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託帕講給蜜蠟:“不該怨恨一個已不在的人。”
“可是愛和人生都是他決定的。那麼愛他,要當記者也因為他,已經決心跟著他,即使他死了,也能把感情,將來,都跟他去,這麼久,想他的習慣早砌成了長城,卻一下就塌了!怎麼能這麼對我!”蜜蠟已嚷起來,託帕依舊是把手在空中按一按。
那激動的人兒果然平和一些,怒斥化作喃喃的,“我就是怨恨他,怎樣?是他犯的錯,我沒有錯。所以我可以恨他然後忘了他,過我自己的生活去。”
“沒有權利懷疑死去的人,因為他們不能辯解。而且也該給還在的人解釋的機會。”
“我不想見她。”蜜蠟站起,“要走了,下午還有課。”
託帕叫住她:“蠟蠟,還有件事。”
“嗯?”
他有內容地笑一下:“以後別在工作時間找我了。”見那漠然的人兒眉尖一挑,又刻意恢復滿臉漠然,託帕好笑,“只是想說你康復了。你剛說的那些話,雖然冷冰冰得不像你,卻能十分確定地向我證明,你已經把過去忘了。蠟蠟,你真的好了。以後和我說話不用付錢啦,不過不可以佔用我上班的時間。”
會心,那人兒給他極柔和感激的一笑,開門離去,片刻又回來,放下東西在桌上。
託帕先注意到那纖長手指空了,留一枚戒痕,深的。又看桌上小小一粒白金戒子。
“這是婚戒,不想帶了。扔呢,有些捨不得,你幫我保管吧。”
託帕撿起戒子,又看看蜜蠟,片刻,明白了:“沒鑽石,不怕碰。我省下買盒子錢。”
蜜蠟被他逗笑:“看把自己算計死了著。盒子我收著呢,下回拿給你。”
一下午課,蜜蠟一些兒沒聽見,心思全放了在指上的戒痕。
戴得太久從不曾摘下,任怎麼揉搓,仍是烙上一般的,深深在那裡。
和歐泊的婚戒,是17歲某個黃昏,歐泊親手給蜜蠟戴上,無名指,歐泊指端留下的溫度始終在。
歐泊引著蜜蠟的指,輕輕滑入那枚栓了誓言的環:“蠟蠟,我最想實現的一件事就是,等你夠了歲數我帶你去領證。可我真等不到那個時候了,就讓戒指代表你是我預訂的新娘,請你做我的妻子。”歐泊的氣息暖的,歐泊的聲音顫的,夕陽瞬間灑滿心和房,每一寸。
只是過去而已了。
現在,念想的物件扒去,殘留戒痕就是傷疤,醜陋得很。
愛恨分明的人就是如此,至愛去了,她要比別人疼上百倍;待想忘了,也要比別人快了不知多少:太強的自尊不讓她為至親的背叛傷心——那等於承認軟弱,蜜蠟摘去戒指,就是脫下過去的枷,陡然一身輕。
到了晚間,蜜蠟正發呆,同寢女孩子接了電話給她,蜜蠟一陣心煩:定是天河,從那一晚她推拒了他的親熱,便總要問為什麼,此時的她,哪還有心思去應付他呢,便揚揚手背過身去:“你只說我睡著了。”“他好像早知道你要這麼說,他說你要說你睡了也得讓你接,他說他叫託帕。”
託帕竟來到學校,已在樓下等了,一見蜜蠟就從倚身的白楊直起來:“小海又要給老闆教漢語,我寂寞了,你陪我吧?”蜜蠟不禁一笑:“其實是你陪我吧。放心,我沒事,你可以測試,來啊,問我。”託帕只笑:“想去哪兒?”蜜蠟蹙眉,嘟了嘴想:“找間夜店吧,今晚不睡了。”
這家酒吧距大學集中的街區不遠,就有許多畫了亮亮嘴唇的女生,裹了大衣走著過來,到店裡就脫去,內裡著短裙吊帶,一對鎖骨,一抹胸脯,一截細腰,一雙長腿,清涼地裸露,便是男人視線逡巡的所在了。
酒吧兩層,地上的靜,地下的鬧,蜜蠟要拉託帕下去,託帕搖頭:“我又不泡妞,你去跳吧。”蜜蠟聳肩,放他在上面。
樓梯拐角放一副寬寬軟凳,一對男女半躺著吻得正忘情;拾階下去,昏暗渾濁中,陌生人在耳鬢廝磨;蜜蠟把自己埋進去,牽住男人遞來的手,連思考力氣都跳盡了方停,迪池邊站定,靜靜看扭動人群。
被碰了一碰,蜜蠟扭頭,有人俯來耳邊:“我和朋友在上面,想跟你喝一杯。”蜜蠟點頭,被他牽住領至一個坐處,幾男幾女圍住幾瓶酒幾粒篩子。蜜蠟才看牽她來的人:大男孩,倒戴了棒球帽,寬寬衣衫,正看住她說話:“我們玩大冒險,他們讓我找個漂亮女孩親一下。”
又轉向朋友,“她肯定沒問題吧?”
鼓掌。
男孩又問蜜蠟:“行嗎?”
蜜蠟點頭,唇已被他附上,覺到舌的摩擦。
蜜蠟不閉眼,看著一個女孩探頭到他們之下——檢查是否舌吻,又看遠些,竟撞上託帕視線,託帕在搖頭,稍嫌好笑的表情。
男孩吻好蜜蠟,喝一口酒,又要把蜜蠟手中酒杯拿下:“你還行麼?別喝了。”
蜜蠟笑笑不給他。
他便掏電話,黑暗裡,亮亮屏幕像個洞:“把你電話給我。”
蜜蠟笑笑搖搖頭。
“為什麼?”
蜜蠟笑笑不說話。
“就當朋友也不給?”
蜜蠟笑笑站起來,徑直走去託帕身邊。
“這可不好啊,蠟蠟。”
“什麼不好?”
“逞強啊。”
“我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
“你不會不明白。這麼硬撐下去,總有天你得崩潰。”
蜜蠟突然不說話,眼睛空空地喘息,又喃喃的,“就這麼塌了。託帕,你懂得這種感受麼。那個人,已經纏著你的筋絡,長進你的血肉,同化成你自己,你的天。突然之間,給你知道,你的天,原來只不過是頭頂上,一團發臭的煙霧。”
“所以你就要報復他,用你的放縱?”
“我……”
託帕把蜜蠟手中酒杯拿下,扳住她的雙肩:“蠟蠟別躲,你看著我。”託帕等了好一會兒,那人兒才抬頭盯上他雙眼。“這就對了。讓我告訴你,你不是那種女孩,你太驕傲,你放縱不起來的;而且你也不需要麻醉自己,你自己就能好,你是不一般的。不在的人是不能給你解釋了,不是還有在的人嗎。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好好睡一覺,醒了去找金髮晶問清楚,即便他們真錯了,也該給人家個申辯的機會吧,而且這樣事情才算了結,你也才可以真正開始新生活。”
蜜蠟還要說什麼,被託帕把食指按在她唇上,又為她理好額髮:“好了不鬧了,回去睡覺。喲,這點兒你也回不去了,讓天河——”
“我不去他那兒。”
“好吧好吧。我睡客廳,明天一早我送你回學校上課,行了吧?真會給我添亂!”
蜜蠟調皮地縮縮頸子,笑得很是無賴。
蜜蠟用幾倍時間方蹭到金髮晶店前,有幾個時刻,幾乎要轉身離去了。
掙扎了幾個回合,還是走進去。店裡黑洞洞,有一種乾燥的漆味彌散,原木碟架揚著低調的反光,似是多日不擦,都蒙了塵。蜜蠟輕輕穿過去到後面。
房門被誰擠住了,裡面,金髮晶和痞子哥哥在激烈地爭吵。
“不許走!說清楚,以前那些晚上,你都幹什麼去了?”
“要你管!臭哥!”
“半夜爬出去以為我不知道!以前你和武彬那些個爛事兒我可以不管,歐泊可是蠟蠟的男人!你還是人嗎,勾引那種畜牲不如的男人,你臉呢?”
“不許你那麼說歐泊!”
“那種人,還為他辯護呢!你們倆倒是挺配!”
一陣噼啪聲,是金髮晶在摔東西:“我不許你這麼說歐泊!他是好人,他找我是因為好多話他只能和我說!他想和我說話,不說他就憋死了!”
“他能和你說什麼?”
“怎麼可能告訴你,這些話,是連蠟蠟也沒說過的呢。”金髮晶語氣裡隱藏不住的甚至是得意,蜜蠟把牙齒快嚼碎了。
“說話?你能聽懂什麼?你認的字還沒我多呢,還學人有文化的裝什麼說話?是脫了直接睡吧!”
啪一下,金髮晶大概在蹦起來打他了:“你!你混蛋!好啊,就是啊!睡了睡了睡了!讓我出去!”
門咣地拉開,光線忽然灑滿蜜蠟浸在黑暗裡的面孔,門內兩人是死寂。
還是門外人兒先開口,平靜地:“我來拿東西。”
她進屋取好電話錢包就要走,被金髮晶拉住:“蠟蠟——”喚得極輕極細,和剛剛的咆哮截然,眼裡是小貓樣的哀求,“別走,蠟蠟——”
蜜蠟不說話,甩不開她的手,就去掰,金髮晶雙手抓她:“蠟蠟,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歐泊和我,我們……我現在說,你還是受不了的,光是他死了這一件事,你已經受了那麼大打擊,再一古腦兒讓你知道我們怎麼回事,你會……”
“別說了!你剛剛說什麼?‘我們’?你也配說‘我們’?你有多少種組合的‘我們’呢?不是剛打了胎嘛?見過你打胎的男人,也可以睡你的嘍?那男人死了,就立刻和哥哥睡在一起?從今往後,我沒你這樣朋友!不為你和姐妹男人怎樣,不為這個,友情永遠給愛情讓路的,只要你愛他,這都不是你的錯,為的是你的寡情:歐泊死了,我瘋了兩年,你若無其事?你怎麼可以!愛過的男人就是吃過的湯麼,冷掉就倒了?怎麼可以這麼無恥!你放開,別讓我罵街!畢竟姐妹七年,想好好地說個Farewell——聽不懂?講給你:是Goodbye,永遠不會再見的那種!”
鬆開蜜蠟手腕的一瞬,金髮晶無力地蹲下去,那樣子,就是十五歲時蹲在牆角等蜜蠟的女孩子:小貓一樣,臉上髒髒的是淚流過的地方。蜜蠟被回憶反彈回來,撞得淚流滿面,卻走得始終沒有回頭。
金髮晶的電話蜜蠟不再接起,更不見面。只一次——後來的後來,蜜蠟常想,那一回,不知是金髮晶多少次守候才等來的巧合——十指交握,也許就只剩那唯一的機會,卻被她魯莽地鬆開手。
蜜蠟走出校門,遠遠就是金髮晶,很高的一堵牆下,小小的在那裡,張望著。看到她,趕緊熄了煙,笑嘻嘻跑來。
——那次之後,金髮晶似乎明白彌合的不可能性,就此消失了。這是蜜蠟最後一次見到金髮晶。
笑嘻嘻跑來,黃頭髮和背後風帽都一蹦一蹦的:這是金髮晶留給蜜蠟最後的樣子。
蜜蠟給金髮晶最後的印象是什麼呢?
見金髮晶跑來——笑嘻嘻的——蜜蠟啐一口,快步走開了。
不想給自己太多時間舔傷口,蜜蠟打電話找板材眼鏡。
蜜蠟剛說要找家公司籤,板材眼鏡即說個沒完:“還想找公司!那麼重要的秀都走壞了,誰還敢請你!對,誰不知道你被人害了,可說那個有用嗎?當初帶你入行,看你是塊好石頭,倔一些敲打敲打能好,個兒稍矮些也能擱精氣神兒補差不離兒,我才翻山越嶺地給你開路,沒想到哇沒想到,這麼個好模樣兒,這麼個好身段兒,怎麼長了這麼個不中用的性子?我給你擱句話:你的脾氣性格兒,註定你在這條路上走不長!哪個model不出去公關,不過吃頓飯、扭扭屁股笑一笑,單子就嘩嘩到手了!單子是什麼,是錢,是名氣,我的傻孩子!你呢,整天爸你那漂亮的小下巴頦兒仰著,想戳死誰啊!我累死累活給你弄活兒,擱別的姑娘早美得大哈喇子直流大鼻涕泡兒直冒了,你呢?不當回事兒!真格兒皇帝不急太監急——”
他自顧自說,蜜蠟就被他給自己的比方逗笑,先聽見他告艱苦,只當是沒想頭兒了;又聽板材眼鏡咂嘴道:“我上大學時一小子,在深圳做廣告混得不錯,回來開公司了,我給他打一電話——你啊,命裡總有貴人相助!”
比約定早到些,蜜蠟就直接摸進去。
能看出是剛組裝起來的公司,紙箱堆在角落,職員的桌也還嫌空。午飯時間沒過,人還不滿,蜜蠟敲著尚未掛牌的門找接待室。
敲開一間該是倉庫,依牆層層立了許多,似是未開封的油畫,有人在不知哪幾幅之中說話:“誰?哦想起來了。咱們話說前頭昂,推薦歸推薦,我們可不看關係,籤不籤那得看——”
世間往往有這等事,死心愛過的人,分開見不到了,還想。多少次給自己畫一幅重逢的圖像,哭的笑的,感懷的漠然的,想著這世界小的,總有天還見到:就這麼想很久,終於給自己明白,原來兩人相揹著各自走開,那方向果然不是兜了一圈還能回來的圓弧,卻是一去不返的射線,人海里那一個的距離是無窮遠了;還有一種,不知多少年前就是朋友的人,平日沒機會聯絡的,偶爾想起會說,“大概不會再見到吧”,卻總是轉了一圈圈又碰上:這種硬邦邦的緣分,要是愛的那一個,多好!
——蜜蠟叫一聲,隨後大大笑出來,他已跳過來到她面前,緊緊抱個。
維特魯威人引蜜蠟四處看看,幾番寒暄,話題便緊緊扣住新婚妻子說個不住。蜜蠟笑:“不是總說女人是獵物,怎麼自己倒早早被獵去了?”
“我老婆她不一樣,不娶回家放跑了會後悔的。”
維特魯威人在深圳的公寓是頂層,陽光姣好日子他會曬一會兒,有天看到臨近樓上,也是一家的天台,一個身材好穿得少的女子在曬日光,就拿望遠鏡來欣賞。不想幾天後那女子找上門,說去看演唱會,居然要借那盞望遠鏡……兩人漸漸密切,他見她過去神秘,性格歪歪扭扭,人卻生得極美,又聰明有趣,深感她不屬多數讓他嘲笑厭煩的女人,便領她結了婚。求婚幾乎沒有儀式,只說搬來一起住吧,可以省去一套租金,她竟也利落,並不要玫瑰宴席一類繁文縟節,領過證就包了東西住來,讓維特魯威人很是欣慰:果然是可以投合的女子。
“既這麼好,怎麼把她丟在那邊自己跑來?”
“怎麼捨得。她留下折算財產善後,辦妥就跟來。我先把這裡安排好,也免得她來受罪不是。”
“放心她一個人做那麼多事?”
“沒事兒,她聰明著呢!跟你一樣,等來了,你們一定得見見。”