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蜜蠟在寢室養扭傷的兩週裡,月長的女兒出生了。
蜜蠟去看月長,月長把臂彎裡的小娃轉過來向她招呼:“這是蜜蠟姨姨!姨姨好看不?咱們以後也長姨姨這麼漂亮好不好?”
這女娃居然是漂亮的。雖然五官還縮在一處,但已能看出亮亮的眼睛薄薄的唇,不像爹媽的敦實模樣,反倒有些狡秀。蜜蠟抱了小人兒贊:“真會生長!挑著爸爸媽媽的優點,真好看!
孩子媽媽一旁盈盈地笑,孩子爸爸就憨憨地笑。
兼職暫沒有了,蜜蠟很有空幫金髮晶收拾店子。這天又來,姐們兩個給躍層的欄柵刷上清漆,互相嘻罵刷得不均,轉眼就是當黑不黑的黃昏。
金髮晶看看天色,拍拍屁股從矮梯蹦下,拎起褲腳趿了鞋。痞子哥哥從埋頭的雜物堆抬頭:“晶晶出去?”“買菜去,咱們吃揚州炒飯好吧?”小小一個身影已出門去。
蜜蠟微傾了身子看著送她:“晶晶學著很賢惠呢。”“嗯,好孩子。學著要好好過日子了。”
一會兒金髮晶回來,拎著兩棵蔥幾個土豆,給蜜蠟看報紙包上的臘腸:“正宗廣東臘腸!一會兒香死你們的!”蜜蠟看她在裡間煤爐上架鍋點火,依舊黃黃爆爆的頭髮,塗黑的指甲卻扣住菜刀切番茄,可愛得緊,不由對痞子哥哥道:“一定要對晶晶好啊。”他也隨她視線,向金髮晶看去,現出溫柔的神色:“你不說,我也會的。晶晶是好女孩子,我也是在出事以後,想了又想才發現晶晶原來這麼好的。”沉默了一些時候,又說,“而且,也只有我能照顧好她。晶晶太倔,又沒什麼心眼。”
金髮晶把飯做得好看:青豆綠,雞蛋黃,紅油油地撒一把香腸丁子,再炒一個醋溜土豆絲,熬一海碗榨菜肉絲湯,擺上桌像模像樣。蜜蠟誇她,立刻得意到小辮沖天,撲去捶捶痞子哥哥胸脯:“那當然!那會兒,我哥被武彬他們捅得都快死了,還不是我做的飯,把他喂這麼棒!”桌上三人忽然都停了碗筷,金髮晶話沒落音已意識到失言,畏難膽怯地去看哥哥,連蜜蠟也有些惴惴。
當年,金髮晶和武彬的戀愛,激烈的反對者裡,蜜蠟是第二個,第一個便是痞子哥哥。就是痞子哥哥的話,“只有我能照顧好她”,“晶晶太倔,又沒什麼心眼”:武彬那類公子看來,金髮晶只是任性貧窮的蠢女孩,生來就是要給這個武彬那個武彬欺騙玩弄的,男人最懂男人,童年起就寵著護著的小妹妹,痞子哥哥怎麼放心,於是一直看嚴了妹妹,鬧得最兇的一陣甚至把金髮晶鎖了幾天。
但是,女孩子不論原本多柔多弱,一旦迷戀上男子,就會變了戰國田單的火牛,尾上帶火角上綁刀,任你是懸崖大海,也要一頭撞上去的,這就是情愛的魔障,何況金髮晶這種只剩愛情可奢侈的女孩。於是,痞子哥哥的管教成了讓她為愛犧牲的假象敵,金髮晶始終百折不回的氣勢,蜘蛛一般等著,就要把自己給了武彬。
束縛維持不多久,痞子哥哥參軍走了,金髮晶也跟著蜜蠟上學去,終於可以自由地迷戀武彬,於是把感情氾濫得不可收拾,最後落到墮胎的悽苦下場。金髮晶墮胎時,痞子哥哥隨部隊在南海試炮,蜜蠟聯繫不上,遂他並不知情,待從南海回來,妹妹肚裡的肉已給引產下來了。痞子哥哥連夜請了假,買了一天一夜的站票,趕回歐泊家看妹妹。
本是感人的好事,卻意外地鬧出了大禍。
痞子哥哥一見本就瘦弱的妹妹,經過此番身心破碎的折騰,更是蒼白瘦削得紙片一樣,簡直不成人了,內裡心疼得不停,嘴上卻沒策略,只把妹妹死罵:“我當初怎麼管你的?你倒是給我聽話啊!現在怎麼著,讓那畜牲弄了,把你跟垃圾似的甩了!還有臉在這兒哭啊你,真他媽丟人!”大人一急一氣一心疼之下的話,平常孩子抹把淚也就過去,怎奈金髮晶那蹄子是塊爆炭,吃水不吃火的,脖子一梗罵得更響:“我有什麼錯?你罵我有個屁用!有本事把他宰了啊,和我耍老大,玩兒誰呢你!”又一面蹦躂著向前要踢人,蜜蠟都扯不住的。
痞子哥哥整個臉膛都青紫,把下唇哆嗦一陣,一句話沒撂就撞開門闖進黑暗裡,失蹤了一天一夜,再見到他,已是躺在醫院了。
那是那一年裡,最嚴重的一次群毆事件,痞子哥哥召齊了往日弟兄,而武彬也不省油,拉集了幾條街的混混,雙方火併了半個下午,很多人掛了彩,痞子哥哥被一刀紮在脾上,立刻掛了病危,蜜蠟和金髮晶趕到時,剛從手術室推出來。金髮晶被哥哥白到發青的臉色嚇慌了,伏到哥哥身上喚他:“哥!你別死啊,你是好樣兒的!這回你這麼給我爭面子,我和武彬散得真值!”還要說,被蜜蠟一把拽到一邊,在臉上狠狠摑了一掌。
蜜蠟不曾對金髮晶那般兇過:“你給我聽著,這次的事情先記下,你要再敢說這種混賬話,你試試看。”蜜蠟虎起臉又狠狠白她一眼,“你先別跟來,自己好好想想!”
蜜蠟打了金髮晶,立刻就跟了痞子哥哥的輪床進病房去,並不知金髮晶是怎樣反省的。幾小時後金發晶再進病房,已是換了副模樣:低了頭,勾了肩,蹭到床邊,牽起哥哥的手,輕輕握住,眼包兒含滿的淚噗噗嗒嗒,貓樣兒咪嗚:“哥——我錯了……”
這怯怯樣子一直持續到痞子哥哥傷愈,金髮晶給蜜蠟一耳光抽醒,變了個人:向歐泊借了廚房,每天規規矩矩上課,放了學就匆匆回家,做好飯趕著給哥哥送去。金髮晶的廚藝是那時練出來,做得又快又好,營養味道絕佳;金髮晶還是天真童稚急性子,卻再不像個女混蛋,說話做事間竟還自有一種明白果敢的風格;金髮晶和哥哥之間,也漸以那麼簡單的親情,從而衍生另一種情愫出來。
事情卻絕不是這樣完滿的:團圓的結局只在銀幕存在。武彬仗著老爺子,說痞子哥哥先挑起事端,一狀把他告了,一下鬧到軍營去。後來歐泊出了大力,好歹才把事情抹平,痞子哥哥沒給進去,部隊那邊被除名的結果卻是無法改變了。痞子哥哥本就沒上過什麼學,檔案裡又添這麼大一坨汙點,正經工作更難找了。於是從那一年開始漂著,直到盤下這個店子,痞子哥哥才終於不像逃人了。
鬧得這麼嚴重,當年事自然是禁忌。蜜蠟教給金髮晶:“今後在哥哥跟前,一絲兒不準提武彬。不然,仔細你的皮!”金髮晶唯唯點頭,戰兢地遵守。
五年都平靜過來了,沒想,今兒個一高興,金髮晶手舞足蹈起來,又說突嚕了。
金髮晶變了臉色,蜜蠟謹慎去看痞子哥哥。
痞子哥哥競像沒聽到,扒兩口飯,含糊地說:“都看我幹什麼?吃啊!”
……
飯後金髮晶收拾碗筷,蜜蠟四處看看,見到擺在牆壁淺淺鑿出的小龕裡,各式高矮材質的瓶子,便拿了軟布挨個擦拭,一邊心情紛亂。
當日失嘴說出bottle,引蜜蠟難過,金髮晶後悔自責不迭,一再要把歐泊給的瓶子埋了扔了,蜜蠟攔住,反勸她:“託帕總說不能麻痺和逃避,疼過才能好。何況歐泊,他是決不該埋葬了忘記的……”又出主意,也要在店裡擺上許多瓶子,尤其要擺上歐泊的瓶子——遺憾,歐泊的瓶子只剩金髮晶收起那個:有段日子蜜蠟連聽到歐泊名字都要作狂,歐泊的東西遂隨它去了,通通散失得沒有蹤跡。
金髮晶歸置好一切,回來蜜蠟身旁,把瓶子摸這個看那個,有的沒的搭話兒。蜜蠟看她臉兒撲紅,憶起歐泊在時,她握著娃娃瓶睡熟模樣,心底一陣縮緊。
痞子哥哥忽然說:“晶晶,你還有個瓶子沒拿出來呢。”痞子哥哥轉身去取的當兒,金髮晶表情換得極快:由疑惑,轉而恍然,然後焦急萬分,要去阻攔——早來不及,痞子哥哥掌上,那一個導致了無法挽回後果的瓶子,已立在蜜蠟眼前。
而蜜蠟——她愣一愣,閉眼緩緩神,又去看那瓶子,只覺頭昏昏,再愣一愣,向金髮晶投去極複雜的一眼,只有離開了。
有時,在夜晚,蜜蠟會勾引歐泊。不是乖乖枕在他肩膀,而是淘氣,扭來扭去碰觸他身體,環住他肩膀,指尖揉他背胛——不多久,倦倦的歐泊就要被蜜蠟粘得心搖意躁起來,於是著急又帶點兒無奈叫她:“上來吧!”蜜蠟則壞孩子般地笑,八爪魚樣溜溜爬到歐泊身上去。
每次喜歡以後,蜜蠟喜歡把自己扔在枕上,這時的歐泊總要把胳臂在她頸下塞過來,攬她到懷裡,右手則伸去拿顆洋參片含進嘴裡——蜜蠟笑他老了:“喜歡一次就要氣喘的,上歲數的人才要吃補藥呢。”歐泊就搡她前額:“誰讓你搗亂的?大半夜不許人睡覺,明天趕早我還採訪呢……”
這個瓶子一直放在他們床頭,裝著歐泊的參片。是模樣普通的大藥瓶,微微泛藍的透明玻璃,像隱形眼鏡光心藍的顏色,蜜蠟最喜歡這個瓶子。儘管歐泊念著《傾城之戀》的對白(“我生病了,你就是我的藥。”)給她時,蜜蠟會捂著腮吸涼氣;她也會小女子氣地拿起瓶子端詳,向著歐泊笑得無邪:“咱們長大成老爺爺老奶奶,也把它放在床頭,裝參片給你吃,好麼?”
歐泊愣好幾分鐘才笑出來:“傻孩子,真老了就沒有力氣‘喜歡’到要吃補藥的程度啦。”
“不管的,一定要留下。”
“那我把它送給你好了。”
“不的,這是咱們的瓶子,得一起保有它才對。好不好?”
“嗯……這樣蠟蠟,這瓶子就當作我給你的念想,因為只要我‘喜歡’的時候,這瓶子就得跟著,而我呢,只‘喜歡’蠟蠟一個,自然瓶子也是蠟蠟的了,好不好?”
現在,蜜蠟和歐泊的瓶子,在金髮晶的手裡。蜜蠟心裡亂,卻明白自己在嫉妒。
蜜蠟想起歐泊對金髮晶說話的眼神,疼愛的;歐泊叫金髮晶唸書的模樣,認真的;歐泊難得假期為蜜蠟烹大餐,每每不忘邀金髮晶;歐泊出差歸來,帶給她們一對一樣的裙……是的,蜜蠟嫉妒。
歐泊在時,幾乎沒讓蜜蠟掛心過,只一樁:偶爾的凌晨,蜜蠟迷糊中尋找歐泊的懷抱,那位置會是冰冷的。天亮前兩三個小時,一切都沉睡的時段,歐泊去了哪兒,做了什麼,蜜蠟不知道。在她,這是決不會張口問的題目,於是只能鬱郁地猜。不過歐泊工作是有即時來去的理由,而每一早醒來,歐泊總在身邊睡著,抑或已經買了早餐進門,慢慢的,蜜蠟也就放下了這掛念。
這之間卻還有一件極不愉快的事:因為著實不願想起,這一件幾乎要被蜜蠟忘了。
一天清晨,歐泊覺到蜜蠟身上燙的,就不讓她起來,給她量過體溫,果真是發了高燒。歐泊一邊收拾前一晚寫好的稿子,一邊拿手提電話給蜜蠟,讓她呼晶晶,請好假就帶她去打吊瓶:“昨晚那麼冷,你還敢穿那麼少跑出來嚇我,發燒了吧!讓你淘!”
蜜蠟縮在被窩裡笑一下,在已撥電話裡翻找金髮晶的呼號,卻沒想第一個就是。詫異地翻開時間,凌晨3點。蜜蠟依稀想起,這一晚她醒來兩次,第一次醒,歐泊還抱著她;第二次醒,歐泊卻已不在身邊,而房裡的鐘,剛剛敲過三下……
世間的事往往是這樣:許多略過不足道的細枝末節,再重新想過,會有翻覆天地的深意。那個發燒的早晨,被蜜蠟當時偷偷滴落的淚水暈溼,本已退色模糊了許多,此時又像荒漠中朔風吹開了黃沙,裸露出森白的獸骨,是這麼殘酷地浮現出來。
歐泊說,“只要我‘喜歡’的時候,這瓶子就得跟著。”現在,失蹤已久的,蠟蠟的瓶子,在金髮晶手上。
這兩個於她至愛的人,在無法追回的過去裡,究竟做過些什麼,蜜蠟不敢想。
蜜蠟這樣恍然不知地夢了幾小時,醒來已是夜深了。她想打電話給託帕,卻摸不到;錢包也落下在金髮晶店子裡了。
茫然環顧,居然是在天河住處不遠的街口,遲疑一下,走上去。
沒人應門,蜜蠟在台階上坐下,想自己就這樣,走著穿過了半個城,疲倦即刻襲來,和壓身的心事混合一處,擠得她昏睡過去。
睡著了一些時候,蜜蠟被夜遊歸來的天河搖醒。
“蠟蠟,你哭啦?”
蜜蠟不說話,倚著他肩線靠下來,淚沿腮線,斜斜劃一道痕跡。
蜜蠟穿的幹活的工裝揹帶褲子,衛衣領口散著,唇上有咬出的血痕,倔強的表情在秋天晚間的風中有種肅殺沉重的美。天河盯住她,驀地吻上來,蜜蠟嚐到他唇的酒味,和自己唇上的血味,兌出迷亂的調子,有個聲音在很深的地方說,沉下去吧。
天河一手攬住蜜蠟,一手摸索著去開門。蜜蠟被他推著抱著吻著,暈眩在背叛的快樂裡。
天河為她解衣服時,手指在她頸後溫存地一撫,幫她把項墜扶正——這是個歐泊的動作。
蜜蠟一下睜開了眼睛,嘴唇慢慢地、緊緊地抿起來。天河吻不動了,詫異地望她,眼裡是受傷和挫落。
“我不要你我被迫著做愛。相信我天河,這對你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