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小叔子帶著大嫂私奔,喪辱門風,給我把這對狗男女亂杖打死!”“不!……”孔文才一下把趙瑞芝抱住,遮護住,夢醒,他懷裡抱的是宋一茗,他大驚,忙一把把宋一茗推開,辣妹子羞憤而去……
一
孔文才披著一身厚厚的雪花回到了法專。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怎麼回到學校的。從把裝有那首《曲玉管·傾懷》詞的信託北大那位老工友送到趙瑞芝寢室去後,他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兒上。他站在遠處一排房子後,看著老工友敲開了趙瑞芝房子的門,看見趙瑞芝開門出來,老工友向她說著,把裝有詞的信交給了她,她把信接了過去,優雅迷人地微笑點頭表示謝意,後又目送老工友離去,趙瑞芝轉身進了房子。他呢,又趕快繞到了房子後面,站在一棵老榆樹下,定定望著趙瑞芝寢室的後窗戶。他望著,心緊張地跳著;站了一會兒,見雪越下越大,另外,偶然走過的人,還不時地奇怪地望望他,他這才從老榆樹下走開,離開了北大,回到了法專。一路上,他腦子裡都在想著那首詞的情況,推測著趙瑞芝看了那首詞後的神態。他時而覺得很樂觀,覺得自己這樣做很對,乾得很聰明;時而又覺得很悲觀,覺得自己不該這樣幹,覺得自己幹了一件極其愚蠢的事情。他就是這樣心神不定、憂慮重重地回到了學校。
回到寢室裡,他的心依舊平穩不下來。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在窗戶跟前站了一會兒,靠著牆,望著窗外漫天飛舞的大雪,可腦子裡卻一直在牽掛著那首詞將會給他帶來什麼樣的結果——是令人欣喜的佳晉,還是讓人心寒的惡訊?孔文才想著,以至連眼前凝望著的雪花紛紛揚揚的窗戶玻璃上,也都映現變幻著他推測想象中的趙瑞芝看過那首詞後的各種不同神態的面影;後來,他坐了下來,坐到書桌前的椅子上,伏在書桌上胡想著,書桌上也映現變幻著趙瑞芝各種神態的面影;他順手拿過書桌上的一本書,漫無目的地胡亂翻著,不過也是想借此平靜一下心緒,但書頁上也是映現變幻著趙瑞芝的各種面影;他把書一合,站起身來,走到床邊,正好也感到有些倦意,索性就躺到了床上,可是躺下了,又沒有睡意,翻過來,翻過去,折騰了幾下,都睡不著,順手又拿起枕頭旁邊的一本雜誌亂翻,雜誌內頁上又是映現變幻著他孔文才推測想象中的趙瑞芝各種不同神態的面影。他簡直心神不定到了極點!
真是活見鬼!
孔文才渾身焦躁難忍,他竭力地剋制著自己的胡思亂想,平緩著自己的不安的心緒。慢慢地,慢慢地,他眼睛有點發澀,眼皮也沉重了起來,腦子裡漸漸擴展成一片無際的空白——
……不知怎麼,他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湘水縣家裡。
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個蕭瑟寒秋的夜晚。夜深人靜。迷離朦朧的冷月,在飄飄浮浮著的亂雲的遮掩下,時隱時現。朔風一陣陣掠過,迎面撲來,寒人肌骨。他在巷子裡急步走著,趙瑞芝穿著新娘的婚服,緊跟在他的身後。
他們快步子疾速走著。
他們從一條巷子,又到了另一條巷子,從一條街,又到了另一條街,快步子走著。
走到一個十字路口,他們正猶豫徘徊著,想著朝哪個方向走,忽見對面一群舉著火把、提著燈籠的人,喊叫著,朝他們走來。他們嚇了一跳,忙轉過身朝回走,可是後面也是舉著火把、提著燈籠的人群,吵吵嚷嚷地向他們逼近。再朝左右兩邊看看,也都是火把、燈籠、吱哇亂叫的人群。
他們被圍堵在了最中心,前後左右都是帶著殺氣的追尋他們的人群。
他和趙瑞芝緊張地朝四面望著。極度的恐懼,像無形的冷酷的魔網,緊緊籠罩著他們的整個的身心。孔文才他覺得自己就像是數九寒天被浸在了冰水中,寒氣直透心底,身子一陣陣地打著寒戰;趙瑞芝更像是一隻被狼群四周包圍住的小羊羔,身子蜷縮成了一團兒,假在他的胸前,渾身篩糠似地顫抖著,兩隻大眼睛極為驚恐地怔怔地圓睜著。
火把、燈籠、殺氣騰騰的人群,從四面八方漸漸逼上前來……
他和趙瑞芝緊緊緊緊地相偎著……
火把、燈籠、殺氣騰騰的人群越來越逼近……
他和趙瑞芝也越來越緊地偎依著……
“抓住他們!抓住他們!”
“抓住這一對狗男女!”
“抓住這一對亂倫的姦夫淫婦!”
“把他們綁起來!”
“把他們吊起來!”
“對,快把他們綁起來!吊起來!”
聲嘶力竭的吼叫聲、‘唾罵聲,從四面八方像傾天而落的冰雹似的向他們兇猛砸來……
他們進無去處,退無退路,恐懼而慌亂,不知所措,怔怔地呆立在那十字路口上。
“抓住這一對喪辱門風的狗男女!”
“快!把他們捆綁起來!”
“燒他們!用火燒他們!點他們的天燈!”
幾支熊熊燃燒的火把朝他們劈頭蓋臉地扔了過來,落在他們的腳下。灼人的火舌,隨著一股股黑黑的嗆人的濃煙,直往他們身上撲來。
緊接著,衝上來了幾個人,凶神惡煞般地吼著,叫著,把他們兩個五花大綁了起來。
“綁到那棵樹上!那有兩棵樹。”有人喊道。
路邊正好有兩棵老榆樹——兩棵已經老朽乾枯了的老榆樹。
“對,把狗男女綁到那兩棵樹上!”
“把女的吊起來!”人們殺氣騰騰地吼喊著。
“對,把女的吊起來!”
孔文才被綁在了一棵樹上。
趙瑞芝被捆綁著吊在了旁邊的另一棵樹上。
“再往高吊!”
吊趙瑞芝的繩子被狠勁一拉,趙瑞芝被往高吊了一下。
“再往高一些!讓淫婦知道一下私奔的滋味!”
吊趙瑞芝的繩子又被狠勁一拉,趙瑞芝被更高地吊了起來。
手腳被捆綁著、被捆成了個粽子形、高高吊了起來的趙瑞芝,已經被嚇得半昏死了過去,臉色蒼白,糊滿了土,輕輕地痛苦地呻吟著。
他看著,心如刀剜一樣,一陣陣抽搐著。疼痛難忍。
“打!給我狠勁地去打!去打那個敗壞門風、不知羞恥的下賤的淫婦!用鞭子去抽!用火去燒!去狠勁抽!去狠勁燒!還有那個,不知禮義廉恥、竟敢欺兄霸嫂的逆子,也給我狠勁地去打!狠勁地去抽!”又有人喝吼著。
他這時才看到,喝吼的是他父親。他父親孔德仁在火把、燈籠、殺氣騰騰的人群后面,聲嘶力竭地喝吼著。趙瑞芝的父親趙欽恩,也站在他父親旁邊,和他父親一起喝吼著。兩位老爺子氣急敗壞,臉都扭曲得失去了原來的形狀,手裡的柺杖也高舉起,狂揮亂舞著。
與此相隨著,他感覺到什麼地方有一雙惡狠狠地眼睛在盯視著他。
他心裡有點發怵,扭頭朝四處望著,順著感覺指引的方向,在左側上方半空中,他看到了那雙惡狠狠的眼睛——惡狠狠的,充滿著仇視的眼睛,還看到一張非常熟悉的面孔——他大哥孔文義的那張久病將死的青黃而蒼白、毫無一點血色的枯槁的臉。那雙惡狠狠的眼睛,就是深嵌在這張枯槁的臉上,正拼力以一種怨恨的以至仇視而歹毒的眼光,狠狠地盯視著他,森然可怖,似乎還在咬牙切齒地怒斥著他:
“你這禽獸不如的傢伙!你大哥我哪一點對不住你,你這樣來對待你大哥?看你大哥我病重難愈,將不久於人世,便色膽包天,以不軌之心,圖謀你大嫂。你無恥之極!你倫理何在?禮義何在?天良何在?”
他瞪大雙眼望著大哥孔文義,心虛而慌亂,急忙連連擺手否認,一選連聲地辯解道:
“不,不!不是這樣,不是這樣……”
“你強辯什麼?!鐵證如山!你寫的那首《曲玉管·傾懷》詞,就是證據,詞裡滿篇都是挑逗調戲的字句。淫言蕩語,表露著你無恥的心跡。你敢把你那卑汙的黑心,剜出來讓大家看一看嗎?敢嗎?剜出來讓大家看一看!剜出來!”
“不,不,大哥!不,不……”
惡狠狠的眼睛迸射著綠光。他聽見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陰森森的失聲狂笑:
“哈、哈、哈……怎麼?不敢吧?不敢把你那顆醜惡卑汙的黑心剜出來讓大家看吧?你這禽獸不如的東西!欺兄誘嫂,天理難容!你會遭到報應的!我就是死了,也決不放過你!也定會來找你算賬的!”
“不,不,大哥!不,不……”
他想說個清楚,極力地喊叫著。
可是大哥不理會他,那惡狠狠的眼睛依舊仇恨無比地瞪視著他。
與此同時,他發現另外還有一雙眼睛在鄙夷地望著他,是宋維新的眼睛。
正這時,他父親和趙瑞芝父親的聲嘶力竭的吼喊聲又相互交混地聲聲傳來。
“打!去給我狠勁地打!去給我用鞭子抽!狠勁地抽!抽死那個喪辱門庭的東西!抽死那個下賤的小媳婦!”
隨著吼喊聲,他看見他父親和趙瑞芝父親像兩隻受傷的老狼似的,發瘋地從火把、燈籠和佈滿殺氣的人群后面衝出來,兇狂地揮舞著柺杖,直撲向被捆綁吊掛起來的趙瑞芝。
“不!”他一看情況不好,趙瑞芝必會死在兩位老爺子的亂杖之下,便大喊一聲,渾身一掙,竟把捆綁在身上的繩索全部掙斷,爾後大步子朝趙瑞芝撲去,想要護住趙瑞芝,沒想到,他大步子跑著,竟騰空飛了起來,一下子飛撲到了吊掛在半空中的趙瑞芝的身上,把趙瑞芝緊緊地摟抱在懷裡,遮護了起來,大喊道:
“不!不!……”
——孔文才猛地一下坐了起來。他剛才原來是做了夢。一個可怕的惡夢。他緊緊摟抱在懷裡的,不是趙瑞芝,而是宋一茗!
二
“辣妹子”宋一茗深深地愛戀著孔文才。
孔文才是什麼時間闖入了這個“辣妹子”的心扉的,宋一茗自己也說不清楚。
孔文才是宋一茗哥哥宋維新的同學。兩人自上小學就是一個班,還是一個同座位;上中學又是在一個班,又是一個同座位。時間一長,兩人好得就像親兄弟一樣,如膠似漆。孔文才經常來宋家公館。宋維新呢,偶而也去孔家公館。說是偶爾,就是起初去過幾次,後來再就很少很少去了,除非有什麼迫不得已的緊急事情才去一下,去了也是在門口不進去。宋維新對孔文才說,進他們孔家公館,就像進到了一座古老的墓穴裡一樣,陰森而沉悶,使人感到寒悚,感到壓抑。宋維新這樣說,孔文才也很贊同。他說:別說別人有這樣的感受,他自己就有這樣的感受。孔文才喜歡來宋家公館;他覺得這裡和他們家截然不一樣。在這裡,他感到一種開脫,一種解放,感到清新,感到暢快。
在這裡,孔文才和宋維新除了可以大膽地談論時局而外,還可以暢所欲言地討論中國以至西洋的文學和藝術。孔文才特別喜歡詩詞,喜歡吟誦,也喜歡寫,經常即興而作。他說他這是受了他大哥孔文義的影響。他大哥孔文義在湘水縣是個很有名氣的才子,才思敏捷,文筆極好,小時候因作過七步詩而被人譽稱為“湘水縣的小曹子建”。孔文才在大哥的帶領下,在詩詞賦方面也顯露出了一定的才華。
後來,孔文才和宋維新都考到了北京上學,孔文才進了法政專門學校,宋維新進了北京大學文科,但他們每次相逢到一塊兒,還總是免不了談談文學,談談藝術。
宋一茗在性格上是個辣妹子,而在感情上卻是個天生的情種。她自幼也特別喜歡詩詞。每當孔文才和她哥哥這兩個同窗好友在一起談論國事、談論文學和藝術時,她總是在旁邊認真地傾聽,而當兩個同窗好友談論起詩詞時,她更是聽得非常入迷,如痴如醉。
尤其是,她經常滿懷著深深的敬服,聽孔文才侃侃而談。她對哥哥的這位同窗好友,總有著一種發自於內心深處的傾慕。一縷很微妙的情絲。表面上看是一種尊崇和信服,實際上還隱隱盪漾著一種說不清楚的感情的漣漪。她聽著他講,兩眼凝望著他。他講的那些話語,那些對詩詞的獨到的見解,那些準確而又生動、形象,並還特別富有情趣的遣詞造語,再加上他那清亮而柔和的嗓音,都使人那麼愛聽。再就是,他侃侃而談時的那動作,那神態,那揮舞來、揮舞去的手勢,那隱在黑邊眼鏡後面的一閃一閃的眼神,也都是那麼讓人受看。
她就這樣經常跟孔文才和哥哥在一起,聽他們談論,凝神地望著他們,當然主要還是聽孔文才談論,凝神地望著孔文才。慢慢地,不知是從什麼時候起,宋一茗的內心開始不大安生了,時不時開始有些莫名的激動,而且越來越厲害。她開始在變化。她自己都明顯地自我感覺到了自己確實在變,在說不清楚地、暗暗地、一點一點地變化著。到後來,這變化越來越明顯,竟開始毫無顧忌地、公開地、引人注目地刻寫在了她的神態上,她的臉上和她的眼神里。怪不得一天傍晚,孔文才走後,宋一茗一個人在園林中閉走,宋維新望著妹妹,望著,望著,故作神態地像是發現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情似地,驚奇不已地對妹妹失聲地大喊大叫道:
“哎,我說,小妹,你最近這是怎麼啦?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特別是,每當和文才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你平常的那種風風火火的瘋勁兒和那種對人薄唇利齒的尖刻勁兒,都到哪兒去了?你一下變得那麼寡言少語,變得那麼柔順、那麼深沉、那麼靜謐起來;而且,臉色也紅紅的,煥發著鮮豔嫵媚的容光;眼睛呢,也充滿著柔情蜜意。你這是怎麼啦?老實告訴哥哥,小妹,你是不是愛上那位文才見了?”
“哥,你大喊大叫地胡說些什麼呀!”宋一茗臉一紅,滿面嬌羞之色,嗔怪地說了宋維新一句,轉過臉去,噘著個嘴,不理宋維新了。
宋維新笑笑,離去。
宋一茗呆呆地站在那兒。她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著。“是不是愛上那位文才兄了?”哥哥的一句帶有戲濾的驚奇的問語,把她籠罩在心頭的那種隱隱糊糊說不清楚的、茫然迷霧般的情絲的網,一下子捅開了。啊,愛!這就是愛嗎?這就是那些作家、詩人筆下所描繪的那種人世間鍾情懷春的男男女女為之而死去活來的愛嗎?啊,愛!讓人非常畏懼而又讓人無比嚮往迷戀的愛!
宋一茗胸中一股熱潮湧起,她心裡感到激奮而又有些紛亂。她抬頭望著夕陽那令人目炫而又令人心醉的火紅的霞光,慢慢步出園林的小後門,向晚霞映照下的波光粼粼的湘江邊走去。
孔文才……
孔文才的面影在她大腦中清晰地映現著。
這個假期,哥哥和孔文才一塊兒從北京回來後,孔文才幾乎天天都到他們家來。她有時候也想:是不是因為她的緣故?但很快她又否定了:“不知羞臊的醜妹子!人家是來找同學的。人家哪個是來為你呀!”她暗自自我解嘲地笑了笑,又暗自自我奚落一番。但不管怎麼說吧,反正哥哥和孔文才好像比以前更親密了。而她呢,她內心不大安生,心底的情波的微微起伏,好像也就是從這個假期裡開始的。
孔文才幾乎天天都來。她開始怕見他了。她怕見他,又想見他;想見他,又怕見他。每次一看到他的身影,她心中就顫慄、渾身被一種歡欣的恐懼所攫取,隨著他一步步地走近,她也一陣陣地慌亂不已。後來,她明白了,那種顫慄和慌亂,那種歡欣的恐懼,其實就是在她純潔的心靈裡初萌的愛情的開始。
慢慢地,怕,變成了思念;顫慄、慌亂、歡欣的恐懼,也都變成了使人心蕩神移的甜蜜而美妙的想象和意會的陶醉。
時令正值盛夏。
宋一茗開朗而羞澀的少女的心,在張慌失措的初萌之後,開始火辣辣地熾烈地勃勃躁動著。如果說,在春天,溫暖的春陽,融化了覆蓋在大地上的冰雪,和煦的春風,吹綠了山林沃野,百鳥展翅翱翔,啼囀歡唱,千河波捲浪滾,浩蕩奔湧;春天,是宇宙大自然甦醒、萬象更新的開始,是各類生命力蓬蓬勃生、同時也是人的情潮激發而起、洶湧奔騰的開始的話,那麼,在夏天,炎炎似火的驕陽,高懸在空中,把它那熾烈灼人的紅色光束,灑落向大地,整個空氣中都翻滾著灼燙的熱浪,江河橫溢,萬物猛長,這盛夏,則是蓬蓬勃生的生命力和人的激發而起的情潮,經過加溫後的狂猛的繼續。尤其是那灼熱的情潮,洶湧奔騰而一發不可收拾。宋一茗此刻就是這種經春天萌動,又經盛夏加溫的情潮,在她體內湧騰著。
她越來越心神不寧,越來越神不守舍。
也許是一種心靈上的相通,也許完全是宋一茗的自我感受,她覺得孔文才似有意而又似無意地到她們家來得更勤了。
而她呢,她也一天比一天次數更多、而且一次比一次時間更長地凝望著孔文才,目光直直地凝望著他,聽他講話,看他的動作和神態,有時候顯得是那麼越來越由衷的痴迷和心醉。似乎是在這默默的專注的凝視中,他享受到了一種滿足和快感,一種她過去從來未曾享受過的滿足和快感。有幾次,孔文才無意中抬起頭或者轉過臉,捕捉住她那大膽的熱辣辣的目光,而驚異地回望著她時,她這才感到了自己的失態,羞澀地嫣然一笑,做出一種突然想起要找什麼東西,或者突然發現了什麼事情的樣子,很快地把視線從孔文才身上移開,轉向別處,藉以來掩飾自己。但是,過不了幾分鐘,她又難以自制地、不知不覺地重犯著這個美麗的錯誤。
宋一茗沿著湘江岸邊隨意地緩緩走著。孔文才的面影時不時地在她腦海中清晰地映現著。這一天,孔文才從她們家告辭離去後,她明顯地感受到了一種空蕩和寂寞——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空蕩和寂寞,也明顯地有了一種孤獨感和失落感——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孤獨感和失落感。她有點後悔沒有讓哥哥,或者乾脆就她自己,想方設法地找藉口再把孔文才挽留一會兒。這是再明白不過的依戀。孔文才已經被她切切實實地裝在了自己的心裡。在身邊,便感到踏實;一離去,便立時覺得空蕩。此時,她的熾熱的心頭,就完全被一種倏然飄旋而來的、茫茫寒霧般的、空落的悲涼和煩亂,所沉沉籠罩;紅潤的臉龐,不見了原有的豐潤,明亮的眼睛、也失卻了往日的光彩,浮罩上了一層黯然。她感到壓抑,感到惆悵,感到傷感,以至傷感得都想跑到哪個樹林子裡面去大哭一場。這本來和她的那種風風火火、大膽潑辣的“辣妹子”性格極不相符,但她也弄不清楚自己怎麼會變成這樣了。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了。感情這東西,簡直是太可怕了!神奇而又威力無比。它竟能使一個人在不知不覺中完全改變自己。
宋一茗沿著江邊走著,難以自禁地總是在想著孔文才。她萬萬沒想到。孔文才正好也在江邊散步,他們不期而遇。這對宋一茗來說,簡直就是思之所來。想之所得,喜出望外。
孔文才顯然是從宋一茗家出來後,沒有馬上就回孔家公館去。他是實在不願意在他們那個陰森沉寂、充滿著腐朽的黴味兒、就如同一座古墓荒冢的洞穴似的家裡多呆一會兒,哪怕是多呆三五分鐘呢!所以,每次一旦出來,就不想早回去,儘量能在外邊多拖延一會兒,就在外邊多拖延一會兒。今天,天色也好,晚霞,江水,清風,很有一番景觀和情趣,便信步來到了江邊。
兩人在江邊相遇,相互都感到有些意外。
“文才兄還沒回府上去?”宋一茗問道;問著,也毫不掩飾自己意外的驚喜,兩眼灼灼閃亮。
“時間還早,回到家中也沒什麼事,索性來江邊走走,領略一下這江邊黃昏晚景,也很有一番情趣。”孔文才微微一笑,回答說。
孔文才邊說著,邊看著江面,站了一會兒,往前緩步而行去。
宋一茗不知不覺也踅轉身子,往回隨著孔文才一道往前緩緩走去。
“一茗小姐也經常來江邊走走嗎?”孔文才問。
宋一茗回答說:“也不經常。有時候煩悶了,就晚上來江邊走走,排解排解心中的愁緒。”
孔文才笑笑:“想不到我們的‘鳳辣子’竟也有煩悶的時候。”
宋一茗的臉紅紅的,望了孔文才一眼:“文才兄又在取笑小妹了。”說完,低下頭去。
孔文才一陣爽笑。
每次都是這樣,孔文才和宋一茗剛見面時,總是拘束呆板一些,正兒八經的,彬彬有禮的,一口一個“一茗小姐”,但幾句話以後,也許就是宋一茗那火辣爽朗勁兒的感染,孔文才就放鬆得多了,說話也很自然了,隨意了,開始以“一茗小妹”而稱之,有時候還稱呼“辣妹子”或者“鳳辣子”,逗逗趣,開開心,活躍歡愉一下氣氛。
兩人沿著江邊走著。有孔文才在身邊,宋一茗剛才沉寂在心頭的那由空落而引起的悲涼、煩亂的寒霧,那空蕩和寂寞的心緒,那孤獨感和失落感,都一掃而光了。由衷的快樂,隨帶著一種熨心的熾熱,一陣陣從她心底升起,傳遍她的全身。剛才有點失色的紅潤的臉龐,此時由於心情的轉變,在夕陽晚霞的映照下,原又重新而且還更加顯出了它的豐潤和姣麗;剛才浮罩上了一層黯然的明亮的雙眸,此時也重新顯得光彩明亮。
夕陽西沉著,有三分之一已經隱落在了嶽麓山峰巔的背後,剩下的那三分之二,依然還是那麼精力充沛,生機勃勃,充滿著無限的內蘊。鮮紅的晚霞,像火焰一般燃燒著,燒紅了天際,也給嶽麓山上那滿山遍野流丹爛漫的火紅的楓林,鍍上了一層耀眼的亮麗,同時,還又把鮮紅的光束,灑落到碧綠清亮的湘江水面上。你看那湘江,紅豔豔的藍天,火海般的楓林,都倒映在碧綠清澈的江水中,使江水藍色紅色綠色交合在一起,相融相映,波光絢麗多彩,閃閃爍爍,燦燦奪目,整個江就宛若一條絢麗閃亮的綵帶,蜿蜒而去,與天相接。在這底圖襯景上,半空中,鷹與其它各類飛鳥在展翅翱翔,江面上,上行船和下行船在交相穿梭。正是“初唐四傑”之一王子安王勃筆下名句“落霞與孤騖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真實映現。
他們沐浴在夕陽黃昏的霞光中,沿著江邊緩緩走著。一陣陣輕風,不時地從江面上掠來,帶著江水的潮潤,裹著各類花草的清香,從他們身上、臉上拂過,清馨涼爽宜人。
不知從哪兒傳來了蕭聲,飄飄悠悠,清麗、委婉,抑揚,動聽。
孔文才說:“這吹的是李清照的《怨王孫·秋已暮》詞。”說著,輕輕吟誦起來——
湖上風來波浩渺,
秋已暮、
紅稀香少。
水光山色與人親,
說不盡、
無窮好。
蓮子已成荷葉老,
清露洗、
囗花汀草。
眠沙鷗鴛不回頭,
似也恨、
人歸早。
孔文才有聲有色、抑揚頓挫、韻味極濃地吟誦著;吟誦完,又感嘆地說道:
“寫得真好!多壯美的一幅秋江夕陽圖呀!”
“文才兄也這麼喜歡李清照的詞?”宋一茗問。
“莫非一茗小妹也是這位易安居士的崇拜者?”孔文才望著宋一茗,反問道。
“談不上崇拜,只是比較喜歡。”宋一茗興致勃勃地回答說,“喜歡她的清麗的文筆,喜歡她的精巧的構思,但是不太喜歡她的愁思依戀和她那過於細膩、溫婉、悽切、幽怨、纏纏綿綿、悽悽慘慘慼戚的憂鬱之情。”說到這兒,她像一個調皮的小男孩似的,跑到江水處,揀起一塊石片,朝江面上旋去,旋了兩個旋兒,原又跑回到孔文才身邊,接著說:“這首《怨王孫》詞,我還是挺喜歡的,把湖上夕陽秋景寫得很有味兒。不過,說起來,我最喜歡的,還是秋瑾。她雖說不是女詩人、女詞人,但她也特別有文才。比如,她的《書感三首》就寫得很有氣勢,而且情長意深,非常感人。”
宋一茗欽佩至極地說著,話音還沒完全落,孔文才在旁邊又吟誦了起來——
飄泊天涯無限感,
有生如此復何歡?
傷心鐵鑄九州錯,
棘手棋爭一著難。
大好河山供醉夢,
催人歲月易溫寒。
陸沉危局憑誰挽,
莫向東風倚斷欄。
孔文才略略停頓了一下,又吟誦起了第二首:
危局如斯百感生,
論交撫案淚縱橫。
蒼天有意磨英骨,
青眼何人識使君?
嘆息風雲多變幻,
存亡家國總關情。
英雄身世飄零慣,
惆悵龍泉夜夜鳴。
第二首吟誦完,孔文才又吟誦起了第三首:
河山觸目盡生哀,
太息神州幾霸才,
牧馬久驚侵禹域,
蟄龍無術起風雷。
頭顱肯使閒中老?
祖國寧甘劫後灰!
無限傷心家國恨,
長歌慷慨莫徘徊。
吟誦完,孔文才對宋一茗笑笑:“怎麼樣?對吧?你說的秋瑾女士的《書感三首》,就是這三首吧?”
“嗯,就是。”宋一茗點點頭,驚異地望著孔文才,“想不到文才兄對鑑湖女俠的這《書感三首》也是這樣熟悉。”
“秋瑾女士在陳天華為抗議東洋小日本而投海自殺以後,沉痛悲憤,為憑弔這位殉國的戰友,寫下了這三首七律詩。每字每句,都用血淚凝聚著憤激之情而寫就;字裡行間,也無不充溢著為中華民族的新生和自強而決然奮起的慷慨之志。”
孔文才有些激動地說著。他臉色泛紅,雙目在眼鏡後面熠熠閃亮。看得出來,他對這位鑑湖女俠也滿懷著無比的敬仰。
宋一茗仔細地聽著,一直望著孔文才,兩眼充滿了對孔文才滿懷無限崇拜和敬服的愛。她從內心深處感覺到,孔文才不僅僅是她所摯愛的人,而且,還是她的老師,還是她的知音。感謝老天讓她和他通過哥哥宋維新而相識,又通過哥哥把她和他推在了一起,而且,又還讓他和她這樣氣息相融,心心相通。
啊,他和她這樣氣息相融,心心相通!
宋一茗的心狂跳著,兇猛地燃燒著。熾烈的情潮一陣陣地在她體內兇狂地湧騰著,突奔著,衝擊著她,燒灼著她,使她好幾次幾乎不能自己。
這一天,他們談得很投機。天南海北,評古論今,巾幗英傑,蓋世豪雄,以及中華神州的命運、前途,等等,無所不談,談得是那麼融合,那麼投機,那麼彼此親切。說是說,孔文才和哥哥宋維新同窗好友這麼多年,來她們家和她宋一茗結識相交也這麼長時間了,但從來還沒有過一次,像這一天這樣,她與他單獨在一起,如此長時間地、敞開心懷、無拘無束地、而且還如此相近、相融、如此相投機地說今道古過。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一次。
他們沿著江邊緩緩走著,談著,談著,走著,談得很久,很久,直到夕陽已經完全隱沒在了嶽麓山峰巔背後,晚霞在夜幕下消退,一彎新月已經高高地掛在了空中,湘江水面上灑滿了淡淡的銀光和飄動搖曳的燈火時,他們才邊談邊走地離開了江邊。孔文才把宋一茗送到了宋家公館門口,談興未盡地轉身離去。
宋一茗更是整個身心還沉浸在欣喜的歡情中和勃勃的談興中,很感遺憾時間過得太快。她站在自家的門口,留戀的目光一直尾隨著孔文才遠去的背影,一直尾隨著,尾隨著……
後來,回到了房子裡,宋一茗也還仍然是心熱情激,久久,久久不能平息。
這一夜,宋一茗不停地追憶於幸福的陶醉之中,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直到東方微微泛白,才迷迷糊糊睡去……
三
孔文才對趙瑞芝的眷戀越來越強烈,這可能就是人們常說的那種“越得不到,便越想得到”的心理狀態吧。
從逃婚到來到北京上學,孔文才和趙瑞芝的接觸,也就是那麼短短的幾天時間。來北京後,在宋維新表姨家,以及在北大校園裡,又接觸過幾次。但到後來,這接觸越來越少了,兩人越來越見不上面了。孔文才也不是個沒有腦子的人,他完全看出來了,趙瑞芝是在有意識地躲避著他。
為什麼?
這是為什麼?
失望的痛苦的浪潮,劈頭蓋腦地朝他兇猛地砸來,砸得他暈頭轉向,在這失望的痛苦的浪潮兇猛砸間他的同時,難以忍受的孤獨和淒涼,在沉寂中也一陣陣向他襲來。失望、孤獨、淒涼,攪合在一起所形成的苦惱,殘酷無情地啃噬著、刺激著他的心,兇狂地撕扯著他的胸膛。他孤悽地坐在自己寢室裡,時不時地自己莫名其妙地打個寒戰,儘管天氣並不冷,這寒戰,完全是一種神經的顫慄,或者也許是精神上的顫慄。失望、孤獨、淒涼下尚還殘存的一絲渴望,使他在煩亂的心緒中不知不覺地開始極力地注視著前面,似乎是儘量想要找到一個什麼東西,來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沖淡一下他的苦惱和煩亂的心緒,但是,不行,無濟於事。他極力地向前看著,什麼也看不到,前面只是空空的白霧茫茫的一片,而他的心緒仍還陷困在失望、孤獨、淒涼的苦惱和煩亂之中。
他是多麼想找一個什麼人訴說一下他的憂悶和悲慼,但是,找誰訴說呢?誰能理解自己的這顆被冰寒的水澆淋著的熾烈的心呢?找宋維新訴說?不行!他隱隱約約感覺到,他的這位“繼陸兄”,他的這位親如兄弟的同窗好友,時趙瑞芝也有著一種特殊的情意。找宋一茗訴說,更不行!他明明知道這個“辣妹子”對他寄予著一片火一樣的痴情,他能殘忍地往人家純淨而美麗的心靈上狠戳上一刀嗎?宋一茗是個好女孩兒家。如果不是趙瑞芝已經完全佔據了他的心,已經刻骨銘心地深深印在他的心,他一定會接受一茗小妹的誠摯的愛的。一定會的!但是,現在,不行!他實在舍不下趙瑞芝;他怎麼也不能從自己的心裡把趙瑞芝抹去。怎麼也抹不去!即使自己的心破碎成了粉末,但這位名義上的“大嫂”的令人心動的面影,也還會覆蓋在他的破碎的心上。找宋維新,不行;找宋一茗,也不行。那麼,還能去找誰呢?
孔文才感到憋悶,從寢室出來,出了法專的校門,來到了街上。
街麵人群熙攘,車水馬龍。
孔文才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他孤獨而優悶的心有氣沒力地在胸腔裡沉沉跳動著。他走著,黯然無神的眼睛,從眼鏡片後面。傷感而悽切地打量著街面上來來往往、川流不息的人群,心想:難道在這未來往往、川流不息的成千上萬的人群當中,連一個願意聽他訴說、能體諒和理解他的人都找不到嗎?看那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西裝革履的,長袍馬褂的、索淡衣裙的,濃妝豔抹的,東來西往,匆匆而來,匆匆而去,沒有任何人注意他,更沒有任何人理會他的孤悽和鬱悶。失望的浪潮又一次更兇猛地向他撲來,擊打著他,撕扯著他,撕開了他的胸腔,使滿腔的憂鬱和煩悶都滾滾地流瀉而出,匯進了失望的浪潮之中,使失望的浪潮更加鋪天蓋地地籠罩住了他,包圍了他。他還想著,這浩大的、無邊無際的、像海嘯一樣的浪潮,一定會衝擊到大街上去,會淹沒整個街面,會淹沒街上所有的人,以至會淹沒整個世界。可是,沒有呀!大街上還是好好的。街面依舊那樣繁鬧著。人群依舊那樣熙熙攘攘,東來西往著。而被這鋪天蓋地的浪潮所衝擊,所淹沒的,就是獨獨他一個人。
他悲涼、傷感到了極點。
他腳步沉重地往前走著。他也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間了,也不知道他現在走到什麼地方來了。他只是漫無國的地、憂傷鬱悶地拖著沉重的步子,遲滯地往前走著。
突然,他感覺到他周圍來來往往的人突然稀疏了,而且腳步在匆匆之上又越發地加快了許多,甚至還奔跑了起來,街面上也出現了一派慌亂的氣氛。他聽見有個女人在扯著尖利的嘶。啞嗓子,大聲喊著:
“快!還愣在那兒幹嘛兒?不要臉的小騷貨,是在那兒想男人呀?你沒看見老天爺在解褲子掏傢伙,馬上就要撒尿了嗎?”
喊叫聲是從路邊一座賣小吃的破爛草棚那兒傳來的。喊叫的是一位衣衫襤褸、頭髮蓬亂的髒兮兮的五十多歲的老婦人,她在朝著站在棚子旁邊的一個也是衣衫襤褸、頭髮蓬亂的髒兮兮的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喝喊著。
聽這老婦人的喊叫,孔文才停住步子,仰頭看了看天色:哎呀,沒發現,天色什麼時候大變了!剛才還是晴朗朗的天空,只有幾片淡灰色的薄雲,在消消緩緩地輕輕地浮游著,怎麼一下子天空中佈滿了大片大片的黑沉沉的濃雲,像厚厚的鐵板似的,相連接到了一塊兒,又相送落在一起,沉沉地向地面籠壓了下來,似乎就是要把地面上的一切:房屋、林木、街道、行人……等等,都要狠勁擠壓到地底下去似的。很快地,又起風了。風帶著雨的溼氣,撲天蓋地而來,嘯吼著,旋蕩著,橫衝直撞,吹斷了樹枝,吹掀了房瓦,撲打著行人,兇狂地襲擊著地上的一切。隨著風,遠處天邊唰的一道耀眼的亮閃。沉厚的雲層,被進綻開一道虯枝彎曲形的裂縫,爾後隨即又合攏了起來,只聽見一陣驚天動地的滾雷,由遠而來;緊跟著電閃雷鳴,滂沱大雨,傾盆而下。
孔文才快步子向前跑了幾步,跑到一個小十字路口的一家小雜貨店的屋簷下,想暫時躲一躲雨再走。
他環視了一下週圍,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地又來到了馬神廟北京大學附近。
這真是心神所繫,足身所趨。沒有辦法。
雨越下越大。雷電時不時地從空中轟隆隆、刺喇喇地掠過。街面上,已經大片大片地匯聚起了渾濁的泥水。偶爾駛過帶轎篷的馬車和拼力奔走的人力洋車,把泥水迸濺得到處都是。孔文才躲都沒躲及,長衫上濺滿了髒兮兮的汙黑的泥巴水點。
這是時令入冬前的一場暴雨。
雨很快又轉成了雪。大片大片的雪花,紛紛揚揚,滿天飄舞著;但是,潔白的雪花,一飄落到人的身上、臉上,馬上就化成了水,一飄落到屋頂上、地面上,也馬上就化成了濁黑的泥水。雨水、雪水交混在一起,形成無數條渾渾汙濁的泥河,在馬路上縱橫奔湧。
聽見好像又有一輛馬車沿街面駛來。孔文才扭頭去看,果然是又有一輛帶有轎篷的馬車正朝這邊疾駛而來。眼看著馬車已經快駛到跟前了,防止再有泥水進濺到身上,孔文才忙把身子一轉,想往小雜貨店拐角處離馬路稍遠的地方躲一躲,就在身子一轉、又把身子往雜貨店拐角處一閃的時候,和一個人猛地相碰撞在一起,而且兩人險乎都跌倒在地。孔文才還把那人懷裡抱著的一摞子書也碰落在地,幸好書還都正掉落在小雜貨店屋簷底下揹著雨雪的幹處。孔文才說了聲“對不起!”忙去幫著給人家撿掉落在地上的書,忽聽到那人驚奇地喊道:
“是你,文才兄!”
孔文才仰起頭,也大為驚奇:
“是你,瑞芝同學!”
兩人都出乎意料,眼睛都閃著驚喜的目光。
把掉落到地上的書都撿了起來,拍掉沾帶在書上的土以後,兩人都眨巴眨巴著眼睛,笑著相互望著對方。
“文才兄,你怎麼在這兒?”趙瑞芝隨口問道。
“我……”孔文才很不自然地笑笑。
剛才那問話一齣口,趙瑞芝自己就覺得不對勁,她覺得自己有點明知故問。她不由自主地心虛地臉一紅。她心裡很清楚,孔文才為什麼會在這兒。這好長一段時間裡,她有意識地迴避著孔文才,有意識地躲著不見孔文才,可孔文才卻總是那樣的執拗,那樣的換而不捨。她不止一次聽陶美玲和林麗萍都說過,也還好多次聽別人說過,來找過她的那位法專的姓孔的學生,在校門外邊走來走去地轉悠著哩。她們都問她:那位姓孔的學生是不是在等她呢?她都吱吱唔唔搪塞過去了。但她心裡很清楚,他就是為了能見上她而在那兒轉來轉去。今天顯然也是這樣的。
看著孔文才尷尬的神態,趙瑞芝想稀釋一下緊張的氣氛,她望望天空,說:,“這雨加雪好像小一點了。”
孔文才也望了望天空:“就是。小一點了。”
“這個天氣裡,你出來幹什麼?”趙瑞芝看著孔文才,黑亮的大眼睛,帶動著濃而長的睫毛,撲閃撲閃著,滿含著一種愛憐的溫情。
“我……”孔文才囁嚅著,不知怎麼說才好,忽地,眼睛在眼鏡後一閃,以反問為答:“那你不也出來了嗎?”
“我聽說前面路口又開了一家小書店,我來看看,順便也買了幾本書。”
“我也是來隨便走走。”孔文才忙也跟上了趙瑞芝的話音。
“隨便走走?你真會選天氣。”趙瑞芝笑著說。
“沒想到天氣會變……”
說話間,一陣風掠過,雨雪又大起來了,一雪片更大,更稠密,而且,還交加的有一陣又一陣的風的嘯吼。這雨和雪和風,明顯地帶來了入冬的寒氣。
又一陣裹著雨雪的冷風掠過後,趙瑞芝微微打了個寒戰。
孔文才忙身子一轉,護在了趙瑞芝的前面,為趙瑞芝遮擋住了冷風和雨雪。因為小雜貨店的房子不高,能揹著雨雪和風的地方也不是很大,所以孔文才在用身子遮護趙瑞芝的時候,和趙瑞芝就捱得比較近,幾乎就是把趙瑞芝摟在了自己的懷抱裡。
身子冰涼、確實已經感到有些寒意的趙瑞芝,立時覺得自己渾身又被一種和煦的溫暖所緊緊地包圍住,她感到歡暢,感到愜意。她抬頭望了望孔文才,看著孔文才是那樣精心地為她遮擋著風和雨雪,看著孔文才那為遮護自己而被澆淋得溼漉漉的全身——像只落湯雞似的,頭髮上、臉上、身上都水流如注,心頭猛一股熱浪湧騰,在歡暢、愜意的心緒中,又盈滿了感激之情。她又想起逃婚的那天晚上;在那條巷子裡,他也就是這樣遮護著自己,用他那實際上並不十分寬厚、而她認為特別寬厚的胸懷這護著她,就這樣也是幾乎把她緊緊摟抱在自己的懷裡……一想到這裡,再加上剛才心頭的熱浪的湧騰,趙瑞芝覺得自己又像那天晚上在那巷子裡一樣,胸熱心跳,感到一陣陶醉,感到一陣迷亂的眩暈,自制不住,不由自主地把身上往前往緊貼去,她甚至覺得自己都有些顫慄,從心底湧騰起一種強烈的、想猛撲上去用雙手緊緊摟住孔文才的脖頸、和孔文才緊緊相擁抱在一起的慾望。她身於往前貼去,黑亮的大眼睛,在濃而長的睫毛的撲門下,透出了無限深邃的綿綿柔情,滿含著期冀,灼灼動人地凝視著孔文才。
孔文才從趙瑞芝的眼神中,看到了他所期盼、他所渴望得到的東西,他高興到了極點,欣喜欲狂,心嗵嗵嗵地加快了跳速,血液也急劇地熾熱起來,形成了狂猛奔湧的血潮,在體內一陣陣衝動著。剛才在這之前的那由失望而引起的孤獨、鬱悶、淒涼、傷切的心緒,都被這因喜悅而奔騰而起的熾烈的血潮,衝擊、掃蕩得乾乾淨淨的了。他兩隻不大的眼睛,在眼鏡片後面,像兩點兇猛燃燒的小火把,透過眼鏡,迸射著熾熱的光,灼灼炙人,燒得趙瑞芝渾身發燙,血潮湧騰,在心的狂跳和震顫中,自制不住地飄飄然然地進入到了一個沉迷的、夢幻般的脫體狀態。
她像是飛了起來,張開雙臂,急不可待地向孔文才迎去,緊緊貼去……
正這時,冥冥之中,突然如炸雷從天而降似的,一聲聲令人森然可怖的喝吼聲,在她耳邊轟鳴而起:
“不要臉的逆女!……”
“違父叛夫的傢伙!……”
“偷小叔子的下賤女人!……”
“無恥的亂倫之女!……”
“喪辱家風的不肖之女!……”
“辱沒門庭的殘婦!……”
喝吼聲一聲緊似一聲,一聲厲似一聲……
趙瑞芝心驚肉跳,渾身發抖,驚恐萬狀,她大喊一聲:“不!”一把推開了孔文才,轉過身,發瘋似地朝大街上跑去,衝到迷迷茫茫的風雨雪之中去。
孔文才怔怔地望著趙瑞芝,怔怔地望著漸漸遠去的、被風雨雪遮沒了的趙瑞芝的背影,長時間地怔怔地望著……
四
這一天,宋一茗心神一直很不安定。
雖說一大早起來,她就跟上表姐漆小玉去表姨家看望表姨、表姨父,但她總是心思不定。她腦海裡總是在時隱時現著孔文才的面影。
如果說,以前,自打她偷偷地愛上孔文才,把孔文才印在了自己的心裡,那自打那天傍晚和孔文才在湘江邊散步、聊天后,她更把孔文才深深刻在了自己的心裡。
她來北京上學,來學知識,見世面,吸取新鮮空氣,尋求女子解放、自立、自強之路,這僅僅是她迫切希求的一個方面,而她迫切希求的另一個方面,就是來北京後,能和孔文才經常在一起,起碼也是能經常地看見孔文才。
然而,事與願違,大大的和她所想的、所期盼的不一樣。
這來北京已經好幾個月了,她很少能見到他,更不要說在一起了。起初,在表姨家還時不時地能見到幾面,後來,都開課的開課,上學的上學,趙瑞芝也從表姨家搬到北大住去了,她和表姐漆小玉從女高師轉學轉到北大,也搬到北大,和趙瑞芝坐在一起了,由於功課緊,就更很少見上孔文才的面了。尤其是這近一段時間以來,根本連影兒也見不著了。
宋一茗心裡很不是滋味,她感到孤悽,感到悲涼,也懷著酸苦的怨憤。
忙,固然是忙。但她隱隱約約感覺到,孔文才也是在有意識地躲避著她。
孔文才在有意躲避著她,她滿腔的酸苦的怨憤。但就這樣,她腦海裡仍還時時都是在閃現著孔文才的面影,她仍還是在苦苦地思念著他。她沒有辦法。她管不住自己。她無法不去想他。
“他現在會在哪裡?他現在在幹什麼?”宋一茗經常在這樣問著自己。
今天早上,天還沒亮時,她就醒來了。她躺在被窩兒裡,睜著兩隻大眼睛,望著房頂上的天花板,定定地望著,腦子裡又映現著孔文才的面影;她望著,望著,孔文才的面影又閃現在了天花板上。孔文才眼鏡後面那雙不大的、但熠熠有神的眼睛,正滿含著無限柔情地笑吟吟地看著她。她熾烈的血潮又湧騰了起來。她覺得孔文才把頭從天花板上探伸下來,身子也往下俯伸下來,嘴一張一張地在同她說話。
“你生我的氣啦?”他溫柔地在問她。
她忙連聲申辯:“沒有。沒有。”
“這幾個月確實太忙,功課太緊,沒有和你見面,也沒有和你在一起好好說說話。”
她覺得自己低下了頭,聲音低低地、輕如煙雲掠過一般地說:“這,我知道。”
“我怕你生氣”
“不會的”
“不生氣就好。你是一個好姑娘。我隊心底喜歡你。真的,我從心底喜歡你。你呢?”
她心跳著,激烈地狂跳著,她覺得自己滿帶著巨大的喜悅和幸福,羞怯地、而同時又是含情脈脈地、很快地瞟了孔文才一眼,又把頭低了下去,沒有說話,一句話沒有說。說什麼呢?還有什麼話,能比得上眼睛裡所蘊含的那種深切的情呢?縱使說上千言萬語,萬語千言,也比不上一個細個的微妙的眼神所傳遞的情。這你懂嗎,文才兄?我想你是應該懂得的。不,我想你是完全懂得的!
“你呢,一茗小妹?你喜歡我嗎?”她覺得他好像又問了她一遍。
她覺得自己又含情脈脈地瞟了他一眼、她覺得她的心在輕輕地、怯怯地說著:
“你沒看見嗎?文才兄?我的兩眼瞳仁裡,寫滿著我對你的情,對你的愛。”
“你說呀!你呢,一茗小妹?你喜歡我嗎?”她覺得他又問了她一遍。他好像沒有聽見她的心對他說的話。但他笑吟吟地、柔情無限地看著她,定定地看著她,像是聽見,但還想讓她再說一遍,甚至還想讓她再大聲說一遍。
宋一茗覺得自己的心在熾烈地燃燒著,她不禁脫口大聲說了一句。
“我也喜歡你!”
她這一大聲喊叫,把睡在她對面的漆小玉先吵醒了。漆小玉翻身坐了起來:
“怎麼啦,一茗,”
宋一茗自己也猛地一驚,一個激靈,倏然從沉迷失態的幻覺中驚醒過來:
“沒、沒怎麼,”
“是不是做夢了?”
“沒,沒有。我醒著哩!我早就醒來了。”
“那你吱哇亂叫,喊叫什麼?深更半夜的。”
“還深更半夜呢!”那邊,趙瑞芝也醒來了。“你看天都大亮了。”
漆小玉這才發現天確實已經大亮了,只是由幹天色比較暗,她睡眼惺忪,迷不愣瞪的,沒看清楚。
這是個陰天,空中佈滿了汙黑的破棉絮般的亂糟糟的烏雲,密密層層的。天地間,陰沉沉的,黯然無光、好像日蝕一樣。空氣也是一片帶有寒意的沉悶。
來一答、漆小玉、趙瑞芝都已經起來了。
寢室裡就剩下了她們三個人。
宋一茗由於剛才的沉迷失態,心裡一直很虛。她想著:剛才她在沉迷失態中失口喊出來那句話一也不知道讓表姐聽見沒有?還有趙瑞芝,那時節醒來沒有?聽見那句話沒有?而且特別緊要的就是這,趙瑞芝聽見那句話沒有?再就是,剛才她的沉迷失態,她們發現沒有?有沒有什麼覺察?她臉燙燙的,臉色發紅,心懸到了嗓子眼兒上,羞怯而不安,在刷牙、洗臉、梳頭時,時不時偷偷看一下表姐和趙瑞芝,見她們和往常一樣,臉上以及眼神里,沒有什麼特殊的異樣之處,她的心才稍稍安定了一些。
“一茗,今天跟我回去吧!”漆小玉在床上收拾著回家的東西。
“我……”宋一茗有些遲疑。
“你好長時間沒去我家了。上星期,我爸我媽還問起你了哩!”
“說的是,也該去看望看望表姨和表姨父了。”
“那就走吧!”漆小玉催促地說。
宋一茗想想,腦子裡一閃:今天是星期天,休息日,孔文才會不會正好也去表姨家?會不會在那裡碰上他?便說:
“好吧,那就去吧!”
趙瑞芝正好從外面打水回來:“你們去哪兒?”
漆小玉回答說:“上我們家。瑞芝,走!你也去吧!”
趙瑞芝笑笑:“我今天哪兒都不想去。我想在寢室裡好好看看書。”
“走吧,瑞芝!一茗也跟我去看我爸、我媽。寢室裡就剩你一個人,待著也沒啥意思。”
宋一茗也過來央求道:“瑞芝姐,去吧!咱們一塊兒去吧!”
趙瑞芝笑著搖搖頭:“真的,我今天哪兒也不想去,想看看書。我從圖書館借的《玩偶之家》都快到期了,才看了一半。我想今天把它看完。你們去吧!我下次跟你們一塊兒去。”
漆小玉和宋一茗收拾停當,出了門。
到了家,漆立德和楊玉霞正好都在家。小玉的姐姐漆小蘭也從上海回來了,剛剛下車。老兩口見大女兒從上海來看望他們,二女兒和表侄女也從學校回來了,高興極了。楊玉霞忙去廚房為兩個女兒和表侄女準備飯。漆立德也高興地放下手中的報紙,招呼著兩個女兒和表侄女,端來了茶水和糕點,讓兩個女兒和表侄女先吃上一些,壓壓飢,權當早點。
姐妹兩人一年多沒見面了,現在見了,別提多高興了,兩人又摟又抱著,又說又笑著。
宋一茗和大表姐漆小蘭也是挺親的。前幾年,表姨她們全家回湖南老家時,大表姐、二表姐經常去她家,和她在一塊兒玩,一塊兒天南海北地聊些有趣的事兒,挺投機的。這次來北京上學,才知道大表姐已經結婚,到上海去了。大表姐在上海的一所女子中學裡教書。大表姐夫在一家報館裡當記者。和大表姐起碼四五年沒見面了。今天見了,也是格外的親。
俗話說:三個女人一台戲。一點不假。現在,這姊妹三個在一起,嘰嘰喳喳,嘻嘻哈哈的,真的成了一台戲。
漆小玉和以前一樣,等她大姐洗去旅途的浮塵,剛剛坐下來,喝了幾口茶,吃了幾塊點心,就纏著她大姐講上海的情況,講上海的各種各樣的軼事趣聞。
漆小蘭拗不過小妹的死纏活纏,只好給她講述了最近她看到聽到的一些事。
宋一茗也在旁邊聽著。
漆小蘭先講了一個她親眼看到的“工人怒打東洋鬼”的事:
“幾幹年的漫長的封建社會,造成了我們的貧窮和落後,也使得那些西洋人、東洋人恃強凌弱,狠勁地欺辱我們,在我們中華神州的國土上,橫行霸道,隨心所欲地把我們中國人踩在腳下,任意踐踏。在上海,和在其他一些地方一樣,那些西洋人、東洋人,都把我們中國人不當人。尤其是上海紗廠的那些東洋人資本家,特別的壞。
“浦東陸家嘴有座東洋人紗廠。廠主是個麻臉矮胖子東洋人。這傢伙是頭狼種豬,生性奸詐兇殘,心黑手辣,尤其是對女工特別兇狠暴虐,女工們背地裡都叫他‘麻矮狼’。”
漆小蘭講到這,使宋一茗想起來北京的輪船上的那個兇殘的東洋人船主,以及在船上天津的周恩來先生和鄧穎超小姐講述的那個上海楊樹浦福臨路東洋紗廠的東洋人廠主。這些東洋鬼子,簡直一個比一個壞。
漆小蘭繼續講著;
“……大前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趁著歐洲那邊西洋列強們狗咬狗咬得不可開交,戰爭特別緊張之時,東洋小日本國想獨吞中國,藉口對德國宣戰,強佔了膠州灣和青島,宣佈接管了德國在山東的一切勢力範圍後,那‘麻矮狼’更兇狂了,動不動就剋扣女工工資,動不動就惡言惡語,以至拳腳交加,汙辱打罵女工。女工們對他恨得咬牙切齒。
“女工們忍無可忍,決定給這個傢伙一點顏色看看。讓他也知道一下,中國人也不是那麼好欺侮的!尤其是中國女工。
“一天晚上,風高月黑之夜,‘麻矮狼’和他老婆還有一箇中國人隨從三個人,從‘麻矮狼’的一個也是東洋人的洋行朋友那裡喝完酒回家,經過一條燈光昏黑的弄堂的時候,被一群從天而降的蒙面人截住,包圍起來,棍棒如雨而下,一頓狠打,打得那‘麻矮狼’哭爹叫娘,滿地打著滾兒,厲呼慘嗥著。他那老婆和他那中國人隨從也被打得吱哇亂叫。‘救命’、‘饒命”聲,接連不斷。
“當時,我剛好從一夜校裡上完課出來回家,正好也路過那條弄堂,聽見有人淒厲慘叫著在喊‘饒命’和‘救命’,把我可嚇壞了,我想一定是有人被歹徒攔路搶劫了。我停下腳步,正準備轉身跑,忽聽見喊”救命’、‘饒命’的喊叫聲變得小了一些,變成了‘哎喲、哎喲’呻吟聲,我朝弄堂裡看了看,壯著膽上前去,見三個人被打得遍體鱗傷,血淋糊拉的,躺在地上,蜷縮成一團兒,‘哎喲、哎喲’地呻吟著。我正看著,不知道怎麼辦,忽聽到黑暗處有人壓低嗓子輕輕問道:
“‘是漆小姐漆老師嗎?’
“好像是個女人的嗓音。
“‘啊,是我。’我下意識地忙應答了一句。
“只聽見那個壓低了的嗓子招呼道:‘姐妹們,不要怕!是漆小姐漆老師。’
“話音一落,從各個黑暗處走出來了十多個手裡都提木棍棒、木板子的蒙面人——都用藍布或者黑布從眼睛下面把大半個臉遮住,只留下兩隻眼睛看路看東西。蒙面人都走到我跟前來,我一看,就知道都是女的,都是那個紗廠的女工,而且可能有的還是我在女子平民夜校教文化的時候的學生,要不她們怎麼會曉得我是漆老師呢?
“那些蒙面女工來到我跟前,看看像癩皮狗一樣蜷縮在地上的那二男一女三個傢伙,壓低嗓音對我說:
“‘漆老師,你不要怕!我們是來為姐妹們出氣的,是來專門整治這個麻矮子小東洋鬼子的。’
“接著,蒙面女工低聲給我講述了她們紗廠的這個東洋鬼子廠主‘麻矮狼’多壞多壞,多麼心狠手辣,怎麼把女工不當人,還有他的這臭婆娘也是多麼的壞,他的這個中國人狗腿子如何為東洋主子狠勁賣命,反過來幫助小東洋鬼子欺侮自己同胞……講著,講著,這些蒙面女工的兩眼都迸射著憤怒的火光。
“正這時,又傳來了那三個癩皮狗‘哎喲、哎喲’的呻吟聲,這又越發激怒了這些蒙面女工:
“‘叫喚,讓他叫喚個夠!’
“‘今天讓他徹底知道知道中國人尤其是中國女工不是好欺侮的!’
“‘對,讓他好好知道知道!’
“蒙面女工們說著,一起圍上去,又是一頓義憤填膺的狠打。
“‘麻矮狼’和他的老婆以及那中國人狗腿子被打得又慘叫起來,在地上蜷縮成一團兒,像殺豬似地嗷嗷嚎叫著;嚎叫著,嚎叫著,漸漸地,嚎叫聲越來越小,越來越弱,最後,沒聲氣了。一個蒙面女工輕聲驚叫了一聲:
“‘哎呀,打死了!’
“其他蒙面女工也都有些吃驚。‘啊?可千萬別打死。打死就麻煩了。’
“‘那就再別打了!都趕快離開這裡!’
“‘漆老師,你也趕快離開這裡!’
“蒙面女工們都分散跑了。
“我也很快離開了那個地方。
“後來,聽說那個‘麻矮狼’和他老婆還有那個中國人狗腿子,都整整在醫院裡躺了半個多月。
“出院後,‘麻矮狼’的兇狠勁兒,比過去收斂了許多。”
漆小蘭講述完了,大家都聽得很帶勁兒。
漆小玉問她姐:“那個‘麻矮狼’不知道是他紗廠裡的女工打的他吧?”
漆小蘭說:“怎麼會不知道?猜也猜到了。不過他也沒辦法。人家個個都蒙著面,都壓低著嗓音說話,你根本就不知道是誰,再尋查也尋查不出來,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再說,‘麻矮狼’也不願意讓外面人都知道他被他紗廠裡的女工們打了。”
漆小玉敬佩地說:“這些女工真了不起!真是好樣兒的!”
宋一茗也從心底敬佩這些女工。
飯好了。漆立德、楊玉霞老兩口招呼大家過去吃飯。漆小玉和姐姐說好了,吃過飯後,稍休息一會兒,再接著講。
剛才聚精會神地聽漆小蘭講述紗廠女工痛打東洋鬼子廠主的故事,心思沒顧得上往孔文才身上想,這會兒,已到中午了,吃中午飯了,宋一茗的心思的線頭又被孔文才牽扯了去。孔文才到現在也沒有來,十有八九成不會來了。哥哥宋維新都沒有來,孔文才獨個兒就更不會來。他一般很少獨個兒來。早上想的在這裡可能會碰上孔文才,看來是要落空了。她的心空落落的,吃飯的時候,老時不時地在那裡發怔。她沒吃多少東西,只吃了幾口菜,又喝了半碗湯,就飽了,覺得再也吃不下去了。
“一茗,你怎麼啦?不舒服嗎?”楊玉霞關切地問自己的表侄女。
宋一茗笑笑:“沒什麼。這些日子功課重,有點累。過段時間就好了。”
外面開始下雪了。雪,越下越大。很快地,晦暗的天空和茫茫的雪海攪成了一片,天地間成了白花花的世界。
吃過飯後,大家都稍許休息一會兒,都湧到了門外,看漫天飛舞的雪花飄飄揚揚,灑灑落落。雪花時不時還飄落到人們的頭上、臉上、身上;落到人們臉上、涼沁沁、麻酥酥的。
漆小玉雖說比宋一茗還大幾歲,可是比宋一茗還更像個小孩兒,她硬是要拉宋一茗去雪中瘋一下。若是往常,宋一茗毫不遲疑地會和二表姐一起跑到紛紛揚揚的大雪中,狠勁瘋上一陣子,可是,今天,不行。今天她的心勁提不起來,她沒這個興致。她的心,就像這晦暗的天空一樣,陰鬱而沉悶。
漆小玉一個人在漫天飄舞的大雪中,盡情地讓雪撲打著她,還仰著頭,大張開嘴,讓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到她嘴裡去。
大家都笑著看漆小玉那可笑的樣子。
宋一茗也看著,可心思的線頭仍還被孔文才牽扯著。
都過中午了,又是這麼大的雪,他肯定是不會來了。肯定的!
宋一茗想著,空落落的心房裡漾動著一種惆悵,一種傷感的、使她想大哭一場的惆悵。她望著灰濛濛的天空,望著紛紛揚揚的大雪,不由自主地朝前走了兩步,讓雪花也飄落到她的身上和臉上。她也學二表姐的樣子,仰起了臉,大張開嘴,讓雪片落進嘴裡。誰也沒有發現,誰也不知道,她這時兩隻眼睛盈滿了淒涼而酸楚的淚水。她這是不想讓別人發現,不想讓別人知道她的心思,才想這樣掩飾一下,也想這樣沖淡一下自己心中由失望、惆悵而引起的傷感和酸楚。
大家在外面看了一會兒,原又回到了客廳裡。漆小玉纏著大姐繼續講上海的所見所聞。宋一茗坐了一會兒,腦海裡還總是時不時地映現著孔文才的面影,她忍受不住內心的空落和惆悵的折磨,強做出一副感到很疲累的俯倦的笑臉,站起來,向表姨父、表姨和兩位表姐告辭說想早點回學校去休息一下,就離開了表姨家。
從表姨家出來,宋一茗迎著飛舞飄揚的大雪走著。”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滿目迷離。街面上行人也很稀少。宋一茗心中的那種空落感和惆悵感越發強烈起來,由空落和惆悵引起的傷感和酸楚,也越發尖利地咬噬著她的心。
她走著,眼睛裡又盈滿了淚水。
她覺得從心底隱隱湧起了一股逆反的情潮,一種隱隱約約的對孔文才的怨恨,儘管這種隱隱湧起的逆反的情潮,這種隱隱約約的對孔文才的怨恨,完全並非是她本意的。
她實在是弄不清楚自己。
五
宋一茗簡直是弄不清楚自己。
從表姨家出來,她迎著大雪沿著大街走著;內心裝滿著惆悵的傷感和酸楚,也夾雜著有被矛盾的薄霧籠罩著的怨恨,朝前走著,任憑大片大片的雪片,有時還是大把大把的雪團兒,撲打著她,迷濛著她,逆阻著她。
她沿著大街走著。時而有洋車停在她旁邊,招呼她:“小姐,上車走吧!”她笑笑,搖了搖頭,謝絕了,徑自朝前走去。
她想在這狂飛亂舞的大雪中走走。
她走著,走著,也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而且鬼使神差,不知不覺地來到了法政專門學校的大門口。這完全是下意識的。她在校門口,愣怔地站住了,呆呆地站著,她簡直弄不清楚自己。
算了吧!既然已經來了,就進去看看吧!看看孔文才在不在學校?他也許就在學校裡,哪兒也沒去。他一般不大喜歡到處去竄。在北京,他也沒有幾個可去之處,頂多就是跟宋維新一起去表姨家看看,再很少上哪兒去。休息天時,不出門,一般就是在圖書館或者在寢室裡看書。今天,或許就在寢室裡看書哪!
宋一茗走到孔文才的寢室門口,門沒上鎖,說明室主人沒有出去。
宋一茗輕輕敲敲門,裡面沒有應聲。
又輕輕敲敲門,仍無一點動靜。
又輕輕敲敲門,仍無任何動靜。
宋一茗便輕輕地推開了門,走了進去。
孔文才果然在,正在睡覺。
宋一茗走到孔文才的床跟前,見孔文才合衣側身躺在床上,沉沉酣睡著。見孔文才睡得這樣熟,宋上茗不忍心吵醒他。油然而生的愛憐之心,把剛才來這裡之前的那種夾雜在惆悵和傷感之中的隱隱的怨恨,也一下衝得一乾二淨了。外面,雪越下越大。雪片,不時地撲打著窗戶玻璃。屋子裡很涼。宋一茗兩眼環視了屋子,見沒有什麼可以給孔文才蓋在身上的,便脫下了自己身上旗袍上的外衣,輕輕地蓋在了孔文才的身上。
孔文才在熟睡中可能感受到了一點暖和,身子舒展開來,翻了個身,開始仰面睡著。
宋一茗站在床邊,定睛凝視著熟睡著的孔文才,胸中湧動起了溫煦的柔情。她還沒有這樣靠近地注視過孔文才,而且現在沒有戴眼鏡,而且又是這樣靜靜的,一動不動,她還從來沒有這樣注視過。她覺得他戴上眼鏡,當然不失其文雅,但不戴眼鏡,卻顯得更清秀,顯出了他本色的清秀,使人更耐看。宋一茗覺得自己有點心速加快,胸中熱潮湧動,臉上火辣辣地發燙,她有點心蕩神移,自制不住自己了。
正這時,熟睡中的孔文才像是魔住了,嘴裡嗚啦嗚啦亂喊叫著,身子也使勁亂扭動著,雙手伸到半空中亂舞亂抓,上身一抬一抬想坐起來,宋一茗在家裡見過哥哥宋維新也有過這種魘住的情況,所以也沒覺得怕,反而俯下身去,想安撫一下孔文才,讓孔文才安靜下來,睡好,沒想到,孔文才雙臂一伸,緊緊抱住了她,就好像一個受了驚嚇或是受了什麼委屈的大男孩,撲進了母親或者姐姐、或者什麼親人的懷抱中似的,緊緊地摟抱住了她。
像這樣孔文才緊緊地摟抱她,這還是第一次。宋一茗渾身顫抖,兩頰通紅,眼睛裡閃爍著熾熱的而又奇特的火焰,胸腔奔湧著滾燙的、抑制不住的、衝動的情潮,她不由自主地也緊緊地、緊緊地摟抱住孔文才,身子緊緊地俯下去,壓在了孔文才身上,緊接著,突然,像是受一種無形的隱秘的力量所驅使似的,在難以解釋的說不清的那一剎那間,兩個人相互緊摟成一團兒。兩片灼燙的嘴唇緊緊地貼合在了一起。宋一茗渾身顫抖著,十分劇烈地顫抖著。對她來說,這是極其神聖、至高無上的親吻,因為這是她作為女人第一次與一個男人而且又是她所鍾愛、她所痴戀的男人的親吻。她體內積壓了很久的熾烈的愛的情潮,在放縱地奔流著,在兇狂地湧騰著,在沒有任何阻攔、沒有任何造作和掩飾地、竭盡全力地釋放著熱的能量。一’種巨大的突如其來的幸福,衝擊著她的胸膛,壓迫著她的心房,使她感到都有些窒息。宋一茗覺得房子和地都有些旋轉,她感到一種令人心醉神迷的眩暈,彷彿自己插上了狂喜的翅膀,凌空而飛了起來。
正當宋一茗在心醉神迷的眩暈中,展開幸福和狂喜的翅膀,在愛的高空中翱翔的時候,孔文才從睡夢中醒來,他驚叫一聲,猛地趕快鬆開了自己的雙手,狠勁一把把宋一茗從自己的懷裡推開,把宋一茗從床上推落下去,跌坐在了冷冰冰的地上。
完全沒有料到。宋一茗被孔文才猛地一把一推,從愛的高空中墜落到了冰涼的地方,這她宋一茗怎麼也沒有想到”,甚至都有些反應不過來。她半支著身子,半坐在冷冰冰的地上,吃驚而愣怔地睜大著兩眼,瞪視著孔文才,默默地瞪視著,就好像孔文才是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似的。
孔文才也是同樣吃驚而愣怔地瞪視著宋一茗。
兩人都吃驚而愣怔地相互瞪視著,都大睜著眼睛不說話地默默地瞪視著。
就這樣相互瞪視了一會兒,宋一茗咬著下唇,兩眼溢滿了受到傷害的痛切的眼淚,硬憋著,最後,實在忍不住了,“哇!”的一聲大哭,翻身從冰涼的地上爬起來,轉身頭也不回地從孔文才的房子裡踉踉蹌蹌地跑了出去。
在衝出門的時候,跟正準備進門的一個人差一點相撞在一起。
來人是北大理科學生張國燾。
張國燾也認識宋一茗。
“咦,一茗同學?你怎麼在這裡?你怎麼啦?”張國燾驚異地問。
宋一茗沒有答話,望都沒望張國燾一眼,哭著雙手捂著淚臉,從張國燾身邊踉踉蹌蹌地跑過,頭也不回地跑進漫天飛舞的大雪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