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感情這東西,實在讓人難以捉摸。她名義是孔文才的“大嫂”,可誰又承認這個絲毫沒有一點愛情的婚姻呢?青春的騷動、熾烈的情潮,同時燒灼著兩位青年男子的心。他心裡也很不平靜。

怎麼辦呢?去她那兒吧?

可是,到了她那兒,見了面,又怎麼說呢?說些什麼呢?

說是想她,想得要命,想得茶飯不食,夜不能寐,來看看她?絕對不行!絕對不可這樣說!那怎麼說?說一個人太孤獨,來找她聊聊天?這樣說,好像也不怎麼對勁,顯得唐突,尤其顯得是那樣的虛偽。

那怎麼說呢?

宋維新充滿渴望地焦慮地思索著。

從上個星期圖書館紅樓裡的那次討論會後,這五六天來,他宋維新一直難以抑制地沉浸在這種渴望的焦慮之中。

一個多月前的那天晚上,他以前的同窗好友孔文才把逃婚的她——趙瑞芝領到了他家來,央求他幫助,在客廳裡他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他就被她纖細苗條的身段和清秀俊氣的面容所吸引,那豐滿的乳峰,那修長的黑眉,那挺挺的鼻樑,那濃而長的睫毛,尤其是她那雙黑玉般晶亮晶亮的大眼睛,撲閃撲閃著,迸射著一種青春活力的光,都是那樣的迷人,使他怦然心動。後來,她在他們家住了三四天後,她藏在他們兄妹乘坐的馬車裡,離開了縣城,一起坐輪船來到了北京,住在他們表姨父家裡,隨後又費了好大的勁,幾經周折,滿足了她熱切的心願,成了北京大學破例的開放女禁的第一名女學生。他們兩人成了同學,都在文科,只是他比她高一年級。前前後後這段時間裡,她那好看的誘人的身影,她那黑亮的大眼睛撲閃撲閃的面影,經常映現在他的腦海裡,他心底深處曾好幾次對她有過暗暗的情潮的騷動,但很快又平息了——他極力地抑制住了自己:不要胡思亂想!不能趁人之危!不可因為幫助了人家而妄圖從人家那裡得到什麼!更何況人家是自己同窗好友名義上的大嫂,人家有名義上的丈夫,絕不可想入非非。雖然也不過僅僅是名義上的,但也客觀存在著。他把對她的那種情感上萌發的痴迷和心理上的暗暗的騷動,又偷偷深深地埋葬在了自己的心底深處。

但是,在上星期圖書館紅樓的討論會上,他情潮的騷動,復又湧騰而起。當時,他正坐在她的斜對面,他定定地望著她。他還沒有像現在這樣大膽地、一眼不眨地、連續很長時間地定定地凝望過她。真美呀!他發現她成了北大的女學生後,更迷人了。她現在不僅有著東方華夏女子在古老的文化薰陶下的那種清秀、娟麗、典雅、柔順的美,而且,新的精神外貌又賦予她新的青春活力,更使得她像春天破苞盛開的鮮花一樣,那麼亮麗,那麼富有生氣。討論會主席張國燾點名讓她發言,開個頭一炮,她顯得那樣驚恐慌亂而嬌羞膽怯,臉上的紅暈,就像春光明媚的清晨,太陽映照下的通紅閃亮的燦爛的朝霞似的,是那麼絝麗,那麼鮮豔,而且還一直延伸到了她的耳朵後面和整個脖頸處,黑亮的大眼睛撲閃撲閃著,又是搖頭,又是擺手——那嬌媚的羞態,簡直都讓他看得入了神。他大氣都不出地定定地凝神地望著她,渾身熾烈的血液湧騰著,抑制不住的情潮一浪高過一浪,“陣陣激騰起衝動的大波。他的整個靈魂和所有的感官,都充滿了強烈的慾望。他不能再自己欺騙自己了。過去他對她的胡思亂想的抑制,僅僅是個假象,僅僅是暫時的。感情,這個微妙的東西,動起真的來,抑制是抑制不住的。實際上他的心已經被她趙瑞芝拴走了。他把對她的情感上萌發的痴迷以及心理上的暗暗的騷動,也根本沒有在自己的心底埋葬掉,實際上也無法真正埋葬掉,而只是把這種情感上的東西,暫時深深地藏在了自己的心底深處,不讓它露面罷了。真正到一定時候,別說抑制不住,’埋葬不掉,就是藏都藏不住,還非得暴露出來不可。

這不,這五六天來,宋維新覺得自己像著了魔似的,渴望見她的那種熾烈的感情,像一把火一樣,狠勁燒灼著他的心。他吃飯不香,睡覺不實,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躺也不是。看看書吧,眼睛在書上,在一行一行地移動著,但到底都是些什麼字,一句一句都講述了些什麼,他根本就沒看清楚,他一點都不知道。

今天,宋維新就這樣一直坐在椅子上,忍受著思慮焦灼的痛苦。

他呆呆地凝視著桌子旁邊那雕塑了一半、再沒心思繼續往下雕塑的《思想者》的雕像,呆呆地凝視著,腦海的屏幕上卻整個閃現的都是趙瑞芝在討論會上的那俊美嬌羞的面影。

趙瑞芝是孔文才名義上的大嫂,當然也是孔文才的大哥孔文義名義上的妻子,可是,又有誰承認這種根本沒有愛情的被迫婚姻、這種黑暗的封建專制和封建迷信沿襲下來的害人惡習的所謂的合法性以及它們所謂的存在呢?名存實亡。早已經是名存實亡了。再仔細想想,實際上連這個“名”根本上也是不應該存在的。別人暫且不說,就連作為孔文義親弟弟的孔文才,不僅僅是開始根本不贊成家裡給他哥哥孔文義和趙瑞芝的這種既是欺騙害人式的、又是繩索捆綁式的婚姻,同時還是激烈的反對派和積極的破壞者。正是在他孔文才積極而熱心的支持和幫助下,趙瑞芝新婚之夜的逃婚才得以成功。以至現在,孔文才根本上就不承認趙瑞芝和他哥哥的這種婚姻關係。而且,聽孔文才口氣極肯定地說,他最瞭解他大哥孔文義,家裡是趁他大哥病重不省人事的時候,編排了那場害人的戲的,如果他大哥清醒的話,絕對也不會贊成搞那個什麼沖喜,把人家女孩子連騙帶蒙地強制弄到家裡來,推人家女孩於進火坑的。絕對不會的!現在,聽說孔文義的病越來越嚴重,上海一位親戚幫忙把孔文義接到上海一家東洋人的醫院裡治病去了,後來情況到底怎樣現在還不知道。趙瑞芝自己呢,看得出來,也是堅決反對這宗不僅沒有愛情,而且還把自己活活埋進了人間墳墓之中的婚姻的。她新婚之夜,棄高病得奄奄一息的新郎,從孔家公館逃婚而出,就是表示堅決反對、堅決抗爭的一個具體的行動。還有,那天夜裡,隨孔文才來到他家裡,她向他的父母親講述自己的不幸,字字句句都滿含著對自己父母親和孔家兩老串通起來哄她、騙她、以至用強硬手段把她往火坑裡推、逼她就範的無比憤慨,也滿含著對這場婚事以及對所謂的新郎官孔文義的極大的厭惡以至反感,並明確表示寧可死也決不再踏進孔府那活地獄的門一步。此後,她曾好幾次公開宣佈過,她過去、現在、以至將來,都決不承認自己是孔家的兒媳婦。她還告訴孔文才,要孔文才從腦子裡徹底把“大嫂”這個印象清洗掉,她不是他的大嫂,她是趙瑞芝,是他孔文才的同學和朋友。

這一切,使他宋維新從內心深處感到無比的歡欣,因為這給了他宋維新極大的勇氣和信心,使他敢於大膽地從自我抑制中解脫出來。

他的心又活躍起來了。

他對她的情感上萌發的痴迷以及心理上的暗暗的騷動,隨著討論會後她那美麗嬌羞的面影不時地越來越多地在他腦海裡閃現,也越發強烈起來;情潮在他體內湧動著,奔騰著,渴望的焦慮在燒灼著他的心胸。

尤其是今天,他簡直有些按捺不住自己了。

他出神地凝視著雕像,焦慮地思索著。熾熱的奔湧著的血潮,使他渾身一陣陣燥熱。

腦子裡,有兩個聲音在對他說話——

一個聲音說;去吧!”到她那裡去!

另一個聲音說:去了,怎麼說呢?

前一個聲音又說:去吧!去向她大膽地表示你的愛慕,表示你對她的焦灼的渴望。

後一個聲音又說:不行!太唐突了些。

前一個聲音又說:什麼叫唐突?愛,是大膽的追求;愛,就需要勇氣!

後一個聲音又說:她不是一般的女子。她勇敢,好強,有志,極有個性。她會很輕易地接納我的唐突嗎?

前一個聲音又說:不是說過了嗎,這不叫唐突。這叫對愛的大膽的追求。你不能這樣遲遲疑疑的!你沒發現嗎?同學中有多少愛慕的目光正在投向她。

後一個聲音沉吟不語。

前一個聲音又說:你也沒發現嗎?孔文才,還有孔文才呢!你把孔文才又往哪兒擺?

宋維新想起了孔文才。宋維新的心微微顫抖了一下。孔文才也一直在暗暗傾慕著趙瑞芝,這一點,他宋維新早就隱隱約約感覺到了,但他一直不敢認真地去想。他不敢讓自己的這種隱隱約約的感覺明朗化。他希望這是一種錯覺。這是因為:其一,他知道妹妹一茗正在發瘋地思戀著孔文才,他不願意妹妹思戀落空而陷入痛苦之中。記得一位很有名的浪漫主義流派的英國詩人,在自己的詩中這樣寫過:“女人的心,是一顆玲瓏剔透的玻璃球,清澈而明亮,但經不起任何碰撞。她一旦傾心於一個人,便把整個的心都奉獻給他,如果一旦被拒絕,掉落在地上,便就跌得粉碎,而她也就隨之一起消亡。”妹妹一茗就是有著這樣一顆心的女子,他不願妹妹隨著心的破碎而消亡。其二,趙瑞芝已經鑽進了他的心底深處,已經佔據了他的整個心,他不願意再有別的任何人,哪怕是他的同窗好友,也把趙瑞芝裝在自己的心裡,這樣,他心裡不是滋味,心裡不實落。所以,他希望他的感覺是一種錯覺。然而,事實上,在這一點上,他又自己在欺騙自己。他的感覺不是誤覺,而是真實存在著的事實。近些日子來,他在慌怯的矛盾中痛苦地熬煎著,不敢去見趙瑞芝。可孔文才,幾乎每隔一日就來他這裡一次,來他這裡,明擺著的,是去趙瑞芝那裡的。

宋維新出神地凝視著雕像,思緒有點紛亂。

到趙瑞芝那裡去!一定得去!

他把頭一抬,視線從雕像上移開,無意中看到了掛在牆上的畫板。

他的眼睛猛地一亮:畫像!去給她畫像!

對!去給她畫像!趙瑞芝曾經說過,希望他能給她畫一張像。

這還有什麼可遲疑的?這是個機會,是個大好的機會。

宋維新一下從椅子上跳起來,跑過去,取下牆上的畫板,一陣風似地衝出了房門。

今天是個星期天,休息日,寢室裡只剩下了趙瑞芝一個人。

林麗萍半個多月前就請假回青島去了,是家裡來的一封加急電報,火急火燎地把她催叫回去的,到現在還沒有回來。陶美玲昨天晚上打扮得漂漂亮亮,去參加一個什麼舞會,晚上就沒有回來。漆小玉一大早起來就回家去了,宋一茗也跟著去看望她的表姨和表姨父去了。一茗已經十好幾天沒去表姨家了。漆小玉和宋一茗極力要趙瑞芝跟她們一塊兒去,可趙瑞芝笑著說,她今天哪兒都不想去,她要趁今天休息天在寢室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好好看看書。她上星期三從圖書館借來一本林琴南林紓翻譯的挪威國戲劇大師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已經看了一半,想趁今天空閒時間一口氣讀完。

來北大後,趙瑞芝成了圖書館紅樓的常客,她讀了許多世界名作家的名著,有西洋的,有東洋的,西洋的比較多。通過讀這些名著,她知道了許多過去不曾知道的事情,知道了人類社會的發展,知道了古希臘古羅馬優美動人的神話傳說,知道了莎士比亞,知道了歌德,知道了拜倫和雪萊,知道了大仲馬、小仲馬,還知道了雨果、巴爾扎克、普希金、托爾斯泰,還知道了泰戈爾等。這裡面,最使她動心動情的,是那些衝破一切黑暗的禁錮,奮力追求個性解放的青年女子的形象,和那些勇於追求自由的堅貞的愛情的青年男女的悲歡離合。

她讀過的這些世界名作家的名著,大都是林琴南林野翻譯的,也都是用文言文翻譯的,讀起來不那麼暢快,晦澀而費勁。她特別希望能有一位文學高手,能把這些文言文轉譯成白話文,或者從原著直接翻譯成白話文,那真是太棒了!讀起來肯定直接明瞭得多,而且感情也肯定和書裡更加融合相通。

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她過去沒有完整地讀過,所接觸到的都只是些零零碎碎的片斷。從這些零零碎碎的片斷中,她知道了娜拉這個勇敢的、有著很強的反叛精神的女性,並使得她對這個娜拉由衷地欽佩。此後,在與同學們的天南海北的閒聊中,她聽說,天津的大中學生們在大演文明戲,南開中學有個叫周翔宇周恩來的男學生,男扮女裝,演娜拉演得惟妙惟肖,不僅轟動了天津衛,到北京去演出時,還轟動了整個京城。所以,那次在輪船上,她遇上並認識了周恩來後,那滿懷的歡欣和敬服之情,簡直難以表述。後來,還好幾次在睡夢中莫名其妙地夢見周恩來在演娜拉,醒來後,臉紅心跳,好幾天心緒平穩不下來。出自於對娜拉這位勇敢的西洋女性的欽佩,也出自於對周恩來的某種說不清楚的微妙的好感,她想全面瞭解一下這個娜拉,想把易卜生的《玩偶之家》整個地好好讀一下。她到圖書館去借,去了幾次,都沒能借上,上個星期三才好不容易借到手。

趙瑞芝坐在窗前的小桌子旁邊,聚精會神地讀著《玩偶之家》。

窗外不知什麼時候開始飄起了雪花。

時令不知不覺已經進入了嚴冬。今天正是大雪節氣。確實的,名副其實!節氣大雪的日子,還真成了大雪的日子。沒有風,光是雪。鵝毛般的大片大片的雪花,彌天蓋地地,揚揚灑灑地飄落著;飄落著,飄落著,輕盈而柔和地,無聲無息地飄落著;就好像是有一雙無形的纖細的玉手,在把大片的白色的絮花,大把大把地撒向大地,用一層又一層潔白而輕柔的棉被,輕輕地蓋在了屋頂上,裹在了樹枝上,鋪展在了大地上。不長時間,整個天地間就已經成了一個粉妝玉飾的白色世界。

趙瑞芝整個身心都埋在了《玩偶之家》的書頁裡,都沒發現外面在下著大雪。

她覺得自己在聖誕節的前夕,來到了挪威首都奧斯陸的一個小銀行經理海爾茂的家裡——

……小家庭裡充滿著節日前夕的歡樂氣氛……

……她看到海爾茂和他的妻子娜拉感情是那麼的融洽,是那麼的相親相愛,尤其是海爾茂,對年輕漂亮的娜拉簡直疼愛到了極點……

……娜拉的老同學林丹太太來訪。娜拉在聊天中告訴自己的老同學,八年前,海爾茂病重,為了讓海爾茂去南方治病和療養,娜拉她不願因借錢的事情打攪生重病的父親,便自己在借據上偽造了父親的簽字。海爾茂病癒後,事業上一帆風順,當上了銀行經理。娜拉將偽造簽字借款之事一直瞞著海爾茂,她以能夠為家庭和丈夫分憂而自豪,她為還債節省開支,勤儉持家,自己還經常在夜間偷偷幹一些抄寫方面的工作。現在,債務快要還清了,她從心裡感到高興……

……天有不測風雲,與海爾茂在同一銀行供職、過去曾經有過偽造簽字劣行而被海爾茂辭退的柯洛克斯泰,正好就是八年前娜拉借款的債權人。他完全清楚娜拉偽造父親簽字的情況。他以公佈偽造簽字要挾娜拉向海爾茂說情保全自己的職位……

……

趙瑞芝整個身心沉浸在劇中人物和劇情高低起伏的發展中。

其中,第三幕是全劇的最高潮,是海爾茂偽君子面目大曝光的一幕。

……柯洛克斯泰想通過娜拉向海爾茂求情來保留自己職位個能成功,他第三次上場,決定直接要挾海爾茂,把威脅要告發娜拉偽造簽字的信,投進了海爾茂的信箱……

趙瑞芝全身的血液冷凝住了,她覺得自己的心在緊張地狂跳著,甚至比劇中的娜拉的心還要緊張,跳得還要厲害。

……娜拉害怕海爾茂開信箱,纏著海爾茂多跳舞,但海爾茂把娜拉從舞場上拉了回來,對娜拉甜言蜜語,情意綿綿,他對娜拉說:“回到自己家裡,靜悄悄的,只有咱們兩個人,滋味多麼好!”他稱娜拉是“迷人的小東西”,是“親寶貝”,“好寶貝”。他多情地摟著娜拉的身子說:“親愛的寶貝,我總覺得把你摟得不夠緊。娜拉,你知道不知道,我常常盼望能有一件什麼危險的事情來威脅你,好讓我拼著命、犧牲一切來救你。”……

……海爾茂如此善解人意,這樣能體諒人,娜拉深受感動,她懸吊起來的心實落了下來,幸福地陶醉了……

趙瑞芝也跟著娜拉一起深受感動,懸吊起來的心也實落了下來,也幸福地陶醉了。她渾身發熱。她覺得自己就是娜拉了。

啊,海爾茂!

自己的那善解人意、能體諒人、溫柔而多情的海爾茂在哪裡呢?

趙瑞芝的心底抑制不住地升騰起了一股灼熱的渴望……

她和娜拉都想到了一塊兒:去吧,去把一切都如實地告訴給海爾茂,去讓海爾茂把信箱打開,把信拿出來看……

……為了親愛的海爾茂的名聲,為了丈夫的事業,一切責任自己來承擔吧!沒有別的辦法,只有用死來保全丈夫的清白……

……娜拉朝外走去……

趙瑞芝的心在悲痛地顫抖著,兩眼溢滿了哀傷的淚水……

……突然一聲“娜拉!”海爾茂手裡拿著柯洛克斯泰的信撲向娜拉,破口大罵,什麼“壞東西”、“裝腔作勢”、“花言巧語”、“偽君子”、“撒謊”、“犯罪”、“下賤女人”,連珠炮似的,“帽子”、“棍子”一起朝娜拉打來,打得娜拉暈頭轉向……

趙瑞芝的心和娜拉的心一起在痛苦地抽搐……

……情況突然又有了變化。柯洛克斯泰過去曾是林丹太太的熱戀的情人。林丹太太以舊情打動了柯洛克斯泰,柯洛克斯泰把那張偽造簽名的借據還了回來……

……海爾茂一看借據拿了回來,危險消除了,萬事大吉,便對娜拉又和過去一樣,無比地溫柔和親暱起來,說什麼“受驚的小鳥兒,別害怕,定定神,把心靜下來。你放心,一切事情都有我。我的翅膀寬。可以保護你。”說什麼“我可以保護你,像保護一隻從鷹爪底下救出來的小鴿子一樣。”……

……娜拉冷峻地看著海爾茂……

趙瑞芝也冷峻地看著海爾茂……

……事情的前前後後,使娜拉看清了海爾茂的虛偽和自私的真面目,也使她認識到了自己在這個家庭裡不過是個供人消遣的“玩偶”。她要自立,要走自己的路。她衝破了海爾茂軟硬兼施的阻攔,衝破了專門維護夫權的法律和宗教的束縛,大聲喊道:“我是一個人,和你一樣的人!”毅然離開了這玩偶之家……

“我是一個人,和你一樣的人!”趙瑞芝覺得,這話,這斬釘截鐵、鏗鏘作響的話,好像也是從她的喉嚨中吶喊出來的,喊得聲音那麼大,那麼有力,完全就是她的心靈深處的強勁的吶喊。

她覺得她完全成了娜拉。

她就在對她面前的海爾茂吶喊著。

她吶喊著,大聲吶喊著;她面前的海爾茂,突然變幻成了孔府的那黑色陰森的大門,變幻成了她父親,變幻成了孔德仁,變幻成了正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孔家大少爺孔文義……

“我是一個人!我是一個人!”

趙瑞芝心靈深處在吶喊著,她完全忘掉了眼前的一切,完全進入了她和娜拉交混在了一起的境界……

她一點也沒有聽到,有人在輕輕地敲門。

咚、咚、咚……

有人在輕輕地敲門。

趙瑞芝還沉浸在娜拉的境界中……

咚、咚、咚……

敲門聲又起,比前面加重了一些。

這一次,趙瑞芝聽見了。她從娜拉的境界中被猛地驚醒了過來,一陣狂亂的心跳。她屏住氣息,竭力抑制了一下心跳,輕聲問:

“誰呀?”

“趙同學,趙瑞芝同學在嗎?”

趙瑞芝把房門開開,門口是披著一身雪花的瘸腿子老工友石老伯。石老伯手裡拿著一封信。

“噢,石老伯!啊,下雪了!這麼大的雪!”趙瑞芝驚奇地朝外面大雪飄飄的世界看了看,又望著石老伯:“石老伯,找我有事嗎?進來吧!”

“不,不進去了!剛才,有一位同學,噢,不是同學,是先生,好像不是我們學校的,讓我把這封信轉交給你。”石老伯說著,把手中的信上沾帶的幾片雪花用手拂淨,把信交給了趙瑞芝。

趙瑞芝接過信:“謝謝您了,石老伯!”趙瑞芝拿起信看了看,信封上是她熟悉的孔文才的筆跡,又問老工友:“那位先生呢?”

“走了。他把信交給我就走了。”

“噢。”趙瑞芝沉吟著,又朝門外大雪裡望了望,有幾個北大學生的身影在大雪中匆匆走過,沒有孔文才的身影;她又看了看手中的信,又朝大雪中望著,若有所思。

“趙同學,那我走了。”

“噢,謝謝您了,石老伯!進來坐坐吧!”

“不了,不了。”老工友腿一瘸一瘸地搖晃著身子走了。

趙瑞芝目進老工友遠去後,把門關上,回到窗前的小桌子旁邊,拆開了信。

信封裡不是信,是一首詞:

曲玉管

傾懷

湘夜瑟瑟,

難時攜手,

——往事煙雲憑闌久。

一望獨枝清麗,

婷婷傲秋,

忍凝眸?

同棲神京,

盈盈仙子,

欲奉錦字終難偶。

斷雁無憑,

冉冉飛至紅樓。

思悠悠。

表白不盡,

有多少,

情意幽幽,

惟懼不適啟口,

翻成雨恨雲愁,

阻追遊。

揮毫傾懷訴,

凝佇望月樓,

夜風傳訊,

春陽何時,

沐浴心頭?

詞顯然是根據北宋年間風流才子柳耆卿柳永的《曲玉管·隴首雲飛》一詞套改而成的。雖前後都沒有署名,但一看就知道是孔文才之作,信封上熟悉的龍飛鳳舞的筆跡以及錄詞的那熟悉的娟麗清秀的小楷字,都已經告訴給了趙瑞芝是出自於孔文才之手。

趙瑞芝的心裡有些慌亂。

這首詞顯然是孔文才專門寫給她的,字裡行間都直白地表述著對她趙瑞芝的深切的愛慕和灼熱的思戀。

這一點,趙瑞芝早就隱隱約約地有所預感,只是一直沒有也不敢過多地去往清楚裡想。

那一天,在那瑟瑟秋夜裡,她懷著一顆冰冷得發抖的心,從孔府那黑色陰森的大門裡逃跑出來,冷風襲身,孑孓一身,不知所去地在夜色下胡奔亂跑。滿懷的悲悽,都曾使她產生了輕生的念頭,怨憤然永辭這冷酷的人世間。就這時,孔文才出現了,是他孔文才向她伸出了真誠相助的友誼之手,幫她從困境中解脫出來。她對他充滿了感激之情。為躲開孔府來抓她的人,在那條巷子裡,他們緊貼著牆,隱在巷子的陰影裡。兩人貼得那麼近。他用自己瘦瘦的身子速護著她,幾乎就是把她摟抱在懷裡。她第一次這樣貼近地蜷縮在一個青年男子的胸前,這樣感受著男子的溫熱,這樣被男於的鼻息輕輕吹拂著,當時,她胸熱心跳,感到一陣陶醉,一陣迷亂的眩暈,幾乎都有些自制不住,不由自主地想再往前緊緊貼去,偎依在他的胸懷裡。後來,她又猛地清醒了,滿臉灼燙地把身子往後退了退。雖然說,這種出自於性的本能突發而起的莫名的情動,很快過去了,但後來時不時地還有時騷動一下她的心。

從那巷子裡出來,他們到了宋維新的家。她認識了宋維新、宋一茗兄妹。在宋維新家暫時躲藏的那幾天裡,孔文才幾乎天天都來,名義上是來找宋維新兄妹聊天,其實是在牽掛著她,是想看看她。

她看出來了,這位名義上的小叔子的內心深處,已經萌生出了對她的渴望的愛慕。她呢,對孔文才似乎也隱隱滋生著好感。

但很快,她收住了自己感情的韁繩。

怎麼說呢?這也倒不完全是因為她想起了她名義上還是孔文才的大嫂,不願意自己尚還沒有從封建專制的羅網中徹底解脫出來,又被捲進了封建倫理道德的亂麻中去,而是因為她先是看出來,爾後又確切地知道了宋一茗正在痴迷地愛戀著那位孔家公館的二少爺。她不願意有意無意地插進去,去傷那位她剛剛結識的很討人喜歡的“辣妹子”的心。

幾天後,她隨宋維新、宋一茗兄妹離開縣城,來到了北京。隨後不久,孔文才也從家裡返回到了北京。

又幾天後,她考進了北京大學,正式成了北大的女學生,開始了緊張的學習。孔文才那邊,法政專門學校也開課了。兩個人見面也少了。但她心裡很清楚,孔文才對她的思戀依舊,對她的愛慕不僅沒有減弱,反而還越來越濃烈。“欲奉錦字終難偶”,就這樣,仍“斷雁無憑,冉冉飛至紅樓,思悠悠”。孔文才曾好多次星期六、星期天以及平時下午課後時間,來北大技她,教室、寢室裡沒有,就到圖書館紅樓找她,還曾經在圖書館管理員那裡留過條子。

感情這東西,實在是讓人難以捉摸。孔文才自己心裡也非常清楚,宋一茗在痴迷地愛戀著他,但他怎麼也無法把宋一茗放進自己的心中,他的心已經被她趙瑞芝整個兒地佔據了,他走火入魔地痴戀著這個他所謂的名義上的大嫂。“表白不盡,有多少,情意幽幽。”愛,就是愛,不必顧忌什麼世俗觀念,也無須管他人說三道四。自己的路自己走,哪怕風狂雨又驟!問題是要看她趙瑞芝了。她趙瑞芝心裡很清楚,孔文才在探她的意思,“惟恨不適啟口,翻成雨恨雲愁,阻追遊。”怕表白不當,惹她生氣,甚至記恨,而不再理會,那就更斷了他的路,再也追求不成了。“揮毫傾懷訴,凝仁望月樓,夜風傳訊,春陽何時,沐浴心頭?”多麼深沉的一片痴情!趙瑞芝的心微微顫抖著。

她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預感歸預感。那不敢往清楚裡去想的事情終究還是來了,就像這北京城裡秋天裡的大風一樣,阻止不了地聲強勢猛地刮來了,兇狂地撲打著她的心房。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古今中外,哪個男子不鍾情,哪個少女不懷春?趙瑞芝,是年正十八九歲的少女,正處於懷春的花季時期,難免地經常伴隨著全身心的騷動的情緒,思想著自己美好的未來,用怦怦亂跳著的心試著勾勒著那個她不知道的。也許根本就不認識、根本就沒見過的男子——她的未來伴侶、她的意中人的樣子、她的心底常常升起一種新鮮的隱秘的喜悅,使她新奇,使她甜蜜,使她陶醉;但同時也常常升起一種涼颼颼的森然的恐怖,使她寒悚,使她迷離,使她惶惑、畏懼。她在一本書看過這麼一句話,說每個女子前面都有著一汪水——一汪閃爍著耀眼的光環的水,必須要跳下去;這汪水,也許是一潭充滿著愛的幸福的溫泉,也許是一口暗無天日的悲悽的苦井。在她的前面,是溫泉,還是苦井,她自己也說不上。當時,她正在長沙讀書,家裡把她從長沙接回來,告訴她說,讓她近期與指腹為婚的孔府的大少爺孔文義完婚,她感到突然,不知所措。在父母之命、媒的之言難以違背的情況下,她心裡曾熱切希望過孔家大少爺孔文義相貌堂堂,飄逸瀟灑,滿腹經倫,風流倜儻。可是,萬萬沒想到,她被連哄帶騙地迎娶進孔家公館去沖喜,和她拜堂的,不是相貌堂堂的新郎官,而是一個穿著新郎官服飾的小姐;花燭洞房裡,等候她的,也不是風流倜儻的美少年,而是一具形同枯槁、只有出的氣而無進的氣的活屍。她的心寒了,心碎了;她的心在流血。後面就是新婚之夜外逃,就是與孔家二少爺孔文才相遇。孔文才是在她的心正流血的時候,用真情的溫暖撫慰了她的心的。這位孔家二少爺,在撫慰她受傷的心的同時,也一度擾亂了一下她的心。

這個孔文才!

按理說,一個女子,尤其是正處在花季年間的女子,被一位英俊的青年男子這樣痴情地愛戀,是一件好事,是一件任何一個女子都能為此而沉醉於巨大的幸福之中的好事,但是,趙瑞芝她不能領受這件好事。

來北京後,她基本上是在有意識地疏遠著孔文才。她想見到他,但更怕見到他。

她從心底深深感激孔文才,感激他在她極困難的時候幫了她一把。他是好樣兒的!是個男子漢!同時,從相貌上,他也正是她趙瑞芝心目中嚮往過的那種男子:相貌堂堂,飄逸瀟灑,滿腹經倫,風流倜儻。他是他們法政專門學校有名的才子。法政專門學校的不定期校報《新時代》,就是他和幾個同學創辦的,他是主編,也是主要執筆撰文的人。上面刊登的好多文章,都是出自於他的筆下。趙瑞芝曾看過幾篇,文筆確實不錯,很有點當年革命軍中馬前卒鄒容的《革命軍》的筆風;除此而外,他的詩詞功底也很厚,和他大哥孔文義一樣,能寫一手好詩詞。趙瑞芝就曾聽有人評論他們兄弟兩人的詩詞是:“豪似陸放翁,柔若柳耆卿”。這樣的人品和才學,無疑的是佳秀女子傾慕和追求的對象。趙瑞芝也曾為他而隱隱動過情。但是,不行!她不能接受他對她的愛戀。絕對不能!還就是那句話:並不是因為她是孔文才名義上的“大嫂”,而是她不願意去傷害宋一茗的心。

說真的,宋一茗是一個多好的姑娘呀!

這位和她趙瑞芝一樣由湘水哺育大的湘妹子,要相貌有相貌,要人品有人品,對人又那麼熱情,那麼豪爽,還有著一顆金子一般的實誠的心。上哪兒去找這麼好的姑娘?而且,人家這麼傾心於你,這麼痴情於你,你孔文才為什麼就看不上人家呢?

趙瑞芝疑惑不解地搖搖頭,她把手上孔文才寫給她的詞輕輕放到桌子上,抬起頭來,目光無意中向窗外一掃,透過還沒有結上冰花的窗戶,她看到紛紛揚揚的大雪裡,遠處對著她寢室窗戶的一棵老榆樹下,佇立著一個身影——她熟悉的身影。啊,孔文才!她的心一抖。她不相信自己眼睛似地定定望了望,後又猛撲到窗戶的玻璃上,朝外仔細望去,啊,是他!就是他!他穿著絲綢棉長袍的瘦弱的身子,滿披著一層厚厚的雪花,冰雕石刻般地痴呆呆地佇立在那老榆樹下,朝這邊凝神望著。啊,他沒有走。這麼長時間,他一直就站在那裡,站在那棵老榆樹下凝望著她的窗戶,凝望著;在這紛紛揚揚的大雪裡,一動不動地凝望著……

趙瑞芝的心頭,倏然湧起一股熱浪……

她想都沒想,轉過身,撲到門口,打開門,向外跑去。剛跑出房門,就和門口一個“雪人”撞了個滿懷。

“瑞芝同學!”

“等一等!”趙瑞芝連是誰看都沒看一眼,大喊著說了一句,頭也不回地直朝屋子後面跑去。

到了屋子後面,遠遠近近,一個人影兒都沒有,除了漫天飛舞的大雪,還就是漫天飛舞的大雪,迷迷濛濛,茫茫一片。

趙瑞芝頂著大雪跑到那棵老榆樹樹下,只見有兩個陷得很深的腳印窩窩,從這腳印窩窩處,又有一行剛剛踏出的腳印走向了通往校門的大路。

趙瑞芝又踅轉身跑到大路上,極目遠望去,只見那身著絲綢棉袍的滿披著雪的瘦弱身影,正頂著雪在漸漸遠去。趙瑞芝揚起手臂,張開嘴,剛準備要喊叫一聲,但隨即又一想,最終又沒有喊,把要喊的話又咽了回去。她目送著那熟悉的瘦弱身影在前面的拐彎處被迷漫的大雪所吞沒……

趙瑞芝回來的時候,在門口與她相撞的那個“雪人”,一直還在那門口站著。

“瑞芝同學!”

“哎呀,是你——繼陸兄!怎麼不進屋子裡去?快進去,快進去!”

宋維新在門口先把身上的雪拍打了一下,然後進了房子。

趙瑞芝隨後而進,把門帶好。

“繼陸兄,你沒去你表姨家?”

“沒去。”

“小玉姐回去了。茗妹也相跟著一塊兒去了。”

“噢。”宋維新點點頭。

“請坐!”趙瑞芝給宋維新搬過來一把椅子。

“謝謝!”宋維新坐下。

趙瑞芝給宋維新斟了一杯熱茶,突然看見還一直背在宋維新身上的畫板,有些奇怪地問道:

“繼陸兄,你這是……”

“畫畫。”宋維新不自然地笑了笑,把畫板從身上取了下來,靠牆立在了旁邊。

“是準備畫雪景嗎?”趙瑞芝挺感興趣地問。

“嗯。”宋維新點點頭,但馬上又搖了搖頭:“噢,不,不!”

“那你準備畫……”

“給你畫像。”宋維新由於內心緊張而有點慌亂。

“給我畫像?”趙瑞芝大睜著黑亮的眼睛,疑惑不解地望著宋維新,笑著問,“你怎麼突然想起要給我畫像?”

“不是你說的讓我給你畫張像嗎?”

“我說的?”趙瑞芝更大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我什麼時候說請你給我畫張像?”

看著趙瑞芝那疑惑而驚愕的神態,是那麼嬌媚,富有魅力,又是那麼滑稽可笑,宋維新忍不住地笑了起來,緊張的心情也放鬆了許多;

“瑞芝同學好大的忘性呀!”

“怎麼?我真的說過?”

“那不是‘蒸’的,還是‘煮’的?”宋維新緊張的心緒一放鬆,神情也自然了,話也油了起來。

趙瑞芝竭力地回憶著自己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說過這話。

“要不要我提醒一下?”宋維新賣關子地看了趙瑞芝好大一會兒。才又說道:“那天,在輪船上,你看了我畫的《海神》的底稿,我們又談到了我們家客廳裡掛的那幅《創造亞當》的臨摹的油畫,完後,說起畫人像,一茗小妹提議讓我給你畫張像。你點頭同意了。當時,天津的翔宇兄、鄧穎超鄧小姐也都在場。”

經宋維新這麼一提醒,趙瑞芝想起隱隱約約似乎有這麼一回事。

好像就是在他們一塊兒來北京的輪船上,一天晚飯後,宋維新又去船尾畫他的《海神》去了,趙瑞芝和宋一茗在甲板上散步,剛好和也在甲板上散步的周恩來、鄧穎超相遇,四人在一起聊了一會兒,記不清是誰提議的去船尾看宋維新畫畫,於是,四人都去了船尾。宋維新把他畫好的一幅草圖遞給大家看,他們看著,談論著他的構思和筆法。宋一茗提到了他們客廳裡掛著的那幅《創造亞當》的臨摹油畫,思索著,說:

“哥,其實我覺得你最拿手的,還是畫人。人在你的畫筆下都是那麼逼真,那麼生動,一點也不呆板。比如掛在咱們家客廳裡的那幅《創造亞當》的油畫,雖說是你臨摹的,但我覺得還是比你這幅《海神》畫得好。”

宋一茗說著,把手中的《海神》的草圖順手遞給身邊的趙瑞芝,順口還問了趙瑞芝一句:

“瑞芝姐,你說呢?你也見過我們家客廳裡掛的那幅《創造亞當》的畫。你的看法呢?瑞芝姐?”

趙瑞芝看著手中的《海神》的草圖,從心底同意宋一茗的話。她挺喜歡《創造亞當》那幅臨摹畫。當時,在宋維新家裡,她和宋維新在一起還討論過那幅畫,好幾次討論過。宋維新說他在米開朗基羅原作的基礎上,稍微作了點修改,有些地方筆劃加粗加濃了些,有些地方變細變淡了些。他說他在臨摹的時候,腦子裡總想著這個正從不知不覺的混沌的睡幻狀態中慢慢甦醒過來、正獲得了新的生命和力量,慢慢支起身子、抬起頭的亞當,就是當前的中華神州,剛從兩千多年封建專制的黑暗統治之下和近百年來西洋東洋列強的枷鎖下的矇昧、愚鈍、混沌的狀態中慢慢甦醒過來,正在渴望得到一種扶持、支撐他奮力站起來的力量。中華神州是一頭被蒙汗藥迷醉過去而沉睡著的東方雄獅。所以,宋維新說,他在臨摹亞當的時候,極力地想通過線條的表現力,顯示出他厚實雄勁的內蘊,顯示出他那正在孕育和凝聚著的、即將勃然迸發而出的無窮無盡的青春和力量。趙瑞芝很欽服宋維新這種藝術上的感受。或許如人們常說的一種心靈上的感應,一種感受上的相同和交流,趙瑞芝覺得當前的中國確實有點像這畫中的亞當。那男人的隱秘的東西,畫得是那麼誇張得粗而大,是那麼赤露,那麼醒目,正是為了顯示畫中亞當雄性強大的內蘊,炫耀他的雄勁的力量,趙瑞芝這也才真正有所領悟。想想那幅《創造亞當》,再看看現在手裡的這幅《海神》,這幅《海神》確實遠遠不及那幅《創造亞當》。

“瑞芝姐,你說呢?”

趙瑞芝正想著,聽見宋一茗又問了她一句,忙抬起頭,不好意思地笑笑,回答說:

“我不太懂,所以也說不準。不過,憑感覺上,我也覺得這一幅不如那一幅。”

恃才做物、才華過人的人,一般自尊心都特別強,都絲毫容不得別人說他一個“不”字。宋維新也不例外。宋維新對自己畫的任何一幅畫,包括那幅《創造亞當》,也包括這幅《海神》,他都非常自信。宋一茗說他這幅《海神》不如那幅《創造亞當》的時候,因為是自己妹妹,他本就沒把她放在眼裡,所以他的反應好像也不大明顯,只是有些不以為然的樣子,好像說“你懂什麼?”用輕蔑的眼光看了他妹妹一眼;而當趙瑞芝也這樣說的時候,宋維新一下臉面上掛不住了。趙瑞芝記得,宋維新當時臉上先是一陣紅,又是一陣白,爾後又是一陣紅,嘴角很難看地扯了扯,笑不是笑,哭不是哭,神態極不自然,好半天沒說一句話。

宋一茗真不愧是個“鳳辣子”!好精明!一看不小心碰疼了哥哥的敏感神經,眼睛骨溜溜一轉,上前笑著對宋維新說:

“哥,你畫人畫得好,瑞芝姐還想請你給她畫張像呢!怎麼樣,以後有時間,你給我瑞芝姐畫張像吧?怎麼樣?不給賞個臉嗎?”

先不說宋維新怎麼樣,趙瑞芝就先被嚇了一大跳。這一茗小妹怎麼搞的?怎麼這樣胡說亂說呢?她從來沒有說過讓宋維新給自己畫像呀!想都沒想過。壓根兒就沒有想過。一茗小妹怎麼能這樣信口開河呢?趙瑞芝臉紅心跳,神態慌亂地忙上前一步,拉了拉宋一茗的衣袖,搖著頭,阻止宋一茗不要胡說亂說。

宋一茗回頭很快地看了趙瑞芝一眼,笑著,給趙瑞芝使了個眼色,又迴轉過頭去:

“哥,怎麼樣?”

“你說什麼?”宋維新臉色沉鬱地問道。剛才宋一茗問他的話,他聽到了,但他沒反應過來,他感到意外,有點懷疑自己的耳朵。

“我說以後有時間給瑞芝姐畫張像。可以嗎?”宋一茗提高聲調,一字一句地又重複了一遍。

“給趙小姐畫像?”宋維新驚異之中隱帶著一點喜色和希冀,看了趙瑞芝一眼。

趙瑞芝剛要開口想說什麼,讓宋一茗用手把衣袖一拉,又一個眼色,給擋了回去。

“對,哥,以後抽空給瑞芝姐畫張像。怎麼樣?”宋一茗望著宋維新,認真地說,“哥,抽空畫一畫吧!你畫出來後,這可是一幅美女圖,一幅真正的東方現代美女圖,絕對的不比你買來的那些古希臘的以及近代和現代的西洋大畫家們畫的西洋美女圖遜色!絕對的!怎麼樣,哥?以後抽空給畫一張吧?”

“我還有什麼說的?我絕對沒問題!”宋維新就像是被注射了一針興奮劑似的,臉上由剛才心中的不快而引起的沉鬱一掃而盡,滿面絲毫不加遮掩地大膽地洋溢起了滿懷著希望的欣喜的紅光,他兩眼灼灼閃亮,望著趙瑞芝:“就看趙小姐信得過不信得過我,肯不肯賞光允許我給趙小姐的芳容作畫?”

“以後吧!以後有時間再說。”趙瑞芝見大家都在看她,臉又紅又燒,火辣辣的,慌忙隨口應付了一句。

萬萬沒有想到,這在慌亂中隨口應付的一句話,她趙瑞芝壓根兒就沒往心上擱,早忘到九霄雲外去了,可他宋維新,卻當真的,當正經事地牢牢記下來了。

趙瑞芝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想起來了。就是,我說過這話。”

宋維新像個小孩似地咧著嘴笑著:“你看,我沒有誑騙你吧?”

“實在對不起。繼陸兄!是我給忘記了。”

“這沒啥。這沒啥。只要你別嫌我畫得不好就行了。”宋維新說著,打開了畫板。

“現在就畫?”趙瑞芝問。

“現在就畫。”

“得讓我稍微收拾一下吧!”

“不用!這就挺好的、你就坐到桌子旁邊,坐在椅子上,看書,一手支託在下巴上,作出沉思的樣子。我先來畫你的側面像。”

趙瑞芝依照宋維新說的那樣坐好。

宋維新也選好了作畫的位置,坐好,支起了畫板,拿起了筆,他看了看,覺得桌子面上有點空,又站起身來,往桌子上擺了一摞子各種各樣的書,又把窗台上那邊插在花瓶裡的一支紙做的鮮紅的梅花,連著花瓶移過來,就近正好放在趙瑞芝和那摞書之間,這樣安排停當,宋維新又左看看,右看看,反覆審視了一下,滿意地點了點頭,回到原位子上,開始畫畫。

宋維新揮動著筆,勾勒著趙瑞芝的頭部的外輪廓。

他畫兩筆,停下來,看一看,再畫;又畫兩筆,停下來,又看一看,又再畫;就這樣,畫一畫,看一看,看一看,畫一畫。

趙瑞芝一直定定地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她沒有感到累,就是有些緊張。她表面上很平靜,靜如秋水,可內心卻情如春潮,洶湧奔騰,心在狂亂地跳動著。她也說不上是什麼原因。是怕把自己畫不好,還是別的什麼?她說不上。她竭力地抑制著自己,儘量讓自己的心緒平靜下來,可是不行,一直到後來,才慢慢地好一些了——

這時候的宋維新,心緒也是很不平靜。他心慌得更厲害。心就像緊擂出征的戰鼓似的,咚咚咚地狠敲著他的胸腔、那猛烈敲擊的聲音,他自己聽得清清楚楚,一聲一聲直往他耳朵裡灌。他驚恐地感覺到,趙瑞芝可能也都聽見他的這心狂跳的聲音了。他渾身發涼,氣都有些上不來,握畫筆的手在不停地索索發抖。他畫畫,看看,看看,畫畫,漸漸地,他整個身心都聚精會神地進入了作畫的境界之中,心緒也隨之而平靜下來了。但是,這平靜沒有持續多久,就又被打破了。他在粉筆勾勒完趙瑞芝的頭部的外輪廓,細筆勾畫趙瑞芝的眼睛、鼻子、嘴的時候,他的心緒又由不得自己地紛亂了起來。那撲閃撲閃的黑亮的大眼睛,那濃而長的毛茸茸的眼睫毛,那挺挺的鼻子,那豐潤豔紅的小嘴,從側面看起來,比從正面看,更富有線條,更別有一番令人心魂盪漾的韻態。尤其是她靜靜地坐在那兒,靜靜的,一動不動,是那麼平靜,那麼安寧,那麼從容,充溢著一種帶有青春氣息的恬靜的美,再加上那身後的襯景——窗外那不時地撲打著窗戶玻璃的漫天飛舞的大片雪花,窗台上那鮮豔的紅梅,映襯著她的傲寒的清麗和紅白相映的嬌豔,於恬靜的美之中又增添著幾分動人的嫵媚。他的心又一陣陣地狂跳起來,又一陣陣像擂戰鼓似地,咚咚咚地狠勁敲擊著他的胸膛。他的心狂跳著,而兩隻眼睛卻一眨不眨,目光痴迷地定定地凝視著;就這樣呆呆地望著趙瑞芝那藝術剪影般的側影,連手中的畫筆都半舉著凝然不動了。

保持著姿勢的趙端芝,覺得好像有點不大對勁兒,稍微側了一下臉望了望宋維新,見宋維新正在愣神犯傻地呆望著自己,臉刷地一下子又紅了,她又好氣又好笑,輕輕咳了一聲。

宋維新嚇了一跳,從痴迷愣徵中醒悟過來,不好意思地笑笑,忙又低下頭去,用手中的筆在畫板上惶恐地胡亂勾畫起來。

看著宋維新的那惶恐得手忙腳亂的慌亂勁,趙瑞芝笑了笑,輕聲說:

“繼陸兄,休息一會兒吧!我有點累了。”

宋維新在畫板上胡亂畫了幾筆,抬起頭望著趙瑞芝,極力掩飾著自己的窘態,也笑了笑,點點頭:

“好吧!休息一會兒。我也有點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