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死了個袁大頭,又來了個“段大頭”,這位“再造民國”的“英雄”,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華夏神州的希望何在?啊,俄國!李大釗先生感到眼前閃現出一片耀眼的光亮。北京大學首當其衝舉辦關於國家和世界大事及青年責任的討論會。

段祺瑞段大總理要來北京大學視察校政,除了有極少數的人,感到受寵若驚,馬上表現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而外,大部分人,如陳獨秀、胡適、李大釗等人,都很不以為然。就連校長蔡元培,都緊鎖著眉頭,臉色沉鬱,顯出一副很不爽快的神態來。

這位段大總理,和袁世凱一樣,重武而輕文,從來不理會國民文化和國民教育,也從來不把文人學十放在眼裡。

今天,這位段大總理是哪根神經出了毛病,突然心血來潮,要來視察北大校政?

說歸說,幹歸幹。高興也罷,不高興也罷,人家要來,就得歡迎,就得做一些必要的準備。人家畢竟是當今國民政府的國務總理。

從一大早起,人們就開始忙活開了。掃院子的掃院子,打掃辦公室的打掃辦公室。學生也都把教室清掃得乾乾淨淨。校門口和辦公室門前都擺上了鮮花。學生們按要求都穿上了新衣服,新裙子。一些老師也都穿上了新衣服,一個個都衣冠楚楚的。有新款的,也有舊式的;有的是西裝革履,有的是長袍馬褂;形形色色,五花八門,各自相異。雖然看起來像是個服裝大雜燴,但都是挺挺的,新嶄嶄的。

以“文選復古派”,自成一家的、主講國故學的教授劉申叔劉師培先生,今天也尤其是顯得特別興高采烈,就像小孩子過新年似的,穿戴煥然一新:頭上戴著青緞紅頂瓜皮帽,身上穿的是藍色的絲綢夾袍,外套著一件深紫色的織錦馬褂;腦後那根一直捨不得剪去的長辮子,今天也梳理得油光鑑亮;胳肢窩下夾著一本厚厚的顏色已經發黃了的書,樂顛兒顛兒地在校園裡走來走去著。

但也有些老師,冷冷漠漠,從服飾上和情態上,和往常一模一樣,沒有顯示出任何一點不同之處。陳獨秀、胡適仍穿著平時常穿的那身筆挺的西服。蔡元培、李大釗、錢玄同也都和平常一樣:青布長衫、圓口布鞋。

在校園裡,蔡元培和李大釗邊走邊聊著什麼。走過陳獨秀的學長辦公室時,見陳學長正送胡適教授從裡面出來。

蔡元培對陳獨秀說:“仲甫先生,怎麼樣,給幫忙寫幅歡迎橫額吧?”

陳獨秀不以為然地淡淡一笑:“寫什麼?寫‘歡一迎一袁一大一頭一第一二一光一臨一我一校一視一察一校一政一’?”

蔡元培嚴肅地說:“仲甫先生,我這是在說正事,望勿以戲言相待!”

陳獨秀也認真起來:“請蔡校長原諒!望蔡校長另請大手筆。仲甫筆力不勝,實難以從命。”

蔡元培又望著胡適:“適之朱生,怎麼樣,結幫忙寫一下吧?”

胡適也笑著搖搖頭:“適之也是筆鋒拙劣,不敢受此大任。”

蔡元培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好吧!鶴卿也不強兩位先生所難了。”

正說間,一個腦後留著根長辮子、身著絲綢長衫的學生過來問蔡元培:

“蔡校長,劉教授讓學生來問一下蔡校長:‘校門門是不是應該寫一幅橫額?’”

“劉教授?哪位劉教授?”蔡元培問道。

李大釗在旁邊接著問了一句:“是教國故學的劉師培教授吧?”

學生忙不迭地點頭:“是的,是的。是劉師培教授打發學生來問的。”

蔡元培想了想,說:“你告訴劉教授,就煩請他給校門口寫一幅歡迎的橫額吧!”

“好。學生這就去。”學生向蔡元培彎腰鞠了個九十度的躬,又向李大釗、胡適、陳獨秀也都鞠了個躬,轉身走了。

蔡元培望著學生遠去的背影:“這個學生叫什麼名字?”

李大釗也望著學生的背影,笑笑:“是申叔先生的高足吧?很有點像申叔先生。”

胡適點點頭:“就是。是申叔先生的得意門生,叫鄒文錦。”

陳獨秀嘴角漾出一絲嘲諷的冷笑:“同學們都叫他是‘小劉師培”、‘小申叔先生’。”

蔡元培有點讚許地說:“這學生本身倒挺恭順謙卑,很懂禮義。學生就應該這個樣子。像你們那位張國燾同學,就有點太傲氣十足了,必要時,該引導引導才是。”

這時,一位工友又來找蔡校長,說段大人派人來了,在校長辦公室,請他趕快去一下。

蔡元培快步朝辦公室走去。

李大釗、陳獨秀、胡適也都各自回去幹自己的事情去了。

北大圖書館紅樓,主任辦公室內,李大釗也在有些疑惑不解地思索著:

“這個段祺瑞怎麼會突然想起要來視察北大校政?”

北大圖書館紅樓是不久以前才落成的,是由原藏書樓擴建而成的,是一座新式的四層大樓,因全系紅磚所建,樓內也是紅色油漆地板,連樓梯也是紅色的,所以便被習慣稱之為北大圖書館紅樓,校內人一般都簡稱之為“紅樓”,校外人一般也都簡稱之為“北大紅樓”。

北京大學圖書館紅樓的落成,應歸功於蔡校長蔡元培先生。蔡元培主政北大後,他極力主張“夫大學者,囊括大典,網羅眾家之學府也”的辦學方針,他一方面想方設法地到處招賢納才,聘請各方面的以及各個流派的名人學士來北大任教,另一方面視圖書館為知識的寶庫,特別看重圖書館的建設,在他的極力主張下,原藏書樓便被擴建而成為現在的很有一定規模的圖書館紅樓了。

紅樓的第一層,主要是圖書館之用,共有二十一個書庫,六個閱覽室。圖書館主任室,是東南角上的一套裡外間的房子,外間為會議室,裡間為主任辦公室。

李大釗坐在辦公桌前,手裡面握著的一杯剛才沖泡的茶已經涼了,他都沒想起喝一口,他一直沉浸在一種深思之中。

段祺瑞……

李大釗從段祺瑞想到了袁世凱,想到了辮子軍張勳,想到了東洋西洋列強,想到了多苦多難的華夏神州……

去年,他從日本回來,正值袁世凱稱帝的倒行逆施招致了眾叛親離,袁世凱僅僅當了八十三天的短命皇帝,在四面楚歌,在億萬國民的唾罵聲中,隨同著他那曇花一現的短命的洪憲王朝,一起被扔進了歷史的垃圾箱中的時候,他當時是多麼的歡欣鼓舞啊!但是,很快地,他又冷靜下來了。剛剛不久以前才初步接觸的馬克思主義關於被壓迫民族解放運動的理論,以及關於透過現象看本質的方法論,提醒了他,事情不是那麼簡單。袁世凱從龍廷寶座上被拉了下來,以及洪憲王朝的覆滅,當然是件好事情,是值得慶賀的,但也要看到,真正籠罩在華夏神州上空、給中華大地帶來無數災難的陰雲,並沒有散去。那些東洋西洋列強們,瓜分吞噬我們神州的狼子野心並沒有死,而且還將更加變本加厲。中華神州的災難將越發深重。所以,當袁世凱病死,民國重生,北洋鄂派軍閥黎宋卿黎元洪當上了大總統,北洋皖系軍閥首領段芝泉段祺瑞任總理,出面組閣,以及今年春上,辮子軍張勳又被趕出京城,民國再次重生時,許多人都自以為國家和民族的苦難最終總算結束了,舉杯相慶時,他李大釗卻依舊憂心忡忡。他的一位在軍界服務的當年的同窗好友邀他到宴賓樓小酌。兩人一起把酒暢談國家和民族的前途。那位當年的同窗好友幾次提議為帝制的覆滅和共和的再生乾杯後,問李大釗:

“守常兄,不知你的看法如何?依小弟之見,自現在起,咱們中華又有新的希望了。”

“希望在何處?”李大釗反問道。

“封建帝制的覆滅,民主共和的再生,這就是希望所在。”

李大釗輕輕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那位同窗好友又喝了一口酒,說:“我知道守常兄對當今民國政府不大相信。那個姓黎的湖北佬確實不是個東西,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當年武昌起義後,他一面當著革命軍政府的鄂軍都督。一面暗中又和清皇朝勾搭。民國後,他他媽的原本就是南京方面的副總統,卻公開提出什麼‘共和國立,革命軍消’,來反對南京方面,討好袁大頭,最後下手除掉了湖北軍政府軍務司副司長張振武和湖北將校團團長方維。這兩個人可都是將才呀!”那位同窗好友說著,豎了豎大拇手指頭,又接著說,“兩個都是當年武昌起義的頭兒,就這麼死在他姓黎的手裡了。從這以後,姓黎的不斷地幫著袁大頭幹壞事兒,殺了好多人,連報紙上都說:‘妄誅無辜之人甚多,武漢間幾日有殺人之事。’後來,袁大頭把他接到北京,他幫著袁大頭解散了國會,破壞了‘臨時約法’,他當袁大頭的副總統,還當袁大頭的參政院長,還和袁大頭成了親家。袁大頭一當上皇帝,就馬上封他姓黎的成了王爺,是什麼‘武義親王’,他表面上好像沒去當這個王爺,其實他是在看風向呢!他的鬼心眼兒多得很!詭計多端!後來,怎麼樣?袁大頭從皇帝寶座上被拉下來,他不是也夥在人群裡狠踹了袁大頭一腳嗎?說實在的,段總理段大人對他一直都是很不錯的,他不也是把段大人一腳踢開了嗎?段大人被一腳踢開,辮子軍張勳進京,他姓黎的嚇得屁滾尿流,一副龜孫子樣兒,跑進東洋人的大使館,藏了起來。多虧還是段大人帶領討逆軍奮勇殺回,趕走了辮子軍張勳,才又保住了民國。要不然,差一點又來個‘洪憲皇朝第二’。段大人,真乃再造民國之英雄呀!”那位同窗好友又仰脖喝了一大口酒,“守常兄,小弟認為,當今擔當中國前途之大任者,非段大人莫屬也。小弟堅信:段大人定能高擎民主共和之大旗,統一中國,締造出我神州中華之輝煌未來。小弟堅信!你呢?守常見。”

李大釗笑笑,搖搖頭:“守常不敢苟同。”

“為什麼?”

“關於段大人的人品如何?段大人是否真正是民國再造之英雄?是否能真正高擎起民主共和之大旗?這些都先暫且不談。我們就局勢來看,我們華夏神州一直都是東洋西洋列強們你爭我搶的對象,是那些東面的西面的惡狼群眼中的一塊肥肉。袁世凱死了,他們失去了一條幫他們吞食神州的共同的走狗。他們怎麼辦?他們能就此罷休,都各自把根子野心收回去嗎?不會的!他們必將要找一個新的袁世凱,找一個袁世凱第二,來收買扶植,當他們的代理,幫他們繼續吞噬中華。特別是東洋小日本!這是從國際上來說。從我們國內來說,段大人現在是政府的國務總理兼陸軍部長,黎總統藏在日本人那裡一直不露面,他段大人其實就是總統兼總理、一攬子把權都抓在他手裡。可是,不要忘記,當年被並稱為‘北洋三傑’的,除了段大人而外,另外兩位馮國璋、王士珍都還在。而且,關外奉天還有個張作霖,他們也都不是省油的燈,他們能眼睜睜地看著讓段大人大權獨攬嗎?段大人又能為神州避免戰禍,為國民避遭災難而心甘情願地把手中的權都拱手讓出去嗎?絕不可能!那麼,你說,中華真正的希望在哪兒?按你說的那‘中華神州之輝煌未來’又將會在哪兒?所以說,你堅信的那些,守常實實不敢苟同。”

那位同窗好友抬起頭看了李大釗一眼,無言以對,又低下頭去,望著桌子上的酒杯呆呆發怔,好半天,沒有說、一句話。

這位守常兄,說得很有道理,實際情況確實是這麼回事兒,不得不讓人信服。士別三日,當以刮目相待。這位守常兄,已非是當年天津政法專門學校的那位來自於渤海邊大黑坨村的青年學生李大釗了。

其實,關於段祺瑞,李大釗避開了很多看法,沒有談。這位當年的同窗好友,現在正在段祺瑞手下吃軍糧,當著個小帶兵的、段祺瑞這個人,心狠手辣,兇殘狡詐,殺人不眨眼,但對手下的官兵很好,很有一套手法把手下官兵的心籠絡住,為他賣命。這位當年的同窗好友,兩眼現正被段祺瑞的假象迷惑著,李大釗不想讓同窗好友大下不來台,搞得雙方心裡都不大高興。

同窗好友說黎元洪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其實,段祺瑞較之黎元洪來說,更有過之而無不及。就說辮子軍張勳進京一事吧,全是姓段的一手導演的一場雙簧醜劇。

張勳本人是個清皇朝復辟狂,原是清廷的江南提督,辛亥革命時被革命軍擊潰,退守徐州,後被袁世凱任為長江巡閱使,仍屯兵徐州。這人一直妄想復辟清廷,他和他的手下官兵一直都留著長辮子,以此表示不忘清朝,被人們稱之為辮子軍。

袁世凱病死,黎元洪當上了大總統,段祺瑞任國務總理,兩人就開始了權力之爭。段祺瑞依靠的是東洋小日本,黎元洪則以西洋英國和美國為後台。段祺瑞在小日本的支持下獨攬政府大權,把黎元洪不過看作是一個簽字蓋章的傀儡總統。而黎元洪又依仗著英國人、美國人的勢力,拉攏了一些人,專門對抗段祺瑞。這就開始了所謂的“府(即總統府)院(即國務院)之爭”。“府院之爭”後來在是否對德國參戰的問題上形成了焦點。開始時,日本人和美國人都想操縱中國參戰,以便進一步控制中國。後來,小日本捷足先登,讓段祺瑞出面提出參戰。這樣一來,先主持參戰的人,就可以掌握借款,擴充在中國的實力,吃掉對方。英國人、美國人,尤其是美國佬,當然不願意,於是就讓黎元洪出面堅決反對參戰。正這時,段祺瑞向日本人大量借款、在小日本跟前獻媚取寵的醜行被披露出來,在社會上引起譁然,黎元洪就趁機下令免去了段祺瑞的國務總理和陸軍總長的職務。段祺瑞憤而離京,去了天津。

段祺瑞到天津後,立即四處活動,煽陰風,點鬼火,唆使安徽倪嗣沖、奉天張作霖、山東張懷芝、陝西陳樹藩、山西閻錫山等十幾個省的督軍鬧“獨立”,自己而且還在天津設立了聯絡“獨立”各省軍務的總參謀處,劍拔弩張,準備進軍京城,懲冶黎元洪。

黎元洪本就是隻狼種豬,聞訊後驚慌失措,惶恐不安,整天價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大總統府裡團團打轉,後來,還是在一個也是從清皇朝遺留下來的老幕僚的提醒下,決定向辮子軍張勳求援。

豈不知,張勳也是個野心勃勃的傢伙。

瞌睡正好給了個枕頭。張勳借“調停”之名,率領三千名辮子軍,從徐州浩浩蕩蕩北上,先到達天津,通電黎元洪立即解散國會,緊接著,進入北京,逼黎元洪去職。一時間,封建帝制復辟狂們又風起雲湧,清皇朝的遺老遺少們都喜氣洋洋地麇集京城,等待龍旗重新掛起。就連當年力主戊戌變法的維新派的首領康有為,也剃去了時髦的鬍鬚,帶著為復辟帝制起草的十幾道保皇“詔書”,從上海秘密趕到了北京,和張勳聯起了手。“武聖”張勳和“文聖”康有為,經過一番緊張策劃,把十二歲的廢帝溥儀又扶上了龍廷寶座,進行了民國以來的第二次封建復辟。;

“宣統皇帝又登基了!”

“龍旗又掛起來了!”

京城的國民們,像做惡夢似的,覺得又回到了西太后老佛爺時代,惶惶然不知所措。整個京城裡,滿街上都是殺氣騰騰的辮子兵……

各家各店鋪門前都被強迫掛起了龍旗,來不及的,就掛起紙糊的龍旗;原來清皇朝的袍褂成了剛封上官的遺老遺少們爭購的暢銷貨,甚至連戲班子裡的戲裝道具都被一搶而空;還有些人去找門路做假髮編成長辮子,有的乾脆就用馬尾巴做……

和袁世凱一樣,張勳的倒行逆施激起億萬國民的無比憤慨,各地報紙紛紛口誅筆伐,痛斥張勳的復辟倒退罪行。

這時,段祺瑞見詭計得逞,時機已到,便立即組成了“討逆軍”,自任總司令,帶領五萬人馬,進軍北京,討伐張勳。辮子軍一觸即潰,狼奔豕逃。張勳由兩個德國人保護,逃進了荷蘭使館,康有為也藏匿於美國使館,溥儀再次宣佈退位。復辟醜劇慌慌亂亂僅演了十二天,宣告結束。段祺瑞以“再造民國”的英雄和元勳自居,再一次出任國務總理兼陸軍總長。黎元洪狼狽辭職。副總統馮國璋臨時代理大總統,也不過是聾子的耳朵,是給人看的擺設而已。所有軍政大權都攬於段某人一身。

這就是段祺瑞,這位段總理段大人,這位“再造民國”的“英雄”、“元勳”之蓋世“奇功”!

段祺瑞,起始於袁世凱手下,是袁大頭的得意門生和愛將之一,他一點沒有辜負袁大人的栽培和期望,他把袁世凱的為人、為事、為國、為天下之心術謀道,一點不差地都學到了手,而且有過之而無不及。在頤指氣使,習以為常,獨裁專斷,視為兒戲,玩弄朋友及部屬於掌股之上這諸多方面,都絲毫不在袁世凱之下,就是在依靠洋人,為了得到洋人尤其是東洋人小日本的歡心,不惜挖掘老祖墳,出賣祖宗屍骨方面,也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不怪人們說他是“袁大頭第二”、是袁世凱的影子和幽魂呢!

現在,中華神州都落於這類人手中,能有什麼前途呢?

華夏神州的希望何在?

中華民族的希望何在?

李大釗陷入深深的沉思中……

“李主任,報紙。”

工友像往常一樣,送來了新來的報紙。

“唔,好。謝謝!”

李大釗從沉思中甦醒過來,笑笑,把手中滿滿的茶水早已冰涼了的茶杯放下,接過工友手裡的報紙,習慣性地翻閱了起來。突然,《民國日報》上一行醒目的黑體大字,映入了他的眼簾:

“突如其來之俄國大政變!”

“彼得格勒戍軍與勞動社會已推倒克倫斯基政府!”

啊,俄國!

啊,革命!

李大釗一剎那間立時感覺到,在他眼前閃現出了一片耀眼的光亮……

大體上還保持著原來馬神廟廟門舊式樣子的北京大學校門口,此時正議論紛紛地圍攏著一些老師和學生,大家都湊上去看著一幅剛剛寫就、墨跡尚還未乾、就已經掛了上去的歡迎段祺瑞的大橫匾額:

“熱烈歡迎段總理大人光臨北大視察校政!”

又長又寬的大橫匾額把原來的“國立北京大學”的門匾,都遮蓋得連個影兒都沒有了,

幾位附庸風雅的先生,觀賞著,搖頭晃腦地評論著:

“嗯,寫得不錯!筆鋒遒勁有力,外柔內剛;行筆也如走蛇騰龍,飄逸跌宕。非高手而難以成就!申叔公,想不到你還有這麼兩下子!”

劉師培連連雙手合拳致意:“獻醜了!獻醜了!要不是蔡校長再三懇言相請,申叔這兩把刷子實在不敢拿出來。蔡校長心誠情懇,申叔恭敬不如從命,就斗膽胡亂劃拉了幾筆。請諸位多多指教!多多指教!”

“申叔公,這是魏碑吧?”一位瘦小的主講元曲的教授問道。

“是的,是的。申叔練字。自小就是從魏碑入手,先拓描而後自行隨意揮走。”

“怪不得申叔公的魏碑功底如此深厚,原來申叔公臨池濯筆已幾十載了!申叔公足可以與當代書法大家爭傑比雄了。”

一位教法學的胖胖的八字鬍教授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乾裂著嗓子說:

“那算什麼?等一會兒段總理段大人來,第一眼就會看到這龍飛鳳舞的歡迎橫額,一定會非常高興的!說不定,一高興,把我們的申叔公請到總統府去當上賓好好款待一下,然後再請申叔公給總統府寫上幾幅魏碑條幅呢!到那時,那些當代書法大家又能怎麼樣?他們也只能是幹瞪著眼,望塵莫及呀!”

“你老兄這是太抬舉我劉申叔了!申叔實在是不敢領受!”劉師培笑著,說著,滿面紅光,洋溢著掩飾不住的歡欣和自得。

胖八字鬍教授笑著說:“過謙了!申叔公過謙了!”

胖八字鬍教授正說著,話音還沒落地,一位職員跑來說:“蔡校長說:橫額不寫了,也不掛了。”正說著,仰頭一看橫匾額已經寫好了,還已經掛起來了,“噢,已經寫好了?!也已經掛起來了?!趕快取下來!趕快取下來!”

“怎麼啦?”劉師培奇怪地問。

“剛才總理府來人說:段總理段大人不能來了。”

“為什麼?”劉師培睜大眼睛追問。

“詳情我也不知。反正是不來了。肯定不來了!”職員回答說。

“唔……”劉師培微微點了點頭。原想在總理大人面前顯示一下自己的曠世之才,現在落空了。一個巨大的失望的浪頭朝他迎頭砸了下來,把他砸進到一個冰寒的空蕩蕩的深谷之中,整個身子在那空谷間飄飄浮浮,飄飄浮浮著,就像是深秋寒風中的一片桔黃的孤葉似的。

不知怎麼,最近他經常時不時地有這樣的感覺,覺得自己好像就是秋天裡的一片發黃的枯葉,隨時都有可能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強勁的狂風從大樹上吹落下來,拋到半空中,空落落的,孤零零的,飄飄蕩蕩著,不知所向。

現在,他又是這種感覺。

他無意中抬頭又看了一眼那校門頂上的歡迎段祺瑞的巨幅橫額,剛掛上去,還沒有完全掛穩當,就又要取下來,還有,橫額上的每一個字,一筆,一劃,他都是認真寫了的,費了好大的勁,現在,竹籃子打水——一場空。他到底為什麼?是想討好這位現在的國府第一要人?想獻媚取寵?好像也完全不是,可又不能說一點沒有。他心裡湧起一股失望的蒼涼和悲悽,一句話再也沒說。臉上剛才的那種歡悅的洋洋自得的紅光也被一掃而盡,現在臉色青中發黃,鬱郁沉沉的。

“怎麼辦?劉教授,拿下來吧!”剛才往上掛橫額的工友問了一句。

劉師培點點頭,轉過身,離開校門,向校園中走去,回自己辦公室裡去了。

教授的腳步有點失落,趔趔趄趄的。

鄒文錦跟在劉師培身後,也進了辦公室。

“劉教授!”

“什麼事情?”劉師培頭都沒回地不耐煩地問了一句。

“我……”鄒文錦吞吞吐吐的。

劉師培回過頭來,見是自己特別喜愛的得意門生:“噢,是你?”

“劉教授,我找你……”

劉師培口氣溫和了許多:“找我什麼事情?說吧!坐!坐下說!”

劉師培坐在辦公桌前。鄒文錦也很拘謹地坐在旁邊的一把舊椅子上。

“什麼事情?”劉師培問。

鄒文錦望著劉師培,恭恭敬敬地說:“下午文科的學生在紅樓圖書館舉行《青年與文學革命》的討論會,是由鄧仲澥、高尚德、張國燾、宋維新、還有趙瑞芝等幾位同學組織的。”

“趙瑞芝?就是起初女扮男裝混進了學校,爾後被蔡校長特地批准成為北大第一名女學生的那個從湖南來的逃婚的女子?”

鄒文錦點點頭:“就是。”

“那個叫宋維新的,是不是就是那個會雕塑、會畫畫的學生?胡適教授的那個得意弟子?”

“嗯,就是。”

“那幾個呢?你剛才說的那個姓鄧的,姓高的,姓張的,他們幾個呢?”

“他們幾個好像經常喜歡到圖書館主任李大釗教授那裡去。”鄒文錦回答說,“今天下午的討論會,可能李主任要講一講青年的時代責任感的問題,陳學長要講一講文學革命的問題,胡適教授要講一講文學改良的問題,還有錢玄同教授和劉半農教授要講一講白話文的問題,最後,李主任李大釗教授可能還要介紹介紹最近俄國勞工革命推倒了政府的情況。”

鄒文錦說到這裡停了一下,望著劉師培,劉師培沉吟不語,於是又探問式地說道:

“聽說蔡校長下午也要去參加這個討論會。文科院許多教授都要去參加。陳學長讓我來給劉教授說一下,請劉教授也去參加一下。不知劉教授去不去?另外,我……”

“怎麼?”

“文科的學生都去參加,我也想去聽一聽。”

劉師培頭靠到椅子靠背上,閉目思索著,好半天沒言聲,也不說他自己去不去,對鄒文錦去也不表示什麼,只是在那兒兩眼閉得死死地思索著,過了好大一會兒,才把眼睛睜開,望著鄒文錦,慢悠悠地說:

“那個討論會,我不去。另外,我看,文錦同學,你也不要去了吧!”

鄒文錦沒有言聲。

“前幾天我讓你寫的那篇關於甲骨文形體結構探索的文章,你寫了沒有?”

“寫了一些,還沒有寫完。”

“抓緊時間,把它儘快地寫出來!”

“好!”鄒文錦點點頭。

“那個討論會,沒有多麼大的意義,白白耽誤時間。”劉師培慢悠悠地、語重心長地開導著自己的得意門生:“提倡白話文,不過是他們那幾個人一時的狂熱的舉措。想想看,幾千年來,我們歷史悠久的文化,不就是藉助於我們孔大聖人的《四書》、《五經》的學說,和我們的功底深厚的文言古文,才得以沿襲和繼承下來的。倘若不要孔孟兩大聖人,不要《四書》、《五經》,不要古體文言,那我們的中華文化何以得存?倘若人們撰文述理,著說立論,都用那種浮淺平淡的白話文,就和平常人說話那樣,白言白語,粗粗俗俗,那良與莠怎樣去區別?讀書人和非讀書人、勞心者與勞力者如何劃分?長此以往,我們中華深厚的國文,我們華夏神州博大精深的文化,無疑必將夭折消亡。到那時,我們何以去面對我們的先聖先祖?!此為其一。其一二,俄國人推倒政府,與我中華何干?更何況,依我之見,勞工之眾推倒政府實不可取。自古以來,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勞力者何以能推倒政府而自己去治理天下?”劉師培略略停頓了一下,最後說:“老師當以治教為己大任,學生當以治學為己大任,所以,那個討論會,我不去,由此我勸你最好也別去。”

鄒文錦望著劉師培,猶猶豫豫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劉師培有些不快,臉色微微有些陰沉地說:“不可為追求一時的時髦,而斷送掉自己的學業和前程。當然,腿長在你身上,去與不去,由你自己定奪,我只不過是提個建議而已。”

鄒文錦馬上說:“學生也決定不去。學生定將教授的教誨銘記心中,以教授的教誨來校正自己的言行!學生現在就回去繼續寫那篇文章,爭取這兩三天內寫出來。”

“好。”劉師培滿意地點點頭。

鄒文錦從劉師培教授的辦公室出來,向教室走去,一路上見許多同學都朝圖書館紅樓湧去,人們都在招呼他同去:

“喂,老夫子,朝這邊走!”

“都快開始了,你還幹什麼去?”

“走,老夫子,去聽聽!好好去汲取一點新鮮的東西。你都快讓那些發黴的黃紙把你整個部埋住了,連你自己都快發黴發黃了……”

鄒文錦心裡很虛,臉紅一陣子、白一陣子地,邊往教室走去,邊支支吾吾地應答著:

“啊,啊,好,好。你們,先去。我,我,後面,就去,去……”

討論會是在圖書館的一間大閱覽室裡舉行。

參加討論會的學生和老師們都陸續來到。

趙瑞芝和漆小玉、宋一茗、林麗萍都坐在前面第一排上,和她們坐在一起的,還有個新認識的女同學,叫陶美玲,是從上海的一所女子學校來的,是一位很新潮的小姐。

趙瑞芝有生以來第一次參加這樣的討論會,第一次和自己所崇敬的師長教授們、和如此眾多的男女同學們,在一起討論國家以至於世界上的大事,這在過去,不要說參加根本不可能,就是連想都不敢想,以至連夢都不敢夢,可今天,就坐在這裡了,實實在在坐在這裡。而且,李大釗主任和陳獨秀學長還讓理學院大嗓門的張國燾同學專門把她們這幾個女性硬請到前面第一排就座,使得她們幾個都成了與會人注目的中心。趙瑞芝覺得一股股熱氣騰騰的血潮,在心底湧騰著,渾身火辣辣的,好不激奮。她覺得在她面前展現開的一個新天地,越來越使她感到新奇,感到著迷,感到歡欣鼓舞。

討論會開始了。

討論會由理科大嗓門的張國燾同學主持。

張國燾同學先講了一下舉辦這次討論會的意圖,說這是第一次,以後還要經常地舉辦,還要走出北大,和別的學校,和有關的研究會,聯合舉辦,還要到社會上去舉辦,吸收各階層的人士們以至勞工群眾們也來參加。

張國燾同學的開場白講完後,說:“今天我們的討論會,主要是請李大釗教授、陳學長、胡適教授以及錢玄同教授和劉半農教授給我們講一講青年的時代責任感和文學革命、文學改良及白話文運用等方面的專題,完後,還請李大釗教授再給我們講一講關於勞工革命以及最近俄國勞工革命推倒政府的情況。現在,我們先請圖書館主任李大釗教授給我們講關於青年的時代責任感的問題。大家歡迎!”

閱覽室騰起了熱烈的掌聲。

李大釗在掌聲中走上講台:“今天,我們在這裡討論青年的時代責任感的問題。在座的同學們,都是青年。我們談青年的時代責任感,首先要明確青年在社會中的地位。就和人體內不斷地產生出新鮮之血液一樣,青年就是一個國家之前途,一個民族之希望。作為國家和民族之未來的奠基石,則應責無旁貸地將時代賦予國家和民族的歷史重任,勇敢地擔負在自己的肩上,為國家和民族的奮進和自強,披荊斬棘,開拓行程。”

李大釗慷慨陳詞,從青年應以國家和民族的歷史重任為己任,將國家和民族的命運緊繫於己身,談到當今之中國外受列強欺凌,內受封建專制禁錮的黑暗之現狀,激勵青年們“急起抗爭,勇往奮進”,喚醒民眾的覺醒,與之一起“索我理想之中華,青春之中華”,“本其自由之精神,奇僻之思想,銳敏之直覺,活潑之生命,以創造環境,征服歷史”,外驅辱我華夏之虎豹洋虜列強,內除錮我神州之豺狼封建專制,醒我昏然長睡的雄獅,奮起而再造我中華。

接著,李大釗又援引北宋年間傑出的政治家、軍事家、文學家範希文范仲淹的傳世名篇《岳陽樓記》中的千古名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說古今中外幾愛國愛民的仁人志士,無不都是憂國憂民之士,無不都是為國家和民族的興旺發達而赴湯蹈火、奮不顧身、捨生忘死之壯懷激烈之士。別國暫且不說,就翻開我中華史冊,岳飛、文天祥、戚繼光、鄭成功、林則徐、鄧世昌……比比皆是,說當今有志有為青年應以此為楷模,踴躍地擔負起振興中華國家與民族之時代重任。

最後,李大釗以民族英雄岳飛的同《滿江紅》結束了自己的講話——

怒髮衝冠,

憑闌處,

瀟瀟雨歇。

抬眼望,

仰天長嘯,

壯懷激烈。

三十功名塵與土,

八千里路雲和月。

莫等閒,

白了少年頭,

空悲切。

靖廉恥,

猶未雪;

鉅子恨,

何時滅?

駕長車,

踏破賀蘭山缺。

壯志飢餐胡虜肉,

笑談渴飲匈奴血。

待從頭,

收拾舊山河,

朝天闕。

這首詞是岳飛二三十歲時,鏖戰於疆場,勇驅入侵金兵,征戰途中,在戰馬上與營帳中吟就的。整首詞,字裡行間充滿著年輕的民族英雄驅逐外敵、赤誠報國、重整山河、重振國威的豪情壯志。

李大釗以岳飛奔放雄壯的同情為自己的感情抒發,整個身心投入進去,以飽滿的激情,雄渾的音色吟誦著,高亢激越,鏗鏘有力,抑揚頓挫,使在座的,都聞之而情激心熱,都無不隨之而熱血湧騰。

趙瑞芝聽說,這范仲淹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之句,以及這岳飛的《滿江紅》詞,是李主任李大釗教授最喜愛的。李大釗教授以此句此詞為自己的寫照。他還請國學大師章太炎老先生賜墨將此句此詞寫成條幅,又請人精心裱飾後,一式兩份,一份掛在家中的書房裡,一份掛在學校圖書館主任辦公室裡,以日日目睹,時時警心,誡洲自己,為國為民而奮力不懈。

李大釗在熱烈的掌聲中走下講台。

繼之,陳獨秀學長上台講話,他將自己在《新青年》上刊登的《文學革命論》一文,進行了具體的更深一層的闡述,對文中所倡導的三大主義,也做了進一步的說明。

此後,胡適教授上台講話,他把他發表在《新青年》上的《文學改良芻議》,也做了進一步的闡述和說明。胡教授從“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的角度上宣講了提倡白話文的重要性。

接上胡適教授提倡白話文的話題,錢玄同教授和劉半農教授先後上台,從不同的角度,談了提倡白話文的社會意義,以及白話文對進一步推動中國的科學技術和文化發展的巨大作用。

幾位教授講完上面幾個專題後,主持人張國燾讓同學們就這幾個專題先討論一下。

顯然是因為第一次舉辦這樣的討論會,加之相互之間都不是很熟悉,再就是,可能還由於有幾位漂亮的女同學參加,破天荒地第一次男女同學在一起討論國家時政,所以大家都不知道該怎麼說,該說些什麼為好。誰都不願意自己萬一說得不得體,讓別人笑話而丟面子、青年人的時代責任感,赤誠報國,白話文,反對封建專制,振興華夏神州,這都是平常在一起昂著脖子,慷慨激昂、侃侃而談的話題,今天,在這裡,在這討論會上,不知怎麼,都把脖子縮回去了。大家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誰都不先開口發言。

張國燾沉不住氣了,扯著大嗓門動員說:“談一談嘛!大家都談一談個人的看法嘛!”他兩眼環視著整個會場,多麼希望有人舉起手來要求發言,可是沒有。過了好一會兒,仍還是沒有。他無意中把目光從前排幾位女同學身上掠過,把目光在趙瑞芝身上略微停了一下,爾後望著大家,笑笑,說:“噢,我明白了,是因為有幾位漂亮的女同學在座,嚇得我們男同學們都輕易不敢開口發言了。那好,就讓我們的女同學先開一炮,給我們的男同學鼓鼓氣吧!”張國燾再一次把目光落在了趙瑞芝臉上:“怎麼樣?趙瑞芝同學,開個頭一炮吧!”

“我?”趙瑞芝驚異地睜大眼睛。

“嗯,就是你!趙瑞芝同學,開個頭一炮吧!給男同學們做個樣子看看!”張國燾笑著鼓勵地看著趙瑞芝。

趙瑞芝猛地一下臉色通紅,心也疾速地狂跳起來,驚慌失措地又是搖頭,又是擺手:

“不,不,不!我說不上來,我說不上來。”

張國燾笑笑,對宋一茗說:“宋一茗同學,你說說吧!”

這“鳳辣子”的“辣”勁兒這時也被猛一下嚇得沒有了,也是又是搖頭,又是擺手:

“我也說不上來。我也說不上來。”

“那漆小玉同學,你來說說吧!”張國燾把視線又投向了漆小玉。

漆小玉也是紅紅著臉,一個勁兒地搖頭擺手。

上面幾位大姐姐都是這樣,那小“林妹妹”林麗萍就更不用說了,還沒等張國燾把目光投向她,她早已臉紅心跳地把頭低了下去,低低地低下去,誰也不敢者,連大氣都不敢出了。

張國燾無可奈何地笑著搖搖頭:“看來我們這幾位女同學是玉唇難啟了。怎麼樣?還是我們男同學來吧!鬚眉男子當以衝殺疆場,在這裡發發言、說說話又算得了什麼?哪位男同學,拿出男子漢的氣魄來,開個頭一炮?”

“那好吧!我來開頭一炮!”一位身穿長袍馬褂、梳著油亮的小分頭的男同學站了起來。

“慢著!”一聲清亮的喊聲,陶美玲站了起來。

全場的目光都投向了這位新潮的女性。

陶美玲身著一身西式秋時便裝:上身是一件帶有豎形暗條的淡綠色夾層上衣,下身是一條黑色西式長褲。上衣不合時宜地掖在長褲裡,腰部束得很緊,使得腰特別纖細;上身還外罩著一件黑色金絲絨馬甲,馬甲前面像西洋男子那樣瀟灑地敞開著,誘人地凸突著兩座豐滿圓軟的乳峰;長長的黑髮,瀑布般散按在肩上;頭上還頂著一頂西洋女式小便帽。

“會議主席說我們女同學玉唇難啟,這結論下得太早!剛才主席不是要我們女同學開個頭一炮,給男同學們做個樣子看看嗎?那我就開個頭一炮,給男同學們做個樣子看看!”

陶美玲白皙的粉撲撲的臉由於激動而漲得通紅;血紅的小嘴唇一張一合著,閃動著豔麗鮮亮的光澤;眉尖稍稍挑起,兩眼目光灼灼炙人,好俊秀而英勇的氣概!

“好!好哇!”大嗓門的會議主席高興地喊叫了起來;並且還點點頭,揮了一下拳頭,讚賞地說:

“到底是我們新一代的女性!”

“可是剛才主席先生還在蔑視我們女子呢!”

“剛才?蔑視?沒有哇!”張國燾驚奇地辯白道,還用探詢的目光,望了望坐在他兩邊的鄧仲澥和高尚德。

“主席先生好大的忘性呀!剛剛自己說過的話,就不記得了。你用蔑視的口氣說我們“玉唇難啟’還不算,還又說什麼讓‘男同學拿出男子漢的氣魄’來,這不是小瞧我們女同學們嗎?噢,只有你們男同學才有男子漢的氣魄?我們女同學就沒有自己女子的氣魄?”

這一問,還真把張國燾給問住了,甚至連會場上的其他人也都猛一下愣怔住了,但很快會場上騰起了一片讚賞的歡笑聲和表示支持的熱烈的掌聲。

“你們男人有像岳飛這樣的憂國憂民、赤誠報國的英雄豪赤,我們女子不是也有像花木蘭那樣的巾幗英雄嗎?為了我們中華民族的進步和自強,你們男同學應該勇敢地擔負起時代賦予你們的歷史重任,而我們女同學同樣也應該勇敢地擔負起時代賦予我們的歷史重任!”

又是一陣熱烈的掌聲。

陶美玲還真行!她開的這頭一炮,使討論會掀起了熱潮。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從青年(當然也包括女性青年)的時代責任感,到文學革命,到白話文,以及應該廢除“二十一條”,應該把青島收復回來等等,熱烈地討論著。

討論了好長一段時間以後,討論會又轉向了第二個內容:李大釗教授上台講述關於馬克思主義的研究和俄國十一月七日(俄歷十月二十五日)勞工革命群眾推倒了他們的克倫斯基政府的情況。

這又是一個新奇的具有爆炸性的情況。

大家又你一言、我一語地爭先恐後地展開了熱烈的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