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神州成了一塊肥肉。西方狼群的爭搶,也激起了東方一隻惡狼的垂涎。“二十一條”,喪權辱國,亡國之約。袁大頭打起孔孟招牌,做了八十三天皇帝夢,嗚呼哀哉。

神州是塊元寶地,寶地處處皆風光。

地處華夏神州膠東半島的膠州灣,就是一勝地。膠州灣,得天獨厚,其形體如一個倒懸的口袋面凹進陸地。南面的灣門狹窄,東被靈山、西被嶗山的巖角夾峙,北面正日前有幾座小島為天然屏障,形成極為險要的地勢。由於口小內大,灣內水域深而寬闊,一年四季風平浪靜,冬季也不結冰,便成了一個極好的商港、軍港、漁港和避風港的所在地。

在膠州灣東南岸,有一座被人們稱之為“神山”、“仙界”、“神仙窟宅”的山,叫峻山,山勢不高,低於泰山,但因是從海中陡然而起,顯得陡峭險峻,巍峨挺拔,氣勢磅礴。“泰山雖雲高,不如東海嶗。”嶗山,遠望,似層層鋸齒交錯;稍近看,如柄柄劍戟刺天;再近,則座座岩石突兀,如龍盤虎踞,威武雄壯無比。整個山勢,峰上有峰,谷下有谷,石峰巍峨,巖谷幽深。山腳下,海水潮簇汐擁,煙波渺渺,浪浸灣環。蔚藍的海,翠綠的山,互襯互託,交相輝映,雲氣嵐光,交織成錦,加之清泉、飛爆、碧叢、古洞,以及一座座雲託霧繞的瓊閣王樓,而且,一年四季,無冬無夏,不寒不暑,其景色風光,實為奇秀壯觀,旖旎迷人。

就在這峻山腳下,倚膠州灣而坐落著世界聞名的海濱城市——青島。

青島,以灣口一個草木茂盛、四季長青的小島而得名。許多年以前,這裡原是一個荒僻的漁村。自宋朝起,這裡開始變成了對外通商口岸。元朝時,又加以了擴展和修建。到明朝中葉,為抗擊倭寇的進犯,又修建了一些軍事設施。清朝以來,隨著對外貿易的逐漸繁盛,清政府派重兵屯防,這裡就成了軍事要塞。以後,漸而成了一座海濱港口城市。

1840年,鴉片戰爭濃黑的硝煙凝聚起的陰沉沉的烏雲,籠壓住了華夏山河。鐵蹄踏踏,兇狂地敲擊躁蹭著神州大地。身穿燕尾服和和服的帝國主義列強海盜,把中國這塊東方古老的土地,當作他們可以任意逞兇霸道、為所欲為的場地。燒殺奸掠,無惡不作。數以百萬、千萬的中國人,在罪惡的槍彈和血淋淋的屠刀下,撲倒在血泊中。在這鐵蹄、槍彈和屠刀的同時,還是從這些海盜船上,又源源不絕地走下來一批又一批胸前戴著十字架、手裡捧著《聖經》的道貌岸然的所謂的傳教士們。他們口裡唸唸有詞:“上帝與我們同在”,宣講說人類都是上帝的羔羊,羔羊皈依仁慈的上帝,死後便可升入天堂。還說上帝把平等、自由、博愛賜給了西方,現遵照上帝的旨意,由他們再把平等、自由、博愛傳到東方,讓天下都充滿著祥和和仁愛。於是,教堂遍佈中國城鄉,甚至一些地僻人稀的地方,也都回旋著他們那娓娓動聽的宣講聲。一切好像都是那麼美好。和槍彈、屠刀相比,教堂的鐘聲,新建的學堂、醫院,各種各樣的“慈善”事業,要努力為貧窮落後的中國人造福的許諾,當然要悅耳動聽得多了。然而,人們睜開眼睛一看,哪裡有什麼福?哪裡有什麼祥和與愛?哪裡有什麼平等、自由?一座座教堂的陰冷森然的高樓大廈,聳立在一片片貧民窟低矮簡陋的泥屋草棚之間;悠揚悅耳的聖歌中,成千上萬的饑民在死亡線上哀悽地悲號著。那些所謂的傳教士們,披著宗教的外衣,在耶穌受難的十字架的掩護下,為非作歹,幹著殺人不見血的罪惡勾當。他們有的來中國探聽虛實,收集各方面的情報,為後面的他們國家大批的血淋淋的槍彈和屠刀的入侵投石問路,作眼線;他們有的隱身在中國的兵營和官府衙門裡,為中國的軍閥和官僚政客爭權奪利、魚肉百姓而出謀劃策;他們也有的走私販毒,開娼聚賭,投機倒把,偷竊中國古代文物。而其中,多的就是前一類。這些所謂的傳教士們,人面獸行,罪惡累累,中國老百姓們對他們恨之入骨。光緒二十三年,也就是一八九七年,山東曹州奮起的百姓怒潮般一湧而上,打死了兩個在當地作惡多端的德國傳教士,對神州窺伺已久、尤其是對地處渤海灣門戶、自然條件優越、土地肥沃、礦產豐富、又是軍事戰略要地的膠州灣垂涎已久的德國,這一下子可找到藉口了,數十艘德國戰艦,揚起黑洞洞的炮口,殺氣騰騰地開進了膠州灣,武力強佔了山東半島,海濱港口城市青島也被踐踏在了普魯士的大皮靴下。自此後,美國、英國、法國、俄國等其他西洋列強們,也紛紛以各種藉口用武力在神州分割強佔地盤。

西方的惡狼群來東方爭先恐後地捕食,當然也進一步激發了在東方的一隻惡狼的貪慾。早在甲午海戰後的《馬關條約》上佔了便宜、武力強佔了華夏神州的遼東半島、台灣、澎湖列島的東洋日本,也把它那兇殘的惡狼的貪婪的眼睛,盯在了離它最近的、但已經被普魯士的大皮靴強佔住了的膠州灣。

它不死心。

它要取得太平洋的霸權,中國的山東半島,無疑的,是它理想的資源基地之一,而特別是地處膠州灣海口的青島,對它來說,則更是它絕好的海軍基地。

它要實施一個吞吃掉神州、進而稱霸整個太平洋的“海狼計劃”。

自命不凡、以德國著名的陰謀外交家、普魯士跛腳首相俾斯麥自喻的內閣總理大臣大隈重信,在絞盡腦汁地苦思著,苦思著怎樣去實施“海狼計劃”,去為他的大日本帝國實現腳踩華夏、稱霸太平洋的雄心壯志而全力以赴。

他思索著,苦苦思索著。

他決定:用武力把華夏的這塊寶地從普魯士大皮靴下搶過來,進而再吞吃掉整個的華夏神州,進而再稱霸整個太平洋地區。

當然,首先需要實施的第一步、第二步,就是佔領青島,佔領山東,佔領整個中華神州。

這時,他想到了一個人。

這個人,是他最好的同謀,也是可供他隨意驅使的最好的工具。大日本帝國的“海狼計劃”,藉助於他肯定能夠實施成功。

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以陰險毒辣的投機手段而聞名於世,現正堂而皇之地當著中華民國大總統、被中國國人們稱之為袁大頭的袁世凱。

主意已定。大喂重信內閣總理大臣首先召開了一次秘密的內閣會議,把“海狼計劃”的確立和實施方案,通告給了內閣全體大臣,取得了內閣大多數大臣狂熱的贊同。第二天,這位也是跛腳的日本的“俾斯麥首相”,滿面紅光地腳下一跛一跛地入宮,向大正天皇呈交了奏表。

幾天後,日本對德宣戰——

飄揚著血淋淋的太陽旗的日本海軍戰艦,封鎖住了青島海港……

繼之,炮火連天,硝煙瀰漫,日軍和德軍在膠州灣激烈開戰……

西洋的和東洋的兩隻兇殘的惡狼,在中華的土地上開始血腥的撕咬……

“袁大總統欠安了!”

從居仁堂裡悄悄傳出這句話來,無疑是一個讓中南海內的下人們忐忑不安的惡訊兒,大家說話都捏著嗓子眼,走路也都把心吊了起來,都小心翼翼地幹著這幹著那,都儘量不去傻頭傻腦地梗著脖頸往刀口上去撞。因為大家都知道,大總統欠安,就是說大總統身體不適,或是沒睡好覺,再換句話說,就是大總統心情不好,煩著哩。這時候,別說那些下人們,就那些身份顯赫的文武百官,以及大總統的一妻九妾、十七個愛子、十五個愛女們,也都儘量先躲著他點,免得莫名其妙地觸犯“龍顏”。

當然,這裡面稍微好一點的,是五姨太。五姨太在大總統跟前最受寵愛,尤其是在近二三年裡,五姨太很得大總統歡心。每每遇到大總統欠安時,唯一能壯著膽子敢往大總統跟前去的,就是五姨太。

喜歡女人,是袁世凱的一大嗜好,尤其是身段苗條柔媚、婀娜多姿的女子,特別使他著迷。而從近些年來,由於對孔子孔大聖人崇敬,使他對女人小腳的古香古色又產生了偏愛。他的一妻九妾中,正室於氏屬原配,是最先進他袁家門的,原來也是舊式孔孟之家女子,是纏了小腳的,以後的二姨太、三姨太、四姨太,是他任清廷駐朝鮮通商大臣時娶的朝鮮女人,均為天足,而後來的五姨太、六姨太、七姨太、八姨太、九姨太,都是纏了小腳的。其中五姨太的小腳裹纏得尤為妙巧,是真正的三寸金蓮,加之五姨太苗條婀娜的身段,輕盈地嫋嫋婷婷地走路時,隨著裙裾下襬的一飄一曳,兩朵蓮花也一前一後交替飄行前移,煞是迷人。袁世凱最欣賞的就是五姨太的這風情萬種的韻態,再加上她又會嗲,柔情似水,櫻唇吐蜜,把個袁大總統迷醉得神魂顛倒。

這幾天,袁世凱確實是欠安,已經好幾晚上沒好好睡覺了。怪得很,眼皮異常沉重,澀澀的,老是管不住地硬往一塊兒粘合,可腦子裡卻又是特別的清醒。每每一合上眼,似睡非睡,胡思亂想著,迷迷離離,恍恍惚惚,一些亂七八糟的自己也說不清的場景,朦朦朧朧地在腦海裡閃掠著。越睡不著,越急躁;越急躁,越睡不著,就這樣惡性循環,折騰得他一身一身地發虛汗。

還好,五姨太總算沒有讓他白疼,這幾天,五姨太一直陪伴在他身邊,親手服侍著他,總算稍微好一些,但也消除不了他的憂慮和煩躁。

掐手指頭算算,已經甩下五十奔六十的人了,自己這五十多年是怎麼過來的?自己在走著一條怎麼樣的人生的路呢?

自幼不好習文,兩次鄉試都名落孫山。舞槍弄棒,以“八面威風的大將軍”而名噪鄉里。後來,靠叔爺端敏公袁甲三在淮軍中的顯赫地位和勢力,進了淮軍,拜在總兵吳長慶的“慶子營”中。光緒八年,隨吳長慶率兵去朝鮮,為朝鮮國鎮壓反叛。在朝鮮一駐好幾年,恩受文華殿大學士李鴻章李大人的提攜,在那裡當商務委員,當道員,又當上了通商大臣。後回國,恩受老佛爺西太后近臣榮祿大人的賞識,以道員銜到天津小站接管“定武軍”十營,以此在那裡大批地招募編練新建陸軍,積攢了自己後來發家的本錢,僅兩年,以練兵有功,當上了直隸按察使,專管練兵。戊戌年間,看變法很可能能成大勢,便以自己多少也通一點洋務,積極贊同變法,在徐致靖、譚嗣同的引薦下,入京晉見了聖上光緒帝,被授以侍郎官銜。後來,老佛爺以及榮祿大人等都決意在宮廷事變,夭斬變法,老佛爺“訓政”,光緒帝被幽靜,事態緊急,譚嗣同奉光緒帝密詔,連夜來法華寺找他,要他在天津閱兵時,起兵護駕光緒帝,“殺榮祿,除舊黨”,保新政。譚嗣同不愧為是一條錚錚漢子,血氣方剛,對他袁世凱說:“如果不肯幹,可以去告發我,你可以高升。”他袁世凱豈是個孬種?!當時也慷慨激昂地說:“我袁世凱沐受浩蕩皇恩,將以死效忠皇上!”還說:“殺榮祿,不過也就像是殺一條狗罷了。”當時是那麼高昂激越,不過,後來又冷靜想想,人生在世,不就是保命、保權、保財,爭個飛黃騰達嗎?幹嘛那麼去自找死路去呢?於是,第二天,就去榮祿處向榮祿端了老底,榮祿連夜晉見老佛爺密告了一切。接著就是光緒帝被廢,康有為、梁啟超外逃,譚嗣同、康廣仁、林旭、楊深秀、楊銳、劉光第“戊戌六君子”撲倒在菜市口的血泊中,大批的變法人士被捕,被殺。他袁世凱由此而深得老佛爺的寵信,官運亨通,飛黃騰達起來。先升任工部右侍郎,旋又出任山東巡撫,賣力剿滅山東境內的義和團。李鴻章李大人病歿後,署理總督兼北洋大臣,後又兼政務大臣、練兵大臣,組建編練北洋軍六鎮。權勢的急劇膨脹,引起了清廷親族的猜忌,先明升暗降任他袁世凱為軍機大臣兼外務部大臣,後來,光緒帝和老佛爺相繼駕崩後,他又被攝政載淬罷免,遣送回老家“養病”。辛亥革命爆發,清廷又啟用他袁世凱為內閣總理大臣,要他血洗革命黨。但他袁世凱能再聽清廷的那些昏聵老朽們白日做夢的譫言囈語嗎?他袁世凱有自己的雄心壯志!在這樣好的時機下,他不趁火打劫,不,趁火打劫,這多難聽!是趁機!對,是趁機!他不趁機實現自己的雄心壯志,還待何時?!於是,在洋人朋友們的出謀劃策下,在他們用借款,用“承認不承認”,用槍炮戰艦在旁邊狠敲邊鼓的支持下,他對隙員輩扇〔煌的手法,兩面出擊,軟硬兼施,既威逼了南京中華民國政府臨時大總統孫中山讓權,又挾制了北京清廷皇帝退位,南北議和,自己擔任了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大權在握,總統寶座絕不容動搖!他派人在上海火車站刺殺了曾再三動員孫中山把大總統寶座讓給他、爾後又以國會和競選活動對他造成了威脅的國民黨領袖宋教仁,剿滅了國民黨人的“二次革命”,威逼國會正式選舉他當上了大總統。隨即,他就下令解散了國會,取締了國民黨,授意他所控制的“約法會議”制定了《中華民國約法》,規定“大總統總攬統治權”。自此,一切內政、外交、軍事、制定憲法和官制、以及中央及各省區任免大權,都握於他袁世凱一人手中。爾後,“約法會議”又通過《總統選舉法》修正案,規定大總統無限期連任,大總統的繼承人由大總統推薦和確定,換而言之,他袁世凱活著不僅可以將國家統治權獨攬,死後還可將統治權世襲下去,傳之子孫萬代。這簡直就和皇帝沒什麼兩樣!不同的是,頭頂上還懸著一塊“中華民國”的空招牌。這空招牌要它幹什麼?!啊,皇帝!還是皇帝過癮!天子,老天的兒子。萬歲。萬乘之尊。可千秋萬世永存。“天地君親師”,僅在萬古常長的天與地之後。那是多麼過癮呀!還有,萬里江山都屬於他袁家,天下都歸於他袁姓,是何等的絕頂榮耀呀!是天下再無其他二人可敢比擬的絕頂榮耀!連那些在各個時期都幫助過他的洋人們都說他應該當皇帝,說當皇帝比當大總統要威風得多,而且權力也大得多得多?br>

這近幾年來,他一直在搜腸刮肚地思謀著怎麼能當上皇帝的事兒。

這事兒,對他來說,當然是好事兒,但是,這同時又是個不順民意、不得民心的事情。由西洋傳進來的共和體制以及政治平等和思想自由,已經成了社會發展中不可逆轉的新的觀念。民國以後,退位的清廷龜縮在紫禁城的後半邊的高牆深院裡。君主專制,官僚特權,不時地在遭到人們無情的痛斥和抨擊。長城內外,大江南北,官府出的各類文告,政黨發表的各種宣言,報章上刊登的各方面的言論,以至街頭巷口上民眾的言談論說中,一提君主之詞,無一不深惡痛絕地以貶詞憤語而相贈。這對他袁世凱來說,是多麼可怕的攔路虎呀!

可是,皇帝龍座的誘惑,也是那麼不可抗拒。

怎麼辦呢?

啊,孔老祖,孔大聖人,只有拜託您老人家了!

以孔孟之聖言,亂民眾之共和說。

“中國數千年來,立國之根本在於道德,凡國家之政治,家庭之倫理,社會之風俗,無一非先聖學說而發皇流行。是以國有治亂,運有隆替,惟此孔子之道亙古常新,與天無極。”

他袁世凱洋洋灑灑,侃侃而談,儼然是當年孔夫子門下三千弟子之一的復生者。

在此同時,當年由於他袁世凱血腥倒戈,而被迫亡命海外的康有為,在海外極力推崇孔夫子,尊孔夫子為通天教主,為“萬世師表”,宣揚“今在內地,欲治人心,定風俗,必宜建立孔教會。”還大力宣揚復古復舊復辟,撰文《中國以何方救危論》,論“中國承數千年之帝制”,“民習於專制太久,而不能驟改也”,只有讓“舊朝舊君”復辟,才能“弭亂息戰”。

這簡直是雪中送炭!簡直是瞌睡了給了個枕頭!如此知己,失之交臂!袁世凱心中都有些隱隱痛悔當年沒有把這位如此心心相印的有為兄保下來,而使之亡命海外,實令人於心不忍。

一內一外,一唱一合,配合默契,如影隨形。他的這位有為兄賣力地為他披波助瀾,確實大大地助了他一臂之力。

一時間,尊孔復舊熱潮四起,各地的孔教會、孔道會,孔聖會……風起雲湧,競相林立,以至連中小學都恢復了讀經課、講經課。

他袁世凱看這情況,心裡越發實落了,覺得局勢已經基本上定了。

走向龍廷寶座的步子可以加快了。

一九一四年,也就是民國三年,九月二十八日,凌晨,六時三十分,袁世凱頭戴平天冠,身穿繡有四團花的祭祀大禮服,下面圍著紫色緞裙,在侍衛的重重護衛下,到孔廟祭孔,由侍儀官前導,祭拜孔大聖人,三跪九叩,從容自若,虔誠而恭敬。

同年十二月二十日,袁世凱又發大總統令,讓各地恢復清皇朝的祭天制度。二十三日,袁世凱率眾列隊離開總統府,前往天壇頂禮膜拜,一路上,浩浩蕩蕩,所有禮儀均照搬清皇朝的舊制,抵天壇,更衣,登壇,膜拜,完全猶如清皇朝再現。

從這裡,從孔廟,從天壇,前行的步子距龍廷寶座更近了。

然而,他也自我感受到了,離龍廷寶座越近,他的步子也越有些不穩,虛飄飄的,經常踏空,以至使得他的神情都有些恍恍惚惚的,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

除此而外,還有那些東洋人,也太不仗義了,這些日子總無事生非,給他添亂,不斷地增加他心中的負擔,使他有時候都喘不過氣來。

說句良心話,這些洋人,包括東洋人在內,都是他老袁的朋友,在好幾次關鍵時候,如那次當上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都曾幫了他老袁的大忙。當然,洋人不是吃素的,這些忙也不是白幫的。得一付十,這是和洋人打交道的常規,反正又不是他袁世凱自己腰包裡面的東西,只要他袁世凱有利可得就行,哪怕是挖祖墳呢!

可是,話又說回來,也不能太過分呀!幹什麼也得有個限度!挖祖墳也不能挖得給他老袁一點家底都不留下呀!

尤其是那些東洋人,太人心不足蛇吞象了!老袁對你夠可以的了。你東洋人看上了青島,趁西洋人在地球那半邊打得不可開交,暫時顧不上東方這邊,你向膠州灣的德國人突然開戰,老袁沒有干涉和參與,結果青島和膠州灣整個讓你拿下了,德國在我中華神州的所有權利,一古腦兒都被你東洋人奪過去了。這夠對得起你東洋大日本帝國了!

當然,你東洋人對老袁不錯,過去幫助過老袁。現在,對老袁的心事兒也是一本帳。大日本帝國駐華公使日置益先生,多次向他袁世凱轉達他們跛腳總理大臣大隈重信先生的話,希望他袁大總統將共和改為君主政體,希望他袁大總統當上皇帝,大日本帝國願為此而大力扶助。日置益甚至在有的公開場合下說:“大日本帝國以萬世一系為宗旨,中國如欲改國體為復辟,大日本帝國必將贊成並大力助之。”

不錯歸不錯,老袁心裡記著呢!但也不能得寸進尺還不滿足,還要得寸進丈!你這“二十一條”不就是這樣的嗎?還說什麼:“袁大總統向來遠交近攻,親歐美而遠大日本帝國,大多數大日本帝國的國民們對此極為反感,這樣下去,對袁大總統將大大不利。如果答應二十一條,則中日親善,相互提攜,大日本帝國將全力以赴地幫助袁大總統。”

這不是信口雌黃,胡說一通嗎?老袁什麼時候親歐美而遠日本了?而且,話裡面還充滿了威脅,殺氣騰騰的。

這怎麼能不讓他袁大總統欠安呢?

憂慮、煩躁、還有迷惘,像幾團亂麻似的,死死地纏繞在袁世凱的心頭。

這已經好幾天了,他覺睡不安,茶飯也好像進不了胃,唯一能幹的,就是不停地長吁短嘆。

煙霧繚繞。

袁世凱一支接著一支抽著雪茄。

他大口大口地吸著,大口大口地噴吐著,濃濃的白煙,一股一股的,被噴向高空,凝聚成圈兒,旋即又飄散了開去,臥室裡以至整個居仁堂裡都瀰漫籠罩著迷迷濛濛的煙霧。

雪茄,是袁世凱的愛好,和喜歡女人一樣,是他時時離不了的,尤其是在有什麼重大心事而憂鬱煩躁的時候。

一支雪茄很快又吸完了。

袁世凱又抽出一支雪茄。

五姨太飄移著細碎的蓮花步,娉娉婷婷地輕輕地走過來,準備給袁世凱打火點菸。

袁世凱用手勢止住了。

他滿臉濃重的陰雲,臉色黑虎虎的;兩隻血紅的眼睛,迸射著疹人的兇殘的目光,定定地盯視著前面牆角處整整齊齊地疊放著皇帝龍袍的那張案子,腦子裡閃現著日本內閣總理大臣大隈重信那跛腳的身影,牙齒咬得咯嘣嘣地響著,牙根的筋肉也被抽動得突突突地跳著。那架勢,活就像是一隻受了傷的老狼,一邊在忍痛舔著自己身上血淋淋的傷口,一邊在兇眼閃閃地尋找著準備以牙和血去報復的對象。

他把手中的雪茄用手指狠狠捏著,揉搓著,揉搓得粉碎。

猛地,他把手中被揉搓的雪茄粉末狠勁往地下一扔,原拿起放在旁邊小圓桌上的、昨天日本公使日置益在懷仁堂謁見他時遞交的日本政府的“二十一條”要求,又一次仔細地看了起來:

第一號

日本國政府及中國政府,互願維持東亞及全局之和平,並期望將現在兩國友好善鄰之關係,更加堅固,議定條款如下:

一,中國政府答應日後日本政府與德國政府協定關於德國在山東省依據條約或其他關係享有一切權利利益與等項之處分,概行承認。

二,中國政府答應凡山東省內並其沿海一帶土地和各海島,無論何項名目,概不讓子或租借予別的國家。

三,中國政府允許日本國建造由煙台或龍口接連膠濟路線之鐵路。

四,中國政府答應為外國人居住貿易起見,從速自開山東省內各主要城市為商埠。其應開地方,另行協定。

第二號

日本政府及中國政府,因中國向來承認日本在南滿洲及東部內蒙古享有優越地位,特議定條款如下:

一,兩計約國互相約定,將旅順、大連租借期限,並南滿、東奉兩鐵路期限,都延長到九十九年為期。

二,日本國臣民,在南滿洲及東部內蒙古,為蓋造商業工業應有的房屋及廠房,或為耕作,可得其所需要土地的租借權或所有權。

。三,日本國臣民,有權在南滿洲及東部內蒙古隨意居住、來往,並可經營工商業等各項生意。

四,中國政府答應將南滿洲及東部內蒙古各礦的開採權,許諾給日本國臣民。至於擬定要開的各礦,另行商量訂定。

五,中國政府答應以下各項,先問過日本政府,得到日本政府同意後,方可辦理:

(1),允准別國在南滿洲及東部內蒙古建造鐵路和向別國借款時。

(2),將南滿洲及東部內蒙古的各項稅收作抵,向別國借款時。

六,中國政府在南滿洲及東部內蒙古聘用政治、財政、軍事各方面的顧問、教習,必須首先和日本國政府商議。

七,中國政府答應將吉長鐵路管理經營事宜,委任給日本國政府。其年限自本協定劃押之日起,以九十九年為期限。

第三號

日本國政府及中國政府,因為現在日本資本家與漢冶萍公司有密切關係,為進一步增進兩國共同利益,特協定條款如下:

一,兩協定國相互約定,等將來有適當機會,把漢冶萍公司作為兩國合辦事業,並且答應如果未經日本國政府同意,所有該公司的一切權利產業,中國政府不得自行處理,也不許該公司自行處理。

二,中國政府答應聽有屬於漢冶萍公司各礦的附近礦山,沒有經該公司的同意,一律不準該公司以外的人開採,並且答應除此而外只要舉辦此類事業,無論直接間接,對於該公司有影響,也必須首先得到該公司同意,方可進行。

第四號

日本國政府及中國政府,為確保全中國領土之目的,特協定專條如下:

中國政府答應中國沿海岸的港灣和海島,除日本國外,一律不讓給或租借給別國。

第五號

一,中國中央政府,必須聘用有力量的日本人,擔任其政治、財政、軍事等項顧問。

二,所有在中國內地所設的日本病院、寺院、學校等,一律允准其有土地所有權。

三,鑑於中日兩國警察屢次發生事件,以至產生不少的糾葛,由此必要將重要地方的警察由中日合辦,或在此地的警察官署,要聘用多數日本人,以便於計劃改良中國的警察機關。

四,由日本採辦一定數量的軍械,(像中國政府所需軍械數半數以上那麼多),或者在中國設立中日合辦的軍械廠,聘用日本技師,並採買日本材料。

五,中國政府答應將連接武昌與九江、南昌的鐵路,和南昌到杭州、南昌到潮州各鐵路的建造權,許給日本國。

六,福建省內籌建鐵路、礦山、和整理海口(船廠在內),如果需要外國資本時,得事先向日本國政府商議。

七,中國政府允許日本國人在中國有傳教的權利。

總共是五號二十一條。

這就是他大日本帝國政府的“二十一條”!

這是把中國淪落為他日本國的附屬國的“二十一條”!

這是由經濟入手徹底滅亡中國的“二十一條”!

他媽的!這些小東洋鬼子!

袁世凱怒不可遏,熾熱的怒心燒灼著他的胸膛,兩眼迸射著可怕的兇光,他把“二十一條”狠狠甩到地下,又一把抓起來,兩手抓在手裡,想撕碎,撕得粉碎。可是當他揚起頭,全身的勁集中到兩隻手上,正待發狠要撕時,眼角無意中掃見了牆角處案子上的那金光耀眼的皇帝龍袍,他身子下意識地一抖,像是打了個寒噤,心如同小學生似地怦怦亂跳起來。

“大隈重信內閣總理大臣讓我轉告大總統閣下:如果答應這二十一條,則中日親善,互相提攜,日本政府也定全力以赴地支持和幫助大總統閣下。”

袁世凱耳邊又迴響起昨天在懷仁堂日置益謁見他時說的話。話表面上聽起來是那樣的平和而友善,而且還是伴隨著親切迷人的微笑說出來的,可他袁世凱不是吃屎長大的三歲愚童,他聽得出來,完全聽得出來,字裡行間迸發著一種咄咄逼人的殺氣,以至說話時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可聽到惡狼的牙齒的磕擊聲。

他手裡舉著“二十一條”,呆呆地愣怔在那兒。不知怎麼,在他眼角的視線裡,剛才掃見的案子上的那金光閃閃、耀眼奪目的皇帝龍袍,突然不見了,沒有了,他心猛地一抖,慌忙轉過頭去看,龍袍仍還整整齊齊地疊放在那兒,剛才是自己眼角的視線花了,產生了錯覺。

袁世凱定定盯視著金光耀眼的龍袍,他心裡明白。他如果不答應東洋人提出的這“二十一條”,那誘人的皇帝龍袍休想能穿到他身上!當然,也可以不在一棵歪脖子樹上吊死。洋人嘛,除了他小日本東洋人以外,還有英國、美國、法國、俄國、德國等那些西洋人呢!可是,遠親不如近鄰,遠水救不了近渴。那些西洋人都離得太遠,緊要三關幫不上忙。日本就在家門口,抬腿就到,關鍵時候他能幫上你,而他要壞你的事情,也是易如翻掌,一眨巴眼兒的功夫就成。找靠山,還是得找近的。看來非得靠上它小日本東洋人不可了。

東洋小日本就等於誘人的皇帝龍袍!

人生在世,圖個什麼?不就圖個權力;圖個金錢、圖個女人嗎?不就圖個榮華富貴嗎?

權力、女人、雪茄,是他袁世凱的三大嗜好。而在這其中,權力,是他袁世凱的三大嗜好之最。龍袍加身,坐上龍座,在他看來,是權力的最最頂峰。這權力的最最頂峰的賭注,現在就壓在了“二十一條”這個賭盤上。

僅此一條路,別無選擇。

袁世凱把舉在手裡、原準備撕個粉碎的“二十一條”,又像放一件怕被碰壞的珍貴的玻璃做成的寶物似的,輕輕放回到了小圓桌上。

沒有辦法。就這樣吧!

袁世凱在一陣猛烈的憤激之後,像被燒紅的鐵塊又猛地被冰涼的水激冷了一下似的,冷卻了下來,他閉上了眼睛,仰靠在椅背上,劇烈起伏的胸膛已經平息了下來,如同一個負重長途跋涉後疲憊不堪的駝背羅圈腿老漢,蜷縮成一團兒,對五姨太有氣無力地說了句:

“去讓人把陸徵祥和曹汝霖給我叫來!”

“是章宗祥,還是陸徵祥?”五姨太遲疑了一下,輕輕地問了一句。

袁世凱睜開眼睛看了他的五姨太一眼,好聰明的五姨太!袁世凱倏然從迷亂混沌中醒悟過來,他喜愛地又有些感激地看著他的五姨太,點點頭:

“對,是章宗祥!去讓人給我把曹汝霖和章宗祥叫來!”

袁世凱在接到日本國的“二十一條”時,外面社會上已經知道了。日本國滅亡中國的協定,激起了神州怒潮洶湧。外交總長孫寶琦不願意當風箱裡的老鼠,兩頭受氣,堅決掛印辭職而去。袁世凱任命陸徵祥接替了孫寶琦,當外交總長,可是這位老兄是個沒有主見的人,膽小如鼠,人云亦云,尤其還是個親英美派,在東洋人那裡不受歡迎,說不上話,弄不好就會把事情搞壞。這一點,袁世凱在一時混沌中差一點忽視掉,幸好還是他的五姨太給他提了個醒兒,使他想起了司法總長章宗祥。

章宗祥,和外交次長曹汝霖一樣,是他袁世凱心目中最靠得住的人。在好多事情上,他們兩個和他袁世凱竟是那樣心心相印,他們經常都是不謀而合,想到了一塊兒,有人打趣說他們兩個是大總統肚子裡的蛔蟲,這話一點不假,他們也欣然領收這份讚譽之稱。除此而外,章宗祥和曹汝霖兩人在日本人跟前也很紅,挺吃香的,關係很親暱,連日本公使日置益好幾次在酒會上都豎起大拇指稱讚他們兩人“是大日本帝國真正的大大的朋友”。

這一次,要依仗這兩位老兄了。

這兩位老兄一定能把事情辦好。他袁世凱現在心裡想的什麼,他們都瞭解。他們完全可以代表他袁大總統行事。

兩位老兄沒有辜負大總統的厚望,積極主動去和日本國接觸。他們兩個最終把陸徵樣也拉上了。不管怎麼說,你陸徵祥總還是外交總長吧?你總還是袁大總統的官吧?你總還按年按月領著袁大總統的俸祿吧?就憑這一點,你脫不了這個干係,你總得乾點事兒!於是,曹汝霖、章宗祥、陸徵祥三人聯起手來,來為袁大總統妥善處理“二十一條”的事情。

在日本國等不及而殺氣騰騰地發出了最後通牒的情況下,三人惶惶恐恐地開始了不辭勞苦的緊急行動。

日本國公使日置益一天從馬上跌下來,據說是跌傷了,出不了門,曹汝霖、陸徵祥乘車親自前往東交民巷日本公使館,進到日置益的臥屋,卑躬屈膝地到病床邊問候日本公使的病情,在床前與日本公使進行兩國會談……

曹汝霖又以私人身份前往日本國,拜謁了大隈重信首相和天皇陛下……

一切都在順利地進行著。

怎麼能夠不順利呢?一隻這麼溫順聽話的偌大的肥羊,自己主動地往餓狼的狼口裡鑽,餓狼能不欣然領受嗎?

一九一五年五月七日,陸徽祥、曹汝霖代表中華民國大總統袁世凱在“二十一條”上籤了字,正式接受了“二十一條”。

喪權辱國的“二十一條”!

奇恥大辱的“二十一條”!

華夏神州走向沉淪的“二十一條”!

然而,血管裡奔湧著有岳飛、文天祥、戚繼光、鄭成功、林則徐、鄧世昌等民族忠烈豪雄的熾烈熱血的華夏子孫們,心房中迴盪著陳天華的《警世鐘》那聲震環宇的鐘聲的中華民國的國民們,豈都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豈願神州走向沉淪?!不屈服於外強之辱的剛烈,在神州大地燃起了反日的熊熊大火。

首先在日本東京,愛國的留日學生們義憤填膺,紛紛走出教室,走上街頭,潮水般湧向駐日公使館,吼聲震天,怒喝要駐日公使陸宗輿出來說話。儘管陸宗輿喝令:“舉凡聚眾鬧事、反對‘二十一條’的留學生,即日起停發官費留學金,並用武力押解回國!”但憤怒的浪潮也平息不下去。留日學生總會還向國內發出了由當時正在日本留學的李大釗執筆的《敬告全國父老書》的電文,痛訴:“同人等羈身異域,切齒國仇,回望神州,仰天悲憤。”向全國同胞呼籲:“舉國一致”,“眾志成城”,“抵禦外侮”。

痛心疾首、義憤難抑的李大釗,接著又撰寫並編印了《國恥紀念錄》、《國民之薪膽》等文章,他憤筆疾書,追述了東洋侵略、欺侮中華的痛史之後,怒斥“二十一條”是斷絕中華復興之生機,毀滅中華獨立之體面,使我中華“永無自存圖強之實力”,疾呼要雪中華民族之屈辱,以臥薪嚐膽之精神,“勿灰心,勿短氣,勿輕狂躁進,困心銜慮,蘊蓄其智勇深沉、剛毅果敢之精神,磨練其堅忍不拔、百折不撓之志氣”,救中華於水深火熱之中。;

神州大陸更是怒濤洶湧。反對、抗議、譴責、奮起抗爭之聲四起。

“堅決反對賣國的‘二十一條’!”

“堅決要求政府當局收回成命!”

“神州中華,不容欺辱!”

“……”

天津南開學校學生周恩來先生在題為《中國現時之危機》的講演中,向他的同學們號召“興雞鳴起舞之感,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之念”。

長沙第一師範學生、曾以在哲學教本上旁批“吾國三綱者必去,而與宗教、資本家、君主國四者,同為天下之惡魔也。”而語驚四座,後又以二十八畫生為化名啟事廣徵天下志同道合之愛國摯友而名揚海內的毛澤東,在他的揭露“二十一條”的《明恥篇》一文中,以詩言志:

五月七日,

民國奇恥;

何以報仇?

在我學子!

緊接著,全國教育聯合會決定將五月七日定為“國恥紀念日”。

各大中城市都紛紛成立了各種反日愛國組織。商號、店家宣佈抵制日貨。大學生。中學生們,以及市民、商民們,怒潮般湧上街頭,搗毀東洋人商店,遊行,演說,大火焚燒東洋貨,激憤、悲慟之情,充溢在每個真正中國人的心頭。

無疑的,這些都給袁世凱的皇帝夢猛烈一擊。

“寧與外邦,不給家奴。”老佛爺慈禧是袁大總統心中的偶像,當然也就特別信服老佛爺的這一治天下之道。

袁大總統血腥的槍彈和大刀的暴雨,把反日的怒火撲滅下去了。火被暫時撲滅了,但仇恨的種子還在被撲滅的灰燼下面,沒有死去。

既想當婊子,又想立牌坊,我們的這位袁大總統真夠可以的!國民們的反日怒火被血雨撲滅下去了,但他又想,要想盡快地當上皇帝,民意這塊遮羞布還不能不要,這樣在西洋、東洋朋友面前,都有個好說頭。

袁世凱想起了一個人。

這個人是兒子袁克定的密友楊度,字皙子,早年留學日本,擔任過中國東京留學生會會長,後來創辦了《中國新報》,很熱衷於鼓吹君主立憲。袁世凱當上大總統後,這位楊皙子當過他的內閣學部大臣,現在是參政院參政。此公周圍還有幾個知名之士,在社會上很有點聲望,可以藉助這些人的嘴和筆,給他袁世凱登基當萬歲爺賣勁地吹吹喇叭。

楊參政被請進了總統府。

居仁堂樓下,一桌豐盛的酒宴,飄散著誘人的濃郁的香味。

袁世凱居中,楊參政在右,左邊是總統府秘書長,兼交通銀行總理、財政部次長,又是公民黨主席的梁士詒。

他們喝著,聊著。

先說了些別的以後,袁世凱端起一杯酒,滿面紅光地起身離座,來回踱了幾步,問楊度和梁士詒兩人道:

“有一首好詞,你們可知道?”

兩人面面相視了一下,不知該怎樣回答,尤其是楊度,感到惶然而迷惑不解。昨天,總統府內史夏壽田告訴他說,袁大總統請他明天去總統府吃個便飯,他就感到惶恐而又惑然。袁大總統,依照他的氣做、勃勃野心和校詭的心計,平時也並不怎麼把他楊度放在眼裡,今天怎麼這樣禮賢下士?誰都知道,袁大總統行伍出身,從小就是以蠻武而橫行鄉里,後來,當督辦,當山東巡撫,當北洋大臣,都是和槍和兵打交道,親武而疏文,就是當上大總統後,一心依靠的也都是那些殺人不眨眼的武將。那些文人學士,他一般都不正眼多看幾眼。今天,怎麼突然會想起他楊度?楊度惴喘不安,心裡就像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很不實落。他明白,袁大總統的宴請必有什麼心計,但他怎麼也揣摸不出來。和改變國體,恢復帝制,實行君主立憲有關?很可能就是這方面的事兒。袁大總統一心想當萬歲爺,不說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事兒吧,也是總統府內外好多人心裡明白的事兒。可是,這好半天了,喝著,吃著,漫無邊際地聊著,他袁大總統一個字也不提這方面的事兒,這又叫他楊度感到迷惑。這他又站起來,手裡端著酒杯,踱來踱去,猛古丁地向他楊度和梁士詒他們兩人問這麼一個讓人不好回答的問題,這更讓他楊度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

袁世凱見楊度、梁士詒被問住了,仰頭哈哈大笑,完後喝了一口酒,扯著個粗喉嚨啞嗓子,搖頭晃腦,故作斯文地吟誦了起來:

黃河,黃河,

出自崑崙山。

遠從蒙古地,

流入長城關。

古來聖賢,

生此河干。

獨立堤上,

心思曠然。

長城外,河套邊,

黃河白草無人煙

……

啊?!楊度驚呆了,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簡直不相信這都是真的。這是出自於他筆下的《黃河》詞,是十一年前,他剛從日本留學回來,一次,與友人一起在黃河邊上游覽,因感而發寫就的,刊登在《新民叢報》第四十六、四十七、四十八合刊號上的,袁大總統怎麼知道?而且還這麼熟悉,記得這麼清楚,字字句句,吟誦得絲毫不差。這對於一向重武輕文的袁大總統來說,簡直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簡直是讓人震驚,讓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楊度大張著嘴,怔怔地看著袁世凱。

袁世凱笑笑,繼續走來走去,搖頭晃腦地吟誦著:

……

思得十萬兵,

去驅西北邊。

飲酒烏梁海,

策馬烏拉山。

誓不戰勝終不還。

君作鐃吹,

觀我凱旋。

“怎麼樣?不錯吧?”袁世凱吟畢,喝了一口酒,笑著問楊度、梁士詒兩人。

楊度受寵若驚:“大總統!

“先生大作,我沒有什麼吟錯吧?”

“沒有!沒有!十多年前的舊作,想不到大總統還知道3而且還記得這麼清楚。”

“先生此大作,引古思今,氣勢磅礴,當時就轟動一時,我袁某豈能不知?”袁世凱咬文嚼字,附庸風雅,搖頭晃腦地說,“而且,說起來,先生此舊時大作,此時復詠,可算得上是陳酒復品,更是別有一番醉人的醇香。”

這一下子,楊度越發受寵若驚了,他驚喜至極,喜形於色,一選連聲地說道:

“過獎!大總統過獎!大總統過獎!皙子實不敢當!實不敢當!”

“先生詞中尤其是‘古來聖賢,生此河干’一句,高瞻遠矚,以古引今,可算得上是古今之絕句了。區區八字,括史而論,袁某從內心深處敬佩先生蓋世之大才!”

“大總統!皙子感謝大總統知遇之恩,願為大總統效犬馬之勞。”

“‘古來聖賢,生此河干’。我袁某也生於黃河河干,是河南人氏……”

令楊度迷惑不解的謎底就在這裡,在這八個字上。楊度是何等聰明的人!他倏然上前,撲倒跪拜:

“大總統!皙子一直認為聖賢乃中華神州之命脈。此命脈為共和所斷,中華休矣!現此聖賢一脈,就寄系在大總統身上,事不宜遲,望大總統切勿再優柔寡斷,疑慮重重了!”

梁士詒也忙撲倒跪請:“共和以來,天下大亂,神州無一日安寧,惟帝制方可安撫天下。重立帝制,實是順天之意,人心所向,望大總統作速立斷定奪!”

“兩位請起!”

內史夏壽田將楊度、梁士詒攙扶起來。

“兩位所言極是,只是此事關係重大,非你我幾人所能心想事成的。”

楊度說:“皙子考慮,可組織一個機關,來推動帝制。”

袁世凱點點頭:“先生所想,也正合袁某之意。只是這個機關不要讓人說是我指使的,應與政府遠離,以代表民意和討論學術為宗旨。你也不宜直接出面,因為外人可能知道我們之間友情甚深。你是否先找少候他們幾個商量商量?”

少候,就是被同盟會會員們稱之為“軟骨頭”的孫毓筠,少候是他的字。孫毓筠早年在日本加入中山先生的同盟會,不久,被派回國發動新軍起義,未成,在南京被捕,為保命,向當時的兩江總督端方供出了同盟會組織情況,此後,便被同盟會會員們稱之為“軟骨頭”。袁世凱當上大總統後,孫毓筠曾當過安徽都督、臨時參議院議員、總統府高級顧問、約法會議議長、參政院參政等。袁世凱說的“少候他們幾個”,就是除了孫毓筠而外,還有胡瑛、李燮和、劉師培、嚴復幾人,他們大都是早年參加過光復會、同盟會的人,由他們出面推動帝制,不正是民心民意所向的具體說明嗎?

楊度心領神會,從總統府一回來,就東奔西走,不辭勞苦地將幾位先生聚攏到了一塊兒,成立了所謂“以籌一國之安”的籌安會,向社會上發表了《發起籌安會宣言書》和《籌安會通電》,竭力鼓吹什麼“世界國體,君主實較民主為優,而中國則尤其不能不用君主政體。”……

緊跟在籌安會之後,梁士詒又在袁世凱的授意下,糾集了沈雲沛、那彥圖、張鎮芳等人,成立了“全國請願聯合會”,聯合了所謂的“各省代表”,向參政院舉行變更國體的總請願……

形勢喜人。袁世凱心花怒放,為趁勢再推一下,十月十日下令:“雙十”國慶節的閱兵、宴會及所有的一切慶典儀式,統統取消。這是在向國民們暗示:中華民國的命運已經告終,民國國慶已經失去其慶祝的意義。

半個月後,所謂的“國民代表大會”進行了所謂的國體投票,贊成君主立憲,還寫出了所謂的推戴書:“謹以國民公意,推戴今大總統袁世凱為中華帝國皇帝,並以國家最高完全主權奉之於皇帝,承天建極,傳之萬世。”

袁世凱假意推辭:“民國初建,本大總統曾向參議院宣誓,願竭力發揚共和,今若帝制自為,則是背棄誓言,此於信義無可自辭者也。本大總統於正式被選就職時,固嘗掬誠宣言,此心但知救國救民,成敗利鈍不敢知,勞逸譭譽不敢計,是本大總統既以救國救民為重,固不惜犧牲一切以赴之。但自問功德既無足言,而關於道德、信義之大端,又何可付之不顧?在愛我之國民代表,當亦不忍強我以所難也。尚望國民代表大會熟籌審慮,另行推戴,以固國基。”

袁世凱這一半推半就的堂而皇之的陳辭,顯然是授意參政院再作一篇歌功頌德的文章,以便替他洗刷掉背叛清廷、背叛民國的兩大罪名,然後堂堂皇皇地登上皇帝寶座,將來寫在歷史上,也是很光彩的。

參政院諸君子,哪能不明瞭袁大總統的心思?

於是,第二次推戴書又呈上去了。

第二次推戴書呈上去的第二天,也就是一九一五年十二月十二日,袁世凱發出文告,宣佈接受帝位,在文告中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予之愛國,詎在人後?”

這裡,袁世凱已不自稱“本大總統”了,而已經改口自稱“予”了,與自稱“朕”相同,完全是萬歲爺的口吻了。

隨繼,袁世凱下令正式將中華民國五年(一九一六年),改為“中華帝國洪憲元年”,將總統府改為新華宮,併發行紀念金幣銀幣各一種,正面為袁世凱的大頭像,背面是一條騰空飛舞的巨龍,並還刻有“中華帝國洪憲紀元”八個大字。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袁世凱就等著登基了。

袁世凱喜氣洋洋地在準備正式登基。

定於一九一六年元旦為登基慶典的日子。

歷史的洶湧大潮豈能逆流而行?!袁世凱萬萬沒有想到,他從狂熱地想稱帝的那一天起,他就開始為自己挖掘墳墓,而他急切盼望、等待的登基慶典的日子,則就是他踉踉蹌蹌地走向墳墓黑洞洞的大門的日子。

先是徐世昌不願意當丞相,請辭國務卿,掛冠而去。

本就一直反對帝制的梁啟超披文於世:

自國體問題發生以來,所謂討論者,皆袁氏自討自論;所謂贊成者,皆袁氏自贊自成;所謂請願者,皆袁氏自請自願;所謂表決者,皆袁氏自表自決;所謂推戴者,皆袁氏自推自戴;舉凡國內國外明眼人,其誰不知者也!

此次皇帝之產生,不外右手扶利刃,左手持金錢,嘯聚國中最下賤無恥之少數人,如演傀儡戲者然,由一人在幕內牽線,而其左右十數壁人蠕蠕而動……

字字句句,可謂針針見血,刺中要害。

袁世凱暴跳如雷。

與此同時,中山先生在日本又組建了中華革命黨,發表了《討袁檄文》,以中華革命黨組建中華革命軍,在上海、青島、廣州、陝西等地策動武裝起義。

尤其是,在梁啟超的鼓動下,當年辛亥革命時在雲南組織武裝起義,後被他袁世凱封為昭威將軍、也是梁啟超學生的蔡松坡蔡鍔,從北京秘密潛往天津,又東渡日本,借道越南,潛回了雲南。雲南都督唐繼堯是蔡鍔的部下,而且蔡鍔在中下層軍官中極有威望,於是,雲南很快成了聲討袁逆的基地。

當時,袁世凱還依仗著唐繼堯是雲南都督,是他袁大總統的臣下,便發電給唐繼堯,讓迅速捉拿蔡鍔、李烈鈞等人,並就地立即正法。沒想到,不幾天,袁世凱接到了唐繼堯的回電:

立即取消帝制!

立即將鼓吹煽惑帝制的元兇楊度等十三人明正典刑,以謝天下!

這哪裡是屬下給大總統的回電?而完全就是給他袁世凱的最後通牒!

袁世凱臉色沉黑,渾身發抖,一把把回電撕了個粉碎。

回電限定袁世凱在二十四小時內作出答覆。

袁世凱怎麼能去答覆?!他能取消帝制嗎?!把楊度等人殺掉,對他袁世凱來說,完全可以做得到。必要時,捨車保帥,這也是他袁世凱拿手的。但不讓當皇帝,休想!

袁世凱的死心塌地,也早在蔡鍔的預料之中。

一九一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蔡鍔通電全國各省,宣佈雲南獨立,並通令正式討伐竊國大盜袁世凱。

依照辛亥革命武昌起義的辦法,蔡鍔、唐繼堯先成立了雲南省軍政府,唐繼堯為都督,組建護國軍三軍。蔡鍔任第一軍總司令,進擊四川,先拿袁世凱的忠心走狗、鎮守西南腹地的大將陳宦開刀;李烈鈞任第二軍總司令,經廣西進擊湖南、江西;第三軍為總預備隊,由唐繼堯兼任總司令。

一九一六年元旦,正是袁世凱定為正式登基的日子,護國軍在昆明大校場舉行誓師大會,血誓討伐叛國稱帝的袁世凱。

軍旗獵獵,號角嘹亮;刀槍林立,遮天蔽日。每個人的臉上都醒目地寫著護國討賊的決心。整個昆明城,萬人空巷。遊行示威的國民們的“打倒竊國大盜袁世凱!”、“打倒賣國賊袁世凱!”、“擁護民主共和!”的口號,此起彼落,震天撼地。

護國戰爭拉開了帷幕。

護國軍勢如破竹,所向披靡……

護國軍每到一處,國民們夾道迎送……

護國討逆,是真正的民心民意所向。

元月二十七日,貴州宣佈獨立……

三月十五日,廣西宣佈獨立……

……

……

袁世凱深深陷入了億萬國民憤怒反抗的汪洋大海之中……

全國各地都發出通電,嚴重指出:“袁逆不死,大禍不止。”都要求審判袁大頭的滔天罪行。

這時,就連袁世凱的那些曾全力支持他當皇帝的西洋人、東洋人朋友們,也都翻臉不認賬了。尤其是東洋人小日本,還插手了護國軍的討袁行動,公開指責說袁世凱稱帝“妨礙了東亞和平”,還串通各國拒絕接受用“洪憲”年號的外交文書。

大勢所趨。識時務者為俊傑。袁世凱的心腹們,就連袁世凱最忠實的鷹犬四川都督陳宦,為了保全自己的地位,也都宣佈獨立,反戈一擊,積極投入討袁的洪流中去。

眾叛親離,已是四面楚歌。

一九一六年三月二十二日,袁世凱被迫宣市撤銷帝制。二十三日,頒令廢止“洪憲”年號,恢復中華民國。

如果從改年號計,一九一六年元旦至一九一六年三月二十三日,袁世凱共當了八十三天的皇帝。

袁世凱被從皇帝龍座上拉了下來,他妄圖仍以大總統身份攬天下大權,然而,國民們早已看透了袁世凱的狼子野心,被欺侮過而再不願意受欺侮了。

一九一六年五月八日,梁啟超等人在肇慶組建了“中華民國軍務院”,向袁世凱下達最後通牒令:

將袁世凱驅逐至國外。抄沒袁世凱及附逆十三人家產。

懲辦帝制元兇。

袁世凱渾身打著寒戰,長嘆一聲,眼前猛地一黑,昏死過去……

一九一六年六月六日,中南海,一個漆黑的夜,伴隨著狂風暴雨和雷鳴電閃,袁世凱帶著滿腹野心未了的怨恨,結束了他罪惡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