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從出版社大樓裡出來,白雪的神情顯得有些沮喪。楚光看她陰沉著臉,知道她對自己很失望,卻沒心情去安慰她,只得默默地跟在她後面走著。

在寒風裡走著,楚光眼前不時浮出那張瘦長的馬臉來。來以前他就對白雪說過,他的這部《煉獄》,無論內容還是寫法,在今天都是不合時宜的,恐怕不會有哪個出版社願意出這種書,再說他又沒有任何名氣,對出版社來說明擺著這是一次冒險!話是這麼說,他心裡總還懷有幾分僥倖的心態,希望能碰上個識貨的編輯。在眼下事業和感情都處在微妙的情態中,有時他也的確希望能有一次成功來剌激一下自己,卻沒想到自己運氣會這麼壞,偏偏碰上了這麼個二百五。

楚光本來是一個很寬容的人,不過他覺得這個姓伍的編輯明顯對自己懷有惡意。當著白雪的面,他一開口就把自己的小說貶得一文不值,什麼故事性不強,沒有可讀性,寫法陳舊,對人物性格把握不住……還動不動就引用福克納加西亞。馬爾克斯博爾赫斯羅伯。格里葉米蘭。昆德拉的作品,以印證他自己的博學和正確。楚光覺得他那樣子很可笑,便由他說著,完了告訴他自己在北大上研究生時就是專門研究外國文學的,他提到的那些作家自己也知道一些。他們的寫法自己也不是學不來,不過他總是想,藝術創作的過程就是尋找自我的過程,找到了自我也就找到了藝術的真諦。如果一個人在寫作的時候總在想別人是怎麼寫然後才決定自己怎麼寫,或者別人看過他作品以後總會想起別的某個作家的作品,那麼這個人就不配稱為真正的藝術家。藝術家的創作的最高境界就是無技巧,對於一個真正的藝術家來說,寫什麼怎麼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擁有心靈的自由,無論對別人還是對自己,就要保持赤裸裸的真誠,否則他就不是藝術家,而是精神娼妓。

那時他說得很盡興,也就顧不上白雪在一旁不停地對自己使眼色。看那姓伍的編輯張了口傻了似地聽著,心裡也有幾分得意。他說完以後,姓伍的編輯說話的語氣也變了許多,說沒想到他還是名牌大學畢業的,怪不得有這番高論。不過理論是一回事,具體到寫小說又是另外一回事。再說現在出版社都是要考慮賺錢的,象他寫的那小說,就是出版了也不會有人買的,他當了十幾年編輯這眼力是絕對不會有問題的。楚光知道他與自己不是一路人,不可能真正理解自己的作品,也就沒情緒同他談下去。

說話的時候,白雪幾次對他使眼色讓他打住,他卻沒法控制自己,說完後才發現她在一旁坐著不說話,似乎情緒有些低落,眼睛也不朝這邊看了,心想她一定是嫌自己說話太不注意,把那姓伍的編輯給得罪了。來以前她就對自己說過,對人說話一定要注意,不要信口開河,免得把人給得罪了。那時他覺得她對自己說話的語氣很可笑,她那麼個小女孩,平時什麼事都需要別人照顧的,如今對他說話卻用了大人對小孩的語氣。不過他還是覺得很有趣,便笑著說他聽她的就是了。她好象也看出了他笑裡的含意,便噘著嘴不服氣地說,他有時做事就是太任性,象孩子一樣。他聽著只是笑,不說話。

楚光心裡清楚,白雪對他其實是抱著很大希望的。當初給她看這部《煉獄》,並不是想炫耀自己的才能,也不想表白什麼。不過他總想,一個女孩,倘若真的能愛上自己,就應該能夠讀懂自己寫的書。藝術這東西也是沒法取巧的,不論你寫的什麼,其實寫的總是自己。他對白雪說,自己在這書裡傾注全部的真情,他寫這部書就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東西,對他來說寫作是一種生存狀態,是尋找自我的一種方式,所以他並不在乎這部書是否有價值,甚至不在乎它是能夠出版。他把書給了白雪,自然希望她是看懂的,卻又害怕她會失望,不僅對書,也對自己。那些日子裡,每次見面都希望她會談到對自己書稿的看法,又怕她會說出讓他難過的話來。那是他第一次把書搞拿給人看,心裡也是沒底的。過了沒到一個星期,白雪就來找他,說書稿很快看完了,寫得很好,她很喜歡。他聽了以為她說的是客套話,聽她說起她的想法,還有說話時的神態,才知道是真心的。

“這麼好的書,你為什麼不拿去出版呢?”白雪瞪大眼睛看他,問。

“就這書,還會有人看?”他用手翻著書稿,看著她,故意問。

“怎麼會沒看呢?我不就愛看嘛。”白雪歪了歪腦袋,看著他說。

他覺得她那樣子很好看,笑著說:“你愛看,並不等於別人也愛看嘛。”“我愛看,別人肯定也會愛看的,要知道我看書的品味是很高的。”白雪說。

“這你就不懂了,越品味高的書越沒人看,現在出版社就講經濟效益,要是這書不能看,不能賺錢,書再好也沒人願意出的。”他說著,把書稿放進了抽屜。

“我不信,為什麼不去試一試呢?”白雪握住他的手,熱切地說。

過了兩天白雪便跑來告訴他,她有一個朋友的親戚在出版社當編輯,她把書的事對他說了,人家還挺感興趣,說要把書稿拿去看看。他見她這麼熱心,心想她以前從來沒有這樣關心過自己,便把書稿給了她。過了一個多星期,白雪告訴他,那人已經把書稿看完了,說要找他談談。那時他想,這麼快就把書稿看完了,說明人家還能看下去。儘管他在白雪面前儘量擺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其實心裡還抱有很大希望的,卻沒想到到頭來會是這樣的結果。

看白雪情緒低落的樣子,楚光心裡很難受,更怨恨那位馬臉編輯來。既然說自己小說寫得不好,那還有什麼可談的?他叫自己來,就是為了把自己損上一通,看自己遭受屈辱,還是當著白雪的面?從頭到尾,他連一句好話都沒說過,簡直把那書稿連自己說得一無是處,說什麼搞理論研究跟寫小說是兩碼事,那意思分明是說自己是不適於吃小說這碗飯的。可是他什麼時候說過自己要成作家了?這年頭當作家寫小說是世界上最無聊的事情,就連出賣皮肉的娼妓也比他們要高尚得多,那些以作家自居的人表面上洋洋得意,個個道貌岸然,內心其實都是很空虛無聊的。他這麼說的時候,那位馬臉編輯臉色很不自在,陰沉著臉說你既然這麼想,還寫小說幹什麼!那神情好象說他是吃不到葡萄才說葡萄酸的,他回答說自己寫小說只是為了好玩。馬臉編輯冷笑著站起來說既然這樣,那還有什麼可說的。他笑著說我們本來說沒什麼可說的,說完也站起身來,對白雪示意一下,拉了她的手便往外走。

剛出辦公室白雪便把他的手甩開了,從那時起便沒跟他說過一句話,只是一個人默默走著。他知道她是在生自己的氣,無柰地苦笑著。白雪平時性格算是很開朗的,只是愛生悶氣,碰上不高興的事便不搭理人。楚光不喜歡女人的嘮叨,便把這看作是她的優點,有時候甚至覺得她生氣的樣子更可愛。同她剛認識那會兒,有一次他對她說,他真想看看她生氣時的模樣。她對他笑著說,她生氣的樣子是很可怕的,他見了肯定會受不了的。那一次他到賓館接她,發現她情緒低落,半天不說話。問了半天才知道那天她值班時打了個盹正好被主管看見,受了批評,心裡覺得委屈。他便安慰她,想方設法哄她高興,終於使她笑起來。

天氣陰冷,楚光在白雪身邊默默走著,看她那陰沉著的臉,突然感到一種可怕的隔膜,心想她其實並不是真正能夠理解自己的,她對這件事的熱心,說明她對自己是抱有很大希望的。儘管從開始他就把自己說成是胸無大志才能平庸事業無成的男人,但誰還不能看出那其中所包含的潛台詞?她也說過他其實是個事業上很有追求的男人,也希望他在事業上有所作為。今天的事肯定令她失望,可是有什麼辦法呢?他也不是不想把事情辦好,可人家都把話說那份上了,他總不能死乞白賴求人家嘛,就衝馬臉編輯那德性,要是還能忍氣吞聲地聽他對自己指手劃腳,那叫什麼男人!

“怎麼啦,生我氣了。”楚光想緩和一下氣氛,便靠近去,把手搭在她肩膀上,試圖摟她過來。

白雪翻眼看了看他,把他的手拉開,往前走著。

楚光看著她嘆口氣,邊走邊說:“我知道你不高興,可是沒辦法,我只能那樣。”白雪低頭走著,仍舊保持沉默。

楚光覺得很沒趣,自我解嘲地笑著,對她說:“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沒關係的,只要書好,總會有辦法出的。”白雪突然停住了腳步,看著他,咬了咬嘴唇,說:“你總是想著你自己,你想過沒有,你那樣做,把人都給得罪了,以後還讓我怎麼去見我的朋友們。”楚光看她那委屈的樣子,突然有些愧疚,看著她說:“對不起,你知道我這人就這德性,做什麼事都很任性,很少考慮後果的。”“你不知道,我的那些朋友,本來就反對我跟你好的,要是知道這事,不知道又會說出什麼難聽的話來。”白雪嘆了口氣,說。

“隨她們說好了,你就當沒聽見就是。”楚光說著又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輕輕地摟住她。

白雪苦笑了笑,沒什麼。

楚光沒去看她,也沒心思多說話,摟住她在路邊默默走著,抬眼看看陰沉沉的天空,暗自嘆息著,心裡生出一片蒼涼,臉上浮出苦澀的笑意。

曾經有人對楚光說過,男人對女人最高的征服是性上的征服。的確,許多人都把性交看作是男女雙方相互佔有的標誌,彷彿談戀愛不走到這一步就是一種虧損。柏拉圖式的戀愛在今天是沒有市場的,男人也好,女人也好,相互看重的似乎都是肉體上的佔有而不是精神上的愛戀。男人習慣於把性交看作是佔有女人的標誌,他可以在一個女人身上付出很多,包括財物和感情,倘若他不能佔領她的肉體,就會被看作是一種失敗,別人會把他當作傻冒看待,他自己也會覺得委屈,就象做買賣虧了老本,由此產生出不平衡的心態。而對女人來說,性彷彿也成為一種法碼,即便天性最為放蕩的女人也會看重自己貞操,她們只有在失去貞操以後才會破罐子破摔。他們一旦與人發生性交,便理所當然要把自己的一生託付給他,哪怕自己並不真正愛這個人。老練的男人們便經常利用女人的這種心態,依仗自己的強悍把弱小的女人壓倒在自己的身體下面,以達到最終佔有的目的,即便最終目的並未達到,也不覺得吃虧,好歹也嘗過那女人的滋味,心態也就很平衡。楚光上研究生時有位同學,與某個女孩認識沒幾天就嚷著要同寢室的同學“提供方便”,後來那女孩同他分手了,他很痛苦,卻自我安慰說這樣也值,至少這輩子總算不止同一個女人上過床。

多少年來人們總是把性被視作洪水猛獸,那些不能控制自己的慾望的人往往也被看作不正當的人,而對女人更是苛刻。女人通姦一旦被發現輕則要遭到男人的遺棄,重則要被“沉塘”。文革時這種女人則往往要被剃了陰陽頭,掛了破鞋被遊街的。而在今天,人們的觀念有了很大的變化,大家都可以理直氣壯地說:“食色,性也!”縱慾也便成為一種時尚。男人們總愛在他人面前炫耀自己的獵豔的本事,女人也敢公然在男人面前拋媚眼,賣弄風騷。從小學開始,要是女孩不能獲得一個或幾個男孩的青睞,就會遭到鄙視。男孩要是找不到女朋友,更會被人譏笑。男人到三十歲時還是個處男,那他肯定會成為大家的笑柄,而女人在二十歲還保持著貞操也會遭人憐憫。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在今天肯定是沒有市場的,只會被人嘲笑。幾天前一個朋友對楚光說起這樣的事:兩個在校研究生到南方去,在那裡當老闆的朋友找來兩位小姐陪他們,面對著小姐的挑逗和引誘,兩人竟臉紅耳赤,不知所措。這事很快在學校流傳開來,一時竟成為笑談。

閒來無事,楚光偶爾也會翻看一些文學雜誌,在那裡性描寫早就成為一種時尚,在現實中越來越陽萎地男性文人卻用自己的筆在炫耀著自己陽具的雄奇偉岸,在想象中他們一個個都成了獵豔的高手,床上功夫也很到家。而喪失了女人味的女性文人也面無愧色地坦露著自己的陰私,在叉開雙腿迎接男人入侵的同時內心裡卻含著對男人的恐懼和厭惡。看那些小說很容易產生這樣的感覺,作為男人倘若不在床上幹倒幾個女人,作為女人倘若沒有幾個情夫,人這一生真算是白過了。假如真象書中寫的那樣,大多數中國的男人和女人都會感到汗顏,要麼感嘆自己的無能,要麼感嘆自己缺少運氣。中國男人都頭戴著綠帽子頂著烏龜王八蛋的罵名又義無反顧地扎進那些放縱的女人堆裡把帽子和罵名一起交由自己的同類分享,中國的女人則在忍受了幾千年男人的壓迫之後終於有機會揚眉吐氣了,她們在被男人玩弄的同時也在盡力地尋找玩弄男人的感覺,在情縱的放縱當中尋找著女性的尊嚴,這樣,性交使男人女人相互交融的同時也培育著仇恨。

現實對於楚光來說也是充滿誘惑的,他本來是一個性欲旺盛的人,又有著藝術家的自由個性,不過他還是覺得,人這玩意畢竟是不同於動物,即便是猴子,性交還要有所選擇,何況是有理智有情感的人了!有時他很難想象,倘若對女人沒有感情,怎麼可能有那樣的激情與她上床。儘管他也同別人一起嘲笑過那兩個臨陣脫逃的研究生,覺得他們太窩囊,可要是他碰到那種情況又會怎麼樣呢?不,他是不會臨陣脫逃的,要是那女人真的讓他喜歡,或者她能激發他的情感,那他肯定會與他上床的,至少他不會害怕什麼,也不會有觀念上的約束,只要他想幹就夠了。

第一次同梁毅談到白雪是在白雪第一次離開以後,那時他沉浸在極度的痛苦之中,正好梁毅打來了電話。梁毅聽完他的話後便問你們的關係到了何種地步?開始他不明白他話裡的含義,便問他什麼意思,梁毅說你和她上過床沒有,他當時臉紅了,苦笑著搖頭說除了這個別的什麼幹過了。梁毅聽後只是長長地嘆氣,沒有說什麼,他卻從那一聲長嘆裡聽出了對自己的憐憫,心裡感到羞愧不安。

誰都知道梁毅是個很浪蕩的人,在性方面給人感覺是很隨便的,與他性交過的女人至少也會少於兩個排,而且跟他在一起的女人通常都是很漂亮的。同他在一起的時候,楚光經常會有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他的高大英武,他的瀟灑風度,他對女人的吸引力,他高超的獵豔手段,都令楚光望塵莫及。梁毅在這方面好象也很善解人意,平時很少在他面前誇耀自己的豔遇,以剌激他不平衡的心態。而他同女人交往時,也時時會想起梁毅,在情感方面有了難題也愛向他訴說,似乎他能作為自己的後盾,給自己以鼓勵似的。

他那天晚上迫不及待地與白雪發生關係,固然是情之所至,肯定也是受了梁毅那聲長嘆的影響。白雪那一次不告而別,加劇了他內心的恐慌,從而也剌激了他對她的佔有慾望。他害怕再一次失去她,抱著先下手為強的心態,實施了自己的預謀。

他抱著白雪往床上去的時候,白雪並沒有作任何抗拒,只是輕聲囑咐他先去把燈關上。當他在黑暗中向她走過來時,她主動過來迎接他,她向他仰著頭,藉助窗外的月光他看見那雙美麗的眼睛裡閃著光亮,一股乎乎的氣息伴著急促的呼吸聲向著他迎面撲過來,他緊緊地把她抱住,從她的額頭上、臉上、鼻子上吻下來,終於吻住了她那精巧的小嘴,接著又舌頭伸進她的嘴裡,尋覓著,與她那柔滑的舌頭交接在一起。他很快把她放倒在床上,他很快脫去了她的衣服,當他看到她赤裸裸的胴體時,卻突然產生出一種負罪感,好象這不是一種兩廂情願的交合,而是他在對她實施強姦。

楚光潛意識裡肯定是想借助肉體的交合來加深他與白雪的關係,那天完事後他不知為什麼卻感到有些沮喪,似乎失落了什麼似的。那天晚上他同白雪長久地抱著一起,說了許多甜蜜的情話,似乎恨不得把兩人的肉體和靈魂都熔鑄在一起,再也不分開。可是他總覺得自己的言行都顯得有些做作,並不是完全出自內心。白雪的情緒也不象先前那樣的高昂,對他的熱情反應更有些冷淡。

事實上楚光的感覺很快得到了證實,肉體上的交融似乎並沒有真正加深他們之間的情感,反而使他們之間產生出某種隔膜來。在以後的日子裡,他們經常住在一起,表面上關係比以前親密了許多,然而隨著相互瞭解的加深,楚光心裡反而越來越不踏實,眼前的白雪變得越來越陌生,也越來越難於把握。

與白雪見面那天起,楚光便把她看作是一個物慾很淡漠的女孩,心地善良,而且能夠理解自己欣賞自己的。她的知識很淺薄的,看的書也少,卻很有靈性。他與她談論什麼,她好象都能夠理解。他對她說話時,她總是溫情脈脈地看著他,臉上帶著讚賞的微笑,這微笑對他來說也是富有感染力的。那一天她來找他,說她一口氣把他寫的《煉獄》都看完了,有幾次都感動得哭了起來,可是不能理解書裡的主人公最後怎麼會同那個鄉下寡婦結婚,這樣的結局太悲慘了,令人難以接受。他對解釋說主人公是個奧勃羅摩夫式的人物,他永遠生活在自己營造的夢幻般的世界裡,而現實卻一次次擊碎了他的夢想,他一步步地退縮著,期望在那個多情的鄉下寡婦的懷裡找到慰藉,這其實也是對現實的一種逃避方式。白雪聽著還是覺得他的這種安排過於悲慘,說她喜歡這個人物,希望他更好的結局。他為她的善良而感動,經過一番思考後竟接受了她的建議,把書的結尾作了改動。她聽後滿意地笑起來,事後看來這改動是成功的。

他們本來是由於那則徵婚廣告才認識的,這似乎在很大程度上界定了他們關係的基礎。楚光當然希望白雪不會在意他的貧窮和眼前的困難處境,儘管他在她面前從來不吝嗇金錢,花起錢來也總是大手大腳的,卻很少在她面前談到錢的事。其實他也知道,自己並不象在廣告裡標榜的那樣貧窮,與時下許多同齡人相比,自己收入並不算太低,也相信自己在事業必定會有所作為,但在白雪面前他儘量不說這些,他不想用並沒有實現的東西對她允諾什麼,這是不符合他的為人準則的。然而他很快就發現自己也好白雪也好其實也是在扮演某種角色,這角色並不符合各自的本性。

和那個年紀的許多城市女孩一樣,白雪對生活有著過高的期待,滿腦子都是稀奇古怪的幻想,性情也是飄忽不定,令人難以捉摸。白雪說她本來是想當電影明星的,還到電影學院辦的表演班上過課,只是沒有找到拍片子的機會。後來又說她真正想當的還是女老闆,那時楚光聽了以為她只說著玩玩的,便開玩笑說她那樣子哪象個當老闆的,跟人當小蜜還差不離,白雪聽了撇著嘴很不高興。在他看來,外表溫柔的白雪是極不安份的,她似乎總在是不停地變動中尋找著機會。在他們認識以前,白雪就已經換過兩次工作,先是從當中學教師到一家豪華商店當營業員,後來才到賓館當話務員。他們認識後不久,他也總是聽她說對自己的工作不滿,還不時往各種人才招聘會上跑著。有一次她對他說,她對這種飄忽不定的生活感到厭倦了,想找個穩定的工作安定下來。聽她這麼說,楚光還很高興,正好一個在高校工作的同學告訴他,他們的學校需要一個圖書管理員,他覺得對白雪倒是很合適的,便把這事告訴她。她聽後也挺高興。他便熱心地陪著她前去應聘,等她參加完應聘考試出來,卻發現她神情很沮喪。他以為人家沒看上她,想去安慰她。她卻說人家對她倒是很滿意的,只是工資太少,每月才四百元。他說工資少點沒關係,只要她願意幹就行了。她卻瞪了他一眼說,就那麼錢,你讓我怎麼活!他當時覺得很沒趣,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那時他便覺得白雪其實並不完全象他想象的那樣,不過他還是儘量地去理解她。她畢竟也是生活現實生活中的,很難免俗的,再說誰不想把日子過得好一些!不過從那時起,他漸漸感到了生存的壓力。

白雪也有愛逛商場的習慣,卻從不主動要楚光陪著去。他要陪她,她也不拒絕。對她來說逛商場是一種嗜好,通常是漫無目的的。她最感興趣的是化妝品和服裝,看見有自己滿意的服裝,總要穿著試試,試完了卻又捨不得買。每當這個時候,楚光便覺得十分狼狽。他知道白雪是很喜歡漂亮衣服的,也看出來那衣服穿在她身上很好看,要是口袋裡有足夠的錢,他會毫不猶豫地掏出來為她買下的。無奈囊中羞澀,也就沒了平日裡那股男人的豪氣。看她戀戀不捨地從那服裝攤前挪動著腳步,心裡只是感到愧疚。那以後也就不敢輕易陪她去逛商店了。偶爾出去玩,見附近有商店,心情也會格外緊張。那時他才真正感覺到,這人要想活得瀟灑,沒有錢來支撐是不行的。

同楚光以前認識的女孩相比,白雪算是很樸實的。她穿的衣服都是極普通的,用的化妝品也算不上高檔。她從來沒有讓楚光為她買過什麼東西,也從來不讓他為她多花錢,有時到餐館裡去吃飯,她也總是點便宜的菜。楚光偶爾也會盡自己所能買些小禮品送給她,她也總是欣然接受。倒是楚光自己心裡不好受,覺得自己太無能,能給她的東西太少。

楚光開始意識到,愛情這玩意其實也是很現實的,從內心說來他渴望的是超越物慾的感情,也可以在徵婚廣告里豪氣沖天地自我標榜貧窮,他相信當初使白雪和他走到一起的絕不是錢財,而更多的是精神上的引力。可是在享受了最初情感上的浪漫過後,他們似乎又一同回落到了現實的土地上。楚光對愛情始終抱有太多的幻想,他終於覺得,摻雜了金錢的因素之後,愛情固然會變質,然而沒有了金錢作為後盾,愛情也會落入尷尬的境地,也就很難以長久地維持下去。都說感情是非理性的,但非理性中其實也包含著理性的成份。世界上從來沒有無緣無故的愛,純粹的愛情在現實中是不存在的,每個人在選擇自己愛情的時候,或多或少總要受到各種外在因素的影響。有時候他覺得愛情就象一杆秤,一頭吊著男人,另一頭吊著女人。對男人說來,他的法碼依次為事業、金錢、學識、性格和外表;對女人說來,她的法碼則依次為外貌、學識、性格和事業。當兩頭達到平衡時,愛情也就有了產生的基礎。

從內心說楚光對這種買賣式的婚姻是深惡痛絕的,他登那份徵婚廣告的目的無非也是想從這情感的怪圈裡逃脫出來,白雪的出現曾經使他看到過希望。然而隨著交往的加深,他發現自己已經不可避免地陷入了這個怪圈當中,眼看要到難以自撥的地步。

愛情會使人變得寬容,有時也會使人喪失理性的判斷。男女雙方真正相愛,總是會愛對方的全部,包括缺點在內。楚光對朋友們談到白雪的時候,總會把她說成是一個嬌弱、任性卻富有情趣的女孩,生活能力差,需要男人呵護。她的性情很孩子氣,做事馬虎,還經常丟三落四,不是弄丟了錢包,就是丟失了鑰匙。跟她在一起,整天都得為她操心。還動不動就生氣,從來不會關心別人,真要娶她做妻子,這一輩子可有受不完的苦和累……這樣說時,楚光心裡卻是美滋滋的。有時他甚至覺得,白雪正是因為有了這些弱點才變得如此可愛,他說不清到底是愛她的優點多些,還是愛她的缺點更多。

楚光早就感覺到了他與白雪之間的隔膜,這使他感到痛苦和恐慌,他對她的愛卻越來越深了,他明明知道她不會成為一個好妻子,也知道朋友們對她評價並不很高,他對她的感情卻到了不可抑制地步。這個嬌弱而任性的女孩,這個令他痛苦令他擔憂的小姑娘,他對她依戀是那樣深沉,他簡直一天都不能離開她,在這些日子裡,他的整個心都被她佔有了,他整天都在思念她,一天見不到她,就會神不守舍。甚至晚上做夢,他也希望能夠夢見她。他很想把她緊緊地抓住,讓她完全融進自己的生命裡。然而他越想抓住她,她好象離開他越遠。雖然他們在肉體上說得上已經相互擁有,但白雪對他來說依然是難以捉摸的。有時他覺得,她就象帶著夢幻般的影子在眼前飄忽著,他用迷幻般的眼睛盯住她,張開雙手想把她撈住,卻怎麼也沒法把她抓在手裡。

“我會讓你當上女老闆的!”那一天他對白雪說,並對她表示,寫完《煉獄》以後他再也不會寫小說了,本來他的理想也不是要當什麼作家。在當今社會里,當一個文人實在太可憐了,別看有些文人還能牛氣烘烘,自以為是社會的主宰,其實他們內心裡是十分虛弱的,他們那些真誠的和不真誠的吶喊也都是軟弱無力的。這年頭做一個文人是極可悲的,沒有錢,沒有權,只能在社會上扮演滑稽可笑的可憐蟲的角色,可是我們為什麼要讓別人來可憐呢?

“那你想幹什麼呢?”白雪看著他,好奇地問。

“我想,得辦自己的經濟實體,譬如出版社、影視廣告公司什麼的。”他一本正經地說。

“噢,這太好了!”白雪點著頭,似乎很感興趣。

“你知道,這些都屬於信息產業,又跟最先進的科技聯在一起,國外好多大老闆都是靠這個起家的,再說搞這一行,我好歹還有些優勢。”楚光說著,心裡充滿著美好的憧憬。

“可是,你想怎麼幹呢?”白雪眨了眨眼睛,看著他問。

楚光讓她看得有些心虛,勉強笑了笑說:“這得看機會,你知道我這人做事從來不搞短期行為的,不過我知道自己該幹什麼。”白雪沒有追問下去,只是抿嘴笑了笑。

從白雪的眼睛裡,楚光看出她是相信自己的,心裡卻有些愧疚,象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雖然他說的都是心裡話,也相信自己在事業上會取得成功,可是他的確是在迎合她,討好她。為了真正得到她的愛,他不知不覺地在改變著自己。

“嫁給我吧!”他把手指插進白雪的頭髮裡,捧著他的臉,深情地看著她,激昂地說。想到結婚,他卻感到莫名的恐慌。多少年來,婚姻對他來說既遙遠又現實。在多年的漂泊之後,他的確感受到了生活的勞頓,飄零的生活使他感受到自由的同時也使他感到孤寂,他渴望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有一個愛自己的女人。可是婚姻生活也時時令他感到迷茫,似乎那裡麵包含著許多令他難以承受的壓力。就眼下來說,他又有什麼能力承擔得起一個家庭的重負?沒有房子,沒有錢,事業上毫無建樹,生活不安定,所有的希望不過滿足於口頭上的自我安慰……就這樣,他能支撐起一家庭來?再說,他自己本來對建立家庭的事沒有心理準備的。

“為什麼要結婚呢,我們這樣,不是挺好嗎!”白雪把頭靠在他的胸前,摟住他的腰,輕聲說。

楚光疑惑地看著她,卻又不由得舒了口氣,心頭的壓力也減輕了些。那時他的心態也是有些失衡,說是要結婚,無非是對白雪沒有把握,就想用婚姻的方式把他們之間的關係確定下來。如果白雪答應下來,他也許真的會很認真地考慮這件事,沒準真把事給辦了。見白雪不肯答應,也就不必勉強自己了。不過他還是有些失望,因為他看不透白雪對自己的愛到底到了何等地步,心裡總是擔心她有一天會離開自己,這種擔憂似乎每一天都在加劇,使他越來越惶恐不安。

“你說結婚好,還是不結婚好?”那天楚光到北大去看望在那裡上博士的金哲,這樣問他。事實上,這樣的問題他已經問過許多人了,其實對他來說,別人的答案並不是很重要的。他似乎是在尋找某種心理上的平衡,希望別人那裡找到證據,說明結婚其實是很沒勁的,這樣他就能為自己眼下的尷尬找出些情理來。

“怎麼說呢,結婚有結婚的好處,不結婚也有不結婚的好處。”在婚姻上飽經滄桑的金哲有些含糊其辭,那張寫著痛苦的臉分明帶著苦澀的笑意。

“什麼意思?”楚光似乎有些不滿足,追問一句。

“人嘛,什麼的生活都得過一下,不嚐嚐女人的滋味,那生活也是不完整的!可結婚嘛,也就那麼回事。”金哲抬手推了推眼鏡,慢條斯理地說。

楚光點點頭,笑著說:“我想也是的,眼下不是有種說法:結婚是失誤,離婚是醒悟,離了婚再結婚是執迷不悟!”“失誤也好,醒悟也好,你還是把那白雪公主弄到手再說!”金哲說。

楚光嘆了口氣,對金哲說出了自己的苦衷。

“錢這東西是很重要,不過這也得看人去。想當初我跟我老婆結婚的時候,總共才花了不到八百塊錢,不也那麼過來了。”金哲說。

“可你們不還是分開了?”楚光看著他,說。

“人嘛,總是在變的,那時她還是很單純的。”金哲嘆息著說。

“說實在的,就我現在這樣子,真要結了婚,真不知道會怎麼樣?”楚光說。

“有什麼,這種情況又不是你一個人,人家怎麼過的,你也怎麼過就是了。”金哲不以為然地說。

“你說過人跟人不一樣,我這人,你也知道,是很愛自由的。要是結了婚,整天都得出去賺錢,幹自己不喜歡乾的事,肯定受不了的。”楚光說。

“你要真這麼想,就該找個有錢的女孩,把你供養起來。”金哲半開玩笑地說。

“這主意不錯,可誰肯要我呢!”楚光苦笑著,說。

“不是還有個夢雲小姐嘛,要我說,找她就行。”金哲笑著說。

“可惜,我不愛她!”楚光抬頭往窗外看了看,感嘆說。

“這不就得了!”金哲笑了笑,說。

楚光覺得有些鬱悶,站起來在屋裡走著,問金哲:“說真的,你想過還要結婚嗎?”“想過,可現在這女人個個都那麼厲害,想起來都會感到害怕,更甭說要跟她們一起日子了。”金哲吸著煙,說。

“何必這麼悲觀,女人中也有好的嘛!”楚光反過來勸慰他說。

“哪有啊,我可沒遇到過。”金哲吐出一大口煙,苦笑著。

“你真這麼想,幹嘛還使勸我結婚,不是想害我嘛!”楚光用嘲諷的口吻說。

“哪呀,你還年輕,又沒結過婚。不象我,都半大老頭了,又有孩子,要是再這麼折騰一回,那真得要了我的老命。說實在的,就算我真的要結婚,也是為孩子著想。”金哲彈了彈菸灰,說。

楚光過去拍拍他肩膀,笑著說:“幹嘛呀,擺出這樣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本來嘛,我是很老了。”金哲苦笑著,說。

“老什麼老,不說了嘛,男人二十歲是期貨,三十歲是現貨,四十歲是搶手貨,五十歲才是甩手貨,就你這年紀,找個黃花大閨女也沒問題的。”楚光說。

“我要有錢還行,沒錢,白給我也不敢要的,就是敢要,也養不起呀。”金哲嘆息著,說。

“那你到底想找個什麼樣的?”楚光看著他,笑著問。

金哲想了想,說:“這些天,我正琢磨這事哩,想來想去,最好是能找個結過婚不能生孩子的女人。”楚光聽著不由得皺起眉頭,問:“為什麼?”金哲苦笑了笑,把菸頭扔進地上的罐頭盒裡,對楚光說:“你想吧,我要找個沒結過婚的黃花大閨女,人家肯定要生孩子的,要有了自己的孩子,那她對我的兒子就不可能太好,這不害了我兒子嘛。要是找一個能生孩子又不想要孩子的,你想想,她連自己的孩子都不想要,怎麼可能指望她會對我的兒子好呢?只有找一個結過婚又不能生孩子的女人,她就有過能把自己全部愛的都轉移到我兒子身上。”楚光看著金哲,覺得他的想法真是有些不可思議,卻又不好反駁,便苦笑說:“要找這麼一個女人,實在太難了!”“這我知道,可我不能讓孩子受委屈,我這輩子是沒指望了,就想讓孩子過得好一些。”金哲嘆息著說。

楚光沒再說話,心想金哲為他兒子真是費盡了心機,聽口氣好象他以後只是為了兒子才活著的,可他還那麼年輕,事業才剛剛開始,有必要想得那麼悲觀!這麼想著,聯想到自己的未來,心裡生出一片蒼涼來,不由得暗自嘆息。

與白雪的感情發生危機時,楚光總會想起夢雲來。要是他選擇的是夢雲,肯定不會這麼勞累。夢雲是那樣成熟的一個女人,她不會在自己面前撒嬌使性,也不會那樣折騰自己。她會心疼自己,而且會把自己照顧得很好。

那天與劉博談到自己的苦惱,劉博說,你小子也是自找的,要是找了夢雲,要錢有錢,要房子有房子,什麼都不用你去操心,多好!白雪那小姑娘是漂亮可愛,可你供得起嗎!一席話說得楚光有些心灰意懶,他心裡清楚,大多數朋友都是有這種想法的。他們本來對白雪都沒有太好的印象,對愛情和婚姻的看法遠不如他這樣浪漫,看他年紀也不小了,就想要他找個可靠的女孩把婚給結了,好歹有一個家,把這人生的大事了結就算完事。楚光知道朋友們的好意,卻不喜歡他們過多地干預他個人的生活。

那次見面過後,楚光與夢雲間的聯繫並沒有間斷。原來他以為她看出自己對她沒那意思,又知道自己已經有了白雪,就會象別的女孩那樣與自己斷絕來往,沒想過了沒幾天又接到了她的電話。她在電話裡倒也沒說什麼,更沒提到那天晚上見面的事,只是隨便閒聊了一陣。楚光覺得她很寂寞,也便陪她聊著,這樣他們之間的聯繫也就保持了下來。

與夢雲交往,楚光其實也是心有疑慮的。他總覺得夢雲對自己並沒有死心,況且她是那麼執著的一個女人。為這事,少年老成的楊洋提醒過他,說這個年紀的女人不結婚的女人都有些古怪,性格容易偏執,在感情上逮住什麼都不肯輕易放手。你要跟她交往下去,沒準會生出什麼是非來。楚光覺得楊洋的話不是沒有道理,又覺得夢雲這女人也是很可憐的,對自己不會有什麼惡意,便不忍心與她撕破臉皮斷絕來往。

與夢雲交往的事,楚光並沒有告訴白雪。他倒不是存了心要欺騙她,這種事在他看來本沒有什麼,可他知道女孩的心眼都比較小,對這種事情尤其敏感。那次他對她說到與夢雲見面的事,她至今還有些耿耿於懷。他不想自尋煩惱,更不想給白雪帶去煩惱,最好的辦法也只能把這事給隱匿起來。

他與夢雲的交往其實是很淡薄的,也就侷限於在電話裡聊聊天,還總是有意避開談到個人感情方面的事情。偶爾有過幾次,她問起過他與白雪的事,他便告訴她他們相處得很好,她也就趕快把話題轉移開了。對楚光來說,這種交往並不是很輕鬆的,這其中總有一種不自然的成份,使他不能坦然地去面對。而夢雲給人的感覺又是那麼孤寂,似乎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這個年紀不結婚往往容易自我封閉,朋友也會減少,由此產生出孤獨的感覺來。楚光真的很同情她,甚至想在自己的朋友當中為她物色一個朋友,一時卻也找不到合適的。從年齡上說,只有與自己同年歲的吳偉泉還算合適,但吳偉泉這人條件太好,對人的要求也高,對夢雲這種外貌平庸又缺少情趣的女人肯定是看不上的。

楚光是想把夢雲當作異性朋友來交往的,並小心地與她保持著應有的距離。那天夢雲在電話裡突然說要到他這裡來玩,他本來感到很為難,卻又不便拒絕。畢竟,她也算得上是自己的朋友,自己也不止一次說過要請她過來玩的。他正猶豫著,她卻說要是不方便的話就算了。他於是感到有些愧疚,對她說沒什麼不方便的,你來就是了。夢雲又說她還想趁這機會同白雪認識一下,看看這個他從那麼多女孩中挑選出的女孩到底有多麼可愛。楚光心想這倆女孩碰在一起準不會有好事,便含糊其辭說得看到時候白雪有沒有空過來。

約好的時間是星期天,楚光正想著怎樣找個藉口別讓白雪過來,白雪來電話告訴他這個星期天她要去參加一次同學聚會,這樣他心裡才算踏實下來。

那天天氣很冷,他剛從床上起來,就聽到了敲門聲。見到夢雲時,他很有些不好意思。屋裡照例很亂,夢雲見了也並不在意。他給她倒了水,讓她先在屋裡坐著,自己拿了臉盆和牙具到廁所裡去洗漱,回來時,卻看見夢雲正收拾屋子。楚光想阻止她,她卻邊幹邊說她這人就愛收拾屋子,看見這屋裡太亂就受不了。楚光聽著有些不是滋味,心想這女人到底勤快,白雪來這裡那麼多次,可從沒說要幫自己收拾屋子,她衣服上的扣子掉了,還是自己給她縫好的。

楚光有些不好意思,便上去幫她。很快整個屋子都變了模樣,楚光看著用半開玩笑的口吻對夢雲說,真是新舊社會兩重天,到今天才知道自己原來一直是生活在舊社會的。夢雲聽著也笑了起來。夢雲四下看著,似乎並不滿意,說最好把牆壁刷一遍,窗上拉上道窗簾,書桌的位置也要換一下,還說她那裡就有現成的窗簾布,下回要拿來給他掛上。她說話的口氣很隨便,好象他倆的關係已到了那種地步。楚光心裡覺得彆扭,卻又說不出什麼來。

楚光請她坐下,與她聊了起來。這是他們第二次見面,由於在電話裡聊得很多,說起話來倒也很隨便,彼此也沒什麼拘束。楚光對她本就沒有那種想法,只是覺得她對自己不錯,總覺得欠佔她什麼,也就表現得尤為熱情。夢雲本也是個能說的,兩人搭配在一起,說起來也就沒完沒了。

“白雪呢,她怎麼沒來?”夢雲看了看手錶,好象想起什麼,瞅著楚光。

楚光覺得她有些裝腔作勢,告訴她白雪參加同學聚會的事。

夢雲隨即做出一副憒憾的樣子,說:“噢,我還真的很想認識她的,沒準我們會成為好朋友的。”楚光笑了笑,心想她與白雪性情差異那麼大,能成好朋友才怪。

夢雲轉過臉去,看著書架上的照片,問楚光:“她的照片?”楚光笑著點頭。

夢雲站起身來,走到書架前,拿了照片看著,感嘆著說:“噢,真是很年輕,很漂亮的!”楚光覺出她話裡的含義,卻又不好解釋,只得笑著說:“她本人沒這麼漂亮!”夢雲嘆了口氣,把照片放回書架上。

楚光覺得她有些傷感,便說要請她到外面去吃飯。夢雲卻說不想到餐館去吃,平時老聽他吹牛皮說菜炒得好,這回就想嚐嚐他的手藝。楚光知道她是想要自己少花錢,也只好順水推舟答應下來。這時正值月底,他的錢早就所剩無幾,因為夢雲要來,昨天他還特意到羅凡那裡借來一百塊錢。他想要到餐館裡請她,一來是為了還她的情,二來也是為給自己充面子。如今見她這樣善解人意,心想:這女人真是不錯,可惜自己就是沒法去愛她。

楚光同她一起到市場上去買菜,那感覺也和同白雪在一起時不一樣。白雪全然是一副孩子的心態,對買菜做菜這類生活瑣事懂得太少,她跟他到市場上去只是為了好玩。來到熙熙攘攘的市場,她便緊張地拉住他的手不放,怕丟了似的。問她想吃什麼菜,她總是說隨他的便,等買完了菜,她便主動拎著,歪了頭問他現在她那樣子象不象個家庭主婦,還說看他剛才同商販侃價的樣子真是很好玩的。夢雲給人的感覺卻是一個很成熟的女人,她一到市場便走到他的面前,買什麼菜,同商販侃價,全是她的事,他能做的只是等到商販稱價時趕緊把錢準備好,以便搶在她前面把錢付了。

買完菜回來,夢雲沒等他發話便忙了起來,摘菜、洗菜、做菜,全是她的事,她幹起活來的確很麻利,他想要插進手去也不容易,只等在一旁看著,心甘情願給她當了下手。看她任勞任怨地幹著,楚光心想要說過日子,白雪跟她真不在一個層次上。可是他還是喜歡跟白雪在一起,白雪是什麼也不會幹的,你要她做飯,她連放多少米,加多少水也鬧不清楚;要她切菜,她好幾次把手都劃破了。這些事情楚光想起來總會忍不住發笑,笑過後又覺得情趣無窮。

楚光本沒打算要喝酒的,一來他沒有喝酒的嗜好;二來以為夢雲不喝酒,自己一個人喝著也沒什麼意思。沒想到剛到桌旁坐下,夢雲卻說她要陪他喝酒,這使他感到有些奇怪。他記得上次夢雲說過她是不喝酒的,聽她那麼說,卻也不好反對。白雪看他要出去,又說要喝就喝白酒,她對啤酒沒什麼興趣。楚光覺得她有些不正常,也只好隨了她的意,出去買了瓶孔府家酒回來。

喝著酒,夢雲興致高漲,頻頻向他舉杯。幾杯酒落進肚裡,楚光便發現論酒量自己根本不是她對手。她每一口酒都喝得很深,只顧著說話,卻很少吃菜。楚光邊喝酒邊同她聊著,心想這女人心裡肯定很鬱悶,要不然也不會喝這麼多酒。開始他還想勸她少喝些,她卻笑著說你別擔心,我喝不醉的,我跟我們領導到外面去出差,喝過一斤五糧液都沒醉。楚光看她臉上有些發紅,說話卻很明白,也就信了她。又喝過一陣,楚光便覺得腦袋有些暈乎,似乎難以控制住自己。

“說實話,我是不是對你沒有一點吸引力?”夢雲放下酒杯,沉吟了一陣,用幽怨的眼睛看著他,突然問。

楚光痴眼看她,似乎聞到了她身上散發的濃重香味,那通紅的臉在他眼前晃動著,似乎比往日多了些嫵媚,內心不由得有些惶恐,說:“你……很好,真的!可是,我已經有了白雪!”“要是沒有她,你會愛上我嗎?”夢雲突然抓住他放在桌上的那隻手,發紅的眼睛緊緊把他盯住。

楚光覺得她那身影正向自己逼過來,那鼓脹的胸脯在劇烈地起伏著,似乎能感覺到那沉重的喘息聲,心裡不由得有些慌亂,看著她說:“這個……我不知道,不過,你很好,真的!”“我很好,是的,很好!”夢雲說著卻慘笑起來,面目也變得有些猙獰可怕。

“我說的,是真話!”楚光神情變得些凝重,看著她說。

“不,你在騙我,你們都是在騙我,我知道的,從來沒有人愛過我,不會有人愛上我的!”夢雲搖著頭,兩行眼淚從眼睛裡流出來,掛在通紅的臉頰上。

楚光憐憫地看著她,不知說什麼好。

夢雲卻很快擦乾了眼淚,端了酒杯對他說:“來,喝酒!”楚光看她恢復了常態,舒了口氣,擺出一副捨命陪君子的態勢來對她說:“來,喝,今天咱們都來個一醉方休!”幾杯酒過後,楚光便覺得神智有些模糊,眼前的一切都在搖晃著。“吻我一下,好嗎?”他好象聽到夢雲的聲音,他的心在顫慄著,茫然地看著她,只覺得一個濃重的身影在向他逼過來,他整個的身體好象被什麼什麼東西緊緊箍箍住,一股暖融融的氣息撲面而來……他完全失去了知覺。

醒來時楚光發現屋裡亮著燈,自己在床上躺著,腦袋暈乎乎的,過了好一陣才想起同夢雲喝酒的事,可他是怎麼喝醉的?喝醉以後又幹了些什麼?夢雲什麼時候走的?他皺著眉頭想了半天,卻一點記憶都沒有。他把身體動晃了一下,手不自覺放在胸脯上,這才發現自己身體竟是赤裸著的,猛然想到什麼,不由驚出一身冷汗來。

這時門被推開了,一個女人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以為是夢雲,定睛看時才發現竟是白雪,不由得大吃了一驚:“你……?”“噢,你醒來了!”白雪把臉盆放下,看著他說。

“你……什麼時候來的?”楚光把腦袋抬高了些,看著她,吃力地說。

“剛來沒一會兒。”白雪說著,走到他跟前。

楚光看她神態平和,心裡稍微安定了些,抬手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說:“你怎麼不叫醒我?”白雪用毛巾幫他擦著汗,埋怨說:“你醉成那個樣子,怎麼叫你呀!”楚光還是有些不放心,又問:“你來,我就這樣?”“怎樣?”白雪看著他,有些困惑不解。

楚光看著白雪,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氣,心想:看來不是她幫自己脫了衣服的?那麼是誰呢?難道是夢雲?他醉酒以後,他和她到底發生了什麼?自己是不是有過什麼失態的表現?他努力回憶著當時的情景,內心裡卻是一片茫然。

“誰來了?喝那麼多酒!”白雪把他扶起來,用毛巾擦著他脖子。

“朋友,家鄉來的。”楚光含含糊糊地說著,覺得心裡很難受。

“早跟你說過的,別讓你喝那麼多酒。”白雪嘆了口氣,憐愛地說。

“我……沒說什麼吧?”楚光喘息著,緊張地抓住白雪的手。

“說什麼呀,睡得象個死豬似的。”白雪把手抽出去,沒好氣地對他說。

楚光看著她那憐愛的眼光,心裡感到一陣暖意,抓住她的手臂,說:“以後,我再也不會喝酒了!”白雪幫他把被子蓋好,說:“你睡吧,我去衣服晾好!”楚光躺在床上,看白雪晾著衣服,恍惚之中又想起白天的事,便有一種無地自容的感覺。他把手放在自己的赤裸著的胸脯上,好象又聞到了那股濃重的香水味,那是夢雲身上留下的……不過他想,他和夢雲之間是不可能發生什麼的,沒準是他自己脫了衣服上床去的,那一次他喝得人事不省,不照樣騎著車從老遠的地方趕了回來?事後想起來卻一點記憶都沒有……他胡思亂想著,覺得腦袋越來越沉重,迷迷糊糊的,終於睡了過去。

很久沒收到王芳的來信了,楚光猛然想這件事,心裡竟有些恐慌。從那次見過面以後,他就想悄然從她生活中退出來,使自己漸漸把她淡忘掉,要做到這一點卻是很不容易的。在他看來,這本是一個生活在幻想中的女孩,她的人生都是靠希望和幻想來支撐著的,既然不能使她的幻想變成現實,打破她的幻想也就顯得有些殘忍。生活在幻想中固然很可悲,但更可悲的是那些不能擁有幻想和希望的人,人生說白了就是用幻想來支撐著,沒有了幻想,人生也就沒有了希望,沒有了意義。楚光心想,既然自己無力幫助她,那就讓她保持那份幻想吧。

那些日子裡,他很害怕收到她的來信,更害怕會她提出與自己見面。這個可憐的女孩,她是那麼脆弱,那麼敏感,他真的不想對她造成任何傷害,他甚至沒有勇氣把自己與白雪的事告訴她,他知道她對自己其實是抱著很大幻想的,如果告訴她真相,她肯定會難過的,再說他不是答應過要與她見面的?要是讓她知道自己愛上了別的女孩,她會以為命運對她太不公平,連一次平等的機會也沒給她。可要是見了面,她會知道自己原來也是在欺騙她,同樣也會對她造成傷害的。有時候他甚至想,乾脆讓楊洋或者劉博以朋友的名義寫封信給她,說自己在不久前的一次車禍中死了,臨死前還想著與她見面的事,讓朋友們轉告她……這個臆想中的悲壯故事著實使楚光自己感動了一把,可跟楊洋一說,楊洋卻笑起來,說你這人真是太浪漫,是不是收了那麼多女孩來信就以為自己很有魅力,好象自己是救世主,人家姑娘沒了你就沒法活了,沒準見了面人家還不稀罕你呢!一席話把楚光說得臉紅耳赤,半天沒說出話來。

其實楚光也知道,最好的辦法就是按楊洋說的那樣,把事情的真相告訴她。每次給她寫信時,他也都這麼想,卻又覺得有些難於啟齒,便總是苦笑著對自己說:還是等到有合適的機會再說吧。奇怪的是王芳也是一次又一次地以各種理由推遲見面的時間,在信中也越來越少地談論個人感情方面的事情。他最後一次收到她的信是在一個多月以前,她在那封信上說,以她現在的心態,在這樣萬物凋零的冬天,實在沒有心情與他見面,還是等到春天吧,那時萬物復甦,整個世界充滿生機、充滿著希望,如果那個時候他們都沒有找到自己心愛的人,也許命中註定他們會走到一起的。讓我們一直來等待春天吧!看了那封信,楚光心裡有一種苦澀的意味,卻又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你的信!”他從羅凡手裡接過信時,不知為什麼心裡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低頭看時,是他熟悉的那種信封,信封上的地址也是她家的,上面的字卻很陌生,一看就不是王芳的筆跡。他趕忙把信封撕開,把信紙拿出來,展開來看著。

楚光先生:我們懷著極其沉痛的心情告訴您:我們親愛的女兒在不久前的一次車禍中失去了她年輕的生命,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女兒生前從來沒有提到過您,我們在整理她的遺物的時候才看到您寫給女兒的信,她在日記裡也很多次提到過您。我們知道您與女兒並不沒有真正地建立戀愛關係,也沒見過面,但您畢竟給過她幻想,給過她希望。大約在半年以前,我們就注意到女兒身上的種種微妙變化,她好象漸漸從個人的狹隘的生活圈子中走出來,性情也少了些憂鬱,少了些傷感。您知道,由於生理方面的原因,芳芳外表很自尊,其實是很自卑的,在個人感情上更是如此。我們一直想使從那種心理陰影中解脫出來,但我們的努力並沒有達到良好的效果。

從信中可以看出,您是一個有思想有抱負,品格也很高尚的年輕人,能認識您是芳芳的幸運。芳芳在日記中說,她與您約好到明年春天見面的,還說在那個春暖花開的季節,肯定能夠找到愛的感覺。可惜她沒有等到這一天。看到這段日記,我和她爸爸都難過得哭了。

我和芳芳的爸爸都想見到您,我們想把寫來的信還給您,順便跟您談談我們的女兒,看過女兒的日記後,我們都覺得,作為父母,我們對女兒的瞭解是那麼少,我們曾經在不經意中無數次地傷害過她,而您卻成為了她的知音,我們想從您那裡更多地瞭解我們的女兒。

致禮!

芳芳的母親

楚光看著信,只覺得自己的心在猛地跳動著,一種說不清的情感從心底裡往上浮著,很快把他整個的身心牢牢攫住,說不清是恐懼,是悲痛,還是愧疚,眼淚也在不知不覺中流了下來。

放下信,他長嘆一聲,緩慢地走到窗前,往外看著。天空中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大雪,鵝毛般的雪花在窗外慢悠悠地飄蕩著,就象一個的靈魂一樣。他眼前浮現著那女孩的身影,她在眼前沉浮著,晃動著,那雙秋水般純淨的大眼睛看著他,時而憂鬱,時而調皮地微笑,時而又好象在責怪自己。他想起了她的夢想,想起那個踏著積雪向她走來的獵人,還有那漸漸在遠處消失的腳步聲和那令她產生無限遐想的雪地上的那兩行腳印……他想著,眼睛裡又變得模糊起來。

透過那飄揚的雪花,楚光彷彿看到了自己靈魂的深處,那是一個無底的黑洞,輕飄飄的,漫無邊際,令人感到恐懼。這時他好象面對一個赤裸裸的自我,沒有了掩飾,沒有矯作。這時他發現自己的靈魂竟也是那樣醜陋,那樣虛偽!他明明從心底裡是討厭這個殘疾女孩的,可為什麼還要擺出一副高尚的樣子去同情她,去欺騙她?他明明知道自己是不可能愛她的,卻偏偏愣擺出一副救世主的面孔,去安慰她,給她帶來幻想!在自己得到愛以後,他竟殘忍地欺騙她,讓她去追尋那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幻想……

過了許多天以後,他才把自己的心情告訴了白雪。白雪看他那樣痛苦,沒有計較他瞞著她與王芳通信的信,反而安慰他說:這事不能怪他,他那樣做也是為她好,並不是有意要傷害她,事實上他也沒有傷害到她,他用不著為這件事責備自己。他也覺得白雪的話是對的,可又覺得白雪其實並不真正理解自己的心情。

他同白雪一起坐在大學校園的網球場邊,看著幾對在網球場上奔跑著少男少女,不由得黯然神傷。他記得有一次他也是在這裡讀著她的信,那時還是秋天,他獨自坐在這條長椅上,涼爽的秋風吹拂著他的臉,他的腦海裡不時出現那張在窗戶玻璃上壓扃了的臉,還有她幻想中的那個高大英武的獵戶的身影,那時他就想,這女孩與自己其實很相像。幾個月過去了,身邊依偎著漫柔可愛白雪,而她卻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也許,她真的是帶著許多夢想離去的,可命運對這可憐的姑娘的確太不公平了。

沉默了很久以後,白雪問他是否要去見那女孩的父母,把他給她的信取回來。楚光說他還沒想好,其實他心裡知道自己是不會去的,因為他沒有勇氣去見他們,再說他們都把他想得太好,他不想令他們感到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