出雙手,緊緊握住面部表情還有些拘謹的李大釗的雙手:“您就是李守常李大釗先生?嗯,不錯!不錯!文如其人。真是文如其人啊,啊?哈哈……”音容神態爽朗而又瀟灑。

李大釗原本就不大善於辭令,再加上對面前這位政壇理論界大人物多少還有點敬畏,所以一直不知該說什麼好,只是連連說道:

“過獎!過獎!先生過獎了!”

陳獨秀落座。李大釗也坐回原處。

章夫人也送上熱茶來:“仲甫先生,請用茶!”

陳獨秀接過茶:“謝謝!夫人真乃賢妻良母之典範呀!”

吳弱男臉色微微一紅,笑笑:“仲甫先生又開玩笑了。”

陳獨秀爽朗地大笑起來。

章士釗也微微笑著,對李大釗說:“仲甫先生喜歡說笑,嚴謹而不失其豁達,脫俗而不失其詼諧,冷峻而不失其熱烈,真乃名士之快風也!”

李大釗說:“陳先生能屈駕面會守常,守常深感榮幸。”

陳獨秀正喝著茶,放下手中茶杯:“守常先生差矣!何謂‘屈駕’?切不可這樣說!孔丘之言:“三人行,必有吾師焉。’此話千真萬確。就如常人所說:為師者不在年高。守常光生就是一位年少於我的師者。”

陳獨秀這樣說,大大出乎於在座的章士釗、吳弱男、李大釗意料。一代做世英才,英雄氣概十足,以盛氣而威懾神州,今日卻成了如此之謙謙君子。如此謙美之辭,竟出了他陳獨秀先生之口,真讓人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事實確實如此,所以令他們驚愕而楞怔,尤其是李大釗,惶恐而不知所措,同剛才一樣,不知該說什麼,只是連連說道:

“陳先生過謙了!陳先生過謙了!守常實不敢當,實不敢當。”

“守常先生,仲甫確實是肺腑之言。仲甫所說,你受之無愧。是你的那篇文章,使我從迷惘中甦醒,茅塞頓開,看清了前景,丟掉了悲觀與消極,充滿了對未來的樂觀的信心與希望。今日,仲甫特地來求教於你,望守常先生萬勿謙辭!”

陳獨秀語氣如此誠摯懇切,使李大釗極為感動,浮在心頭的惶恐不安,頓時也雲消霧散,情激心熱地說;

“陳先生如此虛懷若谷,不恥下問,實實令守常發自心底感動,守常願與陳先生共同探討救國救民之計,為我中華復興而竭盡全力。”

陳獨秀也高興地連連點頭:“太好了!太好了!人生得一知己,不易。今日,仲甫又得守常先生這一知己,實乃大喜。”

李大釗也連連點頭贊同:“守常也是此同感。”

章士釗見兩人如此和諧而投機,甚為欣慰,先前的重重憂慮也煙消雲散,無影無蹤了。取而代之的是無比的興奮,竟像逢了喜事的小孩似地咧著嘴笑著,對夫人說道:

“弱男,仲甫先生剛才說:人生得一知己,不易。而我行嚴今日得二知己,是不易之中不易。今日我們三知己相聚,乃大歡大喜大慶大賀之日,勞你辛苦,略備小酌,讓我們在一起慶賀一下,怎麼樣?”

吳弱男文靜地微微一笑:“剛才在你們說話的時候,我已經準備好了。”

章士釗高興地對吳弱男抱起雙拳:“謝夫人!生行嚴者父母,知行嚴者弱男也!”

陳獨秀也豎起大拇指,朗朗地笑著說:“不愧是賢妻良母主義者!”

吳弱男臉色微微發紅地笑著,去廚房和幫傭一起把酒菜端了進來,擺在桌上。

“請!仲甫先生、守常先生,請!”

“行嚴先生,請!”

各人都依次坐下。

李大釗招呼道:“夫人也請來吧!”

吳弱男笑答道:“你們先喝,我那邊忙完,一會兒就過來。”

章士釗為陳獨秀和李大釗各斟上酒,完後又給自己斟滿,拿起酒杯,真情而誠摯地說;

“人常說:酒逢知己乾杯少。今日,行嚴雖說不才,但得兩位英才知己,實為三生有幸。行嚴願與兩位知己同心攜手,為救國救民,為復興我神州中華而盡瘁效力!”

“謝謝!仲甫定不負行嚴先生之厚望!”

“謝謝行嚴先生!守常也一定不辜負先生和夫人的錯愛!”

三人碰杯暢飲。

李大釗放下酒杯,誠懇地向陳獨秀請教道:“仲甫先生,拙文《厭世心與自覺心》是草率之作,文中言詞有許多不當之處,請先生多多包涵!在此,請先生明示!”

“守常先生不必過謙!先生《厭世心與自覺心》實為一篇醒世雄文。立論高屋建瓴,通篇意在明辨是非曲直,由淺入深,剖析透徹,以理論理,令人心悅誠服。”

“仲甫先生過譽。守常清楚,這是仲甫先生對守常的鼓勵之說。”

“不,不!仲甫所言並非虛誇。守常先生的那篇文章確實是一篇上乘之作。”

“守常在文中所述的,只是一些尚未深思熟慮的淺見。不知仲甫先生對救國救民還有何宏論高見,想賜教一二,以供守常思索。”

陳獨秀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又把酒杯一放,略略想了一想,感慨地說:

“當今神州中華黑暗重重,我考慮了很久,惟有科學與民主才能拯救神州,只有Democracy(德莫克拉西)和Science(賽因斯)這民主與科學兩位先生可以救治中國政治上、道德上、學術上、思想上的一切黑暗。科學與人權並重是惟一可行的自救之路。民主與科學這‘德先生’和‘賽先生’,是兩盞可以把神州從愚昧和落後的黑暗中引出來,並進而引向光明未來的明燈。幾幹年的封建專制統治,把民主與科學排斥在外,甚至禁銅起來。現在仍是這樣。獨裁和愚昧把中華神州正推向更深更黑暗的深淵。所以,必須把科學與民主這兩盞明燈,當作兩面戰鬥的旗幟,在神州高高舉起,高高舉起來!惟有這樣,才能把我神州中華從危難中解救出來。除此而外,別無他路!行嚴先生,你說呢?你同意我的這種看法嗎?”

章士釗思索了片刻,說:“仲甫先生所談,不是不對,但僅僅只可作是理性的設想,而我比較注重現實。現在,袁世凱在國內正緊鑼密鼓地加快復辟的步伐,面對袁世凱復闢稱帝的賣國行徑,幾句民主與科學的口號是否能阻止得了呢?”

李大釗說:“現在的問題是,一定要讓四萬萬同胞都明瞭民主與科學的重要意義,明瞭只有以民主與科學的新文化代替封建專制的舊文化,才能阻止把我們神州中華拉向倒退,才能徹底打破袁世凱復闢帝制的黃粱美夢。”

陳獨秀點頭贊同:“守常先生所言極是,與仲甫所想一致。以新文化喚醒四萬萬民眾,尤其是激勵起青年一代,乃是當務之急。仲甫已籌劃多日,準備近日內回國在上海創辦一個新型的雜誌,名字可暫定為《青年雜誌》,旨在宣傳科學與民主,倡導進步,倡導新文化。行嚴先生,守常先生,懇望你們兩位能鼎力相助,撰文支持!”

李大釗慷慨應允:“那絕沒問題!守常定全力以赴,與仲甫先生並肩共進!”

幾日後,陳獨秀回國。

1915年9月15日,《青年雜誌》在上海創刊。一代劃時代的英傑,從黃浦江畔又昂首奮起,高擎起醒目地大寫著科學與民主的兩面大旗,在沉沉籠罩著濃厚的封建陳腐氣味的神州大地,高高飄揚,是何等的令人振奮!

陳獨秀先生在《青年雜誌》創刊號上刊發了《敬告青年》的戰鬥檄文,高亢而激越地吹響了向舊封建專制文化營壘全面猛烈進擊的號角。號角聲聲,傳向大江南北,傳向長城內外,震盪著整個神州大地。

相繼,陳獨秀先生筆下走雷,《駁康有為致總統總理書》、《憲法與孔教》、《孔子之道與現代生活》,如一發發巨型炮彈,投向陳舊腐朽的孔家店,炸得孔家店搖搖欲墜。

第二年年底,陳獨秀被聘請擔任北京大學文科學長,《新青年》雜誌編輯部就設在北池子箭桿衚衕九號陳獨秀住所。

這時,除錢中季錢玄同教授、沈君默沈尹默教授已在北大文科任教而外,劉壽彭劉半農先生、胡適之胡適先生、周遐壽周作人先生,以及在教育部任職的周樹人魯迅先生,也都被聘請來北大文科任教。

同年,李大釗也被邀請,來北大擔任經濟系教授併兼圖書館主任。

以《新青年》為陣地,以北京大學為核心的新文化陣營開始形成。

這幾天,陳獨秀一直在思索著一個問題:以新思想、新文化向封建專制制度進擊。現在,號角已經吹響,戰鼓也已經敲起,下面,戰鬥怎麼進行?新思想、新文化的宣傳怎麼深入?

當初,在上海創辦《青年雜誌》時,陳獨秀就是想以《青年雜誌》作為新思想、新文化向封建專制進擊的有力武器。他的《文學革命論》和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作為進擊的第一聲號角而吹響、作為第一聲戰鼓而擂起的。

那是~個寂寞清冷的月夜,在上海寓所。

陳獨秀走出屋子,踏著白花花的月色,踱著方步,在庭院裡緩緩地來回走著。

清冷的慘白的月光,從幽幽深邃的夜空中撒落下來,佈滿了整個庭院。院門旁邊那棵已經臨近枯朽的老榆樹的樹梢上,浮罩著一層淡淡的銀色的月輝,寬大的樹冠下面,樹身逆著冷月投落在地面上的濃厚的陰影,是那麼陰冷、那麼沉鬱、那麼黑森森地立在那裡,與白花花的月光,形成了極鮮明的反差。

陳獨秀緩緩地來回走著,不時地抬頭望望那深邃的夜空和那清冷蒼白的寒月,思緒沉浸在深深的憂慮和探索之中。

他的視線落在院門旁邊的那棵老榆樹和老榆樹下的陰黑的樹影上,心猛地一沉落,他好像覺得那老榆樹把陰黑的樹影也投落到了他的心頭上,使他心裡感到一陣陰冷。八股文,不知怎麼他想到了八股文。他想到了那舊的封建文化賴以支立於世的八股文。

八股文是中國封建皇朝考試製度所規定的一種特殊而又呆板的文體,現已持續有三百多年至四百年的時間了。

到清王朝手裡,科舉也沿襲前朝,以《四書》、《五經》和由破題、承題、起講、入手、起股、中股、後股、束股八部分組成的八股文體為標準,分三級進行考試。考試每三年進行一次。縣、府一級稱之為院試,中試者稱之為秀才。省一級稱之為鄉試,中試者稱之為舉人。各省舉人到京城參加最高級考試,中試者稱之為進士。進士第一名為狀元,第二名為榜眼,第三名為探花。凡是已考上舉人和進士的人,就可以做官和享受各種待權。

在此八股文體仕途的影響下,讀書人都以熟知《四書》、《五經》之類的孔家店的陳腐之物為榮,反之,則被輕視、被棄斥,以至受“文字獄”之牽連。

文比以及各類學術,被死死地禁錮在這封建專制的桎梏之中,尤其是到了清朝。起初,在清初時,稍微還好一些,但從雍正、乾隆年代大興“文字獄”、實行殘酷的文化專制主義以後,文化和各類學術,都被嚴酷地凍結在了萬丈寒冰之中,冷凝停滯,一派沉沉死氣。“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只為稻粱謀。”

清朝八股文,不僅盛行於科舉文人之間,而且,波及著當時的文壇日趨仿古摹古和日益腐朽沒落。在雍正、乾隆年間,以方苞、姚鼐為代表的桐城古文派,極為興盛風行。他們主張“文以載道”,崇尚以“詞章”宣揚“義理”,凡不合乎孔家店條文的,都不可學,不可寫,不可宣傳與褒揚。他們以唐宋以來的古文派的正統而自居,成為清朝封建文學思想的“學霸”。與此同時,和方苞、姚鼐的桐城派文人相適應的,還有昭明文選派的駢體文,刻意仿古摹典,濫用對偶排比,堆砌詞藻典故,以華麗空泛的文字遊戲而自以為是。

陳獨秀的腦海裡閃現出清朝末年倡導過“詩界革命”的維新派著名詩人黃遵憲在他的《人境廬詩草》中的幾句詩:

俗儒好尊古,日日故紙研。

六經字所無,不敢入詩篇。

古人棄糟粕,見之口流涎。

沿習甘剽竊,妄造叢惡愆。

“六經字所無,不敢入詩篇。”可謂切中時弊,入骨三分。凡是孔丘老夫子未曾說過的話,都不可寫進自己的詩文,被冰寒的鐵鏈鎖得如此之緊,一點都動彈不了,多麼可悲可嘆!

清末以來,致力於變革的志士仁人,對這種被禁銅的昏沌愚昧,早已憤激難抑。黃遵憲大聲疾呼:“我手寫我口,古豈能拘牽,即今流俗語,我若登簡篇,五千年後人,驚為古斑斕。”陳天華用通俗流暢的白話文體寫出《猛回頭》、《警世鐘》那樣的驚世醒世之作,婦孺皆可朗朗上口誦讀:“拿鼓板,坐長街,高聲大唱……”何等的痛快淋漓!

在此前後,也曾有人創制官話字母,提倡拼音文字,還有人創辦過《白話報》、《白話叢書》等,提倡用通俗明瞭的白話文取代晦澀的文言文,但也都沒能形成氣候。

陳獨秀又想起自己創辦的《新青年》在還是《青年雜誌》時,所刊載的文學作品,雖以很大氣力翻譯介紹了俄國的托爾斯泰、屠格涅夫、法國的左拉、挪威的易卜生、英國的王爾德等這些西洋大文豪的上乘佳作,但都因為是用晦澀難懂的文言文翻譯表達,所以也沒有產生什麼大的影響。

像這樣下去,不要說文化和各種學術發展不了,就我們整個國家、整個中華民族,都被捆住手腳,都被窒息住,無法進步。

中華民族,這個偉大的民族,是個有血性的民族,雖歷經劫難,血淚相浸,但奔突著的地火沒有熄滅,有朝一日,它必定會燃燒成沖天的熊熊大火,照亮整個宇宙。

現在,我們要點燃這個火種,把奔突的地火從下面引上來,讓它在整個神州大地熊熊燒起。

想到這裡,陳獨秀胸中激起一派豪情,一股股熾烈的血潮在心底湧騰著。

適之。陳獨秀想到了胡適先生。

對,去找胡適先生。

適之先生,是陳獨秀的小老鄉,是著名的學者和詩人,曾留學於美國,開始是學農學,後又改學哲學和文學,是美國著名哲學家杜威的得意門生。在美國留學期間,曾多次向《新青年》投稿,大力主張“文學革命”,提出“文學革命”可從八事入手,即:“不用典,不用成套話,不講對仗(文當廢驕,詩當廢律),不避俗字俗語,須講求文法之結構,不摹仿古人,須言之有物。”

近期,適之先生已從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畢業回國,在到處演講他的“文學革命”和他竭力主張的“八事”。聽說,他已把他的“八事”觀點,整理成了一篇精彩的文章:《文學改良芻議》,那何不把它索來,刊登在《新青年》上,讓它作個風頭,掀捲起一股大的浪朝來呢?

主意已定。

事情就是這樣不謀而合。第二天一大早,陳獨秀正準備去適之先生那裡的時候,聽見有人輕輕敲門,打開門一看,一位白淨而微胖的青年學者站在門口,正是他準備要去拜訪的胡適先生。

陳獨秀是感到那麼的吃驚,又是那麼的高興,整個面部都閃耀出了抑制不住的歡快的熠熠光彩,他熱情地把胡適讓進了院子,讓到了書房。

胡適正是來投送《文學改良芻議》的稿件的。

陳獨秀接過稿件,簡直喜形於色,很快地略略翻閱了一下,兩眼迸發著激動的熾烈的火花,聲調都有些微微顫抖地說:

“十天後見刊。適之先生,這是我們向封建專制文化,向八股文全面進擊,也是先生所力主的‘文學革命’的第一炮!後面,我們還將打響第二炮、第二炮……到那時,看看吧!炮火連天,神州震盪,那些桐城派、‘文選’派的陳腐老朽及其殘渣餘孽,定將都被我們打得抱頭鼠竄、屁滾尿流!”

說完,開懷大笑。

爽朗的笑聲,一聲聲如雷滾動,震得整個屋宇都有些微微顫動。

十天後,《文學改良芻議》醒目地刊登在一九一七年一月號的《青年雜誌》上。

緊接著,一九一七年二月號《青年雜誌》,又刊出了陳獨秀親筆撰寫的《文學革命論》一文。伴隨著第二炮的打響,這篇文章正式舉起了“文學革命”的大旗,大旗上極其醒目地亮出了“三大主義”:

第一,推倒雕琢的阿詼的貴族文學,建設平易的抒情的國民文學;

第二,推倒陳腐的鋪張的古典文學,建設新鮮的立誠的寫實文學;

第三,推倒迂晦的艱澀的山林文學,建設明瞭的通俗的社會文學。

這《文學改良芻議》的“八事”觀點,這《文學革命論》的“三大主義”,尤其是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的“三大主義”,一字,一句,都是一把把刺破封建專制文化巨網的利劍;一字,一句,部是一團團與沉沉黑夜徹底決裂的烈火。

啊,錚亮灼目的利劍!

啊,熊熊燃燒的烈火!

在這萬馬齊病的中華,在這風雨如磐的神州大地,率先勇敢地揮舞起這刺破羅網的利劍,點燃起這燒燬黑夜的火種,是何等的英雄氣概!,

後來,來北京後,《青年雜誌》改為《新青年》,戰興更濃,鬥志也更加昂揚,那一篇篇向封建專制進擊的文章,更如一把把錚亮灼目的利劍,刺向封建專制文化的巨網,也更如一團團熊熊燃燒的烈火,燒向那腐朽社會的沉黑的寒夜。

然而……

然而這敢於率先向封建營壘衝鋒陷陣的英傑,對那些被封建專制主義壓在最底層的女性們,卻持著如此偏見!卻唱出了同孔家店一樣的調!

李大釗感到迷離惑然不解。

“叮噹、叮噹……”

上課的鈴聲打響了。

在外邊三人一堆、五人一夥地聚集在一起天南海北地閒聊的同學,都中斷了自己的話題,依次走進了教室。

趙瑞芝混在幾個不愛閒聊的同學中間,早已經提前在教室裡坐好。

由於心虛的緣故,她坐在遠離黑板和講台的最後一排,低著頭悄悄地坐著。

同學們都進來了。她不敢抬頭,只是用眼角的餘光,掃視著前後左右,看有沒有人特別注意到她。

太緊張了。她太緊張了。她簡直惶恐得要命。她的心在胸腔裡嗵嗵嗵地狂跳著,怎麼按捺也按捺不住;大腦裡的血管也在突突突地猛跳著,膨脹得像是馬上就要進裂開來似的;渾身也在瑟瑟顫抖,幾乎每一個部位都在抖動,像篩糠似的,比瘧疾病人犯病打擺子還厲害。

她用眼角偷偷地向四處看著。

其實,誰也沒有去專門地注意她。

她今天完全是一副青年男子的裝束:頭髮剪得短短的,梳成了一個西式分頭,身穿一套白色西服,繫著條天藍色領帶,瀟灑而又極富有風韻。正好,班上還有幾個同學也穿著一身西服,把突出感衝散了一下,所以也沒有特別地引起人們注目,只是有幾個稍微多望了她一眼,可能也就是被她的氣質和英俊所吸引,心想著:這美哉少年,是從何處而來的?

教室裡靜悄悄的。同學們在等老師來上課。

今天上的是文學課。

由胡適教授主講。

胡適教授,趙瑞芝未曾見過,但其名早已多次耳聞,另外在報紙雜誌上也多次看到過。趙瑞芝知道這是位從西洋留學回來的洋博士,是位和陳獨秀先生、李大釗先生、以及錢玄同、劉半農等先生齊名的鼓吹新思想、新文化的著名的學者、教授、詩人。《新青年》上發表的《文學改良芻議》一文,就是出自於這位胡適教授的筆下,在進步的革命青年之中,引起了巨大的反響。

不知是誰輕輕地說了一句:“來了!胡教授來了!”

趙瑞芝慢慢抬起頭,望去,只見一位白胖的青年教授走進了教室,走上了講台。

“同學們,今天,第一課,由我來給你們上。敝人姓胡,名適,字適之……”

大名人,洋博士,大學者,大詩人。同學們都滿懷著欽佩和崇拜,高興地熱烈地鼓掌。

掌聲過後,胡教授清清嗓子:“今天,我給同學們講的題目是:《我的文學建設論》……”

胡教授在黑板上寫下了題目。

“……我的文學建設論,其宗旨可以用十個大字概括,就是這十個字……”

胡教授在黑板上剛寫的題目的下面,又遒勁有力地刷刷刷地寫了十個大字: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

“……我們現在要竭力提倡文學革命。我們所提倡的文學革命,只是要替中國創造一種國語的文學。有了國語的文學,方才可有文學的國語……

大家都靜靜地聽著。

尤其是趙瑞芝,簡直就是入迷地在聽著。她忘情地直直盯視著胡教授,聽著,臉上還不時閃現出歡愉的興奮的神采。

趙瑞芝聽課的神情,引起了胡適的注意,他不時地向趙瑞芝望上一眼。

胡適無意之中對趙瑞芝的一點注意,使得趙瑞芝不由得又心虛地驚慌失措起來。她以為教授發現了她的什麼破綻,對她產生了懷疑,她的心又緊張地狂跳著,血的流速加快,手腳冰涼,還在簌簌發顫。她聽著胡教授講課,望著胡教授,可是當胡教授有意無意之中把目光投向她的時候,她馬上慌忙失態地把頭低下,低垂著頭,用兩耳捕捉著胡教授的講課;可是,過了一會兒,聽得一高興,把頭又抬了起來,又凝目直視著講台上的胡教授,而當胡教授把視線又投射過來時,她又趕忙把頭低下。這樣幾次以後,趙瑞芝再也不敢抬頭了,一直就低低地垂著頭聽課;心嗵嗵嗵地慌亂地跳著。

這反倒更加引起了胡適的注意。

胡適一邊講著課,一邊從講台上走下來,慢慢地踱到趙瑞芝的桌位跟前:

“……剛才我講了,我們所提倡的文學革命,只是要替中國創造一種國語的文學。那麼,這位同學,請你來說說,我們要創造的那種國語文學,到底是什麼?”

趙瑞芝站起來,臉脹得通紅,答不上來。

“不要緊!說的不對,也不要緊!”

趙瑞芝仍然是說不上來,她顯得既非常的慌亂與驚恐,而且同時又是無比的羞赧,臉上的鮮紅顯得更紅,而且大面積地向外擴散開去,蔓延到了雙耳後以至整個脖頸。她兩隻大眼睛滿含著慌恐和羞怯,撲閃撲閃著,望著胡適,搖了搖頭,輕輕地小聲說了句:“先生,我說不上。”說完,很快又把頭低了下去。

這驚恐和慌亂,這羞怯和靦腆,以及這滿面滿脖頸緋紅的鮮豔,這說話的姣態和這如同鶯啼燕囀的語音,完完全全就是個女孩兒的神態!

胡適感到有些怪異,面對著這姣麗俊雅而又滿面驚慌羞怯的青年同學,他有些疑疑惑惑,他直視著趙瑞芝,問道:

“你叫什麼名字?”

“趙瑞之。”趙瑞芝仍低著頭,輕聲答道。

趙瑞之,胡適在記憶深處,似乎有這麼一個人的名字,他隱隱約約記得,他曾為一個學生的入學當過保證人,在這個學生的入校保證書上籤過字,這個學生的名字好像就是趙瑞之。和他一起當保證人在保證書上簽名的還有陳學長陳獨秀教授。趙瑞之這個名字,在他腦海裡印象還是很深的,是後面參加補招的,入學考試成績相當好,尤其是文筆特別好,試卷上的文章寫得雖還有點嫩氣,但語句流暢,詞順意達,構思精巧,當時批閱卷子時,陳學長還特地拿過來讓他也過過目。補招的第一批入選名單上,趙瑞之就被列在第七名上。不過後來拿著入校保證書來尋求學校老師具保簽字的,不是眼前的這個姣麗俊雅的趙瑞之,而是一個比這個趙瑞之個子高一些的、身穿咖啡色條花呢西服的、也很英俊、很帥氣的小夥子。

這個趙瑞之到底是個什麼人?胡適感到有些疑惑。

而那個穿咖啡色西服的青年,又是這個趙瑞之的什麼人?胡適疑疑惑惑著。

這個趙瑞之會不會是個女的?胡適腦海裡不知怎麼像電光一樣地忽地一閃。因為聽說最近要求來北大上學的女性有許多,苦苦要求、死纏活纏的就有十幾個,這趙瑞之會不會就是其中的一個,女扮男裝,混了進來的?

說不準。很有可能。

胡適正疑惑地猜想著,下課的鈴聲響了。

教室門被推開,一工友進來,先朝胡適教授恭敬地點了點頭,然後問大家:

“哪位是趙瑞之同學,陳學長請你去一下!”

“我就是。”趙瑞芝應答了一聲。

“陳學長請你去一下!”

工友說完,轉身走了。

趙瑞芝望著工友的背影,站在那兒,定定地,一動不動。壞事了。暴露了。弄不好學校知道她是女的,是女扮男裝的了。瞞騙不過去了。她將會被攆出這北大的校門。是怎麼暴露的呢?自己沒什麼破綻呀!這位胡適教授看來有了一點懷疑,但他還沒離開教室,還沒有來得及去給陳學長講呀!陳學長現在還不一定知道。那陳學長找她什麼事呢?是兇?還是吉?看來不會是什麼好事。凶多吉少!凶多吉少!!趙瑞芝感到在她頭頂上霎時間佈滿了沉沉的陰雲,那駭人的雷擊將會衝著她爆響。極度的惶恐籠罩著她,壓迫著她,束勒著她的心,使她四肢冰涼,腦子裡一片空白。

“請趙同學快一點!陳學長在等你。”工友走到教室門口,又催促了一句,出去了。

工友的說話聲,像是從很遙遠很遙遠的混沌的冥冥之界中飄遊而來的。

趙瑞芝自己都不知道她是怎麼從教室裡走出來,又是怎麼來到陳學長辦公室的。

走進陳學長的辦公室,趙瑞芝第一眼就看見了宋維新,她馬上就明白了,剛才的預感沒有欺騙她,學校肯定是已經知道了一切。

宋維新抖抖索索地站在那裡,正在受著一個戴著金絲邊眼鏡、濃眉耿立、傲氣十足的教授的兇言惡語的嚴厲訓斥:

“欺騙學校,欺騙師長,該當何罪?”

不用說,這就是陳學長——《新青年》雜誌的創辦人兼主編、著名的陳仲甫陳獨秀教授了。

趙瑞芝對陳獨秀曾是多麼的敬仰、多麼的崇拜和誠服啊!陳獨秀簡直就是她心中的偶像。趙瑞芝朝思暮想地要來北大上學,陳獨秀教授被聘請到北大來任教,這不能不說也是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趙瑞芝萬萬沒有想到,她心中的偶像,她崇拜和敬服的師長,一做一兇起來,卻有著這麼一副讓人驚恐畏懼的傲氣和兇相。此時,她對陳獨秀學長的崇拜和敬服,都被一種驚恐和畏懼所替代了。

“像你這樣,不嚴加懲處,何以能鎮服住其他數百名學生?!校風校紀何以能整飭好?!所以,一定要嚴加懲處!決不姑息遷就半點!”

一聽陳學長說要嚴加懲處宋維新,趙瑞芝一下子急了,忙上前幾步,撲通一聲跪倒在陳獨秀面前的磚地上,失聲哭喊道:

“陳學長,這不能怨他!不能怨他!都怪我。都是我的錯。是我要這樣乾的。陳學長,要處罰就處罰我吧!把我開除掉也行呢!”

趙瑞芝說著,大聲哭著。

正好這時,李大釗陪著蔡元培來找陳獨秀商量在學生中開展寫白話文運動的事情,一進門,看見趙瑞芝跪在地上大聲哭著,很覺奇怪。

蔡元培看著趙瑞芝,又望著陳獨秀:“陳學長,這是怎麼啦?是怎麼回事?”

陳獨秀冷冷地回答道:“蔡校長,這個女學生女扮男裝,冒充男學生入校。”

“噢?”蔡元培驚異地望著趙瑞芝。

一聽是蔡元培校長,趙瑞芝好像遇到了大救星似的,忙又轉身跪在了蔡元培的面前:

“蔡校長!……”

爾後,趙瑞芝失聲大哭不止。

蔡元培和李大釗匆忙上前,俯下身,把趙瑞芝攙扶起來。

蔡元培勸慰道:“不要哭!不要哭!有什麼事情,起來說!起來說!”

李大釗也勸著說:“蔡校長在這兒,有什麼事兒,慢慢說!”

“對!瑞之同學,有什麼事情,大膽地給蔡校長、李主任說!他們一定會幫你的!”

“就是。他們一定會幫你的!”

“蔡校長、李主任他們都是好人!”

從四周傳來七嘴八舌的勸慰的話,趙瑞芝和陳獨秀、李大釗、蔡元培他們這也才發現,許多同學也都跟著進到了辦公室,還有更多的同學都圍在門口和窗口上,都擠成一團兒從門和窗戶的玻璃上朝裡望著。

大都是趙瑞芝他們班上的同學。

胡適教授也來了。

兩位同學——一個是身穿布袍、身體瘦弱、面色有些蒼白的很文質彬彬的同學,趙瑞芝記得好像是坐在她上面再隔一個的座位上;另一個是身體較為魁偉,眼睛黑亮有神,左眉心靠邊一點還嵌著一顆黑痣的同學,趙瑞芝記得好像是坐在她後面、可能就是最後的一排座位上的——兩人都站在同學們的最前面,和同學們一起勸慰著趙瑞芝,給趙瑞芝在鼓勁。

在他們旁邊,還有一個身材也挺魁梧、顯得也很有幾分做氣的、好像不是他們文學院的學生,也在扯開嗓門大聲地在給趙瑞芝鼓勁。

“有什麼,你就大膽地說!”

“對!有什麼就說!北大又不是閻羅殿!”

趙瑞芝淚流滿面地抽泣著,望了望她四周的同學們,望了望胡適教授,又望了望陳學長,最後淚眼花花地望著她可以寄以希望的蔡校長和李大釗主任。

“說吧!有什麼話,有什麼要求,對蔡校長大膽地說吧!蔡校長一定會考慮你的意見的!”李大釗又一次給趙瑞芝鼓勁。

趙瑞芝感激地看了李大釗主任一眼,又將淚悽悽的目光將信將疑地投向蔡元培校長。

看著這淚人兒似的傷痛悲悽的女學生,蔡元培開始因為她太膽大妄為,目無校風校紀,採取欺騙手段,女扮男裝,混進學校來聽課而滿腹的怒氣,此時,慢慢消釋了許多,目光也從嚴厲轉成了溫和——一種慈父望著受了委屈的女兒的那種愛憐的溫和。他從內心深處不知不覺喜歡上了這個有膽有識有主見的女學生。敢於女扮男裝裝成男學生混進北大來上課,是個很了不起的行動。不管是她自己的還是別的什麼人的主意,但能這樣幹就很了不起。一般女子是想都不敢想的。真可謂當今學生中的花木蘭。是個有志有為的年輕女性!值得敬佩!另外,他蔡元培還從心底感到歡愉和欣慰。一個女孩子,為了上北大,敢於不惜冒險,女扮男裝,這說明他的北大在青年一代的心目中已有了很大的影響,已有了很強的吸引力。這是絕對的好事!說明北京大學已經完全不是過去的北京大學了,更不是過去的那個京師大學堂了。現在的北京大學,已成為全國有志有為的進步青年們嚮往的中心了。這當然是值得歡悅和欣慰的!

“趙瑞之同學,有什麼話你就說吧!我一定盡力幫助你!”蔡元培迎著趙瑞芝那還有些將信將疑的目光,深情地點了點頭。

“蔡校長!……”由於信任和感動,趙瑞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她哭喊一聲,撲過去,又跪倒在蔡元培面前。

蔡元培連忙攙扶住:“不要這樣!也不要哭!起來,慢慢說!慢慢地說!”

趙瑞芝抬起頭,抽泣著,淚眼婆娑、哀憐可人地望著蔡元培和李大釗:

“蔡校長。李主任,我的真實名字叫趙瑞芝,是草字頭芝蘭的芝,而不是之所以的之……”

趙瑞芝滿懷傷痛地講述著,她講述自己出生在一個封建氣味特別濃厚的家庭裡,父親曾是封建清皇朝的京官,崇尚孔道,沉湎儒理,所以把她也緊緊地束縛在封建禮教之中。後來,清皇朝倒台,縣上開辦新學,她經過拼力抗爭,才上了新學,又上了長沙女中。《新青年》雜誌,陳獨秀學長的《敬告青年》、李大釗主任的《青春》,使她感受到了一個新的天地,使她熱血沸騰,看到了婦女擺脫封建壓迫的光明前景。可是,好景不長,她被召回家裡,父母親把她強行許配給了一個封建氣味更濃的、孔老夫子後裔之家的一個病歪歪的酸臭少爺,而且就在少爺病情加重、奄奄一息的時候,強行讓她嫁過去拜堂沖喜,讓她去為那個快死了的少爺充當殉葬品,沒辦法,她拜完堂後趁亂連夜逃出了那地獄般的陰森森的孔府。在孔家二少爺和宋維新同學的幫助下,她來到了北京。她早就聽說北大,而且聽說主編《新青年》的陳仲甫陳獨秀先生,還有李大釗先生,胡適先生等她崇敬的人都在北大當教授,她更是嚮往北大,一心想上北大,渴望能在她所敬愛的這些先生們的指教下,尋找到一條女性解放之路。可是,沒想到,堂堂的北京大學,多少青年熱切向往的地方,竟然也是被封建禮教的繩索死死捆綁著,遵循著什麼“男女不能同校”的封建法規。她心很寒,但想上北大學習的心願仍然很強,實在沒辦法。就採取了這樣的方式……

趙瑞芝在講述著。

這哪裡是在講述,完全是在控訴!在控訴黑暗腐朽的封建專制制度對女性的兇殘的壓迫和禁銅,同時也在控訴北大對女性的不公平。

人們都靜靜地聽著,心情都很不平靜,有悲切的傷感,有發自內心深處的同情,也有怒潮在胸中一陣陣湧騰著的不平和義憤。

整個辦公室裡的氣氛是那麼的沉重,那麼的壓抑,令人憋悶,令人窒息。

陳獨秀學長背朝趙瑞芝,望著窗戶,一句話也不說,冷冷的,像是一尊嚴酷而冰冷的石頭雕像似的,冷峻地立在那裡。

蔡元培問趙瑞芝:“入學保證書你填過嗎?”

趙瑞芝回答:“填過。”

“你帶來了沒有?”

“剛才交給陳學長看了。”

蔡元培看了一眼陳獨秀,也看見陳獨秀辦公桌上放著一份入學保證書。

“上面請兩位老師具保簽名了嗎?”

趙瑞芝沒有回答,只點了點頭。

“是哪兩位老師給你具保簽名的?”

趙瑞芝囁囁嚅嚅地回答說:“是……陳……學長和胡……適……教授……”

“噢?!”蔡元培又看了陳獨秀一眼。

陳獨秀轉過身,指著宋維新:“是這位宋維新同學採取欺騙手段讓我簽上名的!我已經把我的簽名勾劃掉了。”說著,走過去,拿起辦公桌上的入校保證書,交到蔡元培手中。

大嗓門學生在旁邊說:“欺騙也是被逼出來的!”

那位瘦弱的文質彬彬的同學沉重地嘆了一口氣,憂憤難抑地對蔡元培和李大釗說:

“蔡校長,李主任,像趙瑞芝同學這樣出身於名門望族、官宦人家的小姐,都有著如此令人痛切的不幸遭遇,更何況那些出身貧賤的窮苦人家的女兒,那些繼續還在被強迫裹腳的鄉村女孩兒,那些被買賣為婢、被推進煙花火坑之中的女孩兒們呢!我們反對封建專制,倡導民主、一科學、進步,不能只是掛在口頭上呀!”

那位顯得很傲氣的大嗓門的同學,緊跟著扯開大嗓門也隨聲附合地說:

“就是呀!我們天天喊叫著:‘打倒孔家店!’但實際上仍還抱著孔家店的一些腐朽黴爛的倫理不放,那我們不是在‘掛著羊頭,賣狗肉’嗎?”

李大釗望著大嗓門學生,問道:“請問這位同學,你叫什麼名字?”

“張國燾。”

“你是……”

“我是理科預科班的。”

陳獨秀怒衝衝地斥問張國燾:“你來文科幹什麼?你不在你的理科班好好上課,來文科胡亂摻和。聽課可以,胡亂攪和可不行!你回你的理科上課去!”

“陳學長,”瘦弱的文質彬彬的學生說,“國燾同學雖說是理科那邊的學生,但他也很喜歡學咱們文科這邊的一些課程,他經常來我們班聽課,現在是我們班的編外學生。”

“什麼編外學生?哪兒來這麼個名堂?”陳獨秀又怒衝衝地問那個瘦弱的文質彬彬的學生,“誰讓來的?誰批准的?”

那個瘦弱的文質彬彬的學生慢慢地心平氣合地回答說:

“是蔡校長同意了的。”

蔡元培點點頭:“是的,是我同意了的。學生興趣愛好廣泛,愛學愛鑽,是好事情,應當積極提倡,並加以鼓勵才是。”

陳獨秀不言聲了。

李大釗說:“國燾同學,你剛才說的那句‘掛羊頭,賣狗肉’的話,口氣很不對!”

張國燾說:“我主要覺得事情很不公。”

李大釗說:“國燾同學,有什麼話都可以說,有什麼建議和意見,也都可以提,但用這樣的口氣來和師長們說話,恐怕有些不大得當吧?”

左眉心有顆黑痣的同學緩和氣氛地說道:“李主任,國燾同學說話的口氣不很得當,但他說的話的意思,我覺得並無不可取之處。我們北京大學是反對封建專制、提倡民主與科學的中心,我們何不實實在在地著手幹上一點反對封建專制制度的事情?現在,男女社交已經可以公開,為什麼男女同校還不能實行?依學生之見,咱們北京大學為什麼不可以在反對封建上再打個先鋒,率先開禁,破個先例,實行男女同校呢?”

“蔡校長,”李主任,為了我們中華兩萬萬女性同胞的覺醒和奮起,學生覺得,在我們這大力提倡科學、民主、進步的北大校園裡,應該給女性們也留有一席之地,讓她們和我們一起學習和探索富國強民之路。”那位瘦弱的文質彬彬的同學也誠摯地動情地說道,“任何民族都離不開自己的母親。偉大的女性,是國家和民族的重要的組成部分。國家和民族的覺醒和富強,其中很主要的一個方面,就是女性的覺醒、女性的解放和自強。尤其是像我們中國,更要這樣!蔡校長,李主任,讓我們北京大學為中華女性的覺醒和奮起,出一些力吧!把我們北大校園分給她們一半!”

李大釗看看左眉心有黑痣的學生。又看看瘦弱的文質彬彬的學生,問道:

“這兩位同學,你們都叫什麼名字?

左眉心有黑痣的學生回答道:“我叫鄧仲澥。”

瘦弱的文質彬彬的學生回答說:“我叫高尚德。”

“仲澥同學,尚德同學,你們都說得很對!說得很好!男女同校共讀,和男女社交公開一樣,是科學、民主、進步的具體體現,是歷史發展的必然。”李大釗很深沉而也很決然有力地說著,“西方的那些科技先進的富強國家,大學無不都是男女同校,整個學校充滿著生動、活潑、蓬勃向上的青春的朝氣,他們不僅培養出了成千上萬的男性的政治家、科學家、藝術家等,而且還造就出了像居里夫人這樣名震全球的女性科學巨人和像蓋斯凱爾夫人、夏洛蒂·勃朗特那樣的女性文學家!我們中華民族,有這麼悠久的歷史,有這麼博大精深、豐富多彩的文化,我們難道不應該培養出來我們中華民族自己的女性的科學家和文學家嗎?蔡校長和我都同你們的想法一樣。蔡校長主張兼容幷包的教育方針,其中就有男女同校的初步設想在內。我最近也接到許多女性青年熱切請求來北大上學的信,情懇意切,感人至深,我剛才都給蔡校長過目了,蔡校長也深受感動。”李大釗略略停頓了一下,轉過臉,對趙瑞芝說:“今天,蔡校長和我來找陳學長,同時也想把胡適教授請來,就是想要商量一下我們北大帶頭實行男女同校的問題,想再補招一些願意來我們北大上學的出類拔萃的青年女學生入校。”

李大釗的話音還沒落地,掌聲雷動,人們都歡快地拼命地鼓起掌來。

趙瑞芝仰望著李大釗,臉漲得火一樣通紅,兩隻大眼睛閃射著灼亮的光彩,看著李大釗,又看著蔡元培,完後又看著李大釗,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覺得自己好像是在夢中:

“李主任,這……是……真的?”

李大釗微笑地點點頭。

趙瑞芝又轉向蔡元培,驚喜激動不已地嗓音都有些變音走調地輕聲問道:

“蔡校長,這、這……是……真、真的?”

蔡元培像父親望著趙瑞芝就像望著自己喜愛的女兒似地慈祥地微笑著點點頭:

“是真的!”

蔡元培說著,把手中的入校保證書又看了看,然後朝胡適教授問道:

“適之先生,趙瑞芝同學的這份入校保證書上,原來是你和仲甫先生籤的名具的保,現在仲甫先生因為是原來不明實情、現在實情大明而不願再為趙瑞芝同學當保證人,把自己的簽名勾劃掉了。你呢?適之先生,你想不想把你的名字也劃去?”

胡適看了趙瑞芝一眼:“我看算了吧!我的名字就不劃掉了。我還願意替趙瑞芝同學入校當保證人。”

趙瑞芝充滿感激之情地看了胡適教授一眼。

“那好。”蔡元培點點頭,很鄭重其事地宣佈說:“趙瑞芝同學,我決定你正式為北京大學第一名女學生!”

驚異的寂靜。但很快,山呼海嘯般的掌聲驟然而起,打破了寂靜。啊,掌聲雷動,又一次掌聲雷動。震天撼地的掌聲雷動。在場的人們,尤其是屋裡屋外的那些青年學生們,都瘋狂地熱烈地狠勁地鼓掌。雷動的掌聲久久地久久地息落不下去。

趙瑞芝狂喜得全身每一根神經都在激奮地跳躍,心潮在胸中一陣陣猛烈地掀卷著熾烈的巨浪,眼睛撲閃撲閃著,熱淚如泉水般地從眼眶進湧而出,噴湧不止。她又一次感到像在夢中一樣,身子微微顫抖著,飄飄悠悠地有些頭重腳輕地失重。

“趙瑞芝同學,”蔡元培校長把趙瑞芝從極度狂喜的恍惚中召喚了回來,“按照我們學校的規定,新生入校填寫的保證書上,至少得有兩位老師簽名具保,方可有效。現在,仲甫先生把自己的名字勾劃去了,還缺一位老師的簽名。”

“我來籤!我來替趙瑞芝同學具保。”李大釗很決然地對蔡元培說。

蔡元培望了望李大釗,微微笑了笑,問趙瑞芝道:“趙瑞芝同學,新生入學的保證書上至少要有兩位簽名,多了不限,讓我和李主任都來當你的保證人吧?你同意嗎?”

啊,這還有什麼說的?高興都來不及呢,哪裡還能說什麼同意不同意呢?這簡直就是喜上加喜!趙瑞芝沒有想到,堂堂北京大學的校長蔡元培先生,她所崇仰敬服的李大釗教授,都是這樣的慈祥,這樣的平易近人,使人感到這樣的親切。趙瑞芝被這一個又一個接踵而來的意外的狂喜和幸福感重重包圍著,都有一點不知所措了,不知怎麼說才好,只是一個勁兒地高興地笑著點著頭。

不知是誰,好像是宋維新,對,就是宋維新,輕輕地提醒了她一句:

“還不趕快謝謝蔡校長和李主任!”

她恍然醒悟,忙向蔡元培和李大釗深深地鞠了一躬,激動地說:

“謝謝蔡校長!謝謝李主任!”

完後,轉身,向胡適也鞠了一躬:

“也謝謝胡教授!”

最後,又轉過身向陳獨秀也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很誠摯地說道:

“懇切請求陳學長原諒瑞芝的女扮男裝的欺騙之罪!瑞芝是實在太想進北大讀書學習,懇請陳學長能諒解瑞芝這切切心願!”

趙瑞芝正式成了北京大學的學生,成了北京大學第一名女學生,這確實出乎人們的意料之外。在社會上引起的震驚和轟動且不說,就在宋家兄妹的表姨家裡,也都是一派歡快的氣氛。表姨父漆立德,好像這早已在他的預料之中,像小孩似地美滋滋地搖晃著頭,洋洋自得地說:“怎麼樣?我沒說錯吧?蔡先生是個大好人吧?”表姨楊玉霞在一旁撒著嘴:“看你那得意的樣兒!好像你是蔡先生似的!”當天下午,楊玉霞還親自下廚房,置辦了一桌家宴。漆小玉、宋一茗也都從學校回來了。宋維新、孔文才也都來了。大家都圍坐在一起,像慶賀一件大喜事一樣,向趙瑞芝祝賀。

一星期後,漆小玉、宋一茗也都從女高師轉到了北京大學文科學習。

在這期間,班上還來了個女學生,是從青島來的,叫林麗萍,人長得瘦小,年齡也比漆小玉、趙瑞芝她們都小。

這女學生來的那天,剛好他們是課間休息,只見那位平時傲氣十足、大嗓門的張國燾,從陳獨秀學長那裡請教一個問題回來,走進教室,一反平常的那種盛氣凌人的大嗓門,很神秘地壓低嗓門對坐在教室裡的同學說:

“諸位,請注意!告訴大家一個可靠消息:我們班又來了一個林——妹——妹——”

張國燾把最後的“林妹妹”三個字,還故意地拖長聲腔,學著越劇《紅樓夢》戲文裡賈寶玉的那種細膩膩的酸調兒。

這邊話音剛剛落地,那邊陳學長就領著那位被張國燾稱之為“林妹妹”的女學生走進教室來了。

“同學們,你們又來了一位新同學,叫林麗萍,希望你們相互關照,團結友愛!”

陳學長像每次來新學生那樣介紹了一下,就走了。

這林麗萍,確實是個活脫脫的曹雪芹筆下的“林妹妹”:身材瘦瘦的,很顯單薄,面容白皙而清麗,修長的細細的彎彎的黛眉下,閃動著一雙挺秀氣的眼睛;從這相貌上不僅是活脫脫的“林妹妹”,尤其從神態上更是相同如一:黛眉微蹙,被愁煙籠罩,秀眼淚光點點,嬌弱的身子如弱柳扶風,悲慼戚的,打不起精神來,好像心裡總是壓著一種什麼很沉重的負擔似的,使別人望著她時,心裡很不好受,一種說不出的憐小惜弱的憐憫之心會油然而生。

林麗萍是從青島來的。她在同學們跟前,從來不說她家裡的情況。還是有的同學從別的班同學那裡風言風語地聽來,說林麗萍的父親是個“假洋鬼子”,是個東洋化了的親日派官吏,還說林麗萍一方面是由她的性格所定,另一方面她精神上的壓力太大,她羞愧,自卑,總覺得在國人面前低人一等,但又無可奈何,所以一天到晚總是那麼悲慼戚的。

漆小玉、趙瑞芝、宋一茗、還有這活脫脫的小“林妹妹”林麗萍,她們都同住一室。

說是說,陳獨秀陳學長這個人也還可以,還是挺不錯的,不像人們開始時覺得那樣偏執、冷酷、不通人情,尤其是對女的特別冷酷,其實有時也是挺隨和的。趙瑞芝之後,漆小玉、宋一茗,以及林麗萍她們幾個進校,陳學長再也沒有提出反對意見,而且還很積極、主動熱情。一天下午,陳學長還專門來她們寢室看望她們幾個。

正好她們幾個都在,都正在說著什麼,說說笑笑著,見陳獨秀突然駕臨,惶然不知所措,都趕緊惶恐恭敬地立起身來迎候陳學長:

“陳學長好!”

陳獨秀微微笑著,點點頭,坐在了桌子旁邊的椅子上,並招呼她們幾個都坐下:

“都坐!你們也都坐下!”

她們都有些緊張地擠坐在一塊兒。

“不要緊,沒什麼事情。我只是來看看你們。”陳獨秀笑著寬慰她們。

她們的幾顆懸吊在嗓子眼兒上的心,一顆顆都慢慢地實落了下來。

“怎麼樣?你們都還過得慣吧?”

“過得慣。過得慣。”她們幾個都悄聲回答。

“功課都能跟得上吧?”

“都還可以。”

“你們幾位都是北京大學首當其衝開放女禁的第一批女學生,也可以說是反封建的巾幗先鋒,希望你們都能成為中華婦女奮起自強、爭取婦女徹底解放的榜樣!”

陳獨秀平心靜氣、和顏悅色地說著,完全沒有平時的那種傲氣和盛氣凌人樣子,使得她們幾個繃得緊緊的神經也放鬆了膽子也大了起來。趙瑞芝明亮的大眼睛閃射著對未來充滿憧憬的神來:

“請陳學長放心!我們一定不辜負陳學長對我們的厚望!”

“你對中華婦女的解放和奮起自強,有些什麼見解?可以說給我聽聽嗎?”

趙瑞芝遲疑地望了陳獨秀一眼,輕聲說道:“學生淺見,婦女的解放和奮起自強,第一步就是如西洋婦女那樣,能獨立自營之生活,要衝破一切封建束縛,以男女社交公開、男女同校共讀而為婦女大膽地公開走上社會生活開闢通徑。學生反覆習讀過學長刊出在《新青年》上的《孔子之道與現代生活》一文,感受很深。學生非常讚賞學長在文中所表明的那些看法。學長文筆犀利,洞徹封建倫理之朽惡,切中時弊,使學生極為崇仰誠服。”

陳獨秀笑笑:“趙瑞芝同學譽之有盛,陳獨秀尚還不敢全然領受。”

漆小玉、宋一茗她們都歡快地微微笑著。

寢室裡洋溢著輕鬆歡娛的氣氛。

正這時,一工友敲門進來:

“陳學長,蔡校長有請!”

“何事?”

“詳情不知。好像是聽說段大總理要來學校視察校政。”

“段大總理?哪個段大總理?”宋一茗眨巴眨巴眼睛問。

漆小玉嘴角微微一撇:“還能有幾個段大總理?就是當今國務總理兼陸軍總長的段祺瑞段大人吧?”

“就是。”陳獨秀點點頭,“他來北大幹什麼?他怎麼想起到北大來?這個袁大頭的影子和幽魂,他怎麼突然想起視察什麼北大校政?”

趙瑞芝問:“聽說這位段大總理,和袁世凱一樣,也是狂熱地鼓吹尊孔復古的人?”

陳獨秀憤然地說:“何止這一點一樣?哪方面都一樣!簡直就是袁大頭第二!完完全全的袁大頭第二!尤其是也想借助於東洋勢力而獨坐天下,為此不惜把自己的老祖宗都整個廉價拍賣光!”說到這裡,陳獨秀耿立的濃眉間,凝聚起一股濃重的憂慮和憤慨,“這個袁大頭的影子和幽魂!那個袁大頭,死有餘辜!至今,中華民族依舊還正在噩夢中,‘二十一條’的亡國的陰霸還依舊沉沉籠壓在神州大陸的上空……”

死有餘辜的袁世凱袁大頭!

喪權辱國的“二十一條”!

“二十一條”和袁世凱還得從青島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