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歐泊走的那天,是好得不尋常的天氣:一年裡,總有把絕好天氣給人用的時候,晴一分嫌熱陰一分怕冷,沒有多餘的雨水漚了雲彩,也不怕乾燥到揚了浮塵,空氣有燦燦的陽光,土地是澀澀的草氣,光照,聲響,顏色,都不許你鬱郁結,心上有一點兒陰沉都不準的——就這樣好的天氣。只是短。珍稀得像姑娘家十幾歲的那幾年——歐泊走的那天,就是這樣好天氣。之後無數次,在蜜蠟回憶,那方天,那抹太陽,那幾流雲,都是藍得金得白得刺痛:好是好啊,可短得讓人絕望。像歐泊在的日子。
是仲春,蜜蠟放學,傍晚斜斜光照著飛回家找歐泊,手裡攥一大串糖葫蘆,是冷季尾巴上最後一茬了,透透亮亮圓圓紅紅,可人疼的,特買回去給歐泊看。蜜蠟憶著,那段回家的路,格外長又分外短,居然錯覺是童年,又居然錯覺是有父親的,在家等著她,小姑娘蜜蠟,擎了好東西回來邀功,那裡張開了臂膀,一個寬大厚實懷抱等著她。
……
卻沒有,只有粘粘的,是糖葫蘆化掉膩在手上,再不死不活蹭上臉,發,衣服。
蜜蠟根本記不得自己怎樣去到醫院——那一家吞了歐泊進去再不給她還回來的醫院——一路上她只知道死抓住糖葫蘆,捏碎了山楂果兒,攥化了冰糖稀兒,耳裡腦裡滿是自己在叨唸,“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歐泊不會突然沒有了不會突然不在的”。卻明明有金髮晶在電話裡啞諳到異常的宣告:“蠟蠟,你冷靜點兒啊聽我說,你現在打輛車到醫院來,我在這兒呢,歐泊也在……你先別問這麼多,來了就清楚了。”這是宣告,一出口就給極不祥的預感。
蜜蠟照金髮晶的指路摸進去:白柱子,寬門楣,趟了一段窄窄長廊,彎過幾階陡陡台梯,拐拐曲曲終找到,裂了縫子的門板推開是一大片白色,白牆,白燈光,白天花板。白床上沒有歐泊,室內只有金髮晶和一小片白色——不,是個醫生——爭論什麼。推開門一剎,金髮晶在說“歐泊囑咐這麼做的”一類話,看到蜜蠟進來,她立刻走來握住蜜蠟的手,深吸一口氣,要說時,那醫生又要阻攔,金髮晶扭頭止他:“四毛大夫,這事兒能瞞得了蠟蠟麼?你覺得瞞得住麼?”而後乾脆不理那醫生,徑直說出來。
“蠟蠟,歐泊死了。”
金髮晶的手和那醫生伸來臂膀都準備了接住蜜蠟昏厥後的重量,在蜜蠟身上一緊後卻是徒勞。蜜蠟沒有癱軟,她轉身就走,在病室中團團轉著,那醫生跟來要引她去休息,金髮晶卻擺手,扯了蜜蠟,領到一扇門前,送她進去,退出,掩上門。
房裡沒開燈,金髮晶關上的門切掉走廊光源,蜜蠟晃晃腦袋看進黑暗。適應了,她看到歐泊,有月光照著他。蜜蠟走去,如常把臉頰埋進他頸窩,歐泊的身體是冷的。蜜蠟愣一愣,終於把手中糖葫蘆放下,輕輕擱在歐泊枕邊。她在那裡,看著他,竭力聽著他,想聽到他的呼吸——什麼都沒有。只有門外,輕輕的交談,該是金髮晶和那醫生在商量。一時,交談停了,門吱嘎放進一柱光,金髮晶來到她耳後:“蠟蠟,歐泊他是猝死,心臟驟停,是意外的。四毛大夫,是歐泊朋友,這兒是法醫院,他是個什麼主任,他就在外面,你想要的話就來給你解釋。”頓一頓,“歐泊,是我發現的。上午我去你們家,拿你們給的鑰匙開的門。我逃課了,想去你們那兒看電影。”
金髮晶退走,關上門,蜜蠟又在歐泊的黑暗裡。
歐泊躺在銀色裡,不是睡著的安靜,而是死一樣的安詳,蜜蠟細細觸了他一遍。
眼睛,看過蜜蠟容顏身體表情心思的眼睛,淡淡含笑淺淺責備看過蜜蠟,如今是閉上的了;耳朵,聽過蜜蠟發嗲撒嬌胡說八道的耳朵,靜靜傾聽微微搖頭聽過蜜蠟,如今是聽不到的了;嘴唇,吻過蜜蠟復說出有趣典故動聽情話的嘴唇,如今是冷去的了;手指,撫過蜜蠟拍她臉頰揉她頂發的手指,如今是僵掉的了。蜜蠟力道重的,不怕吵醒他,就要把那輪廓記在指端,細細觸碰歐泊,蜜蠟覺到左眼滾了顆淚,以指去揩,淚把幹掉的糖漬融化浸軟,又凝在嘴角。
蜜蠟伏在歐泊胸膛,軟軟和他說話:“心臟驟停?怎麼可能。昨晚我才聽過你的心跳:碰痛,碰痛的。”——昨晚事畢,蜜蠟從歐泊身上滑落,歪在他肩側,聽到悶悶怪怪的心跳:“碰痛碰痛”,問:“誰的心跳?”歐泊笑:“當然是我的。蠟蠟哪來這麼強有力的心跳。”——此時,蜜蠟問著歐泊:“你說你的心跳得強有力,怎麼能停掉?你答我。”
昨晚,歐泊和蜜蠟剛剛喜歡了一次。往後去,這便算作蜜蠟最難忘又最想忘的回憶:難忘,總是緩緩溫存愛她的歐泊終給她這次燃情的爆發。當時蜜蠟在歐泊身上,激動到只能聽到兩人喘息,覺到被衾遽然沁溼,是兩人汗水;想忘,歐泊給她的最後一回是根本不敢想起。尤讓蜜蠟劇痛的是歐泊留下的最後一句:心意滿滿枕進歐泊懷抱裡睡去時,歐泊用一種極輕輕到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對她說:“蠟蠟記住,和你做愛是因為我愛你……”
蜜蠟舔去嘴角淚滴,鹹苦,又甜,嚇人滋味。
一整夜,蜜蠟陪著歐泊。天亮離開,不要金髮晶陪伴,獨自慢慢走回和歐泊兩人的家去,一遍遍想歐泊,一遍遍想四毛大夫的話,無法控制:“猝死在死亡裡佔了15-30%,年輕男性是高發人群,睡覺時最容易發生,原因是這樣,心臟跳動快慢是迷走神經和交感神經控制的,迷走神經減弱心臟跳動,晚上控制力強;交感神經加強心臟跳動,白天控制力強。年輕男性的神經張力最強,睡著了迷走神經容易走極端,它能讓心臟越跳越慢,最後停止工作。歐泊也是睡著離開的。我不知該怎麼安慰,只能告訴你他沒有痛苦……”蜜蠟狠狠甩頭,想擺掉腦裡殘留聲音,卻是徒勞,下一剎就是失控,順手大力抓掉一頂垃圾桶蓋發狠摔去:“去他媽的迷走神經,都滾他媽蛋!還我的歐泊來……”
清晨街道,路燈熄去,陽光升起,薄霧給驅散了,行人不再稀疏,城市忙起來:世界準備開始新一天了;路邊,蜷個女孩子,神態情狀是悲慟到沒了淚,纖長單薄身體彷彿蒙了黑紗——對她,新一天已是完結了。
蜜蠟把自己關在和歐泊兩人的家裡,整兩天兩夜才搖搖晃晃出來。她搬回學校,卻什麼也沒收拾,只帶走把梳子,上面兩種發:長長軟軟,是她的,短短硬硬,是他的。糾纏交錯,解不開。
……
之後蜜蠟便不再說話。
職高的三年級快來了,所有學生都給學校配去工作,只蜜蠟住回家。自己關進屋裡,媽媽關在屋外。拍不開門,媽媽咬著手背哭,門打開,蜜蠟站那裡,咬了下唇輕輕給媽媽拍背,可就是不說話,不說話。
媽媽無法,拉金髮晶回來,兩人嘁喳半日,金髮晶揀能說的說了,媽媽出屋來,眼包兒腫了。金髮晶卻不掉淚,一旁拍胸脯:“阿姨!蠟蠟會好的!你放心!”
金髮晶日日來,然後索性住下,一如既往大笑大吃,和媽媽說“阿姨我是來蹭吃蹭住的”。蜜蠟卻明白,金髮晶來陪自己的:不去學校排好的酒店,自己找到家這邊小城的旅館打工,旅館破舊卻包吃住,金髮晶偏不要,每日裡天未亮便起身,穿過大半個城去上班,晚間天摸黑了再走回大半個城歸來,如此蠅苟不是為看著蜜蠟,是為了什麼。
蜜蠟迫著自己快好——為金髮晶,為媽媽,也必須的——迫著自己去忘歐泊,迫著自己生生挖去那些個記憶,無奈心裡吃了勁,欲速不達過猶不及,心病又添了:仍是不能說話,更有噩夢失眠,逞強不想歐泊,思維便不轉,成日裡便如騰雲駕霧一般,整個人都木掉。蜜蠟心一灰,道是自己再不能好了,只對金髮晶搖著頭。金髮晶看見她眼中沒光彩,蹲下,探著面龐到蜜蠟視線裡,認真說:“蠟蠟!不怕!你肯定能好!而且還會漂漂亮亮的,好好過日子!我跟你保證!”金髮晶又拍胸脯。
金髮晶表過決心後,蜜蠟居然果真慢慢有了起色。後來蜜蠟總結這段時光,是四個人救了她,第一個便是金髮晶。
一晚,金髮晶睡得不老實,左翻右覆,只是唉唉地嘆,蜜蠟撫撫她茸茸頭髮,意思早早睡吧明天上班,她卻小鯉魚樣地打挺翻起,搖蜜蠟:“蠟蠟!蠟蠟!我想起來了!”蜜蠟黑暗裡看她,是興奮,雙眼亮的,又說了:“歐泊留給你個心願呢,你幫幫他嘛!”蜜蠟不解,她忙提醒,“就是那次,他帶你去採訪回來,和你說了好多話的那次!想起來了嗎?”
蜜蠟想起來。
天還暖時,沒課日子蜜蠟常常害瞌睡,歐泊怕她整日昏昏坐著存了食,會變了法子陪她找些事情來做。一日出門前,歐泊拍拍窗前曬太陽的蜜蠟:“蠟蠟,要不要跟我去上班?”那裹了毯子、貓兒似的人兒立刻睜眼:“可以跟你去麼?”“嗯,聽說有個地下商場的消防門全堵死了,要去看一下,今天不去報社,可以陪你逛逛。”暗訪在當時的國內是新興的時髦物件,想來有趣,蜜蠟快快換好衣服,和歐泊出了門。
實際卻截然:沒有袖珍的音像道具,也不做特工的架勢,他們只是逛街。更多時候歐泊甚至是跟著蜜蠟:“蠟蠟,你高興看什麼就看什麼,我陪著你。”蜜蠟只好四處看看,一面把歐泊看了一遍一遍:歐泊手插在風衣袋裡,悠閒平淡地四處張望,步子踱得慢慢,該是把採訪忘記了。遂也安心逛起街,女孩子都是一水兒愛著小玩意兒,蜜蠟轉得忘了時間,夕陽來了,方領著已拎上一堆購物袋的歐泊回去。
到家,蜜蠟擺起掃來的貨,歐泊則扭亮檯燈趕稿,不一會兒揉揉蜜蠟頭髮:“小東西,晚飯吃剩的,沒事吧?”蜜蠟答應著,看他已走去熱飯,便問:“寫好了麼?”“嗯,小稿。”蜜蠟探眼看他案頭,長長一篇已有了,便奇怪:“下午採訪了?”“嗯,陪你的時候嘛。”又見一本小小筆記,更奇怪:“做記錄了?”“嗯,陪你的時候嘛。”“可我沒看見——”歐泊走來,刷刷她下巴:“傻東西。這些見了報商場要被罰好多錢的,只要隨便聊聊悄悄記下就好,難道還大喇喇端個本子到處說我要訪問不成。那不等於明說我是記者,要被保安打出來的。”蜜蠟看著那筆記發呆,歐泊呵呵笑了,“這個,在大衣口袋裡記的。——別驚訝,老套了,邵飄萍,蠟蠟知道吧?五四前演講的那個,他就這麼做,我跟他學的。”
吃飯時蜜蠟還翻那本子,細細認上面拐拐密密字跡。歐泊觀察片刻,握了她手背說:“蠟蠟,想過以後要做什麼嗎?”蜜蠟立刻抬眼瞼,警惕望他,歐泊搖搖頭,笑,“別誤會,我沒別的意思,我知道蠟蠟聰明的,進酒店也照樣能做到出色。只是,我覺得,作為蠟蠟,尤其該好好打算一下將來呢。比如,蠟蠟有沒有想過,當個記者?”看著蜜蠟眼裡疑問,歐泊繼續說,“在一起這些日子了,我認得你很喜歡這行。我做稿子時,你不是總要看看,還會出好主意的?”蜜蠟甜甜笑,歐泊拍拍她手,“喜歡,就考個新聞學院。”蜜蠟又要警惕,歐泊又好笑,“蠟蠟真算是個女曹操了,這麼多疑的!怎麼小主意這麼正的蠟蠟,也會怕我嫌棄學歷什麼的?”歐泊捉回蜜蠟抽走的手,“聽我說,蠟蠟。我明白你討厭束縛討厭死板,可是拋開過程不談,多讀些書你會喜歡的,對不對?況且考大學,不一定要上高中的,你這麼聰明,基礎也不錯——不許裝笨,我可看見好多回,不打瞌睡時你會找書看,還學英語——而且我也可以輔導你的,試試看。蠟蠟,我知道你又要說我功利了,等你長大就知道了,我的功利雖然無奈,卻是有道理的……”
蜜蠟回想,長篇大論的歐泊,那番認真嚴肅的模樣,心內一陣揪痛:當時自己是有些戲謔的,歐泊卻是設身處地為她計劃,細節都盤點好,連高考用到的資料也一併買下備著了。這等的用心,歐泊他——“蠟蠟!別發呆了!你要這麼瘋瘋傻傻到什麼時候啊!”金髮晶已是急了,“想起來了沒?你跟我講過的,歐泊讓你考大學啊!”蜜蠟回神,呆呆看了金髮晶半晌,終於重重點頭,金髮晶歡叫一聲,忽然斂了笑容,極鄭重地看她:“蠟蠟,以後你就是記者了,得堅強點哦!別想那些沒用的了,好好學習,進了大學,肯定有好多好的男的,能比歐泊好我不敢說,一樣好的總有吧!好啦,加油!”說完抱住蜜蠟雙肩好好搖搖。金髮晶良苦用心,蜜蠟明白,卻仍說不出話,只摟了她,臉頰枕她薄薄肩上。
第二個便是媽媽,自不消祥說了。後來,蜜蠟常想,和歐泊的事,媽媽到底知曉到何種程度;又想,媽媽一定是全知道的,不然怎麼會那樣理解,那樣安慰,那樣心疼;再想,媽媽既全知道了,又怎能寬容尚未成年的女兒,和大了九歲的男人未婚同居?而後想,媽媽是蠟蠟的媽媽嘛,媽媽肯定是不同平常的,不然哪來蠟蠟的不同平常?最後想,媽媽如果不是這樣的媽媽,而是咒罵,斥責,諷刺,耳光或者什麼,蠟蠟會變成什麼樣子?會瘋掉,還是……媽媽當然沒有。媽媽讓蠟蠟回家,接來晶晶陪伴蠟蠟,表裡笑笑地作沒事,卻總偷偷為女兒掉淚,給蠟蠟買高中課本,不作聲地集了那許多招生簡章……就連第三個人——治好蠟蠟的最重要的人,也是媽媽帶來的。
蜜蠟數學不好,學到頭大仍是不會。偏又是不好自學的課目。
託帕是媽媽做主,悄悄找來的家教:媽媽寫了告示,和叔叔到大學周圍貼好,然後回來家,接電話,細細篩,最後帶來個心理學的大四男生。男孩子叫託帕,第一次和蜜蠟見面是媽媽帶進屋的,高高大大,把小屋一下塞滿。
他們進來,蜜蠟正讀書,便先對媽媽笑一笑,又用眼睛向他把頭一點。男孩子眼神愣愣的,是不期而遇漂亮女孩時會有的那一種,又有些羞羞的。蜜蠟看出託帕的靦腆,好感於他的收斂,又擔心自己的沉默要嚇到他。卻不會:他安然地說著有去無回的話,彷彿習慣了自言自語,只把蜜蠟當作精細逼真的洋娃娃,休息或每課講完,就會想些話告訴她。慢慢的,他的童年回憶,日常瑣事,不順心的開心的情緒都說給了蜜蠟。蜜蠟仍說不出話,可託帕似乎能知道,她在聽——蜜蠟真的在聽,不知怎樣,託帕是能讓人傾聽的,或者說,會有某種魔力幫助他們的交流。
而託帕也是能讓人傾訴的。
有一回,媽媽讓他們下課休息,端進水果,叫“蠟蠟讓給老師吃”,蜜蠟沒作聲,出去取個勺子,揀個橙子剝給他:挖橙子,這本是歐泊教的習慣,蜜蠟想也不想便把手翻弄得快活,託帕卻感了興趣,挪挪椅子湊來:“怎麼弄來?教我,我回去剝給小海,她也喜歡橙子。”說著已揀一個給她。蜜蠟就猜,小海於他,該是她於歐泊一樣的人吧?聽住了,竟忘了接過橙子。果然託帕解釋:“小海是我女朋友,我們一起長大的,感情特好。”蜜蠟便點點頭,接了橙子放慢步驟給他看,剝了一半遞給他,揚揚下頦兒,意思是“你試試看”。託帕弄不對,蜜蠟看著急,就伸手幫忙:“力道不對。要找角度的,像這樣……”她發現託帕看著自己的驚奇,驟然意識到,自己居然能有開口講話的慾望了!託帕朝她會心一笑:“你的聲音像你媽媽,挺好聽的。”蜜蠟也淡淡笑了。
以後,託帕就不會再單向談話了。他們之間漸漸熱鬧,漸漸熟絡,蜜蠟試著在託帕跟前說很長的話,也會沒顧及地笑鬧,託帕把和小海的每段故事都講了給她,從未見面的小海,彷彿成了蜜蠟身邊每日見到的人;蜜蠟有時也想講歐泊的,卻沒辦法出口:“歐泊”,不知不覺已在心中一角塌縮成黑洞,連光都逃不去,始終可怖地旋著,吸著,不能想。
穿裙子的季節,是屬女孩子專有的:暖草和風時節,女孩子的眼波,肌膚,身體,心思,都軟軟香香長成著,一眠大一寸。女孩子的變化,成熟,似乎都趕在夏天裡。蜜蠟有四個氣候截然的夏天,串起她童年和成年光影流轉的幻化。
16歲,蜜蠟邂逅歐泊,把溫暖溼潤的美妙愛戀帶給她,一如那個夏天在記憶中的溫度;17歲,蜜蠟和歐泊相愛,睡在歐泊懷裡,夏天都變了清爽馨香的;18歲,蜜蠟已失去歐泊,那冰洌刺骨的春天,是心被裸體的寒冷;蜜蠟關自己在家,職高畢業後就是高考落榜,那個夏天溫吞悶窒;19歲,蜜蠟復讀,託帕帶著,蜜蠟說話了,考中了,重考的夏天是火辣辣的炙熱……
入學不久,蜜蠟和媽媽吵架了,是這對母女多少年第一次衝突。
歐泊走後,悲痛漸漸退卻,浮漲上來的是恐懼,尤其夜晚,難熬的。醒著,體內有翻騰的虛空,想要歐泊,蜜蠟把手放下去,拱起身體,瞪大了眼看黑暗中,騙自己歐泊回來了;睡了,夢裡總有沉沉黑霧,一匹黑豹子,亮著黃眼睛,颼一下身邊奔過,會掠去她所有氣力,整個人掉下去,遍身濡溼嚇醒,又重複想念歐泊的動作。託帕畢業後忙著入行,和他幾乎斷了聯繫,蜜蠟又恢復少話出神模樣,清濯憔悴了許多。
大一深秋,媽媽來學校看蜜蠟,待了兩天,便帶她去個地方,在市中心,背街一座灰色的樓,蜜蠟看到大門口小小一塊牌子:“康復中心”,便知是要看心理醫生了,連連搖頭後退。媽媽拽了她手腕:“蠟蠟別怕,我打聽到託帕就在這家上班,咱們去找他,好不好?”“不好。”“蠟蠟,媽媽去找過你的輔導員了,老師說你不和同學來往,尤其是男孩子,你很討厭他們嗎?這樣是不行的——”“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我沒病!”蜜蠟慌亂搖頭,要拍開媽媽的手。
蜜蠟犟勁兒上來,死活不聽話,母女倆拉拉扯扯,在門口逡巡個把小時,媽媽勸哄得嗓音帶啞:“蠟蠟,跟媽媽上去,聽話……”蜜蠟還只顧說:“媽媽是多餘的操心,我沒事,媽媽,別煩我!”“蠟蠟……”媽媽眼裡突然盈了淚水,揪著蜜蠟的手也放開,“媽媽不好,媽媽沒能給你正常的家,蠟蠟的性格、經歷、生活,這之中的不幸,都是媽媽的責任……媽媽一直想和你說,媽媽對不起你……託帕讓你開口了,媽媽看著和他在一起,你好多了,媽媽就想帶你來試試看……你要是實在覺著難受,咱就不去了……看你受罪,可不知道怎麼幫你,媽媽都傷心死了……”媽媽掩住臉,哭了,蜜蠟不知所措,只好看著媽媽——猛然驚覺——媽媽老了!
媽媽老了。文采飛揚的眼角眉梢添了皺紋,漂亮板正的身材肩頭變得佝僂,就連蔥管一樣的指節也有了蒼老的痕路——蠟蠟的漂亮媽媽,似乎會永葆青春的漂亮媽媽,居然老了,就在這兩年,陪著女兒難過,為女兒擔憂的這兩年裡,媽媽一下子,老了。
蜜蠟的淚落下來,走去攙好媽媽:“媽媽,我去,我聽話,我會好的,我以後每週都來找託帕,媽媽,別哭……”
幫助蜜蠟的第四個人屬無心插柳的類型,在蜜蠟看過託帕回來的一個傍晚突然冒出來。
蜜蠟走著,覺到有人尾隨,再走,還跟著,蜜蠟走快,他走快,蜜蠟停下,他也停下,繞了許久,總也甩不掉。蜜蠟被跟得煩了,轉身迎著他走回去,叉好腰站他面前,發現這男人比自己還稍矮些,架副豔麗的板材眼鏡,面孔倒乾淨清秀,只是似被自己的氣勢嚇到,慌亂之下有些畏縮。
蜜蠟搖晃著腦袋笑:“你要幹什麼?”
“沒什麼,看你的腿挺漂亮的。”板材眼鏡無辜坦率樣子讓人來氣。
“漂亮吧?謝謝。”蜜蠟眼眯眯,隨即笑容消失立刻兇狠,“想看,回家看你自己女人的去!”轉頭就走。
又被他拽住:“別走別走!是這樣的,我是個模特經理,我們得拍個緊膚霜的平面,找好的模特腿太乾了,我看你的不錯,咱們回去拍吧?”
板材眼鏡有些呆傻氣,蜜蠟給逗樂了,卻仍是不停步:“想騙我啊?可難了,老有人街上攔我,你不是第一個,你們這種騙錢的地方,我見多了。”
“別別別!我不是騙子,真的!”板材眼鏡堵在她前面,雙手伸展。
他想了想,說,“你不信我我也沒法兒,這樣吧,我給你個電話,你考慮好了找我,總可以吧?”
也沒名片,只扯塊便籤寫串數字塞進她手心,走了仍不住喊,“一定打給我啊!”
……
下週再找託帕,蜜蠟把這事當笑話講了,託帕卻沒當笑話聽,沉吟了說:“你可以去看看啊?”
“啊?”
“我是說啊,你去看看,如果不是騙人,倒是件好事呢。”他把手中的筆在桌面上敲了幾下,“蠟蠟你看,我總跟你說,你需要轉移壓力,廣告公司人多面雜,可以接觸許多人,對你很有幫助的,而且,你忙起來心思也就不會這麼重了。你說呢?”
“可是……”
“正好,今天小海要給她的老闆補習中文,我不用陪她,這樣吧,下班我陪你去看看?”
“嗯——好吧。”
板材眼鏡有些女氣,做起事倒乾脆,立刻把蜜蠟拍了照片,不幾天出份合同給簽了,蜜蠟就糊塗地成為他麾下兼職模特,日程一下排滿,不過狀況也確有好轉,經濟上的,看託帕的費用都不用媽媽給了;心理上的,還果真沒多少空閒發呆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