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蜜蠟開了窗戶,倒了穢物,拖了地板,洗了衣服,再看金髮晶,還是沉沉地在睡,被酒精燒得猩紅的嘴唇句號一樣嘟著。蜜蠟想凡事果然沒有絕對,至少這一刻裡金髮晶比自己幸福:失戀的人習慣把自己灌個人事不省,把一切煩亂紛擾甩給那個無法棄她不顧的人;金髮晶夢裡該是嬰兒般的空白,蜜蠟卻已緊咬了牙關要面對來日的麻煩了。

眼下正要用人,回來前打給痞子哥哥,接線員卻說整個炮團都拉到南海試炮去了——酒店那邊只能辭掉,不要說違約的罰款,工錢都有可能泡湯了,可這當口偏偏就需要錢……金髮晶的日子看來不小了,得趕緊去醫院;宿舍不能住了,人多嘴雜的傳出去她就得給開了。可兩個16歲的女孩子,哪兒找便宜可靠的住處去……

維特魯威人留下的三個電話已經打過兩個,一個空號一個沒人接,撥最後一個號碼時,蜜蠟竟然下意識地念了阿彌陀佛。

好在有人接,一個男人在惡聲惡氣地說他是住這兒可好幾天沒回來了。

蜜蠟客氣地說您能不能幫著找找他,對方問你是他什麼人。

“嗯——他妹妹。”男人嘟囔一句他姐姐妹妹怎麼這麼多。

蜜蠟聽出他不耐煩,趕緊更客氣地說我真的有急事麻煩您了。對方扔了句你等等吧就沒了聲音,蜜蠟握著聽筒等了不知多久,令人絕望的靜謐才變成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電話裡咯噔一響,那男人報了串數字就掛了。

蜜蠟一個個按著號碼,指尖彷彿壓著千鈞。

電話突然通了,聽筒噴出嘈雜的樂聲人聲,一個嗓子像男人的女人在說話:“這裡是火山!”聲音和噪音絞纏著揪鬥著,像要撕裂一團亂麻似的滿是聲嘶力竭的無奈。蜜蠟喊著報了三遍人名她才聽清:“你等著我找去,快不了——別掛啊我不知道他在哪兒!”

等待的時間果然長,事實是太長了。迪曲隆隆響著,既遙遠又迫近,蜜蠟忽然發現:僅僅一天,竟發生了這麼多事。紫晶洞的眼淚,金髮晶的眼淚,碧璽的眼淚,一下子都撲落落地掉下來——這一天,漫長得太不真實,漫長得看不到頭,甚至直到現在她還站在這裡,等一個似乎不會有人來聽的電話……

蜜蠟出著神,有人接電話時竟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啊”了聲。只這一聲,維特魯威人就聽了出來,驚喜地叫“是蠟蠟嗎!”

兩人說了好久,蜜蠟的正事卻辦得極為簡練:蜜蠟直接說要借錢,維特魯威人簡單地問要多少,問過卡號又說明天給你打過去,就了事。

維特魯威人乾燥的嗓音似乎有屏蔽噪聲的力量,蜜蠟能清晰地聽見每一個字。有個溼答答的女聲在旁詢問“誰呀”,維特魯威人只管和蜜蠟說話不睬她,那聲音又問,維特魯威人煩了:“滾他媽一邊兒去!”蜜蠟輕輕笑:“你又交女朋友了。”

“別跟我說這個成不。我現在什麼都還算順,就是沒好女人!要不我等你長大算了。”

“參照《源氏物語》,我已經不符合養成愛情的條件了。太老了。”

“瞎娘逼扯!小屁孩子老什麼!不想了,專心奔事兒吧。過兩年我想開個裝潢公司,自個兒的……”

蜜蠟回到寢室已經十一點,碧璽依然無影無蹤。看看金髮晶,還好好睡在床上,蜜蠟放了心,端著盆去洗漱。

從水房出來剛要推門,有人抓住蜜蠟胳膊:是碧璽回來了。

比起白天,碧璽兩腮已明顯凹了下去,紅腫的眼睛看著蜜蠟,不怒卻哀。

午夜過了,白日裡烘烘的熱氣終於給吹散,陽台上竟然涼沁沁的。估摸要變天兒了,月亮周圍一圈光暈。那顆白白的月亮被暈得變成了橢圓的,很像碧璽的面孔。

碧璽還在哭。半個多小時了,她牽著蜜蠟的衣襟不放,卻一個完整的句子都說不出。

蜜蠟趴在護欄上,斜了腦袋瞄碧璽:“抓這麼緊做什麼?我肯定等你說完才走的。”

碧璽反而把手裡那一角衣服攥得更緊了,她湊上前,一雙眼睛空空地望著蜜蠟:“你說實話,你到底喜不喜歡他?”

“那你喜歡他麼?”

“我喜歡他!”碧璽機械化地重重點頭,“我愛他!我永遠都忘不了和他的第一次……”

碧璽臉上浮現的虔誠使她變得陌生極了:蜜蠟印象裡的碧璽是眼飛橫波的,對同性冷言冷語對異性古道熱腸的,和一打男人打電話就能有十二種表情和聲調的——眼前的碧璽卻是如此這般的痴情憨意,害怕失去羅硨磲的愁苦深成了潭水,馬上就要沒了她的頂子了。碧璽從得意的優越憤怒的嫉妒變成現在這番模樣,其間只經過了短短半天,而始作俑者呢?他面無表情地打了她,而後不知所蹤——蜜蠟問碧璽:“你覺得羅硨磲喜歡你嗎?”

碧璽臉色黯淡了一下,馬上又明亮起來:“他喜歡我!只要你不在!”她猛地趴上來搖晃蜜蠟,“你不喜歡他對不對?我看得出來!你不喜歡他就放了他好不好?好不好?”

“——我放了他他就會喜歡上你嗎——”這句話幾乎要脫口而出了,近在咫尺的那雙眼卻讓蜜蠟住了口:眼睛腫得滾圓,就要把薄薄單單的眼皮撐破,眸子透出的光亮卻依然燙人,彷彿要把那蒼白的臉兒燒化了一樣——一種強烈的同情攫住了蜜蠟,她記起自己是如何悲傷地望著舒俱徠,記起是如何強迫著自己去豁達去驕傲、才沒有和碧璽一樣燒傷自己——碧璽啊!

碧璽仍舊滿懷希望地看著她,蜜蠟拿開她的手,輕輕說:“我和他說就是了。得睡了,我明早還有事呢。”

金髮晶竟然很平靜。從醫院出來,她告訴蜜蠟其實早就覺得自己懷孕了,蜜蠟有些冒火。

——怎麼不來醫院?

——沒錢。

——錢呢?

——去看武彬,總要住下吧。吃啊玩啊總要錢吧。武彬看上雙鞋,錢不夠,不能不買給他吧。他喜歡的我都喜歡,這叫愛屋及烏啊……

金髮晶為活用了成語自豪著,又說:“有了更好,武彬知道我懷了他兒子,肯定回來!”突然滿臉鄭重地咬蜜蠟耳朵:“蠟蠟,我想生下來,你當乾媽吧?”

蜜蠟狠狠瞪她:“武彬不知道甘苦好歹,你不知道輕重利害!你曠了多少課你知道麼,這都離開除不遠了,還生孩子!”

金髮晶不以為然:“得讓那傻逼娘們兒也嚐嚐被甩的滋味兒!我就得告訴武彬,我們要有孩子了!開除就開除,我早是大人了,誰也管不著。”

這未婚媽媽的夢明顯是異想天開,蜜蠟又生氣又好笑,只能穩穩神說:“下午我陪你回去找武彬,這會兒先回學校吃飯。”

碧璽睜開眼就跑去找羅硨磲,一上午不知所蹤,此刻羅硨磲卻守在寢室門口,一下巴青青的胡茬。

蜜蠟擔心碧璽回來——再加上一個金髮晶,非攪了粥不可——就引了羅硨磲到個揹人的拐角說話。

羅硨磲想抱蜜蠟,被她躲開了,只好搓搓手說:“蠟蠟,你聽我解釋……”

但凡兩人相處,總是這樣:情勢已經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越是無法解釋,這五字經越是必說的,說出來不單于事無補反而雪上加霜——此情此景,羅硨磲的“你聽我解釋”自然是愈加面目可憎。

果然,蜜蠟不給他說,羅硨磲不甘心,又搶了一句:“蠟蠟,你是不是氣我不聯繫你?我打聽你電話,可碧璽她說你不讓告訴我,她說你不願理我,她說——”

“別說了。你和我是肯定要分開的。”羅硨磲又想說話,被堵個正好,張開的嘴忘了閉,蜜蠟呆滯地看著他漸漸熄滅的眼神,說話卻流暢得像熟練的導遊在講那已順了千百回的解說詞:“女孩子不管多生氣傷心,都是為了惹你來哄來勸,決不是真要跟你決裂;如果存了心要疏遠你,反而不會耍性子鬧脾氣了。昨天有一個瞬間,我是嫉妒的,可持續的時間太短了。自己都奇怪怎麼會是這麼淡然,夜裡反覆想了好多回,終於明白了:碧璽和你怎樣,是因為愛你,你的嘴唇你的身體都成了好的;在我這兒,你的嘴唇你的身體卻成了事故,碧璽做到的,我更是做不到——其實不是做不到,是和你做不到——原來我不愛你。”

蜜蠟和羅硨磲重逢後的獨處一共五分鐘,五分鐘結束,這兩人的生活就像斬斷了維繫的繩,兩隻船各自漂開,彼此漸漸遠成一個黑糰子——這之後很久很久,蜜蠟和羅硨磲都以為對方一定就照這樣永遠消失了。

找武彬的目的不一樣:蜜蠟是乾脆要金髮晶徹底清醒,金髮晶是要挽回武彬,還要耀武揚威地“做那女人一頓”,把蜜蠟給的那把小甩刀比了又比。

武彬的老練讓蜜蠟吃驚。他不躲,甚至在得知金髮晶懷孕時也不辯解,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聽說你爸是後的?而且……你是不是和你哥他們住了好長時間?”蜜蠟原想此行金髮晶肯定要耍賴撒潑的,被這軟軟的“聽說”悶悶地一戳,金髮晶竟啞了,呆呆地不出聲,直勾勾看著武彬的腳下——這雙用去她三個月伙食費的耐克鞋一直是金髮晶的驕傲,每到嘲笑蜜蠟不戀愛都被她提及:“餓肚子都幸福,這就是愛!你懂不懂啊蠟蠟!”

那邊武彬居然還在禮貌周全:“晶晶,需要什麼我能幫的,你就說話。”金髮晶不說話,蜜蠟卻接過來:“有哇。把你鞋脫了好不好?”武彬以為聽錯了,看看金髮晶又看蜜蠟。蜜蠟又說一遍,他才滿臉疑惑地脫鞋,有些心疼地看看雪白襪底,輕輕放下腳。

蜜蠟從金髮晶後兜摸出刀,狠狠兩下,一隻鞋出了殘。武彬愣了,金髮晶笑了,搶過刀子,邊戳邊罵街,口粗到蜜蠟想捂耳朵……

武彬悄無聲息地走了,金髮晶毀鞋扎傷了手,血滴滴答答的,淚卻一顆沒有,突然說:“蠟蠟,這刀子你一共動了兩回,都是為我,蠟蠟你對我真好!”笑得蜜蠟心酸,強忍住不哭,找紙巾摁她傷口:“太晚了咱不回去了,你陪我回家看媽媽去。”

媽媽胖了,尖尖下頦兒變成了一小半橢圓,原來削削的顴骨也鼓了起來,臉色作派卻像個少婦,她高高盤著頭髮,領口家常地散著,細細的脖頸上,圍裙揹帶繫了個撲稜稜的蝴蝶結子,一開門就團團地笑開了:“蠟蠟!晶晶!你們怎麼回來了?”

蜜蠟跳進門抱住媽媽的胳膊:“想媽媽了唄!叔叔呢?”

“廚房剁排骨呢。”媽媽拿拖鞋給金髮晶,撫撫她的黃頭髮,“晶晶長個兒了!”

“媽媽算出我們要回來啊,做好菜。”

“哪兒啊,你們回來也不打電話,幸好大姨要帶你姐過來,媽媽和叔叔燒了好多菜,要不多來不及。”

——東菱要來?!蜜蠟愣了一下,趕快挪開思路:“媽媽找個創可貼,晶晶手拉破了。”

……

東菱更高了,黑漆油光的短髮捧著圓腮,發育飽滿的胸脯給了衣服半月形的輪廓,剛見面就拉著蜜蠟細細地看:“蠟蠟沒變樣兒嘛。”又扭頭愉快地笑,“嗯,有一點不一樣——更好看了!二姨,你怎麼把蠟蠟生得這麼好,我都嫉妒了。”

菜上桌,東菱開始狼吞虎嚥,大姨敲她筷子:“有點兒丫頭樣子!”東菱不管,半起身扯了條鮮蘑:“我得快吃,舒俱徠來接我一起上奧賽輔導班。”

“自己去就得了,怎麼又讓人接?你得好好學習啊鬱東菱。”

“媽!我什麼時候不好好學習了。我車帶紮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昨天不是舒俱徠給扛回來的麼。”

大姨板起臉想訓東菱,卻被打斷話頭——有人弄掉了筷子。

金髮晶趕緊彎腰撿起去廚房衝了,撓撓頭嘿嘿一聲:“手壞了就是不得勁兒,筷子都拿不住。”

東菱把臉埋在碗裡,大姨不高興,一桌人都不說話,叔叔做好紅燒魚上了桌才重新說笑起來。

東菱頻頻看錶,七點半不到就抓了書包跑出去,大姨追到門外:“鬱東菱,你給我好好學習!”蜜蠟側耳聽著,樓道傳上來東菱模模糊糊的答應,腳步聲漸漸遠去,蜜蠟放下碗筷去看窗戶,被金髮晶在桌下踢了一腳回過神來,重又端起碗來,卻遲遲不吃,一直用筷尖數米粒子。

刷碗時金髮晶悄悄問蜜蠟你怎麼了?蜜蠟搖頭,金髮晶撇嘴:“筷子都掉了還裝呢。要不是我反應快,看你怎麼收場。怎麼謝我啊?”蜜蠟仍舊不說話,放下手裡的盤子要摟她,金髮晶縮了肩膀閃到一邊:“大髒手想油我裙子啊!”

入夜,金髮晶拉實了窗簾,一出溜兒鑽進被窩:“蠟蠟,你的新床真大,真軟,你的房間也好!”蜜蠟邊換睡衣邊想心事,捏著紐子的手指動動停停:“是麼。搬家的時候叔叔買的。”“你叔叔真好。”金髮晶轉身對著牆,片刻又轉回來,飛快地扯蜜蠟肩膀,“誒誒誒,先別扣呢——呀,蠟蠟,你的胸罩真好看,都擠出溝兒來了!”蜜蠟臉頰緋紅,罩杯外的半抹乳房也爬上粉白顏色,她嗔金髮晶一眼:“又不是白天那副奔喪德性了,昨天還要死要活的,快把我折騰死了。”

金髮晶淡得發灰的眉毛微微耷下去,眉尖周圍的皮膚先紅了:“蠟蠟。我想忘掉的,剛忘了一會兒你又說。”蜜蠟連忙爬上床推她,她眼眶兒裡已經腫起一包淚,還嘬著腮幫子忍著,“我沒事兒。你陪我打胎去吧。”

這話說得稀鬆平常,和“天氣不錯”幾乎沒有區別,蜜蠟卻感覺到一種悲傷,從金髮晶的心底直直波動到自己胸前,她拽金髮晶躺下,儘量讓語氣輕鬆,“等我回酒店安排安排,回學校就不走了,陪著你。”金髮晶縮了腦袋在被窩裡,聲音悶悶的:“嗯。可——我沒錢。”“傻子。錢的事情要等你操心我就成傻子了。——哭什麼,一點兒都不像你了,睡吧。”

金髮晶要和蜜蠟一起走,蜜蠟怕她自己回去又要瞎鬧,再和碧璽打架,就哄著好歹在家住下,自己回酒店辭職。

經理面無表情地看完蜜蠟的辭呈,眼睛抬起來看她:“我很忙,咱們進正題,不說別的。第一,你的條件好,也聰明,繼續做肯定還能發展;第二,非要走我當然不留你,畢竟酒店不缺人。但要把工作交接好,你上台班崗的配置要入庫;第三呢,這麼辭職肯定是違約,罰款可以不提,畢竟你還是學生,可是工資獎金不能開。我這麼說,你明白嗎?”“我明白,謝謝您。”

蜜蠟微微鞠個躬離開了,留下經理在原地,她盯住遠去女孩子窄窄的背影、垂垂的發稍,搖搖頭,若有所思笑了一下。

包打聽自然捨不得蜜蠟,眼淚花花若有若無地轉,哽咽起來嗓子更加尖了:“班排不開呢,走之前值箇中班行不?”蜜蠟知道她想溜去會男友,轉念一想無論如何當天也趕不回去了,做個順水人情也好,於是答應了。包打聽歡叫一聲立刻沒了影。

晚上七點半,蜜蠟填了表準備交班,正蹲在值班台下收拾個人的東西,忽聽有人叩叩地敲桌面,連忙換上微笑直起身——紫晶洞!

紫晶洞妝容化得細:眉峰考究地吊起,唇色調得嬌而不豔,雙目影影綽綽地隱在墨鏡後面,十隻修得精巧的指甲蓋子齊齊扣住一枚狹長的手包。她從手包裡拈出房卡擱在台上:“我有急事要走,你替我辦下退房,剩下的押金入在下回checkin的賬上。”

剛見紫晶洞,蜜蠟想問她好些了沒有,看她一副例行公事的模樣便明白了七八分,靜默地拿過房卡。她要走,又叫住她,拉開抽屜,翻出張卡紙:“請收下這個。”

是一幅畫。畫面裡,一立背影的是個女子,酒店的走廊卻不是暗紅色,只用寥寥幾筆勾出個黑白的輪廓,粗糙單色調的背景反襯得那襲身影很是綽約。

紫晶洞推高墨鏡,不管額髮被壓得凌亂,看一眼畫又看蜜蠟:“是你畫的?”蜜蠟點點頭,微笑:“退房手續我會辦好,請您慢走。”紫晶洞愣愣,隨即笑了,說聲謝謝你走進電梯,絳紅色的裙襬隨步伐從容地擺動。

下了班蜜蠟沒回宿舍,而是奔去悅庭。月長卻不在,領班顯然不高興:“兩天沒來了,假也不請。勤快是一碼事,曠工是另一碼事,你回去和她說一聲,再不來我也保不了她了!”

蜜蠟三步省一步地回宿舍,月長矇頭躺在床上,一小籃大棗被她打翻,紅紅點點滾落在各處,房間裡一股腐爛蘋果的味道。

蜜蠟叫她,月長忽地坐起,亂髮在腦後散開,眼皮和顴骨活像沾了胭脂。

月長時斷時續、慢悠悠地說著話,很久,蜜蠟終於從那夢囈般的語言中分離出了原因:月長家託人捎來土產,同時看似說者無意地帶來勒子娶親的消息,新媳婦是他幫工磚窯老闆家的閨女。

蜜蠟感到疲勞厭倦,連張口安慰的心思也不願動——安慰也是徒勞。月長混亂的叨唸裡,蜜蠟昏昏地睡去,夜半不知不覺清醒,有水滴在額上,冷森森的,眼前竟是月長白亮的臉,蜜蠟尖叫一聲起身,揩去月長的淚,生氣又心疼:“我明天就走了,不然你跟我回學校吧?”月長搖頭,茫然地說:“我睡不著。我想睡。我睡不著。”

——月長情緒緊張地要瘋掉了。蜜蠟沉吟幾遍,抓過月長的手放到月長兩腿間:“你試過麼?”月長連連搖頭,把手拿出來,蜜蠟又給她放回去:“你聽我說。這不髒,能幫你放鬆的,我也有的。你躺回床上去,一會兒就睡著了。”蜜蠟給她套上拖鞋,推她躺平,月長木訥地聽話。蜜蠟給她蓋好,挨她躺下,輕輕拍著月長。床鋪輕輕響了一聲,蜜蠟感覺被單下的月長向上微弓了身體,一會兒,月長的呼吸成了睡熟的頻率,沉穩綿長。

蜜蠟回自己床上,想探身體,最後卻沒有——今晚我還是清醒好些。

窗外一個青白殘缺的月亮,窗裡呼吸深沉得像墮入了洞子。已經夏天,蜜蠟打了寒戰:月長一個失戀,把周圍都變成墓穴一樣了。

“月長,我有事情,不得不回去學校那邊。雖然替你難過,但是還不至於擔心你:相處了這麼久,我知道內裡的你比外在的你韌得多,你會好起來,對嗎月長?

“月長,你給我講你的事情,我覺得真美。如果不是活生生的你在我身邊,幾乎不能相信這種田園式的兒女之情會存在。畢竟桃源是脆弱的,夢都會醒來。我媽媽說戀愛最傷人,咱們都是十幾歲,對愛情的憧憬差不多是生活最重要的部分,會受到傷害的事情,根本沒辦法避免。你只能想,每個人都有他/她的傷心,遺憾是深深刻下的,不可能彌補,只能放他走。

“月長,寫下這些話的同時,我就在笑自己的無憑無據:這些太簡單,誰都懂,卻沒有人做得到,沒有人超脫出去。有你,有我。別人的安慰不會有用,只能自己慢慢好。儘管這樣,我還是留信給你,因為咱們是好朋友,希望你好受一點。”

蜜蠟把信壓在月長枕邊,月長睡得還熟。

金髮晶被面孔冰涼的護士領進手術室,門很快關上了。蜜蠟只看到一對金屬架子,她猜到是放腿的。

蜜蠟坐下來,肩胛頂住堅硬的椅背,儘量不去想金髮晶在那對擱架後面叉開腿的樣子。

另一扇門打開了,一個姑娘被護士推出來,輪椅一側樹著吊瓶。姑娘蒼白的顏色彷彿一個符號,蜜蠟忽然覺得疼痛冰冷,她低下頭,不敢再看四周。

一個男人走到蜜蠟身旁,溫聲問道:“你是自己來的還是陪朋友?”

——打從紫晶洞的房間退出,三天裡密麻麻發生了太多事。發現羅硨磲和碧璽的事、接回醉酒的金髮晶、機緣巧合地和維特魯威人通話、和碧璽談話和羅硨磲分手、見了武彬見了東菱又差點見了舒俱徠、月長失戀金髮晶墮胎——這三天是蜜蠟有生以來最長的三天。

三天過去,蜜蠟邂逅歐泊,她的第一個名副其實的男人。

歐泊把他的蜜蠟引向未知的人生,數年後,蜜蠟說:“我是20歲的寡婦。”這是,為了愛人歐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